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 红杏初开第一枝
红杏初开第一枝
我找到红杏的时候,她正伏在一个大汉的臂弯里笑着喂他葡萄吃,汁液浸上她鲜红的丹蔻,无端让我想起那名被杖杀的女妓。
我冲上前,抓住红杏的胳膊,正要说什么时,看她胸前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另一只手便先替她拢好衣衫。
被搅扰了兴致的大汉说着「你个小白脸」就要来揍我,我正要先跟他嘴炮时,被我桎梏住一只手的红杏笑着低头在大汉唇角落下一吻:「您不要动怒,我去去就来。」
红杏不愧是春风得意楼的头牌,此刻她只婉转一笑,配上如丝媚眼,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便将大汉哄得开心极了。
进了『和春住』后,红杏一个扭腰横卧小塌之上,一面擦拭着嘴角的葡萄汁液,一面似要将大汉的味道从自己的身上除去,不停用指尖将小塌之上的熏香往自己胸前引:「看你一路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喝碗热汤?」
「玉珠死了。」
红杏动作顿了顿,但也只是几瞬便又像没事人一般:「猜到了。那个姑娘什么空话都信,还真觉得事情成功后权贵们会许她一个锦绣未来。傻子一个。她就该早点明白,只有到手的钱财才是真正不会骗人的。」
见我久久不语,红杏笑道:「别这样看着我,你们吩咐我的事我也照做了呀。只是崔将军出的价更高罢了,他还想让我离间你们来着,但我比较喜欢你,可没照做。」
「我可以杀了你,」我竟然有一日可以毫无波动的对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我跋扈的声名你一定听过。就冲你今日这以下犯上的罪名,我随时可以杀了你,让你去陪玉珠。」
红杏拨弄着丹蔻,丝毫不惧:「你不会的。你还来找我,就代表我还有用。再者,宁小姐不用说这些话来吓我,你气势做的还没薛窈冷下脸来时足。」
太失败了!
难怪在回京城的马车上,谢浸池会告诉我,我真正要学会的,是宁缃昂起下巴时发自内心的骄矜气场,是只站在那儿,都会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顾盼神飞。
我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抬眸与红杏平视:「我从来都不是审判者,但确实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没有资格让人无条件地相信我。」
时代终究是不同的。
「红杏姑娘。」漏着一条缝的房门处,一只手扶住门沿轻轻推开,「你心里也在为玉珠的死难受着,但因为她的死就拿话去刺宁小姐就不好了哦。」
一身男装的顾饶芷噙着笑意走到我面前,她面上滴水不漏又危险的笑容越来越像覃闻晏了。
「崔放的暗卫们我让人引走了,刨去先前的不谈,这次我们是抱着万分的真心来与红杏姑娘谈合作的。」
红杏仍是玩着她的丹蔻,什么话也撬不出来。
「绿袖。」
「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红杏如此冷厉的声音,以往的她哪怕是失去所有底牌,语调都是稳稳而出的。
「你瞧不上又恨透了权贵总有点手段的,虽然费时了些,但查到你身后的那位绿袖姑娘并不难。」
饶芷歪过脑袋,给我比了个嘴型,谢。
看来是谢浸池探听出来的消息。
饶芷给我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快去用爱感化红杏。
我的定位该死的准确。
「我从没看你这样失态过,她对你很重要是不是?不论是为财为权为病为恨为爱,我们都能给你。我自认时至今日没有做过一桩害你的事,比崔放值得信任的多。就算是,你想成为名扬天下的大厨,我也保证一定会帮你实现。诚意的话,」我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红杏:「见令如见我,现在它是你的了。」
