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说中的原恶毒女配突然醒悟,会怎样?
意识到自己是恶毒女配的那天,正是我与男主的大婚之日。
喜房里的我不由一抖,手中酒杯「啪」一下摔到地上,比我此刻心情还要稀碎。
上至朝野权贵之家,下到街头巷尾八卦传闻,谁不说我陈飞燕行了大运,许是撞见哪路菩萨开恩,才得以让我嫁入沈家,成了首辅独子沈如霁的夫人。
(一)
第一,谢谢京城众人觉得我行了大运,因为我本人比谁都要更同意这种说法。
第二,我不叫陈飞燕,虽然双双新燕飞春岸也很美,但我名字其实叫作陈非妍。
由此可见,小小礼部员外家名不见经传的次女,配沈如霁着实是有些寒碜了,寒碜到上京小报至今没有写对我的名字。
不过没关系,肥燕瘦燕我都不放在心上。
虽然沈如霁娶我无关风月,但从今天开始我会是他明媒正娶迎过门的妻子,单凭这一点,我就已经赢了。
只要年岁够久,日复一日,相信他一定也会有些许倾心于我吧?
如果不是方才一场大梦,惊醒梦中人的话。
(二)
「小姐!」侍女秋棠应声惊呼,惊起庭前燕子扑簌飞起。
「我没事,」我仍处在那些画面带来的晕眩之中,却仍抬起手指示意她噤声,「秋棠,等下沈府拜堂之时若有任何变故,你都别慌,不会有事的。」
秋棠闻言,虽神色迷茫,却仍乖巧称「是」。
(三)
坏就坏在我不该接侍女递过来的酒。
都说酒壮怂人胆。秋棠本不让我在新婚之日喝酒,兴许是见我实在太紧张,才从后厨寻来一盅温热花雕,我也不客气,一杯接一杯将那黄汤下了肚。
不怪我怂,任是哪家小姐要嫁给自己心仪许多年的男子,激动紧张之情都不会比我差。
更何马上要成为我夫君的不是别人,是光风霁月谦谦君子,惊才绝艳之名冠绝上京的沈如霁。
谁料这酒不仅烧得我面热肚暖,更是在我脑海烧出了一幅幅不属于我记忆的画面,那些画面走马灯般在脑中播放,短短一时半刻,便惊出我一身冷汗。
不为其他,只为在那些过往与未来的情景中,我竟成了那戏文里面恶心凶狠的恶毒原配。
不仅使出浑身解数,施计嫁给了无意于自己的男主,更是在婚后使出许多下作手段,妄图争得男主欢心,更是屡次试图谋害男主的心上人。
这倒好,酒没壮胆,倒是吓得我差点晕厥。
(四)
守在门外的喜娘许是听到秋棠的喊声,轻轻推门朝我望来:「小姐,无事罢?吉时将近,该出发了。」
我勉力朝她一笑:「无事,这就走吧。」
从陈府到沈府距离本来不远,坐在轿中的我却觉得好似过了一万年。不知过了多久,喜轿才缓缓停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了轿门。
透过影影绰绰的红纱盖头看去,一双朗星般的眼睛正朝我望来。
芝兰玉树,俊采星驰。沈如霁本就长得好,一段时间未见,更是益发俊逸,即使是俗套的红色喜服着于他身,也如仙鹤披红,愈加出尘。
这就是我思慕了这么多年的人,如天上的星星一般。而我本以为这颗星星,今日终于要降落到我这个凡人的手上。
暗叹一口气,我还是将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五)
沈府正厅堂前人山人海,喜乐盈天。我和沈如霁手执牵红,行那鸳盟之礼。
夫妻对拜的一个头尚未磕圆满,一道清亮女声便自后方响起:「沈鹤仪!」
沈如霁,小字鹤仪,上京少女们偷偷唤他一声「鹤仪公子」,却只有亲近熟识之人才会当面这么叫他。
我心下暗道:来了,那些画面果然是真的。
转身望去,那一身鹅黄衣衫的清丽少女立于堂中,发髻两边各系一个雪白的狐毛小绒球,更显俏丽可人。
只可惜这位佳人此刻正手中执剑指向沈如霁。她杏目圆瞪,桃腮飞红,开口就如一道惊雷落地:「你竟真的奉命娶她了!我看不起你!」
堂下霎时蜚声四起。虽然沈如霁娶我是皇命难违,这在上京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但有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戳穿,多少还是有些难堪了。
只有我一脸平静,好似被惊扰了婚礼的不是我本人。
谁叫面前这位,才是真正的女主——容华郡主宁缃。她才是沈如霁的情之所起情之所终,是那个真正握住了星星的人。
(六)
我的夫君,此刻就站在我身侧,抬眸时目沉如水,静静望向宁缃:「容华郡主,你越矩了。」
语罢,他看向宁缃身后跟着的男人,语调古井无波:「三皇子殿下。」
「别看我呀,」身着玄色锦衣的英俊男子一副看好戏模样,嘴上却还装模作样,「我可是真心来恭贺你新婚,嘴长在宁缃身上,她要说什么我可管不着。」
话虽如此,若不是权倾朝野大势在握的三皇子齐征跟着,单凭宁缃一个偏远封地郡王的女儿,怕是不能畅通无阻提剑站在此处,在座一众王爷重臣怕也是早就出声喝止宁缃。
没等沈如霁再次开口,我的酒气却好似突然在此刻上了头。
我掷地有声地开口道:「蒙陛下隆恩,沈公子于我三书六礼明媚正娶,合乎礼仪情理,在非妍看来,并无任何不妥。」
虽是酒意驱使,我的话却字字清晰:「更何况,我与沈公子本就情根深种,郡主此刻却说是奉命娶我,岂不是暗讽沈公子薄情寡幸,还无意遵从皇命?
「非妍私以为,无论是对于陛下还是沈公子,郡主都有些冒犯了。」
语毕,堂中鸦雀无声。隔着一层红纱,我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我这个本不起眼的配角身上,包括气头上的宁缃。
片刻,少女轻哼一声,头也不回转身出了大堂。
那从始至终抱手看好戏的三皇子却没跟上宁缃,只是看向我,故意一般笑着开口:「尚不知鹤仪与夫人如此生分,既是情根深种,都到大婚之日了怎的还唤一声『沈公子』?」
「……内人生性端方温雅,恪守礼节,殿下勿怪。」沈如霁蓦地开口,声音如玉般沉静。
我本来故作镇静的脸,此刻却像是露了怯一样,腾地红了。
「端方温雅?」齐征重复一遍,上下打量了我两眼,薄唇一勾,大笑着转身离去。
齐征把我的酒劲给笑醒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今天开始,我那性子厉害的名声便会就此传遍上京,开启那走马灯里恶毒女配的一生。
而当晚沈如霁果然并未来我房中,只是着下人来告诉我既然不胜酒力,便早些歇息。
「原来他看出来我喝酒了啊……」我独坐窗前,看着窗外小雨飘摇,喃喃自语。
(七)
婚后一月,我拢共见过沈如霁三次。
一是洞房夜第二天早上,我与沈如霁一同向他的父母奉茶。
首辅沈彦钧位极人臣,本该是不怒自威。但他对我讲话却很和善,还告诉我此后不必每日请安问礼,沈夫人亦含笑看我,点头赞同。
我暗自松口气,看来沈家人修养确实上佳。虽然这是桩被皇帝强塞的婚姻,他们也无意为难于我。
想是我长舒一口气的动作实在太显眼,沈如霁低敛眉眼,霜雪般的目光投在了我身上,我立刻作鹌鹑噤声状,低下头,装乖作巧地将一缕鬓发拂至耳后。
(八)
二是某日天气晴好,我携秋棠于花园中信步漫游。
可惜时机不美,连廊另一侧的两个丫鬟丝毫没察觉到我在身后,嘴碎得委实有些大声:
「少爷与那容华郡主乃是青梅竹马,又是皇家书院念书时的同砚,可真是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
「谁料半途杀出个被皇帝赐婚的员外之女……」
「嘘,现在该叫少夫人啦,」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纠正道,「不过我听说,少夫人是有些手段的,才得以让皇帝陛下跳过了那么多公主贵女,赐婚于她和少爷,就为这事儿,颜贵妃还很不满意呢。」
「贵妃娘娘都没制止得了这桩婚事?这少夫人……」
我早已一手拉住想上前理论的秋棠,听自己八卦听得正起劲,身后却忽地传来一道清冷声线:「好听么?」
「还可以,就是那颜贵妃其实……」
正要应和,我忽觉不对,立刻住嘴抬眼望去。沈如霁一身白衣,白玉束冠,不知何时已杵在我身侧。
即使是如此这般的仙人之姿,用那样满浸凉意的眼神看着我,我也是有点心虚的。
「其实什么?」他声音倒是温柔依旧,示意我继续讲。
「其实贵妃娘娘并没有很反对你我婚事……」我虽有些心虚,仍然是脸不红不白地撒了谎。
沈如霁听罢,没有再管我放的屁。
他脸色淡淡,不辨喜怒,斜眼看向另一边早已跪伏在地的两个丫鬟,平静道:「且自去掌事处领罚吧。」
两个丫鬟像是受了惊吓,乖巧行礼后便迅速退下了。
从那以后,我在府上便再没有八卦可听,颇觉有些可惜。
(九)
其实坊间传言皆是真,与鹤仪公子的婚事,确是我不光不彩捡了便宜挣来的。
毕竟沈鹤仪何许人物?
