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何必寄相思

何必寄相思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太子妃进门之前,太子秦霁将我这个暖床丫鬟送给了他最好的兄弟。

秦霁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派我的夫君去边城剿匪。

边城战火纷飞,秦霁步步将我逼至榻上:「相思,你重新回到朕的怀抱,他便能平安归来,若不然……」

1

我叫郁相思,是太子秦霁的暖床丫鬟。

秦霁今夜去皇宫参加宫宴了,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我搓着双手,坐在秦霁的寝宫外等他回来。

到了凌晨,我实在熬不住了,搭着脑袋打起盹来。

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秦霁将我抱上榻,温柔地吻着我。

我将脸撇开,轻声道:「殿下,奴婢月信还没走,今夜不可以……」

「嗯,孤抱抱你。」秦霁拥紧我,用温热大掌帮我暖小腹,问我:「疼不疼?」

「殿下,不疼。」我柔声应道。

秦霁今年二十一岁,长着一张能蛊惑人的俊脸,浑身的气质过于清冷高贵,让人不敢靠近,可他对我却格外温柔。

「饿了没?」秦霁忽然问我。

「嗯。」我点头,他以往每次参加宫宴都会给我带好吃的回来,这些年我虽身在太子府,却尝过不少宫廷美味。

秦霁起身拿出一块油皮纸包好的山药蓝莓糕递给我,我坐起来心满意足地吃着。

他站在床畔耐心等我吃完,给我递水。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有些恍惚,明明我才是丫鬟,可在没人的时候,总是他在照顾我,迁就我。

给秦霁当暖床丫鬟的这些年,他待我不薄,我给过她温暖,他亦给过我温暖。

我吃完糕点继续躺在他怀里,就在我快要睡着时,听见他轻唤我的名字:「相思……」

「嗯,怎么啦?」我迷迷糊糊应道,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特有的清香,让我很安心。

「我父皇今夜在宫宴上,替我赐了婚。」他语气透出一丝无奈。

我瞌睡全无,愣怔后,故作轻松道:「这是好事,你也该成婚了。」

他抱紧我,我没有回应他,我在担心太子妃进门之后,我还能不能安然地活着?

秦霁处处透露出对我的不舍,像是要将我刻入骨子里。

良久,我听见他轻叹道:「相思,孤先将你送出府,委屈你了。」

「好……」我鼻尖酸酸,侧过脸去,不争气地流下眼泪。

方才糕点有多甜,眼下我的心就有多苦涩。

「小哭包。」秦霁将我的身子扳正,俯身温柔吻去我脸上的泪痕。

我止住眼泪,心想,太子妃进门,又岂会容得下太子身畔有个暖床丫鬟?

我身份低微,但凡太子妃要整我,我毫无还手之力。

秦霁将我送走,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2

我在太子妃进门前一晚,被秦霁送出了太子府。

我离开太子府的时候,带走了我窗台上的那盆相思子。

这盆相思子不知是谁放在我窗台上的,我养了三年,已经有感情了。

秦霁将我送给了兵部尚书之子,慕珩。

慕珩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如遗落世间的琼玉,随处一站便能绽放光芒。

他今年二十二岁,尚未婚配,是多少京城才女挤破脑袋都想嫁的男人。

我以前见过慕珩很多次,他是秦霁最信任的朋友,以前他常来太子府和秦霁下棋,我在旁边添茶。

慕珩看见我后,摸了摸我手里捧着的相思子,他的声音极好听,我不知道他是在叫我还是叫我手里的相思子,「相思,相思……」

我感应到他看我的眼神有几分炙热,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而后,他带我参观我的住处,我的房间在他隔壁。

他对我说:「相思,往后将慕府当做你的家。」

我拘谨地朝他说了声:「谢谢。」

秦霁成婚这日,慕珩去喝喜酒,我在院子里浇花。

我隐隐约约听见回廊尽头传来其他婢女的对话声:

「听说太子妃是丞相府的二千金,安锦妍。」

「原来是她呀,听说她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在京城无人敢惹。」

「可不是嘛,他爹爹是丞相,姑祖母又是当今太后,我若是有她这种出身,我的鼻子也能翘到天上去。」

「我还听说了一件秘闻,听说她没进门前就到处打听太子殿下有没有过女人,还扬言说,若是让她知道谁敢爬太子殿下的床,她非弄死那人不可。」

我心中一瑟,还好我走得快。

夜越来越深,我早早回屋睡了。

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敲门,「相思,开门。」

我听出是慕珩的声音,起身披了件外衣去给他开门,我揉了揉眼睛,问他:「有事吗?」

慕珩身量修长,他的身影笼罩着我,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糕点,递给我。

「山药蓝莓糕,吃吃看喜不喜欢。」他的动作像极了秦霁。

我接过糕点,说了声「谢谢」,随后将门关起来。

他隔着门对我说:「相思,别难过,往后……我来照顾你。」

我没有回应慕珩,我在黑暗中吃着山药蓝莓糕,心中感慨万千。

今夜开始,那个在怀里偷偷藏糕点带回来给我吃的太子殿下,怀里有别人了。

转眼过了一个月,我休沐这日,出府去药铺买了两副安神的药。

路过一处巷口时,我被人套了麻袋,扛到一处深宅。

我以为遇到了抢匪,心中害怕极了。

我从麻袋里出来时,第一次看见了太子妃,安锦妍。

她看起来比我大一两岁,穿得很贵气,「你就是我夫君以前的那个暖床丫头?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

她不等我说话,对身后嬷嬷吩咐道:「验身。」

她的话刚落音,两个嬷嬷冲上来按住我给我验身。

我从未受过这等屈辱,我挣扎着哭出声来。

嬷嬷验完我的身后,走到她面前,禀道:「太子妃,这丫头已不是完壁之身。」

另外那位嬷嬷说道:「这丫头是个极品,碰过她的男人,怕是再也忘不了。」

安锦妍闻言秀眉微颦,走到我面前,弯腰捏住我的下巴问我:「秦霁有没有碰过你?」

3

「没有。」求生欲让我矢口否认,我知道,若我说有,安锦妍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

可她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她嘴角绽放出一抹冷郁,「来人,喂药。」

嬷嬷掐着我的下颌,将一瓶药倒入我嘴里。

「听说这瓶药的药性很强,再贞洁的烈女也扛不住。」安锦妍冷笑道:「秦霁去外地办事,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你的身子脏了之后,想必他就不会再惦记了你罢?」

我被安锦妍从马车上推下来时,浑身燥热不已。

她给我喂的药让我失去神志,我口干舌燥,迫切地希望秦霁能在我身边。

我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眼前出现虚影,有人朝我靠近,将我拖到巷子里,试图扯我的衣衫。

朦胧中,我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过来,赶跑坏人,紧紧将我拥入怀里,「相思……」

「秦霁……」我意识越来越不清楚,一遍遍叫着秦霁的名字。

他抱着我回到府中,将我放在榻上。

我快要被折磨得疯掉时,他还在克制,他声音沙哑提醒我:「相思,我是慕珩。」

慕珩,他是慕珩?为何不是秦霁?

