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所谓蝴蝶效应

所谓蝴蝶效应

但「唐僧」的自控力显然很强,冷静下来的他将伤口处简单包扎后,低头行礼就要下轿。

我喊住他:「有些事我想问先生。」

李溪沉默片刻后,仍是垂着眸,低声问我:「关于王琼姑娘?」

我心中一沉:「你们让我学习贵族礼仪,让我学会去谋算,让我试着有自己的底气。却没有一个人要告诉我这些事,我不想待在你们打造好的笼子里。」

李溪转身看向我,眼中有些许的讶异与叹息。

雏花。

他们这样称呼例如王琼那样的女子。

他们是贵族,是王公,是许多我没见过但声名在外的人。

而王琼就是那些出生便不受重视与欢迎,一日日地被浇灌长大只是为了帮助弟兄和父亲换来一个更好的前程而铺路。她们在初来月事后便会如被摆上高台的花朵,供人采撷。

他们戏谑为,折花。

这个世界疯狂而腐烂着,但好像古今又没什么不一样。

「先生的语气里,好像也很厌恶这样似乎约定俗成的东西。」

李溪笑意渐冷:「因为,三弟便是这样出生的。」

我只知道李饮是李溪父亲的外室之子,这样看来,那个刚正忠心的李丞相,也是享受「折花」乐趣的人。

人果然是多面而复杂的。

「父亲是个好臣子,却又不是。三弟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便去世了,父亲见是个男孩子便请人养在外头,偶尔去看一看。有一回,我偷偷去了,看见三弟正在折磨一只猫儿,他其实跟猫儿一样可怜,但没有人教他、爱他,所以他只能折磨跟自己一样可怜却又比自己弱小的猫儿。从那以后我便时常去找他,我学会什么,也会一应教给他,我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事情的源头,只能尽力把三弟引回正途。可后来一场兵变让我家破人亡,自此与三弟失散。我很感谢皇子,给了我再次苟延残喘与报仇的机会。也很感谢小姐,让我与三弟团聚。」

我第一次听李溪如此认真地说起自己的身世。

他望着我,眼底有挣扎,而后变成一种坚定:「所以我发誓,会恪尽本分效忠皇子,父亲做不了的事,我可以。父亲无法清白一生,我亦可以。」

若是原书中的世界观,李溪都不曾有过姓名,但这里是即将大变的新世界。

我看着李溪,此刻的我与他一样坚定:「你一定会有辉煌清正的一生。」

在我拜访后的第五日,侍郎府传出消息,称王小姐的疯病已大好,不日将远嫁通州,与京城千里之遥的北地通州。

宁方思第一时间来向我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萧矜一直没有表露过自己是覃闻晏一方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万事不过身、玩乐人间而已。

那日他来拜访,随便编了个理由,说在平康坊里,王登凡为他解过围。

风月场所的事,哪里记得清,王登凡知道萧矜是平康坊的常客,便也信了。

萧矜言语间诸多提点,宁家自青州一事后,风头正盛,再如何都不能把算盘打到他们头上去,免得成了他人的出头鸟。

话中的道理王登凡不可能想不到,但王爷登门相告,我又给了他一巴掌,王登凡不觉得我是在为王琼出气,只认为我是去给他提点的。

前后事情一加,多少吓着了王登凡,屁颠地就弃了王琼这步棋。

「王登凡本想利用王琼的婚事给自己最后谋点钱财,我中间搞了点障眼法,骗得他换了个新郎。其实王琼嫁到通州也不是不好,那新郎官虽然官职不高,人却不错,脾气跟李溪倒还有点像。」

宁方思笑着,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回味与满足:「知道你肯定会问,我派人去仔细查过他,挺好一人,而且据说几年前他来京城时见过王琼一面后,就一直念着了。王登凡一把亲事的消息放出去,他就上下筹措了不少钱,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推了一把。」

