6. 回宫:我守着染疾的陛下
回宫:我守着染疾的陛下
后宫起居注:不争宠皇妃的诗酒江湖
回宫第一年二月初三,我秉承太后懿旨,晋为贵妃。贵妃的礼制我不很了解,按大监的话来说就是,三宫六院以您为尊。
「以我为尊?」
「以您为尊。」
大监前往合六宫宣旨,不到半日,我宫里就坐满了人。副掌宫瑞珠在我身侧,我倾耳听着,她说:娘娘,这右上头坐着的是淑妃,张氏女。左上头坐着的是湘妃,刘氏女,皆两年前入宫。
我环顾四周,不见故人,索问:「丽妃何在?」
瑞珠翻动着名册,轻描淡写的说:丽妃娘娘一年前犯了失心疯,身在冷宫。
我看着堂下的人来人往,不自觉想起,当年同在金座的玉贵妃,她是那副骄傲的模样,可如今,花落凋零,我也是贵妃了。
「拜见贵妃娘娘。」
人多嘴杂,我听得头疼,湘思端来银雪燕窝汤,我喝下一口,就听见外头一阵骚动,窗外一排身影拥着一位主儿,这一通阵仗,倒像是个顶得宠的做派。未见其人,帷幕外传来一声:诸位来得可早。
瑞珠淡讽道:这是凝素美人。我扶着额头瞧她,她扭着腰枝行礼,随后走向吉贵嫔身前,娇嗔道:姐姐先走竟也不曾告知嫔妾,叫嫔妾在贵妃娘娘身前失了礼。
吉贵嫔脸上挂不住,起身直到:「妹妹坐这。」
小小美人,竟堂而皇之坐上从二品的位置。
下堂的各位宫妃起身向我贺福礼,淑妃是个会说话的主儿,饶是说些奉承的话,众人纷纷应和。
瑞珠分发下了答礼,到了凝素美人那,瑞珠端着从二品官阶的答礼愣怔了,我在高堂之上瞧着有趣,想是瑞珠也不知该不该给她颁礼,湘妃欲言又止,她们纷纷望向我,我喝着燕窝汤,这个礼数,打在脸上才知道疼。
凝素美人的小婢傲着气说:你这是何意?莫不是娘娘舍不得这份答礼。
东海素有鲛人泪一说,我这答礼乃东海三年一盛的鲛白珠,自己都没来得及用,先要挥霍了出去,着实心疼也。
我只一句:鲛白金贵,宫居主位者得。
夜深烛灯灭后,我细细整理如今的三宫城下,怀瑾贵妃抱病,丽妃疯魔,皇贵妃移居藩阳行宫,凝素美人独宠。
「娘娘,听说凝素美人回宫后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无妨,那便让她再逞强一下,因为她总归是要被解决的。
回宫第一年二月末贵妃仪典结束,礼谕曰:秉承皇太后懿旨,桐妃白氏性情佳顺,为国祈福有功,栖身外世多年,今册为贵妃。
回宫第一年三月,我去了藩阳行宫看望皇贵妃,她总是不很理睬我,整日对着一幅九天神女像发呆。传闻皇贵妃喜女色,不知真假,临去时她赠我一盏春茶,我再想问些旁的,她便一笑置之。
回宫第一年三月中,执掌凤印于我来说如同烫手山芋,幼时见姑母嫁与大世家,为撑得起旁人一句「大夫人」,姑母年纪轻轻便熬白了头。当时我想万是不入世家大门,宁愿平凡一生,也不受世宅里的苦。不曾想到我却违背心愿,成了文周万人之上的贵妃。
回宫第一年四月,明明是极好的时节,我却困乏的很,出了殿门见瑞珠坐在地上啃果子,我上前敲了敲她的脑袋,湘思端着盆走来,笑着说:瑞珠好爱吃果子,今儿已是第三个了。瑞珠啃得快,不一会儿就只剩一个核儿了,她笑吟吟的将果子核埋在树下,嘴里念叨着来年吃新果。
