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岂曰无邪
岂曰无邪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1
月上中天,滚滚黄沙,一望无际。
师无邪又做了噩梦,梦里依然是弹尽粮绝,城门告破的那一天。
那一天,援军迟迟未来,硝烟战火,断壁残垣,鲜血染红了城头猎猎飞扬的旗帜,大漠中的这道边防,如一座沦陷的孤岛,终是守不住了。
支离破碎的梦境最后,燕栩是死在她怀里的,他戎马半生,临了也保全了身为一个将军的尊严与气节,只是望向泪如雨下的她时,眸中始终带了一丝遗憾。
「无邪,男儿生来立于天地间,为家国而死算不得什么,马革裹尸,长眠大漠,这已是我最好的归宿,只是,只是真遗憾……」
他们相识九年,一起驻守边关,一起上阵杀敌,一起看长河落日,是无比默契的伙伴,是生死与共的同袍,更是在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他对她有了别样之情。
「只可惜,我还是没能等到你的答应,亲手为你脱下军装,换上红妆,迎你过门,让你做我燕栩的妻子……」
战袍染血,怀中人气若游丝,唇边却是含着笑,师无邪颤抖着抓住他的手,泪流不止地摇头:「不,不,燕大哥,我答应,我现在就答应,你别死,别留下我一个人……」
「临死前肯骗骗我也是好的,只可惜……我却不想让你做未亡人,无邪,好好……活下去。」
满是血污的手倏然垂下,一生峥嵘的大将军终是阖目而去,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凄厉的哭喊划破长空,那一声至今仿佛还响荡在耳畔,如锥刺心。
如师如友又如兄长至亲般的人就那样离去,徒留日后一坛骨灰,深藏包袱,背在她肩头,走过一个又一个黄沙天。
她躲过敌兵,躲过追捕,遥望皇城梁都的方向,目光毅然。
燕家军三万忠魂枉死,她要为逝去的同伴们讨回一个公道,要进京面圣陈词!
黄沙炙烤的路有多远多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昔日同袍,与风长眠,与她同在。
被茹音公主拍醒时,师无邪满头冷汗,抱紧怀中的包袱,抬眼间只撞见公主关切的神情,「无邪,无邪你又做噩梦了吗?」
夜晚的戈壁总是格外寒冷,白日被鞭打过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疼,愈发难耐,师无邪倒吸着冷气,任茹音公主埋下头,小心翼翼地为她上药。
「无邪,都怪我害了你,害你被那白阎罗折磨,都怪我……」眼泪扑闪坠落,茹音公主一边颤着手上药,一边带着哭腔开口,望向师无邪的目光里,满是心疼与深深的情意。
师无邪不觉头疼起来,张张口,欲言又止,却终是一声叹息,别过头,没有说话。
公主痴情错付,她有苦难言,若是向她揭破自己的女儿身,一切该如何自处?
「真是动人的场景。」
黄沙中忽然冒出的一句,像从天边传来,却又近在耳畔,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凉意。
月下一道身影徐徐走出,负手而立,风吹衣袂,唇边含笑。
那人白发束冠,玉面薄唇,周身衣裳一丝不乱,手上还把玩着一串佛珠,与身上的邪气相得益彰,散发着一种奇异诡谲的美,如妖似佛——
正是不知何时从马车里下来,悄然听了多久的侯爷,白卿相。
「半夜提着药箱来为情郎疗伤,还顺便说了准驸马的坏话,公主说说,我该如何惩治这小子,是断其四肢,还是再吊起来鞭打一顿?」
懒洋洋的话一出口,茹音公主立刻就煞白了一张脸,纤指微颤,「白卿相,你……你敢!」
这颤抖的语调问得自己都毫无底气,白卿相也果然一声哼笑,轻转佛珠,微眯的双眸不经意地一挑,却是精光一射,「公主大可瞧瞧,看我敢不敢?」
风声飒飒,月笼黄沙。
师无邪一言不发,只按住伤口,紧盯着白卿相,心中默念起他的诨号,「玉面佛杀,玉面佛杀……」
丘阳侯白卿相,布衣出身,早年从军,征战沙场,于永德六年力挫异族,一战成名,后入朝为官,一步步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以弱冠之龄封侯拜相,成为大梁前所未有的传奇。
他少年白头,因性情阴郁,行事果决狠辣,威名盖京都。
人送外号,玉面佛杀,白阎罗。