首辅之子,贵胄之后。十三岁入皇家书院即显露出卓绝天资。十八岁状元及第,一篇《上都赋》明写京都繁华,实则暗陈国策中积羽沉舟的弊病,言辞既慷慨华美又恳切赤忱,一时间引得上京纸贵,人人传阅称颂。
更遑论他二十四岁便官至中丞,暗中辅佐颇有名望的三皇子齐征,与长公主齐钰为首的另一派势力相掣肘,成为三皇子一派的中坚力量。
至于他更加光彩的未来……便恕我难以得知了。
因为在婚礼之日闪现的画面里,彼时我已经离开人世,作为妄图毒杀女主角宁缃的恶毒原配,二十一岁便死在了二十四岁的沈如霁手上。
细想一下,也不过就剩一年光景。
(十)
去年秋天,宫中盛传颜贵妃曾向圣上请旨,赐婚御史中丞沈如霁与容华郡主宁缃。
两人本是天作之合,家世品貌无一不相配,不知何故,皇上却并没有同意。
恰逢此时,我因性子娴静温吞,被选作了安宁公主齐嫣的伴读。
再说直白一点,就是朝中年轻女眷众多,我是最不招摇惹眼,又最受得了小公主折腾的那一个。
小公主齐嫣年方十岁,恰是荣宠正盛的颜贵妃所出。皇上对小公主千娇百宠,性子骄纵了些,也是难免。
而我从来就不是被娇养长大的,倒也与小公主十分互补。
互补就互补在那一天我也如往常般,花足两个时辰,耐心哄劝齐嫣完成了所有课业。
唯一特别的是,那日皇上和贵妃也来了兴致,中途来安宁殿看望小公主。
皇帝齐慎坐在一旁看了半天我耐心侍读的场面,忽然就朝着身旁的贵妃开口:「爱妃近日颇为操心的沈中丞之事,朕看这陈员外之女,倒是蕙质兰心。」
颜贵妃千娇百媚的脸当场就扭曲了。
惊闻此言,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臣女惶恐!」
齐慎哈哈大笑:「罢了罢了,一句戏言,瞧你们吓的。」
(十一)
可俗话说得好,君无戏言。
一个月后,赐婚圣旨便送到了陈府。
皇帝瞒了贵妃,他怕是早就选中了我做沈如霁的夫人。
我也欺了君,听到那句话时我一点也不惶恐。
我心里喜远远大于惊,简直像是从未见过光的旅人,忽然被星光浇了满头。
这头曹公公还在念圣旨,跪拜接旨的我却忍不住在心中为圣旨作起注来:
「兹闻陈氏子方有好女非妍,家世清白(父亲在穷得叮当响的清水衙门礼部任职,兄长在漠北军营里餐风饮雪),温良敦厚(是安宁公主的合格伴读),玉洁冰清(没人认识,毕竟从未有资格进入上京显贵的社交圈)。
……
特将陈氏非妍许配御史中丞沈如霁为妻。
命汝等择良辰完婚,永结鸾俦,共盟鸳蝶,钦此。」
直到曹公公念完,将圣旨交到我手中,我仍如坠云雾之中,丝毫没有即将要嫁给意中人的真实感。
宣旨的浩荡队伍准备离开之时,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却走上前来,低头拱手道:「贵妃娘娘尚有一句话托小人送到。」
「讲。」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
(十二)
贵妃娘娘对我不满是应该的。
毕竟沈如霁的母亲也姓颜,贵妃乃是她同堂所出的胞妹。不同于沈夫人的和善,混迹深宫多年的颜贵妃性子截然相反。
同气连枝,她自是希望为自己嫡亲的外甥争得一门好婚事。而不是半路杀出一个,她估计至今没太记住长相的路人。
思绪纷繁间,秋棠扶本路人上了马车。
今日归宁。其实新婚第三日我便该携新婿回门,奈何沈如霁实在太忙,便拖了这么大半月。我是无所谓的,不回去更好。若不是昨晚沈如霁的小厮来通传此事,我都快忘了。
掀帘之时车门边的铎铃轻响,我那婚后第三次见面的夫君从书卷中抬头看来,向我微微颔首:「非妍。」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他已经在马车上等我,于是微微一俯身:「夫君,久候了。」
「唤我鹤仪便可。」沈如霁语调温和。
我想他大概是不愿意被我唤作夫君的,于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了离车门最近的地方,离沈如霁约莫得有五尺远。
他拿书的手似是一顿,却最终没说什么。
不是我想距离产生美,我的夫君看似温柔,实则骨子里全是冰霜覆雪般的冷淡,尤其不喜没有分寸之人。
犹记那日浮现的画面里,这天我坐于沈如霁身侧,一路没话找话想与他聊天,自以为能与心上人拉近些许距离,却丝毫没发现从始至终他眉头微拧,清冷的气息中写满了不耐。
不为别的,这次我只是不想再让沈如霁被我打扰罢了。
马车一路行到陈府,已是临近正午。
坐得离车门近就是好,下车时也不用尴尴尬尬等沈如霁来扶我。车帘子一掀,我自己就提着裙子跳了下去,惹来秋棠再次惊呼:「小姐!」
身后的沈如霁仿佛愣了一下,接着才下了车,缓步行至我身侧。
我那早就站在府门外等候的父亲,目睹了这一切,已是眉头紧皱。没等沈如霁说话,他先一步开口:「小女粗野驽钝,不成规矩,还望贤婿海涵。」
「岳父大人言重了。天然去雕饰,非妍很好。」沈如霁声如珠玉,回答得似真似假。
中午的一顿饭吃得可谓是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沈如霁话本就不多,我父亲又性子刚硬不善交流。而我,我与我爹不熟,与沈如霁更不熟,也只好低头刨饭。
饭后父亲口称公务在身,我也心领神会,强行忽略沈如霁略带探究的眼神,语道告辞,光速结束了这场会面。
如此回门盛况,想必旁观的下人也会在心中啧啧称奇。
父亲是讨厌我的,我从小就知道,又怎么可能奢求他对我有多热情呢?
(十三)
我十一岁那年,皇帝带着一众皇亲国戚前往皇家猎场冬猎,我的父亲作为礼官随行。
不知为何,向来对我冷淡的父亲,这次却带上了我一同前去。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如霁。
寒风之中,我缩在一众婢子后面偷偷看向人群焦点之处。沈如霁与一干皇子贵族并辔同游,少年白马,意气风流,即使身处一众天潢贵胄中间,他也是最出挑的那一个。宁缃也才十一岁,却丝毫不怯场,骑一匹枣红色小马跟在沈如霁和齐征身后,笑声如银铃散入风中。
而我自然是没资格参与围猎的,我甚至没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
许是小尾巴一样的我打扰了父亲做事,那天中午他突然对我说:「树林里的鸢尾花该是开了罢……你娘生前最喜欢的,便是鸢尾花。」
我没有见过我娘,因为难产,她在生我的时候便去了。我想,摘来鸢尾花,一定能让父亲开心吧。
于是午后我便一个人悄悄钻入了厚厚的密林之中。
树林里风声呼啸似狼嚎,满心期待的我却并不害怕,步履不断加快,只为寻到那紫色花朵盛开的地方。可是往里走,我的热情也就越是冷却下来。
天气太冷,许多大树都是光秃秃的,连地上枯掉的灌木丛都被野兽们啃得不成样子,这么寒冷的冬天,哪里会有花朵盛开呢?
