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流沙河外

流沙河外

·1

那天白龙马正在地上刨坑,天蓬干一行爱一行,闭着眼睛默诵经文。

江流儿有时候问他你背这玩意干嘛,天蓬就停下来,认真回答说,或许真的能普度众生。

江流儿:……

江流儿跟我吐槽,说这玩意还不如八戒呢,八戒也就是心脏了点,智商还是正常的。

白龙马:我觉得师父你在重新定义正常。

江流儿摆摆手,说没有,你就是不太正常的那种,像你这样的活在洪荒小说里活不过三集。

白龙马:???

自从这天开始,白龙马就打定了主意,再不跟江流儿说话了。江流儿又跟我吐槽,说你看这倒霉孩子,说他两句还闹脾气了。

我说你有没有发现,现在取经团队里只有我还跟你说话了。

江流儿眨眨眼,说我有那么烦人吗?

我又说,前几天在高老庄,八戒讲得对,我是齐天大圣,本不该犹疑不定。我想清了,西行路是你要我跟你走的,你说要戴着镣铐起舞,那镣铐你戴,起舞我来。我是可以配合你,但恐怕配合不了太多次,你要是兜不住,可以反手把我卖了。

江流儿:???

江流儿义正言辞,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笑起来,说最近修为似乎又要有所突破,我要静心感悟,别来找我。

江流儿瞠目结舌,说什么玩意你就要突破,你怎么还突破啊,你再突破都什么境界了,你要成圣啊?

茫茫黄沙吞没了江流儿的声音,这里已经没人理他了。

漫漫西行路,江流儿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危机里——自己好像没人聊天了。

这对一个天天滋儿哇的金蝉来说,无异于杀了他,再凌迟,再宫刑,绞刑,檀香刑。

江流儿忍不了,找白龙马,孩子很有骨气,怎么都不理他,找天蓬,天蓬开口就是百因必有果,师父我们来探讨一波佛法吧。

找我,江流儿不敢找我,找我是会挨揍的。

江流儿只能掏出攻略大全,开始研究将来会遇到什么野怪。彼时我正在打坐,上应太清,魂凌诸天,玄风熙乎,万法归元,眼看就要入定。

刚从高老庄往后翻了三页书的江流儿,一声卧槽跳起来。

把我和念经的天蓬齐刷刷惊醒了。

江流儿忽然感到身边凉飕飕的,他回头,发现我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里还提着棍子。

我说江流儿,今天你要是没有一个解释,怕是会死在这里。

江流儿冷汗涔涔而下,他说有,有,你听我解释。

「前边不远,有个黄风岭,里面有个妖怪,说是我们的劫难所在,而这只妖怪,是我在灵山的故人。」

我点点头,说好,解释完了,你受死吧。

江流儿:???

·2

江流儿当然没有死,我只是轻轻的用小拳头锤了他几下胸口,回头继续入定了。

无人聊天的江流儿吐着血,独自跋涉去了黄风岭,他要去找他的故人。

其实说是故人,以金蝉子的性格灵山上全特么是故人。黄风岭里的妖怪是只老鼠,当初灵山脚下修行,恰逢灵吉菩萨证得果位,八面来风,黄毛的老鼠也在这阵风中启了灵智。

那些年老鼠和金蝉都是灵山脚下的妖,只不过老鼠胆子小,迟迟不敢上山瞧。

金蝉子就喷他,说你都修仙了还胆小如鼠,跟不修有什么区别?

小老鼠说你不懂,这年头苟才是王道,稳健比什么都重要。

后来金蝉子上蹿下跳,无意中听到了如来讲经,一刹那醍醐灌顶,当场化形,成了一位亭亭独秀,不杂尘埃的小和尚。

黄老鼠:……

黄老鼠:你这画风不对啊!凭什么你化形这么帅,我就只能尖嘴猴腮!

金蝉子就笑,说没事,灵山上的妖怪不多,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的汤,回头给你讲经。

只是金蝉子忘了,自己当了和尚本来就没有肉吃。

如来告诉他,法不传六耳,黄鼠的机缘未到,你不能给他讲经。

这句机缘未到,金蝉子在灵山上听了三万六千八百五十二遍,无论是黄毛小老鼠,还是凡尘里受苦受难的人们,金蝉子每次想做点什么,如来总是说机缘未到。

金蝉子想过,为什么女子会常年受压迫,为什么平民会没有一点反抗权贵的能力,只能依赖于青天大老爷或者神佛显灵。

金蝉子说,就不能让他们也修行吗?

如来说,机缘未到。

金蝉子不服,他查阅了很多史书,终于发现曾经有那么一个时代,人神不分,天下皆修行。

那个时代叫做昆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机缘造化变成了修行的门槛?所谓机缘与造化,又到底是什么?

想了很多年,金蝉子终于明白了,机缘造化本就是虚妄,机缘不可测,则灵山威严不可知。

当初如来指天画地,说天下地下,唯我独尊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机缘这两个字,那为什么现在到处都要机缘?

金蝉子望着宁静的灵山,他想,或许这座山本就不该存在。

天外云层翻涌,隐隐的雷音传来,金蝉子心头一凛,心说我想想都不行吗?那看来灵山是真的不该留了。

那天起,金蝉子开始试着把机缘送出去,他无法讲经,如来传下的道统除非他立地成佛,否则无法摆脱。

只是金蝉子还有别的办法,那会儿他也还年轻,只觉得天下事无不可成。通读佛经,成为如来弟子,从此接触到灵山事务之中。

山脚下的金刚殿,燃着常年不灭的灯,金蝉子告诉黄小鼠,说那盏灯就是我留给你的汤。

没有多说,多说会被和谐,金蝉子只能等着黄鼠自己悟。

其实这些年来,灵山对佛宝的维护多半只是靠法力供应,青灯不坏,灯油再添,每日所添的灯油都有专人查验,不可能有人从中作梗。

除了金蝉子。

通读佛经还有一个好处,除了佛法修为有所提高,那些出自佛门的基础法术,金蝉子全都了然于胸。

维护青灯的自然是基础法术,当基础法术遭到破坏,灯油固然不会多加,但青灯会日复一日生出锈蚀,迟早会使定量的灯油满溢出来。

这一等,就是数百年。

当黄小鼠偷吃到灯油,化形成人的那一刻,江流儿正在凌霄宝殿上,笑呵呵的为一只猴子出头。

五百年过去了,这其中几世轮回里,金蝉子也见过黄小鼠。

黄小鼠已经化形,虽然尖嘴猴腮的,但总算红光满面,他说我偷吃灯油后怕被金刚发现,早已溜下凡间,如今占山为王,你要没地方去可以来找我。

金蝉子笑着说算了吧,灵山是懒得理你,我要是去找你,恐怕连你也得遭殃。

黄小鼠眉头一扬,说放心,我的三味神风修了五百年,想跑没人拦得住。

金蝉子哈哈大笑,说你就这点奔头?