2
招惹上白卿相是师无邪万万没想到的,就连茹音公主,也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师无邪是在一帮马贼手里救下茹音公主的,那时她并不知她的身份,只知她蓬头散发,衣裙尽污,狼狈不堪,像个乱世中的落难女子。
而事实上,彼时获救之后,茹音公主拉着师无邪的衣袖,也的确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是个落难女子。
她说母亲不在,家中父亲做主,要将她嫁给一个大恶人,她宁死不从,这才连夜逃婚出来,不想遇到了走马贼,不仅将她带出来的银钱抢光,还险些受辱,幸好师无邪出手搭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萍水相逢,随手搭救,交集在这本该打止,师无邪为「音儿」买了衣裳粮食,又给了些碎银,便要继续独自上路,哪知道音儿牛皮糖似的,赖在她身边不肯走了,说什么也一定要跟着她,哪也不去。
师无邪很是头疼,战场上打打杀杀惯了,面对这样的「弱女子」,反倒无所适从,平白生出一股哀凉心累的感觉。
骂吧,即使严词厉色,挥袖赶人了,那厢也只消停一会儿,过不了多久就依然凑上前,没脸没皮的,递上水,还掏出帕子,笑嘻嘻地要给她擦汗,把她吓得避之不及;打吧,那就更加使不得了,她是个军人,怎么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动手,当然,这样想的时候,师无邪已经自动忽略自己的真实性别了……
总而言之,「音儿」就像吃定了师无邪一般,当一番折腾后,师无邪身心俱惫,再次赶路时已是默认了她的跟寻。
仿佛平白多了个妹妹,虽然烦恼,一路上却也不无聊,反而她坐在火堆旁,靠在她肩头哼小曲儿时,心头会莫名生出一股暖意,那是从前在军营里,置身于男儿间从不曾有过的体会。
从军太久了,都快忘了女子的一面是什么模样了。
师无邪有时会在音儿熟睡后,抱着骨灰坛,坐在火堆前,凝视她的睡颜,久久地发怔。
她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印象中还停留在不谙世事年华的人,那人叫她「阿姐」,也会唱歌给她听,还会给她编蛐蛐儿玩……
但那都是太久远的记忆了,久到面目都模糊不清,只记得他躲在她怀里,哭着不肯撒手:「不,我不要从军,不要离开阿姐,不要……」
才那么小的孩子,就被逼着上战场送命,十里八乡,每家出一个男丁,谁也逃不掉。
那一夜,把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哄睡后,她在黑暗中坐了许久,伸手一寸一寸地抚上他的脸颊,在天方既白时,终是做了一个决定。
把人托付给邻舍的好心大娘后,她换上男装,代替他,毅然踏上了未知的前路。
从此茫茫黄沙,一去不回,只有风拍窗棂,梦中才能一回那个犬吠蝉鸣的小村庄。
从前爱哭的小小少年,当早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过上平凡而安定的生活。
他恐怕已不记得她了,但那又有什么打紧,他依旧能唱歌给别的姑娘听,依旧会编各种各样的蛐蛐儿,依旧好好活着,这就够了,不正是她当初想要的吗?
他们山水不相逢,各有各的归宿,而她也有她的路要走。
抱紧骨灰坛,师无邪在火光的映照下,怔怔地眨了眨眼,声似梦呓:「燕大哥,请保佑我,保佑我顺利进京,能为你们洗刷冤屈……」
3
许是不自觉地代入了「阿姐」的身份,师无邪对音儿更加照顾,她原本想着,将音儿带出边关,安顿好就独自上路,却没有想到,中途发生了一个变故——音儿被掳到了蛮市。
她不过是去店铺里换点干粮,一出来,等在门口的音儿就不见了,一旁目睹全过程的当地人欲言又止,最后道:「快去追吧,那姑娘生得太招摇,被蛮市的人伢子看中,怕是凶多吉少了……」
蛮市,说穿了就是一群野蛮人靠拳头说话的地方,官府管天管地也管不到这,在蛮市的角斗场里,只要你有绝对的实力,那么鲜花是你的,女人是你的,财富是你的,连别人的命也是你的。
一进角斗场,师无邪就被场内高昂激烈的气氛吓住,人人歇斯底里地叫着,下注声此起彼伏,庄家在漫天钱雨中兴奋得如头猎豹。
而半空之中,那个双手被紧紧捆绑住,嘴里塞着破布,瞪大着泪眼,惊恐万分的人不是音儿还是谁?
她正是这一场的彩头!
