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鹰愁涧飞白龙

鹰愁涧飞白龙

·1

五指山下不知过了多少年,我见到了金蝉子。他被如来打入凡尘,十世轮回,世世都来到五指山前。

那天风烟俱净,云来云收,金蝉子从我目光的尽头走来,自云下一屁股坐在山脚。他摸了我脑袋半天,说这毛茸茸的,就是好摸。

我:……

我说:你等我出去,把你手打断。

金蝉子哈哈大笑,笑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不知如何又转成了哭声,回荡在五指山里,盘旋久久不散。

我说:怎么了?

他说:「花果山被烧了,杨戬干的。但你也别恨他,你闹天宫时他替你挡了太上老君的金刚琢,让神佛放你一条生路。神佛说好,他亲自烧了花果山,你就可以不死。」

我闭眼沉默,想起那些猴子。

其实猴子比人更能接受新的理念,从前他们说没有母猴可以当猴王,我告诉他们「从来没有」这四个字,就是用来打破的。

今日是我来打破,明日可能就是你来打破。

猴子们都听了,猴子们血肉之躯,死战天兵天将不退,诈降的,自毁的,没有一个退缩的。

我说:「都死了?」

金蝉说:「还有几只老猴子,苟活在残山剩水里。」

我点点头,说好,你帮我谢过杨戬。

金蝉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土,说行了,我该去前面送死了,如来说我要历经十世轮回,才能带你出来,前往西天取经。

临走的时候,我听见金蝉低声唾骂,说这狗娘养的世道。

话音未落,天外劈下一道雷来。

我忘了那是金蝉第几次来,我终于明白了杨戬的道理。

金蝉问我:「你还记得织女吗?」

我说:「当然记得。」

金蝉说:「织女现在过得并不好,牛郎虽然死了,但孩子还在,她想回凡间看孩子,玉帝王母又不许她下凡。她现在痴痴的在九重天里,每日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有次她对杨戬提起,说还不如当初鹊桥仍在,她每年可以有件事做,无论这件事会不会让自己痛苦。」

我沉默了很久,我说:「那我能怎么办呢?」

金蝉叹口气,说不能怎么办,我看牛郎我也烦,但你改不了这个世道,就只能多几个像织女这样的苦命人。

我突然懂了杨戬不出手的原因,杨戬说的那些徒劳,原来都在这里。

初初被压山下,我还想着要出去,等我出去,不死不休。五百年的岁月催着白云来回,我开始不太想出去了,我忽然明白了杨戬为什么藏身灌江口,躲着浊世走。

唯有金蝉子,还一次又一次的来五指山。

这次他叫江流儿,他远远的看见我,挤眉弄眼,喜笑颜开,他说:「猴啊,你得叫我师父,来,叫一声我放你出来。」

我不叫,说十世轮回,你还这么烦人?

金蝉:别废话,你还想不想出来了?

我说:「不想。」

金蝉:……

金蝉坐在我的对面,他说你得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不能走西行路,我不能走西行路,就无法回到西天当佛。

我垂头盯着地面上的草,说你这么想当佛吗?

枯草乱摇,我发现地面上突然长出一张脸,金蝉笑嘻嘻的躺在我眼前,他说是啊,猴子你要明白,你不加入他们,就永远没办法做出事情。

「要想改变这个世界,你就要披着镣铐起舞,你必须去西天,证明给他们看,男人们可以做好的事情,你一样可以做好。」

「当你成为西天的第一尊女佛,这个世界自然就开始改变了。」

那时我虽然被压了五百年,但这五百年间云卷云舒,除了孤独,我没有经历过其他事。所以我还是年轻了,我想江流儿说得对,我还有机会。

其实改变世界往往需要很高的代价,自由也好,坚韧也罢,都是我该承担的。那时我这样以为,我真的这样以为。

我要在人间行走,要去西天成佛,就要守灵山的规矩。如来说这条取经路上,要我们完成许多劫难,倘若一难完不成,便不能成佛了。

我想,要完成那些劫难,一定要做许多我不想做的事。

罢了,戴上金箍,以挣扎的模样起舞。

·2

离开五指山后,我来到鹰愁涧,江流儿说你等会儿,这里有一劫要完成,待我剧透一番。

江流儿从怀里掏出本西游记,手指点点舌头,翻开一页,说猴啊,我看这书里讲,我们会在这里遇到你的小师弟,收了他,这一劫就搞定了。

我:???

