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具白骨后,徘徊花果山
三具白骨后,徘徊花果山
江流儿告诉我,其实西行是要磨灭我的意气,要杀我的魂,存我的身。
鹰愁涧,高老庄,流沙河,五庄观,当我见到江流儿布局,杨戬出刀的时候,我的眉目间又亮起五百年前的光。
我对江流儿说,只要我们携手,又有谁能灭我们的魂呢?
江流儿捂住我的嘴,说猴啊,别立 flag 了,再往前走我觉得你就要撑不住了。
我:???
·1
离开五指山后,我遇到的第一个故人是白骨精。
那年我还很年轻,在斜月三星洞求学,白骨是我的舍友,她常早起对镜梳妆,手拍在脸上的时候,像是给自己扇耳光。
我常问她这有什么用,早起修行不香吗?
白骨看我的目光像是看什么珍惜物种,她说修行再多,还是妖精呀,要么占山为王,流窜在江湖,要么成为阶下囚,或者神佛的坐骑。
我说,不能跟他们打一架,取而代之吗?
白骨笑起来,说我可没你那么大的志气,我只想平平淡淡过完妖生,能多苟几百年,就多苟几百年吧。
我没想到,这样的姑娘也会因为我,卷入灵山的劫难中来。
师徒四人……以及一马,来到白虎岭,阴风阵阵,盘踞多年,连小白龙都警觉起来,说这里怕不是有妖气。
沙僧说,待我试试。
江流儿很诧异,说你这懒货也愿意动了?
沙僧没有动,沙僧只是没有闭嘴,他缓缓吐出一个泡泡,慢慢在空中飘摇不定。
沙僧说,果然妖气很大。
小白龙:???
风从白虎岭深处吹来,天蓬沉吟片刻,说这么大的妖气,必有大冤大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去看看状况。
江流儿叹息说不用了,那大妖会自己来的。
江流儿叹息的时候,目光飘向了我,我知道这就是他说我或许过不去的一劫。我问他这只大妖是有多大的背景,又有多大的罪孽,你我都办不了他吗?
江流儿瞅着我,瞅半天,忽然语气贼温柔,说猴儿啊,你想不想吃桃啊,我去给你摘。
我:???
我说秃子,你有病啊?
江流儿再次叹息,说毕竟看你蹦来蹦去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过会儿就要被按在地上爆锤了,趁你心情还好,我给你留点美好回忆吧。
那时我还有些想笑,我还想说秃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对你我有信心,再大的恶,再复杂的局,我们都能破得了才是。
妖风忽然停了。
那些想要笑谈出口的话,便没有出口,我侧目望向道路的另一侧,白虎岭的深处云雾凄迷,故人自云雾中来。
是白骨精。
白骨精手里还提着一个少女,少女梨花带雨,白骨面无表情,她的相貌早已毁了,深深的伤痕刻在她的面骨中,无论化什么样的皮,都是触目惊心的脸。
火眼金睛之下,我还能看到她身上的旧伤,白骨还没有走来,我就又问向江流儿。
我说,是谁?
江流儿说你以为是谁,是灵山吗?灵山自居身份,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针对一个白骨精。只不过你大闹天宫失败后,你的花果山被烧了,你曾经的朋友同样会被针对。
「天下妖怪这么多,见风使舵的从来不少,他们孤立她,欺压她,说她异想天开,竟然与孙悟空一样想为自己做主。白骨不是没有否认过,不是没有反抗过,只不过她面对的只有一次又一次更强烈的欺凌。」
江流儿说,那时我已经在世间轮回了,没办法帮她,当我知道灵山把她放在白虎岭的时候,我便觉得你这一劫难了。
我遥遥望着白骨精,她离我越来越近,又离我的记忆越来越远。
白骨在我身前站定的时候,我望着她面目全非的脸,终于没忍住,哑声说,谁干的?
白骨低头,声音小小的,她说:重要吗?
我上前三步,望着她说你告诉我,我立刻去给你报仇。
白骨霍然抬头,睫毛颤抖,眉头蹙起又展开,她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她说孙悟空,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恨你?
莫大的妖气纵横开来,千丈白虎岭长做悲鸣,我看到五百年沧海桑田,毁去无数人的平生。
我也想长呼,我也想挥棍,但白骨的泪水压在我的心头,我连动都动不了。
·2
当白骨再次收敛妖气的时候,她手边的那个姑娘已经晕了过去。
天蓬瞄了那姑娘一眼,他总觉得这个姑娘很危险,他给江流儿传音,说师父,现在是什么状况?
江流儿说我哪知道,我就知道灵山把白骨放这来了,再难的局,再大的恶,再深的背景,你大师姐也不会怕,但我看到这里有一个弱小可怜的白骨精……我觉得你大师姐心态要崩。
天蓬说,那师父你呢?
江流儿语气还是很轻佻,只是他眉目间慢慢散发出疏离的气质,他说我?没人能搞崩我的心态,西天总是要走的。
二师弟与师父在私聊,白骨与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沙僧闭目养神,似乎真准备一路打酱油混去灵山。
只有小白龙,还四处转着脑袋,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白骨看着我,她说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我的脸是蜘蛛精划伤的,我身上的伤无数妖怪都曾带来过。我也不是没想放弃一切尊严去找神佛求情,可神佛只说这是我的一劫,别的妖怪为何没受欺压,为何他们都来欺压你呢?
白骨又忽然笑起来,哭笑不得道:「灵山说只能是你种了前因,如今不过是要收后果。天庭说你是妖精,当然要以修行为重,其他都是小事,修行够了,自然能送来香火,找神灵庇护。」
「五百年,我在无人搭救的黑暗中,无止尽的下坠。」
「直到有一天,灵山找到了我。」
灵山告诉白骨精,这一劫由孙悟空而起,自然要从孙悟空身上终结。只要白骨精能带着三个无辜凡人,在白虎岭拦住孙悟空,这一劫就有希望破解。
白骨举起她手里的少女,定定的望着我,她说:「只要杀了这个少女,杀了她的父母,灵山就能让我重获新生。当然,你如果不想杀他们,那你就杀了我,送我脱离苦海。」
这就是白虎岭三打白骨精,这一劫你要怎么过?