我一直觉得宁方思行事颇有宁缃的风格,但如今看来,他比宁缃更多几分仁慈之心。

王琼出嫁前一日,我再次去找了她。

她终于离开了那座几乎永远高锁的绣楼。

王琼着一身剪裁得体却并不精致,甚至只是匆匆而成的嫁衣,站在高楼之下,目光落在我手里拿着的礼物上。

「你果然没有疯,看来我礼物准备得没错。喏,一路顺风。」

是我向宁方思要来的,王琼未来的丈夫在通州的所有产业及家产明细,还有通州当地所有富绅和权贵的详细信息。

用不用得上,怎么去用,全看王琼自己。

王琼接过我整理好的册子,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她抬眼看向我,许久没有说话。

末了她问我:「腕上的伤留疤了吗?」

「没有。」

「之前给你下毒,对不起。」

这句话我没有接,无论如何,那该接受道歉的人都不在了。

不同于千灯节上那个怯懦的王琼,如今的王琼眼中有了力量,又或许是因为与我的交集,她亦是有了自己的变化。

「王登凡让你装疯的?」

王琼点点头:「千灯节那日我偷溜出去被他找到,他发了好大的火,把我打得只剩一口气了,我醒来后他让我装疯,说自有用处。」

「我从前一直很听话,」王琼似是看出了我拒绝她道歉的情绪,与我娓娓道来,像是在解释,「可那日起,我忽然不想那么听话了。因为我发现我再怎么做都得不到父亲的爱。」

王琼满目悲哀:「有时候我会想还不如疯了的好,这样就不会清晰地知道,没有人爱我。」

「你的名字是谁起的?」我问她。

王琼愣了愣:「我母亲。只可惜她在生下我不久后就去世了。」

「琼,就是不可多得的美玉。」我语气笃定地告诉王琼,「你母亲一定很爱你。至少,至少有人是真心爱着你的。」

或许王琼这个名字只是原书作者随手起的,但它真真切切包含了一个母亲的爱。

王琼久久未言,只是震惊地看着我,又有点像初得到爱般的惊慌失措。

最后她笑了,似有释然:「你这趟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我实诚地点点头:「是的。但到现在其实我也没什么想问的了,到了通州记得照顾好自己。」

王琼捏紧手中的册子,笑着摇摇头,像是被我打败了:「你成功了。一恩还一恩,你给我这个,我理应送你点情报。」

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与我道:「我不知道父亲是谁的人,但在床上时,我会听到那些男人的一点呓语,你们可以去平康坊找一个叫红杏的女妓。宁缃,我跳不出来了,等到嫁人后千里相别与你更是再无缘见面了。但千里之外,我会一直等着你们的消息。如果可以的话,我父亲也不要放过。」