师无邪瞳孔骤缩,双手一紧。
白卿相率人赶到角斗场时,恰好撞见那样一幕——
一道身影翩若惊鸿,自人群中掠飞上了擂台,从身后的一排兵器中,随手挑起一杆长枪,转身一指眼前的壮汉。
「大块头,是不是打赢了你,就能放人?」
巨大的琉璃灯盏下,全场一怔,紧接着,所有人都沸腾了。
那是场别开生面的角斗,不知从哪冒出的年轻人,背着包袱,身姿清隽,眉目俊秀,显然是个生面孔,与对决的彪形大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侯爷,公主果然在那!」
手下人凑在耳边道,白卿相却一抬手,微眯了双眸,望着打擂台的「不速之客」,轻转佛珠,若有所思。
「不急,先看看再说。」
一月前,梁国友邦哈刚王大寿,白卿相与茹音公主作为梁国使节出席,却不想回到驿馆里,公主半夜逃脱,叫他找寻多日,如今好不容易收到消息,赶来这蛮市,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是敌是友还分不清,唯有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这一看,便看了足足一炷香。
台上两道身影缠斗着不可开交,那挺身而出的年轻人武功不差,却仿佛顾及到背上的包袱,处处受制,终是在壮汉挥舞的铁锤下,步步后退,负伤跌跪在台上,嘴角鲜血漫出。
半空中吊着的茹音公主呜呜个不停,激动地扭着身子,俏丽的一张小脸早已哭成了个泪人。
「臭小子认不认输?」壮汉紧逼上前,铁锤一扬。
「不……认输。」
紧握银枪的手颤抖着,发间滴着血水,师无邪艰难抬起头,眼看跟前的壮汉笑得狠厉,手中铁锤如千钧压顶,携疾风迎面扑来,堪堪就要落下——
满场惊呼中,竟是一样东西刷刷刷地飞了进来,越过众人头顶,铛的一声,直直将壮汉手中的铁锤打偏了三分!
巨大的琉璃灯下,目光齐齐射来,这才看清,那赫然飞进来的,分明是一串佛珠!
全场哗然。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踏风而来,白袍猎猎,掠过众人头顶,飞身落在了师无邪身前。
珠飞,锤震,人落,这一系列动作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等到众人回过神时,擂台上已多了一人。
白发束冠,长眉入鬓,衣袂飞扬,似妖如佛。
他一拂袖,地上的佛珠飞入手中,在琉璃盏下光彩夺目,衬着玉面薄唇,说不出的诡魅。
「又来了个管闲事的,小儿报上名来!」铁锤壮汉被望得心惊胆颤,虎口处依旧隐隐作疼,嘴上却逞强斗狠道。
「闲事?」冷冷的声音逐字逐句地响起,仿佛雪地里骤然卷起的大风暴,将满场震慑得鸦雀无声。
他把玩着佛珠,徐徐转过头,与满身血污的师无邪对视一眼,墨眸深深。
紧接着,一记清泠的声音,在满场幽幽响起。
「管闲事的可不是我,不才白卿相,那上头吊着的,正是在下的未婚妻。」
4
落在白卿相手中,师无邪可称不幸。
虽然他百般解释,但白卿相瞧着茹音公主的架势,依旧一意孤行地误会了,「公主私逃,原是为了这人,除了生得女气些,倒也敢打敢冲,有点意思……」
如果说恶鬼可怖,那么白卿相,便是比鬼还要可怕。
茹音公主拦着不让他动师无邪,他便轻转佛珠,笑得怡然,「我不杀公主的情郎,自是有千种方式折磨他。」
回京之途,漫漫方长,路还远得很。
「公主信么,终有一刻,他一定会求我杀了他。」扔下这句话后,白卿相仰头大笑,扬长而去。
便是从这天起,师无邪如坠地狱。
一行人穿过大漠,她被绑在骆驼后面,徒步行进,一日日忍受着烈日的炙烤,没有水喝,没有食物,偶尔还要被鞭打几顿,遍体鳞伤。
坐在前面马车里的茹音公主,眼泪都流干了,却也在白卿相面前没有丝毫办法。
他就是个魔,偏还佛珠不离手,不知是求什么心安。
皓皓月色下,偷偷出来为师无邪上药的茹音公主吓了一跳,看着眼前忽然冒出的身影,瑟瑟发抖。
这一回,白卿相却只是笑了笑,把玩着佛珠,语调不明。
「公主看不上白某,白某也不见得能瞧上公主,不过各取所需,公主只要安份一些,你的情郎就能少吃点苦,何乐而不为?」
说完,转身而去,竟没有多加为难。
只因这黄沙之中的一天,是他一个故人的生辰,他不愿沾染戾气,只转到另一角,在月下转动佛珠,默默祈福。
风声飒飒中,师无邪松了口气,脸色苍白间,茹音公主却忽然凑到她耳边,颤抖着声音,像是再也忍受不住,「无邪,我们逃跑吧。」
逃跑,这样的念头才出来没多久,仿佛老天垂怜,还真的送上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白卿相遇刺了。
他在朝中树敌众多,这次出使是最好的动手机会,尽管一路防备有加,却还是在即将抵达关口时,被一早埋伏好的杀手逮了个正着。
那一天黄沙滚滚,兵戈声急,杀手目标明确,刀光剑影间,白卿相自顾不暇,也管不上了师无邪了,茹音公主趁乱拉着她跑出老远,连声庆幸,未了,回首黄沙处啐一口:
「不知哪家替天行道,把那白阎罗一刀切了最好,省得祸害人间!」
师无邪也跟着回头,本是无意的一眼,却在白卿相被一剑划伤时,瞳孔骤缩——
锋利的长剑划在右臂,登时鲜血直流,裂开的衣裳间,一道石头大小的红印显现出来,艳如朱砂。
那应当是一块天生的胎记,一块师无邪再熟悉不过的胎记。
她双手颤抖,呼吸急促,眼中竟升起闪烁泪光。
