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蹉跎路

蹉跎路

其实人生漫漫长路,总有许多风景值得你停留,你执意去往彼岸踏雪寻梅,就很容易错过山间的烟霞。

没必要,烟霞也不必梅花差多少。

江流儿对小白龙说,所以宝象国王是真的不错,你考虑一下。

小白龙:滚!

从宝象国离开已经半个月了,江流儿还是喋喋不休的劝小白龙回去,说毕竟这年头遍地都是渣男,那么真挚的感情不多见。

想想送别的时候,国王那叫一个多情自古伤离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江流儿还说了,国王你可以考虑一下,如果你能抛下一切,跟我们西行也未尝不可。

国王认真的想了很久。

白龙马咽了口唾沫,嗷呜一声变成龙,再扔下一句对不起,驮着江流儿就跑了。

国王无语望苍天,但觉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江流儿深深感慨,说可歌可泣,可悲可叹呐。

白龙马红着脸,说师父你好意思吗,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能女装吗,我不女装人国王会看上我吗?罪魁祸首都是你啊师父。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句话。

我说小白呀,好像只有我没见过你女装,你想不想给你大师姐看看,我头上这根金簪可以借给你用。

白龙马瞅了瞅我头上的金箍棒,哭着说,想,我特想给师姐你看。

江流儿哈哈大笑,笑声未止,我就沉着脸一脚把他踹飞了,笑得真难听。

死秃子就这么把我骗回来,这事没完。

而更大的隔阂藏在我的心里,我始终觉得这一路走来,我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我好像不再是个姑娘,也不再是齐天大圣,我甚至不再像一只猴子或者一个人。

我变成了一把剑,一把像极了江流儿的剑。

江流儿本身就是一把剑,双刃,对准的是苍茫天地里的众生与自己,神仙与佛陀,只要能斩出一线光明,他无所忌惮。

我想我不该是这样,可前路茫茫,我还能怎么走呢?

远处的江流儿拍拍身上的土,笑嘻嘻的走到我的身边,说别生气啦,灵山的人在攻略里给我点出来了,前边平顶山莲花洞,有太上老君的两个道童。

我带你去砍人啊。

我横他一眼,说不必,我自己去。

·1

那天落日半山,白云飞乱,莲花洞外平静悠然。

其实我也想过,天庭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随意派两个道童下来,与我正面开战。只是我没想过会在莲花洞外,见到五百年前的两个手下。

这两个小妖能活到现在,让我感到很意外。

五百年前神妖大战的时候,花果山里什么人都有,其中两个小妖一只是鬼,一只是虫,常凑在一起商量该怎么对付天庭。

想的都是兵法,可谓是机谋百出。

比如有一次他们兴冲冲的跑来找我,说大王大王,我们想到一个绝佳的主意!

小鬼很激动,说对方来的是托塔天王李靖,只要能对付他的塔,他还不是任凭我们处置?

牛魔王眼睛瞪贼大,说怎么对付他的塔?

小虫也很激动,说其实要夺他的塔很简单,只需把李靖打死,他的塔就是我们的了!

牛魔王:???

当时花果山开会的一众大妖,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那只小鬼还嘿嘿笑着,说各位前辈是被我们的智慧所震惊了吗?其实没必要自卑,毕竟我们的修为还是弱的,只是上天关上了一扇门,还是给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窗的。

那只小虫深深点头,说此情此情,大概就是近默者嘿吧。

近默者嘿又是什么鬼?

花果山水帘洞里,又齐齐陷入新一轮尴尬的沉默。

这两只小妖精,鬼叫精细鬼,虫叫伶俐虫,辗转五百年过去,竟然没死,竟然还在平顶山莲花洞巡山。

时光好像忽然停滞了,我望着从前的那些人,他们还是从前的那副样子,叹息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无人问津,仿佛旧日从未远去。

我没有惊动他们,我化作一阵清风飘入莲花洞里。

江流儿说这里该有两个太上老君的道童,他们是金角和银角,手里会拿着葫芦和玉净瓶,问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如果我答应,我就会被吸进去。

其实吸进去也没什么,镇元子的袖里乾坤我也不是没进去过,还不是照样能打出来。

只可惜我我飘进莲花洞中,确实看到了葫芦与玉净瓶,但这些都没当法宝用,正用做酒壶,汩汩倒入喉中。

金角银角是两个粉嫩嫩的少年,酒越喝眼睛越亮,他们还伸手给另外的两只狐妖倒酒。

我的目光落在两只狐妖身上,莲花洞里的风就停了。

这两只狐妖,一男一女,乃是姐弟,姐姐抬头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笑吟吟的干了杯中酒。

我叹了口气,我想天庭果然不会这么简单,随手扔过两个道童来给我打,五百年前风云际会,五百年后,这天下到处都是我和江流儿的故人。

姐姐的名字她早已忘了,她对人说自己是压龙大仙,当初与天庭开战,一掌镇压青龙,九只火红的尾巴高高飘扬,嘴角的傲然的笑令全天下都知道除了齐天大圣,姑娘们多的是人中龙凤。

弟弟的名字叫阿七,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被天庭追杀,压龙的修为还未大成,弟弟就挡在她的身前,至死不退。

那年神妖大战后,他们本已迎来更好的人生,只可惜后来我大闹天宫失败,天庭清算的又何止是一座花果山?

莲花洞里,我见到压龙从金角手里接过酒壶,又取出另一只石杯,倒满了酒。

她笑着把酒掷入风中,说故人既到此,能饮一杯无?

风中我的黄衫飘然,显形落在地上,满洞的小妖哗然起身,我出手接住了那杯酒。

这个石杯的材质很熟悉,当年在水帘洞里,诸妖齐聚,用的就是这样的杯子。

我深吸口气,杯中映着明月,今宵酒醒何处?

·2

莲花洞中倒酒的时候,天蓬正在给江流儿煮茶。

茶是白龙新采的,水是沙僧流沙界里涌出的,还在星河里过了三遍,如今煮沸之后,茶香散开,江流儿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天蓬说,师父,我们真的不去看看大师姐吗?

