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儿童手表

儿童手表

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2020 年 7 月 11 日 19 点 14 分,G32 绕城高速由南往北方向,水门关隧道内 K1352 处发生一起交通事故。」

你早起、洗漱,顺手点开一则语音新闻播报。

「一辆小型轿车与货运卡车发生追尾,致轿车内两人死亡一人受伤,车辆受损严重。其中一名死者为七岁男童。」

你唏嘘一声,这不是一个好新闻。但还能怎么样呢?世界这么大,不幸和意外每时每秒都在地球上发生。

「警方已经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目前该路段还在封锁中,来往车辆请提前绕行……」

新闻播报结束,你也刷好了牙,洗好了脸,开始规划因为交通事故受到影响的上班路线,考虑早餐该吃什么,这个月的 KPI 要如何完成。

新闻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这则不幸的消息只会影响你生命中的一分钟。

但对我而言,它不是一分钟,不是一小时,不是一个月、一整年,而是分分秒秒不断持续、一辈子都走不出的深渊。

那天是我开的车,事故里丧生的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天以后,不断有人问我同一个问题。警察、岳母、父母,还有前来探望的亲戚朋友,都小心翼翼询问,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们连夜出发,想赶在第二天小长假到来前回集宁市。」

集宁市是我妻子的娘家,我正是开车带他们去看望岳母。不过按照计划,第二天我要一个人回单位加班,所以连夜出发除了避开小长假堵车高峰,也有我个人工作的原因。

「我太累了,进隧道没有减速,前车突然变道,没躲得过。」

进入隧道会有七到八秒的黑暗适应过程,有经验的司机应该知道要提前减速并开启近光灯。我的车是一头扎进了黑暗中,短短几秒内就撞上了突然变道的货车车尾。

从医院到葬礼再到我家冷清的客厅,我一遍遍地回答着同样的问题,答案越来越短。最后我还没张口,泪水就滚落嘴边,所有人都担心我会想不开自杀,不敢再问下去。

直到出事后一个月,有人按响了门铃,我埋藏的答案才如丑陋的泥浆,从地底钻出、缠上我的脚。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叫吴梦,我维持了三年婚外恋的情人。

「你还好吗?我很想你。」她眼眶红红站在门口,我没有邀请她进来。

「我很想你。」每次要和我幽会,吴梦都是一样的开场白。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是让男人无法拒绝。所以我假装出差实则陪她过圣诞夜,上班途中偷溜出来和她去宾馆,错过了儿子的运动会只为帮她庆祝生日……正是因为节前她的这句话,我才说服妻子连夜出发,因为第二天我不是要加班,而是计划把妻儿丢在我岳母家以后,一个人回去跟情人过小长假。

七月的夜晚潮湿闷热,车内空调的吱呀作响拉长了路程。摇下车窗,夏日小蚊虫又飞了进来,我不耐烦地腾出方向盘上的一只手驱赶着。妻子在后座念叨起琐事:我独自在家这几天,晚上要锁好门窗。儿子补习班的钱又该交了。学校发了体检单要去检查牙齿和视力。给我母亲开的降血压药记得提醒她服用。

我随口应付,眼前的道路重复且单调,窗外没有一丝风。我不由又想起吴梦说想见我时,殷红的小嘴边有一颗挑逗的黑痣。我知道见面以后会发生什么,未来几天都值得好好享受。血液上涌,身体的某个部位不争气地自己硬了起来,可能是心虚也可能是愧疚,我向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后座上,妻子正给儿子涂清凉油,之后翻包找水杯给他喝水。儿子则全神贯注于他的儿童电话手表,不时举起手来放在耳边聆听着什么。

