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神魔一体

神魔一体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比丘国里,提棍点在白鹿精额头,天际彩云飘飘,南极仙翁对我说大圣手下留情,我就只能手下留情。

那时我总会想起鹰愁涧外的司命星君。

江流儿喟叹说,这货死就死在出场太早,西行不过几里路,你我也未经多少风浪,再闹一次天宫,不过也就是五百年光阴虚度罢了。

后来这条路走了十年,江流儿苦心孤诣,我或多或少隐忍平生。

这时碰见南极仙翁的求情,灵山只在不远处,这一棍挥下去,了结的是白鹿精,还是我与江流儿的凌云志?

·1

离开五指山后,我时常会想起从前。从前我但觉天下之大,无处不是枷锁,我曾试图凭一根定海神针澄清玉宇,可惜我失败了。

浮云来去五百年,西天路遥,我本无信心走到灵山,成为女佛,我想我或许终究会半路提棍出手,功亏一篑。

如今我忽然发现,西天虽路遥,但我与江流儿携手,仍有机会再造乾坤。

随后的几个月里,无论是观音禅院,还是黑风山中,都被我和江流儿一举荡破。

白龙马:???

白龙马:我不配拥有姓名吗大师姐?

江流儿:对,你不配,你难道没发现你出场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吗?

白龙马:???

闲话休提,且说那天暮霭沉沉,我们师徒三人来到观音禅院,叩门借宿。

观音禅院的金池长老推开门,他笑吟吟打量了我一番,说不好意思,我们是正经禅院,不接待女施主。

江流儿两眼放光,说这附近还有不正经禅院呢?

白龙马:在哪呢在哪呢?

金池长老:……

我清了清嗓子,说你们住吧,我睡外面树上。

江流儿伸手拦住了我,他似笑非笑,望着金池长老说,为何正经禅院就不能留女客过夜?佛经里有什么讲究吗?我佛普度众生,还分男女不成?

金池长老说,非也,只是怕院里沙弥把持不住,生了心魔。

江流儿一脸卧槽,说你们庙里什么沙弥啊,就泼猴这一身的毛,还能把持不住?

白龙马不乐意了,说一身毛怎么了,大师姐这是林下风气,土木形骸,不自藻饰,秃驴你就是嫉妒。

江流儿拍了下马头,说小屁孩闭嘴。

白龙马:???

两路竹篁掩映,一林松柏相衬,我站在清幽的观音禅院外,终于也察觉到些许不对。

江流儿不是一个随意招惹是非的人,观音禅院有问题。

这条路上人迹罕至,往东是小白龙盘踞的鹰愁涧,往西也不过是几个庄子,王国边境而已。

观音禅院伫立在此,是怎么修成庄严清幽模样的?

我拍了拍江流儿的肩膀,对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我在外面一样没事。

江流儿眨眨眼,扬眉说行,那我们进去了。

白龙马全程懵逼,心说啥玩意啊你就知道了,死秃子肯定是看不惯这金池穿一身花里胡哨,随口怼他两句吧!

·2

那天夜里,星河汇聚成海,堆叠在无垠天幕。

江流儿在禅院内钓鱼执法,把锦斓袈裟丢出来,霞光灿灿,金池终于忍不住,出手夺袍。

其实观音禅院还是有些本事的,四周布下大阵,沙弥个个都是高手,不远处的黑风山也见得到这阵霞光,当场便飞掠来一只巨熊。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江流儿还在笑,他笑嘻嘻的望着金池,说长老啊,你这禅院的宝贝,都是这么抢来的?

黑风呼啸,万棍临身的前一刻,有金光一闪。

刹那间万棍纷飞,大阵破碎,观音禅院数十年的青石黛瓦,灰烬般随风而逝。

前一刻还在狂奔而来的黑熊精如遭雷击,定在半空中,须臾之后,黑熊精以平生未见的速度开始暴退。

只是他没能完整的退回去。

黑熊精刚开始退,就忽然向下坠去,一阵钻心的疼痛自双腿袭来,他再也驾不住云,径直跌落崇山峻岭之中。

黑熊精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一棒,不止破阵,毁庙,击棍,还砸断了他的双腿。

一个名字无端涌上黑熊精的心头。

齐天大圣孙悟空。

孙悟空回来了,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从五指山下重回人间了!

西风掠过,长发飘飘,我没有理会黑熊精复杂的心情,收了金箍棒,闲庭信步般走入观音禅院中。

白龙马正在拿蹄子踹院里的沙弥,说都给我老实点,靠墙站好,把这些年搜刮的钱都给本少爷交出来,谁敢少交一分钱,懂是什么后果吧?

我路过小白龙,说江流儿呢,还不走吗?

白龙马:还没,他还在问金池。

片刻之后,江流儿喜气洋洋的从不远处走来,他说其实这老和尚也没干太多坏事,这禅院竟然真是西边一脑残庄子给他建的。

我望向西,说那里的庄子很富吗?

江流儿摇摇头,说富未必富,但人一定都很蠢。前几天那个庄子的人还贡献了不少宝贝,请老秃驴去帮他们除妖,老秃驴哪有那本事,好在他的邻居是只黑熊精,分出点宝贝,便能请黑熊除妖了。

这买卖虽然多有波折,但谁也说不上不公。

只是我从前当过妖,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妖让庄子里的人倾家荡产也要除掉?

江流儿叹息一声,说不过是只兔妖,无害,本来不该死的。

「往前走吧,再走就到那个庄子了,那庄子叫高老庄。」

我对那个庄子不感兴趣,我问江流儿,说那个兔妖叫什么名字?

