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庄观人参果

五庄观人参果

·1

清明那天,我踏入五庄观。

这一路走来,我所见到的远比我想象的多,江流儿的话时时萦绕在我耳旁,那些关于改变世界的豪言壮语,在他口中,都变成了忍辱负重。

只是我不明白,你忍辱负重,死的为何是一只无辜的老鼠。

那只老鼠被八戒打残,扔进流沙河的下游,成了黄小鼠的替死鬼,我犹记黄小鼠回来时一脸悲愤,他知晓这件事吗?

那一腔悲愤,是真情流露,还是八戒告诉了他此行十拿九稳,他才倾情演绎?

倘若黄小鼠不在乎无辜小鼠的生命,那很多年后江流儿与一个个的黄小鼠改天换地,所光复的是昆仑时代,还是另一个灵山?

江流儿很自信,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放心吧,事情不会变成你担心的模样,黄小鼠一无所知,所有的罪孽都由我一人承担。

凉风如水,掀江流儿月白色的僧衣如浪涌,他就站在潮头,准备迎风破浪,或被大水淹没。

江流儿说,前面不远就是五庄观了,别进去,绕着走。

天蓬一头雾水,说师父,为何要绕?

江流儿望着无边夜色,说或许绕也绕不过去,这是路上的一劫,我怕你们死在这一劫里。

沙僧说,那你不死在这一劫,准备死在哪一劫?

江流儿:……

江流儿心平气和说,我哪一劫都不想死。

沙僧点点头,说那你想得挺好。

江流儿嗔了,江流儿说你特么有完没完,能不能学学你大师姐正经点,或者学学天蓬不懂就问,实在不行你像小白龙一样卖蠢不香吗?

正在欢快的四蹄刨土的白龙马一怔,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风评被害。

沙僧一脸死人脸,说不香。

江流儿出离愤怒了,他一摔九锡禅杖,气呼呼的就往西走。我能怎么办,我当然只能当先跟过去。其实我多少猜到江流儿的意思,他就是想随便找个由头,不走五庄观。

五庄观里的一劫究竟有什么危险?

五百年前我去过的地方不多,我问天蓬,说那是个什么去处?

天蓬只知道五庄观的主人是镇元子,地仙之祖,跟他的战力在伯仲之间,不过镇元子种了人参果,能延年益寿,人脉不知比他广到哪里去了。

我眉头微蹙,说人参果,又是什么东西?

天蓬摇摇头,说只在蟠桃大会上见过,据说是集天地精华的好东西。

沙僧倒是罕见的闪了闪目光,我想以他当时的地位,跟在玉帝身边或许更知道些。

还不等我问,远处骂骂咧咧,处在暴走状态下的江流儿忽然住口了,我抬眼望去,一心想绕过五庄观的江流儿最终也没成功。

两名道童立在他的身前,像是恭候多时了。

·2

刚进五庄观的时候,像是回到斜月三星洞,这里青鸾翠柳,云崖浅溪,都有种道家圣地的感觉。

从清风、明月口中也听到镇元子的消息,那是个少有的神仙,不愿在天庭久居,反而能行走人间,时常救济苍生。

我问江流儿,这镇元子不错啊,你怕什么?

江流儿说行,你要觉得他不错,一会儿千万不能出手,懂不懂?

我有点懵,不明白江流儿的意思。

江流儿拿出书给我掰扯,说你还没看明白吗,这条路对我们而言,是一条积蓄力量的路,要隐忍,成为西天的佛陀,自然有机会改天换地。但这条路对灵山和天庭来说意味什么,他们凭什么让我们走,那些老阴比不知道你我的心思吗?

我没说话,抬头看着天。

江流儿奇了,说你看什么呢?

我说往常你说这种话,都会有雷劈你,今天怎么没有?

江流儿嗔了,说你能不能听重点?之所以容我们走这一遭,是因为天地自能塑英雄,于是有些身死而魂不灭的人,总能脱离灵山与天庭的掌控。对付这些人,来硬的不行,只能用各种法子消磨他们的心思斗志。简单点的就是拿五指山压,用流沙河洗,稍微高端一点,就是父子相残,生灵涂炭,你看从前飞扬跋扈的哪吒,如今不就变成了三头六臂的泥塑。

江流儿说,西行一路,就是那两群老阴比为我们准备的英雄冢。

我沉吟片刻,说咦,又没劈你。

江流儿彻底嗔了,说我特么因为在五庄观里,寻常雷劈不下来!

我忍不住笑起来,拍拍江流儿的肩膀,说别生气,就是逗逗你很好玩,这几天你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太像你了。

江流儿听到前半句刚想嗔上加嗔,我后半句出口,他又挑眉熄火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狗和尚偷偷跑去找天蓬,说你女人多,帮我分析一下,我现在产生了人生三大错觉之一,那她到底是不是喜欢我?

天蓬:???

天蓬说首先我女人一点都不多,其次师父你是出家人,不应该有这种错觉,再次你说的那个她……究竟是谁?

江流儿嘿嘿一笑,刚想开口,就被路过的我一脚踹飞了。

「总而言之,五庄观也是一劫,你如果在不该出手的时候出手,你的紧箍恐怕就又要发作了。」

这一路上,没人给我念过紧箍咒,我还以为不能继续西行就是最大的惩罚,此时听江流儿说才知道或许不是。

我问他,我的紧箍咒是什么?

江流儿指指东方,说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

原来我的猴子猴孙,就是我的紧箍。

沉默片刻后,我又望着江流儿,说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杀司命星君你为什么不怕?

暮色沉沉,五庄观里亮起灯火,清风明月扬声从门外传来,说要请诸位殿前用餐,一品人参果肉的滋味。

江流儿望着门外,缓缓说:「还不是因为司命星君你杀得了,镇元子你杀不得。」

我发间的金簪如流影般晃过一袭黄衫,我说秃子你未免小瞧我了。

江流儿摇摇头,说我不是小瞧你,而是你之所以能杀司命,是因为太多人都想让他死,如果没人想让镇元子死,你就什么都杀不成。

天蓬说,这不公平,是否该死,不应该由人多人少来定。

沙僧哂笑一声,开始吐泡泡。

白龙马已经开始习惯自己的身份,在门外乐呵呵啃着仙草。

三声古钟悠扬,五庄观的正殿已燃起檀香,我站起身,说秃子你究竟知道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出手?

江流儿叹了口气,说走吧,你去吃一餐人参果,大概就知道了。

·3

神仙会有欲望吗?

凡间说,清心寡欲,斩断尘缘,才能登上九重天。

江流儿告诉我,神仙如果没有欲望,那他们为什么要当神仙?又为什么会争香火?当香火分量不够,又为何要打要杀?

