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女儿国

女儿国

·1

最近女儿国里不太平,大将军燕西楼天天往宫里跑,就是见不到女王。

燕西楼扯着嗓子喊,说陛下,你快点出来看看吧,再不出来你国生育自由就没啦,狗娘养的大鼻子道士,已经强占堕胎泉十天啦!

殿外的芙蓉花随风轻摇,打扫卫生的侍女一脸无奈。

燕西楼这位大将军什么都好,当年女儿国初立,四方女流暂居西梁,八面皆是虎视眈眈的敌国,国内也多的是想要屈膝的女娇娥。

乱象丛生中,女王振臂一呼,燕西楼第一个站了出来,随女王打了第一场仗。

从那开始,燕西楼就没输过,天下这才意识到,原来女郎成军,同样能百战百胜。

只可惜嘴太臭。

女儿国人人都知道,燕西楼急了连自己都骂,没事怼女王也是家常便饭,更不必说现在还有正事。

正事就是堕胎泉水被一个道士给占了。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燕西楼虽然灭了诸多男儿国度,但那些国度里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留在西梁,他们想,只要男人都走了,过去几十年,这狗屁女儿国还不是断子绝孙了?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女儿国虽然没有男人,但仍有后代。

几年前,女王曾经踏出过西梁,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知道她回来之后,王城外的那条河忽地涌动起来,有人无意间饮了河中水,竟然怀孕。

女王下诏,称那条河为子母河,只有满二十岁的姑娘才能饮水生女。

而有了子母河,当然就要有堕胎泉。

西梁女国同样有相爱的姑娘们,她们同样会成亲,当然也免不了会有单方面的相思。

当年燕西楼见过这样一个案子,富家女看上了一个渔家女,奈何感情终究是勉强不来,富家女贼心不死,就想了个办法。

骗渔家女饮下子母河水,渔家女都怀孕了,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与她成婚。

渔家女哭得梨花带雨,燕西楼气冲冲就要给她讨个公道。

这个案子,最终还是判富家女入狱了,不过女儿国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多的是被骗的姑娘,多的是怀孕之后发觉自己还没准备好的姑娘。

燕西楼又天天去砸女王的殿门,说你这玩意不行啊,这不是正常途径得来的孩子,都他妈不能用正常途径堕胎,你国还有没有生育自由了?

那会儿女王在殿前种的还是莲花,她迟迟不现身,被燕西楼都给揪光了。

女王烦得要死,说朕想睡个美容觉怎么这么难呢?

当女王的声音从殿里闷闷传来,燕西楼暴躁的脸上就堆满了笑,她十分狗腿地说:「恭迎陛下圣安!」

殿门打开,阳光四散,女王随意披了一袭玄色的长袍,杀入燕西楼的目光中。

女王叹了口气,说你就知道来找我,找我就有办法吗?

燕西楼点头如小鸡啄米。

女王又说,那你知不知道,子母河是多玄妙的东西,我几乎死在外面,才有这条子母河?

燕西楼说,我知道。

女王似笑非笑的望她,狭长而好看的眼睛眯起来,说:「燕西楼,那你还让朕去寻堕胎的法子,是想让朕死吗?」

燕西楼说:「没办法,谁让你是女儿国的王呢?」

女王说:「燕西楼,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有你这么个朋友。」

燕西楼也咧开嘴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直接,无论是眼睛还是鼻子还是唇齿,都在直接的告诉你,她现在很开心。

因为她的女王要出手了。

只要女王出手,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所以女儿国就有了堕胎泉。

西梁欣欣向荣,没有男人的世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燕西楼是这么想的,当那个霸占堕胎泉的狗男人出现之后,女儿国瞬间就开始被压迫了。

狗男人自称是个得道高人,名号乃是如意真仙,往堕胎泉边一坐,谁来取水都要交钱。

倾家荡产的交,才能让如意真仙满意。

燕西楼哪受得了这个,当即就去找如意真仙单挑,到场之后先是倒吸一口凉气。

燕西楼:卧槽,真他妈丑。

这毕竟是个修道者,燕西楼也没带兵,怕自己的姐妹平白赴死,自己要先试试如意真仙的手段。

结果被一顿痛扁,差点挂掉。

燕西楼哭着就跑去宫里,还没等嚎,忽然顿了一下:咦,这里怎么变成芙蓉花了?

·2

西行的队伍来到女儿国王城之前。

这条路上,江流儿一直旁敲侧击,问我渴不渴,我很奇怪,我说我渴不渴关你什么事?

沙僧补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龙马补第二刀:我觉得师父是个奸。

天蓬补第三刀:还是要往好处想,万一是师父想追大师姐了呢?

江流儿:???

江流儿急了,脸都有点红,他说放屁,出家人的事,能叫追吗?为师不过是听说这里的河水分外香甜,想请你们喝点而已。

天蓬想了想,说师父你这见到好东西就要给大师姐,明明就是在追吧?

江流儿一脸懵逼,江流儿说你现在是猪还是天蓬啊,满脑袋都在想什么啊!

白龙马唯恐天下不乱,兴冲冲说:很明显,他满脑子都是大师姐啊……啊……啊……

这匹马话说到一半,声音就越来越远,被我一脚踹去了王城的另一侧。

场面顿时就冷下来。

其实我也知道,这条路这么难走,无事时江流儿介绍天下风光,大家插科打诨,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自由的错觉,仿佛几个朋友闲聊,就能顺手把路走完。

沉默片刻过后,小白龙灰溜溜的跑了回来,一言不发在装死。

江流儿咳了两声,说这条河的水真不错,你们不喝我喝了?

江流儿说完还瞅着我们,我们没有一个人动,他就真的捞了把河水喝,喝完还闭上双眼,美滋滋的回味着。

完事眼一睁,满脸舒爽,说你们真不喝?

天蓬率先摇头,他说河里的水毕竟不干净,会教坏小朋友的。

沙僧说,我自带流沙河水。

我说,你奸诈的形象已经深入我心了,我总觉得你是在骗我。

只有小白龙双眼亮晶晶的,可惜我没有练过读心术,不知道小白龙其实不是想喝水,而是在内心疯狂跳脱。

小白龙内心:卧槽!大师姐说师父深入她的心扉了!啊,我死了我死了!

如果我知道这几年,小白龙硬生生开始在玻璃渣里找我的糖,我肯定一脚把他踢回鹰愁涧。

要不是这只死秃子,我……

我至于这么难吗,我又至于这样心灰意冷吗?可没有这只死秃子,我赖在五指山下,还是会死在凌霄殿里,只剩魂灵不灭呢?

我瞟了江流儿一眼,江流儿挑挑眉,还在示意我喝水。

沉默片刻,我想:成,喝就喝呗,喝口水还怕他不成?

进女儿国王城之前,我饮下了子母河水。

·3

当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的时候,望向江流儿的目光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沙僧惊得连泡泡都不吐了,小白龙结结巴巴,说大,大师姐,你这是怀了师父的孩子?

天蓬捂着小白龙的嘴,说师父,你这就有点过分……

天蓬话说到一半,才发现江流儿的肚子也大了起来,顿时一脸懵逼,话也忘了说完。

沙僧开始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再次尝试吐起泡泡。

我盯着江流儿,说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江流儿望天,长叹,说假情报害死人呐,是哪个狗东西告诉我喝了子母河水是正常怀孕的,这分分钟就有七八个月大的肚子是什么鬼啊?

没错,此时距离我们饮下河水,不过只走了半个时辰。

虽然江流儿的情报有误,但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

我抽出金箍棒,默不作声走到江流儿面前,江流儿神色大变,说猴儿你冷静点,我这是看你最近太过消沉,养个娃分分心总是好的……

嘭,江流儿被我一棍抽下马来。

小白龙哒哒哒跑到一旁,还偷偷拿出了颗珠子照影留形,要把大肚子师姐痛揍大肚子师父的全程给拍下来。

小白龙想:完事把这珠子传给杨戬,啧啧,刺激。

传过去的留言小白龙都想好了,就叫:震惊,二郎神的红颜知己竟与唐僧有子。

完美,猴姐与师父都孕有子女,没有半句假话,谁误会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

不远处,江流儿还在嚎,江流儿说泼猴!为师一片苦心,反正这玩意你不想怀,只要再喝口堕胎泉水就能消去,孕妇何苦为难孕夫呢?

我皱了皱眉,脸稍微有点红,我想多半是被滋儿哇气的。

我挥棍,说谁跟你孕夫孕妇?堕胎泉在哪?

这棍我抽得不重,江流儿却龇牙咧嘴,像是只花果山的猴子。我知道他是想逗我笑,觉得我笑了气就消了,他还扶着自己的大肚子,一脸幽怨的瞅我。

是很好笑,但我高冷,我不笑。

只是我眼角瞄到了一束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了光线,神识轻转,哦,原来是小白龙。

「你在拍什么?」

「拍打情骂俏啊,你说这个给杨二看了,杨二会不会从灌江口跑出来?」

小白龙兴奋说完,才想起来刚才问话的声音有点耳熟,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敬爱的大师姐已经面无表情地朝他缓缓走来了。

还提着一根十万八千斤的定海神针。

小白龙咽了口唾沫,夭矫直上,化龙就跑,只可惜还没等腾云驾雾,一道金光后发先至,砸中了他的脑门。

啪,小白龙被定海神针从天砸到了地里,四肢还在抽搐不停。

我拍拍手,回头,再问江流儿:「堕胎泉呢?」

江流儿干咳两声,举手,乖巧的像个孩子:「由于子母河的情报错误,所以不太确定,不如还是先进城,问问当地人。」

那天阳光正好,风吹过王城的青砖,散在满巷的吆喝声里。我踏入城门的时候,人潮涌动,摩肩擦踵,迎面见到了两个人。

匆匆扯马出城的两个人。

或许是我们师徒五人太奇异,或许是女儿国里太久没见过男人,又或许是我的目光引动了这两人的注意。

其中一个人凝眸望向我。

那人的眼睛很亮,双眉修长,她望过来的时候,眉眼里总带着分温和的笑意,再一眨眼,那些笑意又散成洞见万里的星辰,仿佛你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这是我与女王的第一次会面,我们的目光穿过汹涌的人潮,千百年岁月,落到对方唇角,化作两道疏离而客气的笑意。

相视一笑后,很快又分散在偌大的天地间。

彼时我还并不清楚,我们会在彼此一生之中,占据多大的分量。

·4

走出城门后,燕西楼打马就要朝堕胎泉冲过去,冲了三四步,烟尘四起了,她才发现身后并没有人。

燕西楼:……

燕西楼默默又把马拨回去,说老大,你又要干嘛啊?

女王没理燕西楼,她笑着转身,望向消失在城中的取经师徒,说西楼,不用去堕胎泉了,那里会有人帮我们出手的。

燕西楼一脸茫然,说那我们去哪?

女王笑着说,你还记得刚才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那几人吗?里面还有几个男人,中间一个怀孕的和尚,长得分外好看。

燕西楼眼前一亮,说陛下想要个压寨相公了?

女王的笑容渐渐凝固。

女王揉了揉太阳穴,说不是,你去告诉那和尚,怀孕是没有用的,琵琶绝不会死心,真想救琵琶,就拿出真本事来。

燕西楼很慌,燕西楼一句话都没听懂,琵琶是谁,为什么要对和尚死心?是陛下不爱我了吗,为什么陛下有这么多小秘密?

不过既然女王已经发话,燕西楼当然只有听令。

离开之前,燕西楼还问女王,说我去了城里,你呢?

女王叹了口气,说我当然是去找琵琶,为你们这些人,我真真是操碎了心。

西北的风沙大,燕西楼心里的风沙更大,她深吸口气,决定等堕胎泉的事情一结束就好好读书,绝不能让陛下就这样抛弃自己。

连话都听不懂,这还了得?

这天我在城中问出了堕胎泉的所在,回头就发现其他人全被姑娘围着,莺莺燕燕,千姿百态,充分发挥了人类最伟大的品质。

好奇。

天蓬说,非礼勿近,推开了一个又一个姑娘。沙僧比较直接,则是吐个泡泡把其他人都给吹飞起来,只有小白龙哈哈狂笑,觉得如鱼得水。

纨绔子弟,早该有这种待遇才对!

而江流儿更神奇,别人都在被围,他是自己拉了个小圈子讨论怀孕的感触,还搔首弄姿,与这些姑娘眉来眼去。

我:……

此时我听到了马蹄声,回头就见到了燕西楼,女儿国大将军的名声还是管用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但不退下,只静静等在旁边。

燕西楼瞅着我们,我们也瞅着她,沉默片刻之后,燕西楼吐气开声。

声音还贼大,响彻王城那种。

燕西楼指着江流儿,说:传陛下口谕!怀孕是没用的,琵琶绝不会死心,真想救她,就拿出真本事来!

这话说完,燕西楼就发现江流儿忽然神色委顿,一脸凄苦。燕西楼了然了,这和尚一定知道琵琶是谁。

所以燕西楼就问他:琵琶是谁啊?

江流儿本来没想理她,只是我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原来江流儿自己怀孕,终究还是另有目的。只为了哄我开心?我是傻了才会信吧……

所以我也走近了他,温柔的问:「琵琶是谁?你为何要为他怀孕?」

没法子,即使江流儿可以忽略燕西楼,忽略我,也不能忽略带起了一溜火花的如意金箍棒。

江流儿垂头丧气,说琵琶是灵山上的一个女妖,蝎子精,跟我认识。

「这就完了?」

「她追过我,……或许现在也还想追。」

·5

那是一个秋天,灵山下沉埋的土,暗无天日的岁月里,还是幼虫的蝉感知到身边的生灵。

或许是灵山的土壤太多情,或许是这只蝉天赋异禀,它早早的开启了灵智。所以他发出轻声的问候,他说,你是谁呀?

不远处的土壤松动,一个娇娇软软的声音喊出来,说我才不要告诉你呢!

这是金蝉与邻居的第一次对话。

往后的很多年里,无法破土而出,也无法端详这天下,金蝉还是搞清楚了邻居的身份。

那是只蝎子,躲藏在深深的土壤里,对任何人都抱有敌意。蝎子说,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啦,经常有死秃子来找我的同族,说要拿去入药,你懂什么是入药吗?

金蝉不懂,金蝉想,秃子不是不杀生吗,怎么杀蝎子呢?

蝎子说,不是的,他们不是杀我们,是把我们泡在酒里,泡在药水里,咕嘟咕嘟,快淹死了就把我们再拽出来,来回往复,才能制出一盅药。

金蝉:……

金蝉:那你是挺惨的。

蝎子疯狂点头,随后张牙舞爪,尾巴高高扬起,说死知了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在这里,那你就死定了你知道嘛?

金蝉就偷偷笑,觉得自己隔壁的邻居一定很可爱。

茫茫黑暗里,金蝉无数次醒来时会下意识喊一声,说小蝎子,起床修炼啦。

隔壁的蝎子如果醒着,就会回应他,说懒知了,我等你好久啦,喊你都喊不醒的。

如果蝎子被吵醒,就会习惯性的把用来当枕头的土块埋在脸上,闷声闷气说,再睡一会儿,就多睡一刻钟,一刻之后你再叫我嘛。

偶尔金蝉累了,会问蝎子,说我们究竟为什么这样努力修行啊?我们还能破土吗?这里又为什么要让我们有灵智,如果有灵智只是为了让我们能感受到深埋土中的痛苦,那我宁愿从来没有清醒过。

蝎子沉默很久,说死知了,我唱歌给你听吧。

蝎子没有唱歌,蝎子曾经听过一段琵琶,她用她的声音模拟琵琶弦动,转轴拨弦三两声,四弦一声如裂帛,金蝉静静的听了许多年。

那时他们从没见过对方的样貌,金蝉说,如果以后我们有缘相见,你取个道号做琵琶,那时我就知道是你啦。

蝎子摇着尾巴,很开心,她说我记性不好的,你就叫金蝉,不许改名。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蝎子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记性不好,从金蝉,到江流儿,十世轮回,每一世自己都记得他的名字。

所谓青梅竹马,莫过于是。

很多年以后,金蝉游走在灵山之中,某次攀上灵树,恰逢如来讲经,无数梵音灌入脑海,于是灵山就多了一位如来的二弟子,唤做金蝉子。

那时金蝉还很年轻,他妖生中最长的一段经历,还是深埋土中的时候。

师父告诉他,灵山里有千般造化,万朵金莲,还有长生不朽的谜题,人间因果的难参,够你消磨一辈子。

金蝉参了很多人的因果,黄小鼠也好,人间百态也罢,他总是会时时想起自己的因果。

那些年的寂寞与闲聊,那时节地下的一只小蝎子。

其实金蝉离开的时候,喊过蝎子,他说我要走了,我要去上面看看,我觉得我可以破开灵山的土啦。

隔壁岑寂无声,蝎子似乎还把脑袋蒙在枕头里睡觉,金蝉笑了笑,他想:好吧,等我从地上回来,再给蝎子一个惊喜。

没有想到,金蝉再次回来的时候,地底已经空无一物,曾经被小蝎子当成枕头的土块,也早已崩碎成一地残渣。

「我有许多同族,都被抓去入药了。」

这句话冲入金蝉的脑海中,他深吸口气,决定把自己的朋友找出来,他不想让自己的朋友成为灵山的螺丝钉,为药物行业耗光自己的一生。

那些年里,金蝉笑呵呵的去各个殿里打招呼,清扫或者听法,无处不见他的身影。

可入药的蝎子都泡在水里,无法发出琵琶声,他认不出谁是自己的朋友。

灵山的夜也如凡间一样深沉宁静,繁星满天,适合饮酒。

只可惜灵山没有酒喝,金蝉呆呆的坐在雷音寺的顶端,他想: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她呢?

那天晚上金蝉终究是想出了办法,金蝉跃下雷音寺,他觉得只要让灵山不再拿蝎子入药,自己的老朋友,当然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灵山说众生平等,蝎子自然是众生之一,为何要受这种苦难?

金蝉子到如来身前也是这么说,一力要求如来撤销以生灵入药的方式,更不必说这些生灵里还有很多已经开启了灵智。

如来答应了,不过如来答应的是未来。

如来告诉金蝉子,倘若这世间只有一个灵山,那自然是要讲道理的,而当这世间还有天庭,灵山的首要任务,就成了传道,既然要传道,制药是少不了的。

当天庭不再,生灵便得大解脱。

这期间总要有人牺牲,佛陀也不是没有牺牲过,割肉喂鹰三界皆知,蝎子们不过是泡一泡,又有什么大不了。

金蝉据理力争,说佛祖割肉喂鹰是自己的事,蝎子愿不愿入药同样是她们自己的事,无法强迫她们自愿。

这番争论还没有结果,灵山上就出了事。

一只蝎子贼跳脱,从药水里被捞起来的时候,忽然睁开了双眼,蝎尾高高扬起,乌光快如惊鸿,刹那间刺中了罗汉的手臂。

罗汉缩手间,这只蝎子就跃至半空,把所有药罐都砸了个稀碎。

这事传到山顶的时候,金蝉哈哈大笑,说强人所难,总会自食其果。

那时的金蝉还很年轻,会为了自己的朋友而振奋,所以金蝉也没有想到,这事并没有引发灵山的变革,而是发动了更大的力量,把蝎子抓了起来。

这只蝎子,自然就是琵琶。

金蝉去探望琵琶的时候,琵琶还带着笑,她说死知了,我听说你在找我啦,算你还有良心,不过我也不用你救,我自己就能逃出来,我厉害吧?

金蝉苦笑着,说你这叫逃出来了?

琵琶沉默片刻,又笑道:「至少逃个痛快。」

这是金蝉第一次见到琵琶,是在灵山的镇妖塔里,隔着层层禁制,看不清她的面容。

金蝉说,你放心,刀山火海,无间地狱,我也会救你出来的。

琵琶的呼吸短暂的停顿了一两个瞬间,她的脸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红了,她说谁要你救啊,我这样已经很痛快了,你千万别掺和,我连见都没见过你,你凭什么管我?

金蝉反倒笑了,他说琵琶,你见都没见过我,不觉得可惜吗?

琵琶泪都快出来了,咬着唇说:不可惜!