我看她那副模样喜人得紧,湘思碰碰我的衣角,低声说:洛阳信来。
展信:南公府一案乃是长孙氏余孽所为,北山寺一案死者中有一名长孙氏子,两案连结。
回宫第一年四月中,我在书房中整理书帖,圣上最喜王氏的摹本,搜寻了许久才得此几贴。大监传话来,圣上有请娘娘入尚书房,陛下与大人正在雅室。我还想着是哪位大人,陛下见我来,神秘的指向那位大人,他说:这位是洛阳郡王。
我上前一看,那人转过身来笑着向我作揖,我霎时愣了神,这人分明是居元君。可方才他作揖,说得分明是:臣下傅榷,见过贵妃娘娘。
「我认得居元君,也认得傅榷,可为何,这二人是同一人。」
傅榷从袖中掏出一张假面,道:易容。
回宫第一年四月末,傅榷送来一缸陈庄酒,我人在洛阳县时,曾客栈与傅榷一同饮酒,偶然说道陈庄的酒好喝,他竟从洛阳县运到潍京来了。陛下来梧桐殿,见到我与宫人们对着一小山似的酒缸发愁,也忍不住失笑。我给陛下舀了一碗酒,陛下皱着眉,骂酒鬼。
我曾说傅榷不像个普通的小二哥,竟没想到傅榷便是居元君,便是洛阳郡王。改天也得让他教教我易容术,真心蒙骗我许久。
他道:傅榷甚早觉察,碍于身份不便独自行动。
回宫第一年五月初五,太后移居湖山行宫。临走前她曰:百姓衣食饱禄,小儿焉能读诗,车马南北通融,舟记川流四海。百姓所在,才为芸芸众生所在。百姓所安,才为国泰民安。
回宫第一年五月中,我躲在花池后喝酒,忽然一声娘娘,吓得我酒壶掉落池间,我好心疼。小侍慌张的禀报:娘娘,南渠塌,淹没凌阙城。工部牵头修补,地方郡县纷纷援以兵马。文天监上奏,此乃触怒龙王,需天子祭天。宫里的李才人祖家是工部老臣,此番大灾,歼了她父兄的性命。此后我多番前往安抚,她依是伤心过度,香消玉殒。
回宫第一年六月,我在陛下殿中写字,听闻江下部落战事频发,我朝守卫疆土,遭到部落兵马重创。几日后良兮郡主书信来,南疆暂时按兵不动,听命中原王朝。只是塞北几个藩王为北疆的领土争夺得几乎兵戎相见。陛下这几日与大臣们在上书房议事,几个日夜未出。我盯着微弱的残影,莫不是又要打仗了。
回宫第一年六月六,陛下在梦中被唤醒,连带着我也醒了,我趴在门后,听侍卫言:塞北战事告急,大小藩王不受中原调停,战事一触即发。我裹着被子躲在塌上,心想这些王爷为了那一亩三分地天天打来打去有劲么。如今朝堂上的风吹进后宫,我是日日不得安宁,喝茶间,来人报:外臣在朝廷之上公然反抗陛下,百官罢廷。朝中分为两派,周氏一族国将手握天下兵马,而朱嘉氏大将军手下有一支精锐队伍,二人分庭抗礼,无论罪于哪一方,都将是国之大患。
偏偏这时,后宫起火,瘟疫在一夜之间传播,派人在东西六宫日夜焚烧艾草,不奏效。殒了西六宫一嫔两淑。这番牵动后妃祖家,在朝堂之上鸣冤不平。
回宫第一年六月中,月前快马加鞭请了洛阳明楼的香师协同御医署一同治理瘟疫。梧桐殿日日掌灯,瑞珠祖家是草堂大夫,她照着奉娥夫人留下的处方配置出了暂压疫情的药方。我本以为区隔染病的宫人便可彻底除了根源。不料最糟糕的情况仍是发生了,晚间圣上忽觉头热,已然染疫。
回宫第一年七月,陛下病发数日,卧床不起,御医日月轮换,后宫女眷移居雀洛行宫,我独留。
