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矿井鬼事

矿井鬼事

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我们那儿是北方的一个小煤城,我爸当了一辈子的煤黑子,却给我起了一个叫林太白的名字,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自己的儿子以后不再做煤黑子。

诗仙的这个名字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灵气,自小我就偏科,化学和语文还行,其他都不咋样,上了高中不久,我爸得了尘肺病。家里的一点积蓄很快都看了病,我勉强撑到高二,也就辍学了。

我爸长吁短叹的,唠叨着「都是命」。他给我起了一个太白的名字,最后还是要做煤黑子。

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的矿工生涯。

没想到第一次下矿,我就遭遇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噩梦奇遇,甚至颠覆了我对世界的认知。

经过简单的培训,我就正式上岗了,我的兴奋劲儿也在坐上升降机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我所在的这个矿的井深有一千米,对了,升降机在这里叫作罐,这可比电梯刺激多了,一千米也就几分钟就降到底。

罐下降的速度太快,我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一样,下了罐以后也顾不得打量周围的环境,蹲在旁边就吐了起来。

几个老矿工看到我的样子笑了起来。

「不要吐,站起来喝口水。还没到饭点,你把吃的吐掉了,怎么还有力气干活?」说话的是班长。

我站了起来,捋了捋肚子,一边喝水一边打量起来。

我们所站的通道,高度应该在两米五左右,昏暗的矿灯照射下,显得低沉压抑。地上铺设的铁轨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其他班的人陆续朝里走,往自己的采点行进。我们班一共六个人,因为等我,所以落在了后面。

班长叫周海英,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脸也像煤块一样,有棱有角的。冯得水和冯顺是两兄弟,冯得水和班长年纪差不多,话不多,但总是透着那么一股狠劲儿。冯顺则比我大不了多少,对所有人都笑眯眯的。我们之中最年长的矿工马朝先,五十多岁了,趁着我蹲在地上吐的功夫,他就坐在地上开始休息了。还有一个小伙叫张欢,他和我一起进来,也是一起培训,平时油腔滑调的,我本来自以为比他强多了,谁知,我倒是先吐上了,他愣是一点事也没有。

「马朝先,你是不是又撒尿了?这么冲的尿骚味。」班长说道。

「尿个屁,我又不是娘们,蹲在这里咋尿?」马朝先懒洋洋地说话,他是唯一和班长这么说话的人,大概是仗着自己年纪大吧。

「班长……是我尿的。」张欢颤巍巍地回答道。

班长用矿灯照向他,这小子裤裆里湿漉漉的。他竟然尿裤子了。

我心里竟然轻松不少,本来还在介怀怎么就我自己吐了。

「哈哈,尿了好,童子尿利市。哎,你小子是童子吧?」马朝先笑道。

「是,是,是童子。」张欢赶紧说道,「就是来挣钱娶媳妇的。」

冯得水冷哼了一声,冯顺依旧是笑眯眯的。

「把裤子脱了。」周海英对张欢说道。

张欢赶紧拽住了裤子,仿佛有人要扒他裤子一般,「不用,一会就干了。」

「你现在不脱,待会还是得脱。」说完周海英打着矿灯往前走去。

我们赶紧跟了上去。

通道越来越狭窄,一想到我们是在千米的地下,我的呼吸就开始急促起来。「别这么紧张,越是危险的地方,安全防护做得越好。」班长把手搭在了我的

肩上说道。

我点了点头,但我心里并不同意,我们这大大小小的煤矿,哪个矿都死人。稍有不慎,就缺胳膊断腿的。虽然宣传说安全第一,但是和那黑乎乎的「黄金」比起来,人命又算什么呢。

矿井下面四通八达,像蜘蛛网一样,但老工人轻车熟路,能摸清每一个支点通向哪里。

割煤机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传来,我们终于到地方了,我也明白了班长周海英的那句「现在不脱,待会还是得脱」的意思。

我一眼望去,全是白花花的屁股。几十号人,由于太热,每个人都把衣服扔到了一边,撅腚弯腰地用铁锨把割煤机割下的煤块甩到运输机上。

我们一般三十人左右为一队,每五六个人为一个班,工作量却是按队来记的。

割煤机旋转的铰刀把煤一块块地割下来,班长、冯得水和冯顺开始脱裤子,我和张欢互相看了看没有动。

「你连裤子都尿了还怕人看?」我第一次听冯得水开腔说话,感觉他有点阴阳怪气的。

听了他的话,张欢把胶鞋甩掉,准备脱裤子。冯顺看了看我。

「我不热,热了再脱。」我说道。

「老马,别看了。赶紧脱裤子干活。」班长督促道。

冯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像个女孩子一样,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我还没顾得想冯顺为什么发笑,就被马朝先的举动吸引了,马朝先不住地打量着周围,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

要说我是第一次下井,这么看还情有可原,可他一个老矿工,这么打量着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马朝先凑近了班长跟前,「不对啊!」

听了马朝先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我小心,这矿下的工作,真是提着脑袋干活,我爸对我千叮万嘱,只要心里觉得不对,一定不要下井,据说在井下工作的人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每次大规模的矿难,总是有些人的死里逃生让人津津乐道,这些人能躲开死神,可能就是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决定。比如,今天心里有点不舒服了,手有点使不上劲儿了,当然,有些人会说这是犯懒的借口,但在矿上,万事都要小心。

我听到马朝先的话,下意识地往他们跟前凑了凑。

「瞎说什么呢?晦气。」周海英低声骂道。

马朝先往前走了两步,摸了摸洞壁。

「渗水了?」周海英紧张地走向前,也摸了摸洞壁。渗水可是冒顶的前兆。

「马朝先,你瞎嚼什么石头?」周海英没有发现渗水。

马朝先没有接话,而是摇了摇头,「怪了,有点怪。」

「都麻溜的,脱个裤子都能脱半天,你们班今天任务完成的了吗?」远处的队长喊道。

「赶紧干活!今天这事就算了。」周海英怒道。

马朝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舒服,今天这活我不干了。」

「不干也得干!」冯得水冷冷地说道。

「咋的?你升班长了?」马朝先回道。

「你不干,这两个新手本来也干不了活,今天定量做不完,你给钱啊。」冯得水毫不示弱。

「我不管,罚我钱我也认了。」马朝先说道。

「日你妈的!」冯得水就要冲过来。

「有你什么事啊?」周海英对冯得水说道,「等你当了班长再耍横。」

冯得水悻悻地站住,他对周海英有忌惮,周海英人比较机灵,又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一口气豁个几吨的煤连大气都不喘,队里上上下下都比较服他,冯得水虽然凶狠,但是在他面前还算比较老实。

周海英知道马朝先死活要上去,一定有他的道理。周海英给队长打了声招呼,告诉他我们班在分配任务。

就这样,周海英把我们五个都叫到了角落。其实他完全可以把马朝先一个人叫来详细地问一问,估计是怕我们几个越不了解情况,越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索性把大家都叫过来,什么事都摆在台面上。张欢刚把裤子脱掉,光着屁股就跑了过来。

「老马,是不是有啥事啊?」有事就给大伙说说,论理我们都得喊你声叔,你要是有什么事也不能藏着掖着。」周海英语气缓和地说道。

马朝先低头思索了片刻,抬头说道:「这事我也说不准,这煤土不对。」

周海英皱了皱眉,「咱们正上面就是一个大湖,有点湿气也正常。」

马朝先盯着班长看了看,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你是不是闻到了什么味道?」冯顺突然冒出了一句,冯顺不仅举止像女孩子,连声音也像。

我看到马朝先哆嗦了一下,他迅速地抬头看了冯顺一眼,众人跟随着他的目光都向冯顺看去。冯顺被我们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把上衣使劲儿往下拽,想盖住裤裆的位置。

「你闻到了什么味道?」马朝先反问了冯顺一句。

「我也说不上来。」冯顺答道。

「有什么说什么!」周海英厉声道,此时的气氛有些怪异,我情不自禁地向不远处正在挖煤的其他工人看去,白花花的屁股在漆黑的煤块中显得格外刺眼,我突然感觉一阵晕眩,觉得我和他们很遥远,中间有一层雾蒙蒙的东西隔着。

「我小时候喜欢到山上摘野枣,坟头上的枣树结的枣子是最大最甜的。」冯顺说道,「所以我们几个伙伴都喜欢爬上坟头去摘枣子。」

「谁他妈的要听你摘枣子?」冯得水骂道。

「冯顺,把话说完。」周海英语气缓和地鼓励他道。

「有一次,坟地上出现了一个新坟,我们也是走到跟前看到鲜艳的花圈才知道,有一个家伙带了火柴,他说要把花圈点着。我们也觉得好玩,就把花圈拽了出来。」

「拽了出来?」周海英问道。

冯顺点了点头,「花圈都是被用土半掩在坟头上的,我们拽住支架,把花圈拽了出来,也把坟上的土带下来一大片。我们那是石头上,土不多,也就是弄些土把棺材盖上,埋得浅,我们这一拽,反而使棺材露了出来。」

我也有点急了,这冯顺真是个娘们性格,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去。

「我说哥,你这说了半天也不知道你闻到了什么!」张欢说道。

「棺材漏出来后,我就闻到了那味道。」冯顺说道。

马朝先点了点头,「你在这儿也闻到了?」

「是!」冯顺回答道,「不过当时那个味道更冲一点。我知道,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是尸气!我闻到的也是这种味道。」马朝先表情凝重地说道。

听了马朝先的话,周海英没有说话,冯得水冷笑了一声,「这是什么地方?那小子一泡尿都让我们闻到了现在。这里又不通风。什么味道没有!」

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冯得水的话让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我知道矿井下面是必须要通风的。必须供给井下足够的新鲜空气,毕竟人要呼吸的,还要冲淡井下有毒有害气体和粉尘,保证安全生产。

自从下了井,我一直觉得呼吸困难,我以为是压抑的环境和第一次下井紧张所致。张欢撒的那泡尿,到现在还是一股子骚味,很可能是因为这里通风出了问题,导致气味不散。

「走,都上井!」周海英说道。

「都上井?不干活吃什么?」冯得水答道。

周海英盯着冯得水,「你要不愿走就留下。冯顺得跟我们走。」

「姓周的,你不就是一个班长吗?煤黑子都是提着脑袋干活,指不定谁下去就上不来了,你拽什么呀?」冯得水一边说着,一边握紧了手里的铁锹。

「班长,这里是有点味,那么多人在这里,咋能没点味呢?不过,哥,咱们挖煤的,有些讲究也不能不信,我看还是听班长的,就上去吧,今天扣的钱,从我工资里扣。」冯顺打圆场说道。

「不行,谁也不能走。」冯得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发了狠,他抡起了铁锹,像是随时会向不同意他的人发起攻击一样。

「水哥,咱们就是个穷打工的,求财嘛,哪还至于以命相搏。」张欢说道。

我暗暗也握紧了自己手里的铁锹,万一冯得水出手也可以挡一下,不能让他伤着人。

「你他妈的毛都没长齐呢,跟老子这么说话,什么东西?」冯得水向张欢骂道。

「水哥,你打我也行,骂我也行,侮辱我卵蛋就不行!大伙看看,看看我毛长齐没有?」说着张欢双手掐腰,挺着下身转着圈给大伙看。

大伙都被他的这一举动逗乐了,紧张的气氛一下缓解了起来。

张欢仿佛受了鼓舞一般,笑着继续转圈。

突然他停住了,冲着前方,嘴巴张得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们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采煤作业点,本来应该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就在刚才,几十号人光着屁股铲煤的情景还给我带来过震撼,但是现在,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割煤机已经熄火,运煤斗车也静静地停在那里。但是人却一个也看不到了。

「怎么走了也不喊我们一声啊?」冯顺的话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几十号人就这一会的工夫就走得干干净净,而且要离开这里我们不会注意不到。

张欢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见鬼了,见鬼了!人都哪儿去了!」

「不要吓自己!」周海英一边说着,一边往采煤点走去。我跟了上去,万一有点事也能搭把手,周海英对我点了点头。

地上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工具也不在这里,就算他们离开也是穿戴整齐,带好了工具离开这里的。

周海英和我走到跟前,地上散落着煤块。我走到割煤机下,用手摸了摸电机,是凉的,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周海英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也走了过来,把手也放在了电机的上面。我们俩对视了一眼,即使故作镇静,我们也难掩饰心中的恐惧。

十分钟之前我们去角落里说话的工夫,割煤机还在轰轰作响,怎么这一会发动机却是凉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别磨叽了,赶紧上去,有啥事上去再说。」马朝先的声音有点发颤。