江流儿说,似乎叫做卯二姐,听说她还曾有过丈夫,她出事之后,丈夫就不见了。

「据说,那个男人长着一只猪脑袋。」

·3

去往高老庄的路上,江流儿从怀里掏出书来,翻了五十二页,才哟一声惊呼出口。

他说原来卯二姐的男人是只猪妖,而这只猪妖,就是天蓬元帅啊。

这个名字让我有些恍惚,天庭其实很大,里面总会有我能入眼的人,天蓬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天庭已经运转数千年,没人想过改动天条,只有天蓬几次三番殿前进谏,说天条未免过于严苛,不妨稍作改动。

当然总是无疾而终。

天蓬还找我喝过酒,他说原来女人也能当齐天大圣,为何千百年来天庭里的仙子只能捧扇献舞,养花织衣?

我说,因为想到要做齐天大圣,未免太难了些。

天蓬哑然失笑,说也对,千百年来,不过只出了一个孙悟空。

我摇摇头,说可为什么仙子连想都想不到,你可以想统领天兵做元帅,杨戬可以想做显圣真君,为何仙子平素连想都不会想这些?

天蓬有些失神,他皱着眉头,说我不懂。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懂,只希望我做齐天大圣之后,会有其他姑娘能想一想,原来女子凡事也可做得。

其实这些话我不是没对人说过,往往都被当做异想天开的梦话与年少轻狂的妄语。

斜月三星洞里,江流儿笑嘻嘻的,说成,那以后我帮你。

那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我以为拿我的话当真的,只有杨戬一人。我对他说起这些,他久久无言,当我抬头时,只见到他悲伤的眼睛。

杨戬说,那你以后,或许要受很多苦了。

当时我鼻子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

后来天蓬也隐隐当了真,他常来问我,说究竟有什么办法,能使仙子过得更好?

往往又说不出所以然,江流儿如果在旁边,就会笑他,说你天天这么热心图什么呢?

天蓬白皙如玉的面孔严肃起来,他说自然是要让世间再无不公,我辈修仙问道,问的就是正道所在。

江流儿:???

江流儿私下告诉我,这特么天庭怎么会有这号人,你等着吧,迟早待不长的。

没想到,再次相见,会是五百年后的高老庄前。

我望着高老庄,那里有笼盖四野的妖气,我问江流儿,说书里还写了其他大妖吗?

江流儿摇摇头,说没有,八成是天蓬求道不得,疯魔了。

白龙马还是呆呆的看着我们,心想天蓬是谁,求的道又是什么,你们怎么那么多故事啊?为何明明是三个人的西行路,我却总是不配拥有姓名?

我低头扫了他一眼,疑惑,心想小白龙最近怎么总是突然就忧伤起来?

·4

高老庄前的妖气并没有阻挡三人,我走在最前方,妖气退潮般落下,高老庄中百姓不约而同抬起头,仿佛阳光多亮了三分。

这里的百姓面有菜色,望着三个外来人,隐有敌意。

还有庄稼汉大步走来,厉声说这里不欢迎你们,都给老子滚出去。

江流儿不耐烦,从观音禅院起江流儿就觉得这一庄子人都是智障,抬手就是一禅杖。

九环锡杖是灵山的法宝,诛邪莫侵,却又不伤人命。江流儿一杖之后,那位早早迎上的庄稼汉飞絮般远远飘出。

庄稼汉落地后脸色煞白,双腿一软便倒在地上。

江流儿抬眼望去,吆喝一声说,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取经,日暮途穷,借宿一晚成不成啊?

高老庄里的百姓欲哭无泪,心说你那么大一禅杖砸过来,谁敢说不成?

最终还是高员外有眼色,不仅兴冲冲的出来,满面堆笑,说圣僧驾临,有失远迎,近日庄子里怪事频生,乡下汉子莽撞,圣僧见谅。

江流儿笑着打量着高员外,回头低声冲我说,瞧见了没,这就是高翠莲他爹,书里说天蓬要娶他女儿了。

我面无表情,完全不懂江流儿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能这么八卦。

这时我的袖子被扯了扯,回头,发现是一脸兴奋的白龙马。

我:……咋了?

白龙马传音:大师姐!你没注意吗,那高员外说这里怪事频生,这是线索啊大师姐!

白·终于来得及展现自己智商·龙马。

而我毫无反应,说外边那么大一坨妖气,不用他说也知道这里怪事频生啊,找到天蓬万事可解,要什么线索?

白龙马:……

我瞅着小白,不知为何,他突然又陷入难言的悲伤之中。

当然,即使我们不问,高员外把我们迎进府门之后,也急着倾诉这些怪事。

其实所谓怪事,就是高老庄附近不知为何,总是会出现妖怪。从前是一只兔子精,后来还有黑熊精,从千丈高空掉下来似得,砸了好大一个坑。

江流儿和白龙马齐齐望向我,我面不改色,问高员外说,还有吗?

江流儿和白龙马又齐齐望向高员外,高员外忍不住了,说圣僧我有句话想问很久了,您的坐骑不去马房来客厅做什么?

江流儿说对啊,你不去马房来客厅做什么?

白龙马:……

望着白龙马委委屈屈眼泪都快流出来的模样,我还是有点不忍心,说这是只通灵宝马,不与凡马相提并论。

白龙马疯狂点头,表示自己的确不是凡马,连人话都听得懂。

高员外:……

高员外轻咳两声,说那我就继续讲了,先前是庄子外出现妖怪,最近几个月,连庄子里原来的百姓,都有变成妖怪的了。村头的张二牛,他家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喜欢吃些筋道的肉食,后来开始喜欢嚼骨头,再往后两眼通红,疯了一样什么都啃,牙龈血流不止,持续几天以后,竟然变成了一嘴犬牙!那孩子像狗一样活在庄子里,比一般狗要更快,力气更大,还一天比一天厉害!

江流儿眉头微皱,说我记得进庄时,没见到这个孩子啊。

高员外一脸惊恐,说这哪还是孩子啊,这是犬妖,当然不能让他再多活多长,半个月前已经连同所有青壮,将犬妖杖毙了。

江流儿盯着高员外,说张二牛呢?