其实神仙当然是有欲望的,千百万年的高高在上,生杀予夺已经根植在他们骨子里,凡有所需,都可以对万界生灵索求。

当任何欲望都可以轻易得到满足,自然就显得无欲无求。

这世间罕有脱离他们控制的人,只要你想修行,关键处都要有机缘造化,如果真的有人凭着天生的灵韵与汗水,没有机缘也有希望创造机缘。

那这样的人,就会被扼杀在摇篮里。

当然,像我这样的初出茅庐就一刀满级,他们没扼杀成。

只是更多的少年少女,淹没在世间的尘埃里。

「这些尘埃,现在究竟在何处呢?」万寿山,五庄观的正殿里,天蓬悄然问向江流儿。

这时我多少已经有了猜测,我回头望着沙僧,说你早知道这种事了对不对?

殿外的清风明月已经端来了人参果,那两颗人参果与婴孩无异,沙僧的目光望过去,说这些人参果,都是那些少年人的灵韵所化。

天蓬说,当初你没劝过玉帝吗?

沙僧闷声说:「劝过,他说这世上的纷争之所以这么多,就是修行者太多,如果代代都能跳出来天纵之才,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天下就绝不会安宁。」

「所以剥去这些孩子的灵韵,虽然会让他们成为凡人,但天庭会派人看顾,荣华富贵一生其实也不错。」

江流儿嗤之以鼻,说这么智障的逻辑,你也信?

还没等沙僧回话,两颗人参果已经端至眼前,金童清风与玉女明月,齐声唱喏,说恭请圣僧用膳。

那两颗人参果香气四溢,婴孩般的面容憨态可掬,还带着诡异的笑容。我心想这种东西,江流儿不会真能吃下去吧?

江流儿挑了挑眉,说只有两个,我有这么多徒弟,怎么分?

清风明月又齐声说,家师叮嘱,只奉送给圣僧您。

江流儿哈哈大笑,说猴啊,连你们的份都没有哈哈哈哈。

江流儿笑着吃了两颗人参果,停都没停,说啧,真香,不愧是天地灵气所钟的神物。

随后就是宾主尽欢,我与天蓬对视一眼,决定今晚都不跟江流儿说话了。

·4

那天晚上,我以为江流儿是低估了我的忍耐力。

虽然玉帝的逻辑很智障,天庭的操作也很让人恶心,不过我还是可以忍。

这时我还以为,当我成为西天女佛,可以有机会改变这一切,而现在出手,只会平白葬送花果山猴子猴孙的性命。

奈何我能忍,天蓬不能。

星月高悬的时候,天蓬叩响了我的门,推开门我还很诧异,在我印象里天蓬从来都是守礼君子,夜敲师姐门这种操作,不应该是他的。

难道是八戒?

当然不是,因为八戒不会脸红。

天蓬脸有点红,他说大师姐,我可不可以进去坐坐?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我想你有事就说,你脸红个什么鬼啊。

天蓬也不想的,但天蓬总觉得自己这样偷偷摸摸进姑娘房间很不好,而他又没干过很不好的事情,第一次,难免有些脸红。

我:……

总觉得这个作者的文风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天蓬开门见山,说我想帮帮那些少年人。

那我自然也想帮,不过现在能怎么帮,总不能推倒人参果树,毁了人参果。况且即使毁了人参果,也未必能帮到那些少年。

天蓬沉吟片刻,说所以我想去偷人参果,偷到手之后,或许能研究一二。

如果只是偷人参果的话……

我望着天蓬赤诚而纯净的眼神,好吧,我倒戈了,至于江流儿天天念叨大局为重的滋儿哇瞬间被抛诸脑后。

当夜,我与天蓬偷了三只人参果,顺便把沙僧踹起来,叫他研究一二。

沙僧又叫起了小白龙,小白龙心想我就是个纨绔少爷,这种高难度的操作应该交给高智商人士才对吧。

于是小白龙又找了江流儿。

天蓬:……

我:……

江流儿嗔了,江流儿一日十嗔,他闯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和天蓬正对着人参果尝试种种导引之术,尝试能不能把人参果里的灵韵吸出来。

江流儿一声低吼,说孽徒!搞毛呢!

天蓬手一抖,三只人参果转瞬炸开,砰然一声响,如暮鼓晨钟,传遍了整座五庄观。

江流儿眨眨眼,屋里的场景如同定格,我深深吸气,还嗅到了人参果浓郁的香气,我朝江流儿说,秃子,你摊上大事了。

五庄观的反应还是很快的,毕竟诸多导引法牵动之后的人参果,炸开的香气也格外芬芳。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江流儿一脸谄媚的笑容,立在我房间门前,对清风明月说误会,都是误会,我这三个劣徒想尝尝味,一不小心打碎了人参果。

清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目光像是在说:你把我当傻子?

明月就比较直接了,她说我数过了,人参果丢了四颗,你们赔吧。

天蓬眉头一皱,说我们只拿了三颗,不是四颗。

明月说,树上丢了四颗,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清风侧目望向明月,一直面无表情的道童,缓缓在脸上打出了一个问号。

这个疑惑的表情出现的很奇怪,我发现清风的面部神色很木然,只有这个疑惑的表情,才能显出一点生动。

天蓬还在辩解,说自己没拿就是没拿。

明月沉默片刻,说或许,人参果落地即溶,你们采摘时或许没留意,掉入地下一只。

天蓬望向我,我缓缓摇头,我们当然知道这种灵韵结成的东西不能轻易敲落,好歹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不至于犯这种错误。

不过我还是阻拦了天蓬继续说话,因为我感觉面前的明月似乎想做什么。

我问她,如何证明是我们敲落了一只人参果入地?

明月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你,你们可以砸开地面,看看人参果树的地底。

清风木然的脸上又丰富起来,狠狠打出了一个叹号!

江流儿眉头一扬,说哎呀,不用了不用了,三个人参果还是四个人参果我们都赔不起,账你先记灵山头上,以后我们成了佛必定还你。

话音未落,江流儿抬脚就要走。

长发飘扬,金光乍起,我横棍在手,拦在江流儿的身前。

江流儿回头,我冲他一笑,说师父,来都来了,就看看吧。

江流儿悔不当初,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欠,猴子跟猪头研究点人参果怎么了,还怕他们真研究出什么东西吗,为毛自己要忍不住去管呢?