金蝉笑着说,我觉得有些可惜,最重要的是你不该如此,所以我一定会救你的。

自那天起,金蝉转身离开镇妖塔,他心中那些永远无法践踏的对与错,黑与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善莫大焉,中间的罪孽,他愿一身承受。

对于灵山而言,重要的不是功德,而是功德带来的信徒。

那就给他们信徒。

那些年里,灵山的道统迟迟无法入中原,当然有灵山与天庭争锋的缘故,谁都不想讲修行法门广泛推行,同样无法将文化普及苍生,只求自身地位之高绝,方能与对方匹敌。

金蝉提出传道法门,既然无法传文字,那就不立文字。

其实当初迦叶拈花微笑,便有这个意思,不过不能指望苍生都可以顿悟成佛,还是要修行,只是把修行放在在耕耘之间,吃饭是佛,睡觉是佛,只要一念精诚,无处不是修行。

这样的宗旨,金蝉还有许多,他说只要这些宗旨能够得以完善,派遣行者入世,自然能广收信徒。

如来笑了笑,不在意金蝉的小心思,挥手就放了琵琶。

琵琶找来了一壶酒,也不知她哪来的酒,硬拖着金蝉到山脚下喝,喝醉了就靠在金蝉的肩膀上,说死知了,我觉得我完了,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金蝉一动都不敢动,默念了八百多声阿弥陀佛。

其实说没有感情吗,那是不可能的,第一次面对面的相见,琵琶从镇妖塔里出来,斜阳晚照在如玉的面庞上。

那轮廓,那朦胧,那黑暗中的记忆与眼前的姑娘,刹那间冲入脑海,怎么可能不动心。

不过动心也总是刹那间。

当琵琶开口的时候,金蝉就觉得自己的心情又恢复了平静,琵琶说死知了你厉害啊,竟然真把我捞出来啦。

金蝉就笑,说没办法,我的朋友不多,不想这么早就消失一个。

这是个老朋友,最多是格外好看些罢了,反正金蝉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这么多年过来,金蝉也见过了太多的世面,他知道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灵山与天庭垄断修行法门,隔绝人神,鱼肉苍生,又岂止一群蝎子?

金蝉要改变这些,光复昆仑,那就要与灵山虚与委蛇。

都要当和尚了,那怎么能谈恋爱呢?所以金蝉对琵琶说,那会儿你是喝多了,再加上我有点帅,又刚刚英雄救美,你产生了类似爱情的错觉。

琵琶说,那什么不叫错觉?

金蝉摸了摸光头,说我哪知道,我又没爱过人?

琵琶就苦恼起来,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爱金蝉呢,但反正看到金蝉跟观音两个人天天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琵琶心里就不舒服。

观音十分无奈,说虽然我现在是女相,但我本来也有男相,男相你懂吗?

琵琶:懂,女装大佬呗。

观音:???

那些年琵琶在灵山上一路跟着金蝉,上蹿下跳,生怕他忽然被哪位女菩萨勾走了心。浓浓的醋味甚至连天庭都闻到了,开蟠桃大会的时候,还有人笑过金蝉。

金蝉也不是没想过硬生生的拒绝,他是了解琵琶的,如果自己果断的拒绝掉她,以她的自尊必不可能还缠着自己。

只是她也不可能再与自己做朋友了。

金蝉头贼大,他想这事可比光复昆仑难处理多了,谁说斩断三千烦恼丝就能脱离苦海?

没办法,长得帅哪里都是苦海。

金蝉决定溜出灵山,四处云游,为了躲开琵琶,他常去斜月三星洞蹭课。

后来为了给一只斜月三星洞出来的,大闹天宫的猴子出头,被如来一巴掌扇去了凡间,十世轮回过后,如果不能完成取经,金蝉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故事里,本来没有琵琶的影子。

琵琶坐在灵山脚下,这些年她隐约也知道金蝉的意思,她没有四海里去追他,许多同族也劝过她,说金蝉的故事里没有你的。

琵琶就一口口的喝酒,她问那些同族,说什么才叫喜欢呢?我是真的喜欢金蝉吗?

是青梅竹马的习惯,还是英雄救美的浪漫,又或是一瞬间的阳光与初见,总不能全都说成是机缘。

同族有个多嘴的,说喜不喜欢的,缘由不重要,感受最重要。大姐头,现在金蝉被如来拍下去了,你什么感受?

琵琶灌了口酒,她深吸口气,仰望星空,她说:「我很不开心。」

那天,琵琶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金蝉子,喜欢到宁可为他死的地步,她孤身踏上灵山之巅,墨色的蝎尾亮出来,一路唱着琵琶歌,刺破莲花万朵。

琵琶说,我要为他讨个公道。

万丈佛光的对面,一尾乌光刺来,伤佛陀,掀巨浪,漫天的罗汉菩萨不敢近身。

当灵山再次恢复平静的时候,琵琶已经不在山上了,她被打成重伤,落在凡间,没人觉得她还能活下来。

琵琶偏偏就活下来了,琵琶想:金蝉也在人间,我还没见他这一世的模样呢,就这样死了,岂不可惜?

无论金蝉是否还那么可恶,我总是要去见他的,我得告诉他,我是真喜欢他。

琵琶笑起来,走遍万里河川,去寻一个多情无情的和尚。

·6

遇到琵琶的时候,女王还不是女王。

那时琵琶正被神仙与妖怪追杀,围困她在毒敌山上,琵琶重伤未愈,吐血往山洞里钻。

刚进山洞,就迎面看见了一个抱着兔子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长得贼好看,那双眼睛如春月柳,望了琵琶一眼,柳叶就随春风飘扬,笑意蔓延至山间的百花百草,刹那间痛苦全消。

琵琶怔了怔,问:神仙?

小姑娘摇摇头。

琵琶:妖怪?

小姑娘笑着说,我只是个普通人。

琵琶倒吸一口凉气,这年头普通人都可以这么好看吗?怪不得死知了三天两头往人间跑,多半是看上了什么别的女菩萨!

小姑娘又反问她,说你是什么人?

琵琶回过神来,连连摆手,说小姑娘你快走,有许多凶狠的妖怪要来抓我,你再不快走也会被杀掉的。

小姑娘笑起来,说现在走应该来不及了,你既然被逼到这里,毒敌山自然已经被人围困。

琵琶急起来,说荒郊野岭的,你跑这来干嘛啊?

琵琶跺了跺脚,眼神又变得锋利,她说不过你不用怕,姐姐就是拼着再受重伤,也带你杀出去!

小姑娘说,我才十六岁,你多大啦还要我叫你姐姐?

琵琶:……

琵琶被小姑娘扎心,一时有点恍惚,没注意到小姑娘怀里的兔子默默翻了个白眼。

小姑娘又笑,说好啦,不逗琵琶姐姐啦,我来这里,当然是有事要做。

琵琶眨眨眼,心想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来荒郊野岭做什么事,幽会情郎?卧槽,死秃子不会这样幽会过别人吧?

只是琵琶似乎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她低头想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

自己没说过名字,这小姑娘怎么知道自己叫琵琶的?

这时小姑娘又开口了,她的声音还有些娇俏轻灵,说话的语气却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诸如我吃饱了之类的事实。

她说:「我是来救你的。」

琵琶:???

小姑娘说,如今追杀你的人很多,围困毒敌山的,是些小神仙,大妖怪,他们自以为是,想为灵山分忧,于是盯着你这块肥肉……哦不对,姐姐不肥,身材很好。

「但奇怪的一点是,灵山自己派来的人不过是罗汉位,以你的修为,完全可以摆平。所以灵山的动作就显得很微妙,仿佛你刺伤了如来,大闹了雷音寺,他们却并不想杀你。只要利用好其中的缘由,这些小神仙大妖怪自然会退去,我想姐姐就可以安心养伤了。」

话说完,小姑娘微微笑,一脸和善地撸着兔子,对面的琵琶一脸懵逼,满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

这特么是普通人???

其实说小姑娘是普通人,也不太准确,放在人间的国度里,应该叫她公主。

即使她是国王与宫女一夜春风,无意间生下来的,爹不疼娘不爱的公主,那同样是公主。

公主还记得她娘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哭着问她,说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儿呢?你要是个龙子那该有多好啊。

那会儿公主还小,她不明白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为什么就不能做。

所以公主就开始看书,反正也没什么人管她,她便把宫里所有的藏书都翻出来看。她发现有许多书里的说法是矛盾的,有史家说女子亦有才行高秀者,不必专守一操。还有人说女子贞操最重,被人抓一下胳膊就是脏了。

小公主拿着书去问母亲,母亲说女儿家当然要守贞操,无才就是德。但既然你身在天家,总要有些见识,不能丢了天家的脸。

那时小公主才八岁,她歪着脑袋,觉得母亲的话里好像有问题。

她思索了很久,嗯……大概有三四秒钟吧,终于想清楚了。

原来有些见识,才是不丢了天家的脸,那么无才就是德,是不适合放在天家女儿身上的。

可如果「无才就是德」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那这就不是道理。

所以史书里后面的话,统统都不是道理,而是骗人的鬼话。只可惜母亲好像也被骗了,八岁的小公主眉头皱起来,她哒哒哒跑走,决定再读很久的书,回头把母亲从骗局里解放出来。

只可惜还没等到公主再次从藏书阁里出来,皇宫就变成了废墟。

这个弱小的国度被人里应外合攻破了,敌军只用了几千兵马,从小道杀来,到城外的时候父亲就忍不住背负双手,想出门投降。

奈何想捞这份功劳的人太多,王城里也有其他国家的探子,他们杀了国王,烧了皇宫,打开城门迎接新的君主。

藏书阁虽未烧毁,也坍塌成废墟,人们以为公主一定已经死了。

没人去救这位灭国的公主,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点燃了整个西梁的战火,列国纷纷出兵开战,曾经的王城被一遍遍践踏。

几个月的功夫,公主的故国就变得渺无人烟。

而这几个月里,公主一直被埋在废墟之下,藏书阁还有地下一层,那里有酒有书,可粮食却只有公主自己带进来的几份饼。

听外面的动静,可能已经出事了,公主低着头给父母默哀了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可能也快就这样死去了。

只是望着废墟顶上的一线光明,八岁的小公主心想,或许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藏书阁地势低,两侧都是高楼与假山,烈火之后,或许会有雨水,而地底之下,该有蚁虫。

从书上得来的许多知识,都成了公主的希望之光,她一点点的熬着,角落里如厕,完事用那些劝女子守节赴死的书擦屁股,当意外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意外是一只兔子。

那天小公主像往常一样,准备捕获地底下钻出来的蚁虫,只是地下的裂缝摇摇晃晃,似乎要有只大虫子钻出来。

小公主退了两步,躲在酒坛后面,大气不敢出,小脑袋飞速思索,要怎么把钻出来的大怪物给打死。

「或许够吃好多天吧。」公主还这样想着。

结果白光一闪,缝隙里先跳出来的,是一只兔子耳朵。

公主:???

当那只兔子完全钻出来的时候,抖抖身上的土,竟然还说起人话,她仰天长哭,说:「终于跑出来啦,三万两千年啊,天天捣药就没停过,我太难啦!」

公主眨眨眼,脚下没注意,身子往前一歪,推着酒坛就砸在兔子脑袋上。

啪,酒坛开花,酒香四溢。

兔子:……

公主吐吐舌头,一本正经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7

滴答,滴答。

无人问津的藏书阁地下室里,公主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兔子浑身挂着湿漉漉的毛,还一滴滴的往下滴酒。

公主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兔子不听,兔子两眼通红,龇牙咧嘴,舌头长长舔出一圈,贼狰狞。

然后兔子就舔到了酒,一双小红眼顿时变得呆萌起来,小红眼眨了眨,兔子又试探着舔了舔自己湿漉漉的爪子。

咦?还挺好喝!

当时的气氛十分诡异,兔子精就一口一口咂着自己身上的酒,公主就在旁边干看着,地下室里寂寥无声,一人一妖从此相逢。

打破寂静的,是公主拖动酒缸的声音。

兔子回头,晕乎乎的瞅着公主,公主推了推酒缸,说:「这里还有很多,来喝~」

兔子十分兴奋,兔子蹦蹦跶跶,兔子咕嘟咕嘟,兔子醉倒在地。

随后就轮到公主十分兴奋,公主蹦蹦跶跶,公主捡起酒缸的碎片,就想研究一下兔子精能不能吃这种生物学课题。

兔子:???

当然,公主就是皮一下,没真动口,她双手托腮蹲在兔子身边,心想:我终于可以出去啦。

这两位姑娘一个是读书破万卷,却年纪还小的公主,一个是活了亿万年时光,却除了在洪荒里晃悠,就是在月宫里捣药的兔子。

反正都天真赤诚,很快就忘了酒缸砸头事件。

玉兔的确是嫦娥的那只兔子没错,不过她虽然法力低微了些,辈分却比大多数神仙都高,是天地第一批生出来的灵兽。

公主很奇怪,说那你为什么混得这么惨?

玉兔翻个白眼,说我已经混的很好啦,跟我同辈的凤凰啊,龙啊,都被做成龙肝凤髓,天天摆在桌子上呢。

兔子还说,你们人好可怕的,当初昆仑群仙还在的时候,你们人就修行得最快,后来昆仑群仙没了,天地大乱,不知多少强大的妖兽被你们人给吃了。幸好我长得可爱,本事也不大,没什么威胁,才能苟下来。

公主歪头盯了兔子一会儿,认真说,你长得确实很可爱呀。

玉兔很高冷,玉兔摆摆手,说还行吧,也就一般般啦~

随后公主就发现兔子的长耳朵开始左摇右晃,像是一只被主人夸奖了的狗狗。

当兔子把地下室里的酒喝光的时候,公主与兔子就走出了废墟,纵然公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见到这片土地上的人烟寥落,还是忍不住有些恍惚。

几个月的功夫,就恍如隔世。

这里只剩下些走不动的老人,被抛弃的女人,还有生死不知的孩子,公主抱着兔子走在她们之间,麻木的人群都丝毫不管。

玉兔很奇怪,说她们为什么不理你呀,你从废墟里走出来,不应该人人都很惊讶吗?

公主说,她们没力气惊讶了。

死亡随时到来,战争遍布身边,曾经的城郭已经成了铁蹄纵横来去的平原村落。

公主说,她们总算也是我的子民,我要救她们。

兔子的耳朵晃了晃去,说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来帮你好了~

这些孤女寡母,就成了女儿国的雏形。

燕西楼当时也在这里,她那年九岁,脸上都是灰,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从地里回来就看到公主站在她家门前,请她母亲匀间屋子住。

公主说,我不白住,我可以给你们粮食。

母亲问她,你藏了粮食在别的地方?

公主摇摇头,说我可以让你们家的地里多产粮食,现在就可以试试。

燕西楼一脸懵逼,自己才刚干完活回来,这就又要去了?这小女孩谁啊,好讨厌啊!

那天公主指挥着燕西楼摆弄了半晌木头,把家里的犁拆了,重新打出一副来。这种大事本来母亲不该同意,可看到公主指挥若定的气度,又想不知敌兵什么时候就到了,也便无言。

燕西楼气哼哼的摆弄半天,新的犁终于落成,燕西楼撒气般犁地,结果愕然发现新犁确实比旧犁好用太多了。

燕西楼猛地回头,见到了笑靥如花的公主,公主说,这是曲辕犁,《齐民要术》里提过,我又稍微改了改,应该能帮你多收获些。

就这样,公主住进了燕西楼家。

而从燕西楼家开始,公主慢慢影响剩下的孤女寡母,教她们更快捷得种地,放声在屋顶唱故国的歌,还会把城里的小女孩叫出来,给她们讲故事。

讲王莽年间,有母亲为儿子报仇,颠覆了一个王朝,讲南北朝时,有姑娘替父从军,战功赫赫。

这些故事,又从小女孩口中传回家里,死气沉沉的城池渐渐多了分希望。

只是这还不够,公主请兔子帮忙,帮她打探清楚附近所有兵马的动向,以及领兵的将军都是些什么人,她还要打一场一个人的胜仗。

玉兔啃着萝卜喝着酒,说好麻烦呀,不如我帮你施个法,把他们都埋了得了。

公主笑起来,说不行,你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这么干,动静太大啦。

玉兔又说,那我教你修行啊,虽然我法力不高,但我见识可不少!

公主想了想,说好,那你就随便教我些吧,不过我不能学太多,只能当一个练气士,否则我要面对的就不再只有人间铁蹄了。

玉兔眨眨眼,没懂。

公主指着她,笑得像只小狐狸,她说有时候弱小才能苟住,想做点什么,才不会引人注目。

那时的玉兔望着笑嘻嘻的公主,她不会知道,一个八岁的凡人女孩,已经开始想构建一个前无古人的国度,并不惜为这个国度对抗神佛。

不久后,敌国的兵马再次经过这断壁残垣组建的城池,这里的女人们瑟瑟发抖,不知来的将军会不会进城奸淫掳掠,又会不会杀良冒功。

沉默之中,公主推门走了出去,燕西楼抓了一把没抓住,她咬咬牙,心想这个小女孩好烦,随后她就感到阳光如温水般洒到身上。

燕西楼眯了眯眼,才发现自己下意识追了出来,她想:原来我并不想这个讨厌的小女孩就这么死了。

公主回过头,朝燕西楼有些诧异的一笑,她拉过燕西楼的手,说走吧,我们两个去把他们统统打败。

燕西楼有些恍惚,她在这一刻觉得世界是那么不公平,为什么眼前的女孩子可以这么好看呢?

尘埃满目,西风吹老。

公主来到阵前,俏生生开口,乱世里的将军总会遇到很多危机,很多两难,公主来给将军指点迷津,又顺便说了些将军所忌惮的人与事。

那位将军退走的时候,神情宛如在梦游。

还是公主叫住他,笑着说将军,如果这一路上你见到什么受伤害的女子,请都送来这里,我想给她们一份安宁。

将军背对着公主,下意识点了点头,如同接到军令。

随后他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才十岁左右。

当公主十六岁的时候,故国的城池已经重新建好,四面的国度都知道这里有一个又厉害又漂亮的姑娘,在保护天下受伤的女人。

没人知道,公主已经把新一代的女孩,拉成了一支军队。

有一天晚上,公主与燕西楼叫来了所有年青一代的将领,公主对她们说,想保护一个人,就要让自己变得比许多人更强大,想保护一个国度,就要让这个国度更强大。如果你们还想保护身边的这些女子,那就只有一条路。

靠周旋在其他人之间,是不可能的。

没什么平等与自由,是靠别人赐予的,我们必须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建立自己的国度。

公主环视众人,说我们要的平等与自由,不该被别人定义,要由我们来谈。

这番话令年轻的姑娘热血沸腾,城里的老一辈却满怀担忧,不过公主还是果断开启了西梁的新时代。

旭日东升的时候,女王宣布,西梁女儿国成立。

·8

女王十六岁的时候,做了许多事。

比如建立女儿国,又比如救下琵琶精。

西梁的风总是很大,燕西楼跟在女王后面,于空旷寂寥之毒敌山上,一吃土就是一下午。燕西楼满脸要死的表情,说大姐,城里还有那么多事呢,你拉我来这干嘛啊?

燕西楼的哀怨很快消散在风里,女王理都没理她,抱着兔子贼专心的在地上画图。燕西楼狂翻白眼,心说要不是打不过你,老娘早骂你了。

女王头也没回,就开口道:「你骂也骂不过我。」

燕西楼:???

燕西楼说,卧槽,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女王拍拍手上的土,终于站起来,她在风中对着燕西楼笑,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如果我连你想什么都不知道,还建什么女儿国呢?

燕西楼说,那你到底来干嘛?

女王撸着兔子,说来等一只妖,我觉得她很有趣。

玉兔伸出爪子打掉女王的手,发出娇娇软软的声音:都说了多少次!我不是喵,不能撸我毛啦!

燕西楼见怪不怪,这些年来她早就知道女王身边有只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老兔子,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兔子说话的时候,还是十岁的那个秋天。

当时燕西楼想做个红烧兔头。

后来被兔子追着一顿打,燕西楼灰头土脸去找自己老妈告状,回头就看见兔子一脸乖巧,摇摇晃晃捧着胡萝卜往女王身上蹭。

燕西楼:???

燕西楼:我身边都是些什么玩意?