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可我控制不住我的身子,这药性太猛了,我带着哭腔道:「呜呜……给我……」

他的防线决堤,在我耳畔道:「相思,你想清楚,若让我帮你,你就要嫁给我。」

什么嫁不嫁的?我脑子现在无法思考,我往他怀里钻,将他当成我唯一的解药……

再醒来时,我浑身酸痛。

我睁开眼睛,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好像是有人在打架。

昨晚的片段在我脑海里拼凑,我无地自容。

片刻后,我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秦霁冲进来,将我拥在怀里。

他的声音沙哑,我听出了浓浓的自责和心疼:「相思……对不起,孤来晚了。」

我哭得更凶了,几年的朝夕相处,我早就将秦霁当做我最亲密的人。

如今……我却和别人发生了这样的事。

秦霁摸出一块手帕,替我擦去眼泪。

这方手帕原是我亲手绣的,上面绣着一串红豆,秦霁看见后,便要了去。

从此随身带在身上,我这人泪点低,每次哭鼻子时,他一边唤我小哭包,一边温柔替我拭去泪水。

「相思,孤带你回府。」秦霁抱着我往屋外走去。

慕珩在门口挡住他,态度很坚决:「秦霁,你不能带相思走!安锦妍出手这么狠毒,你带她回府,只会害了她。」

我看见慕珩鼻青脸肿,想来是秦霁揍的。

「让开!」秦霁怒声道。

「秦霁,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容许你带相思回太子府,除非你休了安锦妍!」慕珩拼死拦住秦霁。

秦霁一副要杀了慕珩的模样,「你到底让不让!」

慕珩强硬道:「不让!」

慕珩和秦霁僵持不下。

我看得出来,秦霁不会休安锦妍,这个节骨眼我若被他带回太子府,只会自取其辱。

我心中酸涩,将眼泪逼回去,对秦霁说道:「秦霁,放我下来,你既已娶了安锦妍,那便别再来招惹我。」

秦霁身子一怔,他红着眼眶望着我,哽咽:「相思……」

我将脸撇过去,不去看他。

秦霁最后还是将我放回了榻上。

4

经过这件事后,府中的下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她们将话说得很难听。

这日,我在后院晾衣衫,听见两位婢女窃窃私语:「新来的那个相思真是好手段啊,竟惹得太子殿下和我们家少爷为她大打出手。」

「听说她那日在街上当众出丑,差点儿被人拖去巷子里那个了……还是我们家少爷救了她。」

「她不过是被太子殿下玩剩的破鞋,我们家少爷清清白白,她也配?」

……

慕珩走过来,对两位婢女冷喝道:「闭嘴!」

两位婢女看见慕珩,吓破了胆,跪下掌嘴道:「少爷……奴婢错了。」

慕珩看见了站在暗处的我,我转身跑开。

他追上来,牵住我的手说道:「相思,嫁给我。」

「慕珩,我不配。」我摇头,慕珩身世相貌品行样样俱佳,他大可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相思,喜欢一个人与身份无关。」慕珩向我表白,「其实早几年我便对你心有所属,我之所以迟迟未娶,正是因为在等你。」

「慕珩,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微愕,慕珩怎么会看上我?他这是喝醉了吗?

「相思,我没骗你。」慕珩回忆起往事来,「以前我常去太子府找秦霁下棋,便是为了去看你,你可知道,你窗台上的那盆相思子,便是我放的。」

「什么……」我语凝,原来那盆相思子是他放的。

他又道:「相思,论身份论地位,我虽不及秦霁,可我能将我心中所有的位置都给你,秦霁不能,他将来还要继承皇位,他有安锦妍,以后还会有后宫佳丽三千。」

我听不得秦霁的名字,那是我心中的一道伤疤。

正如慕珩所言,秦霁有安锦妍,将来还会有后宫佳丽三千。

我深爱他又如何?我的身份,注定不能与他举案齐眉。

慕珩牵着我的手,深情道:「相思,往后让我保护你,让我将你捧在手心。」

我没想到慕珩会这么执着,他当真要娶我。

慕家自然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太子殿下曾经的暖床丫鬟当正妻。

慕老爷让他跪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反思,慕珩便用绝食来抵抗。

这一夜,我去给慕珩送吃的时候,听见秦霁和慕珩在争执。

「慕珩,孤当初将相思放在你府中,正是因为将你当做最信赖的兄弟,你却背叛了孤!你如今还要娶她?你将孤置于何地?」

「秦霁,相思想要过安稳的日子,你给不了她,你的女人只会陷入无止尽的争宠中,相思嫁给我才会幸福。」

「若你执意要娶她,那便是与孤为敌。」秦霁话说得很重,「慕珩,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你想清楚!」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我呢喃着这句话,妻这个字从秦霁口中说出来,既甜蜜又讽刺。

他的妻是太子妃安锦妍,而我,连给他当妾的资格都没有。

秦霁出来的时候看见我,立刻牵住我的手,对我说道:「相思,你不能嫁给秦霁!你再等等,待孤登基后,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秦霁,我可以等,可是,安锦妍容得下我吗?」我知道秦霁会保护我,可他是太子,将来的天子,他的心思不可能全部系在女人身上。

我的话让秦霁沉默,我想他应该也有什么难处吧,他夹在我和安锦妍中间,很难两全。

5

这日,我出府去采买。

回府的路上,我被安锦妍堵在巷口,她还是那副高人一等模样,「相思,你取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是故意想让秦霁忘不了你吗?」

她说着说着,语气变得恶毒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进门的这几个月,秦霁连我的手都没碰过,前些日子他更是因为你,让本妃跪了一夜,本妃的膝盖都要废了,你说,这笔账,该不该算在你头上?」

我冷凝着她:「安锦妍,我如今只想安稳度日,你最好别惹我!」

「呵。」安锦妍冷笑,恶狠狠对我说道:「你知不知道,在京城,我若想让你消失,简直易如反掌!」

我不说话,她得寸进尺道:「你以为秦霁能护得了你吗?皇上病重,他需要我爹爹和我姑祖母的扶持,才能顺利登上皇位。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可能为了你,而乱了大计。」

安锦妍逼近,掐着我的脖子,威胁道:「郁相思,你最好乖乖嫁给慕珩!若不然,本妃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听了安锦妍的话,倒吸一口凉气,有一种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

安锦妍给我下药,毁了我的清白,秦霁不过是罚她跪了一夜。

若我执意与秦霁继续纠缠下去,安锦妍杀了我,秦霁是不是也只是不痛不痒的罚她跪两夜?