回宫第一年八月,区隔在古苑的宫人死伤大片,瑞珠近日埋头于草方间,消瘦得不成样子,湘思头疼脑热,也是疫病的前兆,我派人遣湘思去了雀洛行宫。祸患天临,南渠的战士千军一溃,工部上书,重修南渠起码三年五载莫不能够。月落满园,消然一片。
回宫第一年八月中,陛下的病情仍是不见好转,额上冒着汗,我红着眼替他擦拭,明月挂在树梢上,他在梦中昳语,说好累,我将头靠在他胸口,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连夜奔波御医蜀,宫人们把我拦在门前,千般劝说,而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是我的夫君啊。
回宫第一年八月末,前朝那群老匹夫非但不为国君分忧,反而大肆宣扬立储一事。我在尚书房看着这些废章气的浑身发抖。大监说,陛下膝下无子,他们便要从分支宗亲里选一位储君。我见他们选来的什么南阳修王,腾田李王都是些好逸恶劳无心国事的败家子。国都的世家府恐怕也是翻了天,为争得储君之位彻夜入宫。我一出殿门,世家子百十人跪在我脚下,那一声:求贵妃娘娘定夺。吓得我逃回殿内,他们一个一个都想把我变成深宅夫人的模样。
回宫第一年九月,平日里嚷嚷着要见陛下的后妃,如今却躲在雀洛行宫,各各不敢出声,连假意请命陪侍的都无一人。横栏之间的护栏散发出枯木的气味,我百思不得其解,这疫是到底出于何处?树上的枯叶飘落,今年的叶这般早就落地,我拾起枯黄的叶,土壤里埋着一股酸苦的味道。霎时,苦味贯穿我的鼻腔,我心中升腾出一种想法。令人掘开土壤,祸根竟真的藏在土里。
回宫第一年九月中,这些天从土里掘出的毒囊已发现一百八十多株。先前我疑,这疫来势汹汹,伤者只增不减,原是根本未除。后宫的所有树下都被掘了个干净。宫人又交来一份名册与一张部署图,掌管花木的御侍分采买,种植,养护三部,各局又细分,从近日的毒囊分布来看,通体为患西六宫,管理西六宫花木的宁御侍前月告辞返乡。
回宫第一年九月末,疫情平息,妃子从雀洛行宫返回。陛下的身子调理了许久却仍是不见好,我陪在龙塌边,大监禀:前朝已然闹翻了天,张国相以诗会为由囚禁国都名门氏子,朱嘉氏将军临塞北不出兵,周氏抵御江下部落进攻,死伤惨重。归梧桐殿,湘思递来祖家信,爹在朝中仍是中立,张相与夏侯几番拉拢未果,齐力排斥爹。兄长更是道朱嘉氏兵马内讧,军队分帮结派。而今,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在背地里责我干政。
回宫第一年十月,我去了一趟护国山寺,清尘也知道前朝风波,我恳求他,是否能担储君之位,他只是久久的不语。
回宫第一年十月二十,雁门卫在国都北镇抓获花木监的宁御侍,她供认不讳,毒囊乃凝素美人所指。羁押凝素美人入刑蜀,秋后行刑。大御侍处理毒物时忽而一句:娘娘您可畏猫否。我愣了一会,没太清楚这句话的缘由,便匆匆离去。
回宫第一年十一月,天气转凉,冬日的新衣发放各处,宫人们抱怨衣物简陋。今年天灾不断,国库微薄,实在是拨不开银子。