不过这次来的妖精,的确比兔子正常很多,那阵阵妖风,那腥风血雨,那追杀她的神佛妖怪,满满都是故事。

更何况,这只琵琶精还那么的好看,燕西楼觉得自己要移情别恋了。

只可惜琵琶刚到毒敌山的时候,燕西楼被女王给踹回王城了,女王还交给她一个任务,叫她对列国宣战,带一支孤军去跟列国冲杀。

燕西楼说,你这是想我死。

女王哈哈直笑,说没关系,如果你觉得快死了,就来这里找我,有我在你没事的。

随后又嘱托几句,把燕西楼赶走,女王自己继续在毒敌山等那只妖精。

燕西楼能怎么办,燕西楼也只能听她的。

其实无论是琵琶还是燕西楼,都问过女王,究竟是怎么知道毒敌山会成为神妖两方的落脚点。

女王说,很简单啊,兔子告诉我追杀她的都是些什么人,法力到了什么程度,跟琵琶打了几架,自然就可以知道最适合琵琶逃亡的路线是什么,而下次被追上的地点又会是什么。

「毒敌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面前这个自称普通人的十六岁少女,平平无奇的对琵琶说完了自己的推测,顺手又开始给琵琶科普要怎么对付那些追杀的狗东西。

当琵琶神情恍惚地从洞里走出来时,还处在对这个世界以及对自己智商的浓浓怀疑之中。

毒敌山上已经站满了人,灵山的弟子,天庭的神仙,还有乌七八糟的妖怪。这些人巨着流星锤,开山斧,水磨禅杖,反正一看就是龙套的武器,嗷嗷叫着要让琵琶受死。

琵琶定了定神,开始按女王教的法子放嘴炮。

「追杀的人里,灵山的和尚最好对付,因为佛陀并没有真的想杀你,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只要你死了,灵山的和尚一定会背锅。所以他们会第一波离开。」

洞里女王面带微笑,洞外的琵琶给灵山弟子传音,点出了其中的问题,两个和尚对视一眼,一个说我忽然想起尘缘未了,我要去看看我曾经的媳妇。

另一个说,俺也一样。

妖怪们一脸迷茫,说你们娶的,是同一个媳妇?

琵琶深吸口气,她继续重复女王的第二波嘴炮,其实妖怪往往都是乌合之众,琵琶只有一个,最后抢人头的也就只能有一个,究竟是谁能在灵山面前露脸呢?

「妖怪们互相提防,就不足为惧,以后我还会给他们另外安排的项目,你不必担心。」

至于神仙,那就更好办了。女王笑嘻嘻的,说琵琶姐姐,天庭抓你或杀你,只是想落灵山的颜面,派来的人还是强的,不过这位神仙有些蠢。当初她灌醉了哮天犬还想炖狗肉吃,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刚好算一个,你悄悄告诉他,不想这件事外传,他就只能走。

琵琶说,小妹妹你可能不清楚,天庭的规矩比灵山还严,他下来一趟,没有说法,回去肯定会受罚的,没那么容易打发他走。

女王的眉毛轻轻扬起,双眸间放出光来,她说那简单,我就给他一个说法。

于是这天在毒敌山上,灵山弟子第一波退走,妖怪们开始拉开距离,互相忌惮,神仙面色尴尬,进退不得。

而正在这个时候,山下的人间传来阵阵喊杀声,妖怪们竖起耳朵,风中传来这场大战的消息。妖怪们哈哈大笑,原来这方土地上,竟然有人建了个女儿国,现如今正被列国围攻呢。

妖怪们继续听着,山下有个叫燕西楼的女将军在愤愤不平的朝山上骂,她说哪个狗逼在那笑,有本事过来杀人啊,谁杀得多我算他厉害!

这声喊惊醒了妖怪们,虽然琵琶只有一条命,只能先分高下,再行抢功,但争高下的法子有很多种,至少眼前就有一种。

山下许多凡人兵马,谁杀得快,杀得多,谁就是最终的赢家。

这种想在灵山面前露脸的妖怪嘛,都是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则惜身,能不互相玩命皆大欢喜。只要稍加引导,当然会选择这个比拼的法子。

那天,列国兵马遭受重创,燕西楼早灰溜溜的逃开,而琵琶内心疯狂卧槽,表面施施然念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句台词。

琵琶说,这位仙家,此地有妖怪屠戮人族,正是您下凡的意义所在。

这一日列国重创,灵山回避,妖怪死于酒神之手,琵琶定居毒敌山中,而女儿国的跟脚,从此站稳,往后便是燕西楼率兵,横推无敌。

彼时女王抱着兔子,从洞里走出来,遮了遮头上的阳光,山下是汪洋的尸山血海,她轻声说,西楼,回家吃饭了。

这一幕深深映在琵琶心里,她忽然觉得自己修行几千年都白费了,自己追江流儿几百年,也都好像没那么有意义。

琵琶想,这小姑娘也太好看了。

所以十几年后,琵琶已经处在渐渐考虑放下江流儿的问题了,洞外偏偏又响起了女王的叩门声。

女王说,江流儿他们到女儿国了。

琵琶默了片刻,心如止水。

女王又说,来的有师徒四人,还有匹潇洒非凡,但脑子不太好的龙马。

琵琶说,其实这么多年,他身边有谁,我见与不见的,也没什么重要……

女王说,他大徒弟是孙悟空,以女子之躯成为天庭的齐天大圣,如今随他西行。

顿了片刻,女王补充说,就在刚才,江流儿跟孙悟空怀孕了。

琵琶:???

洞门嘭得一声被拉来,尘土漫天飞扬,炸毛的琵琶气呼呼就直奔王城。

女王立在后面,忍不住偷偷发笑。

兔子忍不住吐槽,说大姐,你干嘛呢?

女王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露出几分俏皮与妩媚的意思来,她笑着说,多好玩啊,你不觉得吗?

兔子狂翻白眼,这些年兔子觉得自己的眼睛快不是红的了,天天就对女王翻白眼,都特么快白了。

兔子想,这女王有毒,哼!

·9

西梁女儿国的风依旧很大,我在宫墙上眺望西方,那里隐约有一座熊熊燃烧的山。五百年前的朋友住在那座山里,无论是老牛还是铁扇,我的印象都已经模糊不清。

江流儿某一世路过五指山的时候,还掰着指头跟我八卦,说其实老牛这狗东西出轨了,铁扇想跟他离来着,可惜他们这种大妖都是上边监管的,图得就是一个稳字。上边说要不你打官司,看天庭几年给你判?要不就遵守冷静期,你非要离,那别怪天庭从此不再保护你。铁扇只能冷静。

当时我只有脑袋在山外面,我不懂,我说老牛跟铁扇感情很好,怎么就出轨了?

江流儿目光迷离,说那都是以前了,以前你们多快活,每天翻江倒海,上九天揽月,敢与神佛争高下。如今你凉了,他们自然凉得更彻底,日子越来越无聊,越来越没有奔头。能怎么办呢,只能生个孩子寄托一下。

铁扇说,女人只要有了孩子,总会变得温柔一些,会把孩子当成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这样就可以忘却很多不幸。

我问江流儿,那老牛呢?

江流儿嘿嘿笑着,说对男人来说,往往孩子不能给他们安慰,温柔乡才能让他们忘却。

我冷冷瞅着江流儿,说滚!

江流儿高举双手,说我可是例外,我是和尚,和尚从不贪恋温柔乡。

我:呵呵。

其实女人也未必会因为孩子变得温柔,比如虽然我现在腹中还有个似乎是孩子的存在,可我只想杀了江流儿。

江流儿就站在我身边,燕西楼说在墙头上吹吹风,有利于缓解孕吐。我看着迎风吐三丈的江流儿,觉得这话没什么道理。

远处的白龙马在跟天蓬打赌,他说你别看师父还在疯狂卖惨,这次大师姐一定不会放过他,回头得按在地上狠狠的打,脑袋打进土里那种。

天蓬点点头,说没错,逗大师姐怀孕实在是过分了。

白龙马一脸震惊,他说死胖子你想哪去了,这是怀孕的问题吗,这是师父竟然还隐瞒前女友的问题,现在前女友马上就要来了,这大师姐能忍?

天蓬:……

天蓬说,我以为,大师姐跟师父还没到那一步的程度。

白龙马还在逼逼叨,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一条龙怎么可以这么八卦,八卦也就算了,又怎么还这么蠢,不知道我听得见吗?

西风吹来,这阵秋意正好,适合送小白龙一程。

燕西楼前脚还在忙着安慰江流儿,说没事没事,你再忍一会儿,堕胎泉那边被个狗币道士给抢了,你等会儿我和女王把他宰了,你就没事了。

话音未落,宫墙上传来一声惨叫。

燕西楼回头,只见到一个白衣似雪的身影被西风吹了下去。

燕西楼有点凌乱,她瞅着我,说男人都这么弱不禁风吗?

我点点头,说大概吧。

这时我嗅到风中有一道淡淡的妖气,我抬头就见到了琵琶精。

琵琶从毒敌山一路赶来,鼻若琼瑶,面如冠玉,即使双眸里藏着火焰,乍一看还是含情脉脉的样子,不愧是个妖精。

从前我在斜月三星洞的时候,也想过为什么大家都是妖精,只有我鼻梁贼挺,还一双浓眉笔直斜飞,加上下颌的棱角,怎么看都与温柔无关。

猴子也不长我这样啊,猴精也都脸小小的,红红的,蛮可爱的模样。

江流儿说,你就是块石头,哪能跟人猴子比啊?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然后我便把江流儿按在地里狠狠锤了一顿。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今天我遇见琵琶精,忽然又都想了起来,顺便又想揍一顿江流儿了。

琵琶来得很快,燕西楼从前见过她,便也没拦,眨眼间琵琶就上了宫墙。

彼时江流儿吐得脸色煞白,勉强冲她一笑。琵琶急了,说你这是干什么啊?怎么还怀上了,还跟这个女人一起怀,你几个意思啊?

琵琶的话里虽然有我,自始至终却没看我一眼,如果小白龙还在宫墙上,此时一定已经兴奋的开始嗑瓜子。

小白龙还会说,按套路,现在大师姐该问琵琶是几个意思了。

想到这,我挥手又送了一阵风,把小白龙来回抽了三遍。

小白龙:???

当然,我这么高冷的石猴,怎么会像三流言情剧的修罗场一样,我只是淡淡的走到江流儿身前,说死秃子,人已经来了,你看着办吧。

江流儿倒吸一口凉气,江流儿想这是什么意思,这口气未免过于像现任了吧?

琵琶终于抬眼,眯了我一下。

江流儿叹息,直起身来,说琵琶呀,情况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我是忽然大彻大悟。这世间什么最伟大,母亲最伟大,我忽然就明白男人是何等的污浊。所以我决定成为一个女人,成为女人,就从怀孕开始。

江流儿双目里皆是赤诚,他拉起琵琶的手,露出温婉的笑:「从今日起,你我就是姐妹了,以后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你乖乖回灵山等我,到时候我再来找你聊聊怎么保养化妆,你觉得这样可好?」

琵琶:???

我:???

远处的沙僧泡泡吐破了,燕西楼只恨自己眼没瞎耳未聋,天蓬更是神情恍惚,八戒的人格都被吓出来了。

宫墙上西风掠过,小白龙爬上来,茫然的看着定格的众人,片刻后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卧槽!刚才是谁给老子换台的,谁?」

我下意识一挥手,小白龙啊的一声,又掉下去。

这声惨叫终于也打破了诡异的气氛,琵琶默默抽回了手,说知了,就算你不想让我追你,也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

江流儿妩媚道:「哪有,人家是认真的。」

我没开口,默默摘下了发簪。

江流儿秒变正常,说其实这事说来话长,我尝一口子母河水,是为了判断一件事。至于刚才的说辞,主要是为了逗你玩,现在外边这么乱,万一你觉得我人设崩塌,完事心灰意冷回灵山,其实也挺好的。

琵琶:……

我的金簪迎风暴涨,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针横在江流儿身前,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拉我一起喝?」

江流儿沉默片刻,道:「说实话,能不打脸吗?」

我说,你先试试。

江流儿干咳两声,说毕竟我还算个碳基生物,能让我怀孕也还在情理之中,如果能让你个硅基的石头都怀孕,那这玩意天地之间,也算独一份了。

我:???

琵琶深吸口气,瞅着我,说这一路上他就这么欺负你的?

又一次爬上来的小白龙这次终于赶上了剧情,他兴奋大叫,说没错没错!师父天天不当人,欺负我们智商低,天天坑我们呐!

琵琶倒吸一口凉气,又想起当年江流儿丢下自己跑到人间的背影,此时她的目光飘向我,我忽然就从她眼中看出了浓浓的同病相怜。

我沉吟片刻,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误会。

还没等我开口,琵琶已经动手了,她轻轻一推,我手里的金箍棒就横着拍了出去。

江流儿:???

砰然一声巨响,江流儿被金箍棒砸下宫墙,一张俏脸着地,摔成了狗吃屎。

琵琶:呸!幼稚鬼!渣男!

我欲言又止,其实这一路上我也没少拿江流儿泄愤,不过看眼下的局面,我觉得自己还是不提为好。

「琵琶姑娘,师父说得对,现在你是该回灵山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我侧目望去,才想起刚才好像有个人被变性版江流儿给吓出来了。

那人盯着个猪脑袋,可所有人见到他都只注意到他的双眼,那双眼睛如春水般灵动温暖,笑意绽放开,春水就淌进你心里。

琵琶怔了怔,问他:「你是谁?」

那人笑了笑,双掌合十道:「贫僧八戒,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取经。」

·10

那个建立女儿国的人,不久前我在城门口见过她,她的眼睛狭长而不媚,像是一把藏在鞘中的短刀。而她唇角漫不经心的笑,仿佛就是她的刀鞘,什么时候刀光闪出,这纷扰世间便会被她斩成日暮无云天。

这是个凡俗间顶天立地的女子。

当时我只这样以为。

直到在皇宫的一座偏殿里,我见到了女王布下的道道阵法。

这天是我们来到女儿国的第一天,我喝了子母河水,见了江流儿的青梅竹马,最后大着肚子跟八戒走进了皇宫。

我以为对我来说,这就是女儿国里最魔幻的经历了,没想到这只是刚刚开始。

宫墙之上,八戒指着不远处的子母河水,把江流儿没说完的话补完了。

女儿国不是普通的凡人国度,因为子母河能让我都怀孕,天地之间只有一种东西可以做到,那就是天地交合之气。

而天地交合之气,存在于凤凰一脉,凤凰用天地交合之气生大金鹏鸟,孔雀。后来孔雀成为灵山上的孔雀大明王,身份尊崇,却无法下山。无独有偶,孔雀的两个孩子,前不久在朱紫国遇害,那两个小鸟妖身上的天地交合之气,恰巧少了一点。

这一点,就在子母河中。

燕西楼有些恍惚,她知道前不久女王出门了一趟,没想到自家女王这么厉害,出门溜达一圈都能坑死凤凰的孙女了。

琵琶还有点懵,她说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八戒说,你是灵山出身,关于孔雀消息除了你,就只有身份显贵的人才知道。而贵人,不会对一个小小的女儿国感兴趣。所以出手帮女王的,一定是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人知道你手里还有没有天地交合之气,但以天庭的风格,从来是宁杀错不放过。

琵琶哑口无言,她想说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干啊。

只是她刚想开口,脑海中忽然闪过女王抱着兔子,在洞里笑嘻嘻说话的模样。

琵琶啥也不说了,行吧,我智商不够,你们说是我就是我吧。

「其实天庭如果能带走子母河水,他们同样也不会在乎女儿国的死活,当务之急,是请燕将军找女王回宫,商议如何能保全更多女儿国臣民性命。」

八戒又侧了侧身,朝燕西楼刷刷放电。

奈何燕西楼不理他,挥挥手,说女王去哪我怎么管得了啊,还回宫,你知道她搞的皇宫多难进吗,丫国里有一个算一个,谁进皇宫谁迷路。

八戒闻言,当即又凝望了一眼皇宫,随后轻咦一声,打了个响指。

正值江流儿从宫墙下爬上来,两位老阴比对视一眼,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小白龙不服,还拉着燕西楼说,我必能进宫,不信我们就打个赌。

燕西楼说,行啊,你输了就给我骑三天,我输了我就给你扛三斤上等马粮。

小白龙:???

小白龙说,不应该啊,按公平公正的原则,不应该是我也……

燕西楼白他一眼,说你傻啊,我又不是坐骑,跟智障说话真费劲。

小白龙深吸口气,说行,要是你输了,我要你把马粮一粒一粒亲自喂我吃。

燕西楼秉持着对自家女王的绝对信心,吐出一个好字。小白龙顿时放声长笑,腾云驾雾,就跃过了宫墙,大声说:「傻了吧,爷会飞!」

这句爷会飞还回荡在空中,小白龙就发现燕西楼突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小白龙:卧槽???

小白龙瞬间刹车,一脸懵逼,说你,你,你怎么跑得比我飞还快?

燕西楼不说话,只呵呵。

沙僧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拍拍小白龙的肩膀,说你仔细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刚才腾云驾雾,跃过宫墙,忽然像个傻子一样又掉头飞回来了。

小白龙:!!!

燕西楼:骑三天,别忘了。

小白龙欲哭无泪,小眼神四处求助,八戒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是兜率宫护炉大阵改成的迷阵,别说是叫你迷路,甚至还能化虚为实,瞒天过海,遮蔽天机,你输得不亏。

小白龙不哭了,小白龙跳起来,说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啊!

风从西方来,吹起一阵妖气,我偏了偏头,望向琵琶,心想这位还上过南天门?

宫墙上,琵琶迎着除了燕西楼之外所有人的目光不闪不避:别问,问就佛本是道。

江流儿开始嬉皮笑脸,说连我也不能告诉?

琵琶:呸,渣男!

八戒说,那你既然如此在乎女儿国,如此在乎女王,只要把她抓起来,不愁你不说。

琵琶:行啊,你抓呗。

江流儿与八戒再次对视一眼,这俩老阴比头一次觉得情况不太对,自己好像有什么地方分析错了,仿佛自从来到女儿国境内,就开始步步受到束缚。

这两人还在问,还在试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江流儿的壮志渐渐没了兴趣。

光复昆仑也好,改天换地也罢,我忽然就觉得很累。我望着宫墙下面笑逐颜开的姑娘,晒太阳的老奶奶,手牵手的女情侣,我想如果我能像她们一样,那该有多好啊。

虽然生死都不由己,至少拥有简单的幸福。

是江流儿说的,还是我自己说的,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大概是我也曾想为这样的人们,这样的时代挥出手中棍,守护她们,为她们而抗争。

可惜我没能守住。

何况是女儿国呢。

如今天庭的人又要来了,要把这一片刚刚建立起来的世外乐土,当成一劫。那个守护这片土地的女王,又能怎样抵挡群仙呢?

只靠琵琶精吗?

天庭群仙那么多,只需一部分缠住琵琶,荒郊野岭里再派一人,守住河水,女儿国再过几十年就烟消云散了。

几十年而已,不过是神仙的弹指一挥间。

就像是现在有一个道士霸占了堕胎泉,又能有什么办法夺回呢?

我想,我这个齐天大圣是真的老了,那群无耻的神仙佛陀,你们就快要赢了。

这点思绪未停,王城的郊外平地响了一声惊雷。

宫墙上的所有声音都停了,众人齐齐望向城外,只有燕西楼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大笑一声,说那是堕胎泉,狗比道士被陛下收拾了!

那道惊雷,仿佛一下劈进了我的心里。

·11

自女儿国向南,有座解阳山,那道堕胎泉就是从山中发源。

远道而来的如意真仙,此时正在解阳山中。

前不久还有个漂亮的姑娘带兵来找他,如意真仙回想了番燕西楼的模样,心说好看是好看,可惜脾气太差,一言不合就是砍。

这地界,女人都没有女人的样子了。

道院之内,如意抿着茶,仙风道骨,心想最多再待五十年,等这破女儿国凉透了,就能卷走堕胎泉跟子母河,回天庭复命了。

五十年呐,自己又不是镇元子那种淫棍,迟早得闷死。

西风吹老梧桐树,落叶从如意面前飘过,他抬起头,忽然见到了登山之人。

「小国女王,见过真仙。」女王立在门前,巧笑倩兮。

如意眼前一亮,这丹凤眼,这温婉的笑,还有怀里的一只雪白兔子,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呐。

此时,距离如意真仙原地爆炸,还有三分钟。

要不是因为走过场的寒暄太耽误工夫,或许两分钟如意真仙就会原地爆炸。

当时从琵琶洞里来的时候,玉兔还是不信的,玉兔说好歹那也是牛魔王的弟弟,太上老君亲封的真仙,不是当初被你忽悠的小妖怪,大国王。

女王眨了眨眼,说要不我们打个赌。

兔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气势上不能输,她说行啊,赌什么?