然后,他黑亮的瞳孔和我的眼睛在后视镜里对视了。「爸爸,不要走隧道。」儿子突然提出奇怪的要求。

我尽量简短地告诉他,如果不走隧道,我们就要多绕半小时的路程,那他就赶不上看晚上的儿童节目直播了。

但平时一定要掐着点坐到电视机前的节目此时对他毫无吸引力。儿子还是坚持要换一条路,推开了妻子递过去的水杯,水洒得后座椅上到处都是。

「爸爸,不要走隧道!」儿子还在大喊着,全然不顾妻子的安抚。车内的空气更加闷热焦灼,头脑里嗡嗡一片,眼前的道路似乎永无尽头。

「吵死了!」这是我的回应。在岔路口的路牌出现时,我毫不犹豫地转向前方有隧道标识的那一条路,甚至还狠狠踩下油门。

就像在游乐场坐过山车一般,突如其来的加速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从刺眼亮光进入到昏暗隧道口的瞬间,温度骤降,我甚至有一丝解脱感。

之后几秒如坠愈加浓郁的黑暗,直到我看见野兽似的红色眼睛,那是前车的车尾灯。在尘土飞扬与唯一的暗红光源交汇处,货车轮胎上的花纹正诡异地快速飞旋着,好似一个扭曲的空间。落叶被碾压至粉身碎骨,残骸粘于其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车即将被卷进凹凸的纹路里。几乎是下意识,我拼命打左转方向盘。红色的眼睛从我眼前擦过,一条蜿蜒的铁链却飞过来击打着挡风玻璃,后来我才想起那是货车车尾防止静电的铁链,但在当时,我还没弄明白那个像蛇一样敲碎了玻璃的到底是什么,就陷入了要被甩出车窗外的漩涡。刹车声和金属摩擦声撞击出爆破火花。就像是被一只手扔起来,然后狠狠砸向一边,我们的车头撞向路边围栏,安全气囊瞬间夹杂着碎玻璃填满车前座。而车后座,载着我妻子和儿子的车后座,直接安静地迎面向着货车车尾去了。一片电光火石间绽放出汽油和焦烟味,还有绝望的味道。剧烈的颤动以后,浓烟像潮水一样在一秒内涨起来。

「爸爸……」儿子喊我的最后一声很平静,我拼命伸手,想去抓住他们,却真真切切看见一股黑色的潮水涌进车里,把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儿子,从我身边冲走了。

「我可以进来吗?」吴梦的发问将我从那片黑色潮水里拉拽出来。

我眼前一阵眩晕,撑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对不起,我们结束吧。」我对她摆手,然后把一脸错愕的她关在门外,踉跄着回屋。

许久没扔垃圾的家里狼藉满地,客厅的沙发上,枕头和毯子缩成一团。这一个月我都没敢走进卧室,只有睡沙发才能勉强合眼。过去家里总有吵吵嚷嚷、不断出现的状况:纱窗坏了、灯泡要换、浴室淋浴房要打扫、儿子的作业要检查签字,冰箱里的水果要补充……但现在,宛如被遗忘的空间,曾经新事件层出不穷的屋里只剩一片死寂。我睡在客厅,假装妻子和儿子睡在另外的房间。特别是儿子的卧室,我从来就没有勇气推开过。只要我不推开那扇门,他们就会一直在那儿。

又是几个月过去。有一天我下班走在路上,无意间一抬头,竟然发现了妻子和儿子的身影。街对面的行人道上,妻子穿着她平常最爱的一件湖蓝色白花连衣裙,牵着儿子往转角处走去。我立即丢下手里的公文包,冲过马路去追赶他们。一辆小轿车踩了急刹车还是蹭到了我,司机冲我破口大骂,我还跑丢了一只皮鞋在马路中间。

我一瘸一拐追赶妻儿、声嘶力竭地喊着妻子和儿子的名字,当熟悉的背影转过身来时,却是完全陌生的面孔。我认错人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一边大哭着一边推开儿子卧室的门。

卧室还维持着出事前的模样,好像房间的主人只是下楼去踢球而已。写了一半的作业摆在桌子正中央,旁边是一本折了角的漫画书,漫画书的旁边,有一块黄色的儿童手表。

我拿起那块手表,感受它曾经被戴在儿子手腕上的温度。说是手表,其实更像是一个手表样式的手机,表盘即是多功能的触屏。儿子可以用它发消息、加好友,甚至还有拍照和听故事的功能。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玩具。