我沉默片刻,指着书,说这攻略谁给你的?

江流儿抬眼一笑,说天庭里有杨戬,灵山也有观音菩萨。

那天我离开五指山的时候,遥遥见过观世音一面,他以女相行走世间,曾经对我说过,红尘里多的是郎心如铁,薄情不公,普度众生,唯有水滴石穿。

挥棍打去,是没有用的。

鹰愁涧边又听到江流儿念叨观音的名字,我仿佛回到五指山下,五百年如一梦,梦里恩仇觉来非。

这一路上我没有说话,一直听江流儿像只蝉精般滋儿哇。

江流儿说一会儿你小师弟出来,你就揍他,拿大棍子敲他头,还敢吞为师的马,呸。

过了一刻钟,江流儿又说,你这小师弟怎么还不出来,睡过头了?现在的年轻人咋都这么懒呢?

半个时辰过去了,江流儿急了,说这特么小白龙还不来,鹰愁涧都要走完了!

我默不作声,自顾啃桃。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我之后收的徒弟,会是小师弟,不是二师弟呢?

但我是高冷的美猴王,我不问。

终于,我们来到鹰愁涧的尽头,鹰愁涧下幽深似海的水波里,始终没有冲出来一条龙。

江流儿:……

江流儿望着我,说你是不是觉得为师很失败,很丢人?

我眨眨眼,说是。

江流儿:……你这么说话以后是嫁不出去的!

我点点头,说我也没打算嫁人,还有,你不用自称为师,我也没打算叫你师父。

江流儿深吸一口气,江流儿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所以江流儿决定……再走一遍鹰愁涧。

于是我就看到江流儿指着鹰愁涧下一顿大骂,从小白龙的性格问题,骂到西海龙往的家教不好。

实在是太吵了。

我伸了伸腿,一脚把和尚给踹了下去。

江流儿:???

鹰愁涧下,终于传来一声龙吟。

小白龙没敢出来,但对于落水的江流儿,还是很有一番怒气,喊说滚,本少爷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他妈再过来本少爷砍你全家!

随后一尾巴就冲江流儿抽过来。我甩了甩头,长发在风中飘扬,一抹金光从发尾掠出,径直入水,狠狠撞在小白龙尾巴上。

两秒钟前还嗷嗷叫的小白龙失声了。

江流儿在水里潜泳,瞅着小白龙疼到失声,不住在鹰愁涧里翻滚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差点淹死。

我抬了抬手,把小白龙和江流儿都拽上岸,至于怎么收这条小白龙,就让江流儿操心吧。

·3

耳畔掠过鹰愁涧的风,这里的风很凉,令我想起花果山的冷月山泉。

江流儿还在边上与小白龙互撕,江流儿说你跟我们走吧,无论什么罪行,都可一笔勾销。

白龙骂起来,说放屁,本少爷本来就没有罪行,凭什么要跟你们走?

二人在反复争吵,一个说只要你跟我们走,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一个死活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就是不走。

鹰愁涧的风更大,我想起观音告诉我,只要修成正果,就能回花果山。我深吸一口气,提棒走到白龙的身前。

江流儿和白龙同时住口,天地间忽然恢复了岑寂,白龙看了看我,又看看江流儿,他咽了口唾沫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江流儿说,我是君子,这泼猴是个姑娘。

白龙吓得跳起来,望着我说,这他妈是个姑娘?