女王笑起来,丹凤眼一眯,说如果你输了,我就请你吃红烧兔头,怎么样啊?

兔子:???

兔子:丧心病狂啊你!

女王哈哈大笑,撸着兔子就往解阳山走去。兔子奋力挣扎,两只耳朵甩来甩去,从女王的怀里蹦出来,气呼呼的自己走。

连女王输了要赔她什么赌注都忘了问。

是真的跟小白龙很搭。

至于在解阳山的道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过是几句诛心之言,再加几段似是而非的运功路线。

女王跟如意喝了半分钟的茶,先说了几句废话,什么你是我见过最温柔,我是你见过最潇洒。

兔子在地上一边啃萝卜一边翻白眼。

三言两语后,女王开始进入主题,说真仙这样人物,为何要来西梁,难不成是得罪了人?

如意笑了笑,说不可能,我乃老君一手提拔,如今听他安排也是理所当然,神仙的事,陛下还没这个本事揣测。

女王点点头,说或许是我见到真仙,不由想替真仙分忧了。

随后女王顿了顿,又皱眉说,可老君那样的人物,为什么要留意堕胎泉呢?真仙可曾知晓?

如意有点尴尬,如意还真不知道。

女王很吃惊,说这么多日子,真仙难道没有尝过堕胎泉水?

如意干咳两声,说凡人堕胎之水,我尝它作甚?

西风,落叶,茶气袅袅,女王悄悄呼出口气,展颜一笑,忽然对如意真仙拱手告辞。

如意:???

这才坐了一分多钟,女王起身就要走,如意毕竟是个仙人,思绪还是转得快些,他隐约判断出,女王这次过来,就是为了确认他有没有喝过堕胎泉水。

喝不喝堕胎泉水,又有什么重要?

思绪未停,女王已经抱着兔子出了道观,如意真仙望着身后的那口泉,若有所思。

走在荒凉的山路上,兔子开始背台词。

兔子:陛下陛下,为什么要问牛道士喝没喝堕胎泉水啊?

女王撸着她,一脸慈爱,说因为如果牛道士知道堕胎泉水的真正模样,他就一定会喝。如果他没喝,证明他虽然被派来这里,却并没有得到信任,对堕胎泉一无所知。

兔子歪歪头,毫无感情色彩的继续背台词:那堕胎泉是什么?

女王笑着回头,说堕胎泉水是太上老君的丹渣残余,之所以用来堕胎,正是因为丹渣既不会损害百姓的身体,又可以让承受不了药力的胎儿流产。而遇到像你这样特殊的体质,甚至可以开启灵智,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

兔子说,那为什么你不告诉牛道士呢,让他也跟我一样帮你啊?

女王摇摇头,说这个道士不受天庭信任,我们没必要跟他多谈。

兔子眨眨眼,说为什么天庭不信任他?

女王笑了,说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在女儿国里,也有不信任的人啊。那些外来的族人,总是惹人担心。如果他们不够强大,我多半会随便找个理由,扔她在穷乡僻壤,最后再说他犯了什么错,直接赶走得了,除非他们自己足够强大。

这番话说完以后,女王与兔子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兔子又生无可恋的开口背台词:陛下陛下,为什么要问牛道士喝没喝……

女王:你刚刚已经问过一遍了。

兔子脑袋一歪,开始卖萌,她说我刚刚开启灵智,好多事情你要多说几遍我才能听懂呢。

于是女王就又说了一遍。

两分钟后,终于让如意真仙偷听到了,如意真仙有点紧张,如意真仙觉得这女王不愧是一国之主,说得简直太有道理。

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是牛魔王的弟弟,凭着出卖监视牛魔王,才在天庭有一席之地。

现在把自己派来女儿国,显然就是看不惯自己,把自己发配来穷乡僻壤了啊!

不过凡人终究是凡人,太上忘情的神仙们可没有直接赶走这个过程,往往就是随便安个罪名把你咔嚓掉。

如意真仙背后凉飕飕的,忽然觉得这座解阳山不香了,道院里的茶也快跟自己一样凉了。

这会儿了,还能怎么办呢?

如意真仙恍恍惚惚回到道院里坐下,眼神一飘,又看见了堕胎泉水。女王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起来:除非自己够强。

太上老君的丹渣,一只小兔子吃下去都能启灵,那如果自己吃了……

如意真仙的眼神渐渐亮起来,他捞起一勺泉水,沾了一滴,但觉毛孔舒张,确乎是兜率宫里的那种味道。

随即咕咚一口,开始鲸吞豪饮,吞下一大盆堕胎泉水。

然后就开始五内俱焚。

如意真仙:???

如意真仙慌了,疯狂运功调息,法力源源不断的涌出,却死活炼化不了泉水里的药力。

天外骤起一阵铃音,无数花瓣随之飘下,如意真仙抬头,发现是个贼拉高冷的姑娘。这姑娘盯着他,说如意真仙,你可知罪?

如意一脸懵逼。

这姑娘又说,我乃兜率宫前女道童,你未经师尊允许,私饮泉水,大限将至,还执迷不悟?

如意汗如雨下,咚咚就是磕头,说小仙悟了,小仙贼尼玛知罪,还请姐姐救我!

于是这姑娘就给了如意真仙一个炼化药力的运功法门,如意真仙扫了一眼,感觉似乎没什么问题,还待细看,就听到女童冷哼一声。

这一声冷哼,令如意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快被药力烧干了。

此时,距离女王抱着兔子走进道院,大概也就过去三分钟。

当如意真仙再次运转法力的时候,西风吹落梧桐叶,他发现院门前又走进一个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女王巧笑倩兮,倚门招手。

如意心想你招呼谁呢,我也没空理你啊。

再凝神,才发现女王招呼的是那个兜率宫的女道童,那位女道童翻了个白眼,化作一道白光飞入女王怀里。

这不是兜率宫里的女道童,而是一个战斗力不高,但年岁贼长,见识贼广的小兔子。

如意真仙:???

女王笑着冲他挥挥手,说堕胎泉水里的确有丹渣,不过不是兜率宫里的,而是我自己做的。其实五内俱焚也不会持续太久,只要你撑过一会儿,基本就没问题了。可惜现在你已经开始运功,这个运功的法子配合药力,可能会跟你自己的法力冲突。

女王的眉头好看的皱了一下,她叹息说,牛道士,下辈子做个好妖吧。

如意真仙忽然被恐惧攫住了心脏,原来自己的动作都是被别人暗示与操纵的。他想追,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百骸,已经渐渐出现针扎般的痛楚,所有法力在经脉中冲撞,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女王抱着兔子,回头走下解阳山。

兔子还在抱怨,说你知不知道,这次我说了多少句台词,还有化成人形的出场费,至少要二十几根胡萝卜才行吧?

女王说,闭嘴吧你,没让你吃红烧兔头就不错了。

兔子张牙舞爪起来,说凡人!你别太过分了!

话音未落,道院里轰然一声巨响,如意真仙原地爆炸,真女王从不回头看。

·12

薄暮时分,我见到了抱着兔子的女王。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袭华服,不染尘埃,走路的姿势很轻松,只有偶尔闪烁的目光,才露出两分锋芒。

其实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女王竟然解决掉了老牛的弟弟。

很多年以后我问女王,你第一次对我有印象是什么时候?女王就笑我,说那天她刚刚把如意真仙设计死,从解阳山上下来,就看到一只丧家之犬。

我就是那只丧家之犬。

女王说,那会儿的你呀,眼神都是飘的,努力把身子站直,仿佛谁来了你都可以像从前那样汪汪叫两声,可惜你也只能叫两声罢了。然后你就看到了我,你的目光像是见到新家的流浪狗,想进来看看,又怕徒增烦恼。

我低头笑了笑,说原来我给你的印象这么糟啊。

女王挑了挑眉,说这可不是糟,没当过英雄的人,还当不了丧家之犬。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我应该在哪里?」

「你应该在天上,建一个天上的女儿国。」

这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仍旧是只丧家犬,女王也还没有那么霸气。

女王装得像只白莲花,说几位高僧辛苦啦,女儿国招待不周,如今恶徒已经伏法,还请高僧万勿挂怀。

至于恶徒是怎么伏法的呢,女王就开始卖队友。

女王楚楚可怜,女王唏嘘不已,她举着兔子说,要不是有这只兔子精见义勇为,将那恶徒吓的走火入魔,原地爆炸,朕可能就回不来了。

燕西楼、琵琶:……

这两位姑娘对视一眼,默默与我们取经五人组拉开了距离,琵琶想了想,还是偷偷给江流儿传了个音。

琵琶说,我觉得你们要倒霉,女王很厉害的。

啧,这个见色忘友的。

其实不用琵琶提醒,女王的卖队友行为就遭到了我方痛击。

因为这只兔子,我们是有人认识的啊。八戒走出两步,指着兔子说,陛下,这是广寒宫的捣药兔,天庭著名的战五渣,固然她活得岁月悠长,仍旧保有赤子之心与不亚于嫦娥的花容月貌,可要说吓死如意,那是不行的。

兔子眼珠转了好几转,最后一扭头问女王说:「这猪头到底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女王:……

八戒笑吟吟看着女王,满脸都是你队友靠不住的,还是换个说法吧。女王能怎么办呢,女王只能叹口气,狠狠撸了把兔子,抬头甩发,眉目里都是盛放的光。

女王:行吧,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不装了,我摊牌了。如意真仙就是朕说死的,天地交合之气,也是朕一手设计拿到的,无论是佛陀还是孔雀,金仙还是大妖,都不过是谈笑间,被朕灰飞烟灭罢了。

八戒的眼皮跳了两下,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姑娘这么猖狂。

大师姐都没这么猖狂,大师姐很高冷的!

这时女王又笑起来,她把兔子抱在怀里,说你看,你们也不信呐,所以问什么呢?总之现在堕胎泉已经可以用了,这是件好事,圣僧你说对不对?

圣僧江流儿大着肚子,一拍巴掌说陛下就是陛下,高屋建瓴,真知灼见!

我忍着一脚踹飞江流儿的冲动,没搭理这群人,径直向解阳山走去,我要散了腹中这团气。

这条路还有很长,能否走到终点我始终未知,我不想我真有了孩子,她还降生在这样的世界里,她还要再走一次我走的道路。

或许是感受到我走向解阳山的坚定,女王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出于对建立女儿国的敬意,和如意真仙身死的惊奇,我也微微侧目,冲她笑了笑。

女王的眼睛弯起来,她笑道:「姑娘你一身好风骨啊,有空来宫里坐坐,我很喜欢你。」

我怔了怔,随后点点头。

就这样,女王与我们一行人擦肩而过,她带走了琵琶和燕西楼,我与江流儿上了解阳山。

江流儿还跟八戒喋喋不休,猜测到底是谁,是怎么弄死的如意真仙。

当堕胎泉水散去腹中天地交合之气时,江流儿又对八戒感慨,说完了,这回无论是谁搞死的如意真仙,女儿国怕是都没有好结果。

八戒摸了下鼻子,笑道:「其实我还真想救救她们,女儿国,还蛮有意思的。」

江流儿梧桐树下,说现在的问题是,对手已经开始来了,而我们的朋友却还没有露面。

小白龙开始日常懵逼,沙僧……沙僧的存在感太弱先忽略不计。

江流儿的意思说来也简单,当他确认了子母河水里有天地交合之气,纵然直接搬走子母河或许会使天地交合之气断绝,那天庭不可能放过这块宝地。

派人来盯着,是最简单的操作了,至于女儿国的存亡,那不在天庭的考虑范畴之中。

如今如意真仙死了,这种和平的方式看来是无法成功,天庭想必会有其他想法。

比如借着西梁境内,还有一只琵琶精的由头,直接派兵来抓。

过程中如果顺手把女儿国给杀个七七八八,那也没什么关系,至少还能到手一条子母河。

江流儿与八戒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女王的笑。我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跑进宫里,对女王说说,这个国度的危机。

离开解阳山的时候,江流儿和八戒还在商讨怎么救女儿国,怎么不动声色的对抗天庭。

江流儿说,现在的问题是,对手已经明晰,朋友却还未露面。

八戒深以为然,他说这里残留的气息,是如意真仙的自爆,确实像极了走火入魔,就是天庭来查也没有什么可以借题发挥。这位朋友是个高人,我很想认识认识。

走到院门口的我停顿片刻,脑海中闯进薄暮时分女王的话。

女王说,我不装了,我摊牌了,那个人就是我,说死如意真仙,只身夺走天地交合之气,

什么叫凡人之躯,比肩神明啊,这就是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我回头问江流儿,说就不可能是女王自己做的这些事吗,或许女儿国本不就需要你们来救。

江流儿和八戒笑起来,说你别闹,凡人总是凡人,这种事就是我们来做都难于登天,从来不可能有凡人做得到。

这种口气让我梦回五百年前,我像是又站在花果山里,面对着水帘洞前的瀑布。

我一跃而出,猴群不承认我是猴王,他们说从来没有母猴当猴王。

我定了定神,又问江流儿说,从来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江流儿回答,我忽然笑起来,这条路上的千里风霜,都在这一笑之中融化,我想如果这些事真是女王做的,那这次我绝不会再让一个花果山破灭。

当然,或许也根本不需要我。

我眺望宫城,我想去见宫里的那个女人,我心说:这时女王应该也在等我吧。

那些从来不可能的东西,往往是在等一个人出现来打破它,那个人曾经是我,现在是你吗?

五百年风吹雨打,西行路走马观花,终于得见朝霞。

·13

月在梢头,华灯初上,宫门前寒风猎猎。

那一树芙蓉花影摇曳,我到的时候,女王正坐在花下饮酒,像是月光入喉。

花下的石桌上没有杯子,只有两个酒壶,我笑着走过去,坐在女王身旁,学她拎起酒壶,径直往喉间倒酒。

风月无边,花下美人,天庭的琼浆玉露,比这壶酒要差得远了。

放下酒壶,我骤起一阵长笑,多年停滞不前的修行忽然涌动起来,从前斜月三星洞里听的道法,灵台清明,心守方寸,也一齐绽放出来。

女王大声叫好,一双丹凤眼里尽是光芒,我与她四目相对,仿佛相识了五千年。

没有寒暄,不必问候,只有饮酒,间或说两句闲言。

我想我醉得有些快,五百年,西行路,多少没说的话我终于有了机会说。我说,江流儿他们不信是你自己就可以立下女儿国,很多年前的神仙也不相信我可以当齐天大圣,只可惜我还是败了,花果山也毁了。

我双眸间闪过一瞬的失神,随后凝视着女王,说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女儿国就一定还是女儿国。

女王看着我,我想我是真的醉了,竟然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一丝怜爱。

就像是老母亲看着可可爱爱的智障女儿一样的怜爱。

我没忍住,说你这是什么眼神?

女王叹息,说当初你还是太年轻,吃了读书太少的亏。

我:???

女王又笑起来,她盯着我,说老孙,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说:「五百年前,我想改天换地,而今后知后觉,改天换地固然有些困难,但保住女儿国总没有问题。」

女王托住自己的腮,笑吟吟望着我说:「那你为什么要保女儿国?」

我一怔,随即说:「因为女儿国是应该存在的,应该有这样一个女子的桃源。」

女王继续问:「那为什么应该有女子的桃源?为什么这个世上其他地方不是女子的桃源?而那些地方,又真的是男子的桃源吗?」

这三问女王漫不经心的问出来,她仍然托着腮,歪头看着我,双眼轻轻眯起,带着好看的笑意,笑意落在我眼里,化作漫天刀光。

我凉得很彻底。

我灌了口酒,凑过去,说所以我想要做的事情,终究还是我五百年前没做完的事?

女王拍手笑道:「猴姐你终于悟了!」

我怅然若失,放下酒壶说,可我已经不是五百年前无知无畏的我,这条路漫无尽头,我要如何才能成功?

女王说,这只能你自己想法子了,我能帮你的,最多也就是多问你几句而已。

时光蹉跎来去,我像是又回到灵台方寸山,第一次面对师父时,他说要问我几句,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猴子,抿着嘴唇,硬生生撑着,心里不知有多慌。

只是我高冷,我就吐出两个字:你问。

女王笑起来,目光里又有点看小可爱智障的怜爱,不过这次她还没等我发作,就先开口了。

「当你走到西天,成为灵山的第一尊女佛,能改变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起江流儿忽悠我的话,我说,那时自然会有其他姑娘站起来,修行也好,修身也罢,会成为这世上更瞩目的一部分。

女王又笑,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故事大概是说,一个平凡的女人想要改变世俗的看法,于是她嫁给了王爷,帮王爷夺取了天下,最终还熬死王爷,垂帘听政。

这时整个天下都是她的,甚至她还成为了第一个女帝。

「猴姐,你觉得那时的世界,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呢?」

我想了想,说当然是女子地位变高,无法再消磨掉她们向上的心。

女王点点头,又笑着问我,说那女子向上,要通过什么法子呢?

我忽然语塞,能通过什么法子呢,不过还是要嫁给更有权有势的男子,正如我一路西行,也只是放弃了天庭,把自己卖给更有权有势的灵山罢了。

灵山固然都是和尚,或许没有天庭那么龌龊,可这能改变什么呢?

天下女子,终究是要通过出卖自己而获得地位。

我仓皇起身,四野的风回荡在宫门前,我望着女王,我发现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仿佛看到时光在我身上一路后退,如今我已变成了花果山前无措的小猴子。

女王还没停,女王继续问我,她说:「出卖自己,才能获得地位,这仅仅是天下女子的命运吗?」

我头皮发麻,想狂歌,想呼号,这一切又都泯灭在女王平静的目光里。

不知何时,女王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女王平静的望着我,她也缓缓起身,抬手指向解阳山,「江流儿是想过这些的,他明白自己想改天换地,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才明白,自己改天换地之后,想要的新世界究竟又是什么,只可惜他走错了路。」

「走错了?」

「江流儿为了颠覆如今格局,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这些力量必将会在他成功屠杀旧时代之后,成为新的势力。而这股势力将裹挟着江流儿,使他不得不维护这些人的威严,否则他便无法推动他的理想。」

「那会怎样?」

「那会有一个新的灵山,比现在要好,但好得不多。新的恶龙斩杀了旧的恶龙,他向天下苍生发出咆哮,说以后你们不必完全听命于我,你们只需要听我八成的命令就足够了。」

女王的目光从解阳山上落下来,又望向我,她说猴姐,你觉得这有意义吗?

那一瞬间,我仿佛从女王眼中见到了两条龙,自九天之外向我冲来。我深吸口气,我想告诉女王,其实江流儿的壮志是光复昆仑,如果人人都能修行,或许他最初倚赖的那些势力,也就不值一提。

可我还是没说。

这不仅是因为我要为江流儿保守秘密,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意识到,我怕说出以后,女王能把这个理由也戳破在我面前。

江流儿知道自己不可能光复昆仑吗?江流儿是在骗自己吗?

那时我又该如何面对江流儿?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又问了女王一个旧问题:「我该怎么办?」

女王仍然摇着头,她说这只有你自己能给你答案,我所能帮你的,就是让你把问题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句话说完,芙蓉花开始飘零,我见到女王转身,红色的长衫猎猎,酒壶被长袖卷起,酒水泼满长空。

三界五行,四大部洲,跃然出现在半空之中。

这是当今天地的格局,女王指向灵山,说未来那里一定是江流儿的,凭着慈悲心不再,傲慢心又生的佛陀,守不住灵山。

女王再指九重天,说天庭不会放过灵山大乱的时机,一定会有动作。这些年玉帝与兜率宫明争暗斗,多半拿不下江流儿,内部危机将会再次爆发,天庭同样会有大变。只是大敌灵山在前,一定会有一个人快速站出来收拾残局。

女王长出一口气,她回头盯着我,目光灼灼。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女王这样灼热的眼神,黑色的眸子像是燃烧着烈焰的寒铁,只差一个人来挥出一棍,就能敲成世上最锋利的刀。

女王指着我,她说:「未来天下,除了你,没人能跟这两方一争。」

我问,以你所见,天下已定,如何三分?

