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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差人去寻了彼时还不是太监的陆执。

前世威风凛凛的九千岁,此刻趴伏在我脚边,狼一样的眼神盯着我,像是要将我扒皮拆骨,吞入腹中。

我曾厌他恨他,如今却只剩下了他。

1

「阿姐可是不舒服?」

一声轻询唤回了我的意识。

这熟悉的声音……

我猛地从如潮水般黏腻的黑暗里挣脱,睁开眼睛,杀意凛然。

略带担忧的少年正冲我轻轻摇头,杏黄色太子常服领口处沾了大片洇开的酒渍。

我饶是挫骨扬灰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盛沅,我倾尽所有,当成眼珠子疼的好弟弟。

上一秒他一声令下,我被万箭穿心的滋味,仍令我心惊。

我低头,繁复的宫装穿戴整齐,流云苏绣的制式世间难得几件。

再抬头,夏国的三皇子齐璆气喘如牛,扬着的手上还拿着一个空酒杯。

我记得这场鸿门宴。

永昌二十四年。

怎会如此?

难不成贼老天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三皇子将酒杯凿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都说贵国太子和大公主姐弟情深,诸位瞧瞧,我看更像是长姐如母吧?」

他醉醺醺地眯眼,「刚孵出来的鸟儿,嘴硬腿软,等着一个女人出头?」

盛沅的面色瞬间苍白。

「三皇子说笑了,」我拂袖站起,定定地看着他,「天家的亲情珍贵,夏国以铁血著称,有诸多误会也难怪。」

不等三皇子开口,我继续道:「今日是礼宴,有何出头不出头之说? 三皇子喝得尽兴,却也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永昌二十四年,六国各派皇子来访云川国,名为拜访联姻,实为狼子野心。

夏国的老皇帝没几口气了,三皇子急吼吼地要夺权,三番两次求娶我被拒后,当众刁难看起来好捏的软柿子盛沅,借此给云川国难堪。

前世我爱弟如命,一杯酒泼了回去。

等宴散了,我被父皇禁足整整半年;好不容易积攒的人脉权势,因这半年转头送了别人作嫁衣。

重来一次,我再不想重蹈覆辙。

我眯着眼睛,朝旁边的女官和舞娘打了个手势,低声嘱咐几句。

女官依言照做,不大会儿便端上来几坛美酒,笙歌曼舞,无声无息掩盖了插曲。

我做了个请的姿势,「美人配美酒,本宫珍藏多年的琉璃醉,诸位尝尝?」

婢女高高举着酒杯。

三皇子酒醒了大半,闻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下了这个台阶。

「美酒虽好,」我慢悠悠地朝着三皇子颔首,「切莫贪杯。」

打发了三皇子,我回到座位上,心绪却并不宁静。

往事种种,到底是黄粱一梦,还是前世今生?

「阿姐?」

我刚落座,回过神,看向盛沅。

盛沅腼腆一笑,「谢谢阿姐替我解围。方才我瞧阿姐脸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我嗯了一声,并不作答,只是夹起一筷甘荀。

没等送到嘴里,又听见盛沅道:「咦,阿姐不是不喜吃甘荀?」

「味道尚可。」

约莫察觉到我的冷淡,盛沅小心翼翼地不敢再讲了。

我吃了两筷,就撂下了筷子。

没意思,也不好吃。

也就只有陆执那种怪胎爱吃。

2

「臣是个太监。」

「本宫知道。」

「殿下既知道,何必穿成这样来羞辱咱家?」

「掌着生杀大权的九千岁,总不该认为本宫是三岁痴儿,任人鱼肉罢?」

「殿下这是,想拿自己来换?」

「哈。那也得看九千岁,愿意不愿意。」

我褪去最后一件里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人,忽然笑了。

烛火摇曳里,溢出来的声线低沉,悦耳。

桃花眼眸沾了醉意,牵丝带缕。

可仔细瞧过去,黝黑的瞳仁深处满是锐利如刀的狂放,「殿下,臣是太监。」

他重复一遍,并不明显的喉结此刻上下滑动,张嘴对着我脖颈就是重重一口。

……

我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抚上脖颈。

上一世,他那一口咬破了皮,留了个痂,在未长好时,陆执最爱反复摩挲,爱不释手。

但现在,这里仍然光滑。

许是梦见陆执,细嫩的皮肉处莫名泛着痒意。

现如今是永昌二十四年夏日,算来陆执也就是这个时候被卖进了宫,稀里糊涂做了太监。

我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唤来了婢女春桃。

我头疼道:「吩咐人手,去替本宫寻个人,尽快。」

春桃端着一杯茶水过来,替我架起枕头,好让我靠着,「是,奴婢这就去。殿下先喝杯水吧,可是魇着了?」

我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忽地问道:「春桃,你说太子如何?」

「太子?」春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殿下与太子姐弟情深,只是殿下……」

春桃欲言又止。

我素日称呼盛沅为阿白,从未如此冷淡地直称过太子。

「你尽管说,本宫不怪罪你。」

春桃道:「殿下有些溺爱太子了。皇后娘娘仙去得早,殿下多看顾幼弟是应该的,只太子去岁便束发了,多少也该成为咱们殿下的依靠。」

我轻笑,「是吗?」

春桃叩首,不敢再多言。

我将茶杯放在榻前小几上,亲手扶起她。

春桃受宠若惊,连连后退,「殿下,使不得。」

我也不再教她难做,收回了手。

「明日起,你顶了檀香的活罢。」

我打了个哈欠,「本宫乏了,下去吧。」

春桃瞪圆了眼睛,又惊又喜,「是,奴婢告退。」

春桃替我理好帷帐,复掩好门,才悄声退下。

我闭着眼躺在榻上,往事种种仍阴魂不散。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陆执稀里糊涂做了太监,我又何尝不是稀里糊涂过了一世?

3

「殿下,探子来报,人找到了。」

我斜倚在贵妃榻上撑着额头,翻看着凤仪宫这些年的账册,闻言道:「人在哪?」

陆执虽同我说过这个时候,却不曾告诉我他从哪里进的宫。

春桃替我捏着肩,「据说是在红袖楼。」

「红袖楼?」我拧眉,「去将人接来。」

红袖楼是京城最大的勾栏院,声名远扬,玩得开也玩得脏,是个销金窟。

我顿了顿,「算了,本宫亲自去。」

春桃连忙道:「殿下仔细脏了鞋。」

「无妨。」

春桃看样子极好奇是什么人,能让我亲自去一趟。

我阖上账册。

难怪陆执十五岁成了太监,还无师自通许多床笫之事。

也难怪有时闹起脾气来,冷笑着说自己是娼妓之子,骨子里血就是脏的,要把我一起拉下泥潭。

他那狗脾气,不信任何人。若让人去,不说缘由,怕是要打一顿才能抬回来。

红袖楼开在最繁华的长安大街,修缮得比宫殿还要精致,更添了江南的情调。

五步一亭,十步一阁。

乍眼一看,恩客吟诗作对,倒是人模人样,瞧不出藏污纳垢。

等转了三个阁楼,到了红袖楼最中心的地段,扑面而来的奢靡之气熏人得紧。

春桃低声道:「殿下,人在二楼那个雅间,似是惹了麻烦。」

我挑眉,信步朝雅间走去。

雅间内。

我站在门口,涓涓琵琶声配着古琴流淌出来。

「你,过来。」

三皇子懒洋洋地开口,随着脚步声,他的声音越发暧昧,「你说你是小厮?」

「爷看着你就是个女的,不然就脱了裤子给爷看看。」三皇子似是拍了什么东西在桌子上,「陪爷玩一晚上,这些都是你的。」

「哟,还挺倔?非要爷亲自动手是吧?」

砰。

「嘶——」

三皇子倒吸了一口冷气,破口大骂:「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然后,我听见「唰啦」一声。