高员外有些犹豫,片刻后又咬了咬牙,说不瞒圣僧,当时只以为这张二牛是妖父,自然不能容他!只是不曾想,庄子里接连又有几人成妖,此时才知道,或许是另有原因。我们枉杀了张二牛。

还不等江流儿开口,高员外又大声说:只要圣僧愿降妖除魔,高某愿将平生积蓄倾囊相送!

江流儿与我对视一眼,随后默默喝了口茶,他说这事不急,你说另有原因,是有猜测了?

高员外重重一点头,两只眼用力瞪着,说我怀疑罪魁祸首,正在小女身上!

江流儿一口茶喷出来,喷了高员外一脸。

高员外脸都顾不上仔细擦,急急忙忙对江流儿说,圣僧千万别把不信,我女儿高翠莲一直很是乖巧,虽然家里与她也有些误会,可从来不见她恶言相对,至多是出门散心,晚间还是会回来给双亲做饭。

「直到几个月前,翠莲出门散心以后,捡回来一个大汉。」

白龙马又振奋起来,他又要扯我袖子,我点点头,传音说没错,这应该就是天蓬了。

白龙马:???

白龙马内心中已是泪流满面,说大师姐,你不能这样抢我台词啊!

高员外继续说,这大汉名叫朱冈烈,白白净净,双目肃然有正气,我见得人不少,当初只以为这是好人。朱冈烈又知恩图报,留在高老庄开垦荒地,平日与翠莲出双入对,我虽不舍女儿,却也觉得他是个能托付的人。

高员外的牙又咬起来,说只是我没想到,翠莲竟在他的诱骗之下,开始与我恶语相向,甚至扬言要从此离开高老庄。那时我还没疑心朱冈烈,只以为是女儿一时想不清楚,我又忙着处理庄中妖物,准备事后再与女儿长谈。

没想到,我们要杀妖物时,那朱冈烈竟然几次三番阻拦,说妖物未必是妖物,或许是有人阴谋设计。还说即使是妖物,也未必会伤人。笑话!哪有妖物不伤人,待这些妖物再长几日,恐怕高老庄都被它吞了!

「这时我才想到,或许妖物正是朱冈烈带来的!而朱冈烈又是小女带来,所以才说小女正是罪魁祸首!」

高员外声泪俱下,一番沉痛的控诉结束以后,我与江流儿眉头大皱。

江流儿又问了一桩事,他问既然你早知罪魁祸首,还不出手,想必是忌惮朱冈烈的本事,但既然他有本事,你们此前是怎么杀掉那些妖物的?

高员外脸上一红,支支吾吾说,圣僧果然慧眼如炬,此前,此前……

「此前是庄中青壮分成两派,一派人杖毙妖物,一派人来杀翠莲。我法力所剩无几,护住翠莲,便护不住那些孩子了。」

门外一个唏嘘的声音传来,回头,我逆着斜阳霞光,见到满脸疲惫,一身风尘的天蓬。

·5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庄,秋草乱摇。这样的布景落在天蓬身后,连他似乎也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

江流儿啧啧说,我就知道你个猪脑子迟早会凉,但没想到你凉的这么快。

天蓬叹息着,说你们跟我来吧,高老庄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我点点头,说妖云笼盖四野,这附近没有那么强的大妖。

高员外一脸懵逼,手都都起来,说圣僧,你,你们认得此獠?

江流儿懒得敷衍,说废话,当然认识,这特么是天庭的天河元帅,真要是妖孽,弹个手指头就够你们灰飞烟灭了。

高员外话都说不清了,眼睁睁看我们随天蓬离去。

其实高老庄里为何会有妖物横行,天蓬也不清楚,他之所以留在高老庄,除了知恩图报,不过是对高翠兰照料一二。

江流儿望着斜阳,说你是个外人,照料高翠兰干嘛?

天蓬也望着空处,喃喃说,有时一个外人,反而更能对她照料一二。

高员外也曾说过,自己与女儿之间存在一点小小的误会,只是这种误会放在高翠兰身上,显然并不能这般轻描淡写。

高员外没有儿子,生了三胎皆是女儿,如今高翠兰的几个姐姐都已经嫁出去,只剩下高翠兰待字闺中,又如花似玉,怎么看怎么能招到佳婿。

至于女儿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汉子,高员外不关心,高翠兰在她两个姐姐的劝说之下,渐渐也习以为常,认为自己此生能招来佳婿,便是最大的荣耀。

高翠兰没有想到,自己父亲还有另一个想法:佳婿,哪有儿子好呢?

那天高员外喝醉了酒,连夜摸进了高翠兰的闺房,高翠兰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一双满是汗液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像是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高翠兰霍然惊醒,发现坐在自己床头的,正是高员外。

高翠兰仓皇揪紧了被子,说爹你要做什么?

高员外大着舌头,说能做什么呢?你娘生不出儿子,我看你的屁股倒翘,像是能生儿子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你也别招婿了,给爹生个儿子吧!