我冷着脸,出口的声音如决浮云,如切良玉,如刀锋掠过流水,我说,你不走也行,接我一棍。

白龙:……

白龙哇哇大哭,说本少不想走啊,那群狗娘养的神仙佛陀把我姐给弄没了,我就是在这鹰愁涧下待一辈子,待到死,我也不要顺他们的意。

江流儿瞅了瞅我,我瞅了瞅江流儿,他给了我一个放心的眼神,我顺手收了棍子。

江流儿把手放在小白龙脸前,诚挚道:「来,说出你的故事。」

江流儿:还不说我让那边的姐姐打死你哟。

小白龙:……

其实小白龙的故事很寻常,他是西海龙王三太子,家里最小的儿子,自幼受宠。他的大哥刚出生没几年,就去往天庭为质,与他一起长大的,只有一个姐姐。

龙族的日子很难,他们曾经是这个世上最大的妖。所以现在即便掌控湖海风雨,也要向天庭送去人质,稍有差错,就会举族倾覆。

小白龙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告诫他,这一生能做个纨绔子弟,最好不过。

小白龙听了。

而西海日常的工作,都由小白龙的姐姐负责,呼风唤雨也好,兴风作浪也罢,都是听从天庭的指示,做机械性的重复。

还要上供海中产出的灵物,统计过往的妖孽,无一日可以停歇。

这样的日子,姐姐过了三百年,而她的修为没有寸进,天庭赐下来的灵物,都被龙王交给了小白龙。

龙王说,他是你弟弟,是要继承西海的,你五百岁的时候,终究要嫁出去,你没有道理来享用西海的灵赐。

姐姐对父亲说,我可以不嫁人的。

龙王勃然变色,说你不嫁人,其他龙王如何看我西海?西海又如何去寻另外的强援?

小白龙在龙王身边帮腔,说是啊姐姐,你别闹,女人都是这样的。

姐姐便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其实小白龙很喜欢他的姐姐,他怕姐姐再顶撞父亲,会挨父亲的鞭打。这样安抚父亲,自己还能私下里把灵物交给姐姐,助她修行。

那些年里,小白龙常与姐姐私下会面,在海底的秘密基地里,姐姐用小白龙给自己的灵物修行,小白龙就在旁边喋喋不休,讲述自己的纨绔事迹。

比如带着虾兵蟹将去打北海三太子,比如装成凡人去赌鸡走马,输了就揍人。

良久,姐姐睁开眼,疲惫说小白龙,你真的就想一辈子这样过去吗?

眉飞色舞的小白龙停下来,他望着姐姐,说不然呢,我还能怎么过?

姐姐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抬眼望着深深的大海,向往海平面之外的世界。

「这辈子究竟要怎么过我还不清楚,但我想看看这天下之大,或许看到了天下之大,我便知道我该怎样过了。」

那时小白龙望着姐姐的样子,心中忽然涌出一团火,这团火推着他,使他说姐,我帮你!

西海外的天空果然很大,那是小白龙第一次见到姐姐笑,无论是凡间的糖葫芦,还是荒野中的小妖怪,都让姐姐的眉眼弯起来。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究有尽头,小白龙问姐姐,说我们迟早要回去的。

天边的云厚重如铅铁,沉沉的堆在姐姐的头上,姐姐望天说,我不想回去了,妖界处理事务的人才少,我在西海熬了三百年,无论去哪里都能安身立命。

小白龙眼睛睁得很大,他说姐,爹会找到你的,他会杀了收留你的人,再把你关入深海的大狱里,

姐姐沉默片刻,风掠起她的长发,她淡淡说,我回到西海,与回到牢狱又有什么分别?我不能说我想说的话,我不能得到我应有的尊重,除了虾兵蟹将的诚惶诚恐,就是天庭和父王的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回去?