「这么邪门,怕是上不去了。」冯得水冷冷的声音说道。

「水哥,你说什么呢?有啥上不去的?咱们矿已经连续二百六十七天没有出过事故了。」张欢说道。

「哼,出没出过事故咱们这里有人最清楚!」说着话冯得水的目光朝着班长那里瞟了过去。

「行了,老马说得对,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上去,原路返回。」周海英并没有接冯得水的那句话。

「那赶紧的啊!」张欢扔掉了手里的铁锹,想轻装上阵。

「铁锹带着!」马朝先厉声说道,下了矿井后,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厉害,「这玩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你一命。」

张欢又从地上把铁锹抓起拿在了手里,然后又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样子显得很滑稽。

我们六人聚在了一起,沿着轨道就要往回走。

「班长,不是有电话吗?要不打个电话问问。」我开口道。

「对呀。」周海边一拍大腿,「怎么把电话忘了!一着急一点脑子都没有了。」

我们每个作业面有两部电话和外面联系,矿井下面可是绝对禁止带手机的,电话线都是用的防爆材料裹着的,不能有一丁点火星。

班长拿起了电话,拨了地面上的代码。我们几个都把耳朵凑近听筒。班长看了看我们,没有说什么。

嘟嘟两声后,电话里只传来了滋滋声。

班长喂了两声,那边还是滋滋声。

「这部电话可能出问题了,再试试另外一部。」张欢说道。

我突然有股子预感,另一部电话一定也是这个情况。

班长又拿起了另外一部电话,嘟嘟两声后,又是滋滋声。

「线路又断了,这种事经常有。」班长说着就把电话放了回去。

我发现电话没有摆正,走向前去把电话放好。我可不希望万一有人打电话过来,却因为电话没有摆正而收不到。

「恐怕不是吧!」又是冯得水阴阳怪气的声音。

「冯得水,你注意点,咱们都是老工人,知道个轻重,这里还有几个后生呢,你就不怕吓了他们?」

「我就是怕吓了他们才说实话,不用说,一定是出事了,那帮王八蛋不吭不声地自己跑了,狗日的。」冯得水叫道。

「你逃命的时候还把裤子穿上啊?」马朝先说道。

这句话把冯得水噎住了,他没有吭声。

突然,丁零零的声音传来,众人吓了一跳。我离电话最近,第一时间拿起了电话。

一句有气无力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到了我的耳边,「不要往下走,小心马朝先!」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电话里又传来了滋滋声。

我对着电话喂了两声,还是滋滋声。冯得水走到我跟前,抢过电话,放在自己的耳边,他也只听得到滋滋声。

「你听到什么了?」冯得水瞪大了双眼向我问道。

「什么也没有,跟你听到的一样。」我和他对视着说道。

「行了,行了!他一个孩子能懂个啥,吓成这样了都。」马朝先说道。

「林太白,真没听到什么?」周海英问我。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没什么,没人说话。滋啦滋啦的。」我斜睨了马朝先一眼,发现他也在偷偷地看我。

我突然心里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觉得马朝先知道电话里传出的内容和他有关。他给我的感觉是有些滑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次却顶撞冯得水替我出头,有点让人奇怪。

「算了,打起精神,先回地面再说。到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周海英说道。

「班长,咱们能回去吧?」张欢带着哭腔说道。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玄乎事,都是瞎捉摸的。不用怕,我倒是觉得冯得水刚才的话也有点道理,大伙一定留意到什么情况先走了,忘了我们也在旁边呢。」周海英说道,「大伙把裤子都不紧不慢地穿上了,可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等咱们到了地面上,所有事情都见分晓了。」

他没有提电机为何这么快就冷却的事情。

大伙没人再说话,聚在一起在昏暗的矿灯照射下,朝前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留意着马朝先,电话里那不着头脑的一句话提到要小心马朝先。电话究竟从哪里打来的?又是谁说的这句话?太多的疑问在我脑子里。

马朝先步履扎实,走得并不慢,班长走在最前面,他就紧跟其后,他大概注意到我在看他,他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将目光转到别处。

在微弱的矿灯下,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越走越觉得不对头,太静了。整个矿井仿佛除了我们没有活物一样。

「班长,现在是几点了?」张欢打破了沉寂说道。

班长看了一下表,却没有回答,反而停住了脚步。

「七点半!」班长终于回答道,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表应该是停了。」

我们是六点半到的井下,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工作面,也就是说班长的表应该就在我们争吵着要不要出去的时候停的。

「哎!」马朝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班长,你还记得上次炸井是什么时间吧?」

我看到周海英身躯一震,没有说话。

「班长,什么炸井?」张欢问道。

「问问问,就你话最多,瓦斯爆炸!」冯得水厉声道。

「瓦斯爆炸?什么时候的事啊?我们矿可是两百……」

「就一个月之前的事情。」冯顺打断了磕磕巴巴说话的张欢。

「没伤着人吧?不是二百多天零事故吗?」我说道。

「死了五个。」冯顺说道。

「哎呀,妈呀!」张欢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咋还死人了呢,不是说零事故吗?」

「怂样!零事故?死的人不往上报不就零事故了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冯得水说道。

「冯得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班长对他冲道。

「咋了?」冯得水毫不相让,「充什么好人,你和李老三关系这么好,他人被炸死了,家里人又被矿上欺负,你不也没吭声吗?」

「冯得水,我他妈……」周海英面目狰狞,「我也有老婆孩子呀!」他竟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哥,你别说了,李老三人都死了,谁也犯不着为了他出头断了自己饭碗吧。」

冯顺说道。

「饭碗?」冯得水脱下了安全帽,使劲地掼在了地上,「这玩意能盛饭吗?盛尿还差不多。」

冯得水的这一摔把安全帽上的矿灯也砸在了地上,啪啦一声后,这盏灯算是报废了。

「我们和那几个弟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就算他们来索命也轮不到我们。我看只是巧合罢了。」马朝先说道。

班长已经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冯得水,出去后我就举报,我不能让李老三他们死得这么无声无息的。这班长我不干了。」

「你不需要向我冯得水保证什么!」冯得水的话反而温柔了起来。

「我们已经走到一半了,再走半个小时,就能到竖井了。大伙加把劲儿。」班长说道,「冯得水,你没有灯,走在我前面,我给你照着路。」

「不用,路我熟得很,不用灯也能摸回去。」

「那好,大伙抓紧。林太白,你殿后。」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大伙继续朝前走去,冯得水走在我前面,我们的矿灯都照向前方,走在最后的我回头望去,后面漆黑一片。

走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们再次停住,这次就算我们想往前走也不行了,前方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冒顶了!

所谓冒顶,是井下开采中,上部矿岩层自然塌落的现象。是由于开采后,原先平衡的矿山压力遭到破坏而造成的。

一般来说,冒顶之前都是有征兆的,毕竟很多时候的坍塌不是一下子的事,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有碎屑往下掉,如果不加防范的话就会冒顶。

我们所在的矿井的上方是一个大湖,因为这里煤质好才在这么深的井下开采。为了防止冒顶,已经铺设了很密集的液压支架,也就是用支架撑起矿洞的岩壁。

没想到这里还是出问题了。

「我就知道,这帮狗日的,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征兆,不管我们,自己跑了。」

冯得水恨恨地骂道。

我的心倒一下子放松不少,虽然我们陷入了困境,但总比刚才两眼摸瞎好,现在终于有了点头绪,看来刚刚真是想多了。

除了冯得水以外,我们都将矿灯的灯光扫在前面塌下来的土层上,想找到一点可以过去的空隙。这时,我们发现了,这些煤土里面含有数不尽的巴掌大的亮晶晶的东西,它们的表面很光滑,反光。

「看上去有点像煤精!」班长说道。

这煤精,就是一种高级煤,又称煤玉,有明亮的沥青、金属光泽,黑色,质密,韧性大,比一般的煤轻。这种东西可以加工成各式各样的艺术品,主要夹杂在每层之间。

「我在这矿上可从来没见过煤精,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马朝先说道。

班长已经走到了跟前,捡起了一块煤精,放在矿灯跟前,仔细观察着。

我们凑向前去,这才发现这块煤精的中间有一个孔,里面是镂空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它掏空了后住在里面一样。

「班……班长……你们快看呀!」冯顺说道,他的矿灯正照向那堆煤土,只见那里无数条小蛇正从煤精里面爬出来。

原来这些小蛇就是被包裹在煤精里,坍塌使煤精碎裂,它们也就从里面爬了出来。

我们互相不敢相信地对望了一眼,这些小蛇像筷子一般粗细,但长度只有筷子的一半。如果不是看到它们吐的舌头和迅速扭动的身体,还以为它们是小蚯蚓呢。不知道是不是被我们矿灯的灯光吸引,几条小蛇正朝着我们的方向爬了过来。

「这些蛇是不是像飞蛾一样啊,喜欢有光啊,咱们把灯关上吧?」冯顺说道。

「不行,灯关了什么也看不到了。」班长说道。

「蛇的视力极差,不可能有趋光性。而且它们使用红外感光来看东西的。也就是温度的层次。」我说道。

众人都看向我。「我也是在生物课上学到的。」我补充道。

几条小蛇已经爬到离我们不到两米的地方,在我们几盏矿灯的照射下,小蛇的样子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总之,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蛇,因为它长得实在太不像蛇了。

小蛇小小的三角头前面竟然长出了一个类似「角」的东西,长度也就半个指甲盖的样子。它吐信子和爬行的动作,又和蛇没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一条小蛇已经爬到了我们脚下,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向前看去,只见前方地面上爬满了这种小蛇,它们爬行的方向就是我们这边。

我心中有些疑惑,蛇这种动物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为什么朝着我们这边过来?

「这东西倒像是独角兽,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张欢说着弯腰去看爬到他脚下的小蛇。

只见那小蛇一个弹跳,如箭一般向张欢的眼睛射去。张欢吓得往后仰,但已经来不及了,小蛇的「角」如同锥子一样就要扎进张欢的眼睛,却在他眼皮底下停住了。

马朝先生生地攥住了小蛇的尾巴,小蛇迅速回头将「角」扎进了马朝先的小臂,竟然像蚂蟥一样,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马朝先闷叫一声,血流如注。

马朝先的另一只手同时握住了蛇尾,小蛇虽小,但力道不算小,扭动的幅度很大,再加上身体滑腻,他竟然没有把蛇从小臂上拔出来。

写出来一大段,但发生的时候也就是电闪火石一瞬间的事情,我们都慌了神,只见冯得水走向前,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小刀,他矫捷地把刀贴着马朝先的手臂滑去,小蛇被割成了两半,一半截在马朝先的手里,另一半还在他的手臂里,竟然还在扭动,而且往里面钻了进去。

「这是蚂蟥还是蛇啊?」差点没命的张欢说道。

这句话倒提醒了班长,只见他一只手使劲地掐住马朝先的上臂,另一只手使劲地拍打马朝先鼓起的手臂位置。

这就是对付蚂蟥的方法,蚂蟥往人肉里钻的时候,不能直接去拽,越拽,蚂蟥往里面钻的力道也就越大,而且蚂蟥很容易被拽断,一旦它断成了两截,已经钻进肉里的部分就很难取出来了。所以说一旦蚂蟥吸进了肉里,最好的办法是用手去拍,这样蚂蟥吃痛就会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伸进去的也会缩回来。

班长使劲地拍打了五六下,马朝先的手臂终于不在鼓动。

「刀给我!」马朝先向冯得水说道。

冯得水把刀递了过来,马朝先把刀插进了伤口处,用刀尖把半截小蛇挑了出来。

它已经不再扭动了,原来它的角并不是圆润的锥形,而是像三角刀一样,一圈有三个锋利的面,正是这种锋利的「角」切开了马朝先的手臂。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没时间容我们思考,地面上成片的小蛇已经爬了过来,我终于明白了它们往这边来的目的:它们把我们当成了食物。

马朝先把半截袖子扯下,包扎好了伤口。

「班长,我们跑吧。」张欢啜泣着说道。

班长看了看大伙,我知道他的顾虑,这是主干道,只有从这里才能到达地面上,这里虽然四通八达,但无论走哪个支道,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原路返回!」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先离开这里再想办法。」

「慢着!」马朝先突然说道,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大伙跟我走。」

马朝先不等我们发问,第一个往前奔去,他虽然五十多岁,但干重活的人没这么娇贵,跑起来也像年轻人一样。

张欢丝毫没有犹豫,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嗖的一下蹿了出去。我们稍慢了一步,反正死路一条,也许马朝先真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人,我不禁又想起了那通电话。「不要往下去,小心马朝先。」往下去?哪里还有下呢?