茹音公主还来不及回过神,身边人已风一样地掠了出去,师无邪出手矫捷,抢下一匹白马,直朝杀手团团包围住的白卿相奔去,看得茹音公主失声出口,霍然瞪大了双眼——
师无邪,师无邪居然要去救白卿相!
5
像做了好长一场梦,白卿相仿佛踩在海水里,浮浮沉沉,不辨今夕。
似乎还是许多年前,犬吠蝉鸣的小村庄里,他还是稚嫩的孩童模样,头发乌黑,目光纯净,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
「阿姐,给你,我编的蛐蛐儿。」
那袭素裙在院里晒衣裳,阳光下的侧脸温婉柔美,看得他撑着下巴,喃喃道:「阿姐,你真好看。」
女子转过身,也不过小姑娘的年纪,脸上却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懂事坚韧,伸手接过他做的蛐蛐儿,笑道:「一张嘴就会说好话哄人开心。」
他仰头望着她,「那你开心吗?」
她微微抿唇,许久,点头,「开心。」
于是彼此对望间,就那样相视而笑,风吹庭院,天地间一片静谧。
年年岁岁,两个孤儿凑在一起,相枕而眠,相依为命,也有个像模像样的家了。
如果黑暗不曾降临,身影不曾离去,那么他也不会……坠入地狱吧。
石洞里,白卿相陡然惊醒,正对上师无邪俯身相近的一张脸,他勉力平复气息,良久,嘶哑开口道:「你在做什么?」
师无邪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坐起,这才回过神来,「在,在给你检查伤口。」
她背过身,调整呼吸,不觉间却是握紧了双手,泪光涌起。
眼角的红痣,极薄的双唇,手臂上的胎记,除了一头白发不对,其余都对了上来。
心潮起伏间,身后却有声音似笑非笑地传来,「哦,是吗,我倒不知,我脸上也有伤?」
即使重伤不起,白卿相也依旧不改一口毒牙利齿,师无邪深吸了口气,并不理会。
这是遇刺后的第三天,他们困在石洞里,等待救援。
当日师无邪一人一马,从天而降,带着白卿相突出重围,好不容易甩掉紧追不放的杀手,却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
师无邪熟悉地形,沿途做了记号,将白卿相暂时安置在一处石洞里养伤。
劫后余生固然很高兴,但这个过程中,有个问题白卿相怎么也想不通,「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救我。」
他这样问时,师无邪正在为他包扎伤口,闻言手一顿,许久,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想不出就别想了,我救的也可能不是你。」
两人间的气氛时常很微妙,但不管怎么样,始终是师无邪救了白卿相一命。
所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卿相会幽幽发出一句,「如果没有茹音公主,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师无邪在黑暗中睁开眼,呼吸细长,许久,到底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会少年白头?」
那边一顿,也静了许久,然后一笑,「想知道吗?」
「想。」师无邪心跳如雷。
白卿相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吐出四个字,「干卿何事。」
一夜无话。
师无邪憋了整夜的一口气,在第二天总算是发了出来。
换药时,白卿相问她,「你为什么包袱总不离身,那里面是什么?」
她冷冷回道:「干卿何事。」
于是白卿相一怔,然后笑了,轻转着佛珠,微挑了眼角,「交换吧。」
6
阿姐离去后,那个不用上战场送命的少年,在得知真相时,却仿佛天都塌了下来,终有一天,他趁邻舍大娘不备,偷偷跑了出去,本想追逐阿姐的脚步,却不料半路上遇到了一个怪人。
是真正的怪人,满头白发,疯疯癫癫的,逮着他就笑,「小孩,要不要跟我学武功?」
事后白卿相回想起来,总会揽镜自照,看着一头白发,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恨。
他被个练功走火入魔的疯子抓了起来,不,或许该叫他师父,过了很多年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逼着他练功,稍有不顺就非打即骂,简直如地狱一般的生活,但也正是这个疯子,传授了他一身奇诡本事,让他在他死后逃出去,上了战场屡立奇功,步步高升,最终封侯拜相,成了如今的玉面佛杀。
他上战场的本意是寻找阿姐,但人海茫茫,他的阿姐根本不知在何方,更连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于是他开始佛珠不离手,他并不信佛,他只是为她祈祷,十年如一日地祈祷。
他希望她活着,活着让他找到她,他一定会告诉她,他不再是昔日的孱弱孩童了,他有能力保护她了,他会让她过上好日子,不会再失去她,永远不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世间弱肉强食,当日他为自己取下「白卿相」一名时,就已经暗暗发誓,一定要强大起来,强大到永远不用再尝到「失去」的滋味。