黄小鼠说是啊,不然呢,能养你还不够啊?

金蝉子又笑,说不跟你扯淡了,我要去前边死一死了,等轮回完再来找你。

如今江流儿哇哇吐着血,前脚刚踏进黄风岭,就撞见一只虎头妖,虎头妖瞅瞅他,他瞅瞅虎头妖。

最终还是江流儿先开口,说你知道这有个黄风大王的吗?

虎头妖不答,反问说,你是大唐的玄奘和尚吗?

江流儿笑起来,说哟,你家大王知道我要来,准备给我接风洗尘了?

虎头妖大喜,说果然是你啊,来人,给我家大王绑回府去!

江流儿:???

·3

黄风洞,大油锅,里面的水咕嘟咕嘟,江流儿想要是从自己身上片下快肉,落进去三秒就能夹起来吃。

坐在黄风洞最高处的黄小鼠瞅瞅江流儿,又瞅瞅虎头怪。

虎头怪眼睛贼亮,小手搓啊搓的,说大王怎么样,你看这和尚是不是你要的那种?

黄小鼠一脸生无可恋,他说小虎啊,我是让你找个寻常的大唐僧人,随便应付下工作,你抓来个真的干嘛啊?

虎头怪:???

虎头怪神色黯然,说大王你变了,大王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明明超额完成了任务,你不奖励我,竟然还凶我。

黄小鼠:……

江流儿嘎嘎大笑,黄小鼠呸了一口,说你笑个屁啊,你知不知道你要害死爷爷我了?

江流儿咦了声,说你咋了?

黄小鼠眼里都是泪,他说我风风光光五百年,自由自在,前几天灵山突然就来人了,说要我拦住你,充当你生命中的一劫。

当时黄小鼠还挺开心,说是不是完成任务后,就能光明正大回归西天了?

那金刚笑嘻嘻的望着他,说好啊,完成任务很简单,只要你能杀了江流儿这一世,西天就有你的机缘。

黄小鼠不是没想过跑,三味神风吹过来,遮天蔽日,小老鼠一窜就没影了。

这只是理论上。

那位金刚还是笑嘻嘻的,伸出手,万丈狂风顿时烟消云散,小老鼠在半空中眨眨眼,噗通掉了下来。

黄小鼠瑟瑟发抖,说敢问上仙,何方神圣?

金刚笑着,说鄙人,定持灾金刚,专破三灾八难。

这时黄小鼠才忽然明白,原来当灵山真的盯上自己时,自己从前依仗的神通便毫无作用。

「所以啊,金蝉你看凭我们的交情,不如你就被我砍一砍?下一世你再取经不迟。」

江流儿叹息说,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只不过我有俩徒弟,他们或许有点意见。

黄小鼠说什么玩意,还敢对我有意见?

江流儿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和天蓬元帅罢了。

黄小鼠:???

黄沙滚滚,长风万里,黄小鼠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整个人像是深深陷入看不见底的渊虚之中。

江流儿笑了,说小老鼠你干嘛呢,不就是不回西天吗,你从前也没想回啊。

黄小鼠木然摇头,说你知道你这一劫是什么吗?

江流儿还在笑,他说不就是你来拦我,我要过山,跟你打一架,你放水让我走就行了。

黄小鼠说不是,只要我不死,我就要拦你。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就不能让你过山。

江流儿的笑容凝固了,他片刻间便明白过来,这是灵山要把自己送给小老鼠的机缘,再给还回去。

「倘若我硬要过山,你又拦我不住,会怎么样?」

「定持灾金刚或者灵吉菩萨会过来,把我从灵山上获得的一切取回去,亲手杀了我。」

江流儿深吸口气,沉默良久之后骂道:狗日的秃驴。

咵嚓,天外劈下一道雷,穿过三千世界,精准的砸在江流儿脑门上。

·4

虎头怪告诉黄小鼠,说大王,要不咱们这就煮了唐玄奘,回头直奔西天,谅他孙悟空与天蓬元帅也追不上。

而等到了西天,谁还能在灵山闹事呢?

只不过当黄小鼠望着一脸焦黑的江流儿时,还是有些恍惚,他想起几百年前江流儿拍拍他的肩膀,说我送你一场机缘,彼时江流儿眉飞色舞,不可一世。

如今的江流儿被绑在锅边,口吐白沫,天外还有一道雷劈过的痕迹。

黄小鼠心想算了吧,这世上见风使舵,如之奈何那么多,我又凭什么能逆流而上?杀了江流儿他未必没有下一世,自己死了恐怕就真的死了。

虎头怪还在旁边喋喋不休,他说大王,你还是杀吧,灵山非逼你对这一世的和尚动手,或许是这一世非比寻常,你杀了他能杀出大动静,到时候你说不定还能一飞冲天呐。

黄小鼠:……

黄小鼠好不容易找到理由说服自己,让自己能对江流儿举起刀,虎头怪这句「这一世非比寻常」当场就给他破功了。

虎头怪再次补刀,说大王,功名富贵唾手可得,您真能视如过眼云烟吗?

放屁,富贵真如云烟那特么我想让云烟糊我一脸。

问题是当黄小鼠冲被雷劈晕的江流儿举起刀时,江流儿明明已经不能说话,他耳边却总是响起声音,响起几百年前一只臭知了,显摆自己又去山上听经了,吐槽自己果然是只老鼠胆小如鼠,还说以后我有肉你就有汤喝……

黄小鼠心说,如今我宰了你,就能喝你的汤了。

这一刀猛地劈下去,刀风吹过江流儿光秃秃的脑袋,又掠过他身上的绳索。

黄小鼠丢了刀,大骂说死知了,狗屁知了,老子这次要是不死,你再敢说我胆小如鼠,我就把你全家砍死!

这阵大骂把晕乎乎的江流儿惊醒,他活动了下手脚,茫然说,小老鼠你干嘛呢?

黄小鼠呜呜直哭,说江流儿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杀不了你,灵山的人肯定就要到了,我这就跑路,你自求多福吧。

江流儿想说别啊,你留下来未必会死,算上我和八戒,俩人智商过硬必能想到办法。

然而江流儿没来得及出口。

三味神风确实是好东西,小老鼠跑贼快,出溜就没影了,只留下卷起的风沙胡乱往江流儿脸上拍。

虎头怪也一脸懵逼,自家老大逃命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不过很快虎头怪就反应过来,他侧目望向江流儿,心想:如果我杀了他,灵山会不会选我去雷音寺修行?

江流儿似乎还没察觉到身边的危险,瞅了眼小老鼠离去的方向,又开始翻书,他要知道小老鼠即将抵达的地方是何处。

当此时,风沙中骤起一道剑光!虎头怪青芒湛湛,一剑破风而来,直刺江流儿!

剑光一闪,剑已在咽喉。

江流儿的剑,虎头怪的咽喉!