我们跑了五分钟,整个通道还是回荡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些小蛇真是阴魂不散。它们能感知到我们的温度,除非有出路,不然早晚我们要被它们追上。

矿井下四通八达,每隔通道都通向一个工作面,马朝先拐向了其中一个通道,这时,班长、冯得水、冯顺停了下来,跑在第二的张欢回头看到我们停下,他冲着马朝先喊了一声。

「哎,马师傅,等一等。」

马朝先站定,看到我们都停了下来,他不耐烦地说道:「怎么回事?」

「老马,你什么意思?」周海英说道。

马朝先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带你们逃命呗!」

「哼!」冯得水标志性地冷笑,「这是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

「你们要是信我老马,就跟我走,不信的话,也可以走其他地方,这个我管不着。」马朝先说道。

「老马,还是把话说清楚。你要是真想救大伙,就透点底,你也不想让我们做个睁眼瞎吧?」周海英说道。

「到了地方,我会跟你们解释,只是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你不会不知道这里面已经被填埋了吧?」周海英问道。

「这个地方,没人能埋得了。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插口问道。

「李老三死的地方。」冯顺回答道。

张欢立刻往后退了一步,说道:「马师傅,您这……也太……不能把大伙往坑里带啊!」

马朝先眯着眼睛看了一圈,又望回前方。「这地方跟你们想得不一样。跟我走,也许还有条生路,不跟我走,那就是必死。」

「也许咱们可以兜圈子,躲开这些蛇,给外面的人争取救援的时间。」我说道。一想到那通电话,我就对马朝先有点不信任。

「救援?」马朝先带着吃惊的神色说道,「小兄弟,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这有什么问题?这都冒顶了,上面还能不知道。我看林太白说得对,咱们呀,就和那帮蛇绕圈子,拖延时间。」张欢说道。

马朝先侧耳听了听,大概是想估算一下群蛇到达这里的时间。

「第一,这次冒顶有点奇怪,其他地方都没塌,就在出口这边塌了下去;第二,矿上这么多人,这么多工作面,咱们从里面出来到现在,你们见到其他人没有?」马朝先一口气说了下来。

「都他妈跑了呗!」冯得水接道。

班长摇了摇头,「老马说得对,是有点奇怪,我看这事还是听老马的。」

「从一进来你就老是说听他的。现在又怎样了?出了事以后,这里咱们也进去过,埋得结结实实,现在往里钻,能走多远?」冯得水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班长有点不耐烦。

「等救援啊!」不等冯得水说话,张欢插嘴道。

除了我和张欢,其他人都苦笑着摇头。

「外面会根据刚才咱们看到的坍塌来判断冒顶的程度,咱们是小矿,现在他们要做的不是救援。而是不让人知道出事故了。」班长说道。

张欢这下彻底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上有老,下有……我上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没娶媳妇呢,我……呜呜……」

蛇蠕动产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们走不走?再不走,我自己走了。」马朝先说道。

张欢边擦眼泪,边爬了起来,「马师傅,您要是能把我带出去,就是救了我第二次了,那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要孝顺您。」

班长、冯得水、冯顺虽然没说话,但是已经往马朝先跟前凑了凑,看样子是下定了决心,只有我没有动。

「小兄弟,相信我老马。」马朝先对我说道。

他当然不知道我不相信他的原因,是电话里的那声警告。

但是此时此刻,我不可能和大伙分开,于是我往前走了两步。马朝先转身朝里走去。

我走在最后面,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再去听听蛇爬动发出的声音,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脑子中「轰」的一声,感觉到头皮发麻,我感觉自己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陡然之间,我觉得很多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在今晚发生了。

从老工人的话中可以知道,这里确实不久前发生了一场矿难,只是被瞒报了,而死的人里面还有班长周海英的好朋友,我和张欢对这场事故从来都没听说过。

当小蛇箭一般的速度弹向张欢的时候,是马朝先抓住了蛇尾,这么快的反应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难道他知道小蛇会用这一招?

从马朝先熟练地用小刀把断了半截的小蛇从肉里挑出来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马朝先第一次见到这种怪蛇。

想到这,我立刻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冯得水带刀干什么?

既然我现在听不到蛇的声音,那刚才为什么会有那么急促的窸窸窣窣声。

我打量着众人,似乎每个人身后都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什么味道?」冯顺说道,黑暗中传来他使劲儿吸鼻子的声音。

「蘑菇的味道。」周海英说道。

说着他把灯光照在了墙壁上,上面挂满了蘑菇,散发出很鲜的味道。

这些蘑菇块头儿很大,蘑菇头竟然有一个成人的拳头那么大。

「这些蘑菇个头儿可真够大的。」张欢扯住了一个蘑菇,使劲拉了下来,他就像拉开了塑料薄膜的一角一样,把整个「薄膜」都撕开了,墙壁上成片的蘑菇一股脑地掉在了地上,一大块土从墙上掉了下来,接下来看到的情景让我两腿发麻。

墙上嵌着的竟然是一具具的人的尸体,正是薄薄的一层土把他们包在了里面,蘑菇就长在了他们的身上。

「啪啪……啪啪……」这些尸体一个个从墙上掉了下来,我估摸了一下,得有三四十具。

张欢连滚带爬地一口气跑到我的后面。

「这家伙不是……」冯顺惊恐地喊道。

我硬着头皮把矿灯再次照向这些尸体,我之所以肯定这些人都是尸体,是因为那些蘑菇已经扎进了他们的身体里,把他们的身体当成了养料池。

「瞎嚷嚷什么?」冯得水说道,「地底阴凉,有些尸体没有腐烂,长了蘑菇这很正常,你不是吃坟上结出的枣子吗?这尸身上的蘑菇干脆你也吃了得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冯得水的话恶心到了,张欢蹲在地上干呕起来。我对这兄弟俩有些不解,两人是亲兄弟,但是冯得水却处处针对冯顺。

我没有想太多,又扫视了一下这些尸体,这些尸体散落出来,我没有闻出臭味,大概被蘑菇的味道掩盖了。

「你们看这个人。」冯顺把光打到一具尸身的上面,「他」穿着普通矿井工人的服装,正面朝下,背上长满了蘑菇,但头却扭转了过来,脸部完全呈现出来,他的眼珠已经发白,脸显得浮肿,既然这里尸体不容易腐烂,也就更不知道他死了有多久了。

「不对!虽然矿上会瞒报,但是要是死了这么多人根本就瞒不住。」周海英说道。

「先让冯顺把话说完。」马朝先说道,众人把目光都看向了冯顺。

「有什么奇怪的?」马朝先追问。

「这个人我见过。」冯顺说道。

「你见过?什么时候?」马朝先的语气里充满了紧张,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怕听不清两人的对话。

「不可能的,应该是我认错了。」冯顺摇了摇头,「咱们刚到工作面的时候我看到这个人在挖煤。」

「刚到工作面?就今天?」马朝先的声音透着惊恐。

冯顺点了点头。

「不要他妈的老是点头摇头,这乌漆墨黑的,谁能看见!」冯得水骂道。

「这人一看死了不是一时半会儿了,所以我看到的不可能是他。」冯顺略微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今天的怪事多了去了,那个时候,几十个光着屁股的大老爷们撅着腚在那挖煤,你怎么就认识这人了?」马朝先问道。

我暗暗佩服了一下,姜还是老的辣,我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他的屁股上有一块大疤,挺吓人的,所以我就多看了两眼。」

众人再次将目光集中在了地上的那具尸身上。

「扒拉死尸的裤子,不太好吧。」看到马朝先提着铁锹往前走,张欢说道。

马朝先没有理他的话,已经走到了尸身的跟前。虽然我和马朝先接触不深,但就这一两个小时的工夫,他表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之前是畏畏缩缩,贪生怕死没担当,但是现在他却似乎成了我们当中的领导者。

马朝先走到尸身的跟前,他用铁锹勾住了尸身的裤子,「刺啦」一声,裤子被他退下,浮肿发白的大屁股呈现在我们眼前,一条如蜈蚣般的长长的伤疤映入我们的眼帘。

马朝先动也没动,我和其他人却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我由于恐惧后背冒起了冷汗,还有些发痒。如果这人就是冯顺看到的那名工人,这一切应该怎么解释?就在不到两小时前,他还活蹦乱跳地在工作面上挖煤,而现在却成了一具不知死了多久的尸体,身体上还长满了巨大的蘑菇。

「马……马师傅……我又尿了……」张欢说道,以前张欢还把班长当作主心骨,现在由于马朝先的临危不乱,仿佛成了我们的依靠。

不过,此时没人再笑话他尿裤子了。

「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马朝先说道。

「冯顺,你有没有在说谎?」周海英厉声问道,其实在这种情况下,科学合理的解释就是冯顺在说谎。这个尸身碰巧是他认识的人,他知道这人屁股上有道疤,所以编了一个故事。

「班长,我为什么要说谎啊?」冯顺委屈地回到道,「我自己都要尿裤子了。」

「大伙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认识的人?」马朝先问道。

「不对!」周海英突然喊道。他恐惧地看着大家,「那些人当中,除了队长竟然没有我认识的。」

「没有你认识的?什么意思?」马朝先蹙眉说道。

「在我们工作面挖煤的弟兄,我看到了几张面孔,却一个我认识的也没有。我以为都是新来的,就没留意。大伙想想,有没有见到自己的熟人?」

我和张欢都是新来的,自然没有熟人,冯顺、马朝先和冯得水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没有看到熟人还是没留意那些人的面孔。

要当上班长,至少也要在这矿上干上五年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就算矿上的一棵草也能认出来了,怎么会有连周海英也认不出来的人呢?

「咱们这是撞鬼了吧?佛祖地藏王菩萨耶稣保佑,千万让我们都活着出去啊。」张欢嘀咕道。

「把趴着的人都翻过来。」马朝先说道。

所有人都没有动,冯顺,冯得水和周海英都盯着他。

「怎么了?不会连我也不认识了吧?」

「老马,你今天有点怪啊!」周海英说道。

「你老小子平时可不是这样,怎么今天跟打了鸡血一样。」冯得水补充道。

「嘿嘿……」马朝先干笑了两声,「怎么说,我也比你们痴长两岁,经过的事情多,鬼啊神啊的也吓不倒我。算了,我不多说了,都听班长的得了。」

「老马,别,确实,我比你年轻,经的事少,现在咱们只有一个愿望,活着出去,这宁上山,莫下海,当白灰,不老黑,谁都知道,要不是穷的没办法了,谁愿意豁出命来挖煤,不都是有家要养吗。大伙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家人,一定要活着出去。」周海英的一番话让本来有些低落的士气提升了不少。张欢附和道:「还是班长说话有水平,我看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我第一个来翻,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幺蛾子。」

张欢往前走去,把最靠近自己的一具尸体翻了过来。张欢大叫一声「妈呀」就往后退去,刚才的激情慷慨消失殆尽。

我们看到尸体的脸也是吓了一跳,这具尸体的两只眼睛像是被挖掉了,空洞洞的,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我看得心里一紧,赶紧把头转向别处,冯得水却直勾勾地看着这具尸体没有动。

「你们看这是谁?」冯得水问道。

他这一说,我忍着害怕与恶心又重新回头去看。这「人」虽然没有了眼睛,但我根据轮廓还是认出了他:他就是督促我们干活的队长。

「李立冬!」周海英喊道。

没错,队长的名字就是叫李立冬,看来我没有认错。

「他怎么会在这里?」冯顺像是喃喃自语地说道。

「现在手里要是能有根烟,让我少活十年也行啊。」马朝先摸着嘴说道,「你们看出门道没有,屁股上有疤的那具尸体,一看就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李立冬却是刚死的,你们看他眼角的血迹。」

没错,在李立冬四周眼眶处,在矿灯的照射下,有黑色的印记,那是血!