如今他手握重权,仿佛什么都有了,却常常在冷风呼啸的夜晚惊醒,摸到手边的一串佛珠,感觉到自己一无所有。
胸膛里的心脏跳动着,一下又一下,他闭上眼,泪湿枕巾。
只因为,那个让他日夜祈祷的故人,还没有回来。
「那夜撞见公主为你上药,算你走运,不是我仁慈,只不过恰巧是她的生辰,我不愿沾上戾气。」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求了那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否再见她一面……」
声音幽幽,在石洞中回荡着,听得黑暗中的师无邪别过头,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却依旧有些发颤,「但你的阿姐见了你,却不一定会开心。」
那边默了默,语调倏然冷了下来,「为什么?泼天权势,荣华富贵,我已经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可这些都是你双手沾了多少血腥,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换来的,你确定是她希望看见的吗?」
「高处不胜寒,顶着『玉面佛杀』的名号,不是在谋害别人,就是在被别人谋害,你的阿姐一定情愿你那日没有离开,依旧留在那个犬吠蝉鸣的小村庄,过一辈子平平凡凡的生活。」
许是说到动情处,忘了掩饰自己的语气,当说完后师无邪才惊觉过来,却已经晚了,那边默然许久,忽然嘶哑开口,声音在黑暗的石洞里一字一句,
「你……到底是谁?」
7
是谁呢?是昔日小村庄里洗衣做饭的阿姐,还是后来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师无邪?
她曾在滚滚黄沙的无尽黑夜中,一次次问自己,还回得去家乡,回得去从前吗?
置身于全是男儿的军营,改头换面,彻底抛却女儿身,在艰苦的环境中咬牙忍受,如果没有燕栩,恐怕她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那个年轻而内敛的主帅,在一次无意之中发现了她的秘密,月下波光粼粼的河边,她还来不及上岸穿衣,那本已背过去的身影却忽然回头,迅速解了腰带,径直跃入河中。
她吓得差点尖叫,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后来才发现是有人提灯走了过来,他不过是在替她遮掩,还好有他,她逃过一劫。
但从此他们的关系却微妙起来,因这份共同守护着的秘密。
他待她很好,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会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不留痕迹地保护她。
他们相识九年,一起驻守边关,一起上阵杀敌,一起看长河落日。
如果说开始从军目的不纯,那么后来,她是真的享受当一个军人的感觉了。
她以那袭帅袍为精神领袖,他像一盏指路明灯,照亮了她前行的方向,让她觉得,能够驻守边关,保家卫国,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可最后他却死在了她怀里,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含笑对她说:「无邪,男儿生来立于天地间,为家国而死算不得什么,马革裹尸,长眠大漠,这已是我最好的归宿,只是,只是真遗憾……」
九年来,他们是无比默契的伙伴,是生死与共的同袍,而他临终前最遗憾的却是,没能亲手为她脱下军装,换上红妆,迎她过门,让她做他燕栩的妻子。
她哭得撕心裂肺,他却舍不得让她做他的未亡人,只愿她好好活下去。
可如何好好活下去?一日没能为他和燕家军洗刷冤屈,讨回公道,她就一日如锥刺心,不得放手。
是的,公道,这就是她不辞辛劳,背着他的骨灰坛,躲过敌兵,躲过追捕,踏过一个又一个黄沙天,向着皇城梁都前进的原因。
三万燕家军,殊死奋战,血洒黄沙,明明忠魂可鉴天地,却偏偏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迟迟没有赶来的援军,在好不容易到来后,却不是收拾残局,而是反过来向自己人挥起刀剑,对那些还幸存的士兵进行残酷的屠杀。
那一日的黄沙孤城,简直如同炼狱一般,一波战争才结束,另一波剿杀却已猝不及防地开始,城楼上的旗帜猎猎飞扬,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后来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她,仍然会在夜半时分莫名惊醒,梦里全是那挥之不去的梦魇。
胸膛里不仅是跳动的一颗心,还有火辣的恨,深入骨髓的恨。
三万燕家军全军覆没,不仅没能说出冤屈,还反遭诬陷,颠倒黑白,背上叛国之名。
那些铁骨铮铮的男儿,可以死,却不可以被玷污!