我知道,我的命和秦霁的皇位来说,不值一提。

他到底年轻,若要坐稳那个皇位,要权衡的东西太多,我不想给他拖后腿,也不想搭上我的性命。

慕家就慕珩一个独子,慕珩铁了心要娶我,谁都拦不住。

慕家最后不得不妥协,答应让我进门,可对我却没有好脸色。

我嫁给秦霁,并非因为我爱他,也并非因为我贪图荣华富贵,我是被安锦妍逼的。

我凤冠霞帔,嫁给了慕珩,是他唯一的正妻。

他待我极好,为了不让我看他爹娘的脸色,成婚后还重新添置了宅邸,和我一同搬到新府去住。

就这样,我有了一个安稳的家,慕珩将他对我的承诺落到了实处,他再也没有让人欺负过我,将我捧在掌心里。

他让我觉得我不再卑微,让我觉得我也值得拥有幸福。

让我觉得,我也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日子,我也可以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无需讨好谁。

后来我才知,嫁给慕珩是我此生最错误的决定,也是我与他悲剧的开始。

一年后,宫中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秦霁虽贵为太子殿下,可他上有狼子野心的皇叔,下有虎视眈眈的三个弟弟。

边城有反党趁着先帝驾崩谋反。

秦霁在一众大臣和太后的扶持下,顺利登了基。

新帝登基,举国欢庆,安锦妍由太子妃晋升为皇后。

6

秦霁派了慕珩去边城剿灭反党,临出发的前一夜,慕珩与我彻夜缠绵。

可能是因为要和我分开了,他情绪很低落,「相思,替为夫生个孩子,好不好?」

我应下:「待你平安归来,我们便将生孩子的事提上议程。」

他说:「今夜便怀上好不好?为夫加把劲……」

翌日一早,慕珩便出发了。

慕珩走后,秦霁亲自来了慕府。

如今的他一身龙袍,比以前我认识的那个他多了几分沉稳和霸气,他目光望向我时,流淌着浓烈的痛意,「相思,别来无恙。」

我怀疑他派慕珩去边城剿匪,是故意支开他。

「叫我慕夫人。」我语气陌生:「找我何事?」

秦霁拉着我的手,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拥入怀中,「相思,如今朕已拥有了天下,再也不会让你受半丝委屈,跟朕回宫。」

他滚烫的气息将我包围,我推开他,往后退去,「秦霁,放开我,如今我是慕珩的妻子,请你放尊重一些。」

「相思。」他往前,朝我靠近:「朕想你想得发狂,不曾碰过别的女人,你却躺在慕珩怀里,夜夜与他欢好,你可知朕有多恨他?」

秦霁的话,让我胆颤心惊,「秦霁,你故意派慕珩去边城剿匪,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朕说过,夺妻之仇不共戴天。」秦霁步步将我逼至榻上,「相思,你重新回到朕的怀抱,他便能平安回来,若不然……」

「秦霁,你疯了!」我从秦霁眸底看见了爱而不得的执念,这样的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为了慕珩的安危不得不低声下气求他:「求你,放过他。」

「求?怎么求?」他用指腹揉着我的唇瓣,暗示的意味十足,「拿出点诚意来。」

我摇头,不可能。

我如今已是慕珩的妻子,我不可能再委身于秦霁。

我奋力推开他,「秦霁,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请你离开!」

「朕给过你选择,那就别怪朕心狠了。」秦霁松开我,理了理龙袍,离开前对我说道:「相思,你与朕注定纠缠一生,你逃不了的。」

秦霁走后,我魂不守舍,三日后,边城传来噩耗。

慕珩在剿匪的过程中,不幸中箭身亡。

我知道,是秦霁逼死慕珩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恨透了秦霁,含着泪去慕家老宅料理慕珩的后事。

我的婆婆慕老夫人在我夫君的葬礼上赏了我一巴掌,她指着我骂:「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死了我儿子,你这个祸害!」

我被赶出慕府,冒着雨失魂落魄在大街上走着。

有那么一刻,我也想随慕珩而去。

是啊,是我害死了慕珩。

如果当初我没有嫁给他,他就不会有今日。

慕珩的头七过后,我跪在他的墓碑前,哭着问他:「慕珩,你有没有后悔娶过我?」

没人回答我,只有雷声不断,大雨倾盆,我的泪如暴雨决堤。

我哭晕在慕珩的墓前。

再醒来时,我已身在皇宫,身边的丫鬟兰儿唤我思贵妃。

7

安锦妍来相思宫看我,如今她已贵为皇后,脸上的高傲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相思,听说慕珩死的时候,身上被射了十几箭,他原本可以不用死。」

安锦妍一句话就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不想听这些,喝道:「闭嘴!」

「呵,本宫偏要说。」安锦妍冷笑,继续道:「陛下给过慕珩选择,只要他让出你,便可以不用死。可是他却选择了为你赴死,如今你这个思贵妃当得可还满意?」

安锦妍的话如锋利的刀子,句句扎在我的心头,我心底的恨意被她激起来。

我恨她当年对我做的龌龊事。

我恨她威胁我若是不嫁给慕珩,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也恨秦霁,恨他断送了慕珩的性命。

我冷然望着安锦妍:「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滚!」

「郁相思,这后宫还是本宫做主,你给本宫放尊重一些,若不然……本宫有的是法子整你!」安锦妍放完狠话,扬长而去。

秦霁给了我三个月时间冷静,三月后,他来我寝宫,想要与我温存。

我抵触他的靠近,他眸子里饱含痛意,问我:「相思,你就这么讨厌朕?」

「不是讨厌,是恨。」我忽然捂着嘴,干呕起来。

我心底隐隐觉得,我可能有身孕了,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来癸水了。

秦霁似看出了什么,他命御医给我请平安脉,御医抹着汗禀道:「陛下,思贵妃……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什么?」秦霁脸色铁青,气得将案上的茶杯扫落在地上。