果然,节外生枝,总是会有节外生枝的节外生枝。

那天,我挥动打翻了人参果树,无边的黄土被扬起,地底是人参果树深深的根系。

而这些根系上,都系着光溜溜的少年少女,他们身上布满伤痕,还有的似乎正在接受指令,木然的做一些不堪的动作。

这些少年少女的对面,都飘着一枚玉简,荧荧散发着文字。

噗通一声,我听到身后有人跪倒,我知道,那应该就是明月了。

其实故事也很简单,那些灵韵所钟的少年少女,往往都很好看,他们并没有被放走,享受一世荣华富贵。

因为彼时天庭还有另一套规则出世,神仙不能拥有爱恋。

越是被禁止的欲望,就越会蔓延,多少人想通过其他的途径,宣泄自己的欲望?

这些神仙不把人当人,早已成为习惯,能在不露面的情况下,指挥这些少年少女,凌辱这些本该灵韵所钟的人,就成了最好的宣泄途径。

耳边是明月的哭声,眼前是漫天的玉简。

我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六万枚,这不止是天庭的天兵天将。

我眉间落满冰雪般的刀意,我回望江流儿,说镇元子做的好生意,二十六万修行者,三界都是他的买家!好一个五庄观,好一座万寿山!

沙僧的目光也罕见的红了,他抬头望天,忽然想大声质问,想说张百忍,这桩事你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了吗?

而沙僧的举动,也使我的目光声音更冰冷。

我盯着江流儿,说出的话像寒刃缓缓拔出刀鞘:「江流儿,你也早就知道此事吗?」

·5

你有没有听过许多不平事?

当你听到这些不平事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那年江流儿还不是唐玄奘,金蝉子身为如来大弟子,自然能耳闻三界,洞听九州。

关于万寿山下,五庄观前的阴恶事,江流儿也是知晓的。当初他问过如来,说这样的事你为何不管?

如来说,这是天庭的私事,我插手容易引发动荡。

江流儿说那行,你不管我管,完事你把我推出去顶罪,没问题吧?

这时如来倒是没反对,他只是认真的对金蝉子说,你要怎样出手,才可以保证天庭不把风浪引来灵山?

江流儿沉思许久,没能想出办法。如来又告诉他,其实只要兼并了天庭,以灵山梵音袅袅的立山之本,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自那时开始,江流儿就受如来的潜移默化,他总觉得要放弃眼前的快意恩仇,去换取未来的光明新世界,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那些阴恶事,都被江流儿深埋在脑海里。

正如他西行路上所滋儿哇的,大局为重,罪孽我背,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

都是那时种下的因。

五庄观前江流儿听到了我刀意森然的问话,他望着人参果树那深深的根须下面,无数的男女遍布伤痕,他忽然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

其实当初江流儿之所以听了如来的话,放弃五庄观前的事,不仅是因为所谓的大局为重。

正如他一路走来,对徒弟们所说的,也不全是因为大局为重。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从没看过这些。

江流儿虽然看起来很跳脱,但是他毕竟遍览佛经,他心中的爱情也是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等她在桥上走过。

没看过片,更没看过这种东西。

当你只听过恶事,却未曾目睹时,那些事情在你心中的冲击其实不强。

你想改变这些事,你可以理性的分析,说为了根本杜绝,我愿大局为重。

于是江流儿是这样的江流儿。

只是五庄观前,星月洒落,霜辉在肩,江流儿切实的见到了,那些前一秒还在呻吟的少年少女,被定海神针抛起在半空后,都神色木然,呆呆的将目光从玉简转至自己一行人的身上。

遍体鳞伤,双目无神,余生再无悲欢。

江流儿的心陡然烧起来。

无边的怒火淹没了他,这不只是对镇元子恶行的怒火,还有对自己的怒火。

我望着江流儿,冷冷的注视他,我发现他对我的问话似乎没有太大的留意,这使我当场就想把金箍棒砸到他的脑袋上。

江流儿落下泪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江流儿落泪。

江流儿回望我,声音有些哑,他说不错,我以为我早就知道此事了,但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沉默片刻,挥棍,斩落错杂树根,天蓬在旁编织星纱,罩在这些少年少女的身上。

我望着江流儿,说那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碰到过杨戬,又有一个好师父,如今在人参果树下的,就会有一个我?

江流儿闭上眼睛,他没再看我,但他终究还是敢对我说真话。

他说,我没想到过。

是啊,从始至终,都只有我是世间倔强的女子。

我扬起金箍棒,说江流儿,我要去杀镇元子,无论能否杀得成,你没资格拦我了。

·6

江流儿还是拦住了我。

因为江流儿睁开眼,眼角的泪水消失无踪,他的双眸一片冰寒,他说:「你这样去,杀不成他。二十六万买家,一个法力高强的镇元子,不是能一人能杀的。」

我的身形停滞片刻,于是我又听到江流儿说。

「再多加一个我,你才能杀得死他。」

夜风骤起,吹过江流儿猎猎的白袍,他一步踏前,我见到他眉目间从未有过的煞气。

我提棍驻足在半空,与江流儿遥遥对视,五百年的默契使我见到江流儿身上的火焰。宛如死灰里重燃的火,像是枯萎后重现的花。

江流儿说,去他妈的大局为重。

当然,话是这么说,江流儿还是稳扎稳打的开始布局。

当先第一步,就是一记手刀砍晕了刚给少年少女披完星纱的二师弟天蓬。

再次站起身的,就是一脸无奈的八戒,八戒说师父你下次能不能换个地方砍,实在不行我给你定个暗号,你催眠我成不成?

江流儿挥挥手,说抓紧时间,没空跟你啰嗦。

白龙马一脸懵逼,心说什么情况,你们又暗中达成什么鬼计划了?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需要吩咐的计划,即便以我的智商也想到了,江流儿要八戒控制五庄观,给我们布局拖延时间。

至于为什么要八戒,不要天蓬。

很简单,天蓬未必会对五庄观里的诸多道童下辣手。

这种脏活往往都是交给八戒干的,他毫无心理负担,甚至还乐在其中,布下弥天大阵,又给想通风报信的道童分筋错骨,总共用了一刻钟。

这段时间里,江流儿一直没停,他的思路与从前一样,他仍然认为我能杀司命星君,是因为无数人都想让司命星君死。

江流儿说,之前你无法杀镇元子,是因为太多人不想让他死,现在只要你能让多数人不得不想令他死,那他就一定会死。

沙僧在旁边插嘴,说二十六万买家,势力错综复杂,如何能让多数人想令他死?

江流儿说,因为天日昭昭!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这是很多年后大明王朝的著名台词,道理便是这个道理,江流儿要把这件事闹大,闹得风风雨雨,闹得镇元子不得不死!

只有一个孙悟空去天庭杀镇元子,那或许镇元子不会死,他能辩解,能诬陷,能呼朋唤友,反手给孙悟空扣上一顶帽子。

江流儿望着我,说你此时懂不懂这个道理?