我的眼泪大团滴落在手表上,立刻又因为担心手表进水,止住哭泣慌张地擦拭。无意中不知触碰到了哪个按键,手表的屏幕亮起来。卡通人物界面闪烁几下之后,提示有一条未读消息。「爸爸,你回家了吗?」文字信息跳跃在我眼前,发送时间是几天前。可能是因为信号不好,延迟了这么久才收到吧。我被酒精灌满的脑子迷糊地判断着,突然回想起以前无数次假装加班的晚上,儿子发消息询问我何时回家。

「回家了,回家了,是爸爸不好,让你们久等了。」我抱着手表喃喃自语,第一次躺在床上睡着。

清晨我酒醒上班,手表的那条消息仍不时在眼前闪现。我知道,这是儿子留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了,虽然阴差阳错,隔了几个月才发送出去。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一丝异常。我的手机上并没有收到这条消息,并且印象中儿子的儿童手表几乎每晚都要充电,绝不会有长达几个月的待机时间。我屏住呼吸再仔细回忆,车祸之后的几天我处在昏迷中,妻儿身上的遗物,交警队都悉数交付给了我岳母,一直存放在她那儿。出事那天儿子也确实戴着手表,手表按理说也应该在我岳母家。

这只还有电量的儿童手表,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儿子的书桌上的?

我给岳母打电话,得知她收到的遗物里并没有儿童手表,当然,身处另一个城市的她也从没有来过我家,更别提放手表在书桌上。

下班后我匆匆赶回家,推开房门看到手表的瞬间心跳得厉害。我一步步走近那只黄色的手表,感觉我和它之间的引力磁场越来越强。就在手指即将触到表盘的一霎那,屏幕亮了,一条即时新消息弹入进来,发送时间正是几秒前。

「爸爸,你在干嘛呀?」那边如是问道。

换作几个月前的我,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场恶作剧。我记得自己看过一个电视纪录片,讲失去老伴的婆婆把飞进屋的蝴蝶视为丈夫的亡灵。「什么呀,」当时的我自以为理智,「不过是寄托哀思罢了。」

然而当我走近,或者说被一股力量吸引着走进手表的磁场时,当我的手离表盘还差一厘米,消息就瞬间飞入时,我立刻明白了。是我的孩子没错。我的儿子在另一个世界也想我了。

「你在那边还好吗?」我匆匆打下问候,话到嘴边又删除,斟酌片刻后回复:「我在想你呀,你在哪呢?」

我想象着儿子那边的世界,是不是有如白云之上的家,妻子一定守护在他身边吧。我的回复他能收到吗?手表陷入了沉默,几分钟的等待有如几个小时那么漫长。

终于一条消息回复过来,竟然还是语音消息。我浑身颤抖,仿佛中了彩票的头奖。

「我在画画呢。」语音里是儿子稚嫩的声音。

「画的什么呀?宝贝?」努力控制住嗓音的颤抖,泪水已经不知不觉滑进嘴角,苦中带甜。

一则图片消息传入进来。是儿子手绘的我们一家三口在海边。海边的沙滩上,妻子在伞下乘凉,我和儿子则在一旁堆着沙堡。熟悉的笔触一看就是儿子自己画的,他总爱把人物的脑袋画得又大又圆,跟身子的占比几乎一比一,看得我边哭边笑。

就这样一来一回的,我跟儿子语音聊了好几分钟,直到他说:「要去吃饭了。妈妈把饭做好了。」

谢谢你。我在心里感谢着妻子。「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今晚吃裤子烧肉哦。」从幼儿园时起,儿子就喜欢把瓠子说成裤子,并且自认为这是一种幽默。

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消息进来,我只能把手表里的那些语音消息反复播放,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睡意彻底蒙住眼睛。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在儿子的抽屉里找到了手表的充电器。虽然电量几乎还是满格,但我还是充好了电,然后把表戴上后才出门。