高翠兰脸色煞白,从床上跳起来,高员外左遮右拦,最终高翠兰跳窗而逃,才幸免于难。

那一夜高翠兰伫立在荒原冷风之中,只着一袭单衣,瑟瑟发抖。

这只是个开始,高翠兰次日回到家中,高员外还面色威严的叫她吃饭,不苟言笑,像是昨夜的事根本未曾发生过。

高翠兰也以为,那只是自己父亲酒后乱性,太想要一个儿子了。

没想到那天夜里,父亲又来找她了,高员外沉着脸,说昨夜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高翠兰大呼一声,惊起左邻右舍,高员外便皱起眉头,说那行,你再考虑考虑。说着话,高员外还拍了拍高翠兰的大腿。

当夜高翠兰熬到黎明,不断清洗自己的大腿,泪水滴答落下。

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告官,只是当高翠兰告官,说高员外猥亵自己时,衙门只当是家务事,再告便要说她不孝,又将她送回了高老庄。

直到遇见天蓬,生活在恐惧之中的高翠兰才见到一缕阳光。

天蓬告诉她,天地有正气,既然父不父,女自然便不必孝。

后来便有了几次三番争执,高翠兰越说越大声,反倒是高员外不敢张扬,只能伸出巴掌,想往高翠兰脸上掴。

这一巴掌,自然就被天蓬拦住了。

高老庄里还有妖物横行,高员外也不想让家务事闹得沸沸扬扬,只能罢手。

天蓬告诉我们,其实所谓妖物横行,他看过那些妖精,张二牛的孩子也好,更凶恶的狐妖也罢,眼睛里都满是惊恐和悲伤,他们控制不了自己。可惜这些眼神只有他们的亲人能关注得到,其他人只想把妖物置之死地。

江流儿熄灭了烟,说这他妈高员外真不是东西。

白龙马更是愤愤不平,说师父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给弄死。

天蓬伸手,说高员外固然可恶,但罪不至死,目前高老庄最大的问题,是谁令妖物产生。

我望着天蓬,说你来高老庄数月,有线索了?

天蓬再次叹息,他说倘若我有线索,也就不会请你们出来东瞧西看了。

落日熔金,暮云四合,江流儿说那估计看也看不出来,再等几天看新的妖物出现,猴子或许能从妖物身上看出妖气来源。

天蓬点点头,说只能如此了,希望届时能救下一个孩子。

江流儿又忽然笑起来,他戳了戳天蓬,说我想起一茬,你跟那个卯二姐,那只兔妖,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这话一问出来,我发现白龙马当场就竖起来耳朵,这些男人真的是,我都没这么八卦。

望着陷入忧伤的天蓬,内心疯狂吐槽的我,也开始凝心聆听。

·6

那年天蓬落入凡间,虽沦落畜生道,还是凭前世功法修道成仙,化身成翩翩美少年。

观音对天蓬说过,要去高老庄等候取经人。

天蓬这人自然是乖巧的,能取经普度众生,他当然愿意为之保驾护航,遂听命前去。

路过云栈洞的时候,忽然跳出来一只兔子,化形都没化完整,娇俏可爱的少女顶着两只大大的兔耳朵,伸手横刀,说拦路抢劫。

天蓬忍不住笑起来,说我两袖清风,身无分文,你抢什么呢?

小兔子脸一红,说哎呀你怎么能笑呢,你长得这么好看还笑,太犯规了,我还怎么打劫?

天蓬又笑,说那便不打劫,耕种修行不好吗?

兔子苦恼起来,说不行呀,我爹娘死得早,就留我一人守着云栈洞,我要是打劫不成,洞里的人就不会认我一个姑娘做大姐了,爹娘的基业就烟消云散啦。

天蓬笑着走近,说好吧,那我只能勉为其难,被你劫回去啦。

当时天蓬想的是,打入抢劫集团内部,逐渐把他们分化瓦解,引领他们走向正道。

天蓬怎么也没想到,云栈洞过得贼惨,平日里小妖怪们出去打劫,碰见贫弱书生还给人凑钱进京赶考,碰见庄稼汉抓耳挠腮,要给人下地干活。

所以当小兔子终于抓回来一只活人,大伙呼声动天,纷纷感慨卯二姐牛逼。

天蓬:???

天蓬哭笑不得,留在云栈洞里,说你们这样不行,你们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的。

于是拿出当年统领天兵的那一套,整合云栈洞诸妖,去险地采药,去战场斩杀恶灵,凭自己那张老脸,跟地府换资源。

云栈洞纷纷表示,二姐抢来的男人真有用呀。

小兔子脸也红红的,说那是,这是我的人,抢回来就是当压寨相公的!

望着云栈洞诸妖,天蓬也笑得开心,他想其实留在云栈洞,不知比在天庭快活到哪里去了。

只是天蓬没想到,那天他不过去了趟地府,以恶灵换取资源,回来的时候发现云栈洞已经被毁了。

不久前高员外从云栈洞外路过,摔伤了腿,小兔子蹦蹦跳跳送他回庄,云栈洞诸妖也七手八脚帮着小兔子。

奈何小兔子修行还不到家,送回高员外后,挥手告别时一高兴,又露出两只兔耳朵。

高员外当时还没说什么,后来越想越怕,干脆号召全庄,把金银都送给观音禅院,请他们去云栈洞灭妖。

既然收了钱,观音禅院的速度当然快,黑熊精率凌虚子,白花蛇,突袭云栈洞。

当天蓬回来时,眼前便只有断壁残垣,和废墟外的一截兔耳了。

「这你特么不杀了高员外?」江流儿听得火冒三丈,我也没拦他,金箍棒出,就要先他一步去杀老高。

还是天蓬拦住了我们,他泪眼涟涟,说我不是没想过杀他,那天我倾泻法力杀了凌虚子和白花蛇,若非黑熊精逃得快,连他我也杀了。只是我不能杀上观音禅院,我也不能杀高员外,他们不过是凡人,他们岂止妖怪为何物?我没法子苛求他们,倘若我看见上古巨龙,我第一反应也是或战或逃,倘若因此就杀了高员外,不合正道。

江流儿一声声大骂放屁,我垂着眉眼,说恩将仇报,岂能不杀?

天蓬断喝一声横在我和江流儿身前,说我受的苦痛已经够多,非要逼我与你们一战吗?