微微风过,带来簇簇花香,我看着眼神坚定的王琼,与她郑重一揖。

东风一梦遥,此后故人再无相见期。

我跟薛窈在她家门前的柳树下,好一通合计。

随便踏入平康坊内一家风月所,都能揪出一名叫红杏的姑娘。

这个难题自然也困扰着覃闻晏他们,我与他们兵分两路,各自用办法找着。

「今晚敢与我去探探吗?」薛窈坏笑着盛情邀请我。

她女装时,是来往平康坊的琵琶伎。男装时,又是可以在此结交一批人的风流公子。了不起。

「敢,当然敢。」

平康坊内有一条内陆河,沿岸多丝竹靡靡,辅以歌姬们怀抱琵琶,坐卧古筝,衣裳半挑,勾着两岸人。

我与薛窈各作男儿装扮,站在画舫前头。随着小船深进,我接下几枚不知自哪座高楼飘下的花瓣,犹带脂粉香。

「她们真有活力啊,真好。」

为己谋生,从未觉得自己低贱。

薛窈长发成髻,小小木簪别着,更显出她的韵致风流来。她挥扇在手,不时与楼上美人一个抱拳,惹来半楼芳心。

这姿态,倒是有点萧矜的影子。

见我看痴了,薛窈扇尖点在我脑袋上:「这位公子,醒醒了。」

众所周知,小说世界亘古不变的法则,女扮男装永远不会被认出来。

「你真好看。」

「郎君亦是。」

「说正事,能入那些权贵眼的,定然也不是什么普通之处的女子。我仔细比较过一番,大体有了一个猜测,带你去看看。」

薛窈带我去的地方叫「百花邀月楼」,刚一进去我的外袍就差点被拥上来的姑娘们给脱掉。

薛窈笑着为我穿上,领我跃过一众钗裙后,将我如同一锭大金子般地推到老鸨面前:「这位爷有的是钱,还不快叫红杏来陪。」

为了表示我确实很有钱,便将手上晶莹剔透的玉扳指十分豪气地给了老鸨:「爷玩得开心了,还有更多赏你的。」

老鸨喜不自胜,接过扳指,嘴咧到了耳朵根:「是是是,我早让红杏等着了。喏,右手第六间的『和春住』就是了。」

还未进门,我先闻到一阵香味儿。

小炉上正煨着鲜嫩的鱼汤,坐在榻上的歌妓吐着瓜子皮,指甲上的丹蔻似她面庞娇艳。

看到我和薛窈,她一跃下床,揭开火炉,笑道:「二位爷一路风尘,快来喝些暖暖胃。」

一碟汤,把我打好的所有腹稿都逼了回去。

薛窈见怪不怪,端起汤碗一饮入口后,啧啧赞叹:「红杏姑娘了不得,厨艺比之先前又精进了。」

红杏没有说话,只瞧着薛窈身后的我:「你鲜少带人来。这位爷可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我看着怎么跟呆子似的。」

「他仰慕你已久,特来一见。」

我小鸡啄米般点头,一通腹稿正要出来时,门口传来骚乱声。

「美人难求,我既然来了哪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妈妈你说是不是?」

这样抑扬顿挫的语调,这样张狂惯了的做派,还有熟悉的折扇开合声,我推开门,给正在门口跟妈妈讲道理的萧矜一个灿烂的笑容。

当然了,只是他单方面命人制住妈妈的单方面讲道理。

萧矜见是我,扇子差点跌了跌,眼中写满了与我一样的「怎么老是你」的感慨。

旁人不认得我,但萧矜几番接触下来,即便世界法则再强硬,也能一眼认出我就是那个宁缃。

我一把将萧矜拉进来,对妈妈道:「都是老熟人了,辛苦妈妈了。」

看萧矜依旧老神在在的模样,我真诚地问他:「你这么狂,不怕被老皇帝打吗?」

萧矜扫出折扇上的「江山声色」,眉眼一弯,神情难得的正经:「非也。我越张狂反而越安全。」

「看来萧兄是宁公子旧友,在下姓薛,幸会。」

薛窈看清局势后,折扇搭在手背上向萧矜从容一揖。

萧矜闻声望去,眸子却定住了。

百花邀月楼下便是内河潺潺而过,浮光掠影透光花窗齐齐泼在薛窈身上,她披着半身月光,在错落光影中与萧矜淡淡一笑。

萧矜没有接话,只是上前,待到在薛窈面前站定后,忽得笑了。

前所未有的温和。

就像覃闻晏面对顾饶芷时那般。

萧矜一把摘下薛窈束发的木簪,泼墨长发便倾泻而下,发梢擦过薛窈明亮的一双眼眸,发尖扫过萧矜的扇面,像是美人轻吻。

故事之中的硬设定,萧矜不会一眼就看出薛窈的男扮女装。

「美人难求,见此粲者,当矣。」

文绉绉的情话让人头疼。

薛窈被萧矜的举动整得一时不知该如何,但仍旧梗着脖子大大方方地接受他的打量:「何为君子之礼,萧公子该好好学学。」

红杏又吐出一口瓜子皮,对于这混乱的场面十分淡定。

她目光从薛窈瞥到我身上,恍然大悟:「看来是两个姑娘家,那你们,汤还喝吗?」

我看着萧矜与薛窈,想起了原书中一个很小很小,小到被我忽略至今的情节。

在《春光谋》中,作者曾一笔带过,萧矜有一位很得宠的侍妾,便是薛姓。

薛窈一定不是做妾的人。

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嗯?那不如姑娘教教我?」萧矜话说得不正经,神情倒是很正经。

我向薛窈悄悄耳语:「这是当年和覃闻晏一道封为异姓王的萧矜,虽然看起来没个正形,但与我们确实是一路的。他也查到了这里的话,代表这位红杏姑娘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王爷……」薛窈呢喃着萧矜的身份,又抬眸看着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末了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好啊。王爷何时想学,我随时奉陪。」

有哪里不对。

薛窈是坚韧且坚定的,除了翠儿一事我看过她外露的情绪,平日里她都是将自己包裹得好好的,是以她现下对萧矜的态度就很值得深思。

说话间薛窈已借着红杏房中一根绢带将长发绾起。萧矜噙着笑意耐心等着,待到髻成,他抬手轻轻将木簪戴回薛窈鬓边:「方才是我唐突了。」

萧矜望了望我:「我若是现在约走这位姑娘,宁小姐会不会吃了我?」

我看向薛窈,她朝我点了点头。

这就是成年人之间的交流吗?