御医大气也不敢喘,秦霁没有问我想不想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他直接命御医:「去煎一副滑胎药来。」

我语气坚定道:「秦霁,这个孩子是慕家唯一的香火,我要生下来。」

秦霁立刻拒绝了我,「不可能!相思,你只能生下朕的骨肉!」

「秦霁,算我求你。」我摸着腹部,感受里面的小生命,流下泪来:「慕珩因我而死,我生下这个孩子,算是对慕家的一点补偿。」

秦霁声音很冷,「慕珩当初执意要娶你之时,便已料到朕不会放过他,今日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

半个时辰后,婢女端着一碗避子药走上前来,我的眼泪没有让秦霁软下心来,他示意婢女来喂我喝滑胎药。

我将滑胎药打碎在地,将头撇向一边,固执道:「我不喝,秦霁,别逼我!」

「再端一碗来。」秦霁的声音冷得让我陌生。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给我带来温暖的人,他是冷血的帝王。

秦霁命人钳制住我,他捏着我的下巴,也红了眼眶,轻哄道:「相思,喝下这碗滑胎药,忘了与慕珩的一切,和朕重新开始。」

苦涩的药汁入喉,被我吐出来。

这一刻我绝望透顶,为了保住腹中胎儿,我抓住秦霁的手臂,哭着求他:「秦霁,你让我替慕家生下这个孩子,我和你重新开始。」

他的手一怔,在权衡我方才说的话。

8

秦霁思考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亲手了结过去的一切,「相思,朕容不下你和慕珩的孩子。喝了它,听话!朕会补偿你,将来待你生了朕的骨肉,朕封他为太子!」

秦霁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狠着心将一碗滑胎药悉数灌入我的喉咙里,逼迫我咽下去。

我腹部传来刺痛,鲜血染红了我的裙。

「哈哈哈……」我哭着哭着便笑出声来,秦霁,你一次次伤我,却还幻想着我和你有将来,不可能了!

在我喝下滑胎药的第二日,慕府派人送来了慕珩的遗书。

我颤抖着双手拆开遗书,看见慕珩的字迹时,瞬间泪目。

他在遗书上写道:「相思,我是慕家独子,若你有了我的骨肉,请你一定要替我生下来。」

落款的日期是他出发的那日清晨。

原来,他早就预感到这次会有去无回。

原来那晚他要了我一次又一次,就是希望我能怀上他的骨肉。

我是怀上了,可是我没能保住。

对不起,慕珩……我欠你的,这辈子永远还不清了。

下辈子,等我。

我休养了半年才缓过来,这半年,我在相思宫里种下四十九棵相思树,日日浇灌,盼着早日结出相思子。

宫人们以为我是在借相思树思念慕珩,其实,我是想要借相思树毒死秦霁。

相思树的根、茎、叶、子……全都有毒,一颗相思子便能致命。

如今我的心如同一潭死水,对未来没有任何希望,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这宫墙会让人变成魔鬼,那就一起堕落,一起毁灭吧!

我休养的这半年,秦霁每日都会来相思宫看我,我从未给过他好脸色。

他想抱我,想替我擦眼泪,我从不让他近身。

他想尽一切法子弥补对我的亏欠,费劲心思哄我开心,试图修复与我的感情,可一点用处都没有。

秦霁的脾气都被我磨没了,我肆无忌惮冲他发脾气,摔东西,别人都说我是个疯子。

是啊,我是个疯子,被秦霁和安锦妍逼疯的。

他们翻手覆手间就能将我推入万劫不复,让我在痛苦的深渊里苦苦挣扎。

我要报复他们,我要让安锦妍和秦霁像我一样痛苦。

9

这夜,秦霁像往常一样来看我,他被我用东西砸了无数次,还是想来抱我。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我在他拥紧我时,取下他挂在腰间的令牌。

我平静道:「秦霁,这枚令牌送我。」

秦霁微愣:「相思,你要这枚令牌干什么?」

「你别管。」我心底酝酿了一个狠毒的计划,「将令牌给我,今夜,你想干什么,我都随你。」

我知道我如今什么都没有,我唯一有的是秦霁对我的爱和执念,这是我仅有的筹码。

「好……」我听见秦霁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将我轻放在榻上。

暖帐落下的时候,我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我与秦霁互相取暖的冬夜。

只是,同样的事,以前做起来是甜蜜刻骨,如今却是痛入骨髓。

秦霁的占有欲比以前还要强,「相思,这几年朕每日每夜的想你,朕快被你逼疯了,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好吗?」

「不好。」我还没开始折磨他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原谅他。

我与他做着最亲密的事,嘴里却说着最绝情的话,「秦霁,在你亲手喂我喝下那碗滑胎药时,你我就再也不会有破镜重圆的那一日了。」

秦霁被我的话刺痛,他眸底泛着痛色,「那我们现在又算什么?」

我被他抱得透不过气来,苦笑道:「各取所需罢了。」

秦霁覆住我的唇,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翌日,我让婢女扶着,带着我宫里的两个嬷嬷,四个太监往安锦妍的锦绣宫走去。

这一次,我来势汹汹。

安锦妍怒喝道:「放肆!见到本宫还不下跪?」

我亮出令牌,对安锦妍命道:「见令牌如见皇上,跪下!」

安锦妍脸色铁青,恨不得跳起来撕了我,可我手里有御赐的令牌,她最终不得不妥协,跪在地上。

我对身后嬷嬷吩咐道:「喂药。」

「你敢!」安锦妍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嚣张,这一幕何其熟悉,她曾经就是这么对我的。

她宫里的婢女嬷嬷太监们想要冲上来阻拦。

「谁敢动,本宫要了谁的命!」我冷喝出声,锦绣宫的宫人立刻不敢动了。

她们忌惮的不是我,是我手里的令牌。

「将她按住。」我命道,随后从嬷嬷手里接过药瓶,捏住安锦妍的下巴,亲手将药瓶里的药倒入她嘴里。

我冷笑着道:「安锦妍,这药的药性很烈,我当年没有扛过来,不知道你能不能扛得过来?」

锦绣宫的人都以为我疯了,有人要去给陛下报信,被我的人拦下。

我做完这些之后,将安锦妍和他宫里的一位太监推入一间卧房里,随后命人将房门从外面锁死,将窗户也全部封死。

我就坐在卧房外,亲自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眼下的我只能用无法无天四个字来形容。