屋内的女子惊叫几声,琵琶和古琴声也都停了。

我猛地踹开门。

三皇子作势要砍人的刀滞在半空。

他脸上发青,一看就是被人打了一拳。

陆执死死地盯着他,拳头握紧,眼见着刀劈过来了也不躲不闪。

我这个角度,分明看见他拳头里攥着一块碎瓷片,已经割破了掌心。

狼崽子。

我哼笑一声,让春桃守着门口,关上了门。

「三皇子发这么大火作什么,消消气 ,云川国不好南风,也不懂您的规矩,更不曾见过三皇子这般威风。」

我一步一步朝着三皇子的刀尖走过去,寒光只离我寸步之遥。

我面不改色道:「三皇子何必跟个不懂事的下人计较呢?」

三皇子虽被逼着收了刀,气却未消。

他冷笑连连,「昭阳公主,您这唱的又是哪出啊?」

这话说得难听,我却懒得计较,只是不动声色挡在了陆执前面。

三皇子喷了口酒气,对我怨念不小,指桑骂槐,意有所指,「个兔崽子也敢当众给我难堪?挺有种,爷今天非要办了他!」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红袖楼多少娇俏佳人,三皇子何必执着这个不情不愿的?不若这样,给本宫几分薄面,本宫便教管事的多挑几个温柔可人的来。」

我往前一步,拍拍三皇子的肩膀,「算是本宫请三皇子的。」

三皇子道:「我就要他,其他人哪有这般绝色?」

说着,他一顿,转而看向我,忽然嬉笑着揉了揉我手拍过的地方。

他酒气浓重,「倒还真有。」

「昭阳公主才乃人间真绝色,云川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三皇子轻佻道,「这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昭阳公主一人就占了另一半春光,三皇子妃的位置,如果公主愿意,自然是要许给公主。」

酒气氤氲中,他大言不惭,还要伸手,想要挑我的下巴。

还没等碰到我,我冷笑一声,收回了所有笑容。

满室寂静中,我反手就是一个巴掌狠狠掼在他的脸上。

「给脸不要,齐璆,你真以为本宫不敢动你?」

我靠近他,一字一顿道:「来者是客,本宫给你一分脸面,你且收着,再敢挑衅本宫,新仇旧账本宫同你一起算。」

齐璆似是被我打蒙了。

他摇摇脑袋,怒从心底起,暴跳如雷,「盛意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

我甩甩手,转脸又巧笑倩兮道:「本宫敢,本宫凭什么不敢?你大可试试本宫能不能悄无声息地捏死你,再卖给你的几位皇兄一份人情?」

齐璆还要发的火都哽在了喉头。

「下次再让本宫看见你,」我转身拉过陆执,眸色阴冷,「本宫保证你站着进云川国,爬着回夏国。」

4

直到回宫,陆执都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像是哑巴了一样。

要不是手指骨上鲜红的血迹,还以为这是个死人。

我将人领回了凤仪宫,坐在主座,陆执就梗着脖子站在下面。

既不跪,也不走。

我冲春桃抬下巴道:「叫小厨房做些吃的来吧。」

春桃会意,一并带走了殿内的其他人。

我半眯着眼睛打量陆执。

依稀倒是能看出些成年后的影子。

清瘦的少年还未长开,线条还不如成年后流畅,只是脊梁骨依旧挺直。

桃花眼梢天生带红,点漆一样的瞳仁直勾勾地看着我,紧抿的唇因为过于用力,殷红如血。左脸上擦破了些皮,渗着鲜艳,衬着眼角一颗红痣,徒添媚色。

雌雄莫辨,貌若好女。

难怪让那浑不懔的齐璆一眼看上。

我慢悠悠地开口:「本宫不缺男宠。」

陆执一直梗着的脖子几不可察地松动一瞬。

我气定神闲地招呼他过来:「来。」

陆执犹豫了半晌,还是走上前来。

我去拉他手腕的时候,他明显不适,像是极其抵触肢体接触,却又生生忍住,看着浑身不自在。

我一寸寸展开他攥紧的拳头,好不容易粘在一起的血痂又崩裂开。

鲜红的血洇上了我的袖摆,陆执下意识要抽回手。

我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别动。」

陆执僵硬地悬着手腕。

九千岁何时这般手足无措、坐立难安过?

我忍不住嗤笑道:「狼崽子。」

小时候是狼崽子,长大了是狼犊子。

啧。

我随手拿起出宫之前放在榻边茶几上的帕子,按在他的伤口上,微笑着问:「疼吗?」

陆执小脸煞白,终于开了第一句口:「不疼。」

这性子倒是一直如此。

我暗骂了一句狗脾气,手上力度又加重几分,「不知道疼?」

陆执不说话了,只是咬着牙,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将绣帕打了个结实的结,包好了他的伤口。

「知道疼,下次就别割自己。」我放开他的手,拧着眉心搓了搓指尖沾上的血迹,「叫什么名字?」

陆执盯着我指尖和袖子上的血,后退了几步,低下了头,「陆执。」

「为什么在红袖楼?」

「我阿娘是红袖楼的,我自小就在红袖楼。我七岁那年她死了,我就只能待在那儿打杂,除了打杂我也不会别的。」

陆执抬起头与我对视,面无表情,口吻麻木。

「这样的事很多吗?」

我瞧到了他的小动作,其实他的指尖一直在不停勾着帕子打的结,看起来十分无措。

原是从这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个习惯。

前世的九千岁,嗔疯笑怒,狂放阴狠,唯有床笫私下之时,会有意无意地勾着我的发梢玩。

「多。」

陆执顿了顿,意识到我在看他的指尖,顿时捏紧了拳头,又恢复了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姿态。

我嗯了一声。

原来他身上那些伤都是这么来的。

九千岁不喜人伺候近身沐浴,连睡觉时都穿着锦衣红袍,只有我见过他的身子。

冷白,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却夹着一道道伤痕。

有鞭痕,有烫痕,还有刀痕。

陆执道:「帕子我会洗干净还给你。」

我挑眉,看向他,「本宫乃云川公主,你该唤本宫殿下。」

真稀罕。

还能从陆执嘴里听到「我」这个自称。

这人心情好了便自称臣,哪里不爽了就阴阳怪气地称自己咱家,总之不是个畅快性子。

我失笑,我反倒成了最了解他性子的人。

「殿下。」

陆执眼神闪烁不定,就是不看我,手指尖又无意识地勾起了帕子结。

我往后一倚,「既唤了本宫殿下,此后就跟在本宫身边罢。瞧你倒不像是个做不成事的,先去本宫的暗卫那学个一年半载,本宫再给你安排差事。」

陆执诧异地看向我,难得绷不住神色,「可我是娼妓之子……」

他桃花眸水光寒凉,盯着我被血洇湿的袖子和指尖。

没由来的,我知道陆执是什么意思。

我是娼妓之子,我的血脏。

我垂下眸子,撑着额头,复又抬眼看他,「本宫从不养废物,也不做无利起早之事。黑猫白猫,抓得住耗子的,就是好猫。」

陆执定定地看着我,咬紧的牙关一点点松开。

他握紧掌心,任由层层鲜血沾透帕子,顺着指尖淌下,「殿下今日之恩,我不会忘。」

我摆手,示意他自去。

陆执一瘸一拐地出了正殿,我恍惚意识到他方才可能早就被齐璆差人打了一顿。

半句疼都没喊。

我揉着额角,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我寻陆执,到底是出于养一条聪明狼崽子的利,还是……

舍不下他了。

5

「阿姐,他不会放过我的。」

「阿姐,你死了,他会不会很伤心啊?阿姐,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你替我,探探路罢?」

身着九爪龙纹衮袍的少年盯着我,脸上是天真无邪,眼神却恶毒得让人胆寒。

……

我再次从梦中惊醒。

动静不大,却还是被门口守夜的人察觉到了。

陆执推开殿门,执着烛火,一身清霜。

他步履匆匆,撩开帷帐,恰好见我坐起身来,身上只有单薄的寝衣。

陆执的手顿住,过了几秒才慌忙收回,眼睛和手脚都在乱飘。

他跪在地上,借着烛火,我瞧见他白玉一样的耳垂,泛上了可疑的红色。

我哼笑一声,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僭越。

我自顾自地掀了被子,腿一抬一摆,换了个姿势,不着罗袜的脚就搭在了地上。

「殿下,地上凉。」陆执本是低着头,又不敢看,只能抬起头,声音小得可怜。

我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道:「是吗?」

陆执迟疑了半晌,红着耳朵去拿鞋。

他生得很白,皮肤比寻常女子还要冷白细腻,正因为如此,愈发显得唇色鲜红,桃花眼晕周遭淡淡的粉色,忍不住让人想一再逗弄。

前世哪有人敢去逗弄九千岁,只能由他定夺旁人的情绪。

我眼神一转,起了坏心思。

陆执低着头捧了鞋来,我抬起脚,踩在他手上。

冰凉的触感就像他这个人,怎么也捂不热。

陆执定定地不动,「殿下……」

我懒洋洋道:「替本宫穿上吧。」

他耳垂的红色,渐渐蔓延到两颊。

陆执抬起头来和我对视,眼神晦暗,「殿下,请不要作弄臣。」

「想哪儿去了?」我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作弄?」

我掩嘴道:「本宫没治你个忤逆之罪算宽宥了。让你去暗卫营,同本宫说说,你为何在本宫殿门口守着?」

真有意思。

九千岁小时候,竟如此有趣。

陆执一顿,眼神别过去,纤长如蝶翼的睫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殿下于臣有恩,臣白日在暗卫营,晚上便来替殿下守夜。」