猎猎的风声吹过去,我凝望着天蓬,发现这个满身风尘的昂藏大汉如今已摇摇欲坠,狰狞的面孔也显出几分猪头的轮廓。

而不远处,遥遥听到我们争执的高老庄人纷纷避开,只有一个姑娘,逆流而上。

那是高翠兰,她小心翼翼凑过来,说朱公子,天快黑了。

是啊,天快黑了,最后一抹霞光就在高翠兰的这句话后沉入西山。

暮色被西山吞没后,我发现面前的天蓬晃了一晃,他的双眼闭上,整个人向后仰去,砰然一声,直挺挺的晕倒在地。

我想去扶他,天蓬却忽然抬手了。

那只手很有力,很稳定,止住了我想要表达的善意。

天蓬睁开双眼,法力如泉涌出,一身风尘被他洗尽,白衣如雪,如浊世佳人。唯独不符合这等气质的,就是重新站立的天蓬,长了一颗猪脑袋。

天蓬侧目望向我,微微一笑,千百年的经纶与风霜都在这一笑之中绽放,他说:多谢大圣,朱某无碍。

那颗猪脑袋狰狞恐怖,但随着天蓬一笑,眼波如春风初盛,秋水流转,仿佛令人忘怀世间任何忧愁,站在你身前的,就是最飘然独立的佳公子。

江流儿皱起了眉,他说你是天蓬?

天蓬又笑,说非也,我是猪八戒。金蝉子你猜的不错,天蓬入魔了。

「我,就是天蓬的魔。」

猪八戒张开双手,笑着说我会让世人戒杀,戒淫,戒盗,戒妄语谣言,戒饮酒烂醉,戒香华满身,戒高屋大床,戒饕餮狂食。

高老庄八戒皆破,合该沦丧。

「只是单单杀了高员外有什么意思?是整个高老庄出钱出力,喊打喊杀,屠尽云栈洞。我要他们的所亲所爱都化作妖孽,我要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邻里打死,最后只剩下高员外,我会让他发现,原来他自己才是最丑恶的那只妖。」

猪八戒语气很平静,风中的枯叶来回飘荡,他也笑得宁静悠然,不沾半点尘埃。

「金蝉,大圣,这样报仇,你们满不满意?」

·7

高老庄的妖气更重,我抬头望向苍穹,日落西山后的天幕灰蒙蒙的,不见半点星光。

八戒一袭白衣,又顶着偌大的猪脑袋伫立在田野上,四周的百姓来来往往,除了高翠兰红袖添香,痴痴候在身畔,其余来往的百姓,竟对他妖视而不见。

江流儿啪啪啪鼓掌,说果然是大妖风范。

白龙马瑟瑟发抖,悄悄问我说,大师姐,这怎么办?他要屠村啊,我们袖手旁观了,万一给灵山天庭得知,是不是又要打?

其实高老庄里这些人该不该死,是不是有太多的无辜,我没办法判断。只是天蓬要报仇,我更不知该怎么拦他。

至于会不会影响西行,我侧目望向了江流儿。

反正有这只死和尚在,快意恩仇,送死我来,阴谋诡计,黑锅他背。

江流儿点起了烟,目光迷离,说问题不大,这波还可以操作,只要让天庭灵山不知道高老庄消失的真相就行。

八戒笑起来,说我已经通知过他们了。

江流儿抽烟的手指一顿,秋风吹过,烟灰糊了他一脸,懵逼的定在原地。

白龙马凌乱在秋风里,心想什么情况,是我智商又不够了吗,为什么这妖精要把自己准备作恶的事宣扬出去啊?

秋风再起,江流儿怒摔烟头,说搞毛啊!你特么告诉灵山天庭图什么啊?

白龙马恍然大悟,说原来不是我智商不够,是大妖思路清奇。

而高老庄里唯一的主角,白衣的大妖八戒,彼时笑得灿烂,双眸中倒映三千世界,他伸手指向江流儿和我,轻声说:「图你们。」

我问他,我们有什么可图?

八戒低头一笑,目光汇聚在我身上,说你自然没什么可图,你不过是只猴子。纵然你是齐天大圣,难能可贵的姑娘,可你仍旧是只猴子。

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是什么样的姑娘?五百年前你就想打破天下的枷锁,你凭快意恩仇的定海神针,扫去你所见的一切云烟,只可惜什么都没改变。五指山下,你一定也听说,即使你所见的人当时被你所救,只要这片天地没变,不过徒增痛苦。

八戒不再望着我,他看向悠远的青山,那里曾经是云栈洞的所在。

「是金蝉子带你从山中走出,他告诉你,你要忍辱负重,还要背着枷锁起舞,你信了。只不过你往往忍不了,于是前些天鹰愁涧外天崩地裂。其实司命星君说你成不了大事,倒并非因为你是个姑娘,而是你不相信自己。你开始觉得快意恩仇的确走不到最后,你又不想放弃你所见的每一个受难者,你只能把希望放在金蝉子身上。」

八戒回望我一眼,笑容言辞皆如刀匕,寒芒一闪就刺进我的心里。

他说,开始依赖他人的孙悟空,还是那个齐天大圣吗?

我脸色有些白,我告诉天蓬,我没有依赖谁,我只是需要一个同行的朋友,无论任何劫难都能守望相助的朋友。

八戒淡淡说,当你孤身走上西行路,能踉踉跄跄走下去时,你才有资格说,你未曾依赖谁,朋友只是会让你走得更好。

「如今你孤身行走,能到灵山吗?」

我闭上双眼,耳中脑内纷杂一片。

江流儿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或许他才是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当我午夜梦回时闪过这样的念头,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就开始淡化。

那是一瞬间的辉煌,那是一瞬间的痛快,是千百年压抑后的张扬。

那不是我人生中的常态。

「阿弥陀佛,八戒,有话就对为师说吧,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一声低吟,流水般淌过我的心头,诸多纷飞的思绪落回灵魂深处。我霍然睁眼,嘴角已一片腥甜,那是我心神激荡之下所受的内伤。

我猛地抬头,妖气遮天,墨色的苍穹占据我的全部视野。

江流儿横在我的身前,脸上的笑容罕见的消失,眉眼飞扬,僧袍猎猎作响,双眸幽深似海,里面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定定烧向猪八戒。

·8

高老庄里搞出这么多事,当然是为了给二姐和云栈洞报仇,只是八戒顺带还有一个想法。

「我可以西天取经,你也好,孙悟空也好,都已经是尘世里难得的人,但还不够。」

江流儿说,怎么才够?