更令我心凉的还在后头。当我颓丧转身再想回去之时,来时路却已经寻不着了。树挨着树,天连着天,无论往哪边走,我都走不出这深林。
如此这般没头苍蝇一样乱找,一两个时辰后我的体力便消耗殆尽。我呆呆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即使迟钝如我,也终于意识到,父亲是没打算让我回去。
自我娘难产死后,一直有风言风语在传,我其实是娘亲表兄的孩子。娘亲怀孕待产时,父亲一直在杭县办差,听说娘亲的表兄一家因为住得近,便一直在照拂我娘,直到她难产去世。而我的父亲,甚至没有见到我娘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他是信了那些风言风语才不喜我,还是恨我的到来带走了我娘。我太天真,还无力分辨,就像今天甚至没有分辨出父亲显而易见的谎言。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匹野狼此时出现在我面前的灌木丛里。它可怕的目光紧锁在我这个猎物身上,像是饿极了,目露凶光,嘴角流涎,呜哝一声,便急急朝我扑将过来。
闭眼那刻我只心想,罢了,贱命一条,还给父亲便是。
下一秒,一箭破空,如霹雳弦惊,似穿云而来。
射箭之人箭法极准,一箭正中饿狼右眼,鲜血汩汩流出,野狼哀嚎一声,转身逃进树林。
片刻后,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自马上伸到我面前:「没事吧?」
我迎着天光抬头,瞥见马背上那抹谪仙似的身影,恍若终于遇见自己的神祇般,大颗大颗掉下泪来。
(十四)
少年的沈如霁也修养极好,见我哭泣,立刻翻身下马,撕去衣袍一角递给我擦泪:「别怕,已经没事了。」
这时的沈如霁性子尚外放些,于是又道:「你是哪家的小姐,怎会在猎场的林子里?这里野兽颇多,箭矢无眼,太危险。」
我摇摇头,并不说话,只是继续流眼泪。
他当然只以为我是被吓哭的。但夹杂我身的,既有父亲想要害我的绝望委屈,又有对自己蠢笨的懊恼,更有对眼前神明的感激。万般情绪,一时难以宣之于口。
「我叫沈如霁,雨后初晴的霁,你呢?」大概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少年换了个问题开口。
谁料我哭得更大声了。这也让我唯一一次,见到了类似手足无措的情绪在沈如霁眼中出现。
「我叫陈非妍……非妍就是,不漂亮的意思……」我抽噎着回答他。
我也念过学,也模糊知道父亲赋予我的,并不是饱含祝福的名字。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感觉到来自父亲那绵长而深重的恨意。
「梅非有意争妍暖,独立寒崖披雪霜。」沈如霁伸出手摸摸我的头顶,「哪里不漂亮了,你也会像雪中寒梅一般勇敢起来,对么?」
我止住哭泣,只呆愣望向眼前笑着的少年。那一刻,我听见了心里的雪融化的声音。
这之后,沈如霁纵马带我回了营地。父亲见我归来,神色复杂,只对沈如霁道了声谢,并未再多说什么。
浮生事几何,他一定不会记得随手救下的小屁孩。我却因着这一天的因缘,再也忘不了那惊鸿一面,便赋予了我新生和意义的少年。
(十五)
扯远了。
近两日我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是如何落了个身死命殒的下场。新婚那天闪现的画面并不详细完整,更似碎片,只记录了一些重要的场景。
关于我是如何日复一日热面贴冷脸,想博得沈如霁的一点点垂爱,却只是徒劳无功;
关于宁缃与沈如霁是如何从青梅之谊步步生情,以至两心相许;
我也看到了最后我倒下的模样,鲜血如花般绽放在我的心口,而沈如霁甚至不看我一眼,只紧紧护住了怀中颤抖的宁缃。
我把这些统统视作前世,只愿今生莫再执念太深,因爱生恨。
沈如霁与宁缃自是命里注定的姻缘,只要成全他们,我是不是就不用再奔赴这一场死局?
「小姐,小姐!」秋棠跺脚唤我,「你听见我说的没?姑爷要和那容华郡主一同前去漠北了!」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听见了,」我搁笔,举起刚描好的一幅兰草图呼呼吹气,「去就去了,别人一个回家,一个公务,顺路同行,我还能跟着不成。」
语毕,我自己先微微一愣。
嘶……我好像还真得跟着去。
这一次漠北之行,是二人感情转变的重要节点。沈如霁途中遇袭受伤,宁缃一路悉心照料,两人感情迅速升温,定情于漠北落星湖畔。
我无意从中作梗,只是想起沈如霁自这次受伤之后,每逢阴雨天气,肩胛都会疼痛难熬。
反正男女主无论如何都会在一起,我只是想……让他少受那么点疼。
(十六)
本想着这等无理要求,可能要费上一番口舌,结果却出乎意料地顺利。
去书房找沈如霁的时候,我以为我「想去漠北看看草原」的借口已经够烂,讲出来那瞬间便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我心虚般低下头绞着裙角,只等沈如霁狠狠拒绝。
谁料案几后他只是静静看我片刻,溢出一个「好」字,瞬间便把我噎了个十成十。
以至于出发这天,站在马车边的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宁缃本就是心中有气才要跑回漠北去,此时见我也要一路随行,更是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郡主勿怪,当我不存在即可。」我堆起自认还算和气的笑容,真诚地说。
宁缃涨红了脸,像是想讲什么但又憋不出,一扭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妙呀小姐,」秋棠悄悄朝我竖了个大拇哥,「好一招阴阳怪气先发制人,那小郡主怕是更不敢在途中搞什么幺蛾子了。
「虽然现在外面那些人都说小姐小心眼又善妒,姑爷去漠北办差也非要跟着,但我看,某些人就是不得不防!」
「秋棠啊……」
「诶!」
我欲言又止,终是没说出那句「你可闭嘴吧」,扶着额头上了车。
车轮滚滚,出发已三日有余。
这天中午停车用膳时,我神神秘秘地凑到了沈如霁那边跟他讲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车队不要走原本的出关路线,改行绕远道的山路。」沈如霁修长的手指轻点桌面,若有所思。
我点头如啄米。
沈如霁的近卫此刻就站在我们身后,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为何?」他竟没直接否定我,只平静追问。
「……」
我真的很想说,不换条路的话挡剑是不敢帮你挡的,我也很怕疼,演不来那悲情女主。
更何况,不帮你挡剑还能活到至少一年后,挡了剑说不定直接上西天,委实划不来。
(十七)
但我决计说不出如此荒谬的话。
万一当场被扭送回京治脑袋,岂不是不雅至极。
「我是说,那边陲官路鱼龙混杂,此行毕竟也是顺路护送郡主,为了郡主,不如小心为上。」我轻咳一声,讲得一本正经。
就算为了宁缃,你也总该考虑一下吧?
沈如霁容色淡淡,不为所动:「言筝自小便行走于塞外,非妍多虑了。」
言筝言筝,多虑多虑,嘁。
无事,一计不成,我还有一计。
记忆中沈如霁遇袭的日子到来,我已是神色凛然,抛开自己单独的马车,硬是挤上了他那辆,在车门边的老位置上正襟危坐。
我那仙人似的便宜夫君见我如此,索性书也不读了。
他一手撑在小木桌上,托腮看我,秀气的眉微微扬起,眼中探究意味愈发浓厚。
别误会,我可没想替他受死,我只是……
恰在此时,马车外兵刃相接之声四起。
领头护卫大喝一声:「有刺客,护驾!」
我即刻应声跃起,一个猛子便扑到了沈如霁身上,伸开双手的同时紧紧闭上眼睛,准备英勇就义。
「……」
沈如霁看着怀里的我,似是噎了一噎。
苍天可鉴,我真不想死。我本想等刺客来时,拉他先跑为敬,谁知身子却比理智还要快。
没等我俩有更多反应,寒光一闪,一柄利剑已是自左边车窗刺入!虽是剑锋微偏,却也离我的背仅有三寸之遥。
沈如霁呼吸一滞,随即面如寒霜,趁那人收剑欲要再刺的间隙,一手揽紧我,自车门跃出。
马车外一片混乱,宁缃此刻也正提剑与一蒙面刺客酣战。
她且战且退,一路往沈如霁马车这边靠,见沈如霁抱着我跳出,只高声唤了句:「沈鹤仪!」
沈如霁心领神会,立刻摘下腰间折扇行云流水一甩,便有细小暗器自扇中飞出,击中宁缃面前刺客咽喉,那人应声倒地。
好默契!好身手!