我揶揄道:「学了几分三脚猫功夫?就想尽侍卫的责了?」

「殿下救了臣,臣便守着殿下。」陆执抿嘴,眼神一暗,伸出另一只手,捧起我的脚,送进鞋里。

他指尖冰凉,又主动要去替我穿另一只鞋。

我探究地看着他,啧了一声,「死心眼。」

陆执替我穿好另外一只鞋,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说:「臣愿为殿下刀山火海,死生不论。」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行了,说得如此夸张,不过本宫记着了。」我俯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以后跟春桃多学学,这宫中的规矩繁复,日后行走莫丢了本宫的颜面。」

言下之意,我是准备将他带在身边了。

我摆手,示意陆执下去。

他离开前,深深看了我一眼。

像是一匹只会独自舔舐伤口的独狼,带着野兽独有的直觉,执拗地认准一个死理。点漆一样的瞳仁里装下谁的身影,就恨不能马上叼回自己的窝。

前世能从一个无名小太监混到把控朝政的九千岁,是要几分胆识的。

如今不过才是个被我带回宫来的小孩,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起身,慢慢踱步到窗棂处,开了扇窗,任凭夏风卷着蝉鸣缓缓发酵,白鸽咕咕扇着翅膀落在窗前。

以小博大吗?

自不量力。

我哼笑。

偏我们都是这样自不量力的人,挣扎着想要往上走,不肯轻易认命。

前世我是为了弟弟,今生也该为自己活一回。

我寻了纸笔,悄无声息地写了一封信,眼见着白鸽飞远。

月光洒进殿内,铺了满地幽幽。

「本宫是真的很好奇。」

「你有什么秘密呢?」我喃喃自语,眼神一寸寸结了寒冰,「本宫的……好弟弟。」

6

一晃半月过去,倒是没再有什么风声。

盛沅来凤仪宫找过我几次,都被我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搪塞了过去。

我推开眼前的茶杯,活动两下筋骨,「近来陆执如何?」

春桃道:「奴婢听暗一说,他很是肯吃苦。」

「规矩呢?」我漫不经心地拿起一颗橘子,「学得怎么样了?」

春桃又道:「上次殿下差他去东厂办的事十分利索。殿下当真慧眼识珠,他是个可塑之才。」

我扒开橘子,一丝丝地挑着橘络,「跟东厂打交道,谁吃亏?」

春桃笑了,「东厂的于公公可是栽了大跟头,听说陆执明着敲打几句不够,暗里还打断了于公公几根肋骨,现在人还在床上躺着,动弹不得呢。」

我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办得不错。」

东厂的副手于福豪,本是我的人,刚进宫就被我暗地栽培,一手提到东厂副提督的位置。

然而人心难测,半年后,他暗地里投靠了九皇子,老九借着这事削了我在户部的权不说,还害我折损了不少党羽势力。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次伤筋动骨,间接造成了几年后我任人鱼肉的局面。

为了夺权回来,我爬了那时已经控权朝堂的九千岁的床。

正思及此处,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说曹操,曹操就到。

「殿下,您要查的事有结果了。」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有些沙哑。

陆执跪在地上,将托盘高高呈上,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拿过托盘上的信笺,逐封查看。

我手紧了又紧,终究是没忍住,将所有信笺胡乱捏成一团。

我垂下眸,面色阴冷。

陆执低低道:「盛沅如此狼心狗肺,殿下要杀了他吗?」

我看见他这副模样,觉着好笑。

约莫是前世和九千岁动不动就针锋相对惯了,见他如此,忍不住就想开口逗弄。

我淡声道:「抬起头,过来。」

陆执应声抬头,放下托盘,起身上前,难得的听话乖巧。

我俯身前倾,手指尖挑在他的下巴上,强迫他将头仰得更高。

刚染就的丹蔻鲜红浓艳,一路向下攀,最后停留在小巧精致的喉结上,朱红映着冷白,无端暧昧丛生。

少年长得快,不过进宫月余时间,比那拔节的青竹窜得还快,依稀可见修长的身姿和挺括的轮廓。

我另一只手拉过他的肩膀,逼着他与我对视。

掩在衣裳下的紧绷让人生出罪恶的心思。

被我一扯,陆执跟着踉跄两步,身子也低下来,形状优美的唇瓣与我咫尺之遥。

我将指尖按在他的喉结上,侧脸绕过,对着九千岁不告于人的敏感耳蜗轻吐了一口热气。

我悄声道:「那是本宫的弟弟。云川国太子的名讳,也是你一个奴才叫得的?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轻笑一声,手一推一收,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陆执才泛红的脸刹那煞白,原本多了些雾朦胧的桃花眼清醒过来,狼崽子一样倔强而凶猛地看着我。

我先是扑哧笑了会儿。

笑声越来越大,我几乎笑出眼泪来。

我好想问问前世威风凛凛的九千岁,哪有我救了你,你还把我视作私有物,闹起脾气来的道理?

到底还是岁数小,什么狼子野心、深深欲望都写在脸上。

但我没有问。

「本宫只有盛沅这么一个弟弟,饶是他不争气,又背着本宫养自己的人,难不成本宫还能杀了自己的依靠?」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我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过想逗逗他。

现在,我还当真不能图一时痛快,杀了盛沅。

我只是想看看,还是个小狼崽子的九千岁能说出什么话来。

陆执的喉结上下滑动两下。

「臣来做殿下的依靠。」

我终是放声大笑,「就凭你?」

陆执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道道青筋微微鼓起,眼神凶悍而专注,「是。」

「臣来做殿下的依靠。」他补道。

夏风卷得檐角铃铛叮叮作响。

我的笑声渐小,直至沉默。

我伸手去摸他的腰。

少年劲瘦的腰蕴着惊人的爆发力,此刻却在我掌心微微发颤。

我勾住他的腰封,指尖在腰封和衣裳之间游走,眼神胶着在他脸上,不肯错过他每一丝表情。

直到勾出了我要找的东西。

我将帕子拿在手心,转了两转。

「洗得挺干净。」我抖了抖帕子,纷扬之间遮掩住我此刻眼中难以自持的动荡。

我将帕子丢回给他,看着他慌张抓住的动作,勾起唇角,「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前,藏好你那点小心思。本宫可不想哪一天,传出来自己养了个男宠这种混话。」

「你也不想,当本宫的男宠吧?」

我再次勾手示意他过来。

我前倾半晌,盯着他许久,看着他眼中越来越浓烈的野心。

皴黑的瞳孔中满满当当映着我,唇色鲜红。

我忍不住叹了一声,又往前凑了些。

——我咬住他的耳垂,留下了一个红印。

「想也可以。」

「不想。」陆执沙哑的声音灌满隐忍,「臣不想。」

他又重复一遍:「臣来做殿下的依靠。」

我满意地用舌尖描过一下,坐直了身子。

陆执虔诚而偏执地望着我。

若给前世的九千岁看见自己这副丢人模样,怕是狠起来能活撕了自己。

我撑着下巴,甜丝丝道:

「好啊,本宫等着。」

7

陆执就是陆执,就算没有经历过前世种种,骨子里也还是那个九千岁的灵魂。

春桃替我执伞,「殿下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抬头看了一眼正午的烈日。

「好奇。」

到了暗卫营的门口,我没有出声,只是俯身轻轻撩开帘子。

我从缝隙里看了一眼。

陆执坐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啃着一根甘荀。

我诧异了一瞬,随后饶有兴趣地继续看他。

若谁说威风凛凛的九千岁,会蹲在这里安静地啃一根生甘荀,我定是千百个不信。

可如今他就这样蹲在这里,腮帮子鼓着,尚且还有些婴儿肥,不像成年后线条流畅,棱角分明。

无端有了几分可爱之处。

日头正热,陆执三两下啃完,腮帮子鼓鼓,咽下去后起身,摩拳擦掌回了屋里。

我瞧见他手指上几个明晃晃的血泡。

「殿下,您不进去吗?」春桃见我要走,连忙扶着我下阶梯。

我淡淡道:「走吧。」

看了也无用。

我并不知晓,我前脚刚走,后脚屋里的门再次敞开。

陆执望着门口的方向很久很久,久到几近呆滞。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鼻子,当真像条狼崽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折返屋内。