正在私聊的天蓬忽然停下来,他凝重的盯着我,江流儿眉目间的隐忧倒是缓解不少,他想原来如此啊,那群秃驴心真脏。
全程吃瓜的沙僧与小白龙也都盯着我,都想知道我究竟选哪个?
我哪个都不选。
金芒乍现,如今金箍棒在手,我说白骨,我带你去灵山,谁逼你来,谁不管你,谁欺负你,我来给你报仇。
天蓬当场就想叫好。
只是这声好戛然而止,被白骨哭着吼了回去。
白骨说孙悟空啊,五百年过去了,你还没明白吗?你是天生石猴,你是不死之身,你可以大闹天宫,大闹灵山,你败了不会死,可花果山的猴子猴孙呢?可我呢?你如果想要救我,就来杀了这三人,或者杀了我。
白骨泪落如雨,她对我说:悟空,我求你。
这一瞬间,我的头忽然痛起来。
锥心刺骨,像是要绞碎我的头骨,我听见天蓬的呼喊,他说大师姐,你的紧箍亮了!
江流儿在一旁叹息,说你的镣铐,今日才算真正戴上了。
原来这就是我的紧箍咒。
江流儿还在滋儿哇,滋儿哇,他说刚才要给你摘桃子,你不吃,现在你没心情吃了吧?
我头痛如裂,思维断断续续,但仍旧能大体知道,我心里在疯狂谩骂死秃子。
这个秃子竟然还能笑出来,江流儿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听到他低低了说了一句:愿所有罪孽皆归我身,愿我入地狱,换世间昆仑。
剑光一闪。
江流儿骤然出手,我见到血光漫天,惊愕之中,血花溅在紧箍上,消解了我的痛楚。
但见取经人一袭月白色僧袍,不杂尘埃,身前倒毙一具尸体。
·3
江流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凌霄殿中,他挺身而出,为我坠落凡尘,高老庄中,他指天画地,说要光复昆仑。
我想虽然他天天滋儿哇,很烦,但他该是个英雄。
虽然流沙河畔那只无辜的老鼠因他葬生,我想他也是没办法,可我未曾意识到,西行一路,没办法的事情还会少吗?
我没想过,江流儿想过。
所以他早已做了决定,当他剑气纵横出手,横尸三步的,是白骨手中的少女。
山路的入口不大,师徒五人与白骨精挤满了野径,只是白虎岭的妖风掠过去,寂寥无言,唯有江流儿的僧袍猎猎。
「别愣着啊,走吧,带我去看看这姑娘的父母。」江流儿平静对白骨说。
白骨怔在那里,她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过往岁月里的无尽黑暗都将解脱,当剑气横空的一瞬间,她才发现要死的是她带来的少女。
白骨没走,她呆呆的问江流儿:为什么?
江流儿说没为什么,她死了还可以轮回,无论是一只蚂蚁,还是一只蜻蜓,众生平等,反正都能做浊世生灵。但你这么大怨气,死了估计就灰飞烟灭了。
江流儿的话我很熟悉,之前过了流沙河,他对我说过灵山的佛陀心态。
那时江流儿还对我开玩笑,说或许西行的最后一难,就是让你杀人,杀个无辜的人。
我问他说灵山有这么变态吗?
江流儿笑着说不是变态,那群人觉得自己睿智,超脱凡尘,天下无双。你不想杀人,不愿去杀无辜,是因为你还有人性,人看不破此生此世,就会沉沦七情苦海。其实人与蝼蚁皆无二致,不过是轮回前的形态,与轮回后的形态。佛陀要对众生有大爱,就不能局限于对人族的小爱。
所以你想成佛,就要丢掉人性,沾染一身佛光,佛光普度众生,杀人便不是杀人,而只不过是令他换了一种身份活着。
这就是成佛的考验。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症结所在。
那时江流儿哈哈一笑,说别想了,还离你远着呢,真到了彼时,为师我会保护你的。
我面无表情的踹飞了他,白龙马就在他身后笑,阳光正好,春风无边。
今日在白虎岭前,无名的少女死在我的眼底,江流儿还要去杀她的父母,纵然我始终没有想通灵山的道理错在何处,我也得拦他。
我踏前半步,江流儿的声音传过来。
江流儿问我,你不想让白骨获得的平静的新生吗?
这句话扎在我的腿上,我连完整的一步都踏不出去,我的脑袋又开始隐隐做痛。
吃瓜的白龙马也不淡定了,他过来咬江流儿的僧袍,说师父,这样不好吧?天蓬更是站在江流儿身边,说师父,不能一错再错。
全程打酱油的沙僧也望过来,等着看江流儿的决定。
江流儿没管他们,只盯着白骨,他说你究竟想不想再活一次?
白骨也哭,她捂着脸,说我想活,但我不想别人再为我死了。
江流儿反倒笑了,他说好,原来这里只有我一个恶人。无妨,那你就在这待好,恶人我来替你做,灵山帮你改头换面后,你也要记得,你的命是我的。
天蓬急了,说师父,你这是何必?
江流儿回头望着他,似笑非笑,说天蓬啊,依你的意思,我们不去杀人,也不来杀白骨,那等我们走后,灵山把这一劫落在白骨的身上,她灰飞烟灭,你跋山过河,是不是只要你看不见,你就能心安理得?
天蓬的脑袋也开始疼,他的眼神开始变幻,我发现他的身上逐渐浮出八戒的影子。
天蓬大喊一声,抬头还是目光清明,他说师父,那我就守在这里,我不去西行啦,我守着白骨精,谁想来杀她,先从我的尸身上过!