若不是时机不对,我真心想为二位拍手喝彩:不愧是青梅竹马,不愧是皇家书院文武双全的优秀毕业生!
那边宁缃方松了口气,沈如霁便把我往宁缃身上一塞:「护着她。」然后便转身投入战斗之中。
因惯性接住我的宁缃,就这么揽着我的腰,于刀光剑影中和我大眼瞪小眼。
还没愣上三秒,宁缃背后便出现另一刺客,持刀欲劈。
「小心!」我大叫一声,反手抱紧宁缃,一个翻滚,滚进了一旁的山沟。
(十八)
好消息,山沟真的只是沟,仅三尺来深,不是戏本子里那种悬崖绝壁。
坏消息,一顿翻滚之后,我毫发无损,宁缃脸上却挂了彩。
刺客很快便被剿灭,护卫们站在一边清点活口。
点着点着点到我头上,年轻护卫为难地开口:「夫人,您何故与这些罪犯一同站在此处……」
「嘘,」我神色恹恹,示意他噤声,「别问,别管。」
刚刚我和宁缃被拉起来的时候,宁缃痛苦地低头紧紧捂住脸颊,有丝丝鲜血自她指缝间溢出。
「郡主!」宁缃的一众护卫丫鬟奶娘蜂拥而上,把我挤开,顺带给了我狠狠一记眼刀。
好像在说,我果然是个处心积虑的毒妇,今日终于被我寻得机会下手。
我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毕竟这是前世回忆里不曾出现的变故。
本该受伤的沈如霁没有伤着,但宁缃漂亮的脸蛋却沾了血。
本不该来的我跟着来了,却依然改变不了众人心中我那恶毒的面貌。
我呆呆凝望自己布满脏污的双手。
若是一切都将如命运般守恒,那么我的死是不是也将无法更改?
自我厌弃之间,一只白玉般的手递到我面前,手中执一方藕色锦帕。
我抬头,恍惚看见了当年树林里的少年。
「别怕。」他温声说。
(十九)
塞上西风烈烈,可能吹得我有些眼花。
若不是错觉,沈如霁平素冷淡克制的脸此时怎会如此柔和。
我没接那帕子,只抬头细看他俊逸眉眼,他这样子对我伸手,简直好像时光倒流,回到当年场景。
僵持之间,宁缃却走了过来。她此刻已是薄纱覆面,右脸依稀可见处理过的伤口痕迹,不长却鲜红,饶是被面纱遮挡,也仍有些触目惊心。
她没看沈如霁,只盯着我,片刻后才道:「……那些无礼的下人,我已教训过了,言筝不是那是非不辨之人,以此为凭,今日之事,当我欠你一回!」
语罢,低头扯下腰间坠着的莲花玉珏,硬塞到我手上转身就跑。
我很有些动容,宁缃从不是小意温柔的女子,却永远坦荡磊落,皎然如月华。
不怪沈如霁爱她。
「收着吧,不然言筝心中难安。」见我怔愣模样,沈如霁抬袖将那一方锦帕也放到我脏兮兮的手中,「她脸上的伤不重,应是无碍。少时我们常骑马射猎,她小伤不断,但也好好成长至斯。」
「哦哦哦。」本人今日心情本就不美,谁想听你们少时是如何绕床弄青梅。
「……我的意思是,你毋须担心,也不用害怕。」
沈如霁清浅的声音如真似幻,这次我却没敢抬头看他。
最怕冷淡之人偶尔流露出的温柔,真是温柔如刀,刀刀催人老。沈如霁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只是不爱我。
(二十)
完了。
车马一路行至玉塘关外,眼看宁缃的车队竟要和我们分开。
秋棠不理解我为何瞪大双眼视线紧紧黏在离开的宁缃那边。只因记忆中宁缃此行应是追随沈如霁一路西行至和县,才有了落星湖畔的定情一幕,未料这次她改变路线,半路便要转道回漠北都府绥安城。
看来这定情之事怕是要另待良辰佳夜,我咂咂嘴,暗替他们可惜。
毕竟落星湖应该是很美的。记忆中我后来听闻此事,把自己关在书房描了无数幅草原湖景图,画天上星,画湖中月,画那广袤原野上的滚滚草浪。
可惜画尽心中水月镜花,我也做不了那画中人。
到达和县时,城中士兵明显多了起来。长公主齐钰麾下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和县二十里地外,守国土边疆,常年与草原上各蛮夷部族对抗。
近日漠北巡抚上书奏陈西北军粮一案,牵涉附近几个大州县的官商,兹事体大,皇上才遣了沈如霁亲自前来司察此事。
趁沈如霁公务正忙不在客栈,我便悄悄寻了马夫,溜去见我那经年未见的兄长。
我的哥哥陈穆因崇敬长公主而参军,从军多年,在漠北军中混了个不大不小的节度副使。他大我八岁,性子又肖似冷硬的父亲,小时我自觉与他并不算亲厚。但上月我竟在沈府收到了哥哥的来信,信中只短短一句「千里遥相祝,百年琴瑟好」。
我便想他其实也是一直记挂着我的。
哥哥在军营见到我时颇有些惊讶,难得多话,细细问我近况如何。旁边卫兵见状,只偷偷笑他。
我虽回答一切都好,但哥哥最后还是说了句:「若是沈府中人薄待于你,那地方便不待也罢。」
没来得及等我感动眼热,便见那位沈府中人自后方营帐缓步而出,用略带凉意的眼神徐徐然朝我望来。
巧了吗这不是?
(二十一)
沈如霁身边还有一人,眼神灼灼,威仪万千,虽是红颜却身着戎装,不施粉黛,正是长公主齐钰。
齐钰灵慧通透,眼神一来一回,便道:「原来沈中丞新娶的夫人,竟是陈副使的妹妹。」
王道昭昭,当朝选贤举能无关性别,军中亦是如此。长公主齐钰素有将才之能,太子故去后便得势而起,手握漠北军权,与三皇子齐征分庭抗礼,都是大热的储君人选。
我微微屈膝:「非妍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们夫妻倒是奇怪,」齐钰心直口快,「连来这营中都是前后脚,莫不是大道朝天,各走半边?」语罢,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长公主说笑了,说笑了。」为防场面尴尬,我也跟着尬笑两声。
然而在场只有我和齐钰在笑,哥哥面上隐有忧色,沈如霁也只是凝视着我,并未言语。
回和县的马车上,沈如霁闭目凝神,冰块儿似的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又不在意我,想是不会介怀刚才哥哥说的话。恐怕是被长公主抓住机会阴阳怪气了一番,心有不忿吧。
毕竟没记错的话,沈如霁与长公主的政见向来不合。齐钰野心极强,立志大肆挞伐,开我疆土。而沈如霁主张攘外必先安内,二人一直都是表面和谐,实则暗流涌动。
不知为何,归路似乎比来时路行了更久。我无聊得慌,伸手去挠窗边穗子上的铃铛球球。
忽然间一转头,却发现沈如霁不知何时已在看着我,我悻悻然放下了手。他低叹一口气,只道:「看看外面如何。」
我乖乖掀帘,然后一下子愣住了。
入目是天地辽阔,绿野无边,远处一汪碧蓝,如宝石般缀在茫茫草原中心。
原来我那扯淡的借口真有人信。
以及,之前我画的那都是什么呀,比实物差远了。
轻微的悸动中,我心里想。
(二十二)
回京之后,京中果然多了些风言风语。
街头小报绘声绘色描绘了我是如何强势跟去漠北,又如何趁乱伤了郡主的脸,我们三人的情感纠葛,简直可演一出《上京意难忘》。
秋棠气得当场撕了那纸片,我则点头感叹终于写对了我的名字。
可惜这次官府不知为何行动力颇强,那小报隔日便被查办,再买不到,致使我的乐子又少一处。
隔天宫中便遣人来报,说安宁公主近日颇为思念我,召我明日进宫觐见。
鬼扯。
我心知齐嫣断不会这么快便转了性子,要与我一团和气。
果然次日进宫,我没见着齐嫣,却被宫人先领到了昭和殿。
皇帝齐慎正于殿中手阅奏折,我叩问圣安,他晾了我半晌方施施然开口:「听闻近日你随沈中丞去了漠北,此行何如?」
我心下一沉,随即开始装傻充愣:「漠北水草丰茂,军容整肃,实乃本朝之……」
齐慎并不生气,只道:「你以为,朕为何选你。」
我当然知道。
沈家世代为官,皆是朝中重臣。到了这代,有了才华更甚其父的沈如霁,权势更是如日中天。
太子病逝后,齐慎变得更加多疑。他一手下放军权给长公主,也是有心制衡三皇子。对自己的子女尚且如此防范,更遑论区区臣子。