我走到红杏身旁坐下,在她微微的愕然之下,端起鱼汤一饮而尽:「这儿是百花邀月楼。多的是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你们开心就好。」

从萧衿闯入,到薛窈与萧衿一起离开,红杏都保持着煨汤的姿势岿然不动。

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的姑娘。

想着路上薛窈与我所说,红杏的父亲本是江南名厨,就是有些清高,皇上请他入宫他一直不愿意。后来家道中落父亲去世,她也就沦落至此了。

但她没有先前富贵过的自持,为人颇轻狂浪荡,兼一手好厨艺,所以在楼中很受欢迎。

薛窈最后告诉我红杏最大的特点——爱财如命。

「宁小姐是吧?那你现在是要喝汤还是听曲呢?若无事的话,还是不要打扰我做生意,歇一晚上可得少挣不少钱呢。」

「一百两,听你一曲。」

红杏放下手中活计,怀抱琵琶喜不自胜:「好。小姐要听什么?」

「有什么思乡之曲吗?」

红杏一怔,低眉信手拨弄弦声:「有。」

红杏说,这曲子还没有名字,是她近来研究厨艺时想到父亲偶然写下的,得加钱。

我挤挤额头,她如此爱财,倒是好办了:「一百五十两。」

「好嘞。此曲定让小姐满意。」

嘈嘈切切的弦声自耳边响起,不同于平康坊之中的奢靡之气,红杏指尖似沾染上清冷的月光,让曲中意与曲中人都被月色包裹着,誓要与清辉共沉沦梦中。

梦中可以看见所念人。

我好像看见了父母,他们在路边抱着我血肉模糊的尸体痛哭;看见了泣不成声的好友;看见了一直等着我回家的大黄。

我好像还看见了与我盈盈一拜继而转身远去的宁缃,我想要抓住她的袍角,告诉她愿意把身体还给她。但我抓不住宁缃了,她彻底变成了一团缥缈的雾霭。

雾霭之外,是宁方思跪坐在地。

还有步步朝我而来的谢浸池。

他跟我说,幸好是我。

我问他,为什么是我呢?

但我没有等到回答,雾霭与所有人都齐齐消失了。

眼角干涩得很,我揉着睡眼起身,发现已是天光大亮,而我还在「和春住」内。榻边小几上,红杏正沏着一壶茶,看到我醒了后为我倒上一杯:「喝点,解解酒。你的酒量太差了,我只是在鱼汤里放了点酒,你竟然就能醉过去了。」

我依稀记得红杏似乎有跟我呢喃过什么往事,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红杏玩着丹蔻,扔给我一身新衣裳:「害得我一夜没能做成生意,我丑话说在前头,一百五十两肯定是不够了。」

衣裳上还散着清香,我低头抚摸着它,喊住起身要离开的红杏:「愿意守着陌生的姑娘一夜,红杏,我可以相信你的,是吗?」

红杏嗤笑一声:「别跟我拽这些酸死了的话,谁给我钱,谁就是最好的。」

我换好衣服时,薛窈来见我了。

「对不起,我昨夜托人来看过。红杏说你睡得正香,我想着这是一个跟她增进关系的好机会,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宁家那边萧矜去打过招呼了,晚些时候会有人来接你。」

我喜欢薛窈的坦诚,即使是带着小算计,也会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不管这个红杏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也是值得交的朋友了。」