红杏沉默不语,也没有动作。
我把令牌放在小榻上后,与饶芷一道离开了。
甫一出了平康坊,看见在酒旗之下等着我的李溪,饶芷忽得笑了,她指指我的腰间:「你方才解玉佩的豪气模样,真该让李溪那个木头看看。毕竟那可是他要记在心里一辈子的事情。」
「啊?」
「你不知道吧,」饶芷一双眼笑得狡黠灵动,像在捉弄人,但我知道,她是在给李溪创造机会:「那时你给了他贴身玉佩让他去青州,他又给了你一缕头发,可能那缕头发你早不知道在哪儿了,但那枚玉佩他一直都悉心收藏着。当时他带着玉佩回京与闻晏商量调取军队时,没少吃苦没少被人折腾,但再难他都没有把玉佩拿出来示人过。看他那种近乎病态的珍藏,很难不让人觉得他就是个呆子。李溪这个人吧,又呆又倔,让我看不透。」
「以前他几乎是无坚不摧的,但如今有了两个软肋,危险呐。」
我对饶芷比了个大拇指:「你很适合去说书。」
饶芷深深一叹:「我的宁相啊,果然你才是最犟的那个。」
四天后,薛窈送信到国公府,言说红杏折了一枝柳放在帽儿巷前的小土地庙面前。
是委婉地在邀约。
百花邀月楼外的内河沿,春风入檐角灯纱,红杏一身素装,提裙正上小舫,岸上新柳落了一叶在她肩头,她侧身一吹,眉正细如柳。
薛窈搀着她上了小舫,饶芷摇着小桨一路离开平康坊。
红杏甫一上船就把玉佩扔还给了我:「小姐还是自己收着,我担不起。」
我们一行人在红杏的带领下到了城南,眼前景也变得越来越荒芜,乃至令人绝望的凋敝。这里的一切都散着脏污与贫穷,是大家都默认的贫民区。
在一处破败但收拾地很干净的木房子前,红杏目光落到我身上:「穷人家,入不得眼,小姐不要吓到才好。」
「在青州,我见过比这里更穷困的人家。」
推开门后,入眼用家徒四壁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完。
一处炉灶,一张床,一桌一凳,再无其他多余的陈设,衣裳们被整齐叠好置于床头,因为贫穷,换洗的也只有两三身而已。
药香侵占了整座屋子,刺鼻又满是死亡的味道。
瘦的衣服都显得空落落的女子听见动静,拥着薄薄的被子艰难起身,抬首扯出一个笑容,声音轻若蚊蝇:「薛姑娘,宁姑娘,顾姑娘。」
我呼吸一滞。
是很漂亮的一位女子,即便面色苍白若鬼,也能让我自惭形秽。我以为作者的亲女儿顾饶芷已经够美了,未曾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眼前女子这样明艳夺魄的美丽。
若是谢浸池在,得恨不得画下来才罢休。
眼前女子说得每个字都像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得见美人,美人却正凋零。
红杏大步上前揽住她,「很累了吧,我去熬药。」
饶芷已经走到了炉灶旁:「我来吧,绿袖姑娘需要你。」
病重的绿袖依偎在红杏怀中,说话已不能完全,能够与我们打招呼已经很不容易。
我不能确定绿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仿佛痨病又像是癌症晚期。
无论如何都回天乏术了。只是在靠药吊着而已。
我与薛窈静等着红杏将绿袖安抚睡着,但看绿袖紧皱的眉角,或许呼吸对她来说,都是烧剐喉咙的剧痛。
红杏向我们娓娓道来一段往事。
绿袖也曾是百花邀月楼内的头牌,可后来多病缠身只能流连病榻,因赚不到钱便被鸨母赶了出来,日子过得愈发清贫。除了红杏时不时来接济她,几乎无人问津。
她的病问价高昂,即使拿草药吊着性命也是烧钱。
我看着面色平静的红杏:「所以你才会那么贪财。」
红杏无所谓地笑了笑:「是人都爱钱,不用给我戴高帽。只是我在爱钱的同时,顺道爱着绿袖罢了。」
「我有一个医者朋友,很厉害。算日子也快从青州回来了,等她一回来我就请她来给绿袖姑娘诊治。」
薛窈虽有不忍但掩饰地极好,她浑身上下掏了掏,把全部的银钱给了红杏:「好好收着。就当一开始带宁小姐来诓你的补偿。」
红杏掂着银两,笑容多有深意:「你看,人就是这么俯视其下的。你们都没有问一问绿袖是不是个好人,只是看她的样子那么凄惨,就可以大方地接济。」