女王挥袖,偌大的袖袍拂过万里江山,她双目眨都不眨,说:「江流儿得灵山,大刀阔斧,乘新时代大兴气运,得天时。天庭一统宇内多年,经营日久,死而不僵,占地利。可当初的灵山与天庭,同样强大,你为何要与他们为敌?」

「因为佛陀也好,神仙也罢,天下苍生在他们眼中从来都是数字与工具。」

「天下三分是可行的,只等有一人收拾天下人心,且待人人修行,便有洪水滔滔。」

掷地有声的话说完,女王莞尔一笑,芙蓉花在她身后重新绽开,她对我说,猴姐,我希望那人出现,我希望那人是你。

月下花前,女王再次提壶饮酒,我却忽然不敢跟她同座了。

过去的我想一腔热血改天换地,又想不连累任何人,我从没想过我真正要面对的是什么。

如今三分天下,收苍生人心,我可以吗?

酒意上涌,我望着吞饮月光的女王,久违的豪情迸发,女王纵酒散花画四州地图时,我就已经发现她的修为不高,不过是修行了十几年的凡人。

凡人都能取天地交合之气,杀牛魔王的弟弟,立女儿国在此。

我是齐天大圣,又有何不可为?

我提起黄衫,笑着落座,敬女王一壶酒,说西行路还远,你愿不愿跟我走?

女王翻了个白眼,笑道:「天庭还要找我的茬,你们走后我也要在这盯着,怎么跟你走?」

我说,那我不管,等我想清楚我要怎么做,或许就会离开江流儿,直接过来把你拉走。

女王拍掌大笑,说好,我等着那一天,希望你别让我等太迟!

我也笑,两个酒壶相撞,清越的声音隐没在宫墙内的大阵里,两个当世罕见的奇女子饮尽一壶又一壶美酒,携手醉倒在花阴里。

·14

酒醒后,晓风残月。

只是不在杨柳岸,也不在花阴下,雕梁画栋金纱帐,我睁眼就看到了女王。这女人正靠在床头,随便披了件衣服,左手里捧着一卷书,右手还端着一杯酒。

我:……

我总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像事后。

这时候女王去放酒杯,偏了偏头,说哟,醒啦?

更有种事后的感觉了是什么鬼?

我轻咳两声,指了指蹲在不远处梳妆台上的兔子,说她怎么在这?

兔子正在梳妆台上啃萝卜,闻言含糊不清道:「哦,江流儿跟八戒在宫门口等半天了,说有要事来找女王商量,叫我进来喊你们。」

我瞟了眼女王,说那你怎么不去呀?

女王叹了口气,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我:……

我说姐姐,这是白居易的诗,这会儿才贞观年间,还没出来呢。而且你明明就是昨晚喝多了酒,这才懒得动吧!

女王:哎呀,被发现了。

我沉默片刻,忽然悟到了女王的心思,我盯着她,说江流儿要找你谈的要事,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女王:哎呀,又被你发现了,猴姐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玉兔先忍不了了,手里的胡萝卜都不香了,抖手就往女王身上拍。女王哈哈一笑,纵身翻下床榻,宽袍大袖飘在身后,贼有范。

我也跟着笑起来,说既然你已经有了准备,那就自己去吧。

女王回头瞄了我一眼,说怎么着,你家的秃子你不去看看?

我摆摆手,这么多年没放开法力喝酒了,如今大醉方醒,还不想动用法力清酒意。女儿国里都有这位女王在了,我还不能安静躺个几天吗?

女王摇头晃脑的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叹息,说劳碌命啊,朕怎么就这么苦啊。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

其实江流儿说的大事,前几天就已经有了端倪。

那位死在女王嘴下的如意真仙,当然是天庭派来的人,而天庭之所以派如意真仙来盯着女儿国,是为了图天地交合之气。

天地交合之气又是凤凰一脉,如今凤凰的孩子孔雀大明王正在灵山,天庭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跳出来,说嘿,灵山的秃驴,贫道要来抢你们家的东西了!

所以天庭要找借口。

天庭的这些手段用了成千上万年,除了小白龙这种智商盆地不太清楚,其他人也大概都能猜到,至少会借如意真仙的死搞事。

当天夜里,女王还在花下跟我饮酒,天庭就呼啦啦下来一群人。

都在解阳山,都准备要杀人。

那会儿的解阳山没有别人,只有吐泡泡的沙僧,打呼噜的白马,还有百无聊赖等着天庭过来的江流儿与八戒。

天庭的人来了,广目天王怒目圆睁,还没等说话,江流儿就挥了挥手。

于是八方风动,解阳山道院里的一草一木重新回到几个时辰之前,八戒负手走在天地之间,指着这些枯叶与风沙,点出是什么样的能量才会造成这样的冲击。

最终八戒把这些证据砸在天庭的脸上,淡淡笑道:「看来,如意真仙是久居人间,苦修不成,走火入魔而死了。」

天庭的人面面相觑,广目天王想要发飙,说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啊,我们凭什么听你的?我怀疑你这是文过饰非,就是嫌疑人之一!

八戒挑了挑眉,说你瞎吗?

广目天王说,你还讽刺神仙,不想活了?

江流儿还在后面看热闹不嫌事大,说打起来!打起来!

八戒倒是笑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双手一伸道:「行,你说我是凶嫌,你把我抓了,我跟你回天庭啊。」

广目:……

广目想了想,忽然摆手,说不行,那万一你还有同伙呢,我们得多查,得再找些……

这次广目天王的话还没说话,就见到天外的星光坠落人间,他眨了眨眼,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子倒飞出去,轰然撞进解阳山里。

天庭众人齐刷刷倒退了一步,瞅着猝然出拳的八戒,忍不住后背发凉。

八戒笑着收手,扬声说:「天王,你觉得以在下的本事,杀如意真仙还用得着帮凶吗?要不您就抓了我,我们一起回天庭,要不您就记下我还原的现场,带着证据回去复命,如何?」

广目躺在山里,气若游丝,心想你特么倒是手下留情,给我点说话的机会啊。

没有,要的就是你别逼逼。

天庭的人怎么办,只能把广目拉出来,灰溜溜的跑回九重天了。

只是显然天庭的借口还有很多,凌晨的时候,天庭的人又来了,这次来的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个面上带着舔狗的笑容,落地就开始拱手。

舔狗说,元帅啊,一别多年,果然风采更胜昔日。

舔狗还说,金蝉大师您走过这么多路,果然那股阅尽世间沧桑的味道更浓了些,不知多少刚刚修炼的女妖精要拜倒在您的袈裟下。

舔狗甚至连沙僧跟白马都没放过,说将军这泡泡,已经有梦幻泡影那味了,日后到了灵山,岂不是要立地成佛?这位难道是敖烈公子,这,这真是令下官惭愧,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风华绝代的男子啊。

舔狗身后的冷漠男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踹在了舔狗屁股上。

江流儿就笑,说别啊,还没听够呢。

舔狗也笑,说圣僧稍待,我兄弟二人下来是有任务,待完成了任务,再与圣僧寒暄。

八戒抬眼说,当初在波月洞,你们几个布下大阵,出的都是杀招,这次没有个交代,我师父未必会放你们去完成任务。

冷漠男开口了,他说天庭办事,谁敢阻拦?

解阳山的气氛,顿时就僵了下来。

还是舔狗在打圆场,舔狗说,我们是奉命来抓蝎子精的,这蝎子精冒犯佛祖啊,这么大的罪过,不会圣僧也看得过去吧?

八戒淡淡笑着,目光如有实质,身子微微前倾,说西行一劫,还用土鸡瓦狗插手吗?

天庭来的两人神色微变,土鸡瓦狗这四个字,着实形容得过于贴切。

因为来的正是二十八宿里的昴日星君,与娄金星君。

换个称呼,就是昴日鸡,娄金狗。

·15

那天破晓时分,扯淡良久的两拨人终于分道扬镳。

其实神仙要去抓妖怪,是极其正常的一件事,就是江流儿撒泼打滚,说我灵山的妖怪当然是灵山自己抓,你们是不是看不起我灵山?

那也没用。

舔狗的姿态摆得贼低,说我们就当个工具人,找到地方给你们报位置,这还不行吗?

江流儿能怎么办,江流儿只能让他走,虽然肚子里明知对方真找到了琵琶,必不可能放琵琶离开,那也只能让他们去。

这俩土鸡瓦狗下山后,江流儿瘫在地上,满脸生无可恋。

江流儿说,猪啊,为师油腻中年了啊。

八戒笑着说,师父,您一直都是。

江流儿撇撇嘴,说放屁,你不知道为师当年在灵山多少年,为师就是十世轮回的时候,也踏马想过力挽狂澜的好吗?

八戒点点头,说那如今很油腻的师父,咱们当下怎么办?

江流儿躺在地上,说还能怎么办,摇人啊!

就这么着,当朝霞升起的时候,西行四人组出现在了女儿国皇宫之外。

那树芙蓉花还在开,西风吹来的时候,燕西楼正倚在树下百无聊赖。燕西楼觉得女王肯定是变心了,昨天晚上让自己给琵琶传完话,见都不见自己,就说要跟人喝酒。

跟谁啊,有我能打吗?

燕西楼正内心疯狂吐槽间,迎面走来了四人组,江流儿一脸「我这会儿是不是应该稍微显得有点焦急」的模样,八戒满脸风轻云淡,白龙马哒哒哒走着,懵逼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沙僧还在吐泡泡。

所以燕西楼完全无法从这些人脸上看出任何消息。

只能听江流儿说,江流儿说,哎呀,事情大条啦,快去请女王陛下出来吧。

燕西楼:……

燕西楼:我怎么一点都听不出你事情大条的语气呢?

江流儿说,我不管,反正你要不把女王叫出来,女儿国就快要完蛋了。

燕西楼很无奈,燕西楼说不是我不想叫啊,从昨天晚上女王就拉着你大徒弟喝酒,一路喝回寝宫,这会儿正君王懒上朝呢。

江流儿:???

江流儿的眉头皱起来,这次是真的有点焦急,他说这都几点了,怎么还睡啊,跟谁睡啊,怎么睡啊,再睡都亡国了她不管的吗?

白龙这次反应倒是快,第一个拉住了江流儿,说师父你别激动,就是正经睡觉,别瞎想。

江流儿急了,说谁瞎想呢,你瞎想吧?

八戒笑吟吟走上前,没管拉拉扯扯的江流儿,也没管翻着白眼的燕西楼,他伸手一招,正在不远处偷听的兔子就被他抓了过来。

玉兔:???

八戒笑着说,这位漂亮的兔姑娘,劳烦你去宫里找一下女王,可否?

玉兔茫然的点点头,又茫然的钻进了宫。

回头,八戒瞅见江流儿重重朝他呸了一口。

当女王出来的时候,江流儿才发现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这不仅是因为女王衣冠不整,仿佛昨夜发生过什么,更重要的是,女王对即将发生的事满不在乎。

江流儿说,天庭要来抓琵琶啦!

女王:哦,那抓呗,抓琵琶跟我女儿国有什么关系?

江流儿说,抓了琵琶,下一步就是收你子母河里的天地交合之气,那时女儿国如何繁衍?

女王:那也是下一代人的事了,二十年,西梁又不是找不到几个男人,届时也不过是把女儿国变成女尊国,有什么问题?

江流儿:……

江流儿嗔了,他发现自己跟女儿国风水不合,自从进了西梁就特别喜欢嗔,他说陛下,你要按套路出牌啊,这会儿你不应该派三军出动,先天庭一步找到琵琶吗?

女王笑起来,她说御弟哥哥,我发现你真的好美。

江流儿脸黑了,说我踏马是不是想得美?

女王拍掌大笑,说不错,御弟哥哥真是想得美,朕凭什么要派兵帮你做事?

这会儿江流儿才反应过来,他开始觉得不对,他跟八戒对视一眼,觉得不应该啊,天地交合之气应该就是琵琶帮女王取来的。

现在是女王要卸磨杀驴?

这样的女王可以让泼猴陪她喝一夜的酒?

江流儿思绪未停,就望见城外不远处的山头上骤起一道烈阳,一声雄鸡天下白,那道神通余波不散,浩荡冲刷在城外荒野之上。

八戒的目光微凝,说昴日星君出手了。

江流儿回头瞪着女王,说琵琶就在那?

女王点点头,说不错,琵琶就在那。

江流儿眯起眼来,不怒反笑,他说天庭的人,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了琵琶?

女王很坦然,说当然是我派人告诉他们的。

江流儿拍掌大笑,说好,好一个过河拆桥的女儿国王,以后凡间的帝王里,一定有你一席之位!

女王含笑施礼,说御弟哥哥过奖。

风声里江流儿扯了八戒就走,还低声对八戒说,你想个辙,回头走的时候阴死这女人。

八戒点了点头。

女王饶有兴致的望着两个狗男人离去,还很有礼貌的在他们背后挥手示意,旁边的燕西楼扯了扯她,说老大,那秃子有杀气。

女王瞟了她一眼,说有就有呗,当初你被我坑着去地里拆农具的时候,不一样有杀气?

燕西楼:???

燕西楼:所以他们这趟出去,也能收获一个曲辕犁?

女王揉了揉太阳穴,回头就走。这地儿是不能待了,跟燕西楼天天在一起迟早会降智,还是回去找猴姐比较好。

咦,猴姐如果知道我把她师父师弟都坑去卖命,会不会有点暴躁?

女王想了想,没事,反正她暴躁完了我给她擦屁股就成。

这时我还躺在女王的寝宫里睡回笼觉,虽然外面有神通乍响,有江流儿的滋儿哇跟兔子的蹦蹦哒,我还是要躺着。

从昨夜开始,与女王喝了一席酒,我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修为要突破了。

天翻地覆,都等我这一觉睡醒再说吧。

·16

其实关于子母河,我了解的不多,所谓天地交合之气究竟有什么用,我也一无所知。

天庭知道。

昴日星君站在风中,背负双手,娄金狗立在毒敌山上,笑眯眯望着半跪在地的琵琶。

这只狗说,道友修行不易,何必为了这个小小女儿国断送自己?天地交合之气在兜率宫,能练多少仙丹,能有多大的造化,道友应该知道。

琵琶不知,琵琶望着他,说天地交合之气,是我取回来的,如果没有这条子母河,女儿国的这些姑娘,又会有什么样的造化?

娄金狗笑起来,他说道友,孤阴不生,女儿国本就不该存在,让它渐渐变成正常国度,同样是功德,往后天庭再见,神仙多少都会卖你分薄面。

琵琶沉默下来,风从天上地下鼓荡。

这些年琵琶也在人间游历,她想起自己见到的一幕幕,那些溺死的女婴,献祭的孩子,被打死的妻子,天庭又什么时候管过?

琵琶说,如果女儿国都没了,那天地间又有什么地方,容得下想自由生长的孤阴呢?

娄金狗叹了口气,说道理你是不想听了?其实你的性命天庭并没有放在眼里,让你取出天地交合之气,是给你的造化。你珍惜这场造化,我们大可以杀了你,再把整条子母河搬上南天门。

琵琶没再说话,乌光倏然飞起,一点寒芒刺向娄金狗的咽喉。娄金狗动也不动,还是一脸惋惜的站在毒敌山上。

娄金狗说,卿本佳人,至少还能去天庭献舞,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这句叹息未落地,半空中的昴日星君便已开口鸣啼,刹那间又是万道金光自东而起,点点烈阳专破地底修行千百年的一根蝎尾。

当光芒敛去,娄金狗挥散风烟,尘埃里隐约的人影还伫立着。

须臾间,那道身影又动起来,琵琶不退反进,憋着一口鲜血,带着满身伤痕拔地而起。

多活这么多年,江流儿见也见了,痛快拼死,也算值得!

娄金狗哟了一声,抽身暴退,边退边笑,说这么烈的性子,倒让人想起五百年前的猴子,那猴子如今都西天取经了,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琵琶就是执迷不悟,双眼定定望着后退的狗与天上的鸡,她唇角忽然绽出嘲讽的笑,回答这些神仙的,是挥手间的漫天的乌光。

昴日星君冷冷下望,深深吸气,那一道神通又已在蓄力。

娄金狗的身子开始向上飘,他笑着,说果然妖怪就是妖怪,老鸡,杀吧。

于是烈日坠落般的金光又开始绽放。

乌光开始消散,只有一束还笔直向前,那些消散的乌光,随着血色飞舞在琵琶身畔。她的力气越来越弱,眼前的天地也逐渐模糊,脑海中闪过许多许多年前,自己深埋在黑暗中,听到空荡的世界里传来第一缕声音。

「怎么都不说话啊,没人吗?「

这个声音似近似远,琵琶的思绪又重新回到脑海,她想:这是那个死知了的声音。

原来这个时候,我还是最想他吗?

砰然一声巨响,琵琶身子一晃,身前的万道金光忽然消散了,她踉跄向前跌去,只是她还没跌到地上,就有一只手撑在了她的肩上。

琵琶愕然抬头,发现刚才正飘飘然升空的娄金狗被一个平平无奇的泡泡给砸了下来,具体有多平平无奇呢,大概是里面也就只有八百流沙界吧。

至于嘴里开过光的昴日星君,则被一只猪头伸手按了回去,猪头笑得风轻云淡,手中星光骤起,流星经天,自侧面袭来,把昴日星君给轰进土里。

所以尘土飘花了琵琶的眼,她怔怔望着身前掏耳朵的江流儿,一时无语。

江流儿还在唏嘘,说刚才这里这么安静,不是应该没有人吗?悟净,八戒,你们怎么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如果撞到什么花花草草,那要赔的啊。

沙僧没理他,继续吐泡泡。

八戒倒是笑得淡淡,他说师父,你这时候应该揽着琵琶,你撑着姑娘肩算怎么说?

江流儿瞪起眼来,说撑肩怎么了,为师是得道高僧,岂会像你一样占姑娘便宜。

琵琶终于回过神来,她犹豫片刻,还是拍开江流儿的手,说你怎么来了?

江流儿说,路过,路过。

悠悠赶来,只负责喊 666 的小白龙道:师父,你这么怂是不会有女朋友的。

江流儿:滚。

琵琶拉着江流儿,说问你话呢,你怎么来了,你来救我?

江流儿没辙,说是啊,难不成看着你死啊?

这会儿琵琶笑起来,只是这次她看着江流儿的窘迫,笑得更开心了些,原来藏在她心里的朦胧情愫仿佛一瞬间就化作东流水,浩荡不歇,直入东海。

琵琶笑着说,我追了你五百年,换你救我一命,行吧,江流儿咱们两清了。

这次换江流儿愣了愣,他支支吾吾说,你,你怎么,你也太……

琵琶扬了扬眉,说怎么着,难不成你还要我以身相许?我倒是能许,你救我都不敢抱一下,你敢吗?

江流儿干咳两声,说这种事倒也没必要在这……

「金蝉子!你要与天庭为敌吗!」

山外一声大喝,终于把江流儿从这种突然尬住的气氛里解救出来,他回头,发现是娄金狗从八百流沙界里灰头土脸出来了,怒目圆睁,也不当舔狗了,劈头盖脸就是问。

昴日星官也从土里默默爬出来,站在娄金狗身后,目光死死盯着八戒,生怕自己神通一发,又被偷袭。

八戒十分绅士地回以微笑。

昴日星官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江流儿笑呵呵的,说二位神仙,这是哪里话,我们只是忙着赶路,没听到这里的动静,一不小心把二位撞飞了,意外,意外。

娄金狗抹了把嘴边的沙子,说江流儿,你再巧舌如簧,伤了天庭仙班,也别妄想全身而退。

江流儿叹息着,说二位,其实当初都说清楚了,琵琶是灵山要的人,你们这样下杀手,实在也不讲究吧?

娄金狗定定望着江流儿,见江流儿把琵琶挡在身后,片刻后终于笑了,他说江流儿,既然这妖精是你灵山要的人,来,你现在就抓了她。以她伤了佛祖的罪行,不杀她,也要废了她的修为吧?

江流儿说,都是明白人,别废话了,我就是想保她,你要怎么办?