我还有事情要办。

又到了一年榴花盛开季节,宫门口母后亲手栽种下的榴花开得如火如荼。

我眼神暗了暗,抬脚往凤仪宫的另一个暗室走去。

凤仪宫两个暗室,一个用来豢养暗卫,另一个用来审讯人。

我推开暗室的门,血腥和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表情平静,内里却一阵阵气血翻涌。

幽暗的密室里,门口是整齐悬挂着的一排排刑具。

双手吊在圆环上的女子奄奄一息,浑身血迹斑斑,身上不少用了刑的地方因为夏日炎热,已经起了脓疮溃烂。

飞舞的蝇虫嗡嗡着吵。

我拿出帕子捂住鼻子,轻蹙眉头,「死了?」

暗一从暗处走出,冲我无声无息地摇头。

「殿下,她不招。」

我冷笑,拿下帕子,往前走了两步。

春桃惊呼一声,就要拦住我,「殿下,仔细脏了手。」

我立在了离檀香三两步的地方。

我怎会是任人宰割的主?

就算是要将我万箭穿心,在这之前我也要生生啃下来对方一块肉。

前世死前,我全无挣扎的力气,我这才知道我的膳食被人下了药。

很符合我教给盛沅的,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两手准备,做到万无一失。

所以他下了双保险,保证我比他先走一步。

我晦暗不明地打量着檀香。

能动我入口之物的,只有我信任的两个大宫女。

在我的示意下,暗一泼了一盆盐水。

被剧痛惊醒的檀香挣扎着,带着铁链圆环哗啦啦地响。

「说说吧,你和本宫那个好弟弟,有什么秘密瞒着本宫?」

我微笑着问。

檀香的嗓子早就嘶哑,「疯子……你不得好死,你做的那些事,你要下十八层地狱!」

她用尽全力,朝我啐了一口血沫子。

「这是看谁可怜,为谁鸣不平呢?」我连笑容都没打个晃,「别的不敢说,你再不交代,本宫保证,」

我一字一顿淬毒道:「让你和太子,先去地狱探探路。」

方才几句话似乎耗干了檀香的力气,她歪过头去,眼睛一耷,竟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好忠心,」我拍着手赞赏道,「你若对本宫这般忠心,何至于此?」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檀香,冷声对暗一道:「本宫瞧着她还没吃够苦头。」

暗一垂头领命。

我没有走,只是站在暗室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长出宫墙的榴花树。

伴着暗室内的惨叫,我轻叹一声,摇摇头,「春桃,你说这世上,眼见的,和记忆里的,哪个更重要?」

春桃恭敬答道:「殿下,自然是眼见的重要。」

「是吧。」

我推开门,翻涌的气血早就平复下来。

暗一得了我的令,没有再收手,檀香已经血糊糊的了,唯有一对疼得乱转的眼珠,才证明这是个活人。

我掏出被我揉皱又展平的信笺,暗一掰过檀香的头,逼着她看。

她说不出来话,只有眼珠子泄了密。

变化很细微,但一瞬间的错愕和慌乱就足够了。

我收起信纸,眼神冰冷,「别让她死了,留着给本宫那好弟弟看看。」

春桃低着头替我推开暗室的门。

门嘎吱嘎吱打开,漏进些许日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缓缓吐了口浊气,忽然回头神经质地笑了,「 本宫改主意了。」

「做谁的狗不是做?敢朝着本宫吠,本宫就让你一家陪葬。」

8

「阿意,你是姐姐,要顾好弟弟。」

青松影里,红藕香中,一身凤袍的女子噙着笑意拈起一块点心,哄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眉眼温润。

「母后护不了你们了。」

昏暗的宫中,烛火一点点熄灭。噼里啪啦的烛芯燃烧,几线红泪燃烬。

贴着骨头一层皮的女子死死抓着小女孩的手,面色惨白,「阿意,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一晃又一个月过去,我已经记不清这是重生后第几次从梦中惊醒。

人死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偏两世记忆错杂,沉甸甸地压着我,滋味并不好受。

往常这时候我会做些什么?

我撑着额头,记忆里浮现出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只是九千岁阴阳怪气惯了,大抵会如此说:

殿下,常言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人太聪明,是要短寿的,不如跟咱家说说?

我曾厌他恨他,可后来那段岁月,恍然回首,我只剩下他了。

我沉默着起身,赤脚踩在地砖上,摸索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春桃听见动静,敲了敲门,「殿下可醒了?」

我应了一声:「进来吧。」

春桃推开门,却没进来。

取而代之的是在春桃身后的人。

我瞥了一眼陆执。

春桃识趣地关好了门。

「何事?」

我撇了撇茶沫子,轻轻吹了两下。

陆执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始终觉着他这眼睛如狼似虎,上次说过也不见收敛。

正要开口,陆执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少年本就清瘦,膝盖骨砸得闷响,听着便痛。

我眉心的刻痕不自觉加重。

陆执一字一顿道:「臣想去边关。」

「消息还挺灵通。」我又抿了口茶,叹了一声,摇摇头,「为什么?」

蛮荒小国近来侵扰边境,云川国的寿数也要一眼望到头了。

少年皴黑的眼珠藏着择人而噬的狠戾,「殿下说过,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

我撂下茶盏,猛地拉住他的衣领,逼着他往前。

我不避讳他眼中的凶光,只是扬唇,轻笑道:「好啊。」

我们一直都是一路人。

不会等着别人对自己的命运指手画脚,想要什么,就不择手段地去争。

我松开手,陆执维持着前倾的姿势,甚至再往前了几步,像是放出笼的猛兽。

「殿下……」

我在他额间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转瞬即逝,无视了他的错愕和惊慌。

纤长白皙的两指并拢,点在他的唇瓣上,分不清到底是唇色血红还是丹蔻更浓。

我不许他再多讲。

我笑得开怀,「本宫等你回来。」

陆执盯着我,像是要将我洞穿,方才的错愕已经不见。

他睫毛低垂,遮住眼神。思衬之间,飞速张嘴咬了我一口。

我吃痛嘶了一声,收回手一看,一圈红印子。

属狗的,改不了。

我再抬眼,只见陆执伸出舌尖,缓慢地碾过唇齿,仔细品尝。

前世威风凛凛的九千岁,就这样趴伏在我脚边,狼一样的眼神盯着我,像是要将我扒皮拆骨,吞入腹中。

我不轻不重踢了他一脚,哼笑道:「说你是狼崽子好,还是狗崽子好呢?」

陆执声音嘶哑低沉,明晃晃的喉结滑动两下,像是渴了,也像是压抑。

他说:「只要殿下喜欢,是什么都好。」

9

九千岁办事向来雷霆手段,哪怕年幼些,说去边关,隔天便收拾了小包袱。

同我告别时,少年只留了一个打马离去的倔强背影,不肯回头望城楼一眼。

炎热暑气烤得叶子发蔫,青砖都要晒出裂纹。

春桃似是忍了许久,终是愤愤道:「学了许久规矩还是这样独来独往,殿下看上他哪里了?」

「若搓圆捏扁,磨平棱角,本宫才算瞎了眼。」我嗤笑一声,拂袖离去,「世上一切苦难,都来源于自身能力不足,」

「他急着呢。」

我慢悠悠地坐上步辇,放下帘子,摆驾回了凤仪宫。

刚下步辇,远远地我就瞧见盛沅在宫门口左顾右盼。

他身后的太监总管叶公公苦口婆心地劝:「您快进去吧,外面热,仔细中暑。」

「哎哟,公主,您可算回来了,」叶公公眼尖地看见我,连忙道,「殿下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奴才怎么说他都不听。」

我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这点事都劝不动,狗奴才,要你何用?」

叶公公笑着的脸僵了一瞬,讪讪请罪。

我懒得理会这老货的做戏,盛沅却闷闷地开口了。

他汗水湿透了衣襟,不似作假,表情委屈极了,「可是我哪里惹了阿姐?阿姐近来都不曾见我。」

我示意春桃拿出帕子给他擦擦。

我笑意吟吟道:「怎会?阿弟进来吧,前些日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你。」

春桃同样笑着替盛沅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咱们殿下惦记着太子呢,病刚好就要去瞧太子,岂料太子和殿下心有灵犀,这不正好吗?奴婢刚做了杏仁酪消暑,现下正在井水里冰着,太子殿下快进来罢。」