回宫第一年冬中,世家子留守东宫明园,我得空去了趟明园,正逢夫子授经,到底是名门养出来的,论起经来也头头是道。瑞珠问,那些大人们分明就是想以储君要挟陛下,为何还要将世子们留在宫中?我将果子塞进她嘴里,你也就能吃吃果子了。
回宫第一年除夕前夜,今非昔比,早年在宫中陪着皇后操持过除夕宴,但也只是看着,如今皇贵妃,怀瑾贵妃这些个能管事的都避得远远的。所有事物都要我亲自操办。料理完宴会琐事,转眼淑湘二妃又火急火燎的来了,说是年前发放给各宫的碳火掺了假,银丝碳里混着枯木碳,烧的内殿如柴房。湘思带着淑妃和湘妃去库房看管宫册,刚停下了喝口茶,明园又闹出动静了。明园的管事大监领着岭南王世子,跪在殿外,尽是些孩子间的打闹。我拂了拂汗,岭南王世子流着泪,求贵妃娘娘疼我。我好一阵安抚小世子才肯罢休。
不过岭南王世子这一哭倒是提醒了我,今年各家王妃夫人将一同参加除夕大宴,陪同世子。西六宫遭了毒疫,不好叫他们住着。东六宫乃后妃集居,更是不便。朱雀长廊后的巍巍行宫离皇城最近,需紧着叫人扫洒。
瑞珠出宫采买,回宫后已是后半夜,我在灯前盘算着各位女眷的席位,位份低的不能入正堂,位份高的又要后妃错开,几番调整,我已眼花缭乱。丝乐府送来的曲目个个艳俗,我还得重挑,只得凭记忆中选出几味雅调。
回宫第一年除夕,清晨,松软的雪落在梅花上,雪水煮茶最是香甜。万事俱备,我乘着轿辇前往正殿,陛下伏在成山的奏章中,看来也是一夜未眠。我轻轻给他披上衣服,不料一碰,他便惊醒。我坐下与他谈论宫宴细节,事无巨细,他听罢,忽而笑了:得妻幸尔。
午后,明园的世子们纷纷上马去往大阙宫。而女眷宴席区隔于男子,分派在大阙宫右侧的落江殿。湘思选了几身衣裳皆不太合宜,幸而瑞珠翻找出一件蜀地上供的蜀锦衣,端方雅致,无艳俗之味也不失大气,偶然一瞥铜镜里的自己,俨然一副夫人做派。
宴会入席,落江殿由内侍监几位大御侍盘引。丝竹之声从江岸而来,悠远亦清,如裂帛落珠,缓缓而至。左上堂是一众后妃,右上堂是一众官眷。散了宴席,丝乐府在三秋阁备好了戏幕,各家世子同自家母妃前往三秋阁。后妃有兴致的也跟着去了。我想如果从九天往下观,三秋阁一处烟火升平,宫侍千人,手掌宫灯,星光莹莹数十里,莫可与王母娘娘蟠桃大宴比拟。
我遣了侍女,独自流连花林,花叶婆娑,雪光照应着烟火,我在暗处,享受月光透过枝叶的宁静。他踏雪而来,背着雪光站在我眼前,我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他怜爱的道一句辛苦,我晓得他心疼我,我笑着答:理之自然。我与他之间素来没有跌宕的恩仇,从来都是理之自然。他曾说:君子怜妻,理之自然。而我也是,妇随君心,理之自然。