宁缃之父虽是漠北绥安城一个小小郡王,但我朝精锐之师常年驻扎在他的封地内,听闻与其关系甚为密切。
皇帝不可能让宁缃嫁给沈如霁,也不会再选任何一个其他家中有权有势的贵女。
沈如霁出仕不过寥寥几年,明面上没站任何阵营,可越是如此,帝王便越是对其有疑。
「长公主气盛,要是有沈中丞如此冷静自持的性子从旁辅佐,倒也相宜。」帝王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便是怀疑沈如霁趁着此行,已暗入长公主麾下了。
我浑身发冷,屈膝跪下:「鹤仪此行灭私奉公,全力查办军粮一案,并未与长公主有过多往来,望圣上明鉴!」
「如此……」见我语气强烈言之凿凿,皇帝阴鹜眼神微微松动,随即露出两分笑模样,「何故下跪?快快起来,去看看嫣儿罢。」
原来,我还有这般作用。
我踉跄起身,失魂落魄退出了昭和殿。
未行几步,低头的我却撞上一温热胸膛。
「哟,鹤仪的夫人,你怎会在此处?如此投怀送抱之礼,征消受不起哇。」那声音一如既往地轻佻不羁,抬眼望去,英俊男子眸光明亮,嘴角微翘,正是三皇子齐征。
我无心与他多说,只敷衍行礼:「非妍今日为面见安宁公主而来,冲撞殿下,实乃抱歉。」
齐征眼看我道歉后便飞速逃窜,收起轻佻模样,抬头看向昭和殿金黄的匾额,若有所思。
(二十三)
屏退了一众下人,我独自在凉亭里打开一口小坛子。
少时贪玩,某日在书房里东翻西找,偶然得了一张酿酒方子,纸张陈旧,字迹娟秀。哥哥说这是母亲的字迹,我便依样画葫芦自学了方子上所记的酿酒之法。
那酒并不多么香醇适口,只是余味冷冽悠长,后来我给它取名「霁夜雪」。
水榭风来,亭外梨花飘落如雪,我一杯接着一杯痛饮自己亲手酿的酒,只想在阵阵晕眩中忘记一切恼人之事。
或许该夸一句颜贵妃的八字赠言诚不欺我。
满心欢喜以为嫁了心上人便万事圆满,结果却如风中飘摇的蒲草,抓不住沈如霁的心,又被迫在某种程度上沦为了帝王的眼睛。
也许我早该知道,命运对我不会有无缘无故地馈赠,我本就不是女主角。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腕被人捉住,抬头一看,影影绰绰不甚分明,恍然是梦中人踏月而来。
「你……来啦……来来来,月色正好,美人且与我共饮两杯。」我咯咯地对着美人笑。
「别喝了。」那人声如寒玉,竟比酒还要冷上三分。
「你讲话好像我那不知趣的夫君,没意思。」我挣开他的手。
「……怎么个不知趣法?」
「比如!」我突然震声,思索三秒,又迅速地小声下去,「比如不出来……他什么都挺好的,但又什么都不好。」
来人似是微微一怔,接着便问道:「既然他不好,那你为何还想要保护他?那次马车里,你便想救他命的,不是么?」
他眉睫微动,深深看我,似是想要看穿我整个人:「你是如何提前得知他此行会遇袭的?」
问题太多太复杂,醉醺醺的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盯着他翕动的薄唇:
「今日,又为何要去昭和殿面见……」
没等他说完,我便贴了上去,用自己的双唇堵住了那喋喋不休的口。
美人双目微微睁大,整个人似是僵住了,只余呼吸微乱。
又熟悉又好闻的沉香木气息自唇齿间传来,我满足地退开,却见他依然浑身僵硬定在原地。
「怎么,亲不得?」见不惯他那样子,我再一次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
这次是极为短暂又响亮的一大口,偷袭成功,我嗤嗤地笑了起来:「小气鬼,我偏要亲。」
下一秒,天旋地转。
来人抱住我倒在那美人簟上,绵密的吻铺天盖地朝我袭来,清冷气息霎时覆盖住我全身。
那亲吻缠绵炽热,个中滋味远胜我刚才的捉弄,我无力承受,只能无助地攥紧了他的衣裳。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因为头晕加缺氧,晕了过去。
哎呀呀,无福消受美人恩。昏过去的瞬间,我心里还在想。
(二十四)
「秋棠,谢谢你昨天扶我回来。」次日一早,我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对秋棠讲。
「啊?」秋棠正替我梳头,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只笑着另起了话头,「小姐,姑爷今早特意来嘱咐让你多睡会儿,不要这么早叫醒你呢。」
「……我偷偷酗酒这么快便被他知道了?」我低声自语,略微费解。
不管这么多,今日起,我便又要回宫担起那公主伴读的差事。
本朝女子并无婚后便不能出来抛头露面的观念,全凭个人意愿。然而即使我的个人意愿是不想去给齐嫣伴读了,我也还是得去。
许久不见,齐嫣似乎长高了些许。她见了我只是轻哼一声,随即抱住了身旁人的胳膊。
我顺势抬眼,见齐征正笑盈盈看我。他生得剑眉星目,五官深邃,除了故意显露出的轻浮外,自有一股锋芒毕露的傲气在身。
倒是跟齐嫣有几分相像。
「鹤仪夫人,这是又来陪嫣儿读书了?」
「殿下,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陈非妍。还有,圣上说公主完成课业需静心,任何人不能打扰。」我一边说,一边从画缸中抽出卷轴,平铺在红木长案上,「公主,今日我们要画杜夫子布置的风荷图,我先给你打个样,公主随后自行发挥即可。」
不去看一边撑着脸看戏的齐征,我自拂袖提笔,点点墨韵在笔尖盛开,一枝婉约却柔韧的新荷须臾便浮现于卷中。
「醉墨淋漓,流翠飞红,妙也。」齐征的脸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看我的画又看看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歪脑袋,「你是当年跟在杜弘义身边那个小丫头?」
我一愣,他竟还记得我。
(二十五)
少时我因喜欢描摹丹青,十二岁起便跟着翰林院画师杜弘义学画。
杜大学士兼任皇家书院的书画夫子,他去教课,我就央他把我作为侍童带去,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多看看沈如霁的机会。
我也亲眼见证了他们三人的情谊是如何越结越深的。
春日画新柳,写生时齐征摘了柳条作剑逗弄宁缃,宁缃反手要揍他,沈如霁就在他俩中间斡旋,而我在一旁的池子里为他们洗画笔。
秋天描金桂,宁缃偷爬上树摇了两人一头的桂花,杜弘义急得在树下跳脚,馥郁的香气间,宁缃看齐沈二人狼狈摘去一身花叶,在树上哈哈大笑,而我远远地在为他们磨砚台。
偶尔齐征会拿了宁缃的画问我:「你看言筝这松鼠画得,是不是像只癞蛤蟆?」
气急的宁缃便跳起来想抢回自己的画,沈如霁在一旁淡淡看着二人,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暗藏笑意。
这便是我们年少时唯一的交集。
却没想到齐征竟还能想起我来。
「我师父确是翰林院杜学士,但殿下在说什么,我已不记得了。」
齐征像是有话想讲,却没有继续言语。
倒也没有必要,再共话那于我而言并不算很美好的当年,我也不想再让自己显得有点卑微。
(二十六)
近日我的夫君沈如霁着实有点奇怪。
先是一反常态,数次来与我一同用膳,席间总是看着我欲言又止,搞得我食不下咽,时常反思自己是否吃相不雅,惹得他有意见。
后是某日遣人送来上好佳酿二壶,附手书一张,上写「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搞什么啊,好像在暗讽我彼时不该酗酒,醉倒亭中。
可他向来那么物我两忘超然世外,我喝我的酒,又与他何干呢?