我抬脚进了凤仪宫,春桃便不着痕迹挤开叶公公,亲自扶着盛沅,替他打扇。

同我之前对盛沅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分别。

「怎么不见檀香姐姐?」

刚落座扇了会冰,凉快一会儿,盛沅就忍不住开口问询。

春桃端了两碗杏仁酪上来,俯身告退。

我舀了一口,勾唇笑道:「瞧这脸红得,是热的还是羞的?」

盛沅讷讷的,满脸绯红,「阿姐就知道打趣我。」

他神态是如此自然,无论是少年悸动的羞于启齿,还是对姐姐依赖的欲说还休,都浑然天成。

我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许久,发现前世栽在这里,不枉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檀香年岁与我相仿,曾经我将她视作心腹。盛沅对她心动,我也不遮着拦着。

我只是想不到,他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如此会演。

我认下了这灯下黑,「行了,不打趣你,她前些日子替本宫办事,才回来。倒是你,算算年纪,你也是时候该有个通房了。」

盛沅今年也要十五岁了,也该是有通房的年纪了。

「母后仙逝得早,阿姐便替你打算了,檀香,」

帘子应声被撩起,穿金戴玉的女子面色红润,怯生生地望了一眼。

我勾唇道:「阿姐本就准备将人给你送去呢,不曾想,你先来了。」

盛沅手中的勺子一顿,瓷勺磕在碗沿上,清脆突兀。

他面色不变,只是低垂下眼,声音带喜,「多谢阿姐。」

我舀了一勺杏仁酪,甜腻的果脯粘上齿侧,我伸舌头舔了舔腮帮子,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真心实意的笑,「若喜欢,阿姐择日再给你挑几个。」

盛沅抬头,略带羞赧,「阿姐,檀香姐姐便够了。」

我但笑不语,打了个岔子,便将这话一带而过。

盛沅带着檀香离开凤仪宫的时候,檀香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拈起盘子里一粒果脯,放在指尖把玩,权当没看见。

等人走远了,春桃关好门,晾好的梅子干骨碌碌滚到了尘土里。

我手还维持着抛东西出去的姿势,「这梅子不入口,择日给檀香的家人送去吧,想来他们才吃得惯。」

「是,殿下,」春桃颔首,犹豫半晌继续道,「暗一扣下檀香家人前,发现之前暗中拿捏檀香家人的,是陈家人。」

我不紧不慢擦了擦指尖,「难怪,檀香也算个孝顺的。」

春桃眼底掠过杀意,「檀香也便罢了。陈家与殿下都是骨血相连,他们怎可如此辜负您?」

我噙着冷笑。

「若不是呢?」

10

一晃一年过去,除却陆执屡立战功的信笺,倒是没其他值得一提的。

自将檀香塞到盛沅身边后,我许久没有动手,依旧维持着表面的言笑晏晏。

如今天下六分,我重生之前便已将盛沅推上了云川国太子之位,现下再突然动盛沅,只会让我自己伤筋动骨。

欠我的,我早晚会讨回来,无非时间短长罢了。

我还是那个疼爱弟弟的昭阳公主,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我会不着痕迹地抽身出来,不沾一点腥臊。

眼见要到了我十八岁生辰,我坐在湖心亭中,悠悠地看着白鹭凫水,端着一盏雪松茶,甚是闲适。

湖心亭对面便是一座荒芜的宫殿。

我极目远眺,神色晦暗。

日前我去过那宫殿,颓败得很,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只有床榻的墙上,凌乱地刻着几个字。

意浓。

盛意浓。

我抿了一口茶,涩得舌头发酸,晃得我一时失神。

陆执替我查到的事,远不及我所猜测的那么肮脏。

大体是一致的,我并非皇后的亲生女儿。

我生母本是巡游中带回来的宫外女子,姓曲。

一朝得幸的曲美人没想过深情款款的心上人竟是沉迷后宫三千美色的昏君,失望至极。

她性子刚烈,很快失了宠。父皇又从不管后宫争宠算计,她同很多君恩一夜的美人一样,凋零在了宫中。

生下我后,她便撒手人寰。

皇后当年体弱流产,膝下无子,我恰好出生,便将我当成亲女儿一样照料。

长大后,眼见皇后将我疼进骨里,也无人提起,我更不会怀疑。

薄薄的一层窗户纸,竟成了我前世栽的最大败笔。

不是最坏的结果,却不如是最坏的结果。

我如何恨?

我如何恨天冷给我缝衣,生病给我守夜,做得比生身母亲还好的母后?

我口中发苦,喉头哽着难受。

落日西沉,白鹭拍打着翅膀,溅起水花,嘎嘎乱叫。

我也没了赏景的心情,起身便回了凤仪宫。

春桃关好殿门,上前颔首,递过一封信笺,「殿下,过几日的生辰宴,可还要按照之前说的安排?」

我挑开火漆,展开信笺。

淡淡的烽火味随着字迹抖散,落笔之人潇洒落拓,难掩狂妄。

我一目十行,看罢直接将纸揉成一团丢了去。

春桃不解,我烦躁得很,只冷笑道:

「回来便回来,越发不懂规矩了。」

字里行间,写满了狼崽子的讨赏,更书满了他凌乱下笔的相思苦极。

没规没矩的,如此大胆。

11

昭阳公主的十八岁生辰宴办得极其盛大热闹,连夏国的大皇子都亲自赶来祝贺。

我日渐病重的父皇,也撑着身子,走完了宴会的前半场。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只是放眼望去,满场都是各怀鬼胎的算计。

我踱步到湖心亭,吹了会风,散散酒气。

正要离去时,腰间忽然一股重力,紧接着,我惊呼一声,失去平衡,重重跌进了湖里。

秋日湖心亭的水带了几分寒意,繁复的宫装洇透了水。

我水性极差,连带着酒意,入湖便呛了几口水,在湖面上扑腾着越漂离岸边越远,发髻也跟着散乱。

「来人啊!昭阳公主落水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下去救阿姐!」盛沅慌乱的声音遥遥传来。

随着婢女的尖叫声和人群嘈杂的乱哄哄,扑通两声入水显得格外渺小。

我很快就扑腾不动,人也就跟着浸水沉重的布料向下坠去。

就在我憋不住气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钳在我腰间,将我向上一捞,冰凉柔软的唇就落了下来,渡了我两口气。

我猛然要睁开眼睛,只是水压着我的眼皮子,我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一双好看的眼睛轮廓。

我拼命捶打着来人,杀心顿起,直到他的吻变了质,撬开我的牙关,在我舌尖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我吃痛,抓着他肩膀的手也就松了两分力道,他搂着我的腰,带着我一起浮上了水面,我下意识地攀住他两肩,借着他的力。

大喘几口气后,我睁开眼睛,只见此时早已漂离岸边很远,四周无人,只有月光投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殿下,」低沉的男声蕴满磁性,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怎么还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我定定地看着来人,两只胳膊还攀在他肩膀上。

我忽然笑了,抽出一只手甩了甩。

「啪——」

我狠狠给了陆执一个巴掌。

12

我冷着脸问:「你是谁?」

他脸偏过去,唇齿间溢出两声病态的笑。

桃花眼尾天生带红,顺着光洁额角流淌下来的水珠在盈盈月光中闪着寒光,从额角一直描摹到线条流畅的下巴。

陆执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更鲜红的唇角。

他像湖中的艳鬼,像婆娑地狱爬出来的魔,诱哄着人和他共沉沦,「咱家也想问殿下,可还是那个,狠心的昭阳公主?」

我眯起眼睛。

这不是十七岁的陆执。

这是前世的九千岁。

我没工夫去想他为何重生,也不想知道他几时回来的。

我将手伸到他下腹,狠狠一捏,听着他闷哼一声,又松了手,轻轻研磨几下,眼见陆执点漆一样的眼珠沾上欲火。

我恶劣道:「本宫狠不狠心,九千岁还不知?」

冰冷的湖水洇透了九重纱,我不避讳地盯着陆执。

陆执也盯着我。

半晌,他舌尖顶了顶腮边的软肉,笑出了声,「咱家只是心疼殿下。」

陆执手一揽,便紧紧地贴上了我。

少年火炉一样的热度传到我身上,暖和了我冷入肺腑的寒气。

「九千岁还会心疼人?」我笑着呸了一口,眼神无波无澜。

「自然不比殿下狠心,不通水性还拿自己性命作赌,」陆执扣着我的腰,「不是殿下自己愿意,谁能算计得了殿下?」

我啧了一声。

还是给他一眼看出来了。

父皇病重,前世这时再过半年时间,便会驾崩。

这半年,许多事情我逃不掉,只能在明处,折损自己的势力给他人作嫁衣,我可不愿。

所以转去暗处,明面休养,再扯着一件事查来查去避事,是最好的选择。

生辰落水惊病,足够担得起这一名状。自导自演罢了,谈不上用性命冒险,只是要做得逼真一些。

暗一早就备好了人手救我,却不想被这狼犊子抢了先,此刻还在阴阳怪气。

我拍了拍陆执的脸,随后手一路游走向下,最后定格在他胸口处敲了敲。

陆执的呼吸粗重许多,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我巧笑嫣然道:「本宫那个好弟弟就能啊。」