娄金狗哈哈大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定你一个勾结妖孽,连你一起抓回天庭,圣僧你觉得怎样?

八戒在旁插嘴,说就凭你们?

江流儿还施施然闭上了眼,开始用他不知藏了多少的修为,传音给娄金狗跟昴日鸡。

说的都是二人某年某日,在某地杀某人的故事。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司命星君写过的小册子,记录九州四海的罪行,江流儿给了玉帝一份,没人知道真假,但江流儿脑海中一定还存着一份。

娄金狗的笑容渐渐消失,准备放大招的昴日鸡也不再看八戒了,转头看鬼一样看着江流儿。

江流儿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哦真不想撕破脸的,你说,现在多尴尬。

娄金狗张了张嘴,想说话,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江流儿替他说了,说你们要灭口吧,你们打不过,你们想叫人吧,又怕我嚷嚷,所以你们就只能低个头,但刚才狠话都放了,低头多尴尬,我都替你们尴尬。

娄金狗:……

风悠悠的吹,尘埃都落了,琵琶从江流儿身后摇头,说死知了,你是真的贱啊。

挣扎许久之后,舔狗毕竟还是舔狗,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准备笑呵呵的向江流儿赔罪。

只是娄金狗刚刚笑起来,江流儿就又叹起气,江流儿说,这些天我真的是命犯太岁,一来女儿国,叹气比今生二十年还多。

娄金狗舔道:「圣僧龙章凤姿,何故叹气?」

江流儿看死人一样看着他,说因为你现在才开始舔,已经晚了。

·17

其实对天庭来说,究竟是天地交合之气更重要,还是江流儿更重要呢?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没有江流儿,对天庭更重要。

所以这次派土鸡瓦狗来毒敌山,固然是借着抓琵琶的由头夺天地交合之气,但如果江流儿阻止,顺便杀杀江流儿,老君只会更加愉悦。

江流儿瞅着娄金狗,说这会儿天庭应该已经在调人来抓我了,罪名跟你说的一样,是我勾结妖孽,不过这次他们来的人多,我就算知道些什么,应该也会被灭口。

娄金狗张了张嘴,心想那你狂什么呢,我后援都要到了你还狂?

江流儿看着他,连连摇头,说最近天庭的人智商是真的有在下降,话都到这份上了,我马上就要被砍死了,难道还能不拉两个垫背吗?

娄金狗的瞳孔缩成一线,整只狗抽身暴退。

又是一只泡泡从天而降。

不过这次泡泡里不仅有八百流沙界,还有星辰大海。

这是很久以前天蓬跟沙僧一起琢磨出来的法术,自从波月洞一战之后,俩人发现面对二十八星宿大阵竟然还要靠大师姐爆种,就觉得自己太像混子。

当然,主要是沙僧这么想,八戒还可以靠气质吃饭。

反正沙僧就在吐泡泡之余,开发了这么个大规模 aoe 法术,星辰大海自流沙界中坠落,万顷波涛冲刷尽人间险恶。

轰然一声巨响,土鸡瓦狗组合纷纷被碾入地下。

土鸡孤注一掷地叫,八戒就冲过去补刀,娄金狗窜出地底一溜烟跑,还大喊着让兄弟断后。

原本二人联手,还有望撑到天庭大军赶来,现在只剩昴日星君的万道金光,八戒伸手划断天河,就将金光怼了回去。

逃亡中的娄金狗很快也不逃了,他的脚步慢慢停顿,不是他不想继续狂奔,而是他忽然感受到一缕风。

这缕风从他的咽喉处掠过,娄金狗疑惑地发现,自己与法力的联系被切断了。

他回头,发现那不是一缕风,而是缠绕在两座荒山之间的剑意。

那道剑意很细,像是风中飘扬的丝。

娄金狗眨了眨眼,接着他见到了自己的身体,又见到了自己背后的江流儿。这时娄金狗忽然明白,为什么江流儿之前要跟琵琶聊天,要跟自己说那么多废话。

明明江流儿知道,只要他出手了,天庭援军就随时会来,他说那么多是为什么呢?

为这缕剑丝。

风沙过眼,娄金狗狗头落地的时候,与八戒对波失败的昴日鸡最终也烟消云散,那缕谈笑间布下的剑丝绕回江流儿的指间,只空中余分潋滟。

琵琶吐出口气,望着面前的江流儿,说有必要吗?

江流儿挑了挑眉,说没有,但我乐意。

其实杀这两个土鸡瓦狗,的确没什么必要,不过这俩仗着自己职业克制,把蝎子打这么惨,那当然是要死一死的。

琵琶瞅着江流儿,说这不像你啊,你会这么意气用事?

远处的小白龙偷偷举起手,说天上天下,如果连个他想意气用事的人都没有,那他还图什么光明未来,一头撞死得了。

江流儿抬手,还没等扇,小白龙就唉呀妈呀滚到一边去了。

江流儿:???

八戒喟叹,说小白龙越来越沙雕了。

沙僧若有所悟,挥手就是流沙,咔咔往地上弄出沙雕龙。

琵琶:……

琵琶说,你这一路上,都是这种徒弟?

江流儿干咳两声,说其实有个最正常的,不过现在被女王拐走了,正在宫里躺着。对,说到女王,你知不知道你被她卖了?

琵琶鼻子皱了一下,似乎是想笑,最终还是没笑出来,她说女王怎么会卖我?

江流儿很诧异,说女王怎么不会卖你?不卖了你,天庭给她个包庇罪,她受得了?

琵琶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江流儿一脸懵逼,他抬头跟八戒对视一眼,想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小白龙传染了。随即他就发现八戒正低头沉吟,须臾才传音道:「师父,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是不对劲啊,这不废话吗?

江流儿回头就问琵琶,说蝎子你笑毛啊,要不是我们过来你就死了,这不是女王卖你,谁能这么快找到你呢?

琵琶不笑了,也没回答,反问江流儿说,那你们救了我,要被天庭捉拿,你们又要怎么办?

江流儿说,我本来是不慌的,天庭来人就来人,我总有办法,不过现在你笑得我有点毛,这里边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脑海中有电光闪过,江流儿终于想起一茬,他问琵琶道:「天地交合之气,你究竟是怎么得到的?」

这次问得倒是精准,只可惜琵琶还来不及作答,天外的云便翻涌起来。

云雾掩映间,能看到又是影影绰绰的天兵天将下人间。

江流儿冲天翻了个白眼,说你们也不嫌烦啊,一趟趟的,每次都来这么多人,真有用还是怎么着,哪次不是被人怼回去?

天外翻涌的云不由顿了一下。

之后云外才传来一个粗粝的笑声,那仙官边笑边说,早听闻灵山金蝉子巧舌如簧,果然名不虚传。

江流儿摆摆手,说这跟巧舌如簧没啥关系,主要就是阐述事实,你们天庭哪次不是一群人乌泱泱杀过来,完事再被人打回南天门?

云外仙官:那是因为来的不是我,而且这一次我也没有带兵。

江流儿也笑了,说那敢问仙官,您又是谁?

仙官说,我乃天上太岁神。

太岁者,人君之象,率领诸神,统正方位,威不可犯,犯之则凶。

江流儿扬声大笑,说老君果然看得起我,连您都给请出来了,劣徒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您都闭关未出吧?

云雾渐渐散开,那些原本藏身在云雾里,影影绰绰的天兵天将也终于崭露头角。这些人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狂喜,有的狂怒,有的在沐浴恩泽,有的在降雷霆万钧。

祸福悲欢,皆在一念。

这些天兵天将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长着同一张脸。

云层的最高处,太岁穿一身黑袍立在空中,四周是虚无的波动,须臾就能从这波动里走出一名天兵天将。

琵琶张大了嘴,她说这是七十二变?为什么这些天兵跟太岁的气息完全不同……

沙僧吹的泡泡破了,他说草,这什么鬼神通,有这神通早该让张百忍一个人兼职天庭全席。

八戒修为更高,目光更毒,他唏嘘说,这神通怕是比大师姐的七十二变高明多了。

这些年太岁闭关,是为了冲击更高的境界,道家有斩三尸的说法,说人的痴念妄念欲念都是三只尸虫,将尸虫斩灭,则能证得大道。

弱小的修行者想斩灭尸虫,一般结果就是自己暴毙。

像太岁这种,成名多年,五百年前开始闭关,就是猴姐把天庭给拆了还不出来,求的就是一个稳字。

当然你说他苟也行。

反正到了贼强的一个境界,一般就开始斩三尸,把杂念寄托在法宝灵物之上,使这些杂念成为自己的身外化身。

当斩三尸开始有身外化身,这位修行者自身的修为就开始暴涨,而且更加纯碎,差不多就走在证道的路上了。

当三尸斩尽,或者杂念尽消,化身兵解归位,基本上就是如来或者太上老君的境界了。

这个设定呢,反正江流儿他们是知道的,只是他们此刻望着太岁,还是没想到有人能把斩三尸玩成这样。

漫天的兵将,就是太岁没能把杂念斩成化身,五百年闭关,最终想出的办法。

杂念一缕缕丛生,赋予它一个完整的魂魄实在太难,太岁干脆直接把这些杂念,生出一缕就拽出一缕,不要三魂,不要七魄,只凭本能短暂的出现在天地之间。

太岁叫出来的人越多,他这一刻就越强。

只是当这些杂念与力量消散,倒涌回太岁体内的时候,他再想斩三尸,就难上加难了。

江流儿瞅着天上的盛况,忽然觉得自己这次有点要凉了。

太岁还在笑,所有的太岁都在笑,他们说圣僧,你难道没话要跟本仙说吗?

江流儿苦着脸,说您连自己修为止步都不怕,想必是老君承诺要帮你斩出一尸了,老君都下这么大力气了,我能怎么办呢?

太岁说,既然如此,那就随我回天庭,老君对你很感兴趣。

江流儿说,可惜我对他不感兴趣。

太岁没有意外,他继续说道:「其实老君真的对你很感兴趣,他来时算到你会这样说他,他只回你九个字。」

江流儿朝沙僧要了点水,洗了洗耳朵。

太岁:……

太岁咳了两声,传老君话说:「道在屎溺,我也在屎溺。」

江流儿又笑起来,他说这事我知道,我跟他道不同,凭什么道在屎溺我就在屎溺,这事我还是更喜欢我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这话说完,江流儿脚底绽莲花万朵,指尖一道寒芒暴起。

流沙,天河,剑芒,乌光,毫无征兆的席卷向天。

太岁叹了口气,挥手间万千化身炸成团团黑气,刹那间笼罩了整座毒敌山。

而此时,在不远的女儿国宫城里,正百无聊赖啃萝卜的兔子忽然瞪大了双眼,手中的胡萝卜啪叽就掉到了地上。

兔子惊恐的见到,床上那只睡觉的猴子似乎做了什么梦,她不安地挠了挠头,随后她的身上又飘起了一只猴子!

兔子眨了眨眼,那只飘出来的猴子就从虚化实,再一回头,还冲兔子笑。

长得跟床上的猴一毛一样,但她竟然吐了吐舌头笑!

卧槽,齐天大圣冲我吐舌头笑了,我是不是快凉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18

茫茫太虚之中,我飘荡了很久。

花果山的竹声流水,东山上的月光转头化作水帘洞外的残魂,自大海往西,是蒙蒙的大雾,对岸几千里,是灵台方寸山。

只是这些都在太虚里一眨眼就消失了。

眨眼的瞬间,我望见了三千世界,我在三千世界中挣扎,我想过与白骨一样娇媚,想过只凭手中长棍打破天地枷锁,想过从此躺在五指山下……

那都不是最终的我,是我的迷思,是我的憧憬,是我的执着。

当眨眼的一瞬间,我又回到补天石中,茫茫黑暗如无垠太虚,这些黑暗问我,你还有什么想要坚持的吗?

我沉默很久,西行路上的一切历历在目,我能做到什么呢,我无力改变什么。

那个补天石里熟悉的角落还为我留着,当我从里面出去,就见到烂漫的天地,我想如果我一辈子都是只小猴,或许就不会觉得天地是片牢笼。

奈何我毕竟不只是个小猴子。

缩在补天石的角落里,我沉睡在过往的安全感之中,我睡了好长一觉,我想我该醒来了。

西梁女儿国里,还有人温酒等我去找她。

那杯酒从太虚的深渊里倾泻而出,跨越无尽虚空,注入补天石里,我在虚无的世界里如长鲸般吸气,浩荡灵气汹涌而来。

我要打破补天石,我不知道补天石外的天地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我只是还不服。

没有金箍棒,我无数次的挥拳,补天石簌簌落下的石粉,在我脚下形成了新的石棍,灵气与法力挥霍一空,我就用我不灭的身躯撞去,当我血肉模糊的时候,我就用我不死的灵魂向补天石外的世界发出呐喊。

砰然一声,这块石头终于碎了。

我终于也知道,补天石外我能见到什么。

我于太虚之中,见到另一个自己。

那只猴子笑盈盈的望着我,眉眼里都是笑,双唇勾起来却像刀,玩世不恭,肆无忌惮,灵巧的耳朵动啊动,又显得只像个娇俏的小女儿。

我深吸口气,把手里的石棍丢给她,我说走吧,当我的心火烧尽,你就是新的我。

她接过石棍,说你要斩我,才能得真我。

我摇摇头,说都一样,我若不才,君可自取。

当我再次抬起头,与面前的自己四目相对,茫茫的太虚陡然破碎,黑暗像玻璃般溅射,须臾就回到了人间。

兔子见我醒了,瞅瞅我,又瞅瞅我身边不远处的新猴子,默默捡起地上的胡萝卜,口中念念有词,说凭什么啊,她几百年就能斩三尸,我都活多少年了啊啊啊啊……

怨念十足。

我笑了笑,回头,发现另一个我的耳朵又在动来动去。我问她听到了什么,她扬着脑袋对我说,再不走,你家的秃子就要把琵琶拐走啦。

我:???

怎么就我家的秃子了,还有拐走琵琶是几个意思,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槽点太多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啊!

猴子对我自然是了解的,我只望了她一眼,她就挠了挠自己耳朵。

她笑着说,我能听世间万事。

能听世间万事,意味着什么呢,观世音也不过是能见世间万事而已,只差一步便可成佛,用江流儿的话来说,这还是被灵山的信仰拖了后腿。

所以我望着面前的猴儿,说你这么偷听别人说话,不好,以后就叫你六耳吧。

六耳笑了笑,满不在乎,她说我这怎么能叫偷听,非要我压抑自己的耳朵,压抑自己的心灵,凭什么?我强我有错吗?

我没理她,抽出发簪,纵身就是一道长虹。

跟六耳再斗两句嘴,恐怕我赶到毒敌山,就只能见到一地尸体了。

毒敌山上漫天的黑云已经化作狂飙的风,流沙散落在风中,星光倒灌入天穹,夭矫的小白龙已经被甩在山里,琵琶还护着江流儿东躲西藏。

云外来十万天兵天将,江流儿至少有亿点点法子逃跑。

云外来了一只太岁神,江流儿本来也还有一点点法子溜走,只要离开毒敌山,天下之大,还没到老君只手遮天的时候。

奈何身边还有一只琵琶。

江流儿出剑的时候,还止不住对琵琶念叨,说我这可是为了你才不走的,你说我这是图什么呢,我也不馋你身子啊,以我的人设,我就该丢下你跑。

琵琶说,你快闭嘴吧。

江流儿扬声大笑,说我要是被拖去天庭死了,你可要活下去,成圣成佛,替我报仇。

琵琶抿着嘴,就开始哭。

几句话的工夫,八戒已经被彻底扫飞了,这只猪头的手段确实多,星光洒没了之后还有不知何时布在地上的阵法。

阵法被抹平之后,九齿钉耙又不知何时散成一个个零件,落在太岁的身边。

八戒一身白衣,闲庭信步般掐诀施法,虽然九齿钉耙的零件去往半空偷袭,同样伤不到太岁,至少能困一困。

只要能困,琵琶的蝎尾就能刺中太岁。

蝎尾上的毒连如来都能麻,何况是一个太岁。

这世上没什么事是绝对做不成的,八戒暗搓搓在心里对天蓬显摆。

可惜这次八戒显摆到一半,就发现九齿钉耙控住了太岁,而且还是长时间的控住了太岁。

八戒想也没想,一招替身保命大法就丢在了身上。

轰然一声巨响,被八戒不知丢在九州何处的替身道具就此烟消云散,八戒如闲庭信步般倒飞进隔壁的山里。

跟小白龙排排坐。

当然八戒本来不至于这么惨,他可以平稳落地,但是他要在半空中保持风度,就变得这样惨了。

八戒嘴角流着血,心里破口大骂,想这太岁有毒吧,你是 boss 啊,要站在那硬刚才对啊,放那么多分身不就是用来硬刚吗,怎么忽然还摆个假的在那呢?

九齿钉耙能长时间控住的太岁,必不可能是真的太岁。

真的太岁自然已经落地,一式神通击飞八戒,再回头一掌,就要轻描淡写废了江流儿。

乌光蝎尾,在他掌心一闪即逝。

太岁凝固了片刻,他望着燃烧性命出手的琵琶,淡淡摇头,说没用的。

固然蝎毒厉害,但毒敌山上又不止一个太岁,还有漫天的分身,当流沙界困满了人,八戒被怼进山里,这片刻间又有千百道影子冲到江流儿身边。

江流儿剑气纵横,左支右绌,眼看就要完蛋。

太岁负手而立,遥遥望着半空,他想:这次回到天庭,总算能斩却一尸了。

破风声响起,太岁目光一凝,自来人间后,眉头第一次皱起来。他是什么修为,怎么可能有人接近他,他却没有发现,直到破空声引起他的惊觉?

这人难道修为比自己还高?

太岁不信,太岁的法力运转至左手,他要迎着破空声来的方向,一掌把这只小苍蝇打死。

奈何来的不是苍蝇。

而是齐天大圣。

我有一棍,前扫百万天兵,如今只诛半神。

金芒乍放,石棍后出,万顷黑云如烟波俱散,太岁像是又回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斩尸不开的太虚之中,满目尽是恐惧。

魂魄还没来得及走,一并被六耳打死在毒敌山上。

·19

回王城的路上,江流儿还在跟八戒窃窃私语,说天庭这次估计要疯求了。

八戒深以为然,太岁这么大的神仙,说没就没了,完事猴姐又斩出了六耳,灵山只要不傻当然会回护西行小队。

只要天庭不想撕破脸打一场,怕是就要不了了之。

江流儿说,其实为师更好奇的,是六耳以后何去何从呢?

八戒眼前一亮,说莫非我们还会再多一个小师妹?

江流儿也振奋起来,仿佛刚才被太岁打出来的伤都荡然无存,「听说斩出三尸之后,化身都与本尊大不相同,那你说六耳会不会是乖巧可爱型?」

八戒不禁有些神往,乖巧可爱的小师妹啊!这种生物竟然真的要出现了吗?

对此我面无表情,静静的看他们做梦。

六耳就笑嘻嘻走在我身边,正用她聆听天地的耳朵,把江流儿跟八戒的话一字不落的复述给我。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这两个狗男人的话还正常,后来画风就跑偏了,从向往一个乖巧可爱的师妹,变成了对我这位大师姐的不满。

江流儿说,你大师姐太吓人,一言不合就摸头发,天天摸头杀,这谁受得了?

八戒说,女孩子霸气一点也是美的,主要是大师姐不好逗,也不爱笑,爱笑的女孩运气总不会太差,大师姐运气这么差不是没有道理的。

江流儿点头如捣蒜:就是,脸色这么差,鬼才喜欢她。

这些话说到半截,六耳忽然不说了,她朝我眨眨眼,说姐,我觉得他们言不由衷。

我:???

这明明就是这俩狗男人会说的话啊,怎么就言不由衷了?

六耳:男人嘛,总爱口是心非,不信我就给你试试。

当六耳转身就走的时候,我才发现六耳确实跟我相差很大,她喜欢笑,笑起来能风情万种,也能肆意张扬。

这会儿走到江流儿跟八戒身前,笑得又很纯粹,让人一见到就会知道她很开心。

关于六耳,我所知不多,只是隐约明白她是另一个我。

那些荒诞的梦,那些不经意的闪念,都会在六耳身上不知以何种方式绽放出来,变成猝不及防的一把火。

六耳望着江流儿,笑着点起一把火来。

六耳说,我姐让我问问你,在你心里,她跟琵琶是一样的吗?