「你那儿如何?你跟萧矜一夜做了什么?」

「乌篷船上吟风弄月罢了。他比我想的要规矩点,天色晚了也就离开了。」

我踌躇着问她:「薛姑娘,你喜欢萧矜吗?」

「不喜欢。」薛窈回答得很干脆,她面上浮着讥笑,「为什么你们都觉得,男女之间一定要有爱情呢?」

我似乎能窥透一点薛窈接近萧矜的心思,但薛窈对我来说仍是一团迷雾,看不清。

她目光灼灼,不知想到了什么:「能让我爱的,一定是最了不起的。」

我们乘小舟而来,亦是乘小舟而去。

红杏泡的茶里不知道加了什么,让我醒酒醒得很快。清晨落了小雨,缠绵的雨丝勾人得很。我半趴在船头玩着木浆带起的水花,薛窈坐在我身后,无奈地替我束发:「你有时候看起来挺傻的,有时候又精明得要死。」

我嘿嘿笑着。

薛窈最后将发簪插入我发间:「有时候看上去,又伤心得不得了。」

我向薛窈道着谢起身,指着不远处岸边的青色身影:「有人来接我了,下次我们还来这儿玩。」

晨间多寒露,撑着一柄纸伞的李溪臂弯里搭着一件外袍,我刚一跳上岸他便立刻上前替我披上,伞沿也朝我这儿移了移。

他淡笑着向薛窈道谢:「昨夜辛苦姑娘,谢礼已送至家中。」

薛窈与李溪颔首:「照顾好她。」

我与李溪共一柄纸伞,我们此前从未如此近距离过,是以我能听到他刻意压制却又不自觉粗重的呼吸声。

他神情有些窘迫,像是在懊恼为什么呼吸声会这么重。

「我这里大概还需要几日的工夫,王爷和谢浸池那儿如何了?」

李溪微微喘着气,声音像是浮在了四散了雨帘中:「他们寻到了一名深得崔放喜爱的女妓,还得到了一些朝臣的拥趸。」

是故事中那名设局最重要一环的女妓。

我放心了。那这也代表着,王琼口中那位「红杏」的手中或许有其他重要的东西。

「那些朝臣是怎么倒戈的?」

说起自己擅长的事情,李溪自如了许多,他笑道:「朝堂之上变幻无穷,任何小的改变都可以被无限放大。皇帝多疑,没有大臣能干干净净,有弱点就能成事。」

李溪话说得意味不明,他从来不是瞒我的人,我知道,他是看出了我对于蹚这趟浑水的抵触,所以只挑了要紧的跟我说。

他不希望我去学,只要我能看懂局势就好。

「还有一桩事。」李溪摩挲着伞柄,像是在品味什么趣事,「王琼姑娘远嫁前,费了大力气命人送了书信到府上。小姐那时与薛姑娘在想红杏的事,信件便被送到了小公子手中。里面罗列了一些官员的名字,对我们很有帮助。还有给小姐你的一句『对不起』。」

他从怀中捏出薄薄的一张纸:「如今事半,王琼的歉意便交予小姐。」

我握紧蝉翼般的纸张,没有打开。

最后我将信纸撕碎,任其飘落在斜风细雨之中。

我与薛窈几乎是日日约着去找红杏,豪掷银钱喝汤听曲。

赶着上门给钱的事,红杏自然乐意。

她日日都换着曲子力图让我和薛窈听得开心,但再没弹过那夜我酒醉时的思乡之曲。

第六日时,红杏放下琵琶,直言不讳地问我们:「二位天天来我这儿耗时间,是有求于我吧?我没道理放着赚钱的事不做,你们早早说明也好让我早早比较。」

薛窈一把折扇摇到一半,笑道:「莫论我们的旧友关系,红杏,你觉得自己价值多少钱?」

红杏真的掰手指头算了算:「百八十两得要有吧。你问我的话,就是千两万两我都说得出来。」

「好!」薛窈折扇一收,擎着扇尖直指红杏,「那就千两万两。你帮助我们,这就是报酬。」

咱也不多问,咱也不多说,只跟着薛窈的话茬一个劲地点头。

「那就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我提前说一嘴,不保证能成啊。」

「崔放,你知道吗?」

薛窈话音刚落,红杏眼中便是一顿,显然这个名字她熟悉得很。

薛窈看向我,我顺嘴接话:「崔放挺喜欢来平康坊的,也有几位喜欢的姑娘,红杏姑娘你这么优秀肯定也在其列,我们只需要你在其中帮我们里应外合,撺掇撺掇他就好。自古以来枕头风都是最有用的,你说是不是?」