轰然一声响,天外滚起雷音,万顷星光在白昼闪烁。
我的脑袋也不疼了,我与天蓬并肩而立,用力的锤了锤他的胸膛。我望着江流儿,说对不起了,那些改天换地的梦想交给你吧,我很想守住我的朋友。
那个满身妖气的白骨夫人,无数次的泪如雨下,她又像回到斜月三星洞,她拉着我的手,喃喃叫着我的名字。
我说白骨,不要怕。
·4
忘记多少年了,白骨身边再也没有这样的朋友,曾经也想一了百了,或者想干脆去吸食人们的怨气,杀伤生灵,成为怨毒的大妖,回头报仇。
只是白骨终究没有做,白骨想,我这么懦弱的人,活该被欺负。
无数个哭泣的夜晚过后,灵山的人找到她,白骨从此见到了希望,她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哭了,我要开始我的新生活,或者彻底走向死亡。
当天边开始绽放白昼星光,当我再次为白骨伸出手,白骨几次三番落下泪来,她想:我真是个没用的小姑娘啊。
白骨听见我说不要怕,她重重点头,勉强笑起来,她说悟空,我现在是不是不好看了?
我摇头,说没有,你从来都很好看。
白骨又笑,说现在连你都学会骗人了,不愧是只猴精。
我:???
天蓬与我对视一眼,下意识觉得气氛好像不太对,还未及反应,面前妖风骤起。
这么多年不敢死也不敢作恶的白骨精,终于抽出骨刀,刀光一闪,刀已在脖颈。
她自己的脖颈。
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天河三亿八千万星光,此时才出手,怎么也追不上这一刀的速度。
我的心被揪起来,一团火从心头烧起,酸楚而凄凉,这么多年了,我头一次知道想哭是什么滋味。
刀光乍止。
江流儿不知何时出现在白骨精身侧,他的剑气还阻止不了一个想自杀的大妖,所以他把手腕横在了白骨的刀前。
江流儿笑着说,你小心点,别自己想死,把我也给杀了。
白骨怔怔望着他,又看向我和天蓬,嚎啕大哭起来,说你们干嘛呀,我死都不行吗?我不想拖累谁了,就让我死吧。
江流儿拍拍她的脑袋,说别哭啦,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不会让你死。
接着他又望向我和天蓬,说你们俩真是钢铁直男啊,一般这种情况,白骨问你们她美不美,显然就是想自杀了啊,你俩是怎么一点准备没有的?
天蓬:……
我说我也是个姑娘,我只不过不太注重颜值而已,美不美那么重要么?
江流儿不屑,白眼瞅着我,说杨戬要是不好看,你当初能暗恋他?
我脸红起来,说你,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天蓬也看着我笑,他又说师父,那我们就此别过,你也不必去杀其他的凡人了对吧?
江流儿也笑,说那你就在这看好白骨精,我们先往前走着。
笑完他又看了我一眼,说泼猴,你也在这守着吧,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江流儿就走了,行云流水,没有半分不舍。
我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还有事情瞒着我,只是我终究没有追去,我拉着白骨的手,低声劝她不要想不开,有我和天蓬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的。
白骨低了低头,继而抬起脸来,露出灿烂的笑。我回首看着天蓬,也笑,说师弟你怎么想的,会突然留在这里?
天蓬挠挠头,说我也不清楚,刚才我恍惚的时候,似乎听见八戒想出来,我说不行,我一定要阻止师父。八戒就在我耳边告诉我,他说你可以自己留下,这样就能保护白骨精了。
我愣在那里,原来留下是八戒的想法吗?
八戒为什么要我们留下,留下有什么用吗……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忽然明白了,当时天蓬但觉自己无力回天,我也深受紧箍迫害,都想着要为白骨出力。
所以八戒说我们留下可以保护白骨时,我们立刻就站了出来,以为找到了解救之道。
可我们留下,真的能救白骨吗?我们能打退欺凌弱小的妖怪,能打退要给白骨一劫的灵山吗?纵然我们说得漂亮,要灵山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终究于事无补,只不过一死而已。
我陡然抬起头,说天蓬!江流儿还是去杀人的!
·5
当我与天蓬找到江流儿的时候,他已经杀完了人。
那一对中年夫妇走得很平静,他们没见过这么快的剑,没人露出痛苦的神情,只是妇人的脸上还带着点疑惑,似乎在想自己女儿怎么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
白骨双腿一软,跪了一半没跪下去。
江流儿扶住了她,说你跪什么,人是我杀的,以后你就自由了,给我好好活着。
白虎岭的风来来去去,天蓬想开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没人再来找白骨的麻烦了,只是白骨闭上眼睛,总能看到死去的一家三口。
离开白虎岭的路上,白骨抱着我哭,她说我早该死的,我早点死,也不会连累他们了。
这种时候江流儿就会把她拍醒,说你再哭我就去砍小白龙,算在你头上。
小白龙:???
这一路上我没跟江流儿说过话,天蓬倒是来找过我,他问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师父的心态有些过于稳健了?
我点点头,不想说话。
天蓬说,我怕师父这样下去,会被突然压垮,这个时代把英雄变成魔鬼,我不想师父完全变成黑暗中的复仇者。
我终于开口,望着江流儿的背影,说没用的,他不需要谁劝他,他只想要同行者。
他不需要天蓬,也不需要我,他需要的是猪八戒。
天蓬还是很善良,他还想守着江流儿,如果不能帮他,至少能给他点一寸光,天蓬说他看见我,或许凡事还能收三分。
江流儿找过我,他坐在我的身边看夕阳,说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通了,灵山说的不对,人与蝼蚁纵然只是轮回前后的不同,杀一个无辜者,也不只是转换了今生来世的身份。
「没人问过他们,他们自己想不想转换这个身份。问都不问,就落下屠刀,灵山的佛性不过是屠夫的借口罢了。」
江流儿停了几秒钟,他转头看着我,说可是想通了又有什么用呢?
滚滚浊世,无从下手,既然不能天翻地覆,就只要虚与委蛇。江流儿劝我,说当初你离开五指山,你就该有这样的准备。
是啊,我还是太天真了。
其实白虎岭一难,按江流儿的话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往后这样的波折还有许多。
比这一劫还难的都有,茫茫浊世,多的是指鹿为马,多的是乌合之众,人们恩将仇报,人们卑躬屈膝,天下这么大,谁没有故事?