这时我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我想如果以后我与江流儿分道扬镳,当他想要对付我的时候,我又凭什么对抗他呢?

思绪一闪而过,我为什么要与江流儿分道扬镳呢?

我只是点点头,对江流儿说我懂了,现在要怎么做才能杀了镇元子?

江流儿盯着我,说你去天庭,找司法天神杨戬,不要告诉他五庄观里的一切,你就告诉他你想他了,你要与他来人参果树下谈谈风月。

我:???

江流儿说,你以为他便不知道人参果树下的事吗?只不过事未经历,总不真切,当他来见到的时候,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我说道理我都懂,为什么要我去找他谈谈风月?

江流儿翻个白眼,说这不是给你创造机会吗,快点去。镇元子是去天庭弥罗宫听混元道果之法的。以他的修为,但有领悟,随时会回来,你若晚上片刻就迟了!

我:……

虽然我还有满腹的槽要吐,但还是不得不一个筋斗云,纵身去了天庭。

江流儿又转身望着沙僧,说你去找张百忍,也把他叫下来,就说是来谈谈风月……

沙僧:???

江流儿:……反正无论如何,你要把他叫下来,我会让人去找观音,当着灵山人的面,张百忍无论如何也包庇不了镇元子。

沙僧能怎么办,沙僧当然只能去。

江流儿又叫来小白龙,说你去五湖四海,反正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龙族,你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们,叫他们满天下宣扬,只需要照实说,不必渲染,但求细节详实,明白吗?

白龙马有点疑惑,说什么叫细节详实?

江流儿默了一刻,又抬起手,指着不远处披着星纱的少年少女,说详实就是把他们身上所遭受凌辱的种种痕迹,都一点一滴描述出来,把他们的年纪,他们的神情,他们可能是任何人的孩子,都特么的描述出来。

白龙马咽了口唾沫,说师父,这不太好吧?

江流儿横了他一眼,说给老子去!

白龙马踉踉跄跄就跑了,只剩下八戒还在江流儿的身旁,他喃喃说,怪不得你要先把天蓬砍晕,再第一次调走大师姐。

江流儿面无表情,他说你去找观音,快去快回。

八戒反倒笑了,说师父,没人在你身边,你不怕死吗?

江流儿闭目,说你去就好。

当八戒化作流光离去时,江流儿的身边只剩下跪倒的明月,无助的清风,还有被分筋错骨的几十名道童。

星风呼啸,江流儿转身望着明月,他说你为什么要揭发镇元子?

明月两行清泪长流,她说我也曾是人参果树下的一人,只因镇元子喜欢我,才挑我出来。

江流儿点点头,说如果我杀了镇元子,以后你来帮我,怎样?

明月咬破了嘴唇,重重点头。

江流儿没有说话,没有笑,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伸出双手,原本散开在天地间的人参果灵韵,莫名翻涌起来,汇聚成气浪碧涛,倒涌向江流儿的七窍。

清风震骇莫名,一跤摔倒在地。

人参果吃一颗延年益寿,如果有人吃了几十颗人参果,会有什么变化?这人能否受的了这么多灵韵与杂乱法力的冲击?

别人或许不能,遍观经法的江流儿能。

其实当天蓬与我在屋里用导引术逆吸人参果灵韵的时候,江流儿之所以忍不住出声低喝,正是因为他早已知晓了倒吸人参果灵韵的法子。

不过他不是为了救人。

而是为了大业。

西天取经的路线他早已成竹在胸,这片天地里无论你多么智力高绝,没有强大的力量总是会功亏一篑。

江流儿遍观这一路的天材地宝,给自己定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人参果。

如果五庄观里无事发生,那他就会去找下一个,如果真的被谁推到了人参果树,那他绝不会浪费天地间散落的灵韵。

当百川归海,江流儿再度睁开眼,鼻间白气如龙,转瞬隐没。

那些没有灵韵,遭受凌辱的少年少女未能察觉天地间的变化,旁观这一切的,只有清风与五庄观的道童。

江流儿再次伸手,清风睁大双眼,无边的压力坠在他的双肩,他噗通一声跪倒,说圣僧放过我吧,我也曾是人参果树下的受害之……

清风的话没有说完。

天地间起了一股轻柔的风,风中有温柔的剑意,掠过所有道童的身体,带走了他们的灵魂。

只有明月,还静静的立在江流儿身后。

杀人灭口后,江流儿久久无言,他想问明月自己这样还能不能光复昆仑,即便能,自己到时候要不要自裁谢罪?

最终江流儿什么都没说,只是想起他某一次轮回时见到的一个人,他长叹一口气,学着那人的口吻说:宁我负人,勿人负我。

·6

五百年前分别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杨戬。

其实我想过与杨戬重逢后会是怎样的场景,或许是经年风尘相视一笑,或许是我冷眼旁观,问他花果山的血债如何偿还。

只是当我真的来到杨戬面前,我想到的竟然还是初见他的那一幕。

轻纱与仙丹,云间的风月。

二郎神还是那个二郎神,白袍不杂尘埃,锦靴踏雪而来,他的眉目疏朗,讶异的问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想我至少有三秒钟没有说出话来。

不过很多年以后,在杨戬的回忆里,我一脸漠然,只停顿了刹那,就回应了他。

我说你跟我去五庄观,我有事找你。

杨戬望着我,他的目光很复杂,他没有直说同不同意,反而提起不久前的事。他说:「当初你杀司命星君的时候,我就在南天门。」

我想起那天我的孤注一掷,从南天门外确然走出了一个人,但那不是杨戬,是江流儿。

杨戬说,其实那天如果你失败了,无论谁想杀你我都会拦住他们,好在你并不需要我。只不过我见到你仍旧与浊世周旋,我忍不住发出五百年前的叹息。这天下风高浪急,跟它闹,我怕你收不到想要的结果。

我陷入片刻的沉默。

其实我早该明白,在杨戬眼里,我的所作所为,常常都是倔强孩子在叛逆。当你在浊世里打滚成熟,就该学会照顾各方感触。

至于五庄观的事,杨戬或许早已知道,但也如江流儿,只要他没有亲眼目睹,感受到的只有无穷的悲哀,而不是恐惧与愤怒。

悲哀会推着江流儿那样的枭雄大局为重,会推着司法天神缓图变法,但绝不会推着他们当机立断。

这时我才明白江流儿所说的,为何要我找杨戬同去五庄观,就一定要谈风月,因为如果要我与他讲道理……这世间道理那么多,如何讲得清楚?