「宁小姐,你身后有国公府。薛窈,你身后有那个不着调的王爷。你们在这之外可能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那你们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我一个小小的女妓身上,这听来不好笑吗?」

「一点都不好笑。」我看着神情似有被愚弄和自嘲的红杏,「他欺负你,你当然就要在别的地方欺负回去。我们找到你,无关你的身份,是因为你很重要,我们需要你。」

虽然我觉得自己像个励志学大师,但不妨碍话里的情感实打实的真。

红杏没有说话,薛窈道:「还可以加钱。」

「没问题。」红杏瞬间应下。

我:……

崔放确实经常来红杏这儿,又因为红杏比之其余姑娘要放得开多,是以从身心到胃都把崔放稳稳抓住了。

虽没有那名故事中的女妓得宠,但就她左右斡旋的功夫,还有那流利的嘴皮子,能在中间捣捣乱也是好的。

另者,万事不可操之过急,我如今还算有时间与红杏耗着,直到打探出她的手中到底有什么。

萧衿这几日频频与薛窈相会,在宁府碰到他与宁方思商量事情时,我见他眉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现在与我对线的都是千年老狐狸一样的人,唯一一个资历尚浅的宁方思道行也不知道比我高到哪里去了。更多时候,我都是在静静听他们布局,再将其与我记忆中的小说剧情进行吻合。

现阶段一切都十分顺利,崔放身边那名女妓似乎是被覃闻晏拿住了什么把柄,对于吩咐过去的事情无有不照做的。红杏也拿着酬劳,不时向崔放吹吹枕边风,不多时便将崔放哄得逐渐自大起来,覃闻晏与谢浸池又两相合作,几番设局,引得崔放与朝中多名官员交恶。

去除掉其中覃闻晏被泼的那些脏水,所有事情都在稳步进行着。

我参与其中,似乎又诸事不沾身。

「小姐,夫人来看您了。」

我正在想着下次去找红杏的时间时,莲枝轻扣屋门,低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宁夫人端着一碗参汤,在门外笑着望向我。

我连忙起身去迎,托盘里的参汤还汩汩冒着热气,一看就熬了很久:「母亲辛苦了,这几日我都没怎么去看您。这参汤得是我熬才对。我有罪有罪。」

宁夫人笑着抚摸上我的脸颊,在看到我眼底的青黑后,心疼道:「这段时间才是辛苦你了。」

我眼中没来由一酸。

我想我母亲了。

「嗯。这段日子我和方思天天不着家的,等事情过去了,我提溜着他一起去给您赔罪。」

宁夫人指尖在我笑弯了的眼角停了停。

我抬眸,眼睫擦过她的指腹,对上她眼中的悲伤与怜惜,呼吸一滞。

那句经典台词怎么说来着——这一天还是来了。

参汤的轻烟悠悠袅袅,我身子向后一退,宁夫人的指尖便落了空:「对不起。您,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实不相瞒,我很知道我在宁夫人和宁别久谁面前撑的时间更长一些。

宁夫人放下手,笑道:「你爽利的性子确实像缃儿。」

她捏着小匙一下一下搅着参汤:「其实从你来府上提醒我要叮嘱别久在青州多加注意时,我就大体有了猜测。直到你从青州回来,日日侍奉我跟前,才彻底确定。」

Double kill。我在宁国公夫妻俩面前,大概连三天的假象都没有撑过去。

宁夫人低头吹了吹参汤,递到我面前:「虽然我不清楚你到底是谁。但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也喜欢把情绪憋在心中。我眼看着,你这些日子越来越没有从青州回来时那般快乐自在,所以不想再看见你为了我强颜欢笑,这样会更伤身体。宁……宁姑娘,不对,是宁儿。」

宁夫人眼中有慈爱,我能看出来,这是对小辈实打实的呵护。

「我喜欢这样喊你。你不用担心我的,从你去往青州那一日开始,我便日日在让自己接受这件事。原以为你从青州回来我会不快或者悲愤,但看你下了马车笑着跑到我近前,一个劲儿给我塞青州的特产时,我忽然就释然了。」宁夫人握住我的手,「我想通了一件事。我失去了缃儿的同时,你也失去了你的母亲。」