卧房里传来太监的求饶声,「皇后娘娘,求您饶了奴才,奴才帮不了您……」

「啊啊啊……」安锦妍发了疯一般,屋子里传来撕衣衫的声音。

后面的声音不堪入目,我一点都没有心软。

若不是当年她这么对我,我也不会嫁给慕珩,慕珩也就不会死,后面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

安锦妍在里面叫得最凶的时候,秦霁来了锦绣宫。

10

秦霁看到这架势,显然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皇后被贵妃喂了烈药,与太监锁在一个屋子里,这是在打他的脸。

我看得出来,秦霁在压制怒火,他冷声命身后侍卫:「将门打开。」

房门被打开时,里面的画面不忍直视,宫人们不敢看,看了就得死。

秦霁命人将太监拖下去斩首,随后命人传御医给安锦妍医治。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赐死我,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我无所畏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安锦妍自知丢了天大的丑,她恨透了我,衣衫不整冲过来撕我的脸。

秦霁挡在我身前,安锦妍放声大哭起来。

秦霁遣散众人,随后牵着我的手走出锦绣宫。

他脚步有些快,我腿还软着,跟不上。

他一把将我抱起,往他的寝宫走去,路上,我故意想激怒他,「秦霁,我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语气透着一丝无奈:「相思,这是她欠你的,朕不会罚你。不过,太皇太后那边可能不会放过你,你搬来朕的寝宫住,朕护着你。」

我鼻尖忽然就酸了,他怎么不套路出牌?我都这么作死了,他却还要护着我。

我红着眼眶道:「秦霁,放我出宫,或是赐我三尺白绫,求你。」

我看见他的眼眶一点点红了,他忍耐住痛意,低头对我说道:「相思,让朕弥补你,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只要你留在朕的身边。」

「秦霁,慕珩回不来了,那个被你亲手断送的孩子也回不来了,你补偿不了。」我作死的威胁他:「三月后,若你还是不愿放我出宫,那就替我收尸。」

「相思,别威胁朕!」秦霁将我放在他寝宫的软榻上,帮我脱下鞋子,还在我的腰后垫了个软枕。

我心中一酸,以前我在太子府当丫鬟的时候,他便是这么对我的。

那时我总是担心被太子府的嬷嬷看到,小声道:「殿下,别闹,一会儿嬷嬷看见我这么躺在软榻上,又得罚我。」

「她敢。」那时候的秦霁眉眼里全是我,每当我躺在软塌上时,他总是拿来水果喂我吃,把我放在心尖宠。

如果……如果当初,他没有将我送去慕府。

如果安锦妍容得下我,如果当初我没有嫁给慕珩。

如果慕珩没有因我而死,如果我没有怀过慕珩的孩子。

我们是不是……呵,我在想什么?

哪有那么多如果?这世间本就有很多事,由不得人。

我收起思绪,对秦霁说道:「秦霁,三个月为限,放我自由还是看着我死,你想清楚。」

秦霁叹气,转移话题:「相思,你饿不饿?」

我今日没用早膳就去锦绣宫了,此刻胃里空虚,可我感受不到饿,「不饿。」

我的心都被恨和痛填满了,我对慕珩的愧疚,将会伴随我一生,折磨我一生。

秦霁猜到我饿了,唤婢女端了碗燕窝羹。

他一勺一勺喂我吃,语气温柔道:「相思,朕不会让你离开朕。朕乃九五至尊,若是不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要这皇位有何用?」

11

七夕这日,秦霁带我去远郊行宫小住。

这座行宫是先帝替秦霁所建,他以往每年七夕都会带我来小住几日。

行宫的每一处角落,都有我们相爱过的痕迹。

以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喜欢哄着我叫他夫君。

他说,我是他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一个能走进他心里的女人。

他说,我进去后,他便将心门封锁起来。

他这些话,我只当做笑话来听。

我在孔明灯上写王维的《相思》,等着夜晚放到天上去。

秦霁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握着我的手,继续往下写。

我想起往事,以前我还是他的暖床丫鬟时,他每每回府,都要花两个时辰来教我念书、写字。

他以前也是这般,从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耐心地教我写。

他说,他虽可以护我一辈子,却也希望我有不用依附任何人也能生存的本事。

那时的我,崇敬他、仰慕他、亦心悦他,每日最期盼的事便是等他回府教我写字。

如今,我却避他如蛇蝎。

我将毛笔放回笔架,挣脱他的怀抱,不愿与他多说一个字。

秦霁无视我的冷漠,一手提着孔明灯,一手牵着我,往山顶走去。

悬崖处,我和秦霁如往年一样放飞孔明灯。

我仰头看天上的孔明灯,他却在看我,「相思,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朕?」

我收回目光,声音冷淡:「我现如今逃不出你的掌控,我原不原谅你,真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秦霁拥紧我,沙哑的声音透着爱而不得,「相思,朕不仅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你真贪心。」我冷嘲,「可惜,我的心早就死了。」

「相思,给朕一点时间,朕将你的心再捂热。」秦霁抱紧我。

有那么一瞬,我心底生出一抹绝望的念头。

我的双手缓缓往上抬,抱住他的腰身。

他欣喜若狂,愈发抱紧我。

我用冰冷的话浇灭他的热情,「秦霁,若我现在将你推下去,是不是就等于替慕珩报仇了?」

秦霁身子一僵,我以为他会松手,可他却将我抱得更紧。

他闭上眼睛,在我耳畔道:「相思,朕给你这个机会,推朕下去。若你舍不得,那便正视自己的心,忘掉过去,和朕重新开始。」

我怔住,他是认真的吗?他真愿意将命交到我手里?皇帝不都很惜命吗?

我深吸一口气,将他往悬崖逼,他随着我的脚步每退一步,便离悬崖更近一步。

我闭上眼睛时,听见他脚后跟有碎石滚落的声音。

若是我再往前一步,他就要坠落万丈悬崖,我与他的爱恨也就一笔勾销了。

我也不必每日徘徊在痛苦和自责的边缘进退两难。

我猝然停下脚步,这一刻,我怕了,我退缩了。

我感应到他身子的僵硬,人在面对死亡时都会害怕,都会有求生欲。

我不知道秦霁是如何控制住死亡的恐惧,他一定是疯了,他还在让我选择:「相思,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若对朕只有恨,那就再向前一步。」

我内心挣扎着,我一直想替慕珩报仇,可当秦霁将这个机会放到我手里时,我却缺乏前进一步的勇气。

我在心底对自己说,相思,再向前一步,只要再向前一步,一切就结束了!