我忽然觉得好累。
我说江流儿,我不想往下走了。
江流儿发出悠长的叹息,他说你还是看不得我杀人。
山间荒凉的风带走他的叹息,我没什么资格看不得他杀人,我只是有点累,我早该听杨二的劝,躲着浊世走。
江流儿拍拍手站起来,说也好,你先走吧,回花果山歇会儿也好。
我还坐在地上,低头盯着草根,我说江流儿,或许我再也不回来了。
江流儿笑起来,斜阳照在他的脑门上,渲染出大大的光圈,他说那也挺好,如果改日你听到我死掉的消息,记得给我祭壶酒。
我说滚,我走了。
江流儿说嗯,你走吧,走之前看看白骨,叫她好好活着。
我挥挥手,说再见啦,江流儿。
薄暮时分,小白龙骂骂咧咧的,说大师姐我也想跟你走,但我又不行,死秃子说以灵山的尿性一定会把我姐姐找出来,放在前路等我,我得去找我姐姐。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那你回去吧,遇到你姐姐,可以带她来花果山找我。
小白龙用力点头。
那天我离开江流儿,又与白骨告别,她在收拾行囊,我问她今后要去向何方,她望着落下的斜阳半晌无语。
终究是无处可去,于是便四海为家。
回花果山之前,我一路向西,为江流儿探了探路,斩过赤身鬼,除过南山大王,还有许多洞府空荡荡,或许是提前得知了消息的重头戏避开了我。
至盘丝洞,我停住脚步。
七个蜘蛛精莺莺燕燕,一个蜈蚣精虎视眈眈,她们说你是谁,敢闯我的洞府?
我说,我是孙悟空,我有个朋友叫白骨精,我是来替她报仇的。
以前我还会问她们,都是女妖精,落在浊世中求一线平静,何苦要这样欺凌?现在我不想问了,她们慌慌张张的,没人站起来,都求助那只蜈蚣精,说师兄,救救我们呀。
蜈蚣精抖开衣襟,露出无穷多的眼睛,闪烁着金光,冲我嘿嘿的笑,说齐天大圣这样的女人啊,既然你送上门来,我就不客气了。
我望见他衣襟下散落漫天的金芒,笼罩在我身畔,禁锢我的灵魂与脚步。
我只感到恶心,感到烦,我连话都懒得多说,但觉满心疮痍,信手挥出一棍,平地里掀起五百年前的风浪。
我落下一滴泪。
那五百年前改天换地的梦,如身前的金光一般破碎纷飞。
多目蜈蚣精错愕的望着自己射出的金光破碎,而另一道金光飞入他的魂魄,他惊恐的想要求饶,却半句话都来不及说了。
只留下瑟瑟发抖的蜘蛛精,和摇摇欲坠的洞府。
我本想废了这些蜘蛛精的修为,但我看到她们瑟缩在角落,连冲出即将坠毁的洞府的勇气都没有,我忽然丧失了出手的动力。
我挥挥手,把她们丢出洞外,叹息一声,金箍棒变回簪子,束起我的长发。
回首,向东飞回花果山。
·6
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从盘丝洞到花果山,也不过眨眼间而已。
只是三天过去了,我隔着茫茫东海,浩渺烟波,还是没有踏足故里。
其实我想过很多次,再回花果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如今花果山就在我眼前,我却不敢走进去了。
当年跟随我的那些小猴子,与我一起征战的妖精,还有几个活着呢?杀他们的是杨戬,是天庭与灵山,我能为他们报仇吗?
我怕回到花果山,会有人骂我。
我更怕回到花果山,连一个骂我的人都没有了。
我在东海上停了三天三夜,当第四天的朝阳升起时,我望着天际第一缕霞光流下泪来,我想: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往何处呢?
我只能回花果山。
水帘洞已经塌了,曾经的竹林与溪水也早已断绝,花果山残存的只有十几只猴子,有些是五百年前的老猴,还有些是这五百年间出生的小猴子。
这些小猴子没经历过花果山的辉煌岁月,他们一生下来,就受天庭的监管,无法修行,更无法拥有法力,即使遗传了先辈的力量,能口吐人言,也不过是显得奇货可居。
花果山外的猎人,最喜欢捕捉这种小猴子。
陆陆续续,几只小猴落入人间,花果山里的老猴们还在喋喋不休的讲。
当初花果山美猴王,是多么的光辉夺目,她一定会回来的,如果从来没有人能在漫天神佛的手里杀出一条血路,那或许今天就有了。
无论这五百年有多么黑暗,处境有多么险恶,花果山的猴子,都不能丢美猴王的脸。
老猴们这样说,小猴们就这样信,他们都相信五百年的光阴过去后,他们的大王会回来带他们再次傲立云霄。
只可惜我让他们失望了。
当我重新回到花果山的时候,这群小猴子都好奇的打量我,他们说你是谁呀,我们从没见过还有这样好看的猴子。
我笑了笑,摸摸他们的脑袋,说你们大人呢,我是孙悟空,我回来了。
小猴子们哗然一片,交头接耳,说孙悟空,这世上有几个孙悟空?
「你傻呀,当然只有一个孙悟空!」
小猴子们又是齐刷刷的哇了一声,亮晶晶的眼睛瞅着我,说猴姐姐,你是我们的大王吗?
这些小猴子的眼睛很亮,照得我双眼雾蒙蒙的,我嗓子有些发干,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们欢呼一声,奔回山里去大喊大叫,告诉所有的老猴,大王回来了。
残山剩水里,我望着这些小猴子的背影,忽然闭上双眼,心想:我回家了。
·7
花果山里,还有我几个故人。
猴老三也还活着,是我没想到的,他从来都很跳脱,征战也都冲在最前,我以为他会死。
猴老三牙都掉了,见到我还呵呵的笑,他说杨二那个狗日的杀来时,故意把冲在前面的都放过了,躲在后边的他反而杀得多,侥幸逃了一命。
原来杨戬还做过这样的事,我沉默片刻,对猴老三说,对不起。
猴老三的笑也渐渐消失,他叹出口气,说大王,我想过或许没人能给我们报仇,连你也不行这件事,我也想过。
我没有说话,默然望着东山月。
猴老三又笑起来,他说大王,我记得很久以前,你刚当上大王的时候,就跟我们所有猴子都不一样,你会望着月亮,多愁善感,说自己应该成仙。我还说你是个母猴,大概是来了大姨妈,所以比较敏感。
几百年的时光过去了,东山月还是东山月,我想起猴老三描述的那一幕,恍如隔世。
猴老三又接着说,那些年大王告诉我们,从来没有就是要人打破的,今日可能是你,明日就可能是我。所以啊大王,就算你放弃了,我们也会坚持的,我们会苟活下去,只要有一线机会,就绝不会放手。
猴老三望着我笑,说大王,这才是你的花果山。
我深吸口气,站起身来,说猴老三,花果山到最后如果一只猴子都剩不下,还是花果山吗?