那道雷霆乍起般的青芒还未彻底亮起,就在中途消散了,翻书的江流儿随手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下了虎头怪的剑。

反手一递,疾冲而来的虎头怪便被这一剑逼停。

天地寂寂,风沙忽停。

虎头怪咽了口唾沫,他声音颤抖着,说你,你的法力仍在?

江流儿头都没抬,灵山上的法力当然不在,不过这二十年来他又不是不能自己修行,没人知道这二十年江流儿修的是什么,不过这二十年的修行,配上灵山阅尽万法的眼力,反杀一只小妖怪还是轻而易举。

江流儿的剑稳稳停在虎头怪咽喉,虎头怪泪都快下来了,黄风洞中只有江流儿不断翻书的声音。

翻书声止。

江流儿啪得一声合上书,抬眼向西,小老鼠逃错方向了,西方有一条大河,河中还有一只大妖,万千遁术,都难过大河大妖。

流沙河,沙悟净。

江流儿起身,上身不动,手腕抖出七朵剑花,鲜血点点自虎头怪身上飞出。

当江流儿离开黄风洞的时候,虎头怪已经化作虎形,此生的修为尽废。

风沙茫茫,西行维艰。

·5

离开黄风洞以后,江流儿没有径直前往流沙河,而是回来找我和老猪了。

江流儿回来的时候后,身上还带着虎头怪的血,白龙马嗷呜一声跳起来,也不管自己说过不理江流儿的话了,劈头就问师父你伤哪了。

天蓬和我动都不动。

江流儿拍拍白龙马的肩膀,说果然还是小敖烈最贴心,看在你这么贴心的份上这次你就拥有姓名吧。

白龙马也有点懵,在他心里大师姐虽然经常冲撞师父,但绝不该不闻不问啊。

白龙马瞅着我,我还在闭目修行,还是天蓬看不下去,指着江流儿身上的血说,那是别人溅上的,不是他的。

白龙马:???

江流儿没再废话,他飞身骑上白龙马,说走,往西去流沙河,去晚了要出大事。

白龙马不想理他并给他尥了一蹶子沙。

江流儿斜睨我,说死猴子你再不说话,害死人算你的。

这次我终于睁开眼,一脸茫然,当江流儿回来的时候,我的灵识就已经看到他身上的血。当时我只以为是故人相见,翻脸无情,被江流儿反杀了。

流沙河救人又是什么情况?

那一路上,江流儿充分发挥了自己金蝉的口才,语速极快得将黄风岭之事告诉了徒弟们。只是他还是没想到,黄小鼠的三味神风究竟有多快。

黄小鼠已至流沙河。

流沙河上片叶不浮,风止云歇,茫茫万里黄沙,流沙河宛如遗世独立的明珠。

除了河面上时不时泛出来的泡泡。

黄小鼠御风飞到流沙河上方,眼泪汪汪的,满心都是后悔,自己止不住的想,回去吧,现在回头砍了江流儿还来得及。

正后悔中,黄小鼠忽然觉得好像脚下少了点什么。

黄小鼠的小脚丫抖了抖,低头,发现自己御使的三味神风不见了,河面有轻微的潋滟,似乎那团风坠进了河中。

黄小鼠失笑,心想怎么可能,什么河能把风给沉了?

掐诀,御风,黄小鼠顺便运气使了招水上漂,准备继续逃命。他的右脚只点了流沙河一下,刹那间眼前一花,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满目流沙,长河横天。

再惊醒时,黄小鼠发现自己已经掉进河里了。

「卧槽,这是灵山准备搞我了?」

黄小鼠疯狂掐诀运气,使出种种神通硬要破河而出,却发现在流沙河里似乎所有神通尽数沉底,能凭借的,不过是肉体的力量。

于是黄小鼠就开始狗刨。

别问为什么是狗刨,问就是设定。

这种匪夷所思的力量,更让黄小鼠欲哭无泪,他想这必是灵山来人了,且垂死挣扎吧。

狗刨显然无法阻止沉沦,当黄小鼠即将沉底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原来河底有人!

那是一个光头汉子,脖子上还挂着九个骷髅头,满脸写着一个丧字,双目无神望天,嘴里正咕噜噜,咕噜噜,朝外吐着泡泡。

黄小鼠:???

这特么是灵山的人?虽然也是个光头,但这个形象也太不符合灵山的高端气质了吧?

黄小鼠开始蹬腿,不管是不是,他都要逃离这个人。

蹬了一炷香,黄小鼠还在水里,光头大汉还在咕噜噜吐泡泡。

黄小鼠哭了,自暴自弃了,破罐破摔了,他说你丫要是灵山的人,这就弄死我,要不是灵山的人,在这装死鱼呢?

光头大汉终于转过头,盯了黄小鼠许久:没事,你很快也会死的,不用装。

黄小鼠:???

黄小鼠放弃抵抗了,自由落体,指着自己脑袋,说来来来,你这就弄死我,你不弄死我你跟我姓。

光头大汉点点头,说好,你姓什么?

黄小鼠:……

光头大汉又叹出口气,说唉,活着没意思。

这会儿黄小鼠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你不是灵山的人吧,你能不能送我离开流沙河?

光头大汉扫了黄小鼠两眼:不能啊。

黄小鼠快疯了,说为什么?

光头大汉说,因为我懒得动。

黄小鼠吱吱狂叫,两只小短腿又开始狗刨,爪子闪出道道寒光,要去挠这光头。

正此时,河面上终于听到了隐约的声音。

江流儿端详着流沙河,说这玩意不能直接进去,谁进谁沉底。

天蓬说没事,我水性好,我不入流沙谁入流沙。

江流儿摇摇头,说不止是水性的问题,我总觉得这条河眼熟,我看到这条河像是看到灵山上的很多布置,莲花里藏三千世界,这条河里似乎也另有乾坤。

我甩开头发,把当簪子用的金箍棒拎在手里。

白龙马吓了一跳,说大师姐你干嘛?

我深吸口气,举棍劈落,既然不能下河,那就把这条河砸开!

·6

那天流沙河里掀丈高大浪,一道金芒似白日落九霄,三千弱水为之颤抖,八百流沙界分崩离析。

二水中分,我低眉望见黄小鼠。

黄小鼠还在无意识的狗刨,抬头一脸懵逼的看着白云蓝天。他身边有个光头大汉,正尝试在空气里吐泡泡,只是水波褪去,泡泡当然就吐不出了。

光头呆了一会儿,再次张口,吐出一串泡沫。

江流儿:……

江流儿失笑,说这谁啊,你们三师弟?

流沙河缓缓归位,天蓬手快,纵身把黄小鼠捞了出来,那个光头大汉隐没在河底,只留下一串串泡泡浮上河面。

黄小鼠打了个哆嗦,回头望过去,发现这条流沙河似乎从未变过。

风从彼岸与此岸来回拂动,河面波澜不兴,黄小鼠呆呆的望着流沙河,只觉天下虽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

江流儿点起了烟,说没事,我说过要保你,怎么也要试试。

黄小鼠欲哭无泪,说就试试而已?老子命都不要了你就试试而已?