「马师傅,还是你厉害,看血迹就知道这人刚死。这次全指望您了。」张欢拍着马屁说道。

马朝先昂着头斜睨了他一眼,「不是,我刚才用铁锹捅了捅这些尸体,除了李立冬的,那些一碰一个坑。你们现在明白了吧?班长,你也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你不认识了吧?」

「你是说……那些人,除了李立冬……」周海英的声音发颤,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马朝先点了点头,「对,当时除了李立冬一个活人,其他的都是死人。」

冯得水又是一声冷哼,「真是扯淡,你老小子少在这装神弄鬼。一定是你小子捅的力道不一样。」

马朝先把铁锹递给了他,「你来!」

冯得水瞪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其实不用马朝先的办法,仔细观察的话也会看得出来,李立冬的尸体上没有长蘑菇,其他尸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蘑菇。

「马师傅,这……不可能吧?死人还能干活?」冯顺说道。

「我听不到蛇的声音了,我看要不我们往回走吧?」张欢说道。

的确,我也宁愿遇到怪蛇,也不想待在这诡异的地方。不过,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边,谁都会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在里面:就是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等真相大白的时候一定不是这样。

「这也不对呀,谁在井底见过蘑菇啊?它们是不是那啥,要进行光合作用的?」周海英说道。

「蘑菇是腐生或寄生菌类,不是绿色植物,它没有可进行光合作用的叶绿体,不能自身合成养分,而是靠从腐烂的枝叶中或别的植物身上吸收营养物质。」我说道,庆幸着自己还记得一些生物课上的内容。

众人看了看我。

马朝先指着尸体说道:「我看它们是从动物身上吸收营养物质才对。」

「也许是他们从蘑菇身上吸收营养物质。」冯得水冒出来一声。

听了冯得水的话,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水哥,你别说了,太吓人,我可没尿撒了。」张欢叫道。

「你能认出来这是什么蘑菇吗?」马朝先向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哪里有这么大蘑菇。」

我爸以前养过鸡,酿过酒,也培植过蘑菇,我也对蘑菇的种类了解一些,但我却从来没有去留意这些蘑菇是什么种类。想起来是这么两个原因:一是这满地的死尸很难让我去留意蘑菇,另外这些蘑菇实在是太大了,我心底其实并不认可这真的是蘑菇。

「林太白,你忘了我和你说的野枣的事情了?」冯顺说道,「人油肥着呢。」

「可这蘑菇也不吸收人的养分啊。」我争辩道。

「小林,你不要管这个,你就看看这些蘑菇大体形状像哪种蘑菇。」马朝先说道。

我瞥了他一眼,端起矿灯仔细地辨认起这些巨大的蘑菇。

我用矿灯照在一具尸体的脸上,他的双眼暴睁、脸部浮肿,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怪,但让我说出怪在哪里,我又说不上来。

灯光迅速下移,照在了长在他胸口的蘑菇上,蘑菇像是从他衣服里钻出来一样,我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我想看看蘑菇的根部是和他的身体怎么连接的。

「认不认得出来?」冯得水冲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这是榛蘑,是东北特有的山珍,这种是极少数不能人工培育的食用菌之一。」

「榛蘑炖小鸡!」张欢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我把矿灯递给了周海英,让他帮我照着,我蹲了下去,想去解开了尸体胸前的口子,就在我蹲下去的一瞬间,我看到蘑菇头上突然现出一个诡异的人脸。

我猛地站起,差点撞在离我最近的周海英身上。

众人以为有了危险,赶紧严阵以待,我定了定身,从周海英手里接过灯,又去观察了一下,才发现是蘑菇头上的纹路,被我误以为是一张人脸。

我对把大家吓了一跳有些愧疚,再次蹲下解开了扣子。我看到了那具尸体的胸膛,虽然眼前的景象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但因为刚刚把大伙吓了一跳,我强抑住心中的恐惧。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胸膛皮肤上的血管,这些血管和蘑菇连在一起,仿佛是一个循环体一样,而且这些血管在蠕动!

电光火石间,我终于明白了刚才看到尸首的眼睛为什么会感觉奇怪了,他的眼是睁开的,但是没有上眼皮!

这次我掩饰不了慌张了,我站起来几乎是从周海英手里抢过矿灯,对准了尸身的脸,他的眼睛像是突出来一样,上眼皮已经被割掉了。

我拿着矿灯疯了一般地把这些尸体全都翻过来,除了李立冬的眼睛被挖掉了以外,这些尸体的眼皮全都被割掉了,这样他们永远也合不上眼了。

我没理会大伙的反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林太白,这是什么情况?我胆小,你倒是说句话啊。」张欢说道。

「冯得水说得对!不是这些蘑菇从尸体上吸收养分,而是这些尸身从蘑菇上吸收养分。」我有气无力地说道,「有人在养尸!」

「养……养尸?什么是养尸?」张欢结巴着问道。

「照目前这种情况下,的确是有人在这里养尸,他们的眼皮都被割掉了,这摆明是不让他们闭眼,走不了黄泉路啊。」马朝先说道。

我看了看马朝先,又想起了那通电话。

「小林,你怎么知道养尸这回事?」马朝先向我问道。

「这是我小的时候听的一个故事,讲的是古徽州的一个事……」我回答道。

「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讲故事,赶紧想想怎么出去是正经事。」冯得水打断了我说道。

「是,我看还是赶紧离开这儿!班长,你拉我一把!」冯顺声音发颤地说道。

这冯顺胆大心细,什么事情会把他吓得都变了腔了?

周海英也明白肯定出事了,他想也没想,就把手伸了过去,攥住了冯顺的手。张欢的灯已经照了过去,冯顺脸上的肉在动,牙齿咯咯作响。

「我的脚……被人攥住了!」冯顺说道。

大伙不约而同地把灯照向冯顺的脚下,只见地上趴着的一具尸首头面朝下,耷拉在地上,两手前伸,抓住了冯顺的脚踝。

「不对,这些尸体在动,刚才不都在前面吗?什么时候爬到这儿了?」我说道。

我话音刚落,攥住冯顺的尸身的头部竟然抬了起来,眼睛几乎没有黑眼珠,白茫茫的一片。

「把脚抬起来!」冯得水大叫道。

冯顺满头的汗,「我试过了,根本抬不起来。」

「我的妈呀!诈尸了!」张欢哭喊道。

只见我们面前的几十具尸体都在动,他们身上的蘑菇迅速地萎缩下去,最终脱落了下去。

这些尸体的关节已经不能转动,他们动作僵硬地想爬起来。

我顾不得这么多了,举起铁锹就要朝着攥住冯顺脚踝的手斩去,却被马朝先一把拉住。

「不要动他,快帮我把李立冬的尸体扶起来。」马朝先眼神坚定地望了我一眼,就迅速地往李立冬的身体上跑去。

张欢整个人都在那里发哆嗦,是指望不上了。冯得水似乎对弟弟并不是那么关心,而是密切关注着那些爬起来的尸体。

周海英在拉着冯顺的手。

我朝着马朝先那边奔去,马朝先已经拽住李立冬的一个胳膊,把他拉地坐在了地上。

「把他背在身上。」马朝先向我说道。

我犹豫地看了看他。

「怎么?你让我这么大年纪还背他啊?」马朝先说道,马朝先一只手拽住李立冬,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悄悄地捏了我一下。

我环顾了四周,不知道为何马朝先要这么做。

「背上他!」马朝先又说了一遍,「快,要不然我们没有机会了!」

我盯了他一眼,然后抓住了李立冬的另外一只手,往身上一背。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怪不得都说人都是死重死重的。

「去冯顺那!」马朝先像是赶骡子一样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时候,马朝先还是这么泰然自若,这就让我对他的命令没法拒绝。

李立冬身体高大,我双手扶住他的屁股往上垫了垫,向冯顺那里跑去,马朝先紧跟着我。等我到了冯顺跟前,只见马朝先一手握住李立冬的手,一手拉过来冯顺的手,将冯顺的手和李立冬的手放在了一起。

冯顺立刻现出了惊讶和高兴的表情,我朝着他脚底看去,那具尸体已经松开了手,就那么趴在他脚下,一动也不动。

「李立冬现在是恶鬼,这些尸体都怕他。」马朝先说道。他这一说,我吓得差点松了手,「背紧了!」马朝先厉声说道。

「我宁愿被蛇喝血,也不想死在这儿。」张欢发狂一样,拔腿就往外跑,周海英想去拽他也没有拽住。

几十具尸体都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皮都已经被割掉,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这些人合不上眼,找不到黄泉路,看到活人就像将死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会死死地抓住。」马朝先说道。

这个时候没人追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冯顺问道。

「往里走!这些蛇到现在都没追上来,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们往里走,说不定还有出路。」

「哼,这里是当时出事的工作面,往里走肯定是死路一条。你总是想把我们往里带,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冯得水说道。

「事到如今,我给你们说实话,这里面我早就进来过了,你们先跟我走,过了这个坎,我就给你们解释。你们要是想出去也可以,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那些蛇光靠气味就可以找到所有人。」

我看向周海英,「班长,你拿个主意!」

「朝里走!」周海英斩钉截铁地说道。

就算我们要朝里走,也要穿过前面几十具站立的尸体。大伙为难地看了看马朝先,马朝先却看着冯顺,冯顺发现大伙看他,马上把目光转向别处。

「林太白,你背着李立冬走在前面,他现在就是我们的护身符。这些僵尸不敢靠近他。」马朝先说道。

「僵尸都用上了?」冯得水讽刺地说道。

「你狗日的真是个狗不理,什么事都要抬杠!」马朝先怒气冲冲地说道。

冯得水也不是软柿子,他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你狗日的!」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冯得水已经扑向了马朝先。

冯得水接近一米八的块头就这么冲上个子不高的马朝先,但是马朝先似乎并不着急,露出了一丝冷笑,他躲也没有躲,冯得水却在他跟前突然跪了下去,痛苦地抱着膝盖。

马朝先看也没看他,也不顾我们惊愕的神情,对我说道:「你走在前面!」

这人绝不简单,那通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我心底充满了疑问。

看到我没有动,马朝先催我道:「听我的没错!」

前面几十人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我根本不敢和他们直视。我耷拉着头,背着李立冬往前走,其他人跟我让开了空。

「等等我,等等我!」张欢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我们,「我说你们怎么胆这么大呢?死人堆里也闯。」

「你胆小不也跑回来了吗?」冯顺细声细语地说道。

「我就想还是人多力量大!我还是跟着大伙,可以互相照顾照顾。」

「行,大伙也不用怕,活人还能死在死人手里。」周海英说道。

「班长,话不能这么说,咱活人能死一次,他死人还能再死一次?」张欢说道。

「这帮死人盯得我心里发毛,先走过去再说。」冯得水已经站直了,开腔道,他故意不去看马朝先。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以冯得水的性格,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都紧跟着林太白!给打个灯。」马朝先说道,他现在俨然成了我们当中的领导者。

我低头背着李立冬朝着死人竖立的地方走去,人真是奇怪,也许一个响雷就能把自己吓一跳,但一旦拧成一股劲儿豁出去了却什么也不怕了,但这股劲儿一旦松下来,就会后怕了。

我背着李立冬往里走,所到之处,那些站立的尸体都朝两旁挪了挪,让出了一条道。

我低着头向前,七八米的路我走了两三分钟的样子,终于走出了尸群,我刚要松口气,这时候我感觉背上被人挠了一下。一股冷意从脚底直往上蹿,他妈的,难道李立冬也活过来了。

本来李立冬的手是垂下去的,但是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动,猛然间他的双手像钢箍一样死死地勒在了我的胸前,这动作太大,大伙不可能没注意到,想到众人就跟在我后面,我心里面吃了定心丸,但一个眼睛都被挖去的死人这么勒住了我还是把我吓得六神无主,我猛地转过了身,我没看到任何人!我只看到了五盏灯!五盏离我像是有几里地的灯。

钢箍一般的手臂还在收紧,我快喘不过气了,我本来手是拖在李立冬屁股下面的,现在我顾不得他掉下去了,再说他这么勒住了我会掉下去才是怪事。我腾出手去掰勒住我的李立冬的手,突然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头。

「小林,没事吧?」马朝先在我旁边轻声说道,五个人一个不少地站在我面前。

「刚才你们到哪儿去了?」我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珠,向他们问道。

「我们不是一直跟在你后面吗?你失心疯一样越走越快,我们都赶不上你了。」张欢说道。

「李立冬的尸体动了!刚才他勒住了我!」我说道。

大伙奇怪地看着我,周海英开口道:「小林,一路上我们一直留意呢,这就是个死尸,没动过。」

「先把尸体放下再说吧。」马朝先说道。

我的手早就松开了,只是弓着腰才没有让尸体掉下去,此时我直起了身子,李立冬的身体滑了下去,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声。我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什么地方?」冯顺说道。听了他的话,我才开始环顾四周,这里就像是山洞一样,地上有各种形状的石头。

「这些都是死石头,长在上面的,动不了。」马朝先说道。

「这是镁矿!」周海英说道,「我以前在镁矿里干过,但是纯度这么高的镁矿石还是第一次见。」他捡起了一块石头说道。

「那些尸体哪儿去了?」我又问道。

所有人又把头转向了我。

「哥,你这是累糊涂了吧?」张欢说道,「你都这么狂奔了有半个小时了,早把他们甩远了。」

我蹭的站了起来,「什么?半个小时。」

「只多不少!」冯顺紧接着说道。

「我怎么感觉就一抹脸的时间呢?」

「还想不明白呢?这有古怪。」冯得水说道,「你们谁见过这么纯的镁?镁的金属性太强。」

马朝先点了点头,「这里不像是天然的,倒像是人工的。」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几盏灯立即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照去,就在离我们不到两米处的石头后面,竟然长着像是灌木丛的植物,而发出声音的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青蛙!