回宫第二年二月,早早安排了明园的世子们伴驾祈福。冬雪停歇,三重门大敞,我站在城楼望台看着如蚂蚁般的人群,大御侍在身侧禀:国都正一品大员八名,大夫人七名,沈公亡妻追封皖尊夫人,其余七名赐金缕衣。国都从一品大员八名,大夫人六名,朱嘉氏将军亡妻追封骁善夫人,陈氏提督亡妻追封英善夫人。其余六名赏白玉锦衣。我拿过名册,道:而后家中有因战身亡的,劳大御侍亲自走一趟。大御侍福身:大人们定会恩娘娘慈令。我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回宫第二年二月初六,我罚了李昭容二十宫仗,我坐在雨花巷的亭前,嫔妃宫人跪在地上,湘思说:贵妃娘娘病体为国祈福,竟被旁的人嚼舌根子,这二十宫仗是叫你记清楚,尊者为上,也给诸位提个醒,贵妃娘娘仁厚,却不可欺。回宫路上,湘思蹦着高说;娘娘,你真是变了,从前莫说行刑,您就连责骂都不敢多说两句的,今儿李昭容碎了几句嘴,您就惩了宫仗。我心下琢磨,许是湘思没明白我的用意,我打李昭容那几下,是因为她吃了堂前的葡萄。
回宫第二年二月末,陛下病倒,那时他立在露台,我在轿辇之上远远的看着他如风中折柳般倒下。
回宫第二年三月,大监多次禀报,工部求国库拨款重修南渠,而户部不放款,工部尚书一纸告到御前。陛下病中仍批阅奏折到深夜,而张国相与即墨氏王爷侯在殿外,此番只得由我前去,他们见我先是惊愕,随后是对妇人的不屑,草草行了个礼:贵妃娘娘,我等请圣上商议国事,您不便。我自以为这算不得僭越,道:陛下小休,本宫代为传达。
回宫第二年三月初三,这几日张国相先是抛出南渠的患案,又接而如泄洪似的道出北疆内战,南北国庄土地沿扩,江下周氏握兵不归朝,百姓徭役,招收临院院士等等。我听了半晌,苦不堪言。这时我才明白他日日是在怎样的朝呈中周旋。
回宫第二年三月中,盛侯府大夫人盛柳氏,陈提督续弦大夫人陈秦氏带着自家小茶来我跟前求亲,说如今世子们养在明园,求个门当户对也不叫难事。而后,盛,陈二府开了个头,如今满国都的高门都求我这贵妃给指一门亲事。拜礼甚至送到了姑苏祖家,爹来信说,姑苏凡是有头脸的门户都踏破了家门槛,非得求贵妃娘娘指一门皇婚。
回宫第二年三月二十五,这风刮到太后娘娘耳边,湖山行宫次日下了懿旨,制止高门入宫求亲,才免去我这一场劳累。只是也叫那些投银送礼的女眷吃罪了。
回宫第二年三月末,日暮时分,宣武门守卫最是松懈,萧肃在城门外接应我,临走前安排了湘妃和淑妃暂理后宫,梧桐殿称病不见客。我坐上马车,掀开布帘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这才有点人情味儿啊,萧肃说:南渠地偏,夫人何必亲自走一趟。我卸下包裹,拿出文例,南渠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说得不清不楚,我非得亲眼看看,才晓得南渠到底是何种情况。
回宫第二年四月中,临至凌阙,我命萧肃提了我的令牌去吴公府抚慰。萧肃回到客栈,说:吴公府家眷闻贵妃娘娘恩令,感激涕零。日暮车马愈见颠簸,徹下皆是山路,萧肃说,再有三十里就到南渠了。夜里宿在傍山的栈子,乡下荒野,简陋不已。跑堂的小二哥问我要是否要去南渠。我应是,小二哥撇撇嘴,夫人去那做甚?我瞧着客栈里都是些粗布短衫的布衣汉子在吃酒说话,想来是南渠的苦力。小二哥抬了抬下巴:都是修南渠的工匠,如今吃酒的吃酒,睡觉的睡觉,没得管事。
我问:为何?