师无邪唯一庆幸的是,燕栩没有看到这一幕,不然他九泉之下,英魂都不得安息!
所幸上天仁慈,还留下了她一人,她背着骨灰坛,脚下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心中是火热翻滚的信念,她一定要抵达梁都,面圣陈词,为昔日同袍讨回公道!
「他不让我做他的未亡人,可战场上我早已答应,又怎么能反悔呢……」
石洞里,师无邪泪流满面,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手中的骨灰坛,外头的天不知不觉地亮了起来,一夜就这样过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入石洞,师无邪徐徐抬起头,脸上泪痕分明可见,她直直望着白卿相,眸中是刻骨的悲怆。
「我不要你的荣华富贵,不要你的锦衣玉食,若你还当我是你的阿姐,就只要替我做一件事便好。」
什么事?白卿相迎着那道灼热目光,双手颤抖,不用问也已知晓,他的阿姐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丘阳侯了,我要你带我进宫面圣,助我揪出幕后指使,为燕家军洗刷罪名,沉冤昭雪!」
果然,闭上眼,白卿相指尖微颤,阳光已尽洒洞内,他却止不住地冷。
8
当终于被侍卫队找到,师无邪搀扶着白卿相从石洞里走出时,激动不已的茹音公主迎上前,却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不同……弥漫在眼前这两人之间的不同。
再次上路时,师无邪的待遇已是天差地别,不仅坐进了马车里,好吃好喝地养着伤,还被白卿相派来的随行大夫每天检查三次,从上到下,无微不至。
茹音公主简直惊呆了,对此师无邪只是淡淡一笑,随口敷衍过去,「毕竟救了他一命,纵是玉面佛杀,也不可能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
风过长空,一日日过得极快,一行人终是走出了大漠,师无邪时常从窗口向外眺望,目光望着皇城的方向,灼热而绵长。
她的阿弟已向她允诺,会助她讨回公道,不过一切得等大婚之后再说。
大婚?谁的大婚?她才问出口就知道错了,这还用说吗,分明是他和茹音公主的大婚。
不知为何,心头居然一沉,夹杂着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阿弟终于长大成人,要娶妻生子,为别的姑娘唱歌,为别的姑娘编蛐蛐儿了……多好,可是为什么她却胸头闷闷,像是才相认的阿弟又要分出去了,这真是不该有的想法。
但白卿相却仿佛看出她所想,握住她的手,眸光定定,「阿姐,不管娶谁纳谁,不过都是利益权衡,你要相信,这世上,只有你,才永远是我最亲最重要的人。」
声音坚定,字字真心,四目相对间,她怔然了许久。
这些年他们都各自经历了太多,也变了太多,他早已成为她最熟悉的陌生人,无论样貌性情,还是城府地位,他都不再是昔日小村庄的那个阿弟了,但直到这一刻,那种深入骨髓的东西才再次涌现出来,溢满她整个胸腔,叫她不知不觉便模糊了视线。
是啊,无论沧海桑田,无论怎样变化,他们永远都是世上最亲最近的人,那些年的相枕而眠,相依为命,是任何严酷时光都无法抹去的。
她还有什么好忐忑的呢?于是心弦一松,笑了笑,迎上他的目光,紧紧回握住了那只手。
马车终于抵达梁都,一片欢喜中,师无邪的去向却成了问题。
茹音公主怎么也不肯放人,直到师无邪附在她耳边,一番解释宽慰,「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侯爷相商,公主莫担心,处理好了我会去看公主的。」
茹音公主这才将信将疑地松了手,又打量了负手而立的白卿相一眼,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向皇宫驶去。
师无邪松了口气,回头与白卿相对视一笑,却没有发现他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师无邪开始在侯府住了下来,白卿相为她安置了一个单独的院落,有花有草,安静素雅,还带着一份怡然的田园气息。
师无邪笑了,她的心意,果然他最懂。
白卿相似乎每天都要处理很多事情,只有黄昏时,才有空来到小院,陪一陪师无邪。
有一回暮色四合,师无邪在院中晾衣裳,风吹发梢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耳边传来那熟悉而又疲倦的声音。
「阿姐,我害怕。」
话中带着鼻音,下巴蹭着她颈窝,孩子气十足的举动,仿佛回到了小村庄里,让师无邪觉得亲切莫名,她不禁好笑道:「怕什么?」
白卿相却又不说话了,只搂紧她的腰,撒娇般轻轻晃着,若是此时有仆人进来,一定会被自家主人的样子吓死,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毫不留情的玉面佛杀么?