「人除了俯视其下,还有慈悲,」薛窈没有被说得讪讪,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我从前常去找你,就是看你每日拼了命地挣钱,定是有难处。你自己不肯说,我也不多问,只常去瞧瞧你,看看能帮上什么。刚才只是你递了话头,我顺势而下罢了。」
两个傲娇的人会怎么对话,就是现在这两人的样子。
我问红杏:「你跟我们的交易是什么?」
「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抓住。治好绿袖,我就给你们想要的,也不会帮崔放办事。」
绿袖的病,现代医学都不一定能治,我如今只能寄希望于紫苏了。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即便不为私心,能活下去也是最好的了。
饶芷将汤药小心递与红杏后,我们便轻声带上门离开了,门缝中最后的画面是袅袅轻烟中,坐在床边的红杏微微俯身为痛昏了过去的绿袖擦去额角细汗,柳叶似的细眉勾勒出我从没见过的温情。
「能让红杏松口,就代表她已经在我们和崔放之间有了选择,但她手上更重要的那个东西,得再费些力气了。」
薛窈目光在紧闭的房门前停驻几分,「你们作何打算?」
「绿袖一定要救。其实从绿袖入手,会有更好拿捏红杏的法子。」我看了眼饶芷,她冲我点点头,我便继续向薛窈道:「但同为女子,实是不忍。」
薛窈笑了。
我从未见过她在我与饶芷面前笑得如此明媚过,仿佛从这一刻起,她才是真正与我们交心。
「约了萧矜,有事老法子来寻我就好。」
薛窈走得大有「挥手自兹去」之感,我看着她渐渐埋没在这一片荒芜与困窘中的身影,越发觉得薛窈很熟悉,单从长相看就很面熟,却始终入云遮月,拨不开想不透。
「薛姑娘,有秘密。」
饶芷淡笑着与我道。
我点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覃闻晏牺牲了几个内应,换来了崔放的暂时松懈。这期间宁别椿三不五时地也会来宁府探一探,宁别久早就将自己隐于幕后,大多数时候都是宁方思去跟宁别椿切磋,练练话术。
但宁别椿真正的目的似乎又并不是探出什么,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只是单纯地想见一见宁别久。
还有一个人,宁世鲲。
蛰伏的人总是最凶险的,我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有事没事在宁夫人那问一问宁世鲲其人。
他有病。字面意义和浅层含义上都是。
字面上的意义除了眼疾之外,还有一层原因是他的母亲因为生他难产打出血而死,且导致了他身体虚弱。宁别椿深爱夫人,自宁别椿出生以后便十分不喜他。
而眼疾似乎让他的心理又有了些问题,又或者这人从开了智后就有了点不正常的癖好,这在宁夫人只言片语的描述中就可见一斑。
他府上两名家丁喜欢上同一名姑娘,他便将姑娘毁了容,又一日断其一肢,想看看哪名家丁最后对姑娘不离不弃,可偏偏临了头他逼着放弃了的那名家丁娶了残疾的姑娘后,又把人眼睛弄瞎,戏称为「天残地缺」。
他喜欢看奴隶与兽斗,美名其曰想看看人的承受力能有多高,每月偏院里都得死一批人,直到一名奴隶杀了野兽,啮肉而食跪在他面前,他才抚掌而笑停止了这项疯狂的试验。
……
心狠手辣,喜好计算筹谋人心,享受于控制人心的变态快感。
我听得毛骨悚然,宁世鲲干得乐此不疲。
这种不适在紫苏小可爱来到京城后大有缓解,连带着我看照例阴沉着一张脸的李饮都慈眉善目了许多。
李饮甫一到府就在李溪的作陪下,向宁别久与宁方思详细汇报青州情形去了。
紫苏则是一个安稳觉还没睡上就被我拉去了红杏的小房子。
薛窈匆匆到来时,我与红杏正在屋门外等待着紫苏的诊治结果。
紫苏阴沉着脸推开了屋门,神情像极了李饮。她看看天,又看看地,最后朝着虚空骂了一句:「畜生!」
能让软糯的紫苏有此感慨,绿袖的病,难了。