为何?一个大胡子壮汉走来:官家不拨银钱下来,采买石料,工具,人手,哪个不要银子?如今银子没有,石料也没有,我们倒不是贪例份,是实在不知如何动工。
我:可南渠是凌阙的命脉,如若大洪再发,遭殃是整个凌阙城。
汉子挠挠头:夫人这话谁不晓得?如今春头破冰,水流已拦不住,若是到夏时节,雨多洪大,咱们这些人也只能自顾逃命去,哪顾得上甚南渠。夫人有话,倒不如留着给郡守老爷说去。
回宫第二年四月十七,昨日几个汉子领着我去了南渠,南渠一景,万里枯荣,泥土黑粘,望不见的尽头皆是残土漂浮,枯木筑成的百八十尺的屏障根本无济于事,水流稍微大一点就能冲破。幸而早前撤离了山下的住户,否则头顶遭殃,死伤不可估量。几十里颠簸到了凌阙府,萧肃说如若不亮出贵妃的宫令,那郡守还不知要摆多大的谱,想来雁门卫统领尚且如此薄待,寻常百姓要在凌阙府求个事,恐怕比登天还难。
回宫第二年四月十八,萧肃禀:留在南渠勘察的人来报,夜里拢来了一帮人将栈子里的汉子打了一顿,就给赶走了。来人掉落了一块令牌,此事是凌阙府做的。凌阙乃中原要地,大洪一旦击破南渠,凌阙城必定遭殃,而郡守怎么会不知。且工部多番上书,户部不予拨款,莫非是凌阙府与户部勾结?若是如此,毁了凌阙城对他们有什么有什么好处?
我冥思苦想,客栈娘子教娃娃搭小木台,二三岁的小儿不懂事,从最底下抽出一木块,霎时小木台子坍塌一方。娘子笑着骂:傻丫儿,若是将根基拔出,木台怎能筑成?
娘子的话叫我霎时耳目一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升腾,凌阙,洛阳,岷壶三城包裹国都,任凭叛军如何谋划,凌阙要地是一定要保住的。但凌阙府的作为,并不是要保,而是要毁,那么他们的动机就不是谋逆那么简单,而是「灭国!」
回宫第二年四月二十,告命凌阙府交由镇国司查办。南渠的情况我也大致了解,重建一事刻不容缓。夜前赶回国都,城门已闭。我刚下马车,大御侍上前道:御前出事了。
回宫第二年四月二十一,陛下在上书房与周氏将军商讨国事,我靠在殿外的软塌子上合神。不知何时,大监在身边唤我:娘娘,圣上有请。颠簸一路,又一夜未眠,我神靡。我一进去他,就看见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我忙上前替他顺气,昨日好端端的竟犯了晕厥,今日竟还不肯好好休息。他说:江下部族野蛮,周家兵力大损,下月初五羌丹首领要来宫里和谈。小婢传了药汤,我却是担心他的身子,药愈发的苦涩,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副习惯如常的模样。我看着心疼,他见状差点失笑:你是心疼朕?我连忙点头,他一脸苦恼:那方才大监给你的蜜饯也没想着给朕留一块?
回宫第二年四月末,镇国司上奏凌阙府事宜,圣上批凌阙郡守流放,府中人员替新。户部尚书齐谭觐见,言说户部多次拨款南渠,只因国库微薄实在是放不抵用,且南北战事终年不休,粮草报备不足,户部不予拨款一事实属冤枉。陛下与张国相商议,赋税徭役等事,总归是我听不懂的那些政事。我在屏风后吃着糖糍糕,屏风隐约能看见他的身形,他覆手立着,臣子们在他身后争论,他在旁人面前总是不苟言笑,众人纷纷,他只是微微昂首。待我一盘糖糍糕吃完,臣子们也退下了。他走进内堂,疲乏的坐在塌上,双手摁着前关。我堆着笑脸上前,说:陛下真是好威严!他道:怎么说?我说:夫子教诲小人言妄,君子言简。谁知陛下捏了捏我的脸:莫,我是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回宫第二年五月初三,此番羌丹大摇大摆的入中原,国都百官下马迎,给足了他威风,听说这位新王可汗名忽赫,颠倒人伦,竟尊先王的宠妾为后,与部族世子冲突不断,说是忽赫得位不正,行事乖张,无赖至极。夜里我与他对着额头歇下,他问我,忽赫明日进都,玉儿怕吗。我摇摇头,不怕,他莫不敢在宫里放肆。他摸摸我的头,呼吸缓缓。我说着不怕,却一夜望着窗外的树梢。