「即使日后终有一天被抓,我总算也为自己活过。」

落日自西海消沉,半壁海面如晚霞般瑰丽,小白龙咬紧了牙,说姐你放心,爹问起来,我绝不会出卖你。

姐姐笑了笑,眼角的泪水垂落如珍珠,她说等我被父王抓回来,再谢你。

小白龙撇撇嘴,说那算了,我希望你永远别谢我了。

小白龙哈哈一笑,觉得这是平生最痛快的事。

奈何平生快意事,不免被吞没在世间风波里。

·3

「后来你姐姐是被抓了,还是死了?」江流儿在鹰愁涧这般问道。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小白龙的哭声早已停止,他平静讲述着过往,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回到西海以后,小白龙给自己抹了眼泪,摔打出伤痕,哭着对龙王说爹,二姐逃出西海,我想拦她,还被她揍了!爹,你要给我讨回公道啊。

西海龙王果然暴怒,搜山检海,也要找到姐姐。

只是关于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唯一的线索,就是小白龙刻意指错的方向。

几十年的时光过去,西海迟迟没有找到姐姐,有时小白龙会在落日下再向西望,心说姐,这会儿你知道自己想怎么活了吗?

浮云来去,海风无言。

小白龙拍拍手,从礁石上跳下来,对虾兵蟹将狗腿子说,玩够啦,回家。

回家的时候,小白龙见到西海正在沸腾,路上有不少龙族的侍卫劝他,说少爷,您先别回龙宫,那里有贵客登门。

小白龙挑挑眉,说还有本少爷得罪不起的贵人?

其实小白龙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的只能是天庭,但他想从侍卫口中听到更多的消息。

几番试探,小白龙才知道西海的沸腾是因为什么,天庭送来了一颗偌大的宝珠,要西海护送去昆仑,结交昆仑的古神。

那宝珠内蕴天火,却又外惧高温,走人间一怕会赤地千里,二怕烈日灼灼,将宝珠内的天火炸落红尘。

小白龙似笑非笑,说所以就来祸害西海的鱼虾了?按理说天庭从来都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这次怎么没给我爹点好处?

侍卫神情尴尬,拱手说给了,天庭把二公主抓回来了。

这话砸到小白龙的耳中,宛如海底九万丈的寒石,又从小白龙耳中坠落到心底。

侍卫还在喋喋不休讲着,说二公主出逃西海,是犯了大忌,天庭从不许龙族任意离开,二公主离开之后,龙王不知多少次上表请罪。听说这次天庭抓到二公主,二公主还想自刎,被天庭打断了龙骨才送回来的。

侍卫笑着对小白龙说,少爷,这也算是替您报了仇了。

浊浪骤然涌起在小白龙身前,凑过来的侍卫被一浪推开,惊疑不定。

小白龙的面目隐在层层浊浪之后,看不清喜怒,只有一句话从穿过海浪传来。

他说,我要去见见我二姐,我想看看断了龙骨是什么模样。

龙宫里的大人物正在商议宝珠,曾经逃离西海的不孝女,早已没人关心,沉沉锁在深海的牢狱之中。

只有小白龙推开陈旧的牢门,给这方暗室带来了一线光明。

海狱之中,姐姐无力的浮着,铁链从虚空之内生出,嵌进她的筋肉里。姐姐的目光向门口探去,没有落泪,也没有哀伤,她淡淡说小弟,好久不见。

有那么一阵子,小白龙总是会恍惚起来,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出现在他眼前的应该是那个眉眼弯弯的姐姐,爱笑,修行,会对着海天长呼,要见外面的天地,给他讲这世间的传说故事。

只是这一切都没有了,只有伤痕累累的姑娘,被锁在不见天日的暗室里。

小白龙转身离去,没有与姐姐多说半句。

回去的路上,小白龙问过侍卫,说是谁抓的二姐,他替我报仇,我得谢谢他。

侍卫说是司命星君,掌控八方命数,恐怕不需要少爷谢他。

小白龙说要谢,一定要谢。

这条路上,不知为何侍卫总觉得冷飕飕的,天庭的人很快离开了,侍卫也算交了差,随口告退,请小白龙打道回府了。

那些天里,小白龙遣散龙宫附近的生灵侍卫,又几次三番尝试偷取龙王的海域钥匙。

还未成功,天庭的使者又来了。

来的正是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白衣如雪,智珠在握,他笑着对龙王说,前些日子兴起算了一卦,发现运送宝珠之事还有变数。

龙王陪着笑,说敢问变数在何处?