江流儿目光迷离,风吹烟燎,他拍拍黄小鼠的肩,想说没办法,我有我的大局。只是这句话横在他的喉间,像是一柄刀刺在他的心头,寒意满腔,使他无法开口。

其实我懂江流儿。

五百年前我在凡间听过许多故事,故事里的人说为成大业必有牺牲,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枯骨,曾经也都是这一将的袍泽兄弟。

所谓戴着镣铐起舞,太多人戴上镣铐,便舞不起来,只能颓然坐在地上,被囚禁在天地间。

除非你能过往的轻狂,从前的朋友,都一刀两断。

今后活在阴诡的无间地狱里,游走在明暗的边缘中,怀抱着毁灭自己的冲动疯魔起舞。

江流儿说,还不到那个时候,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那天江流儿交代天蓬传我阵法,令我纵横来去,遮蔽天机,他则望着天蓬,说小老鼠义之所在,死不旋踵,这种人该不该死?

天蓬的眸子很亮,他说你想救他,又不想与灵山翻脸,那就只能拿出灵山感兴趣的东西换。

江流儿笑起来,说好,如今正有一件灵山感兴趣的事,要你帮我。

灵山感兴趣的事有很多,比如世间群妖,比如机缘因果,但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天庭。

「你是天蓬元帅,猴是齐天大圣,灵山要你们随我西天取经,无论是为了掌控隐患还是壮大力量,我都可以理解。「

江流儿顿了一下,目光飘过岸边,说这条流沙河里的又是什么人,值得如来钦点?观音告诉过我,他是天庭的卷帘将军,但卷帘将军又是谁?

天蓬想了想,说我只知道,卷帘在天庭很久了,似乎自从有天庭开始,他就是玉帝身边的将军。不过我来到天庭以后,见到的卷帘就是这种人了。

「这种人?」

「无聊到天天吐泡泡。」

江流儿:……

江流儿抓了抓自己并不存在的头发,按灭了烟,说不行,信息太少,得再挖点。

天蓬眨眨眼,说怎么挖?

江流儿笑了,伸手指着流沙河说,当事人就在我们身边,还不能问了吗?

言罢,江流儿又冲着天空长嚎,说悟空啊,阵法布好就回来砸河,灵山那群秃驴估计随时可能会到!

我白他一眼,说不用随时,我已经看见了。

附近的庙宇早早的通知了灵山,离黄风岭最近的一批尊者闻讯赶来,已遥遥可见。

我飘然落地,挥棍开河,这次河水分得更狠,再次复原还需要些时间,我说你们尽快,我去拖一会儿。

江流儿点头,拉着天蓬就跳入河底,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黄小鼠与白龙马面面相觑,白龙马忽然开口,说你有没有一种在座的都是大佬,只有我们是废物的错觉?

黄小鼠想了想,哭着说这可能不是错觉。

·7

江流儿没有太多时间,他盯着吐泡泡的光头,落地就开始放嘴炮。

江流儿说,没有人一出世就会这么丧的,多半是求而不得,或者屡遭变故。没人知道你在天庭待了多久,似乎天庭草创,你就在玉帝身边。而千百年过去了,你在无涯的时光里只以这样的面目示人,我很奇怪,玉帝为什么会带你这样的人在身边。

「除非千百年前,你根本不是现在的模样。」

光头终于不吐泡泡了,他的眼珠动了动,正眼瞧着江流儿:有道理。

江流儿:???

天蓬说,灵山如来佛想请你与我们一起西天取经,你愿去吗?

光头大汉:都行,都可,你随便。

江流儿不服,江流儿说如来点名要你去,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阴谋吗?

光头啊了一声,沉吟片刻,又抬头说:有道理。

流沙河底,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江流儿暴躁起来,天蓬就在后面抓他,江流儿说你别拉着我,我这就揍他丫的!

卷帘突地主动开口了,他望了望岸上的小老鼠,说你们是想救他吧?

江流儿转瞬恢复平静,说没错,所以来请你帮忙。

卷帘垂着眼皮,说何必呢,反正都要死,瞎折腾不累吗?

江流儿眯着眼,说看来将军从前也没少折腾啊,天庭捂得倒是严实,竟然没听到任何风声。

卷帘又叹出口气,说累了,不想说话了。

江流儿:???

这时天蓬站出来,认真的盯着卷帘,他说你刚才说的不全对。

「人虽会死,可只要折腾过了,其魂不可灭,志不可夺。」

卷帘再次抬起头,望着天蓬,天蓬与他对视,清朗的声音撞击在分开的两侧巨浪上,回荡在空空的河底中。

这让卷帘想起很多年前,似乎也有类似的人说过类似的话。卷帘望着天蓬,说你这样下去,这个世道容不下你。

天蓬说,那是这个世道的错,如果迟早都会死,那我要站着死。

江流儿在一边啪啪啪鼓掌,说当然啦,不死当然更好,不死才能改天换地嘛。

「改天换地这四个字,现在又轮到你来说了?」卷帘低笑一声,整个人还是懒洋洋的,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不过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定住了两侧回流的河水,河水拱成一道圆弧,不会再侵蚀到河底的三人。