一阵凉风袭来,我怕他掉下去,本能地抱着他往回退。

我重心不稳,身子往后倒去,秦霁跌在我身上。

我在心底笑自己懦弱,笑着笑着便泪流满面。

秦霁吻去我脸上的泪,他眸底再度燃起希望,「相思,你对朕不只有恨,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抱我回行宫的时候,我在他怀里睡着了,我不知道我下意识里有没有回抱他。

以往这种时候,我总是很眷念他的怀抱。

以前每一次放天灯,我写的愿望都是希望以后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如今,我却拼了命的想要离开他。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慕珩,他在梦里对我说:「相思,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如今过得很幸福,希望你和秦霁也能幸福。」

梦的结尾,我看见慕珩和一个白衣女子牵着一个孩子,他们朝我挥手告别。

我从睡梦中醒来,秦霁抱紧我,大掌安抚着我的背,问我:「做噩梦了?」

这不是噩梦,我宁愿这个梦是真的,我多么希望慕珩在另一个地方,幸福地生活着。

12

从行宫回来后,我便没再出过宫。

我住在秦霁的寝宫里,太皇太后和太后轮番来了几次要处置我,都被他强势拦下。

后宫里的女人都恨死我了,我那么羞辱皇后,可皇帝却拼了命的护我,不让任何人来伤害我。

我并不感动,我只是觉得他傻。

堂堂天子,何至于为了一个女人卑微至此?

夜晚的时候,他和我睡在一张榻上,哪怕他再想要,也会先询问我:「相思,今晚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他。

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病,放着一后宫的女人不要,将满腔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我不给他,他就忍耐着,也不去宠幸别的妃嫔。

说我疯,他比我更疯,他这些年只有过我一个女人,可不可笑?

他对我的爱那么深沉,那么偏执,让我无力承受。

我与他的三月之期将至,这三个月他将所有柔情都给了我,可这样只会让我更加愧对慕珩。

每年九月是相思树结相思子的季节,我也该走了。

这夜,相思宫里四十九棵相思树都结出相思子了。

我在相思树上挂了一块白绫,随后半倚在相思树下的软榻上,将酒坛里的酒往喉咙里灌。

我不知道秦霁会不会放我走,若还是不放,那根白绫便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喝得七八分醉的时候,秦霁来了。

秦霁看到树上的白绫便红了眼眶,他扣紧我的手问我:「相思,你的心是捂不热了吗?」

「捂不热了。」我将剩下的小半坛酒往喉咙里猛灌,秦霁夺走我手里的酒坛。

我醉了,我恍惚听见秦霁说:「相思,朕放你走。」

下雨了吗?有雨水滴落在我脸上,我伸手去接雨水,指尖却触碰到秦霁的脸。

他的脸是凉的,泪却滚烫。

我睁开眼眸望着秦霁,他眼睛很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这一夜,我与他在相思树下无声的告别……

我能感应到他对我浓浓的不舍,和强烈的占有欲,却又不得不放手。

13

翌日,我如愿出宫,我留给秦霁的只有曾经那枚我亲手绣的相思手帕。

秦霁站在城墙上看着我离去的时候,我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

我走得很决绝,却并不洒脱。

我带着满腔伤痕去了边城,那是慕珩去世的地方。

我没能看他最后一眼,那便守在他去世的地方,以此终老,也算是和他相守余生。

我在边城找了一份谋生的差事,在学堂教孩子们念书识字。

这份谋生的手艺是秦霁教我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每年九月,秦霁都会派人给我送一罐相思子来。

我知道,每一粒相思子都是他对我的思念。

我甚至能想到他一次又一次站在相思树下,思念我的画面。

最毒的不是相思子,是忘不掉的情,释不了的怀。

我离开的第二年九月,来送相思子的侍卫对我说:「娘娘,陛下想您想得生病了,不愿吃药,您可不可以回去看看他?」

我摇了摇头,「别叫我娘娘,我不会再回去。」

侍卫又问我,「那您可有什么话,让属下带回去给他?」

「没有。」我纵有满腔的话,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离开的第三年九月,来送相思子的侍卫告诉我:「陛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彻夜站在相思树下思念您,明知有毒,却不许我们任何人砍掉相思树,您能不能写封信劝劝他?」

我摇摇头,这都是我处心积虑想要看到的啊,我又怎么会写信劝他?

我离开的第四年九月,来送相思子的侍卫告诉我:「陛下前些日子以相思子送酒,人差点儿没了……御医们将陛下抢救过来,可陛下咳血的频率越来越密集。」

侍卫说着说着便哭了:「御医们说陛下若再不好好吃药调养身子,恐怕没有几年了,可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七岁,还没有一子半女,这江山怕是要动荡了,您能不能为了……」

我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我不想听。」

我进屋,眼泪如珠子一般掉下来。

秦霁,你怎么那么傻?你处心积虑得到皇位,为何这么不惜命?

我离开的第五年九月,秦霁没有派人送相思子来,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这日,我在学堂教孩子们念王维的《相思》。

孩子们跟着我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念完之后,我来讲这首诗的寓意:「这首诗借咏物而寄相思,通篇不离红豆,却是在借相思子,表相思之情……」

学生问我:「夫子,您眼睛怎么红了?夫子也有相思之人吗?」

「没有,是窗外的沙子飘进来了。」我放下诗卷,抬头望了望窗外,看见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窗外。

我看见驾马车的人,是每年来给我送相思子的那个侍卫。

我有预感,秦霁来了,他就坐在马车里。

我甚至听见了他的咳嗽声,可以听得出来,他的身子确实不太好。

从京城到边城,足足要奔波十来日,他竟拖着病体亲自来了。

他是来看我最后一眼,还是想接我回去?