回宫第二年五月初五,宫鸟鸣,晨露一盏茶,大御侍来回忙活,配置服制。贵妃仪制的华服我素来不爱穿,不仅繁重,且又是赤花纹,未免过于招摇。瑞珠呈上的发冠,珠翠满莹,水红宝石镶嵌主中,铜镜端前,大御侍都快夸出花来了。他着礼闭,特地来我跟前:朕之贵妃,真乃人间绝色也。我瞧他是一身沧海龙腾图案的黄袍,袍襟金黄赤龙云,衣袖每一处都合乎其人。我也掐着笑:陛下谬赞。
眼看外邦的行队如流云般涌入皇城,我心下是有些不安的,谁知他伏在我耳边说:羌丹觐见带来了许多食点,到时你给我留些。我轻咳一声:陛下,咱们一会是和谈,不是喜乐宴。他收了声,转而显出平日里冷峻的模样,我险些憋不住笑。
接见可汗入大阙宫,我悄悄打量这位新王。忽赫不似传统部族男子般高大,反而在陛下面前显得略微矮小,他手臂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瞧着像是某种兵器砍伤的,而后我想起陛下肩上也有一道相似的疤痕。随行觐见的除了侍从还有一位夫人,其女双眸明亮,眼窝比中原女子深些,平添几分英气,想必便是新王后。
新王后随我去了落江殿,女眷们依是有女眷的话说。新王后名玉顿,她性子清冷,不怎么言语。湘妃与淑妃闻询而来,两人一说一捧终于叫局面缓和些。正宴将开,大监急从大阙宫而来,跪在地上大喊:贵妃安,可汗要用您做赌!
一众随我去,只见陛下与忽赫相对而立,盘中尽是微型兵马,石像拟兵,沙山为阵,草木为营,比的是兵法。陛下回头看我,神色凝重,双眼死死的盯着我,我顾得不多想,脱口而出:我信你。他转过身,执起五中沙进二寸,正中敌方首击。我问大监:形势如何?大监说:困兽之战。
忽赫似乎胜券在握,抖着胡子说:自古天子对赌,赌约皆是美人,不知道天可汗可敢赌一赌。公然挑衅皇权,我紧紧的盯着陛下,他眉头紧锁,良久,他退行三步,回头问我:桐贵妃觉得朕会输么?我笃定的摇头,我自然是信他的。他转而指向南方疆土,曰:赌边疆五万兵马退境,可汗敢否?忽赫仰天大笑:若天可汗输,五万骑兵只进不退。
我在堂下气的发抖,好一个只进不退。
忽赫石兵围困,三番而下,冲击性强,但经不住拖延。如若首击精锐消磨殆尽,那么余下兵马定然抵挡不住陛下集中的一股势力。自此围也是败局,散也败局。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汗败了。
夜中,我骂了忽赫三刻香才罢休。嚣张,嚣张至极!念山轻声哄着:莫气,莫气。我道:若是输了,五万兵马攻破一座城池轻而易举。他紧紧的抱着我,声音在我耳旁:就算是输五万兵,也舍不得你一个。
回宫第二年六月,陛下与明园的世子们论道,文周子民信奉本土道教,夫子士人对孔孟情有独钟,朝堂之上却充斥着法家式形的伪儒。我靠在窗子前看着,捻起一颗枣塞进嘴里,他与世子们在一起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说起话来也不像面臣般严肃,我心知,他当年也定是个无忧无虑,清风秋水般的小公子。
回宫第二年七月,日子太平了许多,南疆退了兵,附赠牛羊三千。北疆大小藩王受了中原百金恩赏,暂时言和。张国相近日递呈乞骸骨,赐号文庄公,衣锦还乡。我在后宫终日摇摇团扇,赏赏花朵儿,受得众人一句贵妃安。
回宫第二年八月,淑妃闲来无事,请了命在西六宫设了一处锦绣阁,专是教些宫廷织绣,也颇受官眷们追捧。不过正经教学一月也就那么一两回,大多时还是品茶吃糕点,打发打发日子。