「没什么,只是朝中事务繁多,有些累了。」
揭过话题后,白卿相忽然往师无邪耳边吹了口气,唇角微扬,上挑的眼角边,一颗红痣妖艳动人。
「阿姐,你穿一回女装给我看看好吗?」
伸手摸向镜边的妆盒,望着镜中人的脸,师无邪恍如隔世。
那是一身素色的长裙,淡雅却精致,一针一线都是用心的上等绣工,当好不容易穿戴整齐,深吸口气,推开门出来时,师无邪恰撞上白卿相转过身的目光。
风声飒飒,夕阳满院,天地间仿佛万籁俱寂,只剩下彼此相望的他们俩。
不知多了多久,白卿相终是眨了眨眼,笑了,「阿姐,你真好看。」
像是很久以前,那袭素裙在院里晒衣裳,阳光下的侧脸温婉柔美,看得他撑着下巴,也是这样说道。
「阿姐,你真好看。」
久得如梦一样,风吹衣袂,踏过簌簌光阴,一时不察,竟已徐徐多年。
师无邪站在门边,亦是记起过往,笑得泪光闪烁,「一张嘴就会说好话哄人开心。」
「那你开心吗?」他在夕阳中仰起头,声似梦呓。
「开心。」
于是院中那袭白袍便笑了,浑身都像笼了层金边,眉目如画,似佛似妖,「永远这样在一起就好了,永远……」
喉头滚动的低喃中,这一回,师无邪却分明瞧见,她的阿弟轻转佛珠,眼中染了一丝凄色。
9
大婚当天,满城烟花似锦,大梁皇都一片欢喜热闹。
白卿相本以为茹音公主会闹腾,却没想到,她凤冠霞帔,一身鲜红嫁衣,乖乖上了轿,乖乖进了侯府,乖乖入了洞房。
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连一声也没有吭过,直到红烛摇曳间,他们饮下交杯酒后,盖头被轻飘飘地挑开,白卿相这才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瞬间明白过来——
「茹音公主」当然不会哭不会闹,因为盖头下面,那张脂粉生香,红唇微抿的脸,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阿姐!