这里可是几百米深的井下,除了人根本就没有活物,平时连个昆虫也碰不到,而现在,这里却有一只青蛙。

它像是对我们示威一样,发出呱呱的声音。

十一

「不至于,不至于,刚才咱们连蛇都看到了,这有只青蛙也正常。」张欢说道。

「不一样,刚才那蛇有古怪,像是被包在煤精里,就像化石一样,那样咱们还可以接受,再说了……」冯顺说到这里被马朝先摆手打断。

「咱们在这里见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突然有个正常物件,反而觉得奇怪了。既然咱们都到了这里,我也就不瞒大伙了。这矿井底下有古怪,是因为咱们头顶这个湖本身就不正常。」马朝先一口气说道,「大伙歇歇脚,我也给大伙讲解讲解,害怕,那是因为不懂,懂了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煤矿的开采当然不能随便挖,挖过的地方时间久了就会塌下去,形成塌陷区,里面涌满了水,水深都是几百米的,水往低处流嘛,我们现在挖的这一块,在顶上就是一个大湖,是本市最大的一个天然淡水湖,叫化家湖,四面环山。

这里属于淮河以北,天气干燥,降水少,天然湖泊很容易干涸,可这化家湖却由于四面环山,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因此蓄水量一直没怎么下降。几十年前,这里算是菏泽之乡,水产丰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周围的村子就靠着这一个大湖度过了六十年代最难熬的饥荒。

虽说化家湖蓄水丰富,但是也是随着季节的变换,水位也在变,在它的南岸边,就有一个村子建在了那里,每到夏天这里经常会被溢出的水淹没,那个时候村民就会搬到山上,等水位下降的时候再搬回来,慢慢地,本来的村庄反而被放弃了,村民反而都住在了山腰上,但是村里有个很奇怪的传说,那就是无论发了多大的水,村口的两座坟头却永远也不会被淹没,说是水长一尺,坟长一丈。

据说这两座坟头已经存在了几百年,村里没人能说出它们什么时候建在这里的。

湖水退后会留下淤泥,这泥土最肥沃,有些人就在坟头周围的地上种上了庄稼,种地本来就是靠天吃饭,万一这年水大把庄稼淹了,也就损失几十斤的种子;要是走了运,水没漫过来,那就是一大笔收入了。

村里有个叫化天来的老汉,人勤快些,脑子也活络,他把坟头周围都种上了庄稼,这里土地肥沃,庄稼长得好,化老汉也喜欢,就往地里跑得勤,眼看着五月份了,地里的麦穗都把麦秆压地弯了腰,只要再等个十几天没有大水,今年算是丰收了。

天不遂人愿,眼看着麦子就要割了,大雨却连下了好几天,湖水噌噌地往上涨。

其他村民本来就嫉妒化老汉占了这么大一块地,幸灾乐祸得不少,化老汉心里不服气,觉得反正麦子快熟了,就冒雨收割了。等太阳出来,晒一晒就可以了,退一步说,就算阴雨不停,这发霉的粮食还能喂猪呢。

抱着这种想法,化老汉和儿子一起披着雨衣带着镰刀就到地里收起了麦子。

老天爷仿佛跟他作对一样,雨下得越来越大,化老汉一辈子的庄稼人,哪能舍得这到手的粮食烂在地里,和儿子拼命地埋头苦干。因为雨太大,打得没法睁眼,于是两人就这么低着头拼了命地割麦子,儿子埋怨着老爹贪便宜,手里镰刀却也没停下,可当儿子抬头往前看水位到哪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老爹不见了。

化老汉的儿子吓了一身汗,心想老爹该不会是被水冲跑了吧?可水位还在二十米以外,难道是被麦秸遮住了,化老汉的儿子放下镰刀,扯着嗓子喊着老爹,但是他蹚遍了整片地,也没有找到化老汉。

这熊孩子在麦地里来回转了一个多小时,哭爹喊娘的,蹚遍了每一寸麦地,但是他爹就这么不见了。

五天后,化家湖往西三十里的矿井里发生了矿难,十五个人被埋在了里面,但最后却挖出来了十六个人,有一个老汉愣是没人认识。值班队长一口咬定,从来没见过这个老汉,十五个矿工早就没了气,倒是那老汉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说了几个字:燕北城。

十二

就在马朝先叙述的时候,我们都各自找了地方坐了下来。马朝先继续说道:「当地一直有个传说,就是化家湖的下面有一座黄金做的城市,这就是燕北城,没人相信这是真的,但谁也想不明白化天来为什么弥留之际会说出这三个字。」

「这老小子该不会是进去了吧?」张欢插口道。

「没错!」马朝先提高了音量,「化天来就是进了燕北城。」

「这燕北城难道真的存在?」冯顺问道。

马朝先嘿嘿一笑,「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燕北城很可能只是一座古墓,古人信奉阴间和阳世一样,也许是某个达官贵人给自己建了一座城池一样的古墓,被后人越传越厉害,最后变成了用黄金打造的城池了。」

马朝先说得有道理,我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马朝先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越来越觉得这人心机很深,完全不是刚下井时的那个精于世故,做事圆滑的老矿工了。

「你是不是在蔡里种过菜?」我开口道,蔡里是我家旁边的一个地名,有很多人在那里种大棚菜。

马朝先表情显得大吃一惊,我知道我猜对了。

五六年前,蔡里来了一个外地人,说是要包块地,搭大棚种菜,现在很多蔬菜不分季节,全部在温度可控的大棚里种植,搭上架子,扯上塑料薄膜,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

这名外地人很奇怪,他不愿意承包肥沃的地段,反而要在山脚下贫瘠的土地上种菜。

众人不解归不解,只要按时付租钱就行,就这样,这名外地人承包了蔡里脚下的几亩土地。

很快,塑料大棚被搭建了起来,外地人很勤奋,他没有雇人,所有的活似乎全靠他自己来做。

只是有一点让人很费解,就是没人见过他往外卖过菜。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的时间,有一天,有人发现很久没见过这名外地人进出大棚了。大伙怀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于是几人结伴走进了大棚,这才发现,大棚里根本没有种菜,而是被挖得坑坑洼洼,几条地道通向地底。

原来这名外地人是盗墓贼,他早就知道这里是一座古墓,于是用大棚做掩护,在这里盗墓。

后来这座古墓被挖掘,可墓地里只剩下了盆盆罐罐,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拿走了。

马朝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爽快地承认了,「没错,我在蔡里种过菜。」

他这一承认,到让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了,其他人不明就里,也就没有深问。

「马师傅,你说你来过这里,啥时候来过的啊?」还是冯顺心细,一直没忘记马朝先的这句话。

马朝先嘿嘿一笑,「没错,我来过这里,不过我可不是来这里挖煤的,我是来找地方的。」

「燕北城?」周海英问道。

马朝先点了点头,却没有去看周海英。

我留意到周海英脸上掠过一丝惊恐,很快他又恢复了镇定。

「好啊,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故意把我们引到这个地方?」冯得水恨恨地说道,「狗日的想害死我们。」

马朝先半眯着眼睛看了冯得水说道:「谋财害命的事情我马某人还真没干过,冯得水,你可不要和尚骂人秃。」

「你他妈的啥意思?」冯得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马朝先冷笑了一声,「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大伙能在一起走到这里也是缘分,要不要走一遭?」

「马师傅,瞧这意思,这燕北城,你是进去过啊?」张欢说道。

马朝先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十三

大伙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没人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折回去!」周海英说道。

「刚才你要进来,现在又说要回去,不带这么玩的吧?」冯得水冷冷回应道。

「现在要是能有袋烟抽,让我少活几天也愿意。」马朝先咂巴着嘴说道,丝毫没有理会周海英和冯得水的争执。

我又想起了那通让我小心马朝先的电话,这个盗墓贼隐藏得这么深,他一定是觉得这个矿井可以通到所谓的燕北城,所以才想办法混进矿工队伍。

马朝先回头看了看我,脸上已经换上另一幅面孔,仿佛是一种惋惜与爱怜。我没有退却,迎上了他的目光,他却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这条道早就封上了,是你挖开的?」周海英向马朝先问道。

「我哪有这个本事?挖开这个道的另有其人。」马朝先回答道。

「我们回去,就算死在外面也比进地狱强。」周海英说道。

「班……班长,这是怎么回事啊?」张欢带着哭腔说道。

「马朝先,你究竟是谁?」周海英语气沉重地说道。

「哼,我是谁?我能是谁?」马朝先冷笑着说道。他对周海英的态度大转,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嘘!」我突然感到一股凉意袭来,整个人打了一个寒战。众人安静了下来,但是清晰的脚步声传来。

「谁在动?」冯得水问道。

没人吭声。

「灯关掉!」马朝先压低了嗓子说道。

没人和他争辩,几盏矿灯立刻暗了下去,周围陷入了深深的黑暗。我向传出脚步声的方向平视过去,大概五六米的距离,一个个森白的圆球像是漂浮在那里一样,我立刻想到那些已经被割了眼皮的眼睛。

不用说,大伙都看到了,矿灯再次齐齐打开,五六米开外,站着七八个「人」,他们的眼皮早已经被割掉,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不是蘑菇长在他们身上,而是他们在吸收蘑菇的营养!」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并把它说了出来。

「那不就像是在充电一样?」冯顺说道。

那些「人」迈着僵硬的脚步向我们走过来,就像裹了小脚的老太太走路一样,但是他们身上寒气逼人,即使是这么远的距离,我们也能感觉得到。

「林哥!我看你还是把那尸体背上,他们不是怕那具尸体吗?」张欢说道。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刚才由于太累,我把李立冬的尸体往地上一放就没有再去管他,此时张欢提到这事,我向刚才放尸体的地方看去,这一看,我心里一惊,我明明把尸体就放在那里的,但此时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众人发觉了我的表情,顾不上那些挪着碎步往这走的「人」,全部搜寻起尸体来,我们活动的范围就这一块,一眼就可以看完,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李立冬的尸体。

「我的妈呀!」张欢突然大声喊道,「你们看他们的脚!」

这些「人」脚踝露出的部分白骨森森!而他们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往前挪着步。

「不要动!」马朝先突然对我厉声喝道。我被他镇住了,立刻动也没动。所有的灯光都射向了我,每个人脸上都狰狞得吓人,仿佛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一样。

「怎么了?」我问道。

「林……哥……你背上有……有……东西!」竟然是冯顺结结巴巴地说道。

张欢几乎要瘫在那里了。

我身体没动,想慢慢把头转过去,却又被马朝先喝住。

「告诉你不要动,怎么还动,小心你的气被吸了去。」

一定有什么东西趴在了我的背上,但为什么我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呢?也许马朝先说得有一定的道理,虽然被吸了气的说法很不靠谱,但是很多攻击性的动物,比如狼,喜欢把爪子搭在人的肩膀上,一旦那人回头,就会被狼咬断了脖子。

但是此刻我却决定一定要回头看一眼,我说不清具体从哪一时刻,整个局势都被马朝先操控着,而现在我想改变这种局面,不仅仅是因为那通诡异的提醒电话,还有这人身上隐藏的秘密让我心生不快。

我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就在我转头的时候,我迅速把脖子往后撤,最起码使自己的脖子以上离那个「东西」最远。

我看到了趴在我背上的东西!

十四

李立冬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我,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吸进去一样。

为什么这么重一个人趴在我背上,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猛然把头转回去,斜着身子向地上扑倒。

就在倒地的那一刻,我把头再次转向后面,这次我什么也没看到,我的背摔在了坚硬的地上,疼得我直咧嘴。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具「僵尸」已经扑在了我的跟前,抓住了我的脚踝。

「脚缩一缩!」马朝先向我喊道。听了他的话,我本能地把脚蜷了一蜷,马朝先用锋利的铁锨斩在了「僵尸」的手腕处,生生地把它的手给砍了下来。

我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使劲地想把那只还攥着我脚踝的手甩掉,但是那只手死死地攥住,我不得不弯下腰去掰,但是马朝先却一把把我拉住,「来不及了,赶紧跑!」

大伙只能沿着这个坑道继续往里跑了。

整段含镁的通道大概有七八米左右,我跑在最后面,就在我觉得到了安全距离的时候,我转过了身。眼前的情景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些「僵尸」就像活了一样!刚才的它们,完全就是行尸走肉,而现在,它们竟然懂得规避地上的障碍物,最让我震惊的是它们的眼神,那绝对不是死物!