于是我说杨戬,我心里有过你。

九重天里白云不飞,流离的风吹过去,二郎神沉默以对。

我说五庄观里我还会出手,没人可以拦我,或许这次以后,我身死道消,只剩不灭的孤魂游荡……

「我初见你时,你送我仙丹与轻纱,我说过,我一定会还你,此刻我要回五庄观,你随不随我来?」

其实杨戬送我的东西,我早在五指山下就丢了,此刻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忽然又觉得像是把丢掉的东西捡了回来。

后来江流儿说,你这就是觉得自己心机婊了,没事,谁还没婊过啊?

那时我对江流儿摇头,说不,是你婊,我只是越来越像你了而已。

无论如何,短暂的岑寂过后,我转身踏下九重天,耳边响起低低的一声叹,杨戬明知下面或许是坑,还是随我涉足红尘了。

·7

当我在司法天神大殿时,这世间还发生了许多事。

沙僧摇动八百流沙界里的一枚风铃,孤独的伫立在太微玉清宫后,张百忍从梦中听到铃声,抬脚来到了沙僧面前。

沙僧望着他,说两万四千年前,你曾说过,我只要摇动风铃,你命都可以还我,还当真吗?

张百忍默了片刻,说你不是去灵山吗?我跟如来谈过,你到了灵山,至少也是罗汉,不会有人再为难你。

沙僧重复问说,你还当真吗?

张百忍霍然抬头,说两万四千年前的张百忍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玉皇大帝。

沙僧说原来如此,那他欠我一命,可惜还不上了。

张百忍默然以应,沙僧掉头就走,走出几步后驻足道:「五庄观下的惨事,如今你都能熟视无睹,我早该知道,张百忍确实已经死了。」

那枚风铃掉在地上,云山雾绕,很快就如前尘般模糊不清了。

张百忍望着沙僧的背影,他想这人是要去做什么呢?镇元子或许很快就要回去,二十六万修士随便去个零头,这人还能活吗?

悠远的往事袭上心头,当初自己这样冲动的时候,还有人在自己身后。

如今沙僧的身后还能有谁?

张百忍俯身捡起风铃,他想:我再做最后一次张百忍吧。

南海,普陀山。

放八戒眼里,我与沙僧真的都是去谈风月的,只有他才是去谈判的。

全程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八戒说,菩萨能观世音,知苦痛,必想普度众生,奈何无舟筏可用。

八戒又说,灵山与天庭对峙多年,当事情闹大,灵山后手入场,既不牵扯自身,又能逼天庭出力,可损天庭实力,扬自身声名。

八戒最后说,如今舟筏已至,时机正好,二郎神与玉帝稍后将至五庄观,还请菩萨动身,众生之苦,灵山大势,都在菩萨一念之间。

观音也很简单,只回了一个字:好。

凡间的江河湖海,在菩萨说好的瞬间翻腾起来,西海龙王的三太子敖烈,将五庄观下事告知众水族生灵,一时间传言甚嚣尘上。

当天地间隐隐有大动作的时候,正在弥罗宫悟道的镇元子睁开了眼,他眸中闪过两道光,忽然掐指测算天机。

天机莫测,因果繁多。

镇元子停下了手指,以他的法力还无法测算的事情,只能是因为有更多同层次的人插手了。

这次他算的正是人参果树下的秘辛。

弥罗宫里,镇元子长叹口气,自从他开始接受这桩事以来,他就知道早晚有身败名裂,被公之于众的时候。

如今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镇元子同样能做出应对。

镇元子飞出广袖,一枚玉简悬停在他面前,他捏碎玉简,面无表情说:事败,罪诛。

玉简碎裂成荧荧碧光,纷飞去三界之间,二十六万修士,几乎同一时间接到了消息。

其实江流儿说的不错,当镇元子这样级数的人之所以会死,往往是因为大多数人想让他死,而那二十六万人自己躲藏还来不及,绝不会为镇元子发声。

除非,那二十六万人以为自己也会被查到,自己也会死。

如果真的没有人被查到,真的没人会死,那就……让他们之中有人死去,让他们意识到必须同仇敌忾,否则将一起葬送性命。

弥罗宫中,镇元子缓缓起身,走出宫殿,踏入天庭九重天里。

此时天庭知道五庄观事的人极少,巨灵神还笑着跟镇元子打招呼,说上仙好啊,还挤眉弄眼说,上仙,树下的网怎么断了?

镇元子笑着,说或许是出了点意外。

天庭很大,二人相遇的地方也空旷,四处无人,巨灵神还笑,刚准备再寒暄几句,就悄悄问问关于事败,罪诛该怎么应对,忽然眼前一黑。

流云广袖,遮天蔽日,其中骤起一道金芒,砸落在巨灵神的脑门上。

巨灵神巍峨的身躯倒下去,满目的不可置信。

镇元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望着这具尸体,伸出手指遥遥点在血泊里,写字说,这世间凌辱弱小者,齐天大圣必诛之。

镇元子又从袖中掏出一枚镜子,照着惨死的巨灵神和那行字,同时再度捏碎一枚玉简,这画面刹那间又传给了剩下的二十六万人。

挥一挥衣袖,镇元子从容下界,要去他的万寿山老宅,等他的援军来。

「我只是想快活长生,你们何必要来拦我呢?」

·8

当我回到五庄观的时候,血腥味还萦绕在空中久久不散,那些受凌辱的少年少女缩在角落之中,星纱之下仍旧能见到触目惊心的伤痕。

还有黯淡木然的双眸。

他们的眉目仍然清秀,曾经天地灵韵所钟的自信与鲜活,却都在人参果树下不见天日的岁月里消失了。

自从来到五庄观,杨戬就再也没能迈出一步。

这些年身居灌江口,躲着浊世走,多少人参果树下类似的罪恶就在他的眼下发生,多少他本无意伤害的人,在他的纵容下痛苦的死去?

五百年前,杨戬告诉过我,说你以为织女现在遭受不公,可你打破了这些不公,织女过得会更惨痛。

所以当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不如维持稳定,即使织女被非法监禁,强迫生子,只要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总会得到解脱。

而杀了牛郎,织女望着那些孩子该如何自处,茫茫无穷的岁月,又能做些什么?

其实不久前杨戬身在天庭,端坐在司法天神的大殿里,他也想告诉我,五庄观里的事有同样的道理,你救出这些少年少女,能让他们去何处?去人间受无知百姓的冷眼,还是去修行界里成为丛林法则中的猎物?

最终食不果腹,悲哀的死在冬日里,这是你想见到的结局吗?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受不了,凭什么他们本该有光明的未来,却倒在险恶的人心里。难道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去重新走出未来吗?

凭什么,显圣真君?