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戴着明黄色的儿童手表,当然会收获不少惊讶的眼神。但我都是死过一回、一无所有的人了,还会在乎这些?了解我家庭背景的同事看到手腕上的儿童手表,不免叹息一声,安慰我重新振作。所以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随时随地戴着、除了洗澡时才会摘下儿童手表,是为了第一时间收到儿子的消息。

吴梦后来又找过我,看到我戴着手表时面露诧异神色,她可能以为我疯了,之后再也没来敲我家的门。

我把家里的垃圾清理出去,重新收拾好屋子。我想这是妻子儿子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家,没准他们也会回来看看,我要守护好这里。如果他们回来的时候,能把我一起带走就更好了。

和儿子通信越多,我想去到他们那个世界的愿望就越强烈。

十一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开会,手表突然震动起来。低下头去划动屏幕,弹出的消息是等了很久的那一条。

「爸爸,你会来找我吗?」

一切瞬时安静。会场上对方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手指不假思索地打字回复:「来呀,我这就来找你们。」

又赶紧追问一句:「告诉爸爸,我怎么能找到你?」

屏幕亮起。「爸爸,来我们学校运动场。」

会谈的另外一方喊着我的名字。我猛地站起来说了声抱歉,转身就走。

我要去运动场。我要去跟他们会合。我想在运动场我可能会被撞死,或者突发脑溢血、要么被铅球砸中太阳穴,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能跟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会合就好。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略有凉意,我从公司跑出来时连外套也没穿。顶着秋风,我穿过校门一口气走到操场,本以为应该没有多少班级在上体育课,没想到整个操场人山人海,音乐和欢呼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原来是学校的秋季运动会。

儿子曾经是运动会田径赛的种子选手,虽然还处在低年级,每次运动会也都能捧回奖状。他的体育老师还找过我们,希望在升入三年级以后能考虑加入校队。今天约在运动场,可能因为这里也有儿子未竟的心愿吧。

「我到你们学校运动场了,宝贝你在哪儿?」我给儿子发去短信,然后四处寻找着。

「爸爸我在田径比赛这边,你快来!比赛快要开始了!」儿子的语音回复听起来格外兴奋。

我来了宝贝,我来了。我的心情也跟着兴奋起来,直向田径赛起跑点那里奔去。心跳越来越剧烈,拨开人群,我急切搜索着儿子的身影。一个个差不多个头的男孩子,穿着运动校服,脚踏运动鞋,正在起跑点做热身。饱满的面庞和黑色的短发,每一个看上去都像是儿子但又都不是他。

发令枪响起,青烟随向上的枪口飘散空中。加油声如一锅沸水,推动着年轻的孩子们向前冲去。场边的观众也跟着沸腾起来,我被裹挟其中,在每一个擦身而过的孩子身上努力找寻着儿子的影子,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欢呼声四起,选手到达了终点,我还是没有看到儿子,也没有意外发生。嗓子已经嘶哑,浑身力气瞬间散尽,我在草地上瘫坐下来,脑子却无法停止运转。如果那天没有连夜出发会怎样,如果一开始没有陷入婚外恋,是不是我的家人就不会死。如果事发当时我不打左转方向盘而是迎面撞上,是不是可以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

我头痛欲裂,头越垂越低。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一激灵直起身,看到的却是儿子的班主任老师。

「您怎么在这里?」留着短发的中年女人小心问话,疑惑又戒备的眼神从镜片之后折射过来。

「我来,我来这里看看。」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回答。第一次,我把那只黄色的手表往身后藏了藏。班主任又简单寒暄了两句,然后匆匆离开。我的目光追随她到了保安亭,看到她跟保安说了些什么,然后指了指这边。我赶紧移开目光。