江流儿坐在地上,随手点出一道剑意,削平了巨石,示意天蓬把茶杯放过来。

白龙马忍不住了,他说师父,就天庭这个做派,怎么可能真让人下来跟大师姐打架,你再不过去看看,万一出事怎么办?

江流儿还是没说话,他悠然喝了口茶,才轻飘飘瞄了小白龙一样。

江流儿说,其实你留在宝象国挺好的,不然以你的智商,改天一定会成为天庭的突破口。

小白龙:???

江流儿是真的没准备动身,他点点石面,天蓬就再给他倒茶。天庭无论派来什么人,那只猴子总是要自己对付的,这是谁的西游呢?

江流儿喝着茶,心想反正不是我自己的。

那日天蓬煮了三十泡茶,沙僧流沙界里的水都快搬空了,泡泡都吐不出来,直到夕阳西下,莲花洞外终于传来动静。

是火一样飞扬的法力,还有自成乾坤的法宝虚影。

最终金光一闪,虚影与火光尽碎,只剩下九尾的妖狐,魂魄飘散在风中。

白龙马瞠目结舌,说师父,这什么情况?

江流儿叹了口气,然后呸掉嘴里的茶叶,说这茶叶真特么难喝,走了,准备上路。

这时暮色笼罩大地,天蓬放下茶壶,回首斜阳里,见寒鸦乱飞,萧瑟的姑娘从路的尽头走回。

其实莲花洞里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复杂,我喝下那杯酒,洞里的笑声便大起来。

压龙笑着对我说,故人相见,本来应该说些旧事,再不济也应该与你谈谈时兴的衣裳,但我觉得你不喜欢,至少在明知我还有其他话说的情况下,不喜欢。

我点点头,把酒杯收进怀里,说我喜欢当初在花果山,出水帘洞就见山。

于是压龙大仙便开门见山。

这些年来,压龙东躲西藏,阿七跟在她的身后,万里的风霜与山林的尘埃披在她的肩上,她抬头望到剑光掠过苍穹,都会心惊胆战。

压龙说,我不该这样活着,对不对?

所以压龙去了天庭,她来到兜率宫,向太上老君讨一份差事,炼丹是件很费功夫的事,天材地宝往往都有无数人与妖觊觎,要取这些东西,自然少不了血雨腥风。

压龙与阿七,就是替太上处理血雨腥风的人。

兜率宫待得日子久了,太上身边的两个小道童,金角银角觉得压龙英姿飒爽,阿七笑起来的模样分外可爱,天天跟在他们后面,要哥哥姐姐讲故事听。

几百年就这样过去,天庭里也都知道压龙这号人,玉帝对当年群妖的追捕令还挂着,但早已失去本该有的效力。

直到不久前,兜率宫里传来命令,这次不是去取宝,而是来杀人。

杀一个西天取经的和尚。

压龙撩了撩头发,笑着说猴姐,是行个方便,还是各凭本事?

洞里的喧嚣声停下来,洞外巡山的精细鬼有点奇怪,说老巢里怎么没动静了?

伶俐虫就骂他,说谁管自己家叫老巢?那是窝点!

风里这两只小妖的对话,让我勉强多了丝笑意,我说只能见生死吗?江流儿固然不是好人,但至少不该是敌人。

压龙挑了挑眉,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江流儿或许是有别的想法,不过谁又没有想法呢?我听过他在五指山下劝你的话,他说如果你成为西天第一尊女佛,就能改变世界。那或许我如果能得到太上的全力支持,做了天庭第一位女帝,自然也能改变世界。

「为了这个想法,你可以西天取经,杀了奎木狼与百花羞,我当然也可以杀了江流儿,这是我的西行路。」

压龙把身子俯过来,狭长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她盯着我说:「猴姐,你选他还是选我?」

到头来,这世间是没道理可讲的,原来还是要分情深或者义重。

我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压龙的话一直没停,她说你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当初在花果山里的眉眼都消失了,你的五官像是这世间的每一个女子,她们用精致的妆容来支撑自己,而你用无边的身手来鼓起勇气。

可终究什么都无法战胜。

压龙伸出手,说来吧,回到五百年前的花果山,跟着江流儿没用的。

我说,可我没法子看着他死。

压龙笑起来,狐狸精都好看,一笑百媚生,她说,那你便是要亲手打死我了。

紧箍在我额间紧缚,我的眼角开始不断跳动,汗水开始从我鬓角生出。压龙撅了噘嘴,说看你这副样子,我实在也不好意思再逼你。

「罢了,是我要杀你朋友,你不用主动向我出手,是我先要杀你的。」

话音未落,压龙的掌中翻起烈火,莲花洞里的空气转瞬被蒸干,浊浪刹那间逼至我眼前。

我深吸口气,随手拔下发间的金簪,金箍棒迎风破浪,砸开面前的火光。

继而便是狐阿七的刀,金角的捆仙绳,银角的芭蕉扇,还有盛酒的紫金葫芦与玉净瓶。

这场大战持续了半日,我中过捆仙绳,芭蕉扇与压龙的神通相配,把我的长发烧了个干净,阿七的刀徘徊在我身畔,扯出无数道血痕。

压龙笑着说,猴姐,别留手啊,再留手江流儿就要死了。

阿七低声对我说,出手吧,其实这些年我们也累了,许多不想做的事都已经做过,能杀了猴姐,杀了江流儿,最终真的改天换地也好。在此地死在猴姐手里,同样也好。

刀光又亮起来,斩在金箍棒上,巨大的力量倒涌而回,将我远远砸出洞外。

我跌在地上,怀里的石杯落下,摔得粉碎。

风从西方吹来,我低着头,喃喃说好,那我出棍。

于是一点金芒乍破,远处的西行队伍见到了莲花洞灰飞烟灭,九尾的妖狐与法宝的倒影同时被金芒刺碎。

我好像见到压龙笑了一下,又似乎是我自己欺骗自己的宽慰。

我挣扎着从废墟中迈出脚步,带着满身伤痕走下平顶山,茫茫的前路上,只有精细鬼与伶俐虫呆若木鸡的望着我。

我望着他们,缓缓抚上他们的头顶。

两只小妖吓坏了,还以为要被灭口,随后才发现涌入灵魂的是一道清流,我将这些年来适合鬼修与虫妖的道法传给了他们。

世恶道险,故人能多活几个,便多活几个吧。

走下平顶山的时候,我回过头,望着莲花洞的废墟,忽然想:现在你们真轻松呀,为何死的不是我呢?