「能救小老鼠的东西,我或许没有,不过和尚你是聪明人,我有些往事不知你能否用得上。」

江流儿目光亮起来,天蓬在一旁望见,不知这是八卦之火,还是希望之光。

其实这段往事说起来,不过也是很俗套的一个故事。

那年天下不太平,经历过地裂山崩,海啸天倾,种种变故过后,昆仑诸神奋不顾身,以结束一个时代为代价,救下三界。

而后修行界没落,人心繁杂,妖孽丛生。

玉帝那时还是一个少年,从山里走出来,满脑子都是锄强扶弱,救济苍生。

卷帘就是玉帝救济的苍生之一。

两个少年人的相遇,当然少不了轻狂张扬的岁月,玉帝彼时还叫张百忍,传卷帘修行术法,并肩坐在屋顶喝酒,说要改天换地,澄清玉宇。

那些日子里,张百忍时常斩妖除魔,冲锋在前,偶尔也会中计,身陷重围。

无论什么样的危险,卷帘都会来救他,一柄宝杖绽万道霞光,被困的张百忍扬声大笑,挥手间万剑凌空,剑意泼洒,血溅长空。

后来张百忍酒酣耳热,对卷帘说不行,行侠仗义是没办法改天换地的,我要成立属于我的势力,引领世间走向大同。

张百忍还笑,说以后我做了天下之主,你就当护国大将军。

卷帘也笑,说放屁,护国大将军也太狗血了,你就让我当你侍卫统领得了,等到天下太平,我还能天天当咸鱼,给你掀个帘子就能领工钱。

几百年后,天庭成立。

其间屡变星霜,张百忍只有在与卷帘独处时,才会泣不成声,说老子太不容易了。

卷帘就拍着他脑袋,说你别特么趴我腿上哭,回头人还以为我尿裤子呢。

天庭刚刚成立的时候,张百忍和卷帘,以及三清等前辈共议天规,为防止人口爆发,不许仙凡相恋,而一旦相恋,出于对生灵的保护,就尽量撮合。

无论是多无脑的天规,刚定下来的时候,总是很有依据的。

当时张百忍和卷帘都想,反正以后真出了问题,那就从善如流的改了天规。

没想到不过百年的功夫,天庭就像是变了一个模样,天庭草创时的活力,引导众生的规则,不知为何就变成了天庭的威严。

刚开始的时候,卷帘去找张百忍吐槽,张百忍揉着太阳穴,说我也没法子,下边的人说天庭威严是执行天规必要的准备,纵然天规错了,也只能先执行,后改正。

卷帘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但不知为何,就是心头有一股郁气难抒。

更难抒的是,几百年里卷帘不是没提过要修改天条,但总是被人驳回。张百忍就在高高的金阶之上看着,他私下说你何必呢,其实也没那么多人觉得天规不好,轻易改动,有损天庭威严。

卷帘气笑了,说天规严苛,一个不敬就可以定罪,什么叫不敬,天规连不敬是什么都写不清楚,如何能让天下人信服?

张百忍居高临下,斜睨他说,你我行走尘世数百年,难道还不明白,其实本就没有令全天下都信服的道理吗?

张百忍离开了,卷帘想去找他喝酒,想在席间摔了酒杯问问他,说张百忍,你问心有愧吗?

只是张百忍没有给他机会。

天王可以与玉帝饮酒,元帅也可以与玉帝饮酒,卷帘的将军,就不必了吧。

原来坐上那个位置,张百忍就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有玉皇大帝。

随后的几千年里,卷帘都是颓然的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玉帝找过他,玉帝说那会儿你非要找我谈天条,我正在气头上,我现在请你喝酒行不行?

卷帘说,在百官面前吗?

玉帝眉头皱了皱,说不太好,但也不是不行。

卷帘又说,为什么不太好?

玉帝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是玉皇大帝,不再是张百忍了你明不明白?

卷帘说我不明白,如果玉帝不能是张百忍,你改天换地来的这个世界,也没什么意思。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改变,一次又一次的无疾而终,曾经的少年壮志都像是九重天外的浮云,风一吹就散了。

活着没意思,卷帘也没什么意思,他打碎了琉璃瓶也没管,被贬下凡间。

还要每日受飞剑与神通的轰炸。

玉帝念出旨意的时候,卷帘就在下面,也不反驳,也不激动,就说了声好,我知道了。

玉帝眉头又皱起来,他传音给卷帘,说你何必呢,这是众目睽睽,我要维护天规尊严,但只要你叩头认错,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从轻处置。

卷帘仍然低着头,置若罔闻。

九重天一跃而下,落入流沙河中的时候,卷帘才抬起头,回望南天门,往事一幕幕随云变幻,他忽然张开嘴,吐出一串泡泡。

泡沫炸开,他咧嘴笑了。

「我这些事,能救小老鼠吗?」

「如果灵山本就要我去,你们说服我一起西行就是应该的。做一件你们该做的事,能与灵山谈条件吗?」

·8

流沙河惊涛拍岸,我飘在空中等着人来。

只是我还没有想好,假如灵山的尊者非要过来杀黄小鼠,我要怎么拦住。

其实猪八戒说得对,从前的我很简单,所以我的棍才快,我才是齐天大圣。如果是从前的我站在这里,我会一棍把灵山的人都砸出去。

如今不同,我摸了摸额头,那里有一个金箍。

花果山残山剩水里的猴子,天下不公的眼光,我想改变它们,就不能再孤军奋战。

当灵山的尊者来到流沙河对岸,扬眉指着黄小鼠,说你违抗佛命,盗取机缘,今日灵山容不得你。

梵音阵阵,涤荡人心。

黄小鼠一屁股坐在岸边,哇哇大哭,说我错了,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回头杀了江流儿。

白龙马也有点瑟瑟发抖,他瞅着我,低声说大师姐,怎么办啊?

我还没开口,对岸的尊者就拿出了佛宝准备渡河,他们冷眼横眉,说孙悟空,我们来助你西行成佛,莫要多管闲事。

这话很讲究,原来和尚们是为了我好。

我冲他们笑了笑,说多谢大师,大师请便。

我侧身让出路来,尊者们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开始渡河。刚刚渡到十分之一,眼前金芒闪过,砰然一声巨响,河水翻涌,惊涛拍岸。

尊者们被倒灌的河水又逼回了岸上。

这群人纷纷怒目而视,他们望向空中,紧紧盯着我,说孙悟空你干什么?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朝着流沙河抽了一棍子,河水就把这群人赶了回去,我对他们说河底有大妖,我这是为你们好,先打死大妖,就方便过河了。

尊者想发火,又找不到借口,说你让我们先过去再……

我打断了他,神情严肃,说不行,大妖凶猛,尊者为西行而来,悟空必不能让尊者遇险。

完事又是一棍,漫天的河水溅了这群尊者一身一脸,闭上了他们的嘴。

白龙马笑倒在地,肚皮朝上,笑得四蹄狂蹬,他说没想到大师姐你这清秀孤高的好姑娘也学坏了啊。

没办法,天天听江流儿滋儿哇,总算变通了点。

不过这法子撑不了太久,尊者们骂不出口,已经想强行渡河,虽然被一棍逼回去,但他们迟早会想明白一个道理。

我不能杀人。

所以当他们愿冒着生命危险渡河时,我便只能再换个法子了。

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兜率宫里漏出来的火,在五百年间被我修成了火眼金睛。江流儿常在五指山下笑我,说你是不是就为了以后省眼线?

此时此刻,我以火眼金睛望穿流沙河,河底的江流儿正凝神沉思。

江流儿,你再不快点出来,我就没办法了。

只能挥棍打人了,毕竟把他们都打伤,应该就……不能再过河了吧?

·9

江流儿还在河底沉吟,天蓬率先反应过来,他想卷帘说得对,流沙河本就是西天取经中的一劫,走过这一劫,灵山才会让他们继续往前。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不能拿来谈条件,那怎么救黄小鼠?

江流儿盯着卷帘,说你确定跟我们走,对吧?

卷帘无所谓,卷帘说反正去哪都一样。

天蓬皱着眉头,说师父,就算卷帘跟我们走也没用啊。卷帘告诉我们这些往事里,并没有任何秘密,灵山与天庭成立时间相仿,如来应该知道这些。

江流儿笑起来,他摇头说不,如来不知道。

「至少如来不知道,为什么凭卷帘和玉帝的关系,打破一个琉璃盏,就沦落至此。」

天蓬与卷帘对视一眼,这其中的原因卷帘已经说过,无非是天庭就是这副鬼样子,再加上玉帝的死傲娇。

江流儿笑得越发灿烂,他说不对,在如来眼里,玉帝不是这样的人。天庭与灵山对峙这么多年,互相不落下风,如来对玉帝,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那玉帝这样理性而枭雄般的人物,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问题,就自断一臂呢?