「一身的病,一身的病啊。为什么啊,烟花巷的姑娘家就不是姑娘了吗?她如果能早一点得到救治,早三个月就行,我有把握能救回来。如今……对不起,我实在是做不到了。我会重新开一副药方,坚持喝着,至少不会那么痛苦了。」
红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重心,薛窈及时扶住了她,她踉跄着朝屋内跑去,嘴中自责喃喃:「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要是再努力点,就能早点让她去看病了……」
绿袖倚在木床上,神情哀婉:「你又哭了,我总是让你哭……咳咳、对不起,咳咳咳……」
红杏眼眶通红,哑着嗓子,满含笑意地温柔对绿袖道:「没有没有,我是高兴的,你不知道,刚才大夫说了,有的治。今年我们可以一起过新年了,等到新年以后,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吗……真好啊……到时候、咳咳咳、到时候我一定完完整整把那首小调唱给你听……」
「我会了,开头我早自己哼过一万遍了。你很累了,我唱歌给你听,你睡一会儿。」
「好。」
小曲儿很好听,婉约轻柔,像是舒舒服服的一首安眠曲。
一声闷哼从我身旁传来。
薛窈忽得不自觉后退几步,直直撞上门框,完全失了仪,她眼珠子要掉下来般,死死黏在哼着歌儿的红杏身上。
紫苏拽拽我的衣角,怯怯问:「这位姑娘是否也需要诊治?」
「应当……不用。」
自知失态的薛窈很快便调整过来,但眉间依旧缭绕着震荡。
将紫苏送回住所后,一顶小轿停在了巷口,为首的仆役摊开掌心,其上静静躺着一枚红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串后,进了轿子。
七绕八绕地颠到我快吐了时,轿子稳稳落住,一声「请」自轿帘外而出。
来人将我带至私人宅邸处的凉亭,这座宅邸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正是顶好的幽会之所。
凉亭四周飘着月白色的纱幔,将白纱内的湛蓝身影染上一层朦胧光影,像是海上生雾霭。
不知为何,谢浸池总能让我想起无垠又未知的深海。
我走近时,纱帘被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掀开。
谢浸池瘦了些。
「好久不见。」
想来想去,我没有将手搭上去。但这就直接导致了,我人一个踉跄就被谢浸池扯进了漫天白纱之中。
我稳稳落入了他的怀抱。
谢浸池拦腰抱着我,微微低下头,鼻尖在我发丝深深一嗅,像是漂浮海上之人寻到了枯木那般的欣喜,让我躲闪不及。
这样汹涌热烈的情感实在让我躲闪不及。
这个故事还告诉我们,一定要勤洗头。
「难得,你不抗拒我了。」谢浸池声音低徊,配合着因风而起的纱帘,满满一场声色的勾引。
「你能够出来,就表示终于可以在崔放身边喘口气了,你很累了,作为回报,我不应该抗拒你。」
谢浸池放开了我,他一边替我整理衣襟一边低低笑了:「那我情愿你抗拒我呢。」
「她如今已经愿意配合我们了,但我不能确切知道她手上到底还有什么东西。红杏是个命苦的姑娘……如果可以,她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与饶芷她们自有分寸的。」
谢浸池捏着我衣襟的手指一顿,他眼带笑意,声音平和:「你这样能干,我会害怕的。以后你要是真的逃走了,我就抓不回来了。」
我看着谢浸池:「为什么一定要禁住我?」
谢浸池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上上下下地盯住我看了一阵,最后郑重开口:「我爱你。」
我的神情无甚变化,只淡淡看着他,道:「你能只娶我一个吗?」
庸俗而烂大街的问题。
我是知道答案的,但我只是想让谢浸池看一看自己的内心,对我到底是爱还是新奇与占有欲在作祟。
许久过后,我听到了谢浸池的回答:「不能。但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待在我身边的。」