这问题来的太直,江流儿都有点懵,想说你什么意思啊,贫僧堂堂东土高僧,灵山弟子,你问我心里对两个姑娘是否一样?

那肯定一样啊,我众生都平等好不好?

只是这个答案江流儿自己都觉得太假,他想了想,说你要真想知道,不如你剖开我的心,然后你自己告诉我答案,也算是解我一个疑惑了。

六耳笑得一脸满足,她说你不回答,就是不一样啦。

江流儿也笑,说或许是我骗你呢,又或许是我自己骗我自己,这玩意靠说哪做得了准?

还没等六耳回答,八戒就走到旁边,拍了拍江流儿的肩膀,说师父啊,以我过来人的经验,这样骗人骗己,都是一种爱情。

江流儿抠了抠耳朵,他望着西方驻足半晌,最终才笑着往前走去,他说爱不爱的,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六耳把这些转告给我,她满脸写着八卦,说姐,江流儿绝对有私心!就算还不是爱情,至少也不单纯是把你当朋友。

我:哦。

六耳:???

六耳说,就一个哦就没啦?

我回头瞅了眼死秃子,秃子死里逃生,又直面了点内心,此刻又像没事人一样,开始跳到小白龙面前,肆无忌惮的嘲笑他受伤贼重。

小白龙咬牙切齿,发誓要在以后驼江流儿的时候,把他的菊花颠爆。

是啊,爱不爱的,其实没什么区别。

离开毒敌山后,除了六耳八卦出来的插曲,其实江流儿还有更重要的事在思索。

琵琶的位置,只能是女王透漏给天庭的,这一路上江流儿得知了当年事,就更加想不明白,当初女王能救琵琶,今日为何要借刀杀人?

苦思良久,还是琵琶看不过去,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琵琶说,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

正在低头沉思的江流儿双目一闪,仿佛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他忽略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怎么都想不起自己忽略的是什么。

江流儿深吸口气,转望琵琶,说你告诉我,天地交合之气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事跟女王到底有没有关系?

琵琶职业假笑了一下,说死知了,我凭什么告诉你?

江流儿:……

江流儿一脑瓜崩就敲琵琶脑袋上,说老子刚才救了你的命,战场上还你侬我侬,现在用不着我了开始凭什么了?

琵琶就又笑,说哪是你救的我呀,明明是猴姐救的我。

江流儿不管,江流儿偏要听,他现在觉得自己进入女儿国就诸事不顺,一定是因为对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的判断出了大问题。

要么是女王,要么是子母河本身。

江流儿的目光悠悠收回来,他低头笑了笑,这些猜测还都是空中楼阁,没有任何凭据。她回过头再问了一次琵琶,说你能不能把子母河如何出现,讲给我听?

这话说得时候贼温柔,江流儿的双眸不杂尘埃,如风尘外物。

琵琶倒吸一口凉气,说行啊知了,都会用美男计了!

江流儿:要实在不行,就说点无关紧要的细节也可以。

琵琶笑起来,说其实吧,女王告诉过我,谁来毒敌山救我出去,我就把子母河的秘密告诉谁,虽然你也来救我我很感动,但听女王的话,我似乎只能告诉两位猴姐。

江流儿:???

江流儿不服,江流儿抗议,他嚷嚷着说要不是我们,泼猴到都到不了你人就没了!

所以那天我们在王城外三十里的荒野上坐下,围了一大圈,听琵琶讲那过去的故事。

关于子母河的真相,其实八戒与江流儿推测的不错,子母河之所以能孕育生灵,正是因为其中的天地交合之气。

而天地交合之气的来历,是源于凤凰一脉,理论上来说,凡间的女王是不可能拿到手的。

所以出手的一定是琵琶。

三界五行,四大部洲,没人会觉得是女王做成的。

·20

离开女儿国往西,是一片戈壁与冒火的群山,火焰山烧出茫茫荒漠,只有穿过这些荒漠才能再见人烟。

几年以前,女王抱着兔子跋涉在荒漠里。

没头没脸的沙子吹过来,兔子说你要去找天地交合之气,非要走这条路吗,就让我带你飞过去能死啊?

还没说完,兔子就吃了一嘴的沙。

兔子眼红了,小爪子伸出来,不管不顾就要挠女王。

女王笑不露齿,说兔兔,别闹。

玉兔挠了半晌,白白的小爪子也被风沙染黄,悻悻然收回手,颓然望着四下无边的黄沙,说蠢女人呐,我们究竟要去哪啊?

女王说,找另一个蠢女人。

玉兔:???

女王指着火焰山,说此间有绿洲,里面有只狐狸精,之前琵琶从西天一路逃来,也曾见过。据她说,这只狐狸默默喜欢了一只牛,那只牛在她眼里是盖世英雄,纵然这头牛已经有了家室,她不能奢求什么,那她也愿意为这只牛付出一切。

玉兔发出叹息,说果然是蠢女人。

女王笑起来,说爱情嘛,五百年前,这头牛也为爱情忘却生死过。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平天大圣了。

玉兔眼睛亮起来,说所以我们来这是要找牛魔王的?

女王摇摇头,说不能找牛魔王,无论天庭还是灵山,都在盯着他看,我们找那只狐狸。

玉面公主在摩云洞外见到女王跟玉兔的时候,还有些奇怪,凡人为什么要穿过黄沙,跋涉万里,来见自己?

女王笑了笑,说我来请你帮忙,作为报答,我可以为牛魔王除一大患。

玉面公主本来是不信的,凡人说要给平天大圣除去心腹大患,她只觉得好笑。奈何她望着女王的眼角眉梢,那隐隐压来的锋芒,她忽然语塞起来。

很多年以后,玉面公主总是会想起见到女王的这一天。

摩云洞外所有的山水风云,在女王的身后变淡了,只有女王笑容格外清晰,这些笑意都是刀鞘,那姑娘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眨,刀光就倾泻而出。

接着,她所说的一切言语,都让人无法抵抗。

鬼使神差的,玉面公主把女王请进了摩云洞,其实牛魔王的大患有很多,只是当下最令老牛讨厌的,最能造成他困扰的,莫过于一个叛徒。

牛魔王的弟弟,如意真仙。

五百年的低迷,足以造就很多叛徒,太多的人就靠监视牛魔王一家活着。

前几年牛魔王一怒出手,把在他眼皮底下滥杀无辜的一窝妖邪尽数诛灭,连带救下了摩云洞里的狐狸们。

这种俗套的英雄救美情节,引来两个结果。

一是玉面狐狸的确开始倾慕老牛,二是出手之后被如意真仙告发,上报天庭。

天庭说你这就不对,你要层层上报,等一个公正的判决。

牛魔王没吭声,如意真仙又偷偷上报,说老牛喝醉了酒,还抱怨天庭,说他妈那群滥杀无辜的妖精都是来监视他的,他哪里报得上去,还骂狗日的仙官。

这事的结果就是老牛被勒令不准再出火焰山,就是去外面见儿子都不允,为此铁扇跟牛魔王狠狠的吵了一架。

随后,如意真仙在天庭升官,得赏赐,并允诺他监察火焰山周边万里。

女王笑着对玉面公主说,我愿在女儿国掀出波澜,天庭必定会派如意真仙前去,届时我自然会杀他。

玉面公主啊了两声,想问你怎么掀出连神仙都惊动的波澜,又怎么杀神仙呢?

这话还没问出口,女王就已经给出了回答。

女王按着桌子开始指点江山,玉面狐狸的父亲是万岁狐王,如今在积雷山群妖混战的环境里艰难求存,前段时间若非牛魔王出手清扫,几乎就要灭族。

片刻的功夫里,女王侃侃而谈,给玉面狐狸指出了一条独霸积雷山的康庄大道。

能打得过的挑时机打,打不过的让他变弱,变弱也打不过的,要么让他投鼠忌器,要么让他自己自杀。

女王抱着兔子,可可爱爱道:「骗一个人自杀的法子有很多,而要让一个人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与信心,同样不难。」

玉面狐狸瞠目结舌,那一刻她生出一股错觉,虽然自己的修为比面前女王高出不知多少倍,但这个凡人要是想杀自己,恐怕分分钟自己就会死掉。

所以玉面狐狸小心翼翼问道:「姐姐这样的人物,还要我帮什么忙呢?」

「要请你去见一个人,陪他多聊聊天。」

「什么人?」

「火云洞,红孩儿,牛魔王的儿子。」

玉面狐狸战术后仰了一下,她眨眨眼,说姐姐,你要我去找他做什么,你没法子去吗?

女王笑了笑,说我不方便去,因为我没有理由见他,你迟早会与牛魔王纠缠在一起,现在去见他的儿子,纵然日后天庭灵山查起来,也无迹可寻。

玉面狐狸脸有点红,只听到女王说自己迟早会与牛魔王纠缠在一起,脑袋里都是粉红色的泡泡。泡泡冒了半晌,玉面狐狸才反应过来,说不对啊,牛魔王有家室啊。

女王笑着看她,说是啊,你才知道吗?

玉面狐狸一怔,她低下头,说我刚开始的时候,是不知道的,后来知道了我也没做什么。

女王说,我想他大概会做点什么的。

玉面狐狸:???

女王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个套路,说男孩子怎么追女生呢,一般要先展示自己的风采与魅力,不遗余力的帮你,那些经年的阅历,无坚不摧的背影,都是他们的武器。不过这些都是虚招,他们真正出手的杀招,是某个深夜崩溃里痛哭,把心里的所有脆弱都翻给你看的时候。

那时许多姑娘会心疼,会被刺痛,会想成为他心底的温柔。

「牛魔王现在就很脆弱,而且无处诉说,这片沙漠就这么大,他四处闲逛,迟早会来到积雷山,到时候你见还不见?你觉得他是英雄,这种目光是藏不住的,他会忍不住把心里的事都说给你听,那时是他先醉,还是你先醉?」

玉面狐狸懵在当场,手足无措。

玉面狐狸带着哭腔,说那,那我该怎么办?

女王望着她,说如果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就不要见他。

玉面狐狸说,那他怎么办?

女王笑起来,她说牛魔王的痛苦不是你赋予的,能解他痛苦的人也不是你。如果你执意要安抚他,那不是使他从痛苦中解脱,只不过是让他坠入温柔乡内,变得自欺欺人,忘记所有痛苦而已。

「能解他痛苦的人是谁?」

「其实我也不确定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能解他的痛苦,再过几年,会有一行人来到火焰山,那时一切就见分晓了。「

摩云洞里的忧伤狐狸怅惘良久,忽然被女王摸了摸头,女王笑着说,其实你真想帮牛魔王,只能与他一样高,与他并肩去看这天下。凭着仰慕的目光是没有用的,仰慕的目光见不到他五百年前的孤注一掷,更见不到五百年后的折戟沉沙,你没有法子真正理解和窥见他的心,而你眼里的温柔,不过是轻轻拂过他身体的春风。

眺望江山时,春风固然好,跌堕入谷底,不如秋水刀。

「其实以前有个叫孙悟空的姑娘说得好,她不想让自己觉得有朝一日会配不上谁,所以她要让自己与天同齐。」

小狐狸茫然了,说那我……

这次没用女王开口,兔子都知道了,从怀里掏出两本远古功法丢了出去,可可爱爱道:就从现在开始,练他喵的!

玉面狐狸啊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妖生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

离开摩云洞后,女王抱着兔子继续向西。

茫茫的荒漠还没走到尽头,烈日像是把一团团热气糊在人脸上,风中都是土与沙,玉兔本来已经打定决心,不到绿洲绝不说话的。

奈何兔子还是忍不住。

兔子说,你找红孩儿做什么呀?

这就说来话长了,女王笑不露齿,望着被黄沙再次糊了一脸的兔子,但笑不言。

兔子疯狂挠爪,啊啊啊了一通之后,瘫在女王怀里,说我们究竟要去哪啊,关红孩儿又有什么事啊,陛下您给个准信好不好啊?

风沙小了点,女王终于开口,说我们去朱紫国,等天地交合之气落下来。

兔子:???

·21

「其实我之所以能做出这些布置,都是你告诉我的。」

走过沙漠之后,女王开始给兔子讲戏,这一出女儿国西行记,目的当然是为了给西梁续命。

而为了续命,关键就在于天地交合之气,那么天地交合之气在何处呢?

这时兔子举起手来,说在灵山,那些凤凰与麒麟都不知所踪,但孔雀大明王在灵山无疑。

女王点点头,那问题又来了,我怎么悄无声息上天,把这天地交合之气拿过来呢?

兔子跟着点头,说是啊,怎么办呢?

女王笑出声来,拍了拍兔子的脑袋,说我想了很长时间,发现无论如何,当我上天的时候就必定会被神佛注意,那女儿国也将处在他们更严苛的注视之下。

那样不好,所以我不能上天。

兔子恍然,说所以你也不能去找红孩儿,引起神佛的注意。你只能去找玉面狐狸,那是只再寻常不过的妖精,抓人是很寻常的事情。

玉兔又把脑袋一歪,说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去找他们,又跟天地交合之气有什么关系?

女王望着西天,淡淡说,既然我不能上天,那就让天地交合之气入地。

「那年你跟我讲过灵山上的故事,关于孔雀大明王,他还有一儿一女,目前灵智已开,对不对?」

玉兔眼前一亮,说你要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你是不知道,灵山到处都在传这两兄妹之间眉来眼去,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要不是孔雀大明王罩着,估计早被一群神佛给按住打死了。

「且去西行吧,等我们到朱紫国,或许你就能见到他们了。」女王笑着往前,眼角眉梢不动分毫,里边都是一汪深潭似的平静。

其实孔雀一脉,身在灵山,贵为佛母,却不见得有多清贵。

毕竟他们是妖。

灵山上的日子,那对兄妹只能与伴着对方长大,同为妖精的基本都是坐骑,兄妹觉得他们的身份与自己不搭,而正经罗汉佛陀,又看不上二者。

数来数去,只有一个金蝉子还愿意理会他们。

奈何五百年前,金蝉子也被丢下了凡间,这五百年两兄妹除了无聊还是无聊,纨绔二世祖的脾气发作起来,经常去灵山脚下屠杀凡人。

百姓瑟瑟发抖的时候,就会有佛陀从天而降,降妖伏魔。

降妖伏魔,却不是降妖除魔,最多关这兄妹十几年,他们便会再次出来,用鲜血来求刺激。

灵山也不太管束,一是因为孔雀毕竟是佛母,还是要稍微给点面子,二是因为,用生灵涂炭来换顶礼膜拜,倒也没有多亏。

玩了几百年,终于连杀人也杀腻了,两兄妹开始学着折磨人,学着研究人的情感。

刚研究那会儿,两兄妹也试着学了一番,二人在灵山脚下交合,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变成灵山上著名的德国骨科。

灵山当然不能把这桩事大肆张扬,尤其不能令天庭知晓。

兄长觉得这事好玩,拉着妹妹特意在无人处堵住底层的尊者罗汉,对着他们开始交合。回头对孔雀大明王说,自己的丑事被发现了。

痛哭流涕,自请禁闭。

而那个底层的罗汉,或者是尊者,当然就成了被杀人灭口的对象。

关入寺庙中面壁的兄长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忽然找到了新的游戏。面壁结束之后,他与妹妹又用同样的法子,导致灵山里不少修者身死道消。

直到某日孔雀大明王把他们叫去,说有些事要有限度,再闹下去,就不只关十几年了。

兄长咧开嘴,说我们没闹。

兄长顿了一下,眉头一皱,觉得自己这个表情不太对,他想了想又变得悲愤起来,说这是谁在诬蔑我们,不过是情之所起,一时不能自控而已。

妹妹翻了个白眼,说哥,你一开始没演好后面就别找补了,尴尬。

兄长这才又笑起来,恭恭敬敬朝孔雀明王磕了个头,说您放心,孩儿一定谨守分寸。

之后这两兄妹又开始折腾凡人,由于他们的手段从滥杀变成了折腾情感,灵山也不知该如何拿捏,只等到信众越来越少,才在二人欺凌信徒时人前显圣,断然出手。

而后便是不许他们再如此频繁的下山,要隔上七八十年,才能下山痛快玩一次。

这七八十年里,当兄长的日益焦灼,除了能与妹妹交合之外,再无其他事做。修行之余,开始自残,自残之后,又觉得恐慌。

兄长说,这样下去,你我迟早要去地府一游了。

妹妹还满不在乎,一边割着自己的身子一边淡淡说:地府又有什么不好,听说地藏菩萨发了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们还能过去帮他。

兄长说呸,地府里多的是天庭走狗,你我过去,说不得就真要魂飞魄散了。

妹妹的眼神冷下来,说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这样活着也没意思。

兄长深吸口气,说再等等,灵山上这么多人,还没认识完呢,等跟他们玩够了,再做他想。

五百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又快到了两兄妹能够下山的时候,灵山上固然能跟很多沙弥玩耍,总归是见不了太多恐惧与尸体。

二人盼着能下山,已经盼了七八十年。

只是这次下山之前,两兄妹忽然发现南海观世音又带来了一个新人,那新人模样年纪都与他们相差无几,这让他们顿时眼前一亮。

多少年没跟新朋友玩过,当然要先招呼招呼客人。

这个客人身上带着五个索命金环,面无表情的望着兴冲冲走过来的两兄妹,极其高冷的点了点头。

兄妹二人自我介绍一番,并表示灵山这么大,我可以带你去转转。

新来的少年仍旧高冷,丝毫不为佛母的名头所动,他淡淡说:没空。

兄长咧嘴笑起来,他回头冲妹妹说,头一次见到这么狂的小子,跟灵山那群死和尚……

兄长的话还没说完,甚至头都还没转过来,右手陡然卷起一阵狂风,刮起尖锐的鸣响,劈头盖脸砸向面前的少年。

少年无动于衷,一任狂风吹到身上,五道索命金环蹦出道道金光,妖风溃散在他面前。

兄长转过头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笑道:「跟灵山那群死和尚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啊。」

少年盯着他,目光又越过他望向妹妹,妹妹双手抱胸,说你谁啊,观音还用这东西收你?

少年说,你认识它?

妹妹说当然,这是观音的索命金环,封你修为,也护你性命,想控制你的时候还能给你念一段紧箍咒,五指山下的猴子都逃不脱。

少年说,那倒未必,我若有猴子的修为,这金环就封不了我,我又不像猴子那么傻,非要守着一个唐僧,早纵身去四洲三界,紧箍咒也念不到我身上。

兄长大笑,说你倒是有想法,是下界的什么人呐?

少年扫了他一眼,说我是红孩儿。

其实孔雀的这两个孩子,对杀人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只是没有别的事做,更没有什么人愿意真心与他们交流。

红孩儿来灵山的那阵子,兄长眼里兴奋的光就从没消停过。

兄长甚至跟妹妹商量过,要不要打断红孩儿的腿,让他一直留在我们身边,反正看红孩儿的模样,他也不会在乎自己这一条腿。

是个狠人。

妹妹说,哥你怎么越来越傻了,他是观音的童子,你就是打断了他的腿,观音还是要把他带回南海的。观世音是灵山元老,爹都未必能管得了他,你别想了。

前一刻还笑呵呵的兄长就沉下脸来,去找到红孩儿,纯用拳脚,把他狠狠打了一顿。

红孩儿也不甘示弱,还击把兄长的打得鼻青脸肿,妹妹就在旁边咯咯直笑,拍手叫好。

完事他们一起躺在草坪上,兄长还问过红孩儿,要不要与他们二人一起交合,红孩儿皱了皱眉,说了句滚。

兄长就撇嘴,说你也没多大意思。

红孩儿着灵山悠悠白云,忽然想起不久以前,有个狐妖自称是他爹的朋友,来火云洞找过自己。

那狐妖给他讲了很多故事,照顾得他很好,让他一度觉得自己曾经的娘亲回来了。

只是很快红孩儿就反应过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个待他好的狐妖,一定是图他,或者图他爹的身子。

红孩儿问了那狐妖,那狐妖怅惘良久,说我不是馋你爹身子,当然我是喜欢你爹的,不过你爹倘若也喜欢了我,或许我就不喜欢他了。

这话很绕,红孩儿没听懂,他不想掺和这种事,最终还是把狐妖赶走了。

那些天里狐妖给他讲过的故事,说过的话,他却怎么也忘不掉。

其中就有一对纨绔子弟的故事,令他想起面前的孔雀兄妹,他扭头问这兄妹道:你们天天在灵山待着,是无法下界吗?