陆执垂眸望向我,「殿下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要算计殿下?」

他眼神落在我的手上,又舔了舔嘴唇。

夜风拂过,他冷白细腻的肌肤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颗粒,更显得精致的喉结诱人,教人想咬想教人咬上一口。

我难得心情好,便顺着他的话:「自然想。」

陆执的喉结上下滑动,眼神微动,声音嘶哑,藏着暗火,「殿下亲臣一下,臣便告诉殿下。」

我收手回来,哼笑道:「不说便罢了。」

「殿下想知道什么,臣都告诉殿下。」

他渴求地抓住我的手,放回他越发滚烫的胸膛上。

「全都告诉殿下。」

陆执的心脏跳得很有力,给我一种错觉,仿佛如果我此刻带着一把刀,让他将心挖出来,他也会毫不犹豫。

我的笑容渐渐消失。

九千岁不会这样。

起码在我前世活着的时候,不会这样赤诚。

我再次收回手,轻而易举捕捉到了他眼底的骤然升起的暴戾。

我双手绕到他脖颈上,搂住他,沉默着在他喉结上落下一吻。

九千岁的身躯微微发颤,下一秒,他一只手更用力地扣紧我的腰,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咬上了我的唇齿。

不像是吻,更像是野兽的撕咬,炽烈而粗暴地宣示着占有权和……

「殿下死后,臣过得不好。」

陆执向来偏执的眸子充满哀伤和乞求。

「殿下,臣过得不好。」

13

喜怒无常的九千岁此刻褪去所有坚硬,像一匹失了窝的孤狼,在月下孤独地逆旅。

我的心被他两句「臣过得不好」凿得钝痛。

陆执吻过我的眼睛,一触即离。

他粗粝许多的指腹蓦地抚上我眼角。

「殿下,别哭。」

泪滴顺着脸,嘀嘀嗒嗒,没进湖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想开口,却骤然发觉哑然失声。

我生平哭过两次。

第一次,是母后宾天;第二次,是主动爬上九千岁的床,一晚旖旎。

本宫堂堂云川昭阳公主,如何会不争气地哭?

湖水上依旧泛着圈圈涟漪。

陆执带着我上了湖心亭。

他解开衣裳,只留一件玄色里衣,带着烽火味的外衫将我层层包裹。

陆执从背后拥着我,挡住了阵阵冷风。我偎在他怀里,源源不断的暖意从后背传来。

他贴在我耳畔,低声说:「都过去了,殿下。前尘既往,黄粱一梦罢了。」

我仰头,眼泪终于流了个干净。透过蒙眬的泪眼,我看见陆执流畅的下颌线条。

重生之事,玄之又玄。

前世万般心事思量无人能说,今生踽踽独行孤魂难寻旧人。

我是云川的昭阳公主,却也是血肉之躯。

会在双份记忆叠加中噩梦缠身,会在午夜梦回之时质疑脆弱,也不知,到底是我不堪,还是世事不堪。

我不曾同别人讲过,更不曾流露出半分软弱。

可我身边只剩下的九千岁,他说我死后,他过得不好。

所有情绪的泄口,只需要浅浅一根稻草。

陆执拥着我,紧了又紧。

他垂下头,与我相碰,黑漆漆的瞳仁染上点点星光:

「所以殿下,你知道当臣醒来,发现殿下早早寻了臣,臣有多高兴吗?」

他的吻再次细细密密落在我脸上。

轻浅一啄,像是得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我哑着声开口:「陆执。」

「臣在。」

这是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我还嘲笑陆执,开心了就自称臣,哪里不高兴了就阴阳怪气地自称咱家。我又何尝不是,从来只叫他九千岁,疏离而冷漠。

「你当真在乎我?」

我死死攥着他的衣领,里衣被拉下,露出少年白皙的锁骨。

两世没说过这般示弱的话,我一时都忘了尊称。

陆执抚上我的嘴,缓慢地在唇珠上揉捻。

他说:「殿下,臣从前不信,相思有解。」

「如今?」

「如今臣信了,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都是没死过。」

他喟叹一声,九千岁高昂的头颅垂下,融了所有阴鸷,化作桃花眸里一汪柔情水。

我闭上眼睛,任凭他将我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包裹。

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

都是没死过。

我的声音很低,全都逸散在夜风里。

「陆执,本宫好像,有点喜欢你。」

14

昭阳公主落水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有心人来凤仪宫求见几次,皆被春桃挡了回去。

随着时间推移,眼见入了冬,父皇的病越发严重,却还日日流连后宫美色。

这几个月,诸位皇子是动了真本事,都想在父皇死之前咬下来一块肉。

我闭门不见人,盛沅被逼急了,也终于不再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与那些兄弟斗得焦头烂额。

这当中,还不乏惦记上陆执这一年多在边关的势力的。

我捏着一碟碟文书,差点气笑了。

我踢了偎在脚踏边的陆执一脚,「你特意来给本宫送这些,是想让本宫给你参谋参谋,是娶李尚书家的女儿,还是林侍郎的妹妹?」

陆执顺势捞过我不着寸缕的脚,放在掌心把玩。

「臣不过是想给殿下看看,臣也是个抢手货。」

我终是被他这句气笑了,「九千岁重活一次,怎还越活越幼稚?」

玉白精致的小脚被粗粝的掌心覆盖,陆执眼里暗火丛生。

「臣不觉得,」陆执仰头,「臣恨不得日日夜夜陪在殿下身边,只是害怕殿下若即若离。」

我扭了两下脚要抽回来,笑骂道:「也就只有你敢同本宫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执钳住我,不让我动。他直起身,炙热的吐息喷洒在我颈侧。

「殿下,臣很抢手的。」陆执像舔舐猎物的野兽,慢条斯理,充满侵略,「只要殿下肯成全臣,臣什么都给殿下。」

「兵权,势力,把柄……」

他一字一顿低语蛊惑,每说一个字,都撞在人心尖上。

我眯着眼睛,「本宫当初合该让你被阉了。」

「殿下好狠的心。」陆执轻笑,浑不在意。

我勾住他的脖子,眼神带钩,「前世罢了,今生还如此荒唐,这算什么?你以为本宫依旧想要九千岁的兵权和势力?」

陆执认真地看着我,光影描摹他每一寸肌肤,「是臣妄图高攀殿下,是臣甘心情愿,用尽所有,求殿下垂怜。」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瞧得我心脏一阵乱跳,从未有过的慌乱之感让我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一言为定。」

15

同陆执胡乱厮混的日子过得极快,眨眼便是年关岁尾。

眼见前朝局势越发紧张,我转入暗里的势力频频被几个皇子动手,夏国同几个小国资源匮乏,冬日更是对云川国边关丰饶的粮食虎视眈眈,蓄势待发,陆执也是时候该去边关收整势力了。

九千岁似是笃定了我吃软不吃硬,重生一次,心机得很,走前千百个不情愿,讨了几次好处,才餍足离开。

是夜,凉薄如水,幽深静谧。

凤仪宫中,我照例挑开火漆,随意扫了一眼,就被里面的字眼腻了眼睛。

春桃笑道:「瞧着殿下真心实意高兴,却还这副表情。」

我拧眉看向她,不自在地瞥了一眼铜镜。

——鉴光镜面中,美人眉心半蹙,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一双潋滟水眸波光点点。

我扔了信笺,冷哼一声,「贫嘴。」

春桃吃吃地捡起地上的信,见我脸颊飞红泛烫,便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脸上笑意不减。