我收回目光不去看马车,却能感应到马车里那双灼热的眼眸在看我。

他滚烫的爱让我如置身地狱。

原来爱和恨可以并存,左边是爱,右边是恨,我的心每摇摆一寸,便是抽筋剥骨的极刑。

我苦苦撑到了放学,从学堂出来后,我故意绕开马车,往家里走。

马车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相思……」

秦霁的声音饱含了太多情愫,他所有要对我说的话,都藏在这两个字里。

他权势滔天,锦衣玉食,得到了他所有想要的一切,可他还是放不下我。

我眼睛刺痛不已,双脚像是灌了铅一般。

我知道只要我回头就能看见他。

我想再看他一眼,可是我不能,慕珩和那个来不及出生的孩子在天上看着我。

身后传来咳血的声音,我加快了脚步。

一块染满鲜血的手帕,被风卷起,落在我的面前。

手帕我认得,是我曾经送给秦霁的那块,上面绣着的那串相思子已经被鲜血掩盖。

我泪水决堤,忍着汹涌而来的痛意,闭上眼睛从手帕上跨了过去。

秦霁,我还是没能放下你,可是破镜不能重圆。

我们再也回不去曾经互相取暖的冬日了。

你寄给我的相思子,我一粒都不舍得扔,我会一粒粒吞下。

余下那些,等我走后,希望你替我建一座相思冢,来堆满我对你的相思。

14

我回到住处,将秦霁寄给我的相思子,从床底一罐罐搬出来。

我抓出一把,摊开掌心望着。

人生无趣,我不想活了。

相思子含有剧毒,一粒便可致命。

我将一粒粒相思子丢进嘴里,我知道,只要我咬破它,汁液入喉,我便可以解脱了。

就在我的牙齿碰到相思子的时候,我听到院子外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郁夫子,在家吗?」

我怔住,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是慕珩的声音。

我将满嘴的相思子吐出来,跑到院子里,打开院门。

我看见慕珩就站在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喜极而泣,便看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白衣女子,还有一位约莫四岁出头的毛头小子。

他们手牵着手,看上去像是一家三口。

我如遭雷击,眼前这一幕曾出现在我梦里,我怔怔望着慕珩,「慕珩?」

「郁夫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慕珩的目光让我感到陌生,他以前都叫我相思,眼下怎么叫得这么陌生?

「……」我一时语塞。

慕珩身畔的女子笑着道:「郁夫子,这是我的夫君,阿衡。」

「我叫白斓,这是我和阿衡的长子,炑儿。」白斓说话间下意识摸了摸腹部。

我目光下落,看见她小腹微微凸起,看起来像是有了二胎,约莫四个月的模样。

「白姑娘,借一步说话。」我抓住白斓的手往屋里走。

白斓跟着我进了屋子,我心中有太多的困惑,「白姑娘,你和你夫君是怎么认识的?」

「郁夫子,你是不是认识我家夫君?实不相瞒,五年前,他中箭坠落斑斓谷,被我所救。」

「他醒来后,忘掉了以前的一切,后面的事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我与他在斑斓谷朝夕相处,互生情愫。」

「四年前我生了大宝,如今又怀了二宝,若是这胎生下来是个闺女,就凑成一个好字了。」

我听了白斓的话往后退一步,险些晕倒。

「郁夫子,您没事吧?我和我家夫君这次出谷,是想提前替我家大宝问一下学堂念书的事,我们打算等大宝满五岁就搬出谷,在边城住下……」

白斓后面的话,我听不进去,也不想听。

「郁夫子,您身子不舒服吗?我会些医术,我给您看看。」白斓看我脸色苍白,来扶我坐下。

她想给我诊脉,我拒绝,「不必了,我歇歇便好,念书的事,你去学堂找别的夫子问罢,我困了。」

「好,那您好好休息,注意身体。」白斓临走前盯着我书桌上的相思子发呆,她呢喃道:「相思,相思……」

她的话一如曾经我第一次出现在慕府时,慕珩的语气。

我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叫我,还是在叫书桌上的相思子。

她叹气,叮嘱道:「郁夫子,相思子有毒,您可千万别误食,那我们先走了。」

我跌坐在椅子里,透过窗户看见白斓和慕珩在院子里说话。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慕珩望着白斓时,目光很温柔。

他这种温柔,曾经专属于我,如今,他却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慕珩和白斓离开院子后,我趴在书桌上痛哭了一场。

我的眼泪里更多的是释怀,慕珩没有因为我而死,慕家的香火也没有断,我对他不用再愧疚了。

他这些年过得很幸福,可我却像是被剥了一层皮,我甚至差一点就吞相思子自杀了。

呵,多么可笑。

15

是夜,我在院子里将晾晒的衣衫收起来,院外传来敲门声。

我心中忐忑,难道是秦霁来了?

我始终没能鼓起勇气见他。

「谁?」我出声询问。

「郁夫子,是我。」是慕珩的声音。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到院门处,将院门打开。

慕珩只身一人前来,他客套的问:「我可以进去和你说几句话吗?」

「进来罢。」我打开门,让他进来。

「郁夫子,你是不是认识我?」慕珩打量着我,他语气生疏,可眸底的炽热骗不了人。

「嗯,认识。」我转身去给他斟茶。

我曾经同床共枕的夫君,如今变得这么陌生。

他又道:「那你可以说说我以前的事吗?」

我手一顿,稳住情绪,将斟好的茶递给他,我问他:「你当真想知道你以前的事?」

他点头:「嗯。」

「若你知道了后,会打乱你现在的生活,你还想知道吗?」

慕珩一怔,他沉默了。

我起身送客:「喝完这杯茶便走罢,白斓和炑儿还在等你回去。」

「相思……」慕珩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我知道,慕珩没有失忆,他还记得我。

可他装作不记得我了,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面对我的勇气。

他今日来见我,是因为他还在摇摆。

我别过脸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情绪,「不送。」

身后,白斓牵着炑儿走进来,她娇嗔道:「夫君,原来你在这里呀,害得我和炑儿一顿好找。」

白斓目光扫过我,从随身携带的药瓶里倒出一粒白色的药丸递给慕珩:「夫君,你服下这枚药丸,就可以想起以前的事。」

我知道慕珩不需要这枚药丸,白斓这么做是想让他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作出抉择。

慕珩接过药丸,露出痛苦之色,他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摇摆不定。

白斓添了一把火:「夫君,你服下这枚药,便会失去我和炑儿,还有我肚子里的二宝,你确定要服吗?」

慕珩顿住,他显然犹豫了。

炑儿跑过去抱着慕珩的腿,哭闹起来:「呜呜,爹爹,炑儿不要你和娘亲分开,炑儿要爹爹和娘亲永远在一起。」

慕珩将药丸捏成粉末,洒在地上。

他抱起炑儿,哄道:「炑儿乖,爹爹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娘,也永远不离开你和妹妹。」