这话在杨戬心中翻滚,当他终于踏入浊世,见到受害者的面貌,他才忽然明白。

原来那些道理,从来都只能自欺欺人,用这些道理蒙住双眼,蒙住恻隐之心,从此就可以当好袖手旁观客,任凭浊世浪涌,我自遗世独立。

我问杨戬,你活了这么多年,究竟是遗世独立,还是同流合污?

杨戬没有回我,他走到那群少年少女面前,伸手又拿出一摞轻纱,往她们身上一盖,就化作寻常衣裳,远比星纱好用。

杨戬低低的声音响起,他说以后你们跟我回灌江口吧,在那里没人敢欺负你们。

孩子们怯弱着后退,没人敢出来搭话。

杨戬又叹了口气,回头望向我。

而此时我的表情非常奇怪,眉头微微皱着,眼神也凌厉了少许,我很想知道,原来当初杨戬送我的轻纱,究竟是不是他批发的这些。

当然,我高冷,我不问。

当然,也因为我在五庄观里,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其实在我与杨戬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座观里除了受害的孩子,勇敢揭发的明月,就只剩下了一只江流儿。

所有道童,都死在地上,七窍流血,魂飞魄散。

我望着江流儿,说有人来过?

江流儿摇摇头,说别猜了,我杀的,清风见你们都走了,带人想杀我。他说镇元子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回头我们死了,还要连累他,他只能戴罪立功,把我斩在此地。

江流儿又挑挑眉,说只是他没想到,我是满级大号从头再来,多的是手段,被我一招秒了。

明月站在江流儿的身后,咬着牙,还在抖。

她不是因为见证了江流儿的两面三刀,杀人灭口而恐惧,她是因为兴奋。

她想,只有江流儿这样的人,才能对付镇元子吧,我一定能走出五庄观,一定。

江流儿的话没什么问题,我早知道这个秃子的剑意很高明,而我同时对五庄观里的道童没有丝毫好感。

我抬起头,杨戬正与江流儿对视。

其实这俩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不过我总觉得这次对视好像带着点奇怪的氛围。

二人对视里,无声的开始私聊传音。

杨戬:是你让小猴来找我的吧?以她的倔脾气,死都不会来找我,更不会谈往事!

江流儿:反正你来都来了,谁拐你来的重要吗?重要的是你见到了这一幕,可以让你更了解你的内心。

杨戬:问题是小猴子凭什么这么听你的话啊!当初我的话他一句都没听啊!

江流儿:那可能是我比你帅……

听不到二人传音的我,隐隐感觉气氛更加古怪了……

·9

江流儿与杨戬的私聊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人就开始干正事,一句句柔声细语,去问那些孩子的姓名,准备事后把他们都带走。

我护着明月,火眼金睛盯着万寿山,防备那二十六万人里,会有人来。

那些人始终没有现身,小白龙是第一个到的,精神抖擞站在我的身旁,说大师姐你放心,如今天下苍生都知道五庄观的恶事了,镇元子除非灭世,总有人要杀他!

江流儿悠悠说,倒也未必,他多杀几个官员天子,自然有人愿给他洗白。

小白龙:???

好吧,今天又是不太懂师父在说什么的一天。

随后不久,百忍成沙 cp 就已经到了。沙僧还是面无表情吐泡泡的模样,他身后的张百忍器宇轩昂,一点都不像我记忆中的玉帝。

小白龙问,大师姐你记忆中玉帝是什么样的?

我告诉他,我记忆里玉帝被我揍得咬牙切齿,又无能狂怒,只会疯狂摇人。

张百忍:……

我:啊,不好意思,忘记你也在了。

张百忍很想当场就骂我,想说老子当年也就是见灵山的人都在,反正你这种天生反骨的猴女人总是要打的,真打起来灵山必不可能不出手,老子当然要躲着看他们先打。

呸,女人,连这点战术都理解不了。

这些心理活动在翻涌时,江流儿也已经开口,侃侃而谈,把镇元子的罪行给说了清楚,又把人参果树下的玉简拿出来,再加上明月的口供。

人证物证俱全,江流儿眨巴着眼看玉帝,就等他开口。

张百忍很难受,他看到这些双目无神的孩子很难受,但一想到镇元子这么个地仙之祖,真要动他鬼知道他会怎么反弹,更难受。

玉帝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这件事容我明日早朝议一议,天外又有莲花开。

正是八戒笑呵呵的带着观音回来了。

观音手持玉净瓶,也那么微笑着望向玉帝,目光似乎在问他: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

五庄观里的大戏,一如江流儿的剧本演进着,玉帝骑虎难下,此时再推脱,观音大可以借口灵山出手,杀镇元子的时候或许还顺手多杀几个天庭心腹。

更难办。

张百忍望了一眼沙僧,沙僧还在吐泡泡,理都不理他。

张百忍一咬牙,说好!朕今日就下旨,法办镇元子!

·10

萧索的风吹过万寿山,就在玉帝说出要法办镇元子的时候,我忽然嗅到了风中的妖气。

「陛下口中要法办的,是本仙吗?「

这声音从天外飘来,绵延数百里的山脉为之震颤,我察觉到背后有人在拉我的黄衫,我回头见到牙关颤抖的明月。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不怕,有我。

明月流着泪,说大圣,如果我一会儿吓晕过去,你一定要把我拍醒,我要亲眼看着镇元子死在我身前。

这句话她讲得很平淡,里面千丝万缕的恨意在岁月的消磨下变成一种沉静的执念,冲刷在我的心头,这世上有多少个明月呢?

当我成为西天的女佛,真能解救她们吗?

思绪未停,镇元子飘然落地,他长袍广袖,脸上还一派从容,目光掠过五庄观内众人,只向张百忍微微行了半礼。

白龙马表示不能忍,你一个死变态,穷途末路了,凭什么还在装逼?于是小白龙跳出来,回应镇元子来时的那句话。

白龙马说,法办的就是你丫,等死吧,先凌迟,再宫刑,最后拉出去犬决!

镇元子看都没看小白龙一眼,只是脸上浮起笑容,转望玉帝说:「陛下也是这么想的?」

玉帝说,天庭自有天规,道友所作所为,无论去何处,都无容身之处。

观音已经踱步向前,杨戬的眉心闪烁,刀随时能横在掌心,八戒面带微笑,星光在他身遭盘旋,江流儿苟在后面看戏。

我正对着镇元子,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出他今日还有什么法子逃脱。

镇元子没有逃脱,镇元子忽然望向我,他笑着说那今日除了我,二十六万曾经看过凡人们苟且的同道,又该如何处置?