司命星君说,女人身上总会带着麻烦,特别是一个不听话的女人。

正在不远处藏着,准备伺机偷钥匙的小白龙一怔,不知司命星君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白龙不懂,西海龙王当然要懂。龙王沉吟片刻,岁月极快的在他脸上掠过,他叹息说,无妨,杀了她,自然就没有变数了。

西海涌动的水波,海面上常年飞驰的海鸥,和云外飘摇的风,这一刻似乎都停了下来,小白龙脑海中浮现出姐姐的笑容,那笑容又很快消失了。

当龙王与司命星君去往海狱时,小白龙也出手了。白龙夭矫,乘风破浪,刹那间纵横万里,追上了离开西海不久的一支队伍。

那只队伍望着小白龙,笑着寒暄,说少爷怎么来了。

里面还有天庭的人,冷冷望着小白龙。这条白龙没有时间废话,他张开嘴,雷霆万钧与狂风大浪骤然扑去。

天庭的仙兵拔出法宝,无数流光包围了小白龙,小白龙没有后退,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拿宝珠,换姐姐。

龙鳞斑驳,龙须折毁,须臾间小白龙便受了重伤,而以此为代价,小白龙冲到了天庭仙兵面前。随后起语成咒,这片西海海域,彻底翻了过来。

万钧重的海水砸翻了两位仙兵,小白龙握住宝珠,掉头冲回龙宫。

龙宫之下,是正准备将西海二公主就地正法的龙王,司命星君站在一旁,只静静的看着。

龙王说,孩子,爹也没有办法,爹对不住你。

姐姐笑了一声,不想再对这个世界说话。

只是忽然有碧波涌起,深海之中似乎出现了一点朝阳,龙王也好,司命星君也罢,都转头望向西方。

那里响起姐姐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说,放了她,否则我烧了这珠子。

这是小白龙来了。

西海龙王跳脚大骂,说孽子住手!你姐姐不听话,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你还要步你姐姐后尘吗?

小白龙目光灼灼,只望着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还是白衣如雪,从容不迫的模样,他说啊,原来变数应在这里。不过你想过没有,珠子毁了,以你姐姐的伤势,会不会被天火波及而亡?

小白龙咬着牙,说所以我叫你们放了她!

司命星君笑起来,说还真是孩子气啊,既然你并不敢毁了这珠子,我又何必放你姐姐呢?

他轻轻挥手,海水凝成一把长刀,缓缓落在姐姐的颈上。

小白龙眼睛瞪得通红,大声说你住手,你住手!

姐姐反倒笑了,说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弟弟,不亏了。

西海龙王诚惶诚恐,没去理会这对姐弟,一直对司命星君告罪,说儿子还小不懂事,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司命星君无言笑着,那把水刀即将斩下姐姐的头颅。

那天,小白龙一声长嘶,终究施法点燃了宝珠,天火纵横八方,冲散了水刀,连司命星君也只能避其锋芒。

唯有一个人没避。

小白龙以更快的速度冲到姐姐身前,挡下了涌来的天火,他用力咬紧牙关,将姐姐一把甩出海面,扬声说姐,以后再不相见!

西海一场大火,燃掉了整座龙宫。

「那天过后,我爹燃烧寿命救下了我,天庭说我烧毁宝珠,判我在鹰愁涧下关押。」

鹰愁涧上的风吹过去,小白龙讲完往事,静静的望着江流儿和我,他说我姐姐只是想出去见见这片天地,她有什么罪?

我没法子回答他,我望向江流儿,这和尚无奈一笑,说倘若你有法子回答他,就不必西天取经了。

我点点头,沉吟片刻,又望向小白龙。

我说如果我去天庭帮你杀了司命星君,你愿不愿跟我走?