这个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笑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心甘情愿。」
谢浸池摩挲着我垂下的一缕碎发,语气轻柔又笃定:「就算不心甘情愿,亦可。」
见我要起说教的架势,谢浸池拧着眉角,皱眉与我惨兮兮道:「最近可累坏我了,头疼得紧,相儿快救救我。」
我好笑又好气地抚上他的眼角:「是这里吗?」
谢浸池点点头,我稍稍一用劲,捏着他的眼皮,不厚道地笑了,但谢浸池根本没有闪躲的意思,任由我胡闹着。
「你干嘛不躲?」
「看到你笑,头就不痛了。」
我认命地放下手,叹着气看向谢浸池眼中的红血丝:「最近事情很多吗?」
「嗯。崔放比我想象中难对付。原以为他只有剩下三口气了,现在看来是远远超过了。」
「来,我教你做一个眼保健操。」
谢浸池嘴角一抽,但还是跟着我的动作,笨拙地学了。
但做着做着,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兴致冲冲地教学,谢浸池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眼中满是柔情。
「你干嘛?」
「想亲你。」
「不准。」
「好。」
「你把眼睛闭上,不准再用这种眼神看我。」
「不可能。」
「那你闭上眼,我哼歌给你听。」
「那好。」
不知怎的,我嘴巴不听使唤地就哼出了床榻之上绿袖唇齿间而出的小调,绵柔而悠长,似乎可以抚慰人心。
我刚哼了没几句,谢浸池就猛地睁开了眼,看着我时眸中血丝似乎愈发的深。
他死死咬着牙关,眼中有惊疑、怀念、不可置信,到了最后竟有丝丝脆弱。
我握住他瞬间紧握成拳的手,指尖嵌入掌心的力道之大似乎要掐出血来:「怎么了?你不要伤害自己。」
谢浸池张口欲言。最后他张开手,反手握住我:「这首歌是哪里听来的?」
「一名叫绿袖的姑娘唱过的,是什么要紧的事吗?」
「不要紧,不要紧……」谢浸池似是在喃喃自语:「十一年了,没想到我还能听到这首歌。」
「这是流传在前朝宫中的小曲儿,今时今日不会再有人知晓的。」
「你的意思是……」频发的意外事件让我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几近紊乱了,「你说、你的意思是绿袖她自己或者她的身边人是前朝宫人?」
不应当。
依照绿袖的年纪,屠宫之难时她还没有出生。
「去探一探吧,相儿。这次就当是为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谢浸池的语气中听出恳求。
「好。」
「你方才说得那个,眼……眼保健操,一天做几次?」
「……三次。」
坐在回去的轿子上,在一颠一簸之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被我忽略的问题。
谢浸池因为是前朝皇子,所以会在听到绿袖那首小调时震荡地久久不能回神。
那白日里薛窈在绿袖塌前的反应。
是为什么呢?
我决定赌一把。
我在帽儿巷前的小土地庙面前放了一枝柳。
月上柳梢头时,薛窈在家门口的柳树下静静等着我。
一身黄衣衫的她像是饱满的花骨朵,正要抽条,做东风第一枝。
「窈,深远也。薛姑娘,你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有趣。」
我看着微微讶异的薛窈:「对不起,这次我使用自己的权利查了查你。薛窈,父母不详,生卒年不详,来往平康坊四年,颇有人和。十三岁那年,你本欲自荐于王公,反遭污身之辱,幸而以死相逼逃出。十四岁,拦路通判辩言女子科考,并当场作赋论一篇,后遭杖刑二十。十五岁,与庙中待考士子引为知己,后许终生,奈何士子一跃龙门后火烧你的宅邸。十六岁,入平康坊为生。」
「你查得,还真是仔细。」薛窈扯了扯嘴角:「那段难堪的情事竟然也没有放过。」
以前我总觉得薛窈有股拧巴劲,但如今看来,则是一种孤高难折的不死不休。
这样的性子,我几乎没有见过,所以我并不知道薛窈要的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