我把矿灯的灯头掼在了地上,从地上捡了一小块镁,放在接灯泡的地方,镁迅速地燃烧了起来,发出了耀眼的白光,产生的炙热让我差点把整个矿灯甩出去。

「你想烧了它们?」马朝先又折了回来。

我点了点头,「镁可以燃烧!」

马朝先哈哈笑了两声,「扔出去,赶紧走!」他不由分说地再次把我拽了起来,并悄悄地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我用手感觉了一下,是一张纸条。

我正要打开看,马朝先却握了一下我的手,意思是不让我现在就看。松开我的手后,他向前跑去,跑到了最前面带路。

镁这种东西其实在军事上可以被用作照明弹,这么多燃烧的镁照得整个通道灯火通明。

我们都奋力向前奔跑,抓在我脚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去。没人说话,只听得到大家的喘息声。

这个通道并不是直的,拐了几个弯之后,「照明弹」的效果也就没有了。就这样跑了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我没想到这个通道会有这么长,仿佛永远不会到头一样,而且通道越来越窄,最后只容得下三人并行通过,虽然我是第一次下井,我也能看出来,这个通道不像是为了大规模采煤挖出的。

突然,我耳边感觉到风掠过,我不敢相信地又侧了一下耳朵,果然是有风。

跑到最前面的马朝先停了下来。

「见鬼了!怎么会有风?」冯得水骂道。

马朝先前方五六米处又是一个弯道,他端着矿灯步履缓慢地朝前走去,很快,他的身影消失了。

「他妈的就知道往前走,也不知道停一停。」冯得水骂骂咧咧地往前走去,他也转过了弯道,突然他大叫了一声。

「都不要过来。」冯得水喊道。

我们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往前走去,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冯得水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知道无论怎样我们也会去看看怎么回事的,便又折了回来,挡在我们前面。

「马朝先不见了!」冯得水说道。

我当时心里就奇怪了,通道这么长,马朝先可能走到前面去了,冯得水怎么就说出「马朝先不见了」这句话来。

「路断了,前面是断崖!」冯得水又说道。

众人不太相信地望着他,冯得水一跺脚,「大伙去看,不过慢慢走,别把老子挤下去了。」

说完冯得水滑稽地往前迈着步,每一脚他都要踏实了再去迈另一脚。

我们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我手里紧紧地攥住了马朝先给我的纸条,趁着在后面的功夫,我悄悄地打开了,上面用炭写了六个字:「带张欢跳下去!」就在我对这张纸条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大伙也已经跟上了冯得水来到了他所说的断崖。

如冯得水所说,前方是个断崖,当我们拐过弯道,前方突然开阔了起来,但两三米开外,却是黑乎乎的一片,矿灯照下去根本看不到地面,往前也看不到对面。我们面面相觑,想不到这是条死路,而且带我们来到这里的马朝先也不见了。

我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往下扔去,心里默默念叨着时间,十秒钟之后,才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传来,也就是说这个断崖的深度大约在五百米。

十五

我拿过张欢的矿灯,站在悬崖边垂直地往下照去,可以看出,这个悬崖是呈碗壁状往下,如果整个构造是呈这样的规律状的话,我们沿着碗壁都可以滑下去。

「见鬼了,怎么这里有这么大的一个坑!」周海英说道。

「坑?怎么会是坑?」张欢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矿灯的最起码能找到一二百米开外,可咱们还是看不到墙壁,这算哪门子坑?」冯得水说道。

「咱们可是在几百米深的地下,总得有壁吧?归根结底还是个大坑。」周海英回答道。

「咱们上面还有个天然的盖子,我们就是在一个盖了盖子的茶杯里面。」我一边说一边回想着纸条上的字。

很明显,马朝先是让我带着张欢从这里跳下去。

「马朝先把我们带到这里自己却跑了!我就说他没安好心!咱们找找,肯定有其他出路。」冯得水愤愤地说道。

「哥,马师傅肯定是没收住,掉下去了。」冯顺说道。

「屁,掉下去也得吱一声!」冯得水说。

「马师傅!马师傅!」张欢喊道。

「不要喊!」周海英厉声说道,「这地方乌漆墨黑的,指不定有什么东西呢。」

要说搁在以前,谁也不会相信,这几乎上千米深的矿井能有什么怪事,可经历这么一个晚上的事情,谁也不能保证什么了。

周海英拿矿灯往两边仔细地照着,想找出一条道来,但两边如同刀削一样,没有任何落脚点。

「林太白,你说马朝先会不会突然掉下去?」周海英向我问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到问我这个问题,不过我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他,「如果马师傅是失足的话,除非一下子就摔晕过去,否则会喊出声的。」

「你们说刚才那火是不是把那僵尸都烧死了啊?」张欢说道,「我看等一会咱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大伙面面相觑,对那批活死人心有余悸,谁也不敢轻易开口说回去。

「我倒是有个方法!」我说道,众人都看向我,我蹲下,前倾着身子,摸了摸我们所站的位置下面,那里非常滑,再加上马朝先的那张纸条,我很肯定马朝先其实是从这里滑下去的。我不明白,如果这是一条活路的话,为什么马朝先单单让我和张欢下去。

「这里非常滑,如果真像一个碗面的话,我们就可以滑到底下去。说不定那里真的有出路。我看,马朝先就是从这里滑下去了。」我对马朝先在这个时候还在耍心眼有些反感,干脆直呼其名了。

周海英摇了摇头,「不行,太高了,万一中间有个洞,或者有其他情况,我们悬在中间连一点回击的办法也没有。」

「要是能有办法看看下面的情况就好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把矿灯顺着滑下去,不就是能看到下面什么情况了吗?

我把方法说了出来,冯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我们现在还有五盏灯,要是再少一盏可就只有四盏了。」

「你们快看!」张欢突然颤抖着声音指着下面说道。

只见我们前下方,两个发着冷光、如同两盏大灯笼的东西正在迅速上升。我们都猜到这是什么,这是眼睛!

我手里正拿着张欢的矿灯,我把矿灯朝那个方向扔了过去。

矿灯在空中翻转,照明范围也不是固定的,我们都死死地盯着矿灯,生怕遗漏了什么。幸运的是灯光还是照射到了「眼睛」,我们这才发现虚惊一场,原来只是孤零零的两个灯笼一样的东西在往我们这里飘。

还没等我们松口气,冯得水大叫一声」鬼火!」

几秒钟后,矿灯已经到底了,灯也灭了,但那两盏「灯笼」依旧向我们飘过来。

鬼火比较轻,我们站的位置属于风口,它朝我们这个位置飘也说得过去,但是有一点不对的,就是它们太稳定了,肯定不像是火焰。

越来越近了,我粗略估计了一样,这个貌似发着冷光的圆球直径在一米左右,我连大气也不敢喘,相信其他人也和我一样。

「狗日的,原来是萤火虫!」冯得水说道。

果然,数不尽的萤火虫聚在一起组成了这么一个大圆球。几盏矿灯直射到上面,这团萤火虫离我们不到五米的距离。

这些虫子翅膀扇动的嗡嗡声很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边。

「大伙瞧瞧哎,这萤火虫怎么不是屁股亮啊?」张欢说道。

他话音未落,几个虫子脱离出来,扑向了拿着灯的周海英。

「他娘的,上当了,这不是萤火虫。」周海英挥舞着矿灯驱赶着飞向他的虫子说道。

「把灯全部关掉!」我立刻明白了,不是风把它们吹到这里,而是光把它们引到这里的。

十六

冯得水和冯顺应声把手里的灯关掉了,周海英挥舞着矿灯驱赶虫子根本顾不得去关灯。我们所站的地方是一块突出的平台,也就四五平方米大小,周海英一边躲避一边往旁边撤,一个不注意从平台边上滑了下去。我伸手就要去抓他的左手,却还是慢了一步,周海英声音凄厉地沿着有弧度「碗壁」往下滑,灯光将两个大「灯笼」也吸引了过去,它们朝着周海英滑落的方向飞去。

周海英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矿灯发出的光和两个大「灯笼」也越来越远,消失在黑雾之中。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们都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应对。

现在只有冯得水和冯顺手里有灯,他们没有再开灯。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这是将近千米的地下,没有了光,绝对是伸手不见五指。

「班长,我们得救班长啊!」张欢打破了沉寂。

「怎么救?」冯得水说道,「小林,要不要把灯打开?」

「再等等,大伙站在原地不要动!」我说道。现在一片漆黑,如果我们贸然行动的话说不准就会掉进这深渊里去,但是灯光可能又会把虫子招过来。

「林太白,你说真是灯光把这些虫子招来的?」冯顺问道。

我很惊讶为什么冯顺要这么问,「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周海英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我看到一只手在拽他。」冯顺回答道。

我感觉头发立刻都炸了起来,就在周海英掉下去的那一刻,我看到有一只手攥住了周海英的脚踝,本来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现在冯顺这么说,那证明我看到的是真的。

「我觉得那个东西一直在跟着我们!这些鹈鳺虫很可能是盯上了……」

「什么虫?」我打断他问道。

我听到冯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鹈鳺虫!」

我终于听清楚「鹈鳺」两个字。这鹈鳺就是杜鹃,不过也有人说鹈鳺和杜鹃是两种鸟,因为有句「恐鹈鳺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我小时候爱听老人讲鬼故事,就提到过这鹈鳺虫。

鹈鳺这种鸟属于孵卵寄生性,就是说鹈鳺把卵下在其他鸟的巢里,并会把巢里的另外一个蛋给叼走。这个蛋到哪儿去了呢?有种说法,就是鹈鳺会把这颗蛋放在乱坟岗里。

这颗蛋没人孵化,而且处在野鬼出没之地,渐渐地吸收了鬼身上才有的阴气,最后破壳而出,变成了鹈鳺虫。这鹈鳺虫在出壳之前就靠着吸收魂魄而孕育,出壳之后也是以鬼为生,也就是鹈鳺虫是吃鬼的。

「冯顺,你怎么知道这是鹈鳺虫?」我向冯顺问道,虽然我听说老人说过鹈鳺虫,可从来没人说过鹈鳺虫长什么样子的。

啪的一声,冯顺打开了灯,灯光有些刺眼,冯得水上去对着冯顺的头就是一巴掌,「谁让你把灯打开的?」

冯得水其实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人,他甚至比张欢还感到害怕,明白到这一点后我对他喝道:「冯得水,这都是什么时候了,那可是你弟弟。」

我转向冯顺,「怎么回事,你说说。」

「哥,你性子急,我要是再不开灯,你这样团团转,非掉下去不可。」冯顺把灯照相我们来的那一边,这样谷底就很难看到这里的灯光了,而我们又可以借助这些光照明,这小子果然心细。

冯得水嘴硬道:「我这是原地打转,又不会走远。怕什么?」

「冯顺,你怎么知道这是鹈鳺虫?」我又问了一遍。

「什么叫鹈鳺虫?踢鬼,踢鬼,怪吓人的,我看我们不如走进去说,指不定待会又有什么把我们拽下去。」张欢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往里面挪着步。

「马朝先和周海英生死未卜,要是有什么情况,咱们在这里能看着。」虽然我是这么说,但是我心里其实还在想着从这里跳下去的事情,马朝先一定是从这里滑了下去,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从哪个位置滑下去,如果随便跳下去都可以的话,那周海英一定也没事。

「你们说那把火是不是把那些僵尸都烧光了?」冯得水说道,「我看咱们还是往回走看看,说不定现在救援的人都该到了。谁会想到咱们在这里呀!告诉你们,死了这么多人,矿里肯定想堵住我们的嘴,到时候咱们也算小赚一笔,回家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水哥,你这也太乐观了,还小赚一笔呢?我要是能再见我爹妈一面,就是一毛钱不给我也乐意。」张欢叫唤道。

「那老子这趟井不是白下了?」

「都别说了,要是有命回去,到时候再讨论也不迟。冯顺,你怎么知道这是鹈鳺虫的?」我这已经是第三遍问这个问题了。

「我也不是很确定,刚才大伙都说鬼火,我才想到鹈鳺虫。在我们那里,鬼火就是指鹈鳺虫。」冯顺回答道。

冯顺已经不止一次提到「我们那里」,奇怪的是冯得水对此毫无反应,仿佛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的。

「还有,你们看!冯顺用手抚摸着墙壁说道,我们三人学着他用手去摸,非常光滑。

「感觉有点像蜡!」我把手缩回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就是蜡,不过是尸蜡。」冯顺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十七

我一阵恶心,使劲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尸体的皮下脂肪会分解成脂肪酸和甘油,而人体里的蛋白质分解就会产生氨,氨和脂肪酸结合,就会形成脂肪酸铵,它会和水中的矿物质结合形成白色蜡状物质,这就是尸蜡。