玉帝说,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镇元子没理会他,他还在望着我,说大圣,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江流儿眉头一皱,他想伸手拦我,但我已经说出口了。

我说,杀了。

那二十六万人无论是谁,日后如果我遇到他们,我总要问问他们,倘若他们当初弱小的时候受这般囚禁凌辱,会不会想报仇?

现在的那些少年少女还无法报仇,我可以为他们报仇。

镇元子举起手,玉简莹莹发光,光影闪过,是横尸在天庭里,血泊上还写着这世上欺凌弱小者,齐天大圣必诛之。

白龙马眨眨眼,瞅着我,说大师姐,你刚才去天庭还顺便砍人了?

一阵秋风吹来,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江流儿发出无边的叹息,说小白啊,这很明显是镇元子的栽赃嫁祸啊,你大师姐又不傻,真杀了巨灵神也不会留字的。而且你大师姐也没那么聪明,看一眼巨灵神就知道他是那二十六万人之一,能知道巨灵神是谁的,只有人参果树之主,镇元子本子。

小白龙恍然大明白。

不过随即小白龙就又糊涂了,他说不对啊,那这么拙劣的栽赃嫁祸,谁信呢?

镇元子也叹息起来,说我本也没想让在场的诸位相信,实在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笨到这种程度。

小白龙:???

风又翻山越岭吹过来,我又想起不久前嗅到的妖气,脑海中掠过一道电光,我想:镇元子是妖吗?为什么会有妖气?

这时浓郁的妖气包围过来,八戒开始啪啪鼓掌,说地仙之祖不愧是地仙之祖,如今在场的都是三界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还是被你瞒天过海了。

镇元子笑着颔首,说谬赞了。

白龙马虽然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智商,但仍旧忍不住左瞅右瞅,希望这会儿能有个负责解说的人物,把瞒天过海给翻译一下。

没人理会他,只有沙僧离他最近,还在吐泡泡。

小白龙就过去问,沙僧白他一眼,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不问,就不会像你一样显得这么傻。

小白龙:???

其实所谓瞒天过海,不过是镇元子把二十六万里的一部分,给忽悠到了万寿山。至于怎么忽悠的,我想起他之前拙劣的栽赃嫁祸,便了然于胸了。

巨灵神死去的那一幕,当然不是给玉帝观音看的,而是给那二十六万人看的。

只要那些人知道我真的会追杀他们,总有人按捺不住,想先下手为强。而八戒的慨叹也是发自肺腑,这里有能观世音的菩萨,有三只眼的二郎神,镇元子凭经营多年的万寿山,竟然真能瞒着二人把这么多人送进来。

「虽然我不知道今天这个局是谁布的,不过你有个很大的疏漏,你把所有知情的人都聚集到五庄观里,固然能逼玉帝表态,可惜一旦被包围,无异于被人瓮中捉鳖。」

镇元子旁若无人走到我的身边,目光闪烁着寒光,射在明月的身上,他脸上还带着笑,还想去轻抚明月的脸庞。

他说,如今,你们就是瓮中的鳖。

·11

砰然一响,镇元子倒飞回去。

我的长发散开,发间金簪化作如意金箍棒,挥手就砸在准备轻薄明月的镇元子身上。

镇元子飘然落地,仍旧笑容满面,说大圣果然暴躁,不过这样不好,你即将面对三界追杀,还是要收敛谨慎一些。

我盯着他,心想怎么就三界追杀了,你二十六万人也不可能全来,十万天兵天将,我又不是没打过,怕你吗?

随后镇元子告诉我,你应该怕。

因为按镇元子的思路,往后的剧本应该是这样写的,万寿山外围了这么多人,再加上我一个地仙之祖,纵然你在场的都是大佬,也免不了被我极限一换一。

而镇元子选择的极限一换一对象,就是在场地位最高的张百忍。

玉帝:???

镇元子笑呵呵的看着他,说当然或许陛下还有许多保命之法,不会说死就死,但重创总是免不了的,这里又有灵山的菩萨,您说会不会趁天庭虚弱时过来普度了你?

观音:别瞎说,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玉帝:……

如今镇元子给了玉帝另一个很好的思路,反正观音也在这里,他不会让玉帝难做,自己确实触犯天条,只要不死,镇元子愿意被囚禁在九重天的牢狱之中,像孙悟空一样餐风饮露度过五百年。

「而至于现在闹哄哄包围万寿山的人更好安抚,只要陛下坐实孙悟空的罪名,叫他给巨灵神偿命,自然就风平浪静了。」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三界追杀,是这么来的。

玉帝静默沉思,风萧萧兮,秋叶盘旋,落在五庄观内,被一阵岑寂肃杀的气氛搅碎,星星点点落在地上。

五庄观里,终于有人开始放出杀气,刀光映着明月,折射在镇元子眼中。

刀是三尖两刃刀,第一个放出杀气的人,竟然是杨戬。

玉帝皱眉,想按下杨戬,他仔细想了想,在场的这些人对抗万寿山群妖和镇元子,未必真的就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但倘若自己要对付孙悟空,那是万无一失,自己溜回天庭就行了。

这么多年,玉帝图的就是一个稳健。

稳健压倒一切,只要天庭还在,这世间就比没有天庭的时候要好。

所以玉帝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杨戬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明白,杨戬内心中也崇尚秩序,否则他也不会做司法天神,最多……是如今的天规他不太习惯而已。

只是玉帝很快错愕起来,他按向杨戬的手被一股浩瀚的力量弹了回来。

三目睁开,杨戬怅然叹息,漫天的星光溅落,他说我曾经劈开桃山,里面渊虚如海,我的母亲死在里面,我跋山涉水,道法通神,也再也救不回来。我也曾闹得天翻地覆,除去多增了些悲凉的命运,我什么都没有改变。

刀在手,杨戬身后掀起丈高气浪,他逼视着镇元子,说从前我一直这样以为,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至少在那些年里,我还杀许多人。

许多本就该死的人!

五庄观角落里的那些少年少女映在杨戬的心底,擦去他眼前尘封多年的雾,刀光乍起,一片雪亮,光闪烁在众人眼底的时候,刀锋已至镇元子咽喉!