「无碍。这样清白相交你们才放心,你到今日才调查我已经很意外了。」
曾经我以为我们是盟友,便对薛窈的过去一概不管,但当详细探查的叙述送到了跟前,我才恍然自己一直没有靠近过薛窈。
「绿袖教红杏的那首小曲儿,你也会,是吗?」
薛窈没有回答我,但她并不意外我的逼问。
「我还有一个认识的人熟悉那首小调。」
薛窈抬眸,眼睫微颤,震荡的目光凝在我身上。
「谢浸池,表面上是崔放义子,实际上是前朝皇子,现在也是我们的盟友之一。」
「谢浸池……前朝……皇子……」
薛窈的话音落在「皇子」二字上,面上虽无言,但心中似乎已经默念千万遍般。
百转千回后,只余面上惘然。
薛窈望着我,一直以来滴水不漏的神情上头回有了迷茫:「从翠儿开始,仿佛就有一只大手牵引着我们相遇,如今你又告诉我,谢浸池是前朝皇子,就好像,在平康坊至今日,我是不是就为了遇到你?」
「不是大手牵引,是我们所求相同。」
「前朝……」薛窈笑了起来,唇角的弧度多讽刺,多坚韧:「我的母亲曾是前朝唯一的女相。」
石破天惊之间,我终于想起了薛窈给我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在宁别久的记忆里,焚城烈火中,一身朝服的女子将怀中的宁方思交给了姗姗来迟的宁别久,而后 带着乳娘的儿子,义无反顾地奔入火焰之中。
火光冲撞在她的袍角,在最后一瞬,她回首,看着宁别久策马离开的方向,笑了。
火焰在她身后绽开,霎时便将她吞噬。
「薛相……原来是你。」
我看着月下的姑娘,真的像是看到了她的母亲。
那个披荆斩棘奔入皇城火海,誓死也要为皇室留下血脉的薛相。
一脉相承的坚韧,一脉相承的永不回头。
想起薛窈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我生怕她是将自己困在过去太久了:「薛窈,无论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放过自己吧。」
「不放。」
薛窈笑着回答,「我说过我有自己钟情喜爱的,为了他,我不能放弃。」
我听到自己沉下去的声音,「你爱谁?相信我,萧矜不是合适的人选。」
原作中萧矜便是个情场无真心的人,如今的他为人有何变化我不清楚,但我总归是有点不信浪子的真心。
薛窈笑了,继而便是久久的沉默。
树影婆娑,簌簌生响。我听到薛窈含着月色的清冷语调。
「我比谁都清楚萧矜并不是良配。可是宁相,我爱楚国,十分的爱。我想看着它一步步强大起来,十年不行就五十年,五十年不行就一百年。我等不到就一定会在油尽灯枯之前选好接替者。可我的心愿太大了,而在我有生之年楚国不会再有女子为官的律法,许多人我无法靠近,那么久只有与萧矜比肩才能实现我的心愿。」
此种境况下,我心中忽然想起一句话。
此爱,天下无双。
「母亲去往皇城那夜,我正在小院里拨弄琵琶,可我太小了,又把手弄伤了,我正要去找母亲时,她已经带着管家行色匆匆地到了小院。外面真的好吵啊,吵得我都不能弹琵琶了,我又气又痛,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母亲为我擦去泪水,最后对我说的话是,窈窈,不要哭了,努力活下去。」
「我一直在努力地活下去,可这个国家就快要无法活下去了。我一直在想谁可以来救救这个国家,终于,在招春院的后巷,你离开后,翊王,哦不对,应该是曾经的翊王和饶芷便找到了我,说愿意与我合作。那时我才觉得,我终于等到了对的人。」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将薛窈与覃闻晏他们牵上线,现在看来他们应当是一直关注着我的行动,很早就看出了薛窈的特别之处,直接出击。
一群老狐狸。
「宁相,我爱楚国,却又讨厌着他。太子令人厌恶是真的,可他生长的环境促使其这样也是真的。我认识很多男人,无理自得如那位王公,固执强大如那位通判,怯懦虚荣如那位士子,还有我看不大清也不想看清的萧矜,他们都生长这片土地上。」
顿了顿,她看着我,像是在通过我问自己的娘亲:「你能告诉我前朝是什么样的吗?曾经的京城是怎样的地方吗?」