还好,保安并没有要赶走我,只是不时朝我这边看一眼,防范我有什么意外举动。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这种僵持一直延续到运动会结束。中间吴梦来过电话,责怪我为什么忘记了她的生日。我把电话掐断,然后把她的联系人头像拉进了黑名单。我一直盯着手腕上的儿童手表,然而比赛结束以后就再也没有新的回复进来。

操场上的孩子们都散去、广播停止播放、萧瑟秋风和冷冷的月光占领了操场。我既没有看到儿子,也没有什么发生。直到我感觉身体已经冻僵,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时,手表才发来消息。

「爸爸,你为什么不守约?」那头的语音消息里,儿子哭得很伤心。我急忙张望周围,世界空荡荡的,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为什么连我一年级的运动会都要错过,我今天可是跑了第一名呢!」

听到这句的我,浑身犹如被雷电击中。等等!一年级的运动会?

我的儿子,在出事前,明明已经上二年级了。

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进屋,我就找出日历,把儿子之前跟我的对话记录一一对应其上。我在纸箱里翻找出儿子一年级的画册,手表曾传来的那张海边全家福正静静躺在一叠画纸里。应该是从海边旅游回来后儿子画的,以前我从未在意。而今天,是吴梦的生日,也是儿子学校运动会固定开始的日子。我想起来了,去年运动会正是因为要给她过生日,我错过了儿子一年级的田径比赛。

跟我对话的孩子,不是亡灵的声音。他还活着。还活着!是一年前的我的儿子!

攥着画纸的手在颤动,越抖越厉害,直到那张纸从手指间脱离,飘到不远处的地板上,又在秋风的吹动下,逆回到我脚边。

逆回,如果时间也能逆回就好了。

突然,我的大脑里闪过一道白光,在一瞬间,如尘埃般渺小的自己仿佛窥探到了整个宇宙的秘密。

既然手表连接的是一年前的时空,那只要我能阻止车祸的发生,不就可以改变过去?儿子和妻子不是又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突如其来的念头激动得我在房间里兴奋转圈,我跳起来反复检查日历,从没有这么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秋叶落尽、入冬了、雪落下、冰雪消融,再之后是立春,平日里短暂的春光如今只觉漫长,我一天天地撕下日历,等待着七月的到来。夜幕降临闭上眼睛时,我感谢脚下的星球在不知不觉中又自转了一圈,感谢在宇宙的无限尘埃中有一个交错的平行空间。在那里,我的妻子和孩子还有条不紊地生活着,等待我去拯救。

这大半年的时间我翻阅了许多空间物理学的资料。最开始我想阻止他们的这次旅行,或者更改时间到第二天早上。但是我担心过早或过迟改变行程,是否会产生其他的变量,毕竟一个微小的改变可能就意味着完全不同的结局,而我只有一次机会。

最稳妥的方式还是对时间轴最小的更改,也就是让一年前的我不要走隧道。

「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吗?为什么爸爸明明在家玩电脑游戏,你还能跟我说话?」这期间,儿子也发现了异常,但遵守我们彼此之间的承诺,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手表的秘密。

「我是你另外一个空间的爸爸,是上天派来保护你的,和你眼前的爸爸一样。」我这样回答他。

我还告诉他,等到 7 月 11 号,晚上出发前跟我联系,然后按照我的话去做。

7 月 11 日晚上五点多,我在儿子房间的地板上坐下,拉上窗帘,把电话手表放在床上,等待着。

「爸爸,我们在吃晚饭,吃完晚饭就准备出发。」儿子发来文字消息。

我还记得那天的晚饭很简单,是楼下买的烤鸭,加上妻子下的蔬菜面。

「好的,吃完饭你就喊肚子疼,拖延一点时间再走。」我想尽量错过一点时间。

然而还不到五点半,就传来了儿子略带沮丧的回复:「我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就被爸爸拽走了,说要赶紧出发。」

「没关系,上了高速看到休息站,你就说要上厕所。」

离进隧道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想还有很多次机会改变路线。然而,就在我打好这句安慰,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手表跳出了一个系统消息确认。我的手一抖,连着那条消息确认也一起点击了。