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酒醒人间万事空。

·3

这一路上我的话不多,时常眺望日出的方向,从前我听人说过,当一个人心里有了往事,她就再也不年轻了。

往事总是追不回的。

江流儿嬉皮笑脸的,常来逗我开心,像在斜月三星洞中一样。我对他说过不必如此,大家都是路上的苦命人,何必强撑笑脸?

江流儿喝着茶,说那不行,如果我都笑不出来,怎么相信自己能走到最后?

阳光透过破庙的窗棂,洒在江流儿脸上,他的笑容热情洋溢,对三千世界里的众生,对天地间的未来,似乎充满希望。

除了他的眼睛。

我在江流儿的眼睛里,见到他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冲动。

只是这种冲动被他的笑容掩盖,他对我说如果你实在太闲,忍不住胡思乱想,那可以去学点东西。

比如学学怎么像沙僧一样吐一口好泡泡。

我摇摇头说,丑。

江流儿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我们落脚的这间破庙里。过了莲花洞一难后,江流儿便继续向前走着,路过破庙的时候天色已暗,他就懒得走了。

这破庙有些阴森的气息,像是地府里飘来的,我望着大笑的江流儿,不知他又在想什么。

江流儿有点冤,有点无辜,他看我一眼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说猪啊,你劝劝你大师姐,为师总觉得在你大师姐的心里,为师已经变成黑的了。

天蓬想了想,说师父,您就是黑的。

小白龙笑趴在地上,眼泪都笑了出来,尾巴还一翘一翘的。

江流儿斜了他一眼,说我果然就该把你留在宝象国。

小白龙笑容突然消失:???

风声呜咽吹来,江流儿暗中偷看我的神情,按理说我平日里多是面无表情的,纵然方才的一幕让我心中宽慰几分,但还是没有表情。

可江流儿就是长出一口气,对我笑了笑。

这个死秃子真烦。

我转过头,开始冥想修行。

山色岑寂,远有人声,当我神游物外的时候,忽然察觉到身边飘过一缕清风。

那不是风,是冥间的鬼魂。于是我睁开眼,随时准备出手。

睁眼我便听到一阵嚎叫,我准备应战的气势还未发出,就尴尬的僵在半途,我发现那鬼魂正抱紧了江流儿的大腿,哇哇直哭。

我瞅了瞅江流儿,江流儿一脸无辜。

·4

天蓬又开始煮茶,小白龙搬了马扎,给我递了包瓜子,兴致勃勃准备吃瓜。

瓜当然是那只鬼带来的,他是不远处乌鸡国的国王,自己被一只狮子精所害,狮妖还变成了他的模样,爬上妃嫔的床,坐上他坐的龙椅,杀了他宠爱的大臣。

而他想去地府告状都不成,那妖孽四处都有熟人,竟然无人问津。

小白龙的耳朵竖起来,他说那妖孽爬上你爱妃床这一段,展开讲讲呗?

乌鸡国王:???

我横了小白龙一眼,他干咳两声低下头,说大师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皮一下。

江流儿抠了抠耳朵,也笑起来,他说其实我对这一段也很有兴趣。

破庙里有一刹那的寂静,沉默片刻后,天蓬率先开口,他说师父,您好歹是个和尚。

江流儿笑吟吟的盯着乌鸡国王,说我不仅是个和尚,还是个灵山上的和尚。

我想了想,说那只狮子是灵山的狮子?

江流儿打了个呵欠,说是啊,那只狮子我从前也见过,是个暴脾气,性子很烈,随菩萨行走世间的时候,就最容不得不平事。

后来菩萨嫌他火气太盛,把他给阉了。

小白龙猛地跳起来,眼里都是惊恐,他想灵山的和尚都这么可怕吗,江流儿这死秃子天天要送我回宝象国当皇后,不会也有这样的心思吧!

天蓬还是反应快,他望着乌鸡国王,说既然是个阉了的狮子精,为何会爬嫔妃的床?

乌鸡国王支支吾吾起来,说或许是越得不到,越要过把瘾吧。

江流儿斜睨着他,说青狮谈不上修身养性,但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我还是了解的。

小白龙总觉得江流儿好像在影射自己,可又没什么证据,但觉今晚吃瓜把自己房子吃塌了。

天蓬说,其实可以去地府问问,青狮鸠占鹊巢,到底是为了什么。倘若地府的人真的枉法,更该连他们一并处置。

乌鸡国王慌了,开始放大,说别啊,我是听了菩萨的话,来请诸位的。菩萨说了,这是我与诸位的劫难,要把妖孽给送回去,才能继续往下走。

江流儿拍拍手,说你早这么讲不就完了,还搞什么道德高地啊?

江流儿站起身来,准备干活,乌鸡国王笑逐颜开,恨不能再次抱住江流儿的大腿。

我见他这副模样,很烦,我总觉得乌鸡国的事另有隐情,于是打了个招呼,要去地府问问清楚。

江流儿挥挥手,说你走吧,青狮不会对我出手,这一难我猜不是针对我们的。

当时我的身形有片刻的凝滞,我想这一难不针对我们,还能针对谁呢?