罢了罢了,便收敛些吧。
我命秋棠收好那两壶酒,与我的「霁夜雪」一起存放,从此不碰便是。
夏末秋初之时,记忆里另一桩大事发生了。
皇帝齐慎又在乱点鸳鸯谱,说感念宁缃与三皇子青梅之谊,有意赐婚于二人。
之前说过,宁缃之父与漠北军关系密切,自是属于长公主一派,宁家对这桩婚事自是一万个不愿意。
宁承德以自己年迈老病,难舍女儿为由,接连上书,听说奏疏上甚至隐约可见泪痕,真是感天动地一片至诚。
然齐慎心意已定,一切不过是他搅乱子女纷争的又一步棋,谁哭都没用。
齐征倒是表示无所谓,以他的性格,能看长公主那边的乐子,想必是很乐意的。
我知齐征也并不心仪宁缃,毕竟我没见他喜欢过任何女子。此人心机深重,看似嘻嘻哈哈,其实心有丘壑,眼怀山河,只想夺他的江山罢了。
然而对沈如霁来说可不是无所谓。我记得这次的他应该是失了一贯的冷静,直接向齐征陈情,表明宁缃是心中所爱,让三皇子出面拒绝这桩婚事,最终二人感情更进一步。
(二十七)
这天再一同吃饭时,我便反客为主,一直盯着沈如霁的脸看。
许是我眼神太过直白不加遮掩,他终是忍不住,掩袖轻咳一声。
别误会,虽然秀色可餐,但我真没到用他美色下饭的地步,我只是想,为何京中还没有三皇子主动退婚的爆炸新闻传出。
要说为何爆炸,因为这桩婚事本是板上钉钉,但前世齐征竟因沈如霁的请求,在昭和殿外长跪三天,滴水未进,最终撑不住昏厥过去,才硬生生逼出了齐慎最后一丝爱子之心。
不愧是主角团,无论是男女主的伟大爱情,抑或是齐征的有情有义,皆在此次风波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我呢,记忆中我本来暗自高兴宁缃要嫁予三皇子,结果惊闻齐征退婚之事既成,气得同样三天没怎么吃饭,也算是与他遥相呼应。
那时沈如霁也不愿再与我虚与委蛇相敬如宾,手写一封和离书,只待我签字,便许我自由与黄金千两,宅邸一座。
可我哪里会要那黄金、宅邸与自由。
陈非妍执念太深,只想困住自己,在这沈家当笼中雀。
思及过去种种,我暗叹一声,幽幽开口:「听闻近日陛下有意赐婚三皇子殿下与容华郡主……」
「是有此事。」沈如霁平静道。
我怕他没听懂我话中之意,只好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几步的下人听不见后,朝他挨近了些,以手掩口道:「若是再不行动,就来不及啦!」
「行动?」他玉琢似的脸颊浮起一丝迷茫。
「嗯!」我重重点头,「只要你去央那三皇子殿下,他一定将郡主割爱于你,真的!」
沈如霁握筷的手一顿,长长眼睫低垂下去:「鹤仪与三皇子殿下、容华郡主皆为竹马之交,能看到他们喜结连理,我自然是欢喜的,非妍误会了。」
瞧瞧这委屈的小模样!真是哪里都看不出「欢喜」二字。
(二十八)
大概是我劝说无方,又或者沈如霁心中仍有其他顾虑,三皇子退婚这一事件始终没有发生。
要说对他不再心动一定是假,但这次我明明打定主意,至少要让他能早点获得幸福了。
爱他时不得,成全他时也不成,这沈鹤仪真是我的克星。
沈如霁尚老神在在,宁缃却坐不住了,隔月直接从漠北跑了回来。
秋凉如水,沈如霁与齐征于亭中对坐手谈,我在旁边嗑瓜子。
要说我为何在此处,是因为齐征说嫣儿新画了一幅画,托他务必转交于我当面品评。
要问我怎么在嗑瓜子……
「因为鹤仪不喜我喝酒,我又不爱饮茶,聊以解慰,聊以解慰。」面对齐征的问询,我是这么回答的。
但见沈如霁执白子的手一顿,下一秒重重将棋子放到了棋盘上。
看吧,果然是不喜。
我没管沈如霁,只疑惑道:「安宁公主的这幅《虾米戏水图》……怎么较之前更显心浮气躁,似是赶工之作。」
「是吗,她自己说她是灵感突发,精心绘制。」齐征看着我一笑,眉不见眼,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唔……难得公主有此闲情,倒也应当鼓励鼓励。」
「齐征!」一女子声音自亭外响起,竟是刚回上京的宁缃,找三皇子直接找到沈府来了。
我细细看她,然后松了口气。
还好,宁缃的脸依然白玉一般,貌美无瑕,那次的伤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印记,不然,我这「毒妇」的名号怕是洗脱不掉。
只是此刻这貌美的脸气得通红,更甚那次我与沈如霁拜堂之时。
「你疯了吗?你居然应下这荒谬婚事!你明明知道我……知道我……」她像是突然泄了气,音量突然低下去,眼角偷偷瞥向一脸淡然的沈如霁。
幸好没有外人在,要是见了她这般对三皇子说话,怕是要吓晕过去。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齐征嘴角一勾,「你我知根知底,将就一下,我看挺好。」
「你!」
眼见两人剑拔弩张,三人间的情感纠葛一触即发,这不正是沈如霁表明心意的好时机!
我继续在场怕是有碍他们发挥,于是悄悄朝沈如霁做了个「我先走了,你抓住机会」的口型,直接溜出亭中。
(二十九)
沈如霁抓没抓住机会我不知道,我是被齐征抓住了机会。
近日陪伴安宁公主课业的时候,齐征总是三不五时地出现,说要监督嫣儿的课业。
有时见我画画,他问:「你这画倒是和少时风韵所差无几,但人却是长得完全不一样了。」
讲得那时他有多熟识我一样,明明每次叫我时都是单名一个「喂」。
偶尔他会八卦一些沈如霁的私下生活:「那沈鹤仪对你好么?平素见他冰霜一样,除了我们几个,他几乎从不给别人青眼。」
我很想说既然如此关心沈如霁,不如你可以直接和他成婚,省却了这问我的麻烦时间。
见我面色隐忍,他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又兀自大笑起来。
我摇摇头,只当他是婚前无聊,寻些乐子。
小公主齐嫣一直很喜欢这个兄长,每次见他来都十分高兴,课业完成进度明显变慢,我在宫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简直成了恶性循环。
时间久了,我自觉也和齐征略微熟识了起来,敢问些以前问不出口的话。
有天趁着齐嫣在内间小憩,我问:「那天你们三个,后来如何了?」
他似乎讶异于我竟如此直白,只道:「又能如何?宁缃总是一气就跑,鹤仪从来都是置身事外。」
从来都是置身事外。
我微哂,想说这句评价着实得当。转念一想却不对,他虽冷淡但又不是木讷,若真是有意于宁缃,那时必定会开口的。
看我微微睁大双眼,齐征又说:「干嘛,难不成你还想让宁缃当你的……」
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出言有失,及时住了嘴。
我垂下眼,果然宁缃的心意,连齐征也知道。
(三十)
天遂主角愿。
秋深之时,西北战火乍起,宁缃和齐征的婚事因此搁置了下来。
漠北边境狄夷贸然来犯,强袭我军守卫薄弱地带,似是早有准备,来势汹汹。长公主齐钰骁勇善战,率军歼灭敌部二万余人于稽越山,首战告捷。
再二月,狄夷部落主力被我朝大军尽数剿灭,兵贵神速,长公主快刀斩乱麻,直追穷寇,剿清余部,此役大获全胜。
捷报传来,龙颜大悦。齐慎当即宣旨要犒赏三军,论功行赏,命长公主齐钰不日率军凯旋,面圣受封。
旨意既达,漠北军却按兵不动,宣旨之人亦未回返,失去音讯。
几天后,齐慎再次派人前往漠北宣旨,并遣精锐护卫若干,一路护送。然此次护送圣旨之人亦有去无回,漠北大军仍无任何回复传来。
京中流言四起,言长公主齐钰趁此次大捷,已收获军心,将其拥立为王,盘踞漠北,不日就要攻入关内,谋朝篡位,此次便是故意抗旨不接,以此为信号,立下战书。
更有人说宁缃的父亲宁承德也已号令漠北人民拥立长公主,全力为叛军提供支持,辅助齐钰犯上作乱,才切断了漠北与上京的一切联系。
官府明面上强力抓捕造谣生事之人,一面又调派各地精锐紧急入京,大力加强上京守备。
一时间风云变色,人心惶惶。
再某日,一道口谕传到上京宁府别院内,言颜贵妃思念宁缃,召其进宫相叙。
然通传口谕之人扑了个空,宁缃早已金蝉脱壳,不在府中。
自此,宁缃被官府暗地列为逃犯,全力抓捕。
(三十一)
时隔好几月,我再次与宁缃面对面干坐,大眼瞪小眼。
好你个沈如霁,胆大包天,私藏逃犯。
藏便藏了,又硬要将其塞给我,只言一句「我信你」。
为了两人感天动地的真情我自问付出不算少,今日还得冒着杀头的风险帮他藏好宁缃。
信我信我,我恨不得直接把宁缃拉到大街上,当场大喊一声「容华郡主在此」!