在手机黑屏之前,我才看清那条消息写的是:「需要通过重启以下载系统并更新,是否重启?」

不不不,我恨不得斩断自己那只乱点的手指,然而为时已晚。因为我误点了确认,手表已经进入了黑屏状态。更糟糕的是,重启进度卡壳,屏幕上只有一个等待的图标,像是我心底的漩涡,在一圈一圈缓慢旋转着。

手表黑屏的那一个小时,我的人生再一次坠入了谷底。就好像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失手让它飘走。万一我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声音了怎么办,手表会不会因为这次该死的更新失去与他的链接?我双手抱臂,发出痛苦的呜咽。如果手表就此失灵,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正在我万念俱灰时,屏幕终于亮了起来。我扑过去戴上手表,用颤抖的手点进去,儿子的头像还在对话栏里。我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而此时距离上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爸爸,我在车上睡着了,错过了服务区,怎么办呀?」之前重启时错过的消息弹入进来。

「下一个服务区还有多久?」我手指颤抖,又不得不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刚过去的一个路牌,上面写的是水关门隧道和吉庆大道。」

这么快就将到隧道了吗?情急之下我按住语音键,对儿子吼道:「告诉开车的爸爸,不要走隧道!不要走隧道!」

信息发送过去,又过了几分钟,儿子回复:「开车的爸爸说,如果不走隧道,就要多绕路半个多小时,那我就赶不上看晚上的儿童节目了。」

我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七月夜晚,车厢里不透一丝风,儿子吵着要我不走隧道,「吵死了」我回答说,然后转向方向盘,踩下油门,向着隧道驶去。我仿佛看到另一个空间里的我自己在开车,而死神鬼魅的影子在车顶盘旋,想找机会钻进车厢……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突然发现更新之后的手表界面有了一些变化。那个从未见过的话筒形状的虚拟按钮,不是通话键又能是什么?之前因为总是弹出「功能升级中」,我和儿子的沟通只能用你来我往的一条条信息、文字语音或者图片传递。现在系统升级后新增了通话功能,意味着我可以直接打电话了。

没有一秒的迟疑,我点进那个绿色的功能键,几声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起。

「喂?」对面是儿子的声音,「是爸爸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迸发出来,同一时间,我还听到儿子那边有人发出一声惊讶的——「嗯?」应该是我的妻子。「你在跟谁说话?」我又听到了另一个时空里自己的声音。

「把电话手表给正在开车的爸爸。」我对儿子说。

「爸爸,另外一个爸爸找你。」儿子十分听话。我深吸一口气,等待着。

「喂?」对面的声音并不友善,「你是谁?」

「我是你。是一年后的你。你不会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吧?」

「开什么玩笑,别在这给我装神弄鬼的。」

「我不会跟自己开玩笑,尤其是拿家人的性命开玩笑。」我说:「六岁那年,你一觉醒来,听到你爸妈在争吵着要离婚,半年后你妈就离开了家;十六岁那年,你喜欢上哥们的女朋友,但这事你烂在心里跟谁也没有说;儿子出生前,你希望妻子能生一个女儿,名字你都想好了叫悠悠,当然你跟妻子说的是不论男孩女孩你都喜欢……」我争分夺秒,能想到什么就一口气说出来,「我就是你,所以我知道出轨的那件事,但还有比那件事更重要的,是关于生死。」

对方陷入沉默,只传来沉重的呼吸。

「你听好,不要走隧道,那里会发生事故。不要重蹈我的悲剧了,赶紧转到另外一边。到集宁市以后给我消息。不要走隧道!我是在救你们。」

「也是在救自己。」我最后说。

「知道了。」电话被挂断。

放下电话手表的我已经浑身汗湿。发现手表系统升级又多了实时定位功能以后,我死盯着手表里的地图,看着那个不断位移的定位点慢慢靠近岔路口,然后转向隧道之外的另一条路,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我继续贪婪地盯着屏幕,直到视线里的定位到达我岳母家的小区,不再移动。