始终从容自若的镇元子瞳孔凝成一线,骤然抽身后退。

我踏前三步,地动山摇,手中金箍棒横扫,如万古之前的昆仑山,巍峨压向镇元子后心。

镇元子爆喝一声,双手抖出,流云广袖遮天蔽日,袖中乾坤倒转,金箍棒与三尖两刃刀发出令人失聪的轰鸣。

尘埃四起,我与杨戬立在镇元子的两侧,虎视眈眈望着他。

片刻之间,场中人的站位又已经变了,观音和江流儿守着那些受欺辱的少年少女,八戒居高临下,四望万寿山里的妖邪,沙僧移形换影般立在玉帝身前。

沙僧说,放心杀这混蛋,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张百忍闭上眼,还想说个苟字,话到嘴边,化作长长一声叹息。

既然你摇动了风铃,我本就不该摇摆,说好了再做最后一次张百忍的。

玉帝推开沙僧,也开始御剑升空,斜睨着万寿山里的群妖,他说朕也不必你保护,杀贼吧。

四野妖气绽开,还有道法梵音,这二十六万人之中,不知藏着三界各处多少污浊。

而这些污浊沙僧都恍若不见,他在五庄观里笑出泪来,只要那个张百忍还在,这些污浊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沙僧更清楚,或许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张百忍了,以后再见,或许不是君臣相会,就是生死相搏。

兵荒马乱之中,镇元子眉头紧皱,他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你们布了局,而我也做出了破局的应对,为何会忽然变成这样?

「因为这从来都不是一件斗智的事,更不是一个局,不是一件可以谈条件的交易。」

镇元子霍然回头,对上我冰冷的双眸。

长风飘过,拂起我鬓边的长发,我抬棍指着镇元子说,无论有什么条件,你也必死无疑。

·0

这场乱战之中,小白龙是最惨的。

那些妖气道术佛法乱炸的时候,冲上山来的几万人都目光狰狞,恰个遮掩面目气息的法术,就疯狂要来杀大师姐。

只不过是看了几个凡人,凭什么要我们死?

当这些人见到五庄观里的玉帝和观音,沉寂片刻之后,闷头爆发出了更强大的力量,显然是要把玉帝观音一起打死在这里。

废话,不然等他们秋后算账吗?

而且要不是天规和清规,至于大家都只能干看着过瘾吗?

苦修百年千年万年,因为这种事身死道消,未来毁于一旦,绝对忍不了!

这群人嗷嗷叫着冲上来,玉帝剑气纵横,八戒星光璀璨,至于为什么八戒从来不用九齿钉耙……别问,问就是气质不搭。

这种程度的战斗,显然小白龙是很难找到自己定位的,而且观音与江流儿照顾完全没有修为的少年少女已经很累了,没人管小白龙,小白龙只能慌慌张张到处跑。

跟小白龙类似处境的,还有明月。

这些年明月跟着镇元子,灵韵虽散去大半,还是修行了百年,风中腾挪,鼻尖冒着汗珠,脑海中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至少,要在看到镇元子死前活着。

明月的目光时不时飘向镇元子,那里刀光弥漫,棍影翻飞,偶尔还有江流儿一道剑气凝在空中,镇元子辗转时忽然就撞上去。

蓬头垢面的镇元子,很快再无风度可言。

没有高手能过去帮他,明月心想,他就快死了,他终于要死了!

一道雷法,刹那间落向明月的头顶,当明月回过神的时候,她的法力已来不及运转。

她痴痴的看着那道雷霆,痛苦的几百年,与无忧无虑的二十载人间,如光般掠过她的眼前,恍惚间,她看到了一条洁白夭矫的龙。

原来人死之前,能看到白龙渡魂吗?

那条白龙忽然嗷得一声叫起来,雷霆劈到他的身上,瞬间传来一阵焦香的肉味。

明月:???

小白龙回头,哭丧着脸说大姐,快跑啊!

明月哦哦了两声,连连点头,她跑了两步,又转头看向那条白龙,白龙此时已经化作人形,无论是马还是龙,都太显眼,太容易被砍了。

小白龙瞅见明月的目光,说跑啊,还看个毛啊?

明月很听话,掉头就跑,只是这一次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重新鲜活起来。

或许镇元子死后,也还有其他东西值得她活下去。

风度尽失的镇元子此时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凭什么自己想快活,想长生,这两个后辈要对自己这样纠缠?

我与杨戬都没理他,话早已说完,只有一刀接一棍,劈头盖脸砸出去。

两只流云广袖,全力施展开袖里乾坤,镇元子咬着牙,极限一换一,换不到玉帝就换你们两个小辈好了!

刹那间天地反复,大地沉静无边,苍穹星辰摇动。

无穷的黑暗骤然笼罩了我,日月星辰离我越来越远,我立在黑暗中,如沧海一粟。我似乎不是静止的,我还在黑暗里不断上升,点点星河也在我的眼中逐渐消失。

当黑暗包围所有,或许我将被炼化在流云广袖的小乾坤里。

茫茫的黑暗已经逼过来,千万年无垠的岁月侵蚀着我,虚空与星辰的重量压在我的肩头,无休止的引力飞旋撕扯着我。

原来这就是袖里乾坤。

只可惜千万年的岁月过去,万钧伟力压过来,血仍未凉,心从未死。

当我睁开眼,注定要看破一切的黑。

打破乾坤,澄清玉宇!金芒乍现的一瞬间,我纵身从流云广袖中冲出来,回眸,落满冰雪般的眉眼再望镇元子。

镇元子的左袖炸成漫天飞舞的尘埃,他的神色终于惊恐起来,他说孙悟空,杨戬还在我的手里,你想让他活就不要动手!

我定了定,我想杨戬能破得了流云广袖吗?已经很多年没人见过杨戬全力出手了,上一次杨戬出手,好像还是为我拦下太上老君的金刚琢。

只是今夜的杨戬,似乎有所不同了。

这时镇元子忽然面色大变,侧目看向自己的右袖,那里似乎有法度森严的一只眼睛透过无穷黑暗看见了他。

接着,是法外一刀。

天地万法,不如一刀。

刀光将夜色渲染如白昼,杨戬落地时仍旧一身白衣胜雪,他提刀指着镇元子,目光与我有一瞬间的交错。

惊慌的镇元子还想开口,金芒与刀光再度亮起在他眼前。

法力倾泻一空,万丈的气浪高高冲向高空,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随之飞起,鲜血洒满人参果树。

五庄观里,又有片刻的岑寂。

我与杨戬对视一眼,继而又都笑起来,我说没了法力,还提得动刀吗?

杨戬说,我早该提起刀了。

这世间有人能挡得住我与杨戬联手吗?或许有吧,不过今夜的五庄观不算。

后来江流儿感慨万千,说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杨戬会在今天失了智,这世上的人物是越来越多了,有意思得很呐。

寒风肃杀,这一夜的五庄观,月明星稀,血溅长空,从第一个少女的痛哭声开始,所有受害的少年少女,渐渐都大哭出来。

这哭声久久不绝,直到很多年以后,杨戬带他们回到灌江口,我走在西行路上,似乎都能时时听到。

我咬牙,继续挥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