猪八戒低头一笑,他望着江流儿说,其实只要师父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当然愿意跟师父走。像师父这样的人,与大圣不同,大圣想的只是打破枷锁,她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改天换地,但究竟要改成什么样的天地,她不清楚。

「但师父你是什么人呢?你是一只妖啊,金蝉化形,竟然能成为如来弟子。这其中机谋权变也好,佛法无边也罢,你历经波折,能在灵山站稳脚跟,凭的不是快意恩仇。」

猪八戒顿了顿,他的笑容开始收敛,他说所以啊师父,你现在忽然跳出来,要与孙悟空共进退,你已经想好心中的天地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我不想天蓬那个傻子跟着你,不明不白的死去。

墨色苍穹外,滚起遥遥的梵音。

那是灵山的人渐渐到了。

我与白龙马的呼吸声轻不可闻,这些年我与金蝉子也算相熟,天天听他在我耳边吵闹,从来未曾想到,原来这些吵闹背后,还藏着另一个秘密。

江流儿的眉毛抖了一下,他斜了一眼天幕,猪八戒说放心吧,毕生功力造出的大阵,不仅能把高老庄的人变成妖,还能遮掩天机。

江流儿说,真的吗,我不信。

猪八戒:……

我:……

我冲江流儿点点头,说真的,他是天蓬元帅,排兵讲究的就是阵法,火眼金睛也看不穿。

江流儿笑了下,目光变得悠远,他仿佛能看穿天幕,随着流水般的时光望向岁月深处。

「其实我的目的,不过是想追回一个消失的时代而已。」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时代了,旧时女娲补天,西王母观照众生,男女平等,神妖相亲,仇怨皆可报,天帝不独尊。

没有那么多的压迫与尊卑,战争的爆发只因理念与生存。

零星的战事过后,人神妖共驻世间,搬山倒海,皆有修为,彼此推心置腹,热血粗粝,天地之中繁荣昌盛,万物生灵谈笑间,只道当时是寻常。

史称,昆仑时代。

直至天柱崩塌,洪水滔天,昆仑因救世而覆灭。

天庭与灵山渐渐成为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祗,以秩序来规范众生,使灭世一般的灾难过后,迅速进入正轨。

只可惜这种轨道,全是他们掌控,很快秩序的掌控者,就成为了秩序的破坏者。

现如今,天下各国流离,神州扰攘,不复旧况。

「我想重整河山,兴复昆仑。」江流儿背负双手,僧袍在风中飘扬,他忽又回望我:「从前没想过能碰到同行者,后来我见到她在凌霄宝殿上长笑出棍,我忍不住站出来。或许我一生戴着面具前行,跻身在灵山中搅弄风云,注定不会成为昆仑时代的那些人了。但我见到了那种人的影子,我便不能不留住她。」

江流儿流水一般的声音再次淌过心头,那一个瞬间我恍惚起来,我发觉深埋我心底的云间风月似乎不再那么深切了。

尘世间,本该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

天幕外的梵音更盛,莲花朵朵盛开,八方来风吹打着妖气大阵。高老庄摇摇欲坠,来往的百姓却恍如未闻,仍旧燃起炊烟,驱赶牛羊。

乱象丛生间,骤闻一声清喝。

猪八戒眼神里的光绽出来,他说好,天下英雄,该有你江流儿一席。天蓬随你走,他那个猪脑子总算没有蒙尘。

江流儿呸他,说现在灵山的人已经来了,你要怎么走?

猪八戒还在笑,他说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这是你该想的问题,师父,我要的答案不仅是你的凌云壮志,还要看你是否有走到终点的手段。

江流儿:???

江流儿:你特么玩我呢?

猪八戒说没办法啊,天蓬实在太蠢,我与他共生,总不能见他不明不白的死。

江流儿说那你还等什么呢?赶紧的,把你布置在高老庄这些人身体里的妖气都拔除干净,再把妖气天幕一撤,让他灵山的人来。

白龙马一脸懵逼,说那岂不是立地等死?

江流儿说放屁,凭什么要我们死,猪八戒干嘛了,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只是在拯救家庭不幸的姑娘而已。

白龙马你你你,他他他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

其实说要屠村,只要灵山来时还未屠村,又有什么证据说屠村必然发生呢?

白龙马怔怔说,那岂不是玩了灵山一道?

我笑着说,玩就玩了,他们能怎么样?

江流儿哈哈大笑,猪八戒没再理会我们,而是转头望向了高翠兰。他的目光不再像刀匕,而是重新化作春风,化作罂粟花,娇嫩的红叶在风中飘摇。

猪八戒温柔说,我要去看星河万点,上九天揽月,你陪不陪我?