江流儿的眼睛又眯起来,他说:按如来的思路,除非,是这个卷帘大将,掌握了一些连玉帝都忌惮的东西,否则不会沦落流沙河的。

卷帘连吐泡泡都停了,他有点懵,说但是我没什么被玉帝忌惮的东西啊。

江流儿说,不,你有,我说你有,你就得有。

这时的卷帘还没反应过来,天蓬隐隐有了猜测,这世间玩弄阴谋的人很多,他们的风格各有不同,有人步步为营,有人借势而为。

而江流儿,喜欢猜度人心。

如来对卷帘感兴趣,无非是想知道卷帘为什么会突然被贬,处罚如此之重,卷帘这些年不过是当侍卫统领,无心名利,纵然是兔死狗烹,也轮不到他。

江流儿敏锐的猜中,这种情况下如来只能有一种判断,那就是卷帘私下里掌握了许多玉帝忌惮的资料或者势力。

只要江流儿能把这些势力拿出来,并告诉灵山,只要放了黄小鼠,他就还有办法继续从卷帘身上挖下去。

那么,这桩交易就可以谈成。

能从蛛丝马迹推断出如来的心思,已属难得,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天蓬问江流儿,你要从哪里拿出连玉帝都有些忌惮的东西呢?

江流儿笑弯了腰,他说这事,还要谢你大师姐了。

天蓬:???

那天,我已经开始在流沙河上抽人,几个尊者已经抱着腿在彼岸哀嚎,剩下的人声色俱厉,对我喝骂。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为了除妖,你们非要冲过来,不小心误伤到,灵山大人大量,不会介意的吧?

尊者们恼了,说你再要拦,有种便把我们打死,否则流沙河是过定了!

我摇头叹息,说大师,您这就是嗔了。

尊者火冒三丈,眼看就要强渡流沙河,我眉头一挑,骤然退到岸上。尊者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只猴子又要搞什么鬼,尚未回神,便觉河底一阵翻涌。

再次砰然一响,河底窜出两只大妖一位圣僧,漫天的河水再次劈头灌了尊者们一脸。

尊者这次是真的嗔了,抬手就要打人,神通落下去,才看清楚眼前是个亭亭独秀,不杂尘埃的和尚。

刹那间神通倒卷,尊者憋出内伤,落回彼岸就喷出血来。

尊者瞪着那和尚,说江流儿,你搞什么鬼!

江流儿施施然一伸手,天蓬挥落四周的河水,卷帘拖着他懒洋洋站回岸上。江流儿笑着念了句佛,说尊者,给灵山传音吧,贫僧有要闻禀报。

尊者开口就想喷他,想说你让我传我就传啊,我凭什么听你的啊?

只是尊者望着江流儿笑吟吟立在岸边的风姿,白衣飘然,眸中倒映三千世界,不由便怂了。

这位尊者想,万一真有大事,误了佛陀,我岂非是灵山罪人。

这是为了灵山,才不是信了金蝉子的鬼话。

江流儿又冲我眨眨眼,我挥手散开天边的法力,遮蔽天机的大阵撤去,尊者取出玉简,化作流光飞奔灵山。

那天江流儿又卖了一波天庭,把许多秘辛与足以控制诸多神妖的秘密丢给了如来。

我有点懵,偷偷问江流儿这是哪来的,江流儿说,上一次去天庭偷司命星君的啊。

我瞪着他,说你不是没偷到吗,你不是随便编了本给玉帝吗?

江流儿笑得贼眉鼠眼,说谁告诉你我没偷到了,我只是说没必要把真本给玉帝,我也没说现在给如来的就是真的啊。

天蓬若有所悟,他拉了拉我的袖子,说师父还留了些人,或许是想自己用。

江流儿笑而不语,背对着我们,望向灵山,那里又有一道流光飞来,是对黄小鼠的处理。

凭这些消息,灵山决定对黄小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江流儿给卷帘起个沙悟净的法号,随队向西就好。

黄小鼠又哭又笑,抱着江流儿的大腿就嗷嗷说从此后你就是我大哥,我再也不走了。

白龙马就在旁边拆台,说你刚才还说自己后悔了,要回头砍了师父呢。

黄小鼠瞪起眼来,说你干什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天蓬也淡淡的笑,除了沙悟净还是懒洋洋的站着睡觉,流沙河东岸满是轻松氛围。

只是我与江流儿相识数百年了,我看到他的笑有些过于温和,如同刻意安定人心般绽放,我传音问他,还有什么问题?

江流儿对我说,这道玉简里的信息有些奇怪。

玉简里说,只要不再因为黄小鼠节外生枝,便放他去。江流儿说,如来从不会无的放矢,什么叫节外生枝?

江流儿又说,我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些什么,你待我想想。

还未等江流儿想通,站着假寐的沙悟净忽然睁开眼,他陡然一声大喝:小心!

这声大喝如电光般闪过江流儿的脑海,他终于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这数百年来,无一日间断的飞剑与神通,每一日都要降临流沙河,冲刷在卷帘的身上,掀起万里狂沙,丈高大浪,吞没这周遭一切。

江流儿的目光霍然落在河对岸的尊者身上,如果这些为黄小鼠而来的尊者,死在天庭的剑光神通之下,算不算节外生枝?

江流儿破口大骂,说狗日的如来。

轰然一声响,先于剑光与神通,五道雷霆当先落下来。

铅云如铁,寒光天外,肃杀的风卷起黄沙与衣袂,雷霆落下之前,天地间骤现一抹金光。

我出棍,横棍击散了江流儿头顶的雷霆。

江流儿咬着牙,说猴子,快把对岸的人抽走,他们要是死了一个,黄小鼠就要陪葬了!

·10

很多年以后,我渐渐明白了灵山的思路。

灵山高居天外,望众生皆如蝼蚁,所谓众生平等,死亡不过是一种轮回,无论是畜是人,在佛陀眼中都一般无二。

所以流沙河畔,死几个灵山上的小沙弥,无伤大雅。

而如果出手相救,那就没有理由杀黄小鼠,不杀黄小鼠,又如何定义机缘?无法由灵山定义的机缘,又怎能是真正的机缘?

这是灵山威严所在,不容冒犯。从无例外,倘若真的有,那也只是时候未到。

江流儿经常开骂,说放屁,灵山高居天外,生杀予夺等闲轻,还有脸说众生平等?

此时我望着流沙河的彼岸,我想问问那些神色惊惶的尊者,他们是不是觉得平等。

灵山上那么多金刚罗汉,尊者不过是最底层的和尚,我本以为他们会在临死前意识到,自己是被灵山抛弃了。

他们没有。

他们还口口声声喊着灵山,喊着佛祖,当佛祖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恶狠狠盯着我,说孙悟空你怎么还不出手,你不怕再被压到五指山下吗?