直到我进了地府,看到乌鸡国的另一个故事,才明白原来这天地间多少坦荡的少年,到处都是受难的英魂。

其实乌鸡国已经民不聊生很久了,北方的敌国马踏江山,乌鸡国王仓皇南渡,一心只想着求和,多少抗战的将军死在北方,尸骨都散在荒草之中。

几年之后,南方还是一样的歌舞升平。

即使北方的异族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南下,乌鸡国王仍不担心,他造了几艘大船,可以放船随江入南海,乌鸡国领土广阔,异族人少,必不能全占。

届时再登陆即可。

乌鸡国中倒也不是没有力主抗战的将军,甚至连战连胜,收复大片失地,杀至异族都城。

乌鸡国王慌了,他想不能这样,打这么狠,万一输了,对方的报复会更狠的。

国王的宠臣也这样想,他说将军眼中没有一丝大局,异族不可能战胜,孤注一掷只会是拿江山做赌注,是祸国之道。

遂把将军召回,冤杀了他。

那天青狮路过乌鸡国,他从文殊菩萨的身边离开,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说便是永堕地狱,我也要还天日昭昭。

于是乌鸡国王死了,青狮成了新的乌鸡国王。

举国上下,都觉得国王仿佛换了一个人,平反冤案,顶着满朝压力杀了奸臣,整顿军制,厉兵秣马三年,光复河山。

三年间没有穷兵黩武,百姓仍旧五谷丰登。

只是三年的时间过去,青狮望向东方,他能察觉到东方有故人前来,要收回他这一切。

·5

当我离开地府的时候,西风萧瑟,已换了人间。

江流儿平静的走入乌鸡国,没带天蓬,没带沙僧,甚至连白马都放在皇宫之外,孤身来到青狮眼前。

江流儿说,到此为止了。

殿前的芙蓉花还在开着,青狮披着一袭明黄色的长袍,居高临下盯着江流儿,说既然来的是你,你应当知道,朕没有错。

江流儿说,谁知道?

青狮张开双手,说天日昭昭,天下苍生,都会知道。

江流儿点起根烟,说你这还是年轻了,这三年你之所以能做成事,是因为有人想让你做成。之前的乌鸡国王不敬文殊菩萨,把他的塑像推入水中,三年才重见天日。于是文殊才默许你杀了他,三年之后,准他回魂。

「至于天下苍生,只要你跟我走出去,就会知道什么是天下苍生。」

西风萧萧,花枝乱摇,青狮红着眼睛,他说我不能走,倘若我走了,这三年里多少忠臣良将好姑娘,都会死。

江流儿走上前,说废什么话,你打得过文殊吗?打得过文殊,打得过如来吗?

江流儿又说,放心吧,这次他们只是想再阉你一遍,乌鸡国里的众生,还入不了他们的眼。

青狮沉默了很久,才问:「你能救他们?」

江流儿点点头,说我能救他们。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青狮背负双手,走出殿门,这天乌鸡国的天子最后一次眺望他光复的河山,没人知道宫里的芙蓉花落了。

而所有人很快都知道了,原来他们的国王,是一只弑君篡位的妖。

三年里的战功赫赫,自然可以变成穷兵黩武,南北两地未平复的矛盾,当然也会有人借机发难,更不必说从前的乌鸡国王正大摇大摆的从井底爬上来,要踏进宫中。

于是曾经的士大夫纷纷跳出来,痛骂青狮。

五谷丰登是天时,文治武功是遮掩,一只妖精鸠占鹊巢,还不知背地里做了多少恶事呢。

青狮走过宫门的时候,门前的侍卫瑟瑟望着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戟。大内侍卫统领流着泪喝骂他们,说谁敢对陛下无礼,就把命交在这里!

青狮的眼里又浮起笑意,他说无妨,都结束了,我不是你们的陛下,我是只青狮。

统领大声说,陛下就是陛下!

青狮挥挥手,一道青光注入统领体内,「我走以后,再有外敌来犯,记得替我打回去。」

统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江流儿走在青狮身后,路过统领身旁时,轻轻拂袖,剑意透体而出,化作绕指柔缠住了突然暴起的统领。

统领目眦欲裂,说妖僧,我要杀了你!

江流儿挠挠头,又拍拍他的肩,说妖僧太多,太厉害,你杀不掉的。

当青狮走出宫外的时候,文殊已经在云间落下,他向江流儿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向沉默的青狮。

血雾溅满长空,青狮回头望了一眼乌鸡国,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声咆哮。

青狮被文殊一指点伤,化回原形。

那天,乌鸡国京城里的百姓在文武百官的带领下,纷纷唾骂菩萨身后的狮子,臭鸡蛋烂菜叶如乌云般丢过去,文殊低声对青狮说,这就是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从来都不是什么可怜人,善人,无辜的人,这世道之所以变成这样,从来都是天下苍生自己选的,他们自私而多变,愚蠢而卑劣,只顾眼前的苟且,情绪的发泄,在没有光明的世界里,他们就是黑夜本身。

没人记得你的模样,没人记得你赐予的荣光。

这些年你性烈如火,也该改改了。

西风萧瑟,青狮无言回首,文殊也随他回眸,见到一个姑娘从宫里跑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冲破人群,跪倒在他面前。

姑娘说,求菩萨开恩,饶他一回。

文殊说,他是个阉人,你也爱他?

姑娘说,我不知道,但他不是阉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江流儿叹口气,说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呐。

文殊笑了笑,说二师兄还是这样多情,未免于西行不利。

这句话说完,文殊也没有理会京城百姓,也没有理会姑娘与青狮,他只是挥了挥手,云雾便笼罩天地,当云雾散去,青狮也消失不见了。

姑娘跌坐在长街中央,不远处是咬牙切齿的乌鸡国王。

国王大步走过去,厉喝了声贱人,伸手就要打。

国王当然没有打下去,他的手被人握住了,他顺着这只手望过来,只见到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是我的眼睛。

其实我回到人间,也有几刻的工夫,只是我没有出现,也没有出手。江流儿之前那些话不仅是说给青狮统领的,同样是说给我的。

妖僧太多,我修为不到,还杀不了。

只是杀不了妖僧,我至少能阻止乌鸡国变成原来的模样。

这天必将成为乌鸡国历史上极重要的一天,真假国王尘埃落定,原本是真国王要清算旧臣,顺便重整宫廷。

那些念念不忘青狮的,即便是妖孽也认定他才该是天子的,更不需要国王动手,百姓都能把这些人打死。

这些人没死,因为我还在。

只要我站在乌鸡国的京城里,就没人敢杀。

百姓们试图向我丢来菜叶与鸡蛋,我轻轻吹出一口气,长街两侧便塌了不少房子。

哭声响起来,于是没人再试图出手。只有乌鸡国王的眼睛眯着,笑嘻嘻说几位圣僧,您总是要离开的,西行路途漫漫,如何顾得过乌鸡国呢?