猴老三没有说话,他伸手往前指了指。
东山的对面是水帘洞,水帘洞已经成了废墟,断壁残垣里有不少小猴子在偷偷探出脑袋来往这边瞧,猴老三笑着给我介绍他们。
猴老三说,最右边那个最调皮,叫猴小八,肯定是他叫着这群小猴过来的。
接着猴老三大声叫猴小八过来,猴小八蹦蹦跳跳的,来到猴老三面前,瞪大了眼睛瞧我,我的心像是被大手攫住,我忽然更加恐惧。
五百年前我害花果山只剩下这些猴子,五百年后,我还会害死仅剩的这些人吗?
猴老三拉着猴小八的手,他说小八,大王刚才问我们,如果花果山一只猴子都不剩了,花果山还是花果山吗?
小八挺起胸膛,说如果花果山只剩下一群峨眉山那样的猴子,那花果山才是真的没了。
猴小八又看看我,他发现我的手似乎还在抖,他语气又变得弱起来,试探着拉住我的手,他问我:「大王,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只是大王也会怕,大王不想你们死。
猴小八定定的看着我,他说大王不要怕,小八不怕,你也不要怕。
那只攫住我心脏的手忽然消失了,化作滚滚热浪,从我眼底涌出,我拉紧猴小八的手,说:好,大王不怕,以后有大王在,你们谁也不用怕了。
那些天里,我在花果山无忧无虑,只顾着重塑东山,竹林,桃花与水帘洞。
我想当水帘洞修好的时候,就是我宴请这些老猴小猴,告诉他们花果山将会安宁度日。
我没想到,水帘洞尚未修成,有些事就已经发生了。
天蓬来到了花果山。
其实西天取经我已经放弃了,江流儿不如不见,可小白龙,天蓬,总算是我的朋友。
我只能迎他进来,带他看花果山的一片祥和,我笑着对他说,比西天取经要好吧?
天蓬欲言又止,他说师父现在身处宝象国,有危险。
我说,这世上的危险,如果江流儿和猪八戒都不能解决,多一个孙悟空也没什么用。
天蓬说事发突然,此前只以为西行是灵山布局,没想到天庭还是插手了。
西边的风吹过来,我在花果山待久了,不想思索这些阴谋,关于灵山是要消磨我的魂灵也好,招揽天蓬与卷帘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况且看天蓬还有时间飞来找我,我想江流儿倒也暂时无忧,如今我只想躲在花果山,凭江流儿的智商,给他时间总能想出办法。
所以我躲着天蓬走,让老猴小猴们缠住他。
只是我忍不住在心里想,天庭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终于明白,西行走到最后,好处都是灵山的,天庭为何不伸手阻拦呢?如果天庭要伸手阻拦,那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杀了取经人。
缠了几日,天蓬最终还是把我堵在水帘洞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天庭动手了,太上老君借着奎木狼与百花仙子的私情,派他们下凡,江流儿误以为二人是可以拉拢的对象,被反手擒住,困在宝象国。
这天我的水帘洞已经修好了,我坐在里面与老猴们宴饮,脑海中又划过江流儿滋儿哇滋儿哇的喊声,我想这秃子真烦,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
我说他如果真被擒了,你怎么还出得来?
天蓬挠了挠头,说是小白龙化了女装,稳住了宝象国王,借一国气运把师父关在了皇宫,奎木狼也插不上手。
我:???
我吓得酒杯都掉了,心想小白龙这么大本事的吗?
天蓬倒是很急,他说大师姐,奎木狼还有二十八宿在暗中相助,我与沙僧救不出师父,你若不走一趟,师父随时可能遇难。
耳边又响起滋儿哇,真烦。
水帘洞里的宴会还在继续,不过酒已经没人在喝了。
除了猴老三外,活着的老猴还有七八个,此时面面相觑,只有猴老三看着我,他深吸口气,忽然站起来,环视了新的水帘洞与新的花果山。
我抬起头,觉得猴老三有些不对劲。
猴老三的目光收回来,望着我,他笑了笑,说:「大王,有人要杀你。」
这句话说完,我见到他直挺挺的倒下去,体内爆发出诡异的力量,摧垮了他不死的魂灵,刹那间魂飞魄散。
法力波动同时涌动在空中,我侧目,发现剩下的几个老猴,又有两人向我攻来。
那两人的目光复杂,咬牙切齿,又痛不欲生,是恨我,还是恨他们自己,我已经分不清了,我没有出棍,看着那两人拿着奇怪的武器刺向我。
紧箍又开始疼,我不死的魂正如灵山所期待的那样,被一点点磨灭。
这世上没人能杀孙悟空,除非我自己想走入死亡。
星光在水帘洞中亮起。
猴老三那句话,没有打动我,却提醒了天蓬。
太上老君出手,自然不会是只针对江流儿,还要针对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齐天大圣早已头顶金箍,花果山残山剩水,正是好一片墓地坟场。
砰然一声响,两只老猴被天蓬击飞出去,他们也没有站起来,躺倒在地,闭上双眼自尽了。
剩下的四五只老猴苦笑一声,向我举起酒杯,他们说大王,天庭也找过我们了,他们用小猴的命做威胁,你别怪出手的,也别怪我们没说。
杯酒饮尽,老猴们七窍流血,说大王,来世我们还做花果山的猴子。
水帘洞一如五百年前,往事来生已茫茫。
小猴子们从水帘洞的深处走来,他们大声呼叫,他们发出痛哭,最终归于平静,就像是前几次见到自己的朋友,被猎人拖走一样平静。
猴小八抬头看着我,发现我无声落泪,他悄悄为我擦去泪滴。
猴小八咬着牙,他说大王,大王!