我问他们,我凭什么要救你们?你们死了,黄小鼠也死了,我照样可以西天取经。

这些和尚惊慌了一瞬,又定下神来,他们咬牙切齿说,因为我们是尊者,我们能帮佛祖普度众生,而你不过是个女子,是个妖孽,以后到了灵山,也需别人护持。这次你救下我们,到灵山之后我们便不再为难你!

我恍然大悟,原来救下他们,只不过能换他们不再为难。

原来为难我,才是理所当然。

我忽然便不想出手了,还是天蓬夭矫而起,九齿钉耙挡住天庭的万剑齐发,随后江流儿朝我大声说,死猴子,这群人的命哪有小老鼠贵,弄死他们连累小老鼠,值吗?

我叹息着,开始出棍。

天庭的神通砸在我背上,伤痕火辣辣的疼,这不使我感到难受,反而令我觉得快意。

我救这些和尚,该受这种伤害。

只是我没想到,当我开始出棍救人之后,这些和尚又放松起来,还有人跟我讨价还价,说你这么抽我很疼,你要是抽到我骨头,回灵山我就找你算账。

我有点懵,不明白我在救这些人,这些人怎能还能说出这种话。

思绪稍滞,手脚就慢,当我发现身边掠过一道青芒时,已经来不及了。

不远处,江流儿骂了声草,「就没见过这么想死的。」

那道青光眨眼间打入这尊者的胸膛,尊者怔了片刻,竟然笑起来,他说孙悟空,大圣,以你的能耐,我不可能死的,对不对?

我望了他一眼,没再理会,继续出棍把其他尊者抽远。

他渐渐焦急起来,他察觉到体内的力量渐渐流失,他说大圣我错了,你救我,我求你救我!

随后见我不理,他又开始破口大骂,当他七窍流血时又复嚎啕大哭,再来求我。

最终他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我抽走所有的尊者,头顶的万剑与神通尽数消散,我落回地面,眺望西方严阵以待。

风从西方来,吹至流沙河,倏而淹没。黄小鼠嗅不到风的气息,他颤声问江流儿,说是不是那个要杀我的金刚快到了?

江流儿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你走就行了,刚才不说了吗,如来放你了。

黄小鼠两腿战战,想说大哥你别骗我,我瞅着大圣姑奶奶的模样,这事可不像完了的。但这话他也说不出口,他想自己若是这会儿再不走,恐怕就再也走不了了。

漫天风沙里,黄小鼠噗通跪倒在地,朝江流儿和我叩头,涕泪横流里掉头就走。

·0

那天,有金刚踏风而来,日炎幽暗,万籁俱寂,水波不兴。

江流儿说,这就是定持灾金刚了,三灾八难,水火风雷,战争瘟疫,都在他指掌之间。

定持灾金刚含笑说,为人间除灾挡难,灵山义不容辞。黄风怪盘踞黄风岭,荼毒当地多年,是时候要拿他为苍生消灾解难了。

江流儿说,不是你们让他待在这的吗?

定持灾微微笑,说是吗,谁告诉你的,是那个妖孽黄风怪吗?

这么说话江流儿就了然了,他撇撇嘴,对我说你看这群大和尚,脸皮就是厚。

定持灾又转向我,笑说大圣凭什么阻我?降妖除魔,你不答应?

我不太擅长跟这种人说话,无论我觉得事情怎样不对,到他们口中,仿佛都变成了道理。

好在这里不仅有我一人。

「佛光普照,妖与人并无二致,所谓降妖除魔,除的都是心魔,降的都是恶念。还请问金刚,黄风怪盘踞当地,究竟做了什么恶事?」

天蓬昂然迎着定持灾,神色不卑不亢,双眸里写满了认真。

定持灾笑意里多了份寒气,他说芸芸众生,贪嗔痴俱全,倘若什么事都要给他们说法,恐怕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天蓬说,灵山杀人,也总须有个罪名。

定持灾的笑容越发敷衍:荼毒苍生。

天蓬又问:何处苍生?黄风岭四野无人,不过是收拢妖精,给他们一口饭吃。

定持灾:或许又在它处荼毒苍生。

天蓬了然,说原来是莫须有。

定持灾:……

定持灾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怎么看天蓬怎么烦,他终于吐口气摊牌了,说黄风怪自金蝉子处得了他不该得的机缘,他若活着,自然会引得人人都争抢机缘。那样的世道,自然是遍地兵燹的乱世,这还不算他荼毒苍生吗?

天蓬说,那为何你们给出的机缘是机缘,他从金蝉子处得来的,就不是机缘?

定持灾:……

空气忽然有些难言的寂静,江流儿扶着白龙马无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泪来,他断断续续对天蓬说,别问了,再问你就要被灭口了哈哈哈哈哈。

天蓬发出悠长的叹息,说师父你别管,我就想跟他们讲讲道理。

定持灾恼了,说我灵山金刚,需要给你们讲道理?我早跟菩萨佛祖说过,就不该留金蝉子在这世上,还有孙悟空,还有你这头猪,凭什么我灵山还要消磨你们的志气,你们能带来多大的因果,能给灵山赢得什么?佛祖就是太仁慈,早该对尔等行霹雳手段。

江流儿说,你看,果然就要灭口了。

定持灾深吸口气,抬手,目光冷冰冰的,说金蝉子,我最后问你一句,让不让路,交不交出黄风怪?

江流儿:你说啥,我咋听不懂呢,略略略。

定持灾抬手,大吼一声聒噪,天地间陡然聚起万千水珠,流沙河翻涌起来,似乎随时要大浪滔天。

光线骤暗,似乎所有光线都凝成一束,化作一道金芒,横抽向蒙蒙的浪涛。

砰然一声响,水汽四散,定持灾倒飞十数丈,从地里刚爬出来,就看到半空中站着一只猴。

定持灾目光一凝,还没等连名带姓叫我一声孙悟空,就捕捉到我手指轻弹。金箍棒无垠般延展出去,定持灾双手护胸,仍被棒梢点中手背,再次被推后数十丈。

地上拉扯出深深的沟壑。

金光一闪,定海神针又变成簪子,飞旋在我掌心。

风稍起,我回头对江流儿说,你现在要是还不想与灵山翻脸,最后再想办法。

江流儿似笑非笑,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要我们把黄小鼠抓回来,再弄死他,自然灵山就无话可说。

白龙马像个小朋友,满脑袋都是问号。

还是天蓬反应快,反问说,假死?

江流儿说不错,只不过还要有人去找黄小鼠,而且怎么假死也要有讲究,最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正常来讲一定会死的法子。

「比如被流沙河吞没炼化。」江流儿又望向沙僧。

沙僧站在原地,无论是天庭的神罚,还是尊者的死亡,以及定持灾的到来,都不能使他挪动半步,甚至快要睡着了。

此刻闻言,才睁开一线眼,点了点头。

天蓬请缨出马,说定持灾必定会回来,大师姐要挡住他,我去找黄小鼠回来。

江流儿说你等会儿,你过来。

天蓬一头雾水,说我过来干嘛?