高翠兰眼中只有猪八戒,方才发生的一切,头顶急迫的梵音,似乎都在她的世界之外,她点点头,还未开口,眼前白影一花。

当高翠兰回神的时候,人已经身在半空,猪八戒挥手间钓出百姓身上的妖气,妖气云雾般散开,笼罩在天幕之前。

冯虚御风,八戒揽着高翠兰纤细的腰肢,踏在云雾之中,手挥五弦般轻扫,一轮明月自云雾后飘飘渺渺,跃然而出。高翠兰紧紧抓着猪八戒的衣服,大气不敢出,双眼中放出的光芒堪比明月。

随着猪八戒弹指点出,万千星河如画,宛如触手可及。清风徐来,吹过高翠兰散落耳畔的长发,姑娘的目光穿过缭乱的发丝,再次落在八戒身上。

恰见一双如水的双眸,也正笑吟吟的望过来。

星月皎洁,长河在天,梵音隐隐,白衣红颜。

那面墨色的妖幕破碎后,正疾驰而来的灵山和尚,也成了这清梦绵绵风景中的一员。

·9

那天欢喜罗汉很不欢喜,这并不只是因为自己作为单身狗,被猪八戒秀了一脸。

更主要的,是灵山的尊严被亵渎了。

前几日,天蓬传音罗汉殿,说自己所爱的兔子死在高老庄手里,要屠庄复仇,西天取经另请高明吧。

那日当值的正是欢喜罗汉,当场就懵逼了。

欢喜罗汉心想,怎么就另请高明了,你不是那个老实人吗,真有人杀了你爱人,按天蓬的性格应该要走程序才对啊,屠庄什么鬼?

况且,你屠就屠,告诉我干嘛,这我要是不管,回头就要被菩萨丢下去历练了。

没办法,欢喜罗汉只能去。

刚到高老庄就看见猪八戒在撩妹。

欢喜罗汉怒不可遏,说天蓬,你犯下如此大罪,还敢留在此处快活!

猪八戒眨眨眼,笑说,我犯什么大罪了?

欢喜罗汉开口就要说你屠杀无辜,结果低头就看见下边跪倒在地,不住叩拜的高老庄百姓。

欢喜罗汉:……

欢喜罗汉他深吸口气,转望猪八戒:几个意思啊?

猪八戒指指地上的江流儿,说罗汉不急的话,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我师父会给你答案。

灵山来的和尚围下来,猪八戒揽着高翠兰,堂而皇之的站在他们对面,中间是上蹿下跳的江流儿,正笑呵呵的说都是误会。

江流儿说八戒呢,是曾一时气愤,不想西行了,非要报仇。但当他去过罗汉殿,梵音阵阵洗涤他的灵魂,使得仇怨烟消,恨意顿散。回头又碰见我,指点他几句,自然就明白苦海无边的道理,放下了屠刀,且待西行过后,便可立地成佛。

白龙马瞠目结舌,扯扯我的袖子,说大师姐,师父这扯淡的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

我百无聊赖的吹着刘海,说毕竟是只蝉精,天天滋儿哇,无师自通吧。

欢喜罗汉的表情就十分古怪,像是便秘,又像是一泻千里但没来得及脱裤子。

最后欢喜罗汉也不是没想过发飙,给江流儿或者猪八戒留下点教训再走,只是我从刘海里吹出一根金箍棒,咣当砸在地上,旷野中裂出四面八方的纹路。

空气当时就静了下来。

我俯首捡起金箍棒,盯着欢喜罗汉说,不好意思,没拿稳。

欢喜罗汉挤出笑容,说没关系,没关系。

灵山的人离开以后,猪八戒望着他们的背影,说你们再等一晚,天亮我们就出发。

我看到他身边的高翠兰身子一僵,右手紧紧拉住了猪八戒的臂弯。

我叹了口气,这世间总有太多的故事,是一个人要走,一个人注定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沉埋在岁月之中再渐渐模糊。

江流儿走到我身边,啧啧感慨,说狗男人,不娶何撩。

其实我倒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一样东西不能够再拥有,是否就不再有意义?猪八戒能在走之前带高翠兰上九天揽月,看星河万点,这样的回忆或许在很多年后,会成为她真切活过的证明。

不远处,猪八戒拉着高翠兰坐上了山坡。

望着天边的月亮看了许久,高翠兰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她说让我跟你走,好不好?

猪八戒笑着抚摸她的长发,说西天路难,或许随时会死,我不想你这样死了。

高翠兰又说,那我在这里等你,我会一直等你。

猪八戒低头一笑,说其实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有期限的,你能等我到何时呢?况且即使几年以后我回来了,那时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你现在十六岁,再过些年如果你能对抗世间的偏见与枷锁,你始终不成婚,轰轰烈烈十几年,回首时会忽然模糊起来。我是什么模样,那天的明月与星河又是什么模样,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么多年的坚持?

「不必等我,正如我未曾等你出现。」

那天猪八戒又与高翠兰谈了很多,高翠兰执意要等,猪八戒没有法子,只好传她几分法力,延年益寿。

高翠兰的脸红了,她说那,那就在这里吗?

猪八戒说,在这里不好吗?

高翠兰的脸更红,点点头,就开始脱衣服。

猪八戒:???

高翠兰说,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啊,传功这种事不都是要脱衣服的吗?

猪八戒:……

没有,不是,别听小说家瞎逼逼。

猪八戒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做通高翠兰的思想工作,但迎接他的只是姑娘看死直男一般幽怨的目光。

「我再送你一柄剑,从前我在增广天王手中学过剑法,如今传你防身。」

随着灵台上手指轻点,万千剑意涌入高翠兰的脑海,淡淡的法力开始涌动,改变高翠兰的体质与魂魄。

夜色撩人,高翠兰就这样睡倒在八戒的臂弯里。

望着月下美人,猪八戒叹了口气,他也慢慢闭上眼,风悠悠吹来,从七窍入梦,梦中猪八戒走进另一个高老庄,那个高老庄里空空如也,满地都是云栈洞诸妖的鲜血与尸体。

正中央,立着泪流满面的天蓬。

猪八戒走到他对面,站定,梦里星月无光,漫天的阴风吹动二人的衣袂。

天蓬说,原来真的有你。

猪八戒说,你还愿去西天取经吗?

天蓬木然点头,说我去,只希望我去过之后,天下间能少些云栈洞里的悲剧。

猪八戒望着他,目光里都是冰冷,他说你希望,与你要做,是两回事。你从来都只是希望,希望天庭也好,希望灵山也罢,何日才能大梦方醒?