小白龙最是愤愤不平,说你信不信你再逼逼,劳资这就杀了你?

国王还在笑,他说不信,我回魂是菩萨钦点,他让我活着,你们凭什么杀我?

天蓬皱起眉头,说你这时倒有骨气,三年前向外敌卑躬屈膝时,骨气都去哪了?

国王不笑了,他冷冷的扫视我们,一言不发,但谁都知道他在等着我们离开。此时跪倒在地的那个姑娘抹了把眼泪,她站起来,向我们行礼。

后来我才知道,这后宫里的姑娘姓秦,秦姑娘说这世间事多的是不得已,我知道几位圣僧劝走青狮是不得已,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江流儿伸手,说姑娘讲。

秦姑娘说,虽然不能杀了此人,但能不能废了此人,令他终其一生,只能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姑娘平静的声音落入西风里,文武百官色变,京城百姓悚然。

国王的瞳孔凝成一线,忍不住又大骂道:「贱人尔敢!」

秦姑娘直视着他,说自我从宫里追出来的那刻起,生死等闲,又有何不敢?

国王的手还被我抓着,他咬牙望向其他人,说来人,杀了她!谁杀了她,赏千金,封万户侯!

文武百官里蠢蠢欲动,只是刚刚有人踏出一步,狂风平地而起,一根长戟洞穿了那人的胸膛。

宫中的侍卫统领浑身是血,终于挣开了江流儿的剑意,正缓缓走在长街上,身后的芙蓉花瓣落了一地。

江流儿长叹口气,说果然血性。

国王疯起来,他挣扎着,说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纵然朕废了,也有无数人会将你们杀之而后快,拥护那只妖精的,没人能活下来!

咔嚓一声,国王的手被我折断了。

痛呼声顿时充斥四野,打断了国王的叫嚣。

我看着秦姑娘,秦姑娘低头对我说了声谢谢,我说不必谢,你很好,以后你就是乌鸡国的王。

秦姑娘怔了怔,这个国度的人还没来得及喧哗,我便从脑后拔了一根长发。

长发落地,又是一个孙悟空。

我冷冷的看着这国王,果然一个昏君不止软弱自私,智商也同样不高。这是修真世界,我们固然会西天取经,但留道分身在此是什么难事吗?

江流儿挥挥手,也懒得再看这场闹剧,说走吧,该上路了。

走出乌鸡国时,沉默很久的天蓬问了我一句话,他说如果灵山也如天庭,即使取经成功,又有什么意义?

即使你成为女佛,与你当年成为齐天大圣又有什么分别?

我望着西方,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我只能走下去,除此之外我尚不知还有何处可走。

西风萧瑟,长路迢迢。

·6

其实乌鸡国里这样的苍生,后来我又见过很多次,我见过通天河畔的村庄里,人们争先恐后把无辜的孩子推进水中,当自己的孩子被选中,才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大骂天地的不公。

天地又有什么不公呢,文殊说得对,这世道之所以这样,都是人们自己选的。

通天河里的金鱼被沙僧的泡泡卷起,他吞了那么多孩子,我想一棒杀了他,被天外飞来的观音收走了。

观世音普度众生,我问她这条鱼如果都能普度,从前的孩子为何不救?

观音说,世间苦厄太多,谁又救得了全部?

我逼视着她,说既然如此,你更该去救别人,何必来收这尾金鱼?

观音默然不语,她淡淡扫了江流儿一眼,随后轻轻叹口气,飞回了南海。我顺着她的目光盯着江流儿,想要一个解释。

江流儿的解释很简单,说这是灵山的鱼,不能随便杀,得带回去论论因果。

一个说因果,一个讲天条,一个看机缘,一个等造化,总之是雷霆雨露,皆出一念,灵山与天庭还真是搭调。

这条路上除了见见苍生,也会见些难舍的恩怨,该死的逍遥于九天之上,蒙冤的沉沦与深海之中。

路过黑水河的时候,有条龙破水而出,要杀江流儿。

其实想杀江流儿的人很多,前不久还在金兜山碰见过太上老君的青牛,这只牛偷了太上的金刚琢,逍遥快活,又听说吃了唐僧肉长生不老,就顺路杀杀江流儿。

江流儿还对我吐槽,说这青牛是傻的吗,妈的太上那玩意能随便让他偷到?显然是这些年太上看不惯他自居身份,要借刀杀人了,无论我死不死,回去他肯定要死。

小白龙恍然大明白。

江流儿沉默片刻,说这世上果然是有人真的蠢。

不过青牛虽然有点蠢,这些年的修为不是假的,金刚琢更非等闲法宝,我与他交手一次,风声呼啸掠过耳畔,我回首才发现金箍棒被他吸走了。

江流儿被他捆在洞里,还在笑我,说丫不是没了金箍棒还是齐天大圣吗,你揍他啊?

我:???

无论如何,死秃子还是要救的,而青牛固然难缠,最终还是凉了。

因为我又去了趟天庭。

然后杨戬就拉着面瘫脸的莲藕男哪吒下来了。

仨人围着青牛,青牛咽了口唾沫,说你们就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吗?有本事单挑啊。

江流儿还在跳,说呸,对付你这种歪门邪道,还讲什么江湖规矩,大家并肩子上!

杨戬就飘在半空中淡淡的笑,我有点尴尬,忽然就不是很想救江流儿了。江流儿望见我的眼神,迅速闭上了嘴,甚至双手合十,开始装得道高僧。

我:……

反正就在一片十分诡异的气氛中,哪吒三头六臂上去缠,杨二开天眼罩住青牛,我长发飘飘飞过去,抡拳头就是砸。

青牛,扑街。

金刚琢当然没有落入我们手中,太上悠然路过,收了金刚琢,随便抖了几抖,把我的金箍棒抖了回来,最后深深扫了杨戬一眼。

脱困的江流儿拍了拍杨戬的肩,说兄弟,你的日子不好过了。

杨戬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笑得云淡风轻,他说日子从来不会好过,认识这只小猴子后,我心里倒是舒服多了。

我皱皱眉,说你行吗?