回宫第二年九月,未喜公公说江南丝乐府养出了一批弄琴佳人,本想着引入宫中。不过我倒是觉着凡是入了皇墙的丝乐,总是少了些韵味。于是这几日我总是装作一副愁思的模样,陛下问我为何食欲不佳,我故作伤秋将江南丝乐府说与他听,他听后,边笑边往我嘴里塞糖糕:朕伴贵妃微服私访。
回宫第二年九月中,颠簸半月下江南,大监年迈不宜远出,派了身边的桂子从,然桂子与湘思是一个德行,得令自行一日,当真一日不见踪影。晚宿民家,婆妇蒸了一屉包子,红豆馅儿的,我足足吃了四个。几个泼皮小儿拉着我去草场看萤火虫,这时热气已退,空气中尽是鲜草的甘甜。我坐在草地上,小儿围着我讲了好些笑话,都是在宫里听不到的,我抬眼瞧他,他手中捻着草根,不悦而不敢言。我见他那副插不上话的小媳妇模样有趣,便悄声对小儿说,阿姊想吃街上的糖豆,可否买些回来。
我捧着笑脸朝他招手,他挪坐我身侧,佯装云淡风轻道:何必羡慕旁人。我诧异,他又说:你若是喜欢,咱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儿。我霎时羞得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憋出一个:我怕疼。
回宫第二年九月二十三,到江南了。小桥,流水,酒香,雨巷,佳人,无一不是画中临覆,诗文所著的模样。这几日江南酒肆中流连着一对神仙夫妇。二人日日沉浸酒碗中,非要一争高下。
惜我二人酒品甚好,只是夫君账下多出几张酒肆地契。见桂子百般困顿,压着嗓子劝:公爷,这已是第八家了。夫君似乎也醉,他捏我的下颌,吐着温和的酒气问:这酒吃的可满意。我眯着眼笑:满意。他墨袖一扬:拟契,这酒肆归你了。
回宫第二年九月二十五,周氏将军替天子巡郡,如今车马已至江南。月前周公从国都出发巡郡。我问:若周公知晓我们只在游山玩水,未得问政,会如何?夫君沉思片刻:会责骂。实在是很难见得周公着常服,现而他着朱雀文服,冠上紫石珠,摇摇晃晃几十人跟从,像极了富贵慈怜的老公爷。做礼闭,他就屏退四下,劈头盖脸的责骂了我们一顿,哎,终归是做小辈的,头一回见着天子乖乖听训。这时我才想不起,我也是个贵妃呢。
不过骂归骂 ,来都来了,且先把正事办了,公事要办,江南丝乐府也是要去的。丝乐府名花间庭,入庭便是小山温泉,古琴拨璇,比宫里雅致。上堂,候三刻,钟声三响,乐支十三人飘飘而来,神合仙临,乐丝高雅,低眉细抚,堪比天女。
回宫第二年九月末,陛下亮明身份正式巡访江南。织造府承天三百匹丝绸奉上,他出去半日,我在楼中小休,午中闻众人语,我从阁台往下窥,见平地围聚妇童,纷纷言:听说娄山阁住的是白氏娘娘,那伊人可是个大贵人,不知这贵人到底是何模样。我眨眨眼,摸摸脸,贵人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日暮,江南府设宴,陛下与官家说的都是国事。我无趣的翻着绣帕,他忽然转头对我说,「你吃葡萄吗?」这没由来的一句话叫众人诧异的望向他。他不动声色,只是捏起盘中一颗紫果儿,我陡然红了脸,他将葡萄放入我唇,我只得张开嘴咬下,众人愕然,他却轻轻挥一挥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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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抓到了瘟疫的肇事者
后宫起居注:不争宠皇妃的诗酒江湖
白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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