小白龙眨眨眼,一脸懵逼。

·4

西风掠过蛇盘山,山路旁的三人同时沉默下来。

从五指山下脱身后,我以为我会平静的走完这条路,最终成为女佛,自然改变这个世界。

只是我听到小白龙问我的话,他说姐姐只是想出去见见这片天地,她有什么罪?

那些挥棍的是是非非,忽然就不重要了,但觉梦里恩仇醒时悲。

悲从中来,便不可断绝,我对江流儿重复说,我要去杀司命星君。

江流儿眉头皱成了麻花,说泼猴,你这就是嗔了,你杀司命,是想小白龙跟我们去西天,完成劫难,可你杀了司命,便去不了西天了。

「这一劫不在于杀司命,而在于你不能杀司命,泼猴,大局为重啊。」

刚刚反应过来的小白龙突地跳起,他望着江流儿,双目通红,说什么叫大局为重?

江流儿指着我说,见一人,救一人,能救几人?今日送她去西天成女佛,日后龙族再有你姐姐那样的人物,她都能救,比起替你姐姐报仇,这就是大局。

小白龙大声说,那我姐的罪就白受了?

江流儿说,没有,那只是时代变迁中必然的苦痛。

小白龙:呸。

鹰愁涧里哗啦啦涌起一大蓬水,随着小白龙的一口呸,都呸到江流儿脸上。

江流儿:……

江流儿回头瞅着我,说你怎么不帮我拦?

我面无表情,说你活该。顿了片刻,我又说,我还是想杀司命。

空气又一时静下来。

江流儿叹息着,摆摆手,说既然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你们走吧,能到天庭我唐玄奘倒过来念。

我深深望着江流儿,他这副模样我很熟悉,从前在斜月三星洞,菩提经常会出些关卡给我们试炼,有时我会仗着铜皮铁骨横冲直撞,江流儿就这样叹息。

他摆摆手,说走吧,你尽管冲,不挂科我金蝉子倒过来念。

那时我还很年轻,他这副模样我看不惯,所以从来不听。于是我每每踩中陷阱,随后凭一身本事杀出来,将整个试炼场地破坏得一干二净。

几次三番后,挂科是不会挂科的,师父摸着我的脑袋,笑得很慈爱,他说以后你从灵台方寸山毕业,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教的。

五百年的风吹过去,一切恍如昨日。

江流儿盯着我,目光灼灼,似乎都写着大局为重四个字。

其实我也知道,要杀司命星君,事情是一定压不住的。关乎自身生死,掌控八方命数的司命星君必然会有所感应,当他布局求援,我还要杀他,谁能容得下我,我又如何去往西天?

或许这就是西行路的本意,世间事纷至沓来,消磨胸中不平气。

我沉默片刻抬起头,说江流儿我谢谢你,但谁让我是齐天大圣呢?前方刀山火海,我也只能出头,否则这天地间还有谁能放声呐喊?放心,我不会死的,只要我不死,总有人会再次挺身而出,会与你重走西天路。

当我与小白龙离开时,我听到江流儿在我身后的低语,他说行走在这样的世道里,本就只有沉默才能呐喊。

那时我未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风声萧萧,水波粼粼,我骑着一条白龙,夭矫直奔南天门。

·5

我没想到,来拦我的人是西海龙王。

云海变幻,西海龙王看都没看我,他大声呵斥着小白龙,说孽障,你要去做什么?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整个西海陪葬吗?

小白龙站在我身后,说爹,那是你女儿,是我姐姐!

西海龙王说,我是你爹!你要去闹事,西海会怎样,我会怎样,你非要过去,就来杀了我,我权当没生过你,没救过你!

两只龙的怒吼催生出朵朵紫云,紫气东来,雷音滚滚。

小白龙做了三百年无忧无虑的纨绔少爷,当此局面,更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泪落如雨。

天际一道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云海再次翻腾起来,我若有所感,抬头望去,发现紫云之上飘然来了一位神仙。

白衣胜雪,面带微笑,正是司命星君。

那朵紫云之上,须臾幻化出一方石桌,两个石凳,石桌之上两只白玉酒杯,雷雨之中分外夺目。司命星君洒然落座,还从袖间飞出一壶酒,斟满两只白玉杯。

他笑着冲我举杯,说大圣,共饮一杯否?