没有黑洞般的隧道。没有货车的铁链和汽油。那股黑色的潮水再也伤害不到我们了。安全到达了。得救了。

我如释重负,躺在地板上,地球的重力作用真好。眼前吸顶灯的光好似无声的波纹,以无数道平行线穿越空气,在我的指缝间投下明暗相间的纹路。光,裂变成不同的分支,每个分支里都有我的影子。光,在通过左边的同时又通过右边,在空间里一次一次叠加。我躺了很久,不确定时间是早上还是黄昏,我只知道金色的光线布满了整个屋子,给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一层永不凋零的面纱。

迷迷糊糊中,有一只柔软的小手在抚摸我的脸。「爸爸,晚饭做好了,妈妈叫我喊你吃饭。」

我睁开眼,看见儿子向日葵般饱满的面庞。我连忙抱住他,感受到儿子的体温和重量,听到小伙子结实又蓬勃的心跳。我闻到厨房里飘来熟悉的菜香,还有妻子常用的香水味道。「爸爸,我的作业做完了,给我的家庭作业记录本签字。」儿子在我身边蹭来蹭去,像一只小动物。「爸爸,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儿子提出要求。「好的好的。」我说,「看完电影,我们还可以再给妈妈买一条新裙子。」

厨房里的妻子背对着我们忙碌,身上还穿着那条蓝底白花的裙子,就在我话音刚落时,裙子突然开始褪色,从湖蓝到深蓝再到深灰,最后变成了死寂的黑色。房间里的光线急速消失,我醒过来了。

屋子寂静得可怕,家里依旧只有我一个人。唯一发出声音的是墙上的挂钟,冷静运转着,一秒一秒永恒地流逝,留我独自生活在不断塌缩的时间阴影之下。

不仅妻子儿子没有回来我所在的空间,就连儿童电话手表也陷入了沉默。我一遍遍地拨过去都是无人接听状态,直到接近午夜时,一个视频电话拨了回来。

屏幕亮起,对面的中年男子眼神疲惫,正无意识地咬着嘴唇上的干燥起皮。我想起妻子曾经说过,我焦躁不安时,总是会下意识地咬嘴唇。

我们打量对面的自己有好几秒钟,之后另一时空的我打破了沉默。

「果然是你。不,果然是我。」他努力掩饰,语气里还是透露惊讶。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对他苦笑。长期睡眠不好,我看上去应该比另一个自己老了好几岁,黑眼圈严重,视力也不太好了。

「如果我没有听你的话,走了隧道,是不是之后会发生意外?」对方提问。仿佛心有灵犀,他朝四周看了一下,「放心吧,他们都睡着了。」

我点点头,从跟吴梦的出轨说起,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经过告诉了他。最后的结果我无法说下去,泣不成声中只能给他看关于事故的新闻报道。

「我能看一眼他们吗?」我恳求对方。

他点点头,手表的摄像头画面抖动着穿过我岳母家的走道,门推开是暖黄的小夜灯。朦朦胧胧间,我看到屏幕里的妻子和儿子正在酣睡。妻子在睡梦中翘起嘴角,好似在向谁撒娇;儿子的睫毛在轻微抖动,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他让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带着手表回到了另一个房间,跟我继续对话。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亲眼目睹妻儿的睡容后,孤身一人的我更是备受煎熬。在自己面前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脆弱,我边哭边说,「我不明白,车祸已经避免了,过去已经改变了,为什么我的妻子儿子没有回来?」

「也许你羡慕的那个自己并不值得你羡慕。」对方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让我感觉异样,不由从悲伤里抬起头。

这次苦笑的是他:「出轨事件确实有。但你说的什么吴梦,我压根不认识。」

「在我婚姻中出轨的人,是我的妻子。」他说。

六岁那年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父母争吵,原因是母亲有了绯闻。从那时候起,另一个时空的我就暗自发誓,一定不会背叛自己未来的伴侣和孩子。另一个时空的我,永远把家庭摆在第一位,为了多陪伴妻子和儿子,一下班就尽早回家,甚至还推掉了异地晋升的机会。