然而我也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思及此处,我不由叹气。
沈如霁白日仍如常上朝,处理公务,他本就老成持重,叫人丝毫看不出破绽。
甚至连沈府中人也不知我这少夫人房里竟藏了一个女子,首辅身居高位,官府即使怀疑宁缃可能躲在沈府,也不敢贸然进府搜查。
一晃眼间又是半月过去。
外面局势越发紧张,听闻皇帝齐慎天天在御书房摔茶杯盏子,一群老臣头都快磕破。
宁缃的状况也不好。
本来骄傲不驯的容华郡主脸上一天天失了光彩,只偶尔念叨父王绝不会叛国,更多时候是呆坐在窗前,眼神涣散。
可惜沈如霁也不能常来看她,毕竟沈如霁平素也不会来我房中,若是突然常来,怕是引人生疑。
若是沈如霁来了,我想她还能开心些,而不是我天天试图跟她没话找话,她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也是理所当然,在宁缃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从她小时候到现在都不占什么戏份的那种。
虽然我一直在就是了。
这天她却定定看我半晌,突然掉下泪来。
我手足无措,只试图拿手帕替她擦泪,谁料她一把抓住我手,含着泪的目光我见犹怜:「陈非妍,我现在……只有鹤仪……今后我只有鹤仪了你明白吗?」
见我缄口不言,她垂首继续哭泣:「你不懂,我从小就心许鹤仪,即使他……」
我不懂,我又怎会不懂。
「无论如何,你放鹤仪走好吗?」她握住我的手越来越紧,眼含急切,「你放鹤仪走,让他带我远走高飞。」
我只摇摇头,宁缃怕不是被关疯了,沈如霁若走,不是更坐实二人的罪?更何况,于家国于父母,他都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选择。
见我摇头,宁缃应是以为我不愿放开沈如霁。她从泪中突然溢出个笑来:「你抓着他不放也没用,即使不是我,鹤仪也不会爱你。」
我原谅宁缃此刻因精神崩溃,口出恶言,心说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也毋须你来点明。
「嗯嗯嗯。你不是说欠我一回吗,」我拿出上次她赠我的莲花玉珏,「你且好好待着吧,也算对得起你的鹤仪,这便是我的请求。」
她止住哭泣,只怔怔握住那玉珏,好似不敢相信我的要求竟如此简单。
(三十二)
宁缃状态再不好,我进宫伴读的差事也还要继续,不能露馅。
可这日进宫之前我便心脏狂跳,似是不祥之兆。
果然,我又一次先见到了眼下青黑、神色阴郁的齐慎。
「宁缃被沈如霁藏在府中,对么。」皇帝这次不跟我兜圈子,张嘴便是平地一声雷。
我猛然抬头,看向齐慎漆黑瞳孔,见他笃定眼神,便知他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了。
「陛下……」我晦涩开口,仿佛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曹公公颇有眼色,及时端上一素色瓷盘,上卧两枚精巧袖箭,箭尖微微泛着银光。
「你自己选,是我今天便带人抄了沈府,治他个窝藏要犯株连九族的罪,」齐慎眼珠子一转,笑意有些可怖,「还是你今天便杀了宁缃,再畏罪自戕。」
「皇上,容华郡主便非死不可么!」我不敢置信,震声道。
「你以为呢?」皇帝大声斥责于我,「宁缃不死,朕如何一探漠北虚实?那些无能老臣,说长公主和漠北王许是另有隐情,不应贸然出兵,让朕等,朕如何等得!
「若是连亲生女儿的死讯传出,漠北王都固守漠北不肯回京,那便是坐实了其心有异,朕才可名正言顺出兵讨伐乱臣贼子!」
他蹲下身,带着慈爱似的伸手抚上我的肩膀:「这个出兵的借口,需得由你来制造才行。」
「你和宁缃死,或者沈府上下全体陪葬,你是聪明的孩子,应当知道如何选。」齐慎拍拍我的肩,将那淬毒的袖箭塞入我手中,「今日酉时,我要听到沈府传出你们二人的死讯。」
我笑了,大内高手如云,却偏偏让我以命相搏。
皇上只是想两袖清风推得干干净净,由我一个善妒毒妇之手杀了宁缃,若宁缃死后漠北王赶回上京证实其无意叛国,也能名正言顺将所有罪责推于我身,不至于成为一桩疑案,让君臣生了嫌隙。
多可笑,为了帝王一个借口,竟要轻易葬送宁缃和我的一生。
(三十三)
不,准确说来,只有我的一生。
因为最后会死的只有我。
原是如此,原来竟是这样。那前世记忆中毒杀宁缃的画面历历在目,真相竟然如此荒谬又可笑。
上辈子我太爱沈如霁,竟昏了头,下了必死的决心去杀宁缃。为了沈如霁一家的命,我葬送了自己,徒留毒妇之名传世。
那次的结局很明显,我没能杀掉她。
袖箭射出之时,沈如霁反应极快,折扇一挡,那毒箭便回返而来,正中我心口,甚至没让我多留下一个字,便当场咽了气。
沈如霁永远不会知道我是为了救他,才落得如此结局。
袖中揣着的两枚箭如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若是此时抛却一切离开上京,不去管沈如霁死活,我尚有一线生机不是么?
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不会逃的。
一点冰冷掠过我额前,我抬头,原是冬天第一场初雪恰巧落下。
今生既已知晓宁缃不会死,死的只会是我,男女主经此劫难后会化险为夷,那我便更没有理由不动手了。
我太累了,是时候寻个解脱,此生也算是对得起沈如霁当年的救命之恩。
不要怕,陈非妍。很快就结束了,不会很疼的。
(三十四)
我捏紧袖中箭,终是回到了沈府。
果然,沈如霁也与宁缃一同在房中,看见我时似乎正想对我说什么,大概是看我脸色太过灰败,迟疑了一瞬。
只那一瞬,我深深看向沈如霁的眼睛,天上星辰一样深邃又明亮的眼睛。
下一秒我便不再犹豫,挥袖抬手,淬毒之箭霎时从我袖口飞出,直直朝着宁缃射去!