她见我要写信,帮我点了个暖炉子暖手。

我捻着笔尖,提笔蘸墨,「父皇身子如何?」

算算时间,他一生昏聩,流连美色,虚设前朝,风光也要走到了头。

「陛下甚少听信太医院,近来……都在服用钦天监送上的仙丹。」

我刚写下陆执两字,就觉着腻歪,忍不住将纸捏成团,随手焚了去。

「谁的人?」

「暗一查到,是三皇子的人。」春桃低眉,欲言又止,「檀香传来消息,背地里几番周折供了药方的,是陈家二少。」

我再提笔写下九千岁,也觉不对,心不在焉道:「本宫的堂兄,胆子也不小。」

我觉着回信写不好,索性不写,懒懒地丢了笔,眼中一片冷意。

我的好父皇,他那么多儿子,没一个想让他活的。

连他最宠爱的梅贵妃的三皇子,都巴不得他赶紧死。

作为一个皇帝,他昏聩无能;作为一个父亲,他耳根子软,惯听枕边风,我们这些没有母妃庇护的,争得什么,全凭自己本事。

我轻轻摇了摇头,早在上辈子就对我名义上的父亲彻底心冷,如今也只是感慨唏嘘。

「叫暗一备好人手罢,」我撑着额头,眺望殿,:「本宫避事这般久了,等父皇驾崩,总要去会会那些牛蛇鬼神。」

春桃替我斟茶,「殿下何不自己掌……」

我眼神一暗,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外面闹了起来。

有焦糊味传来,一同来的还有面色冷肃的暗一。

暗一半跪在地,神情冷凝,「殿下,帝王病危,太子……」

「携陈家旧部与玄甲内卫逼宫。」

春桃斟茶的手一抖,茶水洒落桌上,溅起水珠。

我面不改色地拂去手背上的水珠。

下一刻,寂静的凤仪宫殿内,拍手的啪啪声格外清晰。

我拊掌拍手,冷笑道:「瞧瞧本宫的好弟弟,还有多少本宫不知道的惊喜?」

「暗一,」我垂下眸,面色阴冷,「钓了这么久,收网吧。」

16

紫宸宫外,血腥味远远飘出几里。

黏腻的血痕顺着台阶流下,染红了二十四阶白玉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大雪,滚烫的鲜血融了积雪,落出一个个小坑。

我穿着宫装,妆容精致,繁复拖地的裙摆与肃杀冷凝的带刀兵卫格格不入。

裙摆沾了血,将朱红色的纱衣浸地更浓艳。

两侧乱贼直勾勾的视线像剐刀,紫宸宫门口尽头处站着早已该回了江南养老的陈家家主,他身后是陈家的几个兄弟,各个被坚执锐。

我拢了拢大氅,扬唇笑道:「许久不见,已是冬日了,外祖。」

陈家老爷子佝偻着身子,发鬓霜白,盯了我许久。

他没开口,我也没等他回答,只是在经过他身侧时,老爷子低低一句话,像是错觉:

「阿蕴口中的小姑娘,也长这么大了。」

我挑眉,听见阿蕴两个字时冷笑道:「无论是母后还是本宫,在外祖眼里,不都不及一个盛沅?」

前世这时候,九千岁已横亘而出,饶是陈家挖空心思,也从陆执手底讨不到便宜。

陈家家主病逝之后,几个小辈空有野心,无有能力,还不是我一手保住盛沅的太子之位,帮着我的好弟弟登上皇位。

然而云川国式微,群起小国战乱中,腐烂透顶的朝中无人可用,还是九千岁挂帅征战。

本就是眼中钉肉中刺的九千岁再全数接管兵权,是有实无名的最高掌权者。

猜忌之中,盛沅疑神疑鬼,生怕九千岁回宫之时,改换江山。

盛沅瞒着我,联合户部和东厂故意拖延补给,却是又蠢又坏,被夏国钻了空子,一路破竹,杀到了城门下。

国破之时,陆执杀了回来。

盛沅知道事情败露,九千岁不会放过他,所以将我押上城,要我这个当姐姐的,替他探探路。

种种前尘,历历在目。

今生没了掌生杀大权的九千岁,只有新起之秀陆小将军。

他们没了阻碍,又见我落水避事,对权势失了掌控,竟是片刻都不愿与我虚与委蛇。

我掸掸袖子,不去看陈家老爷子的脸色,径直朝着紫宸宫内殿走去。

17

盛沅背手站在明黄龙床前,层叠帷幔遮得他身形影影绰绰。

外殿的大理石瓷砖本是光可鉴人,此刻堆满了断肢残骸,三皇子死不瞑目的头颅不知被谁踹了一脚,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我一路平静的前行,春桃被留在外殿。

越往内殿走,熟悉的面孔越多。

前世死在我手里的二皇子,被我设计入了大理寺的四皇子,被我夺了权圈禁在府邸的五皇子,还有受尽恩宠的梅贵妃,嚣张跋扈的二公主……

他们此刻或是被一刀枭首,或是身上被捅了几刀。

我不知道人可以流这么多血,流到汇成猩红的汪洋,令人作呕。

「阿姐,他们都是我请来的,」褪去变声期的沙哑,少年青涩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只有阿姐……」

「只有阿姐,是自己来的。」

我掀开帷幔,冷眼看着盛沅。

他背着手,甜蜜地笑,杏黄色的太子常服上都是血迹。

我自顾自掀开了被子,探了探床上人的鼻息。

我收手回来,拿出手帕擦擦手,「本宫记得,母后生你那天,是夏日难得一个凉爽天。」

瘦弱的女子捧着一卷书,点着一豆灯,伴着聒噪的蝉鸣,轻声给我读着史书上的故事,偶尔夹杂几声咳嗽。

她幸福地摸着隆起的肚子,拉着我的小手,搁在上面,「阿意,母后想给你生个妹妹,这样哪怕母后……」

温润如玉的皇后戛然而止,只是转而拍拍我的头,「你们以后就是伴了,母后也放心。阿意一定是个好姐姐。」

她体弱多病,被家族送到皇宫挣扎一生。

在混沌泥泞的后宫里,她不曾害人,唯一不甘的,就是早早撒手人寰,没能看到两个孩子相继长大。

母后唱给我的,江南婉转的歌声在记忆里渐渐模糊。

……

我哼着曲不成调,眼前只剩下一身血迹的太子盛沅。

我笑道:「她真傻,又那么善良,一定想不到,你根本不配当她的孩子。」

气氛在此刻冷凝。

盛沅伪装的所有天真、欣喜和懦弱都被活生生撕去,他声嘶力竭地问我:

「阿姐,为什么你不能愚笨一点?」

他声声质问:「阿姐,你为什么总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我?」

「阿姐,外祖也说过,为什么你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子?」

18

我在他的质问中沉默。

良久,久到他双眼猩红,举着匕首满脸狰狞时,我向后避开,不轻不重道:「可本宫曾为你,挖空心思。」

盛沅动作一顿。

「可外祖放本宫进来,就是放弃本宫。」

我曾为了母后当年的遗愿,为了让母后九泉安息,真正将盛沅疼爱到骨子里。

那个小小软软,牵着我手甜丝丝喊阿姐的弟弟,我是真心为了他,不顾一切过的。

我这般的人,若只有自己,宁为玉碎,也不会爬上九千岁的床。

可惜这些最终都化作一句,「本宫曾挖空心思」。

盛沅神经质地看着我,「阿姐,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废物,当成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母后活着的时候,她只疼爱你,她根本不爱我。

「你只是可怜我,怜悯我,你什么事都不会跟我讲,你把我当成一个傀儡,你只爱权,如果你知道我不是你亲弟弟,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你根本……」

他的声音骤然停滞。

他手上的匕首扎进我左肩,如果不是我闪得及时,就会精准无比地刺进我的心脏。

盛沅下意识撒开了手,如梦初醒般摇摇头,甚至不敢动匕首半分。

「本宫根本,早该杀了你。」

我握上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利刃拔出。

喷溅的鲜血洒落在他脸上,以为自己长好羽翼的雏鸟惊慌地抹了把脸。

寂静了许久的紫宸宫外,忽然再次喧哗起来,短兵相接的杀伐之声不止。

我握着匕首,一步一步接近盛沅,逼得他不断后退。

「檀香,檀香……」

他颤着嗓子呼唤檀香,曾经陈家留在我身边的眼线,也是现下紫宸宫内唯一有功夫在身的人。

檀香从阴影处走出,朝着我跪下一拜。

盛沅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我将他逼到死角,从肩膀上蜿蜒的血迹从龙床边一直到墙角,十分骇人。