意恐迟迟归。

我与宁夫人都在想着再也归不来,归不得的人。

我眼中酸得厉害,看着宁夫人愈发心疼与慈爱的目光,再也没忍住,抱住她抽噎起来。

我没有发出声音,不然属实有些丢脸。

但能痛痛快快哭一场,真好。

宁夫人轻拍着我的背:「宁儿乖,宁儿乖……」

酣畅淋漓地哭一场,虚脱了的身体喝一碗参汤正好。

宁夫人,人才啊。

回过神来的我不敢与她对视,羞得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以后想吃什么,尽可与我说,有些菜我做得可比东厨好。还有之前的衣裳都是按照缃儿的喜好给你做的,你也可以告诉我你的喜好,我一应吩咐下去。」

「没事没事,衣裳都是给人穿的,我不挑。」

「你要挑,」宁夫人一收神色,认真与我讲道理,「不然,你怎么是你呢?」

有道理。

好歹我也是有个换装情节在的,于是在比对了番国公府令人满意的财力后,我道:「小孩子不做选择,各个颜色都可以来一套,窄袖、宽袖什么的我都喜欢。嗯……要论真正喜欢的,我喜欢湛蓝色,像晴空又像大海。」

「好。三日之内我一定帮你备好。」

「对了,夫人,我想请教您一件事。」

当初兰儿怀中掉出那枚「鲲」字令牌时,宁别久神色微变,似有隐情。我便没有多问,想靠自己查出来。可事实证明,我不是土生土长了二十年的宁缃,凭我一个人根本难以做到。

现在宁方思诸事缠身,自是不好多去打扰。宁夫人与宁别久恩爱不疑,说不定她会清楚令牌的由来。

「什么事?」

我起身在妆箧里找出那幅画下的令牌,递给宁夫人:「这个您知道是谁的吗?」

宁夫人看完后低头思索了一阵,末了笑道:「这个啊,是世鲲的。就是二弟的儿子。」

我欲言又止。

关于宁别椿,关于那些兄弟反目,还是由宁别久去告诉自己的妻子吧。

「宁世鲲?他为人如何?」

「他体虚多病,便一直在府上不怎么出门。就是我们去拜访,他也鲜少出来的。我对那孩子了解得不多,但缃儿很不喜欢他。我记得有一日,缃儿去他府上玩耍,回来后大惊失色,跟我说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世鲲了。」

「为何?」

「她说世鲲喜欢研究虫儿草的,那日他被养大的虫儿咬伤了眼睛,那虫子里有剧毒,为了不让伤势扩大,他狠下心来挖了自己一只眼睛,从此以后便半块面具遮面。缃儿说世鲲太阴狠,不能深交。怎么了吗?」

「没什么大事,」我笑着摇摇头,「就是有一日看见了这个令牌,觉得眼熟,怕是什么宁缃知道的旧物我不认识被人瞧出来。」

宁世鲲。

果真横生了枝节,而这枝节在我初到这个世界便落地生根了,直至在暗处绵延成我看不清的熊熊之势。

原本宁世鲲的存在估计不会被人知晓,但因为我的到来,让他正式登场了。

那日跟着我们去春风得意楼的青年,亦是他的人。

他一直在暗处,窥伺着我们行动。

送走了宁夫人后,我当即就要去找宁方思,让他和覃闻晏、谢浸池他们多多注意宁别椿身后的推手,这位至今还没有露面的宁世鲲。

但我还没打好草稿,宁方思便神色焦急地找到我,说出事了。

红杏心思不定,想着可以在崔、宁两边都捞着好处,很快便被崔放看出了端倪,反击一军让几个朝臣假意示好,但反过来直接在老皇帝面前参了一本覃闻晏结党营私,打得覃闻晏不知所措,只得改换计划。

红杏留了一命,但那名得宠的女妓被杖杀了。

我知道布局难免会有人牺牲,但活生生一个人没了,让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宁姑娘,」宁方思唤了唤我,「红杏那边仍是突破口,可能要辛苦你了。」

似乎一直有人在对我说「辛苦」二字。

我笑着摇摇头:「只要还活着,就不辛苦。」

我本是那扇动翅膀的蝴蝶。

因为我的参与,关于崔放「声色杀机」的副本怕是要全部推翻,设局的重点也由那名女妓变成了红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