兄长的脸变黑了,他说能,七八十年才能出山一次,灵山周边玩一圈,就又被抓回来了。

红孩儿说,何不走远些?

妹妹嗤笑说,走远些,被抓回来岂不是又要被关得久些?

红孩儿说,原来你们脑子里想的,也是敌不过这些菩萨佛陀,既然你们都认了敌不过他们,何必再往外跑,认命就是了。

兄长翻身起来,瞪着他道:你说什么?

红孩儿也凝视着他,说既然你们认命了,就该老老实实当一只妖,被囚在灵山之上!像我一般,有个非同凡响的爹,于是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得!

兄长全身都在颤抖,但他除了愤怒,内心中竟然还有一种痛快,他心想:别停啊,再多骂我几句,多骂我几句,好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我还有同类哈哈。

只是红孩儿又不骂了,红孩儿想起玉面狐狸讲给他听的故事,故事里的纨绔子弟在大唐境内惹是生非,最后嫌长安城里的约束太多,跑去了蜀中飞扬跋扈,最终死在落凤坡。

于是他说,罢了,纵然你们能走远,这世上的落凤坡那么多,你们又是凤凰孔雀一脉,或许就死在那了。

这时红孩儿的心绪又平静下来,变成那种冷冷的,漫不经心的语气。

兄长勃然大怒,拎着红孩儿的领子把他拽起来,说你看不起我?

红孩儿哂笑的看他,不发一言。

妹妹的目光也凌厉起来,她在兄长身后说,哥,别理他,我们就去灵山远处看看,看这世上的落凤坡,究竟有哪一处能伤得了你我!

兄长狠狠丢下红孩儿,粗声说了句好,回头就与妹妹离开了。

红孩儿继续躺在灵山上,面无表情的望着云外,心如死灰之木,久无波澜,无悲无喜。

蓦地一个念头浮上脑海,红孩儿想:离灵山最近的落凤坡是哪里?

当初听玉面狐狸讲完那个故事的时候,红孩儿也查过地图,落凤坡这个名字天底下不多,除去遥远的大唐,火焰山以西,只有一个国度有这个名字。

朱紫国,落凤坡。

·22

朱紫国的京都郊外,一支利箭流星般划过长空,射穿了路过的孤雁。

孤雁落地之时,欢呼声稀稀拉拉,太子持弓的手垂下,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随太子出城游猎的心腹咬牙上前一步,说殿下且看,长空万里,当无浮云蔽日。

太子的目光扫下来,苦笑说,那究竟谁才是被射落的孤雁,谁又是天边的红日呢?

这话说完,太子游猎的兴致全无,把弓箭丢给心腹,独自策马回宫了。太子身后的随从无不叹息,望着他落魄的背影自伤前途,说红颜祸水啊。

几年之前,朱紫国的国君与太子还是标准的天家父子。

虽然有些互相提防,互相看不惯,但都憋在心里,至少能装出个父慈子孝的模样,直到一个女子进宫。

那个姑娘被封为金圣宫娘娘,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姑娘是太子的心上人。

负责选秀女的官员已经死了,据说是突发疾病暴毙,反正也没谁较真去查。只是这个交代显然不能熄灭太子三十年人生里第一次燃起的爱情火苗。

三番五次,旁敲侧击,太子向皇上求情,求皇上放金圣宫娘娘出宫。

皇上看太子的目光越来越冷,他问太子,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把她送进来?

太子沉吟片刻,说或可揣度一二。

皇上抬了抬头,示意他说。

太子低着头,说或许是有人不想让儿臣继续待在东宫,想扶持儿臣的几位弟弟。

皇上说,既然你明白,为何还要这样?

太子说,因为儿臣不明白,这种事父皇应该更明白,为何要陪着他们演戏?

皇上又愤怒起来,他瞪着太子,说你是在质问朕?

这话里藏着烈火,太子便沐浴在火里,他没有请罪,而是在火中伫立不动,说:儿臣不敢。

自那天父子君臣二人不欢而散后,太子的处境就一日差似一日,三天两头的被朝臣弹劾,一月里能有二十天是被关禁闭。

东宫里那些属官基本都离去了,只剩下没有门路的年轻属官被丢在太子身边,当太子偶尔能出门的时候,陪他射两只孤雁。

这天太子回城的时候,是从东门进的,很多年以后太子想起这一天,总觉得冥冥中有一双手把他带到了那个女人面前。

朱紫国京城的东门处,太子一行人遇到了一个避在路旁的姑娘,这姑娘抱着只雪白的兔子,正冲他笑着。

那时的风儿也不喧嚣,日头也不烈,太子也不知为何自己忽然就脑抽了,问道:「你瞅啥?」

姑娘笑了笑,欠身施礼道:「西梁女国特使,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一懵,心想西梁女国,那是什么东西?一国特使为什么没有鸿胪寺安排,还要跑到东城门这里来排队进京?

玉兔拱出了脑袋,把女王怀里的西梁国文书叼了出来。

太子愣了愣,赶紧招呼手下,好歹都是读书人,这种处理两国事务的手段,没经验总也在书里见过,赶紧去撑撑场子。

只是太子忘了,他身边的属官早已懒散,全部变成了咸鱼。

咸鱼甲磨磨蹭蹭接过文书,看了两眼又送回给女王,说女使只管进城,鸿胪寺在朱雀大街,很容易找,我们就不送了。

女王笑了笑,说劳烦了。

太子想骂这属官一顿,就这态度,岂能给父皇留下什么好印象?这念头刚蹦出来,太子旋即又想,我现在还能有个屁的好印象。

再次心灰意冷的太子冲女王拱拱手,叹息着离去了。

望着太子进城,玉兔瞅了女王一眼,说这不对啊,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女王说,不让他走又能如何?

玉兔眼睛亮了,说以你这个死腹黑心机女的作风,不应该是三言两语把他挑逗起来,回头就提兵砍死自己父皇,夺取军国大权,完事在被你忽悠的去帮你做事吗?

女王说,咦,你很懂我嘛,要不要吃麻辣兔头啊?

玉兔晃着耳朵,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又开始乱挠,说死女人你再提麻辣兔头,信不信我分分钟掐死你!

女王抱着扑腾的兔子,笑容满面,踏进朱紫国京城。

其实兔子说的思路大概是没有错的,只是顺序错了一点,女王是西梁女国的使者,没道理见到太子,忽然就促膝长谈。

至少要先走完流程,说西梁女国初立,这是来远交近攻了。

玉兔就很奇怪,说你费这劲干嘛呢?

女王敲了下兔子的脑袋,说当然是为了防备出事以后的查问,我虽然人在这里,但跟发生的事情毫无关联。

玉兔撇嘴,说这谁信啊?

女王笑起来,说那我一个西梁女国的凡人使者,来到朱紫国,挑动太子夺位,又提前算好孔雀大明王的儿子女儿会来落凤坡,还鼓动太子为我抓鸟……这可信吗?

玉兔张了张嘴,说那这也不现实……

「要不我们打个赌,我输了就请你吃麻辣兔头。」

「……」

「红烧兔头也行。」

「你个死腹黑心机女,看我今天不挠花你的脸啊混蛋!」

其实这些事虽然听起来很难,但做起来很简单,至少女王做起来很简单。那年主持秀女选取的官员虽然死了,终究没有死光。

曾经牵扯其中的礼部官员,如今就有一位,身在鸿胪寺,奉命接待女王。

女王是个好人,当然要多替这位礼部官员聊聊,这官员对太子怨气很大,认为太子现在失势是咎由自取,为了一个女人,也太过不孝。

女王只是笑,她明白这官员的怨气,多半是由于自己的前途被牵扯。

不过女王身在异国,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感慨自己的国家也有过不孝的太子,发生过自不量力的太子发动兵变,除了杀掉几个大臣,很快死在崇政殿前。

官员当时说了句慎言,眼神又雀跃得很,显然期待太子落入这种结局。

只是回到家之后,这位官员才想到,现在太子失势已成大局,但难说太子会不会狗急跳墙,也来一波兵变,到时候太子固然是必死无疑,可是能拉几个垫背,谁也说不准。

官员冷汗涔涔而下,但觉届时自己必死无疑。

这一夜,官员彻夜未眠,最终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先下手为强。

要弄死太子。

而这个晚上,随口敷衍了两句话,什么建议都没给出的女王睡得正香,且等大梦醒来,朱紫国再乱三分。

·23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朱紫国,其实真乱起来,也不过只花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王爷与太子先后发兵,老皇帝余威犹在,亲率禁军要去灭了这两个逆子。

兵发未半,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禁军手里。

太子与王爷手中的兵马不多,所谓兵变,其实是变相的斩首计划,只要王爷能冲进东宫杀了太子,就能迅速稳定局势。而太子的动向也很奇怪,他提前在宫门外设伏,要伏杀自己的兄弟。

东宫里的属官提醒过他,说以殿下如今的处境,纵然杀了王爷,也难逃陛下赐死。

太子丝毫没理,宫门前一场截杀,张弓搭箭,承载了朱紫国国运的一箭射出,杀了自己的弟弟,平定了这几个月来的动乱。

这时消息传来,东宫的属官们才知道,原来皇上被人刺杀了。

几位属官的身子一阵冰凉,太子却没看他们,而是发下命令,将那禁军找了出来,先是拷问出刺驾动机,随后再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东宫的属官面面相觑,人人都怀疑这是太子的安排,但完全没有任何证据。

无论事后的人们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天家夺嫡,最多是被一个身负血仇的路人抓住机会,刺杀了先帝而已。

江湖里有人提起,各自道路以目,心说太子真是好手段。

而太子——也是如今的朱紫国国王,他也觉得自己是好手段,他笑着想起这几个月来的一步步谋划,似乎所有人都在配合他。

比如那个西梁女国的使者,配合得尤其好。

两个月前,西梁女国的使者第一次来东宫,说鸿胪寺的礼部某官员似乎联系过王爷,京城里最近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又很快消失在京城中。

那时太子还很颓丧,觉得多点江湖人就多点吧,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女使沉默片刻,说,或许是外臣多想了,其实天家之事,一死一生,谁也没有办法啊。只不过外臣与殿下有数面之缘,感动于殿下为了爱人与陛下争执的勇气,若殿下一蹶不振,恐怕当今国王百年之后,金圣宫娘娘就要随之殉葬了……所以,还望殿下好自珍重。

这话说完,女使就告退了,太子喝着闷酒,心想这没头没脑的一通说,又是几个意思?

片刻之后,太子反应过来了,女使的意思是这京城里的江湖人是冲着自己来的!那礼部的官员勾结王爷,要先下手为强!

这个念头刚蹦出来,太子就觉得荒谬,自己已经失势,王爷怎么可能冒这种风险。

正如女使所说,这是她想多了。

只是这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抹消不掉,太子酒也不喝了,就在东宫来回踱步,满脑子只有三个字来回重复。

万一呢?

万一王爷真踏马是忌惮他十几年太子地位,根基深厚,为了防备自己狗急跳墙,就非要除之而后快呢?

不对,太子停下来,心说我怎么也不能是狗啊。

太子揉了揉脸,觉得不行,自己要支棱起来,纵然不是狗,也要跳一跳墙了,否则不当太子事小,真跟金圣宫娘娘成了亡命鸳鸯,可就太亏了。

遂开始准备应对。

其实东宫属官们想的很对,即使自己能胜过王爷,照样还是会被父皇弄死,除非自己能把父皇也一起控制住。

显然,太子没那个本事,禁军他无论如何使唤不动。

正焦头烂额的时候,西梁女使又来求见了,女使说有一件事,不太方便告诉陛下,但是总要防患于未然,所以告诉殿下吧。

那件事说白了很简单,当皇上的,谁没冤杀过几个人呢,谁没一纸令下,衍生出几桩家破人亡的寻常事呢?

当然,一般情况下这些人是不敢报仇的,刺杀皇帝,想想都令人害怕。

然而总有头铁的,脑后有反骨的,心气高的,真一门心思想报仇。

太子脸色很古怪,他说当真有这样的人?

西梁女使,当然其实应该叫做西梁女王,同样的问题玉兔在不久前也问过她,玉兔说真有这样的人吗?

女王笑了笑,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这样一个亡命徒。

反正这个人跟女王见过面,三言两语之下,女王就窥见了他内心曲折,而这种事嘛,虽然女王只是使者,但还是要跟人提醒一下。

不然真出了事,还以为是自己勾结的呢。

太子大为感动,说异国他乡使者,为本国国事如此关心,当赏。

就这么着,女王领了赏赐回去,太子暗中找到了这个想报仇的亡命之徒。

宫变那天,女王还能玉兔在城外寺庙里吃着蜜饯赏着花,京城里忽然就喊杀动天起来。

玉兔遥遥听见,瞥了女王一眼,说心真脏。

女王狭长的双眼眯起来,笑嘻嘻的,说哟,某只小妖精是不是还欠我个麻辣兔头啊?

玉兔腮帮子鼓起来,说没有!事还没有做完呢,才没有欠!

女王笑得很开心,说要事情做完还不简单,孔雀大明王的一对子女是疯子,无论什么好玩的都要玩一玩,当皇帝这么好玩的事,他们怎么能不做?

「那太子千辛万苦荣登大宝,无论谁觊觎龙椅,无论他付出什么代价,总要斗一斗的。」

这个凡间,能伤孔雀大明王子女的人不多,不过这年头无论是道家的气数还是佛家的香火,其实都讲究个运道。

太子如今升级成为国王,自身牵连国运,如果有什么献祭多少年生命的法子,将他身上的国运牵连到弓箭上,不说能诛杀几个神佛,重伤两只小妖还不成问题。

几个月后,孔雀大明王的子女如约而至。

哥哥与妹妹眼里都写着兴奋,要在真正广袤的国度里大玩一场,哥哥说我听闻人间的帝王很威风啊,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哥哥笑起来,说我要是让臣杀他子女,你说他会不会谢恩?

妹妹觉得无聊,说当然会,你只要不杀他,他都觉得谢恩,当官的没几个不是衣冠禽兽。

哥哥大笑起来,说那到时候我就告诉他,不好意思,朕骗你的,哈哈哈哈哈……

这些玩法还没来得及实施,一只琵琶精装扮成的道人就施施然来到了朱紫国,露了两手法术又揭破了孔雀大明王子女到来的消息。

一时间,朱紫国新国王咬牙切齿,觉得漫天神佛都是在跟他胖虎过不去。

当然,国王一开始也不想用琵琶的建议,说废自己多少年命数,就想着要么送点东西玩,要么大军围剿。

送的东西这兄妹俩都要了,完事又把送礼的人吃了。

国王:……

国王这会儿才明白过来,这终究是西天的神佛,跟凡人是不会废话的,于是派兵围剿。

死了几万人,国王沉默很久,回后宫把金圣宫娘娘一顿云雨,愤而出宫,披盔戴甲,提着弓箭径直去了落凤坡。

两兄妹还在笑,说哟,国王来了呀,国王不在宫里,那宫里该再需要一位国王啊。

国王不言不语,张弓搭箭,命数疯狂燃烧,一箭贯穿苍穹,裹挟着王朝的气数杀向两兄妹。

凡人的箭不快,两兄妹笑着就想躲,只是躲避的念头一生出来就消失了,与此同时,他们脸上的笑容也终于消失了。

国运所钟,人力无穷,一箭既出,无所不中。

两兄妹一声惊叫,先后被这一箭穿过,化作鸟型,坠落地面。这时候,自然就是琵琶现身落凤坡前,施施然自二鸟身上取走天地交合之气的时机了。

琵琶回身,朝朱紫国王施礼,说我会把他们远丢西方,灵山自会有人找来。只是他们毕竟是孔雀大明王的孩子,未来若有劫数,还请陛下坚持。

此前一瞬间苍老十数年的国王再闻此言,身子一抖,竟是双目之类,泪流滚滚。

泪眼朦胧里,国王送走了扮成道士的琵琶,又送走了因为宫变而滞留在京的西梁女使。那位西梁女使还挥手朝他笑,说陛下,有缘再见。

国王哭着想,可踏马别再见了。

哭完之后又想,咦,不对啊,这女使也没做什么啊,我为什么不想再见她?

·0

这个故事从琵琶口中讲完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大家都是出挑的姑娘,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六耳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猴姐啊,没事,虽然我们没有脑子,但我们可以挥棍直接莽。

我:……

这种时候我忽然感觉原来六耳真的是杂念化身,能窥见我的想法,顺便烦我一通。

不过比起我和六耳,更懵逼的还是江流儿与八戒,六耳说,这两个平日里自诩动脑第一流,此时才发现原来诸葛亮在西梁,而自己撑死了是智多星吴用。

江流儿说,这就过分了,吴用是宋朝人,还没出现呢,六耳你听古今八方也有个限度吧?

八戒闷声说,但这个形容还是到位的。

江流儿就不说话了,闷头赶往西梁京城。而最懵逼的当然是小白龙,小白龙此时皱着眉头,万分不解,说你们怎么了,女王到底干了什么啊?怎么最后就这样了?

沙僧摸了摸小白龙的头,说别问,问就暴露了。

白龙拍掉他的手,说暴露什么?

沙僧看智障一样看着小白龙,说傻。

白龙呵呵一声冷笑,说虽然我脑子不太好用,但我至少还有玉树临风的皮囊,你有什么?

沙僧:???

师徒几人再次回到女儿国,女王跟燕西楼笑吟吟的等在城门口,我见到女王的那一刻有些恍惚,忍不住又想起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风。

女王告诉我,如果日后我想清楚我究竟要做什么了,就回来找她。

她要跟我出山,开拓前所未有的伟业。

那时我只知道她的手段必定高超,但没想到能高超到这种地步,我想问问女王,为什么她要找我,有什么事她不能自己去做呢?

后来女王告诉我,她能因势利导,却无法振臂一呼。

当我能再次明悟,坚定道心之时,就是齐天大圣再次登高一呼,三分天下之时。

那天女王挥手送别,说几位高僧,女儿国小,就不留你们用膳了,趁着还早赶紧走吧,否则天庭再来几个人,西梁可撑不住啦。

江流儿嬉皮笑脸,说要不陛下跟我们一起走?

女王巧笑倩兮,说圣僧想得真美。

江流儿一本正经,说贫僧觉得陛下跟贫僧很配,只要陛下一句话,什么清规戒律,什么圣佛灵山,贫僧都可以抛诸脑后。

女王笑着指了指西边,说:滚。

江流儿不太懂,说陛下既然愿意告诉我们往事,为什么不愿跟贫僧走?

女王瞄了我一眼,又对江流儿说,我本就不是告诉你的,倘若叫你听了去,也不过是为了提醒你。

江流儿了然,继而垂头丧气,说陛下,有些人有些事,得顺其自然。

女王又笑起来,狭长的眼睛微眯,说好啊,如果圣僧刻意引导某些人某些事为你所用,莫怪朕出手不留情面。

江流儿也瞄了我一眼,又瞅着女王,瞅了半晌蹦出来一句:陛下,您真不跟我走?

女王笑了,伸手指向西。

江流儿还是不走,开始死皮赖脸,说什么一见倾心矣,无论如何也要把女王拐到西行队伍里来,如果不来,那我江流儿就入赘女儿国。

我走过去,一棍抽断了江流儿的腿。

江流儿惨叫一声,被我丢给了六耳,六耳笑嘻嘻的接过,挤眉弄眼,说师父啊,你知不知道虽然我也没多么喜欢你,可我还是会吃醋的啊。

这会儿我正歉意的冲女王点头,说见笑了。

一个笑字没说完,听到六耳的碎碎念,几乎就想回头把六耳也给清理了门户。

女王扬声大笑,说走吧走吧,如果不是女儿国还立足不稳,除我之外还无人看顾,或许我真的就随你去了。

笑完这一阵后,女王又静静的望着我,眉眼里的笑意还未散去。

她说,孙悟空,我等你回来。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重重点头,我说好,我一定回来。

这么多年啊,没人像女王这样看我,无论因为什么,我都会回来的,那个月朗风清,花下对酌的夜晚,再西行多少年,我也不会忘却。

离开女儿国,多了一只六耳,我们继续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