这一声断喝,将天蓬从无垠的悲伤中拖出来,他喃喃道:何日才能大梦方醒?

天蓬又直视着猪八戒,说何时才叫大梦方醒?

猪八戒伸开手,眉目里尽是凌厉,他说尽管往前,天下事皆由我来做!

空荡荡的梦中高老庄,陡然扬起燎天的大火,天蓬从梦中醒来,耳边吹五百年的风,他回首凝神,不远处是等他出发的我和江流儿。

天蓬最后一眼低头看向高翠兰,他把姑娘轻轻放在草地上,转身离去。

·10

离开高老庄后,其实江流儿一直有一个疑问,他问过天蓬,八戒什么时候出来。

天蓬摇头,说我撑不住的时候,他才会出来。

江流儿若有所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来,你揍他,看你把你二师弟揍不行了,八戒会不会出来。

天蓬:???

我吹了下刘海,没理抽风的江流儿。

后来江流儿私下告诉我,他找八戒真的有事,他说以八戒的性格,云栈洞的仇他真的可以一笔勾销吗?高老庄里的布置就全都收手了吗?

我沉吟着,不好说,毕竟以江流儿的智商都不清楚,我更不清楚。

江流儿瞄向天蓬,说老猪,你觉着呢?

天蓬默了一下,说灵山来时,八戒把所有布置都收了,你们说灵山人没看出任何端倪。想必八戒布局时,就想着收手,他没想杀光高老庄。

江流儿若有所思,他转身望着东方,那里风和日丽,一片安宁。

高老庄还像以往那样,没有了妖孽横行,人们又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高员外也开始频频外出,经商敛财。

高翠兰时常把玩着袖中的莹莹短剑,自从她醒来后,就知道自己与以前不同了。每当午夜梦回,醒来时分不清是真是幻,自己身上的变化就清晰的告诉她。

那个人真切的来过。

所以高翠兰也明确的告诉过父亲,她不再嫁人,她要等一个人回来。

高员外的怒气越来越多,无法招婿,又无子嗣,高老庄里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刺向他。

终于,又在一个醉酒后的夜晚,高员外再次踢开了高翠兰的房门。

高员外低声吼着,说你凭什么不嫁人,你非要不嫁人,就给我生个儿子!

正在梦中的高翠兰陡然惊醒,那双沾满酒气的大手落上她的双腿,呕吐的欲望从高翠兰的胃里泛出来,几乎就要喷薄而出。

这次高员外醉得厉害,踢门与吼声都太大,高老庄里很快亮起万家灯火。

百姓们低声私语,身具法力的高翠兰渐渐听清楚了,这些人里有的说高员外为老不尊,更多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是高翠兰放荡,勾引自己父亲。

高翠兰下意识浑身绷紧,用力,正按在她大腿上的手便弹了出去。

高员外更怒,说你还敢对你爹动……手……

高员外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声音已经嘶哑起来,仿佛吐出的不再是人言。高员外皱着眉头,还想多说几句,却发现自己喉咙中蹦出来的,都是野兽般的吼声。

只有高翠兰看清楚了,随着高员外的手被自己大腿弹开,还有一缕黑气也随之而上,转瞬融入到高员外的体内。

幽幽的月光之下,高员外的毛发开始变长,肌肉开始发黑,隆起,利齿撑开了他的嘴,涎水不住从口角流下。

除了吼声之外,高老庄里最先发出的是一声惊呼。

高夫人大声叫着,说妖怪来了,妖怪又来了!

高老庄哗然一篇,纷纷冲出屋门,隔着窗户见到了正在痛苦咆哮的高员外。

原来高员外就是妖怪。

那道黑气是什么呢,是谁能在自己体内布下这样一道黑气呢?高翠兰心中清楚,只是她不知道黑气意味着什么。

是担心她再被父亲欺辱,还是那个人早已料到高员外会再度伸出手。

或许只是在利用自己,使父亲化妖,这就会人人喊打喊杀,他的仇自然就报了。

高翠兰望着妖化的父亲,心中想的却全是猪八戒的影子。

望着高翠兰若有所思的模样,仍有思绪的高员外终于也想到了什么,他大吼一声又朝高翠兰扑来,他想说你让我变回去,爹求你了,以后爹再也不骚扰你了!

出口的皆是嚎叫,高翠兰踏罡步斗,闪躲如闲庭信步。

高员外的眼睛红了,他瞪着高翠兰,又转望门外拿着农具武器虎视眈眈的百姓,仰天长啸。

他想,好,那就都给老子陪葬吧。

砰然一声,高府的侧墙倒塌,烟尘四起中能见到高员外扑杀百姓,利齿穿透人们的脖颈,鲜血取代了涎水滴满全身。

百姓吓得如鸟兽般散,又个个腿软,多半倒在地上缓慢爬动。

高员外再回首,目光死死盯着第一个发出尖叫的妻子,他狞笑起来,飞身再扑。

天地陡然一亮,鲜血溅满长空。

就在高员外扑向高翠兰母亲的那一刻,袖中剑终于出手了,那一剑划破苍穹,如星河万点九天之月。

高员外的尸体被斩成两截,落在地上,纷乱了一夜的高老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高翠兰提剑站在倒塌的墙后,袖中手不住的颤抖,四周人的眼神纷纷望过来,她很慌乱。

这时她又想起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你爹要招婿,女子不能做高老庄之主吗?

风声呼啸,高翠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滑落,她举剑长声说:「自今以后,高老庄事宜,由我做主。谁赞成,谁反对?」

高老庄寂寂无声,无人反对,无人敢言。

长风掠过数百里,天蓬正点起篝火,专心致志的烤水果。他的眉目清朗,念一声阿弥陀佛,把头一个烤好的苹果递给了江流儿。

向东望,黑夜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