「墙上怎么会有尸蜡?该不会是具尸体在墙上爬上爬下吧?」我尽量以轻松的口气说道。

三人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冯顺把灯照在了墙上。

「你们仔细看看。」他说道。

「妈呀!」张欢叫了起来,我拉住了往后退的他。我感觉一股凉气直冲头顶,心里的骇然达到了极点。

矿灯的灯光照在墙上,透过朦胧的墙面,里面竟是一张张人脸,就像是把一个个人像砖头一样码起来组成了一面墙,而他们的姿势保持的就是爬在那里,然后把头昂成了几乎九十度,这样整个脸都面朝外。

「这下你知道尸蜡是怎么来的了?」冯顺向我说道,他的语气非常淡定,「墙都是尸体堆起来的,能没有尸蜡吗?」

我留意到冯得水看了冯顺一眼,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在那瑟瑟发抖。

「现在你知道那些尸体是来干吗的了吧?」冯顺说道。

「难道他们也是来筑墙的?」我问道。

「王八蛋!」冯顺还没回我话,冯得水已经向前拽住了冯顺的衣领,「是你把我们带到了这里的?」

冯顺表情还是平淡得可怕,「带我们来的是马朝先!他就是要我们死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们死在这里?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张欢带着哭腔说道。

「干没干坏事,这个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冯顺直勾勾地看这冯得水一字一顿地说道。

「冯得水,他究竟是不是你弟弟?」我厉声问道。

冯得水耷拉着眼皮,松开了冯顺,没有说话。

「我不是他弟弟,我的名字叫成小武。」冯顺一脸冷酷地说道,完全不是以前那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冯顺了。

「你……」冯得水结巴着说道,「你是……」

「我的确有个哥哥,他叫成小英。冯得水,你想起来没有?」冯顺说道,不,应该是成小武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姓这个的不多。」冯得水颤抖着嗓音回答道。

「我就是让你死得明白!」成小武突然拽住冯得水朝崖底推去。我和张欢惊呼一声,想去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冯得水大叫着往下落去。

我和张欢立刻往里靠了靠,生怕也被成小武推下去。

「你们和我无冤无仇的,我不会跟你们过不去的。」成小武说道。

「那个,冯哥,不,武哥,这是为什么呀?我都弄糊涂了。」张欢说道。

「反正要逃不出去了,我就是要让冯得水死在我前面,让他知道恶有恶报。」成小武盘着腿坐了下去,「你们想不想听,想听的话,我就给你们讲讲。」蹲下去后,他昂着头对我们说道。

我和张欢对视了一眼,双双也坐了下去。

十八

成小武向我们讲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年前,成小武的哥哥成小英为了给弟妹挣学费钱,去山西挖矿,但家里在收到了两个月的钱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成小武从小到大和哥哥的感情最好,他知道哥哥一定出了什么意外,要不然不可能突然就不和家里联系了,在读高中的成小武毅然辍学,踏上了寻找哥哥的道路。

在随后的两三年的时间里,成小武几乎在山西的所有煤矿里干过活,他一直怀疑哥哥出了矿难,而煤矿一定是瞒报了哥哥的死亡。

他四处打听成小英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终于让他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在一个小煤矿里,一个工友告诉他,成小英以前就和他一起工作过,但后来跟着一个叫冯得水的人去了另外一家煤矿。

成小武又找到了另外一家煤矿,和里面的工友混熟以后,一个工友悄悄地告诉他,的确有个冯得水的人在这边干过活,但后来冯得水的弟弟出事死了,冯得水就拿着赔偿离开了。他不认识叫成小英的人,就这样,成小武的线索又断了。

就在成小武要离开这家煤矿的时候,一名工人的话引起了成小英的注意。那名工人说没想到成小英和冯得水的弟弟长得这么像,成小英心里一禀,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得知了冯得水弟弟的名字——冯顺。

成小武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找到了冯得水,彼时冯得水早就离开了山西的煤矿,来到了皖北。

冯得水脾气不好,难相处,但是成小武却可以和他处好关系,逆来顺受,得到了冯得水的信任。终于有一天,冯得水告诉他,有一家煤矿缺人,工资高,但是只要他一个人,他可以托关系进去,但是成小武要装作自己的弟弟,成小武答应了,不久冯得水给了成小武一个假身份证,成小武在上面的名字是冯顺。

当成小武有了冯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冯得水带着「冯顺」一起上班,让人以为他们就是亲兄弟,然后在矿下打死「冯顺」,造成矿难的假象。矿上死了人,矿主首先想到的就是私了,哪里会去仔细勘察,就这样,冯得水以亲兄弟的身份,拿到赔偿金,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听完了成小武的叙述,我和张欢恨得咬牙切齿。

「真不是人造的,他还真能下得去手。」张欢骂道。

「为什么不报警?」我问道。

「报警?」成小武冷哼了一声,「我有什么证据?都过去了这么久了。再说了,我就要亲手杀了他。」

「只是有点危险,要是你一个不注意,说不定已经遭了他的毒手了。」

「我一直防着他呢,不和他单独在一起,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对我下手,所以心情很气愤,每天拿我撒气。」

我留意到成小武在暗暗积蓄着力量,一只脚蹬着结实的地面,似乎随时会扑过来,难道他也要对我和张欢下手?

我也开始暗中防备,「如果咱们出去了,你怕不怕我和张欢说出去?」我就是把话挑明了提醒他,我们不会不防着他的。

成小武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哈哈,你觉得咱们还逃得出去吗?咱们根本就来错了地方。」

「什么意思?」我有点头皮发麻地问道。

「你们俩是第一次坐罐下井,当然不知道罐要多久才能到井下。」

「不也就几分钟的事情吗?这你都数过?」我没想到他竟然仔细到这个地步。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亲哥被人杀了,我还要天天和仇人生活在一起,管他叫哥,换作是你们,也会很小心的。每次坐罐下井,我都会计数,从顶到下,我会数两百八十个数,最慢的一次也不到三百,而这一次我数到了四百五十。」

「多用了两分半钟的时间?难道班长他们都没有觉察到?」

「就算他们觉察到又怎样?我肯定咱们是来错了地方。」

「你是说咱们触底之后又往下下降了两分钟半的时间?」我继续追问道。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间,成小武把灯光照向我和张欢,并迅速地站了起来。虽然我一直在防范着他,可我忘了他手里的灯了,灯光的直射让我俩睁不开眼。我只看到成小武向我们冲了过来,本能地伸出手就推他,为了防止自己被推下悬崖,我死死地抓住了他。张欢反应略慢了一些,但也抱着同样的目的,抱住了成小武的大腿。混乱之中,我第一个滑下了悬崖,但成小武也被我拽了下来,同样下来的还有张欢。

我的背部触碰到了硬物,紧接着是我的头,猛烈的撞击让我昏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十九

等我醒来之后,依旧感觉到了耀眼的白光,我以为还被成小武用灯照着,就伸手挡住了眼睛,并慢慢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大吃一惊,我仿佛回到了地面上,让我感觉到刺眼的不是灯光,而是这里分明就是一个白天的世界。

难道我已经被救上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打量着四周,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型废弃石城里一样,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但光笼罩的地方是有范围的,在二三十米开外,又是一片黑暗,一个石塔隐隐约约出现在黑暗当中。这场景让我想到了电影《倩女幽魂》里张国荣扮演的宁采臣到地府寻找聂小倩的情景。一切都是雾蒙蒙的,仿佛周围布满了恶鬼怪兽,只有我在明处。

我也终于明白,我根本不在地面上,因为这里还是有顶的,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来形容这里的景象,这里仿佛就是一个地下城,它的顶就像是古人对天空的认知一样——苍穹。只不过要低矮的多,我估摸了一下,在一百米左右,而光线的来源,就是趴附在「苍穹」上满满的「萤火虫」,我现在知道了它们叫鹈鳺虫。

它们每一个都发出白光,数不尽的鹈鳺虫在一起照亮了这个「地下城」。我环顾四周,我记得的最后的景象是我在往下坠,那么我应该是从某处掉下来的,如果我是从「苍穹」上掉下来,这样的高度早就把我摔死了。

我转着圈子往四周看,明白了我的处境后,我最急切的就是要找到一个人,说上两句话,就算是遇到把我们推下来的成小武也好,但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的肚子叫了一声,即使在跌落之前,我已经六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而我又不知昏睡了多久。

「你醒了?」突然一个声音从我后面传来,我猛然转过头去,看到马朝先笑嘻嘻地朝我走了过来。

刚才还想着随便出现一个人也好,但此时的感觉却不好,马朝先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很快我就明白,他只是从那些浓雾中走来罢了。

我往后一个趔趄,像看鬼一样看着他。

马朝先叹了一口气,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一样,说道:「我不是鬼,现在还是个人。」

」是你捣的鬼?」我故意提高了声音,这里非常安静,如果有其他人的话,应该能听到我的声音,独自面对着马朝先,我有些恐惧,想有个帮手也好。

「小林啊,你怎么一口一个鬼字,在这种地方还是忌讳一些的好。」他脸上有着一丝苦笑。

「这是什么地方?」我几乎是喊了出来,想从浓雾中呼唤出人来。

「你看这里像什么地方?」马朝先问道。

「是个古墓,什么燕北城,不过是个地下大墓罢了。」想到这,我突然有些豁然开朗,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马朝先摇头苦笑,「这里的深度超过一千米,谁有能力把墓建在这里。再说了盗墓是为了求财,我犯得着拿命来拼吗!」

的确,我们这儿的煤层属于典型的山东深层煤,和山西的那种浅层煤还不一样,只有到了近代靠着大型机械才有开采的可能,离我们这不远的潍坊市,一直到了 1941 年,才由日本人投产了坊子炭矿,这主要还是大型开采设备的发展。古代的任何一个达官贵人要把墓穴钻到一千米是绝难办到的事情。

「那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有些好奇,紧接着我又问了一句,「既然不是为了财,你千方百计地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马朝先咂了咂嘴,竟然对我伸了个大拇指,「小伙子年纪轻轻,倒是挺能抓重点。」

都到了这份上,这老东西还想靠着好听的几句话当迷魂汤来灌我。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在这深井待上一天,心眼长得比发面还快,谁不知道杀人放火,必有因果,既然不是为了财,那你是为了什么?」说到后面,我发现「迷魂汤」还是对我有作用了,我竟然忘了追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是啊,杀人放火,必有因果。人生在世,不过钱、情、仇。我不是为了钱,也不像成小武是为了报仇,那就只剩下了情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有相好的在这儿?」我差点冒出来人鬼情未了这句话。

马朝先脸上一臊,「到底是小年轻,说到情只知道往男女那点事去想。父子亲情,孝悌之情,哪里又不是情了?」

我有些恼羞成怒,「别倚老卖老了,这一班的人都被你霍霍了,你还在这讲什么情?这里没别人了,你干脆点。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到这?」

「这里……」马朝先苦笑着环视四周,「你还不明白吗?这里就是阴曹地府。」

二十

我四处看了看,想找件趁手的东西给马朝先老家伙一下子。现在的情况已经够迷惑的了,他来了句这里是阴曹地府。可我只能在这里找到石头。

「小林啊,听说你上过高中?」马朝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不放弃的目光还在地上看着,想找件趁手的武器,一边敷衍地回答了一句,「上到高二。」

马朝先点了点头,「那也算是有一定的理解能力。」

这句话侮辱性极大,你一个盗墓贼嫌疑人说我有一定的理解能力?我刚要讽刺他一番,他又说了一句,「我曾经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授天体物理,职称是副教授。」

我哼了一声,怪自己,当初还觉得他老成持重,没想到是一个神经病,悻悻地说道:「我是清华大学的正教授。」北京的大学我大概只知道清华和北大,他说自己是副教授,我对应了一句正教授。

马朝先嘿嘿一笑,「你当然不会信,你应该觉得我是盗墓贼。」

「不用怀疑,你就是盗墓贼,不过我也不关心你要偷什么?你能找到其他人吗?出去的时候带着我们一块。」

「出去?孩子,你怎么没明白呢?这里是阴曹地府,你是孙猴子吗?打进幽冥界,勾掉生死簿,还能活着出去?」

「去你妈的,老子刚刚十八岁,凭什么跟你一个糟老头子死在一块。」我其实刚刚十七,但十八说出来感觉更有气势,我便加了一岁。

马朝先没有回答,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半个身子引入雾中,接着拖出了一个大炮一样的东西。矿工们都管它叫炮机,其实就是一种吹风除尘装置,由后面 20 马力左右的柴油机带动,风力强劲,吹倒一个成年人不在话下。