原来这天下何处都躲不开,我闭目散发,头上的金簪飞出,入手是锈迹斑驳的金箍棒。
甩手,斑驳的锈迹如雪花般落下,我终于明白,我逃不出五指山,终要与这个浊世周旋。
我对小猴们说:「别在花果山了,出海,入世,历尽一切磨难也要修行,如果我回不来,你们要自己报仇。」
猴小八重重点头,我看了一眼天蓬,纵身掠出水帘洞,直上十万八千里。
天蓬追着我,说大师姐你这是要去哪,不去宝象国吗?
我说:先去天庭,放心吧,我会去救江流儿的,或许我跟这些人玩不起,但事到如今,只能走下去了。
·8
天庭很大,九重天一重天是一重关,我跨过云雾丹火,走出兜率宫。
几刻前我见到了太上老君,我想问问他,花果山的猴子究竟是谁杀的,又是谁想要杀我。
太上老君双目如封似闭,只告诉了我一个名字。
奎木狼。
既然天蓬已经叫我来了,既然花果山已经空荡荡了,我当然只能回到西行路上。而只要我回去,奎木狼虽然还活着,却也命不久矣。
死人永远是替罪的最好人选。
兜率宫的大门打开,玉帝听说我来了天庭,还特意派人送来昆仑镜,里面确凿得记录了奎木狼接触花果山群猴的一幕幕。
我说,果然天衣无缝。
太上说,本来便是真相,真相自然无缝。
苍凉的声音回荡在宫殿的四壁,很久以前我奇怪过,为什么这些人明知自己的话有问题,却还能如此坦然?
如今我依然不懂,所以我转身出门,直奔司法大殿。
我告诉杨戬,你看好尘世间的那几只小猴,如果死了一只,我就把你的狗给炖了。
哮天犬:???
杨戬叹气说放心吧,就是不为了我的狗,也会照顾好你的猴子。
这个人说过的话一向比较算数,所以我没再迟疑,奔向宝象国。只是我没想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杨二的刀还是挥向了猴小八。
那时人间仓皇,众生无主。
此时的宝象国仍旧是国泰民安的模样,皇宫里传来阵阵龙吟,文武百官,市井百姓,都知道这是祥瑞。
我沉吟片刻,对天蓬说,你给我翻译翻译。
天蓬一脸茫然,说翻译什么?
我说你给我翻译翻译,这是不是小白龙在叫,他叫什么呢?
天蓬干咳两声,说大师姐快走吧,再不走不仅师父撑不住,小白龙也撑不住了。
其实东海龙宫就在花果山旁边,不需要天蓬给我翻译,我也能听懂小白龙的叫声,只是正因为我听懂了,所以才有种……不太想去救人的冲动。
毕竟这么多年,小白龙遇到真爱不容易。
小白龙:???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宝象国里传来的龙吟的确是痛苦的呼喊没错,龙族的语言信息量很大,翻译出来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大师姐!二师兄!你们谁来救救我啊!
前几天我就已经撑不住了,国王多少次要我去陪他睡觉,我特么不去陪他,他也不找后宫三千佳丽了,就在我门口给我守夜!
这特么等不了多久,我就要暴露性别了,我想主动暴露,总比被动暴露后君王一怒,直接把师父炖了强。
我就告诉国王,其实我的男的,是为了迷惑你,救师父,但你爱的这么深沉,我实在是不忍心再骗你了。
国王当场就懵逼了。
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我特么也不会天天龙吟了,问题是没有啊!
就在昨天晚上,国王忽然又过来敲门了,又来敲我门了啊!他说他不在乎,纵然我特么是个男的他也愿意为了我放弃江山。
我特么在乎啊!
大师姐二师兄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啊!
再不回来,师父还没凉,我就要先凉了啊!!!
听到小白龙这幽怨的几声龙吟,我与天蓬在去往宝象国的路上,总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我说不是,小白龙魅力这么大的吗?
天蓬想了想,说虽然小白龙有点傻,但长得还挺好看的,前几天灌江口的明月还传玉简来问我,说小白龙最近如何了。
我眨眨眼,心想五庄观的明月?小白龙什么时候跟她玩熟的?
忽然之间,有种小白龙才是人生赢家的感觉。
·9
最终我和天蓬还是没进宝象国。
小白龙:???
当然,这跟被国王的用情至深说感动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和天蓬绝没有想看小白龙笑话的意思。
要有那也是江流儿有。
路上我与天蓬见到了江流儿留下的消息,还是借沙僧之手,布下三千流沙界,以宝象国外的三声蝉鸣作为引子,铺展在我和天蓬身前。
流沙界中,只有一行字:波月洞,百花羞。
这个故事天蓬知道,本来刚进宝象国的时候,国王就告诉他们三公主被妖怪掳走了,天蓬去碗子山寻妖怪的踪迹,被奎木狼一刀劈落山崖,沙僧终于出手,吐出的泡泡炸开刀光,才逼退了妖怪。
救下三公主后,却没想到这位公主伸手就点向江流儿。
江流儿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好在体内涌出道道剑光,三公主没想到江流儿还身负法力,一时没能斩杀,才给了江流儿喘息之机。
天蓬随即击退三公主,江流儿以极快的速度做出了安排。
江流儿说这是天庭的道法,用刀的该是奎木狼,那三公主应该是天庭的百花仙子。二十八宿要来了,天蓬的星光未必好用,你去花果山找你大师姐,沙僧守在碗子山。小白龙带我回宝象国,天庭的道法如跗骨之蛆,我要暂居皇宫,以人间气运疗伤,能进皇宫的只有三公主,她法力不高,小白龙足以应对。
说完这些话,江流儿立刻闭上了眼。
如果不是他头顶还散着阵阵白雾,天蓬都以为师父当场就死了。
这么重的伤势,天蓬想都没想就去花果山搬救兵了,不过此刻望着眼前的流沙界,天蓬与我一起陷入了沉默。
我说,是怎么知道波月洞是他们老巢的?