江流儿张大了嘴,说猴啊,男人不能说……

话音未落,死秃子就被我一脚踹飞出去,只剩下杨戬笑吟吟的看着我,他说放心吧,天庭不是太上一个人的天庭,我撑得住。

哪吒自始至终冷着张脸,内心疯狂吐槽,杨二这狗东西又在撩妹了,呸。

后来我才知道,二郎神在凌霄宝殿上因先斩后奏,被剥去了司法天神的官职,要他去替四大天王守南天门。

杨戬笑了笑,望着群仙和玉帝,又遥望着兜率宫,说是不是我任司法天神久了,大家都忘了我是怎么来到天庭的?

二郎神是怎么来的?斧劈桃山,刀斩金乌,大闹天宫,他是杀进来的。

玉帝的脸色有些变了,他疯狂给杨戬使眼色,心说这事显然是太上要搞你,我好歹要给他个面子,那我又是你舅舅,你至少要给我个面子吧?你放心,南天门上待不了几天,我就把你调回来。

这些眼色有点复杂了,杨戬笑了笑说,我来天庭,是世道该让我浮的时候我便浮,浮起来就要在九重天之上,我做司法天神。如今世道要我沉下去,我自然要一沉到底,从此当灌江口的一名布衣,才算是从俗浮沉。

挥了挥袖子,杨戬大步离开凌霄殿,从百万天兵中破浪分海般走出,背影孤寂挺拔。

除了一只狗,嗷嗷跟在他身后。

东方的朝霞送来这份消息,小白龙兴致勃勃,说师父,我们把二郎神也拉过来西天取经吧!

江流儿没理他,反而盯着我,他说猴啊,你要不要考虑跟我暂时分个手?

我想了想,说行,你等我。

天蓬说大师姐放心,有我在必不令师父受伤。

只有小白龙一脸懵逼,他瞅着旁边的沙僧,说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大师姐咋又要走?

沙僧吐着泡泡,间或瞄他一眼,说别问,问就是你又蠢了。

其实江流儿叫我走的原因很简单,这些年杨戬身居司法天神,再含光混世,始终也还是结下不少仇怨,那些仇人绝不会放过现在这个机会。

至于为什么画风忽然拐到我与杨戬身上,之前明明就准备讲黑水河里的龙要杀江流儿,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反正就这么顺畅。

总之那段时日,我与杨戬同行,披星戴月杀回灌江口。

偶尔我会想起五百年前,那时我最大的愿望,莫过于跟杨戬这样并肩杀敌,回眸处相视一笑,寒夜里碰杯饮酒,谁都配得上谁,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只可惜杨戬变得挣脱枷锁,而如今的我,却不是那个齐天大圣了。

同行即将结束的那天夜里,我对杨戬说,如果你有多一条路给我走,我就不回西行了。

灌江口前的风吹过旷野,久久的沉默过后,杨戬喝了口酒,望头顶星光灿烂,他说我也只有一条路,浮浮沉沉里肆意,但终究是身不由己。

他说,你不该变成我这样。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白骨,压龙的影子,说那我又该是什么模样?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风中传来杨戬低低的回答。

「没人知道你该是什么模样,我只知道,你该是这个天地之间最夺目的姑娘。」

我深吸口气,两行热泪盘旋在眼眶之中。

天亮的时候,我与杨戬分道扬镳,他去他的灌江口,我走回我的西行路。走出一段路过后我忽然回头,望着杨戬的背影。

杨戬似有所察,也停下了脚步。

我对他遥遥说,呆子,你会有一天后悔吗?

杨戬没有转身,他说会吧,不过如果我把你留下来,我想我会更加后悔。

我笑起来,冲他挥挥手,说杨二,我们还会再见的。

·7

黑水河里那条龙破冰而出时,江流儿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长安城。

那时他还没有西行,他在长安城里游荡,等着那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离开灵山五百年,九世轮回已经过去,江流儿常常望着天,关于大闹天宫那日,他与如来在云间的会面,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

光复昆仑,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念头,灵山也不尽然都是冷眼旁观的故人,还有许多人与江流儿志同道合。

只可惜这些人都不敢说话。

凭他们光复昆仑,是远远不够的,江流儿要想别的办法。

其实五百年前江流儿出手,救下猴子,本不必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他是如来的二弟子,如来也待他不错。

关起来参悟几十年佛法,也就足够赎罪了。

是江流儿暗中告诉他的朋友们,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救,我要下界行我的道了。

西天取经,这条路上布局的人很多,江流儿也是其中一个。

不走西天路,如何找到更多的盟友,不走西天路,如何能得到灵山的信任,不得到灵山的全部信任,又如何猝起发难,毕其功于一役?

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才能有这条西行路?而江流儿为何又必须下凡?

所以那年江流儿对如来说,孙悟空这样的人,是身死而魂不灭的,想要他死,就只能消磨他的英灵。

如来问他,如何消磨?

云间回荡着江流儿的声音,低沉而冷漠:「见过众生,难于取舍,自然消磨。」

遂有西行九九八十一难。

江流儿对如来说,为了让这条路看起来更真实些,不妨把我的一些故人也丢下去,只是该网开一面时,还请师父不要追问他们去了何处。

如来沉吟片刻,点头说可。

云间的江流儿第一次展露他的锋芒,说出西天路上灵山将会收获信徒与大将,剿灭的妖孽与天庭所布下的棋子,一点点安排西行的路线。

如来望着他,说金蝉子,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江流儿抬头,对上了如来的双眼,云雾忽然翻涌起来,江流儿在如来的眼中见到了无垠的天地,那里时空交错,因果轮回,有无穷世界。

莲花绽开在云间,梵音恍惚在耳畔,没人能在这样一双眼睛下说谎。

江流儿也不行。

于是江流儿对着那双眼睛平静道:「我要一个新的灵山,我要这天下再无纷争。」

刹那间莲花凋零,云雾止歇,如来眼中的天地映在江流儿眸中,稳稳的倒影出三千世界,没有丝毫崩离。

这便不是假话。

如来又问,何为新的灵山?