两只龙越发激动,小白龙拉着我,说他会拦住他爹,让我自顾出手。

西海龙王随即叫嚷,说大圣若是出手,老夫燃尽寿元,也要杀这孽子,护我西海全族!

狂风掠起我的长发,我站在云外定定望着司命星君,谁都没有回答。

司命星君自饮自酌,笑着对我说,其实我算出自己有性命之忧时,心中十分忐忑。后来我猜出是你来杀我,反而不担心了。虽然当年大闹天宫,大圣的本事我也佩服的。你来杀我,不过是一棍之事,只是你出棍之前,要看一场父子相残的好剧,你若能看得下去,那来杀我好了。

他笑了笑,又说:「大圣终究不过是一个女人,妇人之仁,成得了什么事?」

其实类似的言语我听过很多,都在五百年前,那时我以为凭一根铁棍,可以改天换地。

原来五百年过去,世间从未改变。

司命星君又在从容斟酒,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下望西海龙王与小白龙父子相对。

我实在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自己去定义并操纵他人,并乐此不疲。

于是我叹出口气,金色的流光从我发间落下,垂在我的手中,定海神针重现天地,一时间风止云歇,雷音岑寂。

从容斟酒的司命星君,脸上的笑容开始凝固。

我望着他,叹息说是啊,或许我这辈子成不了什么事了,但至少我还能杀人。

司命还在笑,他笑着说不会的,你难道要看他们父子……

我说不必看,有我在,他们谁都伤不了谁。

司命放下酒,他说你杀了我,天庭仍不可能放过西海。

我说那我就再闹一次天宫,西海也够有时间从容逃走了。

这时高居上位的司命星君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许多筹谋心计,都是站在如今的世道里。

当有人要掀翻这个世道,便都不管用了。

那抹紫云之上,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把酒收得这么快,司命抽身就逃,如雪的白衣像是一道晨光,转瞬掠出千里。

我笑了笑,说不请我喝杯酒了?

这句话初时很淡,飘落在云间风中,渐渐呼啸起来,不知何时滚成道道雷音,直逼司命星君而去。

司命大声呼喊着,说救我!我死之后,你们的秘密都将公之于众!

这些年来,司命搜罗八方神妖命数,其中多少隐秘与丑闻,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过后,司命俨然是天庭新贵,五百年里云淡风轻,笑看世间蝼蚁,但觉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神。

过往种种,使四海八荒的神妖涌出来,为了关乎自身荣辱生死的秘密,破云而至。

西海龙王也想动身,只是他的目标放在了小白龙身上,他刚刚跃起,便如触电般落下。

我望了他一眼,说了一个「定」字。

云外的影子一道道,半空中的雷云终于崩溃,闪电和墨色的苍穹占据了我全部视野。

远处的白光,还在飞速逃遁。

你逃不掉的。

·0

那天,无数神妖的刀剑术法落在我的身前,万丈的波涛,凭空的烈火,淹没我来时的所有空间。骤然间流云四散,天地颤抖。

道法万千,不如一棒。

水与火之间,有道模糊的影子踏云而出,长发飘扬,眼神清冷,宛如踩在神妖心头,纵身而去时竟无人敢拦。

我遥望司命星君,一声清喝,分江断河:「我有一棒!」

九重天,万里云,面前便是南天门,司命星君心头狂跳,他告诉自己,只要进了天庭,我一定能活下来。

南天门开,有金光一闪,天地骤然一暗。

司命星君怔在门前,眨了眨眼,那道金光消逝,天地恢复明朗。

只是司命星君低头望着自己胸口,那里突兀出现了一个小洞,他的灵魂与生命,都自洞穿的伤口中流逝了。

司命星君努力回头,目光越过云山雾海,见到了收棒的我。

恍惚间,司命像是回到第一次接触仙道之时,也是隔着云山雾海,请教师父,说这世间真的有命数吗?