我俯身,居高临上地打量他,「本宫方才便说,你不配当她的孩子。」

「她为了生你,连命都不要了,」我将匕首贴在他脸上,锋锐的寒光闪烁,「她熬了六年,就为了看你长大,每一个咳得夜不能寐的夜晚,你睡得酣甜,只有我陪着她,看她没日没夜给你缝衣裳。」

「我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可我心甘情愿叫她一声母后。你呢?」

腥甜的血嘀嗒嘀嗒砸在地上,我面色苍白,头一阵阵发晕。

我用匕首拍了拍他的脸,不想去看他此刻惊慌失措,满目错愕,「你说的对,你永远都是个扶不起来的废物。你以为你能算计本宫?」

「本宫偏要让你当这个傀儡,偏要让你老老实实当个哑巴,眼见着本宫掌权。」

我冷眼瞥了一眼檀香。

檀香从袖囊里拿出一包药粉。

何其相似的场面。

紫宸宫外的杀伐渐止。

我亲眼看着檀香将一包哑药灌给了瘫软的盛沅,只是看到最后他呜呜发不出声音时,捂着肩膀上的伤口轻声道:「本宫不杀你。欠母后的,本宫还清了。」

前世一条命,今生一道疤。

我袖手起身唤道:「暗一。」

「臣在呢。」

我猛然回头。

火光冲天,溶尽一地月色冷霜。

血与火交织映衬出来人挺括的身形,大氅的狐狸毛上落满了白,连垂着的眼睫都沾满了霜雪,只有唇色依旧朱红。

他推开紫宸宫的大门,挟了纷纷扬扬的雪片吹进殿内,好似一场盛大的梨花怒放。

举手抬袖间,大氅跌落。

陆执一身红衣蟒袍,恍惚当年的九千岁。

「殿下,臣来救驾了。」

他扬唇一笑,抖落了一身风雪。

19

「来人。」

陆执的笑转瞬即逝,转眼面无表情地斥退了春桃和檀香,连带着进来两个士兵,粗暴地拖起晕死的盛沅出去。

见我点头默许,春桃小心地低首退了出去。

大门嘎吱嘎吱地阖起。

「殿下,」陆执一步步靠近我,语气危险至极,「臣说什么,都挡不住殿下想做什么吗?」

他的手落在我肩膀上。

本是要径直落在伤口上,却在半空中生生转了个弯,摸在了我锁骨之上。

冰凉的触感让我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陆执垂下眸子,收回手,伸进自己的后脖颈处,捂了好半晌,才又落在我同样冰凉的手上。

他包裹住我的手,低低地问我:「殿下,你说喜欢臣,都是哄臣开心吗?」

我低头不语,肩膀处的伤口有点疼,「陆执,你抱抱我,我疼。」

我没有用敬称,甚至放软了语气。

陆执鼻子尖有点红,不知是冻红的,还是如何。

昏暗的紫宸宫外殿,只有门外一点火光,隐隐约约照亮了他同样泛红的眼尾。

「殿下,你知道臣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我下意识要按住他的嘴。

他避开,只是轻声道:「臣在城楼下,亲眼看着殿下被万箭穿心,却什么也做不了。臣只能看着盛沅发疯,又是后悔,又是痛哭流涕,殿下知道臣有多恨吗?

「臣将他剁碎了喂狗,把和殿下作对的人都杀了,臣带着他们的尸体去殿下的坟冢前。

「多希望殿下再高高在上地冲臣说,九千岁好大的威风。」

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眶滑落,砸在我脸上。

我伸出舌尖,尝到了咸涩发苦。

「臣什么也没能救的了。」陆执惨笑着,眼泪一滴一滴滚落,「所以臣在殿下二十二岁生辰那日……」

「陆执。」

我仰头,堵住了他的嘴,狠狠在他舌尖上咬了一口,尝到了血腥味。

等他安静后,我松开,问他:「你看过我送你的锦盒吗?」

「臣不敢。」他似哭似笑。

我心被他揪着疼,什么也不顾了,「那里面,是母后生前绣给我的香囊。」

「她说,阿意,如果你有意中人,就将香囊送出去吧,母后和他一起守护你。」

我的眼泪也跟着滚落,仿佛这些年,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和独行的孤独,都不算什么了。

陆执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虔诚地在我眉心烙下一吻,声音还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殿下,臣是信的,臣是信相思有解的。」

我深吸一口气,望进他眼里。

「陆执,你背背我。」

20

前世我十八岁生辰那年,已然爬上了九千岁的床。

九千岁为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一身红衣蟒袍,是这云川国皇宫的活阎罗。

所有皇子公主都想巴结他,唯独没有一个,像我这般脸面也不要了,为了权势,甘愿上一个太监的床。

我深知这世上一切苦难,都来源于自身能力不足。但我不可避免下意识去逃避这见不得人的交易。

陆执是疯子,我也是。

我曾厌他恨他,可回首相携的岁月中,多少阴谋诡计和腥风血雨,知我懂我的,只剩下他了。

我们都没能说出口的真正情动,和势均力敌的针锋相对,都在我十九岁那年城楼万箭穿心戛然而止。

我带着满目遗憾和不甘长眠地下,他孤身一人活了三年。

重活一世,我也终于信这世上,相思有解。

前世十八岁生辰那年,湖心亭畔,我挑衅地问他要生辰礼,问他九千岁可能背背本宫?

那时是秋日,只有细碎的小雨,湿透了衣衫。

我趴在他背上哈哈大笑。

那年的笑,是真心实意的。

我替他挡过刀子,他替我捱过一剑,我们两个明明本不该有交集,却矛盾地捆绑在一起,连秋雨都一起淋了个透彻,皮肉紧贴。

而今生,他不是九千岁,我却还是那个昭阳公主。

紫宸宫外的兵士和暗卫,诧异地看着陆小将军一步一步,背着我从紫宸宫一路离开。

我趴在他背上,已是隆冬大雪。

鹅毛雪片落了我俩满肩,冰冰凉凉。

遍览九分雪,一分共白头。

好似我俩这样,走到了白头。

我肩膀上有伤,血滴滴答答在雪地上开满梅花,我脸色也愈发苍白。

我忽然伸手,压住他心口。

我说陆执,本宫要你死在这里,把天下给本宫如何?

陆执笑中带甜。

他说:「好,殿下现在就挖了臣的心。」

我渐渐松手,风雪卷得我手冷,我顺势将手塞到他里衣,比火炉还暖的胸膛源源不断传来热度。

我说:「你个疯子。」

陆执就笑:「臣不是生来就是疯子。」

九千岁生来也不是九千岁。

我埋在他肩颈处,闷闷道:「本宫要这江山。」

他说好。

九千岁这一句好,没有半分犹豫。

他浑不在意功名半纸,风雪千山,甘愿拜为裙臣,拱手相让。

紫宸宫到凤仪宫的小路上没有灯,只有月色照着飞舞的雪片。

我耳畔是呼呼风声:「陆执。」

陆执颔首,抖去雪花,「臣在。」

「本宫叫叫你。」

「臣一直都在。」

我安心地埋在他颈窝处,失血的困倦让我昏昏沉沉。

九千岁前世掌权生杀,今生却毫不贪恋。

我又叫道:「陆执。」

「殿下,臣在。」

「我喜欢你。」

「臣也心悦殿下,臣所求,唯有殿下。」

他后面再说了什么,我困得模糊,沉沉睡去,没听见了。

跳动的心脏,和舒服的脊背,陆执此刻让我觉得格外心安。

……

外及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谨择元日,元与百僚登坛,受帝玺绶。祚于云川,永绥四海。

城楼之上,我执金杯,泼酒为祭,放眼望去,云川国疆域辽阔。

而我,将是九重珠帘,傀儡皇帝之后的真正掌权人。

陆执从身后拥住我,「殿下。」

我勾唇转身,偎在他怀里。

日光余晖落了灿金,暖融融地将人包裹,冰雪也化了结成冰凌,缓慢地滴水。

「陆执?」

「臣在。」

「陆执。」

「殿下?」

「我就是叫叫你。」

「臣永远都在。」备案号:YXA1nxy0X9PtOjNgLr8c3B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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