江流儿定定的望着他,说这件事很重要,你现在不用动用任何一点法力,你如果相信我,就千万不要抵抗。

天蓬虽然还是不明白,但仍旧听了江流儿的话,就在他刚刚点头的一瞬间,江流儿出手。

那根九锡禅杖劈头砸落,重重一声闷响,敲在天蓬的脑门。

天蓬瞪大了眼,口里喃喃说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整个人就像后栽倒,两眼一闭显然是晕了过去。白龙马一脸懵逼,就是我也有短暂的错愕。

不过这错愕很快就消散了,因为我看到地上的天蓬又睁开眼,勾唇一笑,如三月春风,漫天星辰都只在他眼中。

这不是天蓬,这是八戒。

八戒伸出手,那只手还是稳定而有力,江流儿笑着抓住这只手,拉他起来。

江流儿说,你要做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八戒笑了笑,说放心,我现在越来越看好你了。

言罢,他转过身,背对着江流儿挥挥手,星河在他脚下幻化而出,转瞬间他便消失不见。

我还有些疑惑,只是为了叫黄小鼠回来,为什么非要八戒去,不能叫天蓬去?转念一想,我又思及不久前,江流儿为何要让黄小鼠离开?

黄小鼠直接假死,岂不一样能交差?

还不等我多问,流沙河对岸的定持灾便冲了回来,他面沉如水,清风托着他与我隔水相望。

再没有多余的话,流沙河三千弱水浮起,黄沙外万里狂风与灼灼日炎坠落,天日无光,风云残变,天地之威尽数向我袭来。

天地之威,不如一棍。

天庭那么多元帅上仙我都打过,一个金刚岂能从我手中讨得便宜?天地间金光一点,便如鸿蒙乍破,直刺定持灾的眼前。

只是我没想到,定持灾不躲!

定持灾大喝说,孙悟空,你若不想成佛了,就来杀我!

这一瞬间,花果山的群猴,千百年的枷锁重新落回我的肩头,我额间的金箍开始隐隐作痛,我忽然发现,我不能杀他。

金芒抖开,劲力四散,这一棍我砸在定持灾的丹田。

定持灾仍旧没有闪,他唇角溢满了血,双手却开始狂舞,风中的刀刃与剑影,日光的灼意与流沙河水的侵蚀,再次朝我涌来。

而我挥棍所向,定持灾都会用性命去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地之威都落在我的身上,我一声不吭,遍体鳞伤。

定持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法力大肆挥霍,每每冲到我的棍下,即使我不敢杀他,他受的伤也绝不比我轻。

猩红的血液落满黄沙,白龙马的双目通红,要不是江流儿扯着,分分钟就要化龙助攻。

而沙僧还在闭目睡觉。

轰然一声巨响,我再次从流沙河水里杀出,三千弱水落回河道,定持灾的法力倒卷,口吐鲜血落回对岸。

我脸色苍白,唇角溢血,师父送我的黄杉也残破不堪,露出里面斑驳的锁子黄金甲。

流沙河罕见的起了波浪,我与定持灾隔着波浪对视,等待着下一次出手。

一声长哭,打断了我与定持灾的僵持。

三味神风从我身后涌来,黄小鼠满眼都是泪,他拖着八戒从沙地里一步步走出。

江流儿与我眨眨眼,定睛看着被拖着走的八戒,满脑子都是八戒离开时贼拉风的背影。

黄小鼠一边哭一边说,他要来抓我回来,说要我来救你们,我说我不想回来,我有三味神风凭什么回来。他说他不信我会对他出手,你说他凭什么不信呢?

江流儿:……

我:……

江流儿一声长叹,说那你怎么还是回来了?

黄小鼠死死盯着江流儿,说金蝉子,我这辈子能活出个样子,是你给的,老子现在还回去,下辈子我要你当我孙子!

江流儿目光一闪,横在黄小鼠身前,说你小子要干嘛?

这声喊刚刚出口,就消散在风中,黄小鼠挥手吹飞了江流儿,含泪望了江流儿最后一眼。

纵身一跃,跳入流沙河中。

定持灾瞳孔一缩,还想下河观望,我弹指如惊鸿一现,定持灾慌忙后退。

这半步退去,沙僧终于睁开眼,三千弱水,八百流沙界搅动起来,他遥遥望着定持灾,说别再闹了,我杀了黄风怪,能去灵山了吧?

定持灾还想一探究竟,却发现此时流沙河里的水竟然不受自己控制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之所以自己能与齐天大圣一战,是沙僧刻意容忍。

这里有流沙界在,又岂是寻常弱水?

沙僧说,既然玉帝不容我,我只想早到灵山,早获尊位。

定持灾沉吟片刻,说好,那就祝大师心想事成。

这位金刚拂袖离去,我回身找寻被风吹走的江流儿,白龙马已经把他驼了回来。

白龙马一边走还一边问,他说师父,小老鼠不会真的死了吧?

江流儿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他说我也不知晓,或许吧。

地上的八戒悠悠转醒,只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蓬的人格,听闻小老鼠的结局,一路上闷闷不乐。

路,终究是要继续走下去。

这天离开的定持灾当然也没有这么容易就相信黄小鼠是真的死了,他去了一趟地府,从地藏菩萨那里得知,是真的有御风的鼠精死于流沙河,只剩残魂游荡,无法言语,在望乡台处泪洒红尘,最终灰飞烟灭了。

定持灾没了理由再针对取经人,只能恨恨回了灵山。

那只有情有义的黄小鼠,真的死了吗?

那天在西行路上,又是月明星稀,我望着低沉的天蓬和寡言的江流儿,忽然想通了。

我找到江流儿,问他你为什么非要八戒去找黄小鼠?

江流儿说,八戒更靠谱些,倘若天蓬去,黄小鼠不愿为我们犯险,天蓬是不会逼他回来的。

我摇摇头,说不对,你早就想到,死不见尸是瞒不过定持灾的,除非死后虽无尸体,却有残魂飘入地府。

我问他,残魂是哪里来的?

江流儿笑了笑,望天不语。

暗夜里火光噼啪,看着他的笑容,我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答案。

江流儿叫八戒出来之后,问过八戒,你知道你要做什么了,对吧?

八戒当然知道,他这一趟不仅是要找到黄小鼠,更重要的是要找到另一只鼠精,最好同样有御风的本事,打残他,消磨他的魂灵,最终扔到流沙河里淹死。

至于这只鼠精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无辜者,天蓬会问,八戒不会。

我也随着江流儿仰首望天,我对他说,黄小鼠能有如此结局,我佩服你,可不知为何,我总是不能开心起来。

江流儿没有说话,四野岑寂,西行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