天蓬沉默片刻,说或许是这几天沙僧探出来的。
我转过头,看智障一样看着天蓬。
天蓬长叹口气,终于放弃挣扎,他说我猜师父早就知道奎木狼藏身波月洞里,他是故意被百花仙子所伤,只是想用苦肉计把你骗回来。
我指了指流沙界,说现在怎么又不骗了?
天蓬说,或许他骗你只是怕你不回来,你回来了,他就不想再骗你。
我的身子僵了僵,回头,说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江流儿叫你说的?
天蓬挠挠头,说我猜的,大概是这样吧。
望着漫无边际的流沙,我扬了扬眉,说算了,不跟死秃子一般计较,来都来了,就再帮他多走一程吧。
言毕,我踏出流沙界,迈向波月洞。
·10
波月洞里没有月,只有一个女子。
天蓬与我进洞的时候,这个女子正在煮茶,她没有看我们,就开始说话。
她说:「很久以前,波月洞是有光的,月色从洞顶照来,映在波心。我和奎木狼常在波心的礁石上饮茶,我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如果都能与他一起过,那该有多好啊。」
这个女子抬起头,我见过她,五百年前的百花仙子,白骨很喜欢她,说仙女就应该是她这样的,笑起来如百花盛开,漫山遍野都是烂漫。
百花羞不再笑了。
她说不久前,波月洞里没有光了,我知道那件事就要发生了,可我没办法阻止奎木狼,我只能自己出手。
百花把茶水推到我面前,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替奎木狼一死。」
我没有接那杯茶,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替花果山的猴子去死。」
波月洞里有片刻的沉默。
百花说:「杀他们的不是奎木狼,是太上老君,奎木狼只是为太上送了些东西。我们无力反抗,只想偷二十年时光,温存一场。」
天蓬忽然道:「无力反抗,与为虎作伥,是不同的。」
百花盯着天蓬,说:「没错,可我与江流儿却没有什么不同。」
同样是无力掀翻这个天下,于是为了爱情,为了生计,为了凌云壮志,挥刀向无辜者。
天蓬憋出一句,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百花说,可如今已经是这样,我只希望你们杀了我,别为难他。
这个女人的话很平静,我从没听过这样平静的话里有这么复杂的力量,我想这值得吗,世上多的是郎心似铁,薄情寡义,你又何必?
这时我的耳朵动了动,有声音遥遥的传来,我的目光越过百花,望向波月洞外。
星光落满碗子山。
那是二十八宿离去时洒下的残辉,三千恒河沙染满鲜血,缓缓落在星光之后。当所有的光芒与流沙都隐去,波月洞里多了两个人。
奎木狼,沙悟净。
沙僧见到我,冲我点了点头,他说二十八宿大阵不是他能破的,只是奎木狼忽然从阵中离去了,于是三千恒河沙冲垮了天河,二十七宿退回九重天。
而奎木狼第一个走,伤就最重。
蜿蜒的血路从波月洞的顶端一直绵延至百花羞脚下,百花羞始终平静的神色终于变了,她白了奎木狼一眼,然后又笑起来。
百花羞说,你怎么回来了?
奎木狼咳着血,端起茶一饮而尽,他也笑,说我也不清楚,只是心里感觉不对。回来知道原来你煮了茶,我当然不能留给别人喝。
三人包围了他们,生死只在一瞬,他们眼里却像是只有彼此,和煮好的茶。
天蓬说,我忽然觉得我们很像一个反派。
奎木狼哈哈大笑,他一屁股坐在灰尘里,脑袋往百花大腿上一靠,闭目说:「诸位动手吧,能这样死去,也不枉此生。」
百花摸着他的脑袋,只温柔的笑,我这才发现白花的笑与五百年前已大不相同。
没有百花烂漫,只有空谷一枝春。
天地只有一人,万古不过一瞬,我花开时百花杀。
只是天下这么大,谁没有故事,道理既然讲不通,恩仇总是要报的。
我深吸口气,提棍走向奎木狼与百花,额前的金箍又开始收紧,阵阵消磨我的魂灵。
我忽然想起江流儿常骂的脏话。
这狗娘养的世道。
我想江流儿了,所以江流儿就出现在波月洞中。
·11
江流儿出现的时候与奎木狼相似,都是一路咳着血,脚下溢散出不受控制的剑意,笑呵呵的走到一位姑娘身边。
江流儿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着急。」
我沉吟片刻,说:「我怕等不到。」
江流儿望着我,说你既然回来了,我们一定能等到。
我回望江流儿,这个死秃子还是像从前一样,笃定自己必能改天换地,要我彼时再与他一起细数罪孽。
我问他:「我还能相信你吗?」
江流儿笑了,乱摸我的脑袋,说总之我不会害你。
我抬了抬腿,江流儿就开始咳血,一边咳还一边瞄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踹我?
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一脚把江流儿踹出波月洞,金箍棒化作一把金梳,将头发梳好,重新簪住。
如意金箍棒不在手中,波月洞里的杀气自然消散了大半。
百花在波月洞里笑得花枝乱颤,奎木狼被颠得又吐几口血,无奈的抬起头来。
沙僧眨眨眼,忽然觉得气氛好像不太对,他想了想,开始吐泡泡。
天蓬:……
天蓬把江流儿给拉了回来,说师父你怎么出来了,小白龙呢?
江流儿说他还在宝象国,我是出家人,不能坏人姻缘。
天蓬:???