白斓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她走过去牵着慕珩的袖子,「夫君,我们回客栈吧。」

「好。」慕珩单手抱着炑儿,腾出一只手来牵着白斓往院子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眼眶里有泪。

我没有为慕珩的抉择而难过,我很清楚,事到如今,哪怕慕珩选择回头,我和他也不可能了。

五年,足以改变一个人。

有时候记忆是一种负累,我无法像慕珩一样放下过去。

我只能守着以前那些或甜蜜或痛苦的记忆,煎熬地活着。

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正准备回屋睡觉时,一道黑影从围墙上跳下来。

我认出是秦霁的侍卫,他抱拳道:「娘娘,陛下旧疾复发了,眼下正在客栈抢救,求您去看看他。」

我红了眼眶,强忍着不让自己心软,「我不去,你请回罢。」

侍卫在我面前跪下:「娘娘,哪怕您不原谅陛下,也请您去看看他,陛下一边吐血一边在叫您的名字,陛下真的是爱惨了您。」

「我早就不是什么娘娘,我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我转身回了屋,将房门锁起来。

半夜时分,我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我心一紧,以为秦霁来了。

我的直觉没有错,他确实来了,可他的身子却没能支撑到他走进院子。

我的手心被指甲抠出斑驳血迹,强迫自己不去开门。

外面一阵嘈杂过后,归于平静。

16

翌日一早,我背着包袱出门。

我在门缝处看见一封信,我以为是秦霁留的,拆开后才知道,是慕珩写给我的。

相思,原谅我没有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一切。

我没有失忆,我记得我们曾经所有的一切,但是我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秦霁当年将你送到我府中之时,便郑重地告诫过我,他说你是他此生最重要的女人,他说我是他最信任的兄弟。

他将你暂且托付给我,千叮万嘱让我照顾好你,说将来待他登基后,便会将你接到他身边,给你最好的将来。

是我没有守住对他的承诺,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也因我错误的选择,将我和你推入了万劫不复。

我掉落悬崖活下来后,我没有勇气回去,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回去,秦霁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我们慕家。

当年我逼着自己放下过去,开始另一种生活,可我过得并不幸福,我对你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我。

相思,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是我对不起你。

你还年轻,希望你选择一条幸福的路走下去,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秦霁更爱你的人了。

祝你们幸福。

我握着信浑身颤抖不止,我的心如同死灰,又怎么能幸福?

门外传来敲门声,我将院门打开,看见来人是白斓。

她对我说:「相思,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我请她进来,平心静气道:「你说。」

白斓开门见山:「相思,其实昨日那粒药根本不是能恢复记忆的药,我只是在试探他。」

我淡声道:「嗯,我知道。」

「相思,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是慕珩掉落悬崖那日,他昏迷中一直在喊你的名字。」白斓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姿态,有的是舒展不开的愁容。

「后来,他和我在一起后,意乱情迷时喊的也是相思,这个名字带给我太多痛苦……」白斓叹气:「他爱的人自始自终是你,我得到了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

我想,人和心有时候很难两全,有一个就不错了。

白斓说到此处,朝我跪下,话锋一转:「相思,皇上已经知道慕珩没有死,他不会放过慕珩,我求你帮帮慕珩,炑儿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没有爹爹。」

白斓的话提醒了我,秦霁和我这些年过得那么痛苦,他又怎么可能容许慕珩全身而退?

可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护着慕珩了。

我扶白斓起来,冷声道:「你回去罢,我连自己都救赎不了,更管不了别人,人各有命。」

白斓握住我的手,哭着道:「相思,只要你重新回到秦霁身边,他就会放过慕珩,求你了!」

我松开白斓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抹着泪,带着不甘转身离去。

慕珩眼下虽然还活着,可他的命等于握在我手里。

这是一个死局,只要我不原谅秦霁,慕珩还是得死。

我收起思绪走到院门外,看见门上印着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秦霁昨晚如何强撑着病躯来到我的院门外,想要见我一面。

我能想象到他吐了血,然后被侍卫扛走去找大夫抢救。

他的病都是我造成的,我没有脸面再去见他。

我心想,再刻骨铭心的人,总会有释怀的那一日。

只要我再狠心一次,秦霁就会彻底失望,彻底放下了罢?

我去学堂辞行后,离开了边城。

走了三日,我面前出现两条路,一条是去往京城的路,另一条是未知的路。

我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分岔路口,我抬腿朝未知的那条路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我听见身后有一辆马车追上来。

马车停下的时候,我恍惚听见了秦霁的声音,「相思。」

我不敢面对秦霁,加快脚步往前走。

暴雨倾盆而至,我瞬间被淋透。

秦霁撑着伞追上来,他牵住我的手,将我紧紧拥入怀里。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滚烫。

我记得我曾对他说过,我从小便没有家,他闻言将我拥入怀中,用臂膀给我筑起一座温暖坚固的堡垒。

那时他对我说:「相思,孤的怀抱就是你的家。」

想到这些回忆,我浑身都在抖,我的家触手可及,可我却不能回去。

他以为我怕他,轻抚着我的背,语声沙哑:「相思,别怕,朕不会再逼你。」

我止住眼泪,抬眸看着他。

他比以前清瘦了不少,脸色略显苍白疲惫,周身泛着孤冷尊贵的气质。

我闭上眼睛,任由回忆钻入脑海里。

我与他曾有过太多甜蜜的回忆,可以支撑我孤独地走过余生。

我挣脱他的怀抱,哽咽道:「秦霁,忘了我,回去后好好吃药,将身子养好。」

他憋得眼眶发红,嘴里溢出鲜血,被他若无其事地擦掉。

我转身时,他牵住我的手,用近乎乞求的语气对我说道:「相思,余生朕想替你遮风挡雨。」

「秦霁,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回头了。」我往后退,雨水淋湿了我的背。

他知道我还是要走,他将唯一的那把伞放入我手中,让我握紧,「相思,拿着伞。」

秦霁站在大雨中望着我,眼中满是痛苦和不舍。

我转身离去,越走越远。

身后传来秦霁倒地的声音,还有侍卫的惊呼声:「陛下……」

我的脚步再也无法向前一步,我仰头望着乌压压的天空,宿命的大网向我笼罩而来,将我困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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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曼芜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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