如预想那样,沈如霁眼神中写满了惊愕,但手上反应极快,「啪」地开扇,那柄箭便因强大阻力回射而来,噗呲一声,没入我胸口。
感受到温热血液汹涌而出,我瘫软在地。
死亡并没有如预想中一样立刻到来。
但沈如霁怎么也没有如前世一样,在一边紧紧抱着宁缃,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也许是将死之人的幻觉,他竟朝我奔来,将地上的我抱入怀中,双手微微发抖,脸色好似一瞬间破裂开来。
这幻觉真好哇。
我快要死了,也没什么顾忌了,伸手去摸他的脸,张嘴就开始胡说: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今天都……不想伤害你的心上人……」
我像是想起了什么,竟笑了起来。沈如霁握住了我伸出的手,只感觉他抖得厉害。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十年前那个差点被狼吃掉的孩子……
「谢谢你,给了我名字新的意义……」
我每说一句,只感觉沈如霁把我抱得更紧,甚至徒劳地想用手去捂住我胸口不断冒血的伤口。
「还有,流言说得没错……确实是我处心积虑要嫁给你的……虽然你并不喜欢我。」
我说了很多,到最后已经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沈如霁只是将我的手放在唇边不住亲吻,颤声说着:「我知道」。
如果他真的能知道就好了。
极度的疲乏感涌来,我不再挣扎,任由无边黑暗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三十五)
璟昭帝齐慎即位三十四年,天下大乱。
是年秋,长公主齐钰于漠北草原主动挑起战火,北伐鞑靼部落,大获全胜。随后联合漠北王宁承德谎报军情,称蛮夷主动来袭,需拉长战线,大量战备物资因此运往漠北。腊月初九,齐钰在与上京断绝联系五月后,于关外称帝,自立国号为「坤」,一统漠北平原。
同是腊月,三皇子齐征因璟昭帝对齐钰一事毫不作为,致使乱臣分我国土,率御林军于上京逼宫,璟昭帝宣布退位,让位于齐征。齐征登基后在心腹重臣沈如霁的辅佐下,实行铁腕政策,大刀阔斧推进改革,兵力逐渐强盛,与齐钰大军长年遥隔玉塘关两相对峙。
(三十六)
我是在第二年春天醒来的。
醒来之时左侧肩胛骨剧痛无比,沈如霁恰好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床上的我双眼滴溜溜地望着他,手中瓷碗霎时打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瓣。
「妍妍……」他哑声唤我。
「你……」我本想问你叫我什么,结果出口的声音却嘶哑得可怕,我开始不住地咳嗽清嗓子。
沈如霁却好似我是那易碎的瓷器一般,扑到我身边,将我半扶起,轻轻帮我拍背顺气。
下一秒我才好像刚刚反应过来似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我……我还活着!」
沈如霁笑起来,如春风化雪一般,眼中却隐有泪光:「是啊,你还活着。」
不正常,我一定是在极乐世界,否则沈如霁不会对我如此和煦温柔。
为了确定这不是梦,我直接上手就去掐沈如霁的脸。
「嘶……」他轻呼出声,俊逸的脸微微扭曲。
天,我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沈如霁向我解释,是沈府中珍藏的转心续命丹护住了我的心脉,最重要的是他那时手抖,毒箭并未穿心而过,而是偏离了三寸,射中了肩胛骨下方。
后来,沈如霁牵起我的手,说真相他早已知晓,我闭眼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说他其实也早已经喜欢上我,还说外面春光正好,要牵着我的手一起去看。
我只问:「宁缃呢?」
「……她还是选择辞别京城,回到漠北了,齐征……不,皇上念在多年情谊,并未阻拦。」
我端详着沈如霁俊朗依旧的脸,半晌后终是摇摇头:「鹤仪,这春光虽好,但这次,我好像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看了。」
他闻言,下意识将我的手抓得更紧。
「之前,我总觉得是你拯救了我,不管是性命还是我破碎的心。但,活了两世,也死了两回,挣扎到头来,也只换来了你三寸的怜惜。」
他听不懂我说的两次是指什么,慌张的神色中露出一丝迷茫。
「死第二次我才发现,是我自己拯救了自己。我一直在努力呀,不管是对于未来,还是对于你。我的生活好像一直以来都很苦,而一直在坚持的是我自己。
「大梦一场,你曾是我的月亮。但现在,我觉得我已经能不借着你的光亮,继续向前走了。
「喜欢你的十年是很好的十年,你救我的命,我也早已还给你,只是这次我想更加喜欢我自己了。
「放我走吧,鹤仪。」
沉默蔓延。
过了良久,沈如霁最终还是缓缓放开了那紧握着我的手。
我望着他,第一次露出了毫无负担的笑容。
不再固守那一轮月亮,我才拥有了整个世界。
从此北国雪月,江南风花,世间气象万千,我将会有长长的生命去看遍这摇曳人间。
(正文完)
齐征番外:《明月西楼》
沈鹤仪新娶的夫人,有趣得紧。
他大婚那日,我跟着气急的宁缃前去沈府,本是想看沈宁二人的热闹,却未料一旁的新娘先站出来,驳斥了宁缃。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言之凿凿,讲得是铿锵有力,把宁缃噎了个够呛。
我却瞥见她喜服下的手在微微发抖。
明明生疏到要称鹤仪一句「公子」的地步,却又嘴硬说什么二人情根深种。
笑话,种不种的,我还能不知道。
用我与沈鹤仪十几年交情发誓,他还没恋慕过任何女子,包括宁缃。
我与鹤仪皆心知肚明,这桩婚事皆因父皇忌惮沈家而起。
若不是颜贵妃太心急,天天对父皇吹枕边风,想必他也不会指婚于……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叫陈非妍!」齐嫣大声对我道,有些不满地说,「之前的伴读哪有她那样的,让我玩会儿都不行,非逼着我先把课业做完。
「以前那些人哦,我捉弄一下她们,她们要不就哭了,要不就气跑了。只有陈非妍,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
「所以那些人都成了之前的伴读。」我刮了刮齐嫣的鼻尖。
听了嫣儿的话,我更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但并未太放在心上。
沈鹤仪从漠北回来之后的某日,他与我谈起外族刺客路上设伏一事。
「我的护卫尚未近身,非妍便扑到我身上来了。
「她明明害怕得很,眼睛都闭得紧紧的,却还张开手想护住我。」
沈鹤仪讲这些时,眼里的柔软满到快要溢出来,他自己知道吗?
我摸了摸下巴,没有说话。
看来这位陈非妍着实有点手段,能让以「冷淡」著称的沈鹤仪这么快便有所动摇。
再次见她,是在昭和殿外,她撒了显而易见的谎。
明明是来见父皇,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闭口不谈,其中必有隐情。
我将此事转述给鹤仪,他却沉默一瞬,淡淡道:「许是皇上关心公主学业。」
我不以为然。
除了有趣和厉害之外,我在心里又给陈非妍添上了「可疑」二字。
直到那次在书房内我见到了她的画。我想起了她,当年那个跟在杜弘义身边的黄毛小丫头。
那时她远不及现在漂亮,灰头土脸的,穿得也并不光鲜亮丽,最开始我真以为她是杜夫子的丫鬟。
每次来,她的目光总是悄悄追随着沈如霁。她喜欢他,连我都看得出来。
我想沈鹤仪也能看出来,于是某次我问他是否知道此事,他却只应一句「是吗」,便再无下文。
可怜的丫头,沈鹤仪的芳心怕是比天上星星还要难摘。
因着这丝莫名而起的怜惜,我偶尔会去逗弄她。
去问她宁缃的画是不是很丑,去支使她将我的画笔多洗两遍。
她很听话,但其实她不像表面那样性子怯懦,逆来顺受,我看得出来。
去洗画笔时她会用手指轻轻拨弄水面,看水波层层漾开,好像很有趣似的玩个半天。
偶尔我和宁缃气得杜夫子吹胡子瞪眼,她也躲在一边偷偷捂嘴笑。
明明是挺寒碜的一个黄毛小丫头,笑起来倒是挺好看的。
她也喜欢画画,比我们都画得好多了,以至于日子久了,我一眼就能从诸多画作里看出哪个是她画的。
我不知她的全名,只知道杜夫子叫她「妍妍」。
有次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跟她搭话,站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妍妍」。
宁缃却从我旁边跳起来,大声叫道:「齐征好恶心,竟然叫我『言言』!」
我呆立原地,像被撞破了什么一样赧然,再也不能鼓起第二次勇气。
那时的她转过头来,眼睛写满天真,根本没觉得我是在叫她。
从此我只叫宁缃的全名,再没叫过她言筝。
谁承想,过了这许多年,她竟已成了沈鹤仪的夫人。
是该祝贺她得偿所愿吗?毕竟我也看出来了沈鹤仪的心动,可不知为何,却有丝丝不甘自心中升起。
鬼使神差的,自此以后我便常去齐嫣那里。也曾以齐嫣为借口,去沈府时让她多留一会儿。
我眼见沈鹤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却也见她的眼神一日复一日枯败了下去,好像一朵知晓自己花期将至的花。
再后来……
我醉心于自己的伟业,终于坐到了我想要的位置上。后来我便知道了她被父皇胁迫的事,也知道她伤好之后便离开了沈家。
听说沈如霁收下了她的和离书,却一直没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
也听说她第一站去了江南官窑,成了官瓷纹样的画师。
再过几年,齐嫣也长大不少。某天突然对我说想她了,如果年少无知的时候,对她好一点多好。
我没有作声。
但这天晚上,我便梦到自己依稀还是年少模样,在春日池水边,唤一声「妍妍」。
而她欢快应声,带着笑意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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