江流儿又望向奎木狼与百花,他说你们二人的命,从来都不由己,只靠偷得浮生二十年,波月洞里的光随时会暗淡。
「那又能如何呢?」
「总要想个法子搬开波月洞上的山。」
这些谈话并没有泄露出去,在江流儿入洞的时候,天蓬与沙僧已经布下禁制。黑影笼罩在波月洞的顶端,遮蔽洒下的月光,也隔绝了内外的音讯。
奎木狼长叹一声,从百花的腿上离开,说即使诸位留我们一命,回到天庭,依然逃不了。
江流儿笑了,说你不必回天庭,我有一个地方,能让你躲避几十年。
「几十年后呢?」
「几十年后啊,沧海桑田,很多东西都未必在了,那时你出一份力就好。」
奎木狼再次叹息,他说圣僧好气魄,不过我不想再躲二十年了。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波月洞里似乎有尘埃溅起,浮在半空中的沙僧忽然抬头,他察觉到禁制之外落下了什么。
天蓬挥手,解除了隔绝内外的禁制。
头顶上星光满天,二十七宿不知何时又已回头,还有诸天星君,齐至波月洞。
这些星君面无表情,说
江流儿扬了扬眉,说大阵仗啊。
百花也缓缓起身,奎木狼持刀站在她的身前,她盈盈下拜,说抱歉,比起圣僧的未来,我们还是更相信天庭的现在。
所以既然刚才没有死,那现在入瓮的就是江流儿。
我冷眼看向江流儿,死秃子正在尴尬的摸鼻子,说哎呀,我这心思都被老君看破了呀。
当江流儿还在宝象国时,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阵仗冲杀皇宫,只是有人料定江流儿会来波月洞劝降,顺手布下了局。
这个局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我出手够快,奎木狼与百花一死,就没有漫天星斗大阵。
百花又望向我,说多谢大圣不杀之恩。
江流儿啧啧说,女人都这么狠的吗?
百花又说,不过是迫不得已,无奈之举。
诸天星挥已在谈话间落下,三千恒河沙转瞬被冲垮,只剩下沙僧的月牙铲还伫立在半空,间或划过一道冷光。
天蓬的星光不再自如,挥手间感受到阵阵凝滞,他停顿片刻,终于拿出九齿钉耙。
天外响起雷音,九道天雷落下,波月星河影动摇。
雷音布起光幕,挡在江流儿身前,这只死秃子还就地坐下,漫不经心的挥手,说猴啊,为师的嘴炮已经凉了,剩下的就靠你了。
我:……
其实诸天星斗大阵,神妖大战的时候我也遇到过,只是那时我身边还有老牛,老蛟,死狐狸和百万妖兵。
如今除了两位师弟,就只有手中金箍棒了。
奎木狼站在我的身前,沐浴在星光之下,所有伤势都在刹那间愈合,他的刀已在手中。
当江流儿来到波月洞时,我已经想到他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杀奎木狼与百花,我想杀的是太上,只可惜我相信江流儿,他们不信。
选错了位置,就要付出代价。
波月洞里静寂无声,所有的动静都被星光吞噬,奎木狼双眸里是孤注一掷的热,挥刀却不带一丝烟火气,刀上的冷芒炸开,无数道弧光飞向我,还飞向我身后的江流儿。
漫天星斗,无穷刀光,不如一棒。
横棍前推,丈高气浪平地涌起,无形的战意转瞬摧垮了刀光与星芒,奎木狼稍退,诸天星斗大阵的力量随后涌入,那柄刀已更快的速度斩来。
天庭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只能速战速决,漫天星君不可能亲手来杀江流儿,大阵运转,倾天之力皆在奎木狼身上。
刀光一次次击退,又一次次涌来,奎木狼的身形也化入星光,越发难以捉摸。
我的身上开始出现伤口,江流儿送我的黄衫裂开,道道血痕从中出现。
江流儿还在天蓬的光幕后乱喊,说猴子你傻啊,你一棍戳向百花,你看他救不救。
这话催出百花手里的一支匕首,她笑着说,那更好,如果大圣想要杀我,我就自尽于此,也好让二人解脱。
江流儿说猴啊,你别怂啊,你出手肯定比她快,你就戳,看奎木狼怕不怕!
我说:滚。
江流儿闭上了嘴,因为他见到我的左肩处又多一道伤痕,伤可及骨,纵然我一棍也击飞了藏身星光的奎木狼,照理来说他应该死了。
只是漫天星光之下,奎木狼深深呼吸,伤势渐渐变小,又提刀站了起来。
满身鲜血的我,与满身鲜血的奎木狼对视,我说这样下去,即使你胜了我,杀了江流儿,你也未必能有几年可活。
奎木狼说,那也足够。
话音未落,刀光又起,奎木狼刀光之盛,已经在燃烧自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杀不了奎木狼,迟早会被他拖出破绽,江流儿虽然很烦,但我不想他死。
迎着这一道刀光,我深吸口气,忽然掷出了金箍棒。
金光一闪,金芒已破苍穹!
沐浴在星光之下的奎木狼暂时没有破绽,可诸天星斗大阵有破绽,因为这道大阵缺两个人!
当年神妖大战,布阵统筹的是天蓬,临阵应变的那人,则是司命星君。
如今司命已经死了,天蓬在我身后,诸天星斗大阵便不是牢不可破。
当金箍棒掷入云霄,在九齿钉耙雷光下动摇的星光,终于又几处开始破碎纷飞。
刀光已至眼前。
奎木狼眼中的自信越发浓烈,他相信没有金箍棒的齐天大圣,一定挡不住这一刀,这一刀将会劈开她,劈开天蓬的光幕,劈入江流儿的身体。
只是他搞错了,金箍棒扬名天下,是因为它在我的手里。
没有金箍棒,我仍然是齐天大圣。
刀光戛然而止。
我伸手握住了这段刀光,刀意入体,搅动我的五脏六腑,鲜血从我口眼耳鼻中流出,我的手却稳如磐石。
奎木狼骤感一阵心悸,他抽刀,抽不出,他想抽身后退,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
我轻轻举起右手,血色化作一柄长剑,隔断了奎木狼的头颅,割断了百花的魂魄。
百花闭上眼睛,眼泪长流,匕首刺进自己的咽喉。
我还站在波月洞里,伸出的右手没有收回,金箍棒飞入手中,漫天星君彼此凝望,最终没有一人敢来。
当星光散去的那一刻,江流儿扶着我,不知从哪掏出一把丹药,丢进了我口中。
我盯着他,发出沉沉的叹息,不知这个死秃子身上还有多少秘密。
洞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大军搜山,我还听见小白龙的呼喊,说师父,师父你在哪啊!你要是死了你说一声啊,我就留在宝象国当皇后啦!
江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