「怎,怎么会这样……」白卿相指尖颤动,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手足无措过,难怪大婚一整天都见不到阿姐的人,原来竟早已「李代桃僵」,偷偷换了新娘。
坐在床边的师无邪却并不理会他的慌乱,只是自顾自地笑了,声音凉凉,「从前代你从军,如今又代公主出嫁,仿佛一生之中都在代他人而活,不过今夜,我总算能为自己作主一次……」
她仰头望向他,光影下的那张脸别样动人,却是泪光闪烁,一字一句——
「玉面佛杀,白卿相,你还不准备和我说吗?」
这一声如惊雷乍起,叫白卿相手一抖,比方才得知「偷梁换柱」时还要慌乱,他眼皮狂跳着,脸色煞白,只在心中不住道,来了来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从石洞里她一寸一寸抚着骨灰坛时,他就知道,自己该认命,躲也躲不过。
师无邪掩人耳目,拿着侯府令牌顺利进宫,去找茹音公主时,她正在沐浴。
颈后一阵凉风扫过,茹音公主一回头,就看见了朝夕思念的一张脸。
她还来不及尖叫,已被一把捂住嘴,大眼瞪小眼中,师无邪轻轻开口,「公主想嫁给侯爷吗?」
自然是不想的,水池中的茹音公主喜出望外,以为师无邪终于想通,要来带她私奔,却不想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震在了池中——
「有一个人愿意代公主出嫁,那个人……就是我。」
水雾缭绕中,师无邪站起身,双手伸向胸前,十指纤纤,开始解衣裳。
她解得很慢,一件又一件,徐徐而平静,直到一丝不挂,完全袒露在了茹音公主面前。
「无邪并非有心欺瞒,承蒙公主错爱,如今冒昧而来,只是想以当初一番情谊,为公主做一件事,也为自己做一件事,不知公主愿否答应?」
「我亲自送走了她,她在我怀里哭得很伤心,她说并不怪我,只是不知道日后漫漫岁月,是否还能遇到一个让她心动的人……」
新房里,师无邪长睫微颤,泪光闪烁中,发出了怜惜的一叹,「真是个……傻丫头啊。」
「可惜更傻的人,是我的好阿弟。」话锋一转,师无邪缓缓抬眼,声音有些发颤,「你居然以为,能够瞒住我,日后太平无事,一生一世吗?」
那一天黄昏里,他从身后抱住她,他说:「阿姐,我害怕。」
怕什么?现在想来,大抵是怕真相揭晓,她再次离他而去吧。
他要她换上女装,他与她遥遥相望,她亦动情不已,记起了小时候的一幕幕,可夜里躺在床上时,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是啊,不对,他的神情怪怪的,分明是话中有话。
于是在辗转难眠的那个深夜后,她开始不动声色地留心起了他的一举一动,终是在他心腹来访,关起门密谋相商时,在屋顶听到了最不堪的事实。
她身子摇摇欲坠,十指深陷中,几乎都要站不稳,从屋顶上掉下去。
她听到了他们是如何步步为营,在边关那场惨烈的大战中,让援军迟迟未去,去到之后,又屠杀剩下的燕家军,再精心设计,如何将这桩「诬陷」大案推到七王爷身上,将他一次扳倒。
一环扣一环,杀人于无形,恐怕当七王爷倒台的那一天,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只是这场精妙的「朝野绝杀」中,燕栩连同燕家军,都无辜枉死,不知不觉做了党派纷争的血色棋子。
多么可怕的真相,如果可以选择,师无邪宁愿从不曾听到过,可她到底……还是知道了,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叫她避无可避。
那道身影在马车里握住她双手,那些信誓旦旦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畔,「阿姐,你要相信,这世上,只有你,才永远是我最亲最重要的人。」
当初有多感动,这一刻就有多恨,恨到咬紧双唇,血珠从心尖上渗出。
10
燕栩死在了师无邪怀中,而师无邪又死在了白卿相怀中。
新房里,她嘴角鲜血直漫,泪眼朦胧,在光影下说不出的凄美动人。
「燕大哥一定会怪我,明明都计划好了,两杯交杯酒,却偏偏鬼使神差,还是让你喝了无毒的一杯,可见旧时光多会骗人,即使伤痕累累,也让我狠不下心,真正伤害你,伤害我曾经的阿弟……」
她在盖头揭开后,坐在床边凉凉开口,从前代他从军,如今又代公主出嫁,仿佛一生之中都在代他人而活,不过今夜,她总算能为自己作主一次……
这一次,便是喝下自己亲手下的毒酒,去到黄泉之下,当着燕栩的面,代他赎罪。
她曾背着他的骨灰,走过一个又一个黄沙天,他说舍不得让她做未亡人,要她好好活下去,可她最终还是辜负了他的期许,此生无以所还,只能以命相偿了。
「不,不,阿姐我错了,你别走,别再离开我,我错了……」
新房里,白卿相早已哭成了个泪人,他颤抖着抱紧师无邪,手边都沾满了鲜血,染红了那串戴在手间,从不离身的佛珠。
他找了她十多年,也祈祷了十多年,不是佛祖没有庇佑他,而是他化身为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阿姐。
「阿姐你别走,我不要天下了,不要皇图霸业了,我只要你,阿姐我只要你,求求你留下来,求求你……」
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师无邪的眸光却渐渐涣散,她望向虚空,颤巍巍地伸出手,露出最后一丝笑。
她分明看见,半空之中,她的小小少年走向她,笑得眉眼弯弯,「阿姐,给你,我编的蛐蛐儿。」
那天的阳光真好,风声渺渺,犬吠蝉鸣,再温暖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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