师父说,命数固有,而命数无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引导他人踏入向善的命途,慢慢变成操控他人命运,以个人眼光定义他人命运?

司命星君记不清了,过往种种,未来命数,皆在今日消散一空。

身后的漫天神妖,不知何时纷纷遁走,心惊胆战,准备迎接或许随时会到来的身败名裂。

小白龙追上了我,他流着泪,说多谢大圣。

我摇摇头,说不必谢我,你尽快回西海,安置西海众生吧。

小白龙抬起头,说那你呢?

我望向南天门,说我还要去一趟天庭。

小白龙的眼睛里都是光,他盯着我,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摸了摸他脑袋,说乖,别拖累我,回西海吧。

小白龙:……

那时我还不太懂世间的情爱,也不知小白龙的眼神究竟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猜应该是没有的,奈何有人起哄。

笑声是从南天门里传出来的。

当时我已经准备再闹一次凌霄殿,五百年前的画面已经在我脑海中浮起,花果山的林间月,泉畔花,也在我的回忆中闪过。

只是我早已不再孤身望月了。

南天门里的笑声,正是江流儿。

江流儿一边笑一边掏出个本子,说西天取经第一回,小白龙初恋惨遭滑铁卢,大师姐无情抚摸幼龙头。

小白龙:???

我:……死蝉精你怎么在天庭?是有人抓你来的?

江流儿甩了甩并没有头发的脑门,说泼猴啊,为师还不是为了你。

我一脸茫然,江流儿又笑吟吟望着我,说:「虽然你自称不会死,还说会有人跟我重走西天路,但我不想要别人,我偏要与你走。」

我突然感觉有点复杂,江流儿这么正经,还……真让人不太习惯。

我说我杀了司命星君,还怎么西天取经?

江流儿摆摆手,说这都是天庭的内部事务,只要天庭不追究你责任,你当然可以继续走。而问题来了,天庭为什么会不追究你呢?天庭不要面子的吗?天庭不要,只要有好处。

江流儿笑说,司命星君这种人,玩的就是人心命数,多少人的命数与他有关,他手里又有多少人的龌龊心思?只要找到这些东西,丢给玉帝,玉帝贼乐意你砍死他。只要司法天神不管你,你爱去哪去哪。至于司法天神呢,又是你的老相好杨戬,我如今一介凡人,还是靠他拉我上来,怎么可能找你茬?

我:……

果然,江流儿正经不过三分钟才是常态。

我望向南天门里面,没看见其他人,我问江流儿,说杨戬呢,他怎么没送你出来?

江流儿挤眉弄眼,说分手后的男人不好意思见前女友,不是很正常嘛。

我:……

我说江流儿你适可而止。

江流儿哈哈大笑,始终处在状况外的小白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回鹰愁涧的路上,我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江流儿,说你去天庭的时间不长,万一没找到司命藏的东西,你漫无目的私闯天庭,这一世又白过了。

江流儿笑得讳莫如深,说没法子啊,谁让我大徒弟这么莽呢,送死你去了,背黑锅当然要我来。

我盯着他:真的吗?我不信。

江流儿哈哈大笑,说当然是假的,为师我为什么要找?那种东西,我自己写不成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天庭这也信?

江流儿挑眉说,我在灵山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况且这玩意都是隐私,三分真七分假,谁能说出是非对错?

「再况且,我只说我没必要找,也没说我确实没找到啊。万一为师就是这么聪明绝顶,刚去天庭就看破了司命的布置呢?」

我:……

江流儿没再理我,随后就跑去商量让小白龙变成马,说就让我骑一下嘛,你看我也算是救了西海全族,你这么不给我面子不好吧……

一如我初进鹰愁涧时一样,仍旧是死和尚的吵闹,和大发少爷脾气的白龙马。

但又有些不太一样,我走出蛇盘山鹰愁涧,回首望去。

山外云破日来,霞光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