然而虽然每天同在一个屋檐下,我还是能感觉到与妻子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们的交谈停留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上,因为彼此知道,没有说出口的那一部分,就像海底的冰山,会把我们家这艘小船撞得分崩离析。

比如说,妻子那些看似低调但是名贵的首饰,是我这个工薪阶层想也不敢想的。又或者,我发现妻子手机定位里她「加班」以及「出差」时停留的那家远郊酒店。再比如,我在妻子手机短信里看到她跟情人的抱怨,为了孩子才勉强跟一个无话可说又不求上进的男人共度余生。

「说来讽刺,你说羡慕我。但除去儿子的因素,我还想跟你交换人生。」对面的我说着说着眼底出现深渊,「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已经死了。昨天你告诉我不要走隧道,如果不是儿子坐在车上,我可能反而会选择走呢。」

在他说出「交换」那个词起,我感觉手里的手表开始发烫,亮起了从未见过的红色信号闪烁灯。

「所以,」我急忙确认,「你并不是过去的我,而是?」我在脑子里搜索着空间物理知识的碎片,「另外一个平行空间的我?」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即使我全力改变过去,妻子和儿子还是没能回到我身边,因为我改变的不是自己时间线上的一段。

「我想也是。你说自己在外贸公司上班,但其实我是一个图书编辑。也许除了我们两以外,还有其他的「我」存在于别的平行时空。你车祸那天,儿子不是也曾提醒你不要走隧道吗?那或许是另外一个空间的我发出的讯号。」

「看来不同空间的我,过得都不怎么好。」我说。不,可能我才是最惨的那一个吧。毕竟我已经失去家人,只剩一人活在这个时空。

「我不觉得你是最惨的。」对面的自己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用一生怀念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和用一生陪伴彼此憎恶的人,这两种人生,究竟哪个更可怕?」

他在说这番话时,手表的磁场引力越变越强,对方还没有停止抱怨:「我一直都在后一种人生里挣扎,至少我知道那种滋味也是生不如死。」

「你想要交换吗?」我颤抖着问。说出「交换」两个字时,手表突然一边震动一边发出滴滴的警告声,一个「transfer」的红色触屏按钮浮现出来。引力在我周围掀起旋风,铅笔、纸巾还有儿子的画作等等小物件都被卷入其中,砸在我的脸上。

「什么?」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交换吧!」我大声说道,然后按下那个红色按钮。

仿佛经历了地震般的震颤,我周围的空间和时间都坍塌下去。然后我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隧道,隧道壁上投影着无数关于我的画面。我在混乱的人生碎片里努力读取另一个自己的信息。我还看到了许许多多其他的「我」的平行人生。有的我生在富豪之家,有的贫困潦倒烂醉在车站,有的在和朋友庆祝升职,有的因为股票杠杆爆仓走向天台。每一个我的片段都熠熠生辉,又都微不足道。如尘埃飘浮在宇宙中。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刚才视频里妻子和儿子身边,手里攥紧的儿童手表上,有几十通未接来电。「你做了什么,放我回去。」那是刚才和我交谈的自己,从我之前的家里发来的信息。

我亲吻了睡梦中的妻子和儿子。然后我在还不太熟悉的新家里四处寻找,最后在工具箱里找到了一把锤子。我把儿童手表砸得粉碎,这才安心躺回妻子儿子身边。

如果你走在街上,看到一个戴着黄色儿童手表的男人,请替我跟他说一声对不起。他曾经问过我,「用一生想念一个已死的人,和用一生陪伴彼此憎恶的人,究竟哪个更可怕?」我给不了他答案,但我知道这个宇宙中,没有因果报应,明日皆有变数,做好人也未必得好报。我知道每个人都是漂浮在宇宙中的尘埃,我只想抓住叫作家人的那颗尘埃,竭我所能和他们在一起,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全文完)

□ 艾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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