江流儿答,纷争结束之前,没人知道新的灵山会是什么模样?

云间的问答从此结束,如来合上双目,隐没在莲花虚影里,只剩下他的声音嗡嗡回荡:既然你愿去往无间地狱,那便去吧。

西行路的尽头,你将是灵山第一尊新佛。

·8

江流儿在长安时候,他被贬下凡已经死过去九世,九世里他历经浮沉,天庭都已经相信他是真的来受罚的,即使西天路成行,也不过是新的天罚。

所以这么久过去了,还是只有太上想暗搓搓的杀他。

那年江流儿走入长安城,去见了一个人,他望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开始掏出一个本子,沉吟片刻落笔下下去。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随着江流儿落笔,长安城里开始刮起一阵微不足道的阴风,有个叫袁守诚的道士善算命,把水族生灵的位置,算给了穷苦渔民。

大肆捕杀之后,这条泾河之下的泾河龙王勃然大怒,要来上岸与袁守诚赌。

龙王掌控行云布雨,就赌一卦明日的阴晴。

袁守诚说会下雨,而且几时下,几时停,下多少滴,都说得一清二楚。

次日就真的如袁守诚所言,天庭降旨,要龙王下雨,泾河龙王为救水族生灵,咬牙违抗了天命,偷偷少下了几分。

遂被天庭问斩。

龙王也托梦找过唐太宗,希望人皇能给自己求情,奈何唐太宗虽然把监斩龙王的魏征拖住,最后还是被魏征随便敷衍,找到机会,杀了泾河龙王。

泾河龙王冤魂不宁,要来人间找唐太宗算账。

那天铅云似铁,龙魂在空中游荡,丝丝缕缕的黑烟落在长安城里,百花枯萎,人心惶惶。

泾河龙王嘶吼着,他的声音响起在所有人的魂魄深处,扯着嗓子要找李世民,要找袁守诚算账,要杀了他们,否则就屠尽长安城。

袁守诚躲了起来,李世民没有躲。

李世民站在城头,目光如利箭射向天空的阴云,他说孽龙,朕要救你是朕的恩赐,朕已尽心尽力,你私自布雨,本就该死。

龙王狰狞大叫,说人皇,你就不在乎长安百姓的命吗?

李世民站得笔直,冷眼如刀,说以捕鱼为业者多矣,人龙两族,之所以能相安无事,本就不是凭口舌决定,而是凭刀枪。

李世民说,今日你若敢为祸长安城,朕必迎战,朕必应战。

长安城里的百姓呐喊起来,泾河龙王的冤魂更加疯狂,俯冲而下,黑烟缭绕身旁,当先就要吞了李世民。

李世民神色不改,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血气与他背后的三军凝成一声大喝,震向苍穹。

龙魂摇摇欲坠,但愤懑暴戾之气更盛,要在消散的前一刻,杀李世民泄恨。

黑云压城城欲摧,一个年轻的白衣僧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城头,几缕剑光随着他的衣衫收进自己体内,接着抬手一指。

白衣僧人望着那条龙魂,低吟说:阿弥陀佛。

天地随之一静,继而剑光大盛,滚滚黑雾如被狂风吹散,白衣的僧人衣衫猎猎,眸中光却不减半分。

泾河龙王最后发出一声嘶吼,彻底消散在天地之中。

这位僧人,自然就是江流儿,后来的事也一如他推演,李世民认他做御弟,而他则趁机推销西天有经文,可以度苍生。

李世民笑呵呵的,说老弟啊,度苍生就不必了,朕的子民自有朕来照看,能渡尽这世间的魑魅魍魉就足矣。

江流儿笑了笑,说那多谢吾皇,给贫僧开方便之门。

遂有西天取经,一别长安,已有数载春秋。

江流儿手里的书也已经越来越厚,那是他推演的西行一路,也是他所谓的攻略秘籍。

西游一程,他本就是执笔者之一。

关于这条路,江流儿知道的不少,但他明白自己不知道的更多,其实站在长安城门的时候,文武百官相送,江流儿也想过要不要算了。

这会儿放弃还来得及。

长安城好啊,百姓歌舞升平,天子与百官交相辉映,江流儿的目光从送行队伍扶摇直上,又望向茫茫青天。

这样的长安城,终有一天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渔阳颦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高高在上的仙佛,则默许这一切发生。

江流儿想,只要仙佛还在,便打不破这个轮回。

挥了挥手,江流儿一笑转身,决然踏上西行的路,他将身处无间地狱,为了有朝一日叫人人抬眼便望见青天。

这些尘封的往事与心绪,在黑水河畔翻涌起刹那的水花。

那个要杀江流儿的鼍龙,正是当年泾河龙王之子。

·9

当鼍龙破河而出,冰面分崩离析的时候,我见到江流儿还在怅望往事,我想:江流儿这样的人也会有耿耿于怀的往事吗?

我忽然对这条龙很感兴趣。

于是这条龙的偷袭就失败了。

我把江流儿一脚踹飞,随后伸手捏着这条龙的后颈就甩在了岸上。

江流儿被天蓬捞回来的时候,鼍龙还在骂骂咧咧,说果然你们都是仙仙相护,这世间就没有狗屁公道可言,纵然我杀不了这妖僧,总会有人……

我一脚踹在他嘴上,黑水河顿时安静下来。

鼍龙晃了晃脑袋,有点晕,还想再骂,眼前就又出现一个大脚印。

鼍龙狠狠的瞪着我,不骂了。

放在鼍龙眼里,一只面无表情的大妖,随时以一种分分钟踩死你的气质盯着你,自己还能鼓起勇气对视,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问他,你跟江流儿什么仇?

鼍龙说,呸,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与妖僧狼狈为奸,这一路杀了多少无辜?

啪,又是一脚。

「问你话你就说,给自己加什么戏?」

鼍龙泪都被踹出来了,他开始哭,开始嚎啕,说我容易吗,我爹被唐僧搞死了,你还不让我报仇,你还欺负我,你也太过分了吧?

回头,我瞅着江流儿,说又是要杀你的,这是什么劫?