我摇摇头:「你想象中是怎样的,他们就是怎样的。薛窈,无论如何,都不要对你所热爱的失去信心。」
薛窈去找了绿袖与红杏。
她们三人将屋门一关,在塌前娓娓道来往事。而我则是将薛窈的过往尽数告诉了顾饶芷,她感慨着惊奇的际遇,言语之间无比心疼薛窈:「她从前约莫也是无比刚强的性子,被打磨成如今这样,许是吃了更多我们不知道的苦。」
「请进来吧。」
红杏的神情大多是戏谑到让人看不清的,像现在这样悲悯的模样很少,大概是,绿袖真的撑不住了。
屋内依旧是缭绕不去的药香,今日刚熬好的汤药孤零零地被摆在桌上,无人问津。
绿袖倚在薛窈怀中,似乎是上了妆,将她明媚夺魄的面庞勾勒到极致,衬着寡淡的衣衫都顿生华彩,她对我们颔首一笑时,阖室生光。
我很不喜欢看美人凋零,当挣扎过后依旧是枯骨的结局,不得不叹一句,世道如斯。
红杏引我们上前:「我只是一个小女子,家国大事亦或什么秘辛我不敢兴趣,你们不用担心我会传扬出去。」
薛窈低头看着怀中累极闭眼缓神的绿袖沉默不语,过了不知多久,她收拾好了情绪,抬首时眼内闪烁着泪光:「事情比我想象中的,更惨烈。」
老皇帝当年窜朝后,将后妃公主要么杀了,要么配予最低贱的平民,生男为役生女为娼,绿袖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绿袖缓缓睁开眼,看着斑驳的墙壁,像是在看自己斑驳的人生:「母亲看到了太多人不愿受辱死去,但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我不知道母亲当年的身份是什么,很多男人都说喜爱我的容颜,可我清楚,我连母亲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紫苏的汤药起了一定的作用,也仿佛上天的仁慈,让弥留之际的绿袖可以完整地叙述自己的一生。
「我及笄那年,被带走充入贱籍,母亲终于支撑不住投井而亡,我在侍夜那日得知,我那沉默寡言的父亲最后也投井去找她了。」
绿袖伸出颤颤一只手,瘦削的骨节清晰可见,红杏立刻双手握了上去:「我在,我在的。」
「我陪不了你了。你这个人,说话总是带刺,以后我若是不在了,谁来劝你呢?」
红杏倾身上前,手越握越紧:「不会的,你会没事的。以后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听。好不好,好不好?」
「好……」绿袖惨惨笑着,笑意却又多灿意,她似乎用尽最大力气抬起头,目光在我和饶芷身上落了落:「姑娘,为我作主。」
「我命不久矣,可国仇家恨实难放下, 希望今之塌前人为我作主,为我报仇。」
我与饶芷双双向绿袖作揖:「好。」
薛窈也看着她:「万死不辞。」
绿袖的手撇下,薛窈听着怀中之人再无半点生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室内散发着隐隐的血腥味。
我倏然间便想记起那夜醉酒红杏房中,她跟我喃喃的往事。
那是她与绿袖的初见。
那时她初初被卖入百花邀月楼,被强行破了身后行事便乖张起来,直至一日喝的实在太多,不小心便闯入了当时的头牌绿袖房中。
宿醉醒来时,红杏只记得面前眉眼温柔眉目带笑的姑娘,耐着心温言软语的开导了自己一夜。
灿烂日光洒在她二人身上,绿袖下床,走到这个温婉的姑娘前坐下「谢谢。」
姑娘拨弄了一下琵琶,清亮的乐音瞬间便撞在了宁相心上「你叫什么名字?」
「红杏。」
绿袖笑开「春风不负年年信,长趁花期。小锦堂西,红杏初开第一枝。真好听的名字。」
我看着面庞仍若生的绿袖,心颤不已。
文字总是奇妙的,几笔便可以勾勒出一个人的人生,甚至在字里行间我们看不到的机锋中,有另一个更大的故事。
《春光谋》的作者落笔前,不会想到自己设置的前朝覆灭与乳娘的恨会引发出宁方思的身份之谜,甚至牵扯出薛窈骤变的人生。
几笔勾勒出了前朝宫人之苦,可苦难之下,是无数人悲怆无法自抑的人生。
我们当敬畏文字,敬畏个体,敬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