好啊,这是图穷匕见了,我想到,武器都拖出来了。我立刻跳到一边,避免「炮口」对准我。

马朝先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是要攻击我,并招呼我站在他旁边。

我站到了他旁边,顾不得问他为什么这里会有炮机,毕竟这玩意连上柴油机都有一百多斤的重量了。我一边提防,一边看着他在玩什么花样,只见他拿出了一个 Z 字形的摇把,插进了炮机的柴油机里,摇动了起来。

嘭嘭嘭!声音有些发闷,这柴油机一定放置很久了,油已经沉淀,燃烧物不够,所以燃烧不充分,如果是白天的话一定能看到滚滚的黑烟。声音慢慢转脆,看来吸入的油已经转为正常柴油机的声音,风口开始吹风的声浪更是吵闹,马朝先拖动「炮口」,想让它呈扇面形扫射,「炮口」有些沉,再加上反作用力,他很难拖动。

「过来帮忙!」马朝先对我喊道,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目前看来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便过去和他一起移动炮机,随着炮机以扇面形式移动,眼前的雾气被缓缓吹散,借着鹈鳺虫的光芒我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我像张欢一样,感觉裤裆一热,尿了裤子,但我并不觉得丢人,我相信所有人看到这幅景象都会跟我一样的反应。

半空中,说是半空,但这是一个地下世界,我估摸着在十层楼高的位置,漂浮着一具具尸体,每个间距有四五米左右,一个个伸展着四肢,特别像充了氢气的人偶玩具,因为他们更靠近鹈鳺虫,反而被照得更亮,像极了一座舞台的中央,一条黑色的巨蛇在「空中」扭动着缓缓而来,让我更加骇然,手脚发麻,恐惧到了极致。多年以后我听说到了「巨物恐惧症」这个词,我确信自己那个时候就是巨物恐惧症,这条巨蛇就像长长的火车,两个眼睛像车灯,只见它张开大口,将那些尸体一口一个地吞噬了进去,不发出一点点声音,宛若当时比较流行的诺基亚手机里的贪吃蛇游戏,它的尾巴在雾中若隐若现,巨龙飞升也不过是这种场面。

飘起来的尸体、吞噬尸体的大蛇,现在我相信了马朝先的话了,这里的确是阴曹地府!

我的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想吐却吐不出来,马朝先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背,我哇的一声吐出来很多酸水,泪水、鼻涕弄得满脸都是。

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归于沉寂,浓雾首先填补的最远的上方,我低头呕吐的那一刹那,看到了周边的情景,这里像是废弃的矿井设备仓库,除了炮机还有大量的「手提箱」,那个其实是老式的矿灯,这个「手提箱」是蓄电池,老式的蓄电池用的是液体电解液,大都是纯度不高的硫酸,体积比较大,像手提箱一样,由一根粗大的电线连接到拳头大的矿灯,矿工们会把蓄电池背在身上,矿灯插在安全帽上。这个最起码得是二十年的设备了,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呕了半天,我看了看马朝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阴曹地府!」马朝先又说了一遍,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下信了吧?」

二十一

很多人都听说过半路遇鬼的传说,在那些传说里,很多细节说得煞有介事,主人公被鬼卡住脖子,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凡人遇到鬼仿佛只有等死的份,但鬼却有一个破绽,它们怕鸡叫,公鸡的打鸣声代表黑夜过去,白天到来,鬼就要退散……

「全世界都有类似的传说,你说说为什么鬼害怕鸡叫?」马朝先问我,此时的他坐在炮机的柴油发动机上,我坐在了地上,本来我想躺下,但我不敢再往上看,虽然上方的巨蛇被浓雾遮住了。我此时竟然觉得马朝先很亲切,看着如此得和蔼可亲,在这可怖的环境里,只有他能给我带来最温暖的慰藉。我暗暗骂了自己真贱,不就是他一路上装疯卖傻把我们带进来的吗!在某一刻,他似乎想阻止我们继续往下走,也许那时他良心回光返照了一次。

「谁管鸡叫的事情!」我不耐烦地回了他,虽说我看着他很「亲切」,但不代表我现在有心情想这些,我想我的女朋友,她如果知道我在井下出了事故会是什么反应?痛哭流涕?会为了我终身不嫁吗?想到她我反而挺直了一下腰杆,生怕此时的狼狈影响了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马朝先以为我这一下是为了往前倾听他讲话,于是继续说道:「我猜测鬼的确有,但又不是我们平时所认为的鬼。」马朝先说着,我继续幻想没有了我女朋友接下来的生活。

「不能以人的世界去理解鬼。」马朝先继续说。

我更加不耐烦地打断他,「人所看到的影像都是鬼制造的幻觉!」

马朝先大吃了一惊,「你也研究过?」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录像厅里播过,周星驰的《整鬼专家》!」

「电影里的怎么能信!」马朝先摇了摇头,合着只有他说出来就是可信的。「如果鬼怕公鸡打鸣这件事是假的,那么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会有这么一个细节?假定这个事情是真的,那么公鸡的打鸣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声音尖呗!」我回答了他,又想到了我女朋友尖利的嗓门。

没想到我的回答让马朝先非常兴奋,「没错,声音尖,声音尖就是声波的频率高!」他站了起来,「鬼怕高频!」

马朝先非常兴奋,开始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脑子里思索着马朝先说过的话,他说情除了有男女之情,更有父子之情、孝悌之情,他没有相好的在这儿,那他这一路难道是在找他的家人?

我本来想问的是你来这儿找家人,没想到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来这找爹?」

马朝先的表情证明我这句口误反而蒙对了!马朝先泪流满面,「我是来找爹的,我不是盗墓贼,但我爹是。我找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这里。」

马朝先给我讲起了自己父亲的故事。

马朝先的父亲马占荣是一个盗墓贼。有件事我得声明一下,这件事发生在将近二十年前,那个时候并没有盗墓小说,不像现在,盗墓小说为盗墓贼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我们这个地方古代称为相国,统治者为相王,虽然是个小国,但毕竟是一国之君,相王死的时候陪葬非常丰厚,没人知道相王埋在哪里,但马占荣却通过某种渠道得到了一个信息,相王竟然埋在湖底,当年马朝先也就是我这个年纪,马占荣当然不会告诉他盗墓的事情,所以这一切都是他事后推断的。

马占荣进了相王的墓,却再也没有出去。

「怎么能知道你父亲进了相王的墓而不是其他地方?」等马朝先讲了一个大概,我对他说道。

「还记得我给你们讲的那个叫化天来的老汉吗?他告诉我的,他在燕北城见过我父亲。」马朝先说道,「其实哪里有什么燕北城啊,不过是相王在自己的地宫里建了一座城池而已,古代帝王这么干的不少见。」

「不对,你父亲失踪的时候也太遥远了,化天来的时间也对不上啊……」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化天来见到的是……」

「没错,化天来见到的是我父亲的魂魄!」马朝先说道,「我打听到父亲最后的落脚点就是这一带,所以听说化天来诡异的经历之后就找到他,没想到他大叫一声差点吓死,后来才明白他把我和父亲弄混了。」

我越来越不明白了,「就算你这些牛鬼蛇神的理论都是对的,那你父亲都成了鬼了,你还找他干吗?」

马朝先显得非常痛苦,抱着头,「小林啊,你没发现吗?这里是阴曹地府,鬼也逃不出去啊,他们……」他往上指了指,「他们都被困在这里了,我父亲永世不得超生啊!」

二十二

我听得头皮发麻,我当然不相信有鬼,可这一切又怎么解释呢?漂浮的尸体与巨蛇、煤精里吸血的怪物、镁矿前能继续走动的死尸……

马朝先捏了捏头,说道:「小林,别说你接受不了,我一个大学教授……」

「副教授!」我打断了他。

他点了点头,「我一个大学副教授同样接受不了这些,可你说这一切都怎么解释?到了这里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个位置最上面是一个大湖,你也知道,煤层的下面却有金属矿,我认为这里是地壳的移动无意中形成的一个空腔,但四周的水和金属让这个空腔成了一个噬人魂魄之地,矿井工人成了这个空腔的猎物,而那些生活在地底的动物也在这里发生了变异,所以才有我们见到的那些异象。

虽然马朝先的解释非常匪夷所思,但却有些说服了我,「那你找到了父亲,还能把我们带出去吗?」

马朝先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要让这么多人陪葬!」

「狗日的!」我心里骂道,在这种环境下,我已经愤怒不出来了。

「不过你放心,咱们不会变成永世不得超生的野鬼孤魂,我就是来解放大家的。」马朝先脸上有一种圣人的表情,很明显,他把自己当圣人了。

这个人魔怔了!我想到。

马朝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砖头大小的东西,层层拆开以后竟然是一个用塑料包裹起来的收音机。

「也不错,听听广播也不错。」我说道,可我不觉得这里能收到信号。

「这不是收音机,这是一个我改造过的高频发射装置。小林啊,不要怪我,你是个好孩子。」马朝先看了我一眼,眼泪直流。

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拧开了开关,一声锐利的鸣叫发了出来,这个声音像是一声号角,周围立刻做出了回应。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无数猛兽围住,它们对着我的耳朵发出了一声怒吼,我的耳膜几乎要被撕裂,我堵住了耳朵,但这声音依旧往里钻,像是要钻进我的脑子里。

「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其他声音也立刻消失不见,我突然有一股极度的悲伤,就是我被永远地困在这里了。都说死亡是一切的终点,但我有种非常强烈的意识,在这里,死亡不是终点。

我看到了马朝先,他的耳朵、眼睛、鼻孔、嘴巴全在往外冒血,他肯定也在承受着和我一样的痛苦,我挣扎着关掉了「收音机」。让我愤怒的是他依旧带着一股圣母的笑容。

「看到了吧?高频会杀死它们,死了它们就解放了!」马朝先往后仰倒,我探了探的他的鼻息,没有呼吸,只是我不知道按照他的理论,他现在是死还是没死!

我环视四周,就算死我也不愿意让自己在这雾蒙蒙中死去,抹了一把脸,我才发现我的眼睛、鼻子同样在冒血。

接着,我摇动了柴油机,并将油门踩到了最大。此时的我手里拿着马朝先的「收音机」瞪大了眼睛仰望上空,风吹散了雾气,那条不知疲倦的巨蛇还在游动,依旧是有很多尸体飘浮在空中,我扭开了「收音机」。

在那尖锐的声音发出的一刹那,半空中所有的尸体都猛然坐了起来,没错,仿佛他们不是飘浮在空气当中,而是躺在坚实的土地上,他们朝我的这个位置看了过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看清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的脸。

张欢、成小武、冯得水、周海英,一个不少,他们的脸烂得不像话,成小武的眼睛都撞掉了,可他们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表情狰狞,显得非常痛苦。惊涛骇浪一般的声音冲击我的耳膜,我面前的这些人就像是课本里梵高的画一样,扭曲着身体,我想关掉「收音机」,但我没这么做,反而把它扔远!它不再受我控制,源源不断地发出尖锐刺耳的高频。我躺下,看着半空中扭动和撕裂的巨蛇,突然有种莫名的平静。

我闭上了眼!

结局

我在医院中醒来,第一眼看到就是我那当了一辈子煤黑子的爸。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矿井下出了事故,死了很多人,我是唯一一个活着的。

还没等我出院,就有人来找我,问我井下的情况,我把所有的情况写下,就是上面的文字。这人摇了摇头,告诉我爸,我疯了!

那人走后,我爸沉默良久,开口道:「救你的地方就在采煤点,如果像你说的有那么一个一千多米深的地方,你是怎么从那里上来的?」

我笑了笑,「还记得我说过那里有很多老式的蓄电池吗?那里面有硫酸,马朝先也说过四周全是金属,其实是镁!硫酸和镁混合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我爸脸一红,「老子要是懂这些化学就自己炒炸药了!」

说得很对,我就不再卖关子了,「镁和硫酸产生氢气。那里像是一个小型仓库,我找到了防水帆布,让硫酸和镁反应,产生了氢气。我用这些氢气充满了帆布做的袋子,然后将袋子系在了自己的身上,我就飘了上来,电视上的氢气球见过吧?把人带上天的那种。」

我很确定我爸听不懂,但他不愿意承认,冷哼了一声,「我看你真疯了!别瞎想了,我给你带了报纸,打发时间吧。」

时间,我现在的确不缺时间了,我仰躺着打开了报纸,头版头条:我市发生矿难,因为及时采取了紧急预案,受困人员全部升井,无一人伤亡!

我冷笑了一声,把报纸叠好放在了怀里,做出了要去省会去北京举报的决定,我要让这些所有瞒报事故的人得到应得的下场。他们是恶人,但我是恶鬼,他们应该怕我!

念叨着这些,我沉沉睡去,梦里我又回到了矿井下。

井真深啊,深不见底,但比井更深的是人心啊!

(完)

□ 任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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