江流儿挑了挑眉,说这一劫恐怕不在攻略里。

萧萧北风吹过黑水河,鼍龙死死盯着江流儿,即使我再举起脚,也看不到这条龙的惶恐。

这种仇恨,不像是冲动与暴躁,我又想起鼍龙的泪水,似乎他真的很委屈。

我叹了口气,问江流儿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流儿没说,鼍龙夹杂着骂声把旧事说了出来。

袁守诚算定水族位置,渔民疯狂捕捞,龙王要讨个说法,反而因为意气用事的赌约,而被天庭问斩。曾经答应救他的李世民没有成功,龙王的冤魂就要屠了长安城,被江流儿的佛音剑指超度,这才有了西行之路。

其实这个旧事落入我耳中,我发现江流儿也不过是扮演了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角色。

放我在长安城里,一样会出手。

我拍拍江流儿的肩,说没想到你竟然也曾有热血少年的样子。

江流儿咧开嘴笑了笑,笑得很浮夸,眼底还隐隐有泪花。这抹泪光一闪即逝,如果我没有火眼金睛,或许还会怀疑自己看错了。

江流儿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哪能是你这种没脑子的热血少女。

我:???

天蓬立在旁边,沉吟片刻后表示,其实鼍龙喊冤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些水族的生灵被袁守诚批命,大肆捕杀,龙王为水族生灵出头却落得如此下场,总能说得上一个冤字。

鼍龙泪都快出来了,想抱着天蓬的大腿,今日终于见到一个好人。

奈何天蓬也无能为力。

龙王要为水族出头,就该走正规程序,即使不走程序,那也不能违抗天条打赌,最后这样下场任谁都没有办法。

鼍龙恼了,说我们四海龙族乃是亘古大妖,天天被神佛打压,走个屁的程序?

小白龙也突然开口,说如果走程序有用,我姐姐也不必无影无踪了。

天蓬默然无语,只有江流儿还在笑,他说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改变这个程序,我杀泾河龙王,正是为了以后不再出现这样的泾河龙王。

常年吐泡泡的沙僧忽然说:这样讲来,鼍龙还要谢谢你杀了他爹?

萧瑟的风吹过去,江流儿迎风站着,我回眸看着他,他正揉着眉头,沉默很久才说,行啦,走吧,等走到尽头,再分黑白。

·10

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黑水河里的那条鼍龙,被小白龙找人送回了西海,当年的仇怨似乎只能定格在当年,江流儿的神情还如五百年前一样,笑着往前走。

夜半无人的时候,江流儿会睁开眼看着茫茫苍天,我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江流儿什么都没有看,只是他这五百年来,从没有真正休息过。

即使江流儿还在金山寺当和尚时,也没有睡着过一天。

他就这样躺在地上,无声看西风流年,看云破月来,看黎明的光芒划破夜空,墨蓝色的苍穹迎接新一轮旭日。

这时江流儿才站起来,挑挑眉,开始笑,招呼我们往前走。

我问过江流儿很多次,我说你不会累吗?

江流儿说,这条路本来就是很累的,如果我都承受不来,当初我又何必要走?

沉吟片刻,我告诉江流儿,说我没想过会这样累。

茫茫因果缠绕,我多少次想出手一棍,血液已经沸腾在胸膛,却发现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恶兽恶人要你来打。

平顶山的压龙大仙,黑水河的鼍龙,乌鸡国的青狮,一路蹉跎,一路无果。

我还见到了故人之子,红孩儿把头发弄成红色,一头卷发,眼神桀骜不羁,遇到我们的时候拦路在前,非不让我们走。

我说按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姨,让开。

江流儿也滋儿哇,说你小小年纪,去跟你爹好好修炼,完事跟别的妖怪抢抢地盘不好吗,非要来趟这趟浑水。

红孩儿说,老子不要跟那群妖怪抢地盘,老子要玩音乐。

我:???

江流儿:……

红孩儿说,我知道现在三界都关注着你们,我在你们面前唱一曲,三界就都能听见。大道三千,我要一曲唱歌得道成圣。

江流儿深吸一口气,说原来丫还真是杀马特啊。

正常来讲,像这样的熊孩子,我只需要一棍敲晕,继续赶路就行了,奈何红孩儿张嘴就是爆炸性的歌喉。

是真的爆炸,三昧真火喷出去,一边唱一边火。

是真的火。

天蓬就在旁边笑,说成吧,听个歌也算休息了。

只不过红孩儿的歌没有唱完,地底就涌起了金莲,这莲花卷住了红孩儿,无数的紧箍出现在红孩儿的身上。

红孩儿还想再唱,每唱一句,紧箍就放出阵阵雷电,红孩儿的牙关颤抖,坚持唱完了整首。

随后晕了过去。

观音从天外飞来,对我们点点头,就把红孩儿收走了,说从今以后他就是南海的善财童子了。

三昧真火还在山间灼烧,我盯着观音,问她凭什么?

这世道唱歌都有罪了吗?

观音摇摇头,唱歌当然没有罪,只不过在修仙的环境里一心当个歌手,实在有些不太正常。红孩儿的父母,当然也觉得不正常。

所以请红孩儿去南海当童子,甚至用带电的紧箍管住他,是红孩儿父母的意思。只要能把红孩儿变正常,牛魔王和铁扇觉得菩萨怎么管都成。

这一棍我仍旧想砸在观音身上,江流儿把我拦了下来,他说你要做什么呢?

我说,这样不对。

江流儿说,那你这一棍挥出去就对了?这里不是乌鸡国,你留一道分身,也看不住牛魔王请人来管红孩儿,没用的,只会平白葬送走了这么久的西行路。

西风萧瑟,秋意冻骨,四野的三昧真火,终究要熄灭在世道的寒夜里。

望着观音就这样带走红孩儿,无法出棍的我走在这条路上,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忽然有种预感,如果没有出现意外的话,我这样走到西天,或许真的会成为灵山所期待的那副模样。

好在意外还是出现了。

西行的前方,是蹉跎的尽头,那里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凡间国度,只是它恰好有一个极不寻常的国王。

前方三百里,西梁女儿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