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六郎,六郎

六郎,六郎

红杏拿出了这些年在百花邀月楼中搜集的关于崔放与朝中其余官员贪污渎职的证据,但同时我们也都深知这些东西远远不够,要让皇帝忌惮崔放且让宁别椿放弃他们的同盟,就要有涉及根本利益的东西。

饶芷将我约在了红杏墓前,她一边为红杏烧去纸钱,一边与身旁的我道:「阿相」

上回见饶芷这样身处火光中,还是千灯会上,她如前朝薛相般的义无反顾。而如今在红杏坟前的她,火光冲撞的面容意外的平和。

「阿相,若我说,我也想让闻晏去争皇位,你会怪我吗?」

在书中,覃闻晏与顾饶芷为权势所累,最后洒脱放手,归隐田园去了。直至上一秒,我也在笃信这个结局,但饶芷的反应真真切切地告诉我,又有不同了。

文字当为角色而服务,每一个旁枝末节都会带来极大的变化。

我不知道谢浸池在报仇和皇位之间的侧重几何,于是我笑着摇摇头:「我是一个外人,没有资格说这些。」

「你从来都不是外人。至少从红杏阖眼那一瞬,你脸色大变就开始不是了。」

饶芷烧完最后的纸钱,背对着我跪在红杏坟前,声音静阔如远山,其中暗含的力量亦如:「其实我一直想的都是与闻晏一道归隐山水,但我看着闻晏逐渐越陷越深,心中矛盾极了。直到红杏姑娘塌前陈冤,我猛然间意识到,我或许是有能力去改变一些事情的。可这样的话,无法避免的,我会要的更多。阿相你同样是我看中的人,所以这个念头我想告诉你。」

我为饶芷抿去肩头的烟屑:「你要是想,就放手去做,我也等着看,皇位花落谁家。」

「你真的很奇怪,明明深入其中,又好像随时会抽身离开一样。」饶芷笑着握住我的手,「怎么办?我竟然有跟谢浸池一样的想法了,特别不想让你抽身。」

我笑道:「你不会的。你跟他不一样。」

春风得意楼的梦缃行内,覃闻晏、顾饶芷、谢浸池、宁方思与我,这些从故事开头就羁绊在一起的老五人围坐桌前,李溪依旧立在窗边,萧矜不知哪处风流去了,唯一不同的是,在另一侧的窗台,多了薛窈。

其余人对薛窈的身份心照不宣,薛窈与众人一一行礼,特别是面对谢浸池与宁方思时,她行礼规制又多了些。

往事风烟里,像是薛相在叩拜自己的圣上。

薛窈淡淡道:「已经为红杏赎了身,她如今与我住在一处,只是她还深陷情绪中出不来,暂时无法入局。」

谢浸池朝我坐的地方挪了挪,笑道:「崔放心性多疑又野心勃勃,与宁别椿的合作也是双方虚情假意居多,他也清楚我的投诚有猫腻,但他这人呐,就是自负过头,好对付。」

覃闻晏颔首:「幸而他惯爱攀人情找关系,与朝中许多要员利益关系匪浅,红杏那本册子上,就有许多人的名字与他有关。」

「方思,你怎么看?」谢浸池忽然道。

被 cue 到的宁方思看看我,又看看谢浸池,最后目光落在虚无,像是说给真正想要她听的人,笑道:「好办呐。崔放是武将,勾结朝堂罪名不够,就再加一个拥兵自重,我们手上不正好有那个『兵』。送给他去。」

宁别久的虎符。

覃闻晏自始至终都知道宁别久手上那块虎符的存在,但他也清楚,那是谢家的东西。

「野心越大,不仅没朋友还死得越快。」宁方思闲闲一气说完后,与我一昂首。

我俩就像是在赛跑,其中谁表现好点,都要给另一个人炫一炫。

我到如今都没有见过崔放,但筹谋的有趣或许就是这样,于丈外翘起一个节点,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压垮最后盲目站在终点的人。

我们不必相见,他死前自然会见到我。

我与宁方思回去将事情细细说与了宁别久听,他正为宁夫人做着一副耳坠:「交出兵符的话,你们有把握拿回来吗?」

宁方思开口前,宁别久笑眯眯地望着我:「姑娘,我想先听你说说。」

上课被老师抽查不过如此。

「有。经过青州一役,军队忠于前朝血脉的程度可见一斑,崔放只是得到了明面上的号令权,并没有得到他们的忠心。」

「方思,你呢?」

宁方思摩挲着腕上的缃色云纹,微微蹙眉语气平静:「几位统领的妻小已经派人安顿好,事后能够许的职位也定好了。」

我愕然转过头看着宁方思。

「叮!」宁别久手中镊子轻扣珠石之上,清脆生响。

「你们二人的话都有道理,我今日要为夫人把耳坠制好,晚些时候我会将兵符给你们。」宁别久躬身似匠人,看上去真的有了点颐养天年的架势:「新的启程,要是你们小辈的了,我们终于可以歇歇了。」

临走前,我退回去一步闷声问宁别久:「国公,我是否太理想化了?」

宁别久在我耳廓望了望,笑道:「这是好事啊。」

可我不知道长久下去,这是不是好事。

第二日,兵符与一副耳坠被一道送来。

耳坠的式样很简单,是一朵杜鹃花,但花瓣被精心打磨过,盈盈清透。

杜鹃花的花语有思念之意。

我知道,宁别久这不是在借耳坠寄托思女之情,他是在借物能够让我托于思乡之切。

宁方思带着兵符和李溪一道去了春风得意楼,而我在府上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莲枝为我量体裁制着新衣,语气松快:「前些日子看小姐忙得早出晚归,眉头就没松下来过,现在终于能看到小姐笑一笑了。」

「是吗?不好意思啊,有吓到你吗?」

「不会的,其实我最怕看小姐笑了。」莲枝声音低下去,我竟然从中听出了一丝心疼。

「为什么?」

「小姐似乎笑得越开心,心里就会越难受。」

啊这。为什么我身边都是人精。

「没有的,我挺开心的哈哈哈。最近事情都叠在了一起,现在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候,等到有结果了,我一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好。」

谢浸池故意让崔放得知自己手握兵符,崔放自负又自私,兵符的消息在宁别椿那儿瞒得死死的。而后谢浸池与覃闻晏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牺牲了大批人,让崔放误以为他们在为兵符而争得头破血流。得意地以为自己是那黄雀,在螳螂两败俱伤之时,夺得了那只黄雀。

李溪告诉我,崔放果然中计,究极士兵们在城外偷偷练兵。消息被覃闻晏散播了出去,就算宁别椿与老皇帝的清算不在一时,但只要怀疑起来,加上红杏手中崔放勾结百官的证据,他死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问李溪:「崔放的死,是不是只是个开始?」

崔放一事中,我起到的作用只是一部分就已有洪流裹身之感,接下来的路肉眼可见地会愈发残酷。

但既然做下决定加入其中,不撞南墙就誓没有回头的可能。

若起初回京城是因为谢浸池,那越深入其中,我便是像改变想法的饶芷一样,会为了许多人而选择留下。

「没事,你不用回答我了,也不用安慰我,是我自己矫情了,自己选得路怎么也得走下去。」

李溪笑着摇摇头:「我是想告诉小姐,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的身后。」

山雨欲来之时,我坐在小院中把崔放一事省去前朝之因慢慢掰碎告诉莲枝。

「原来是这样。我出去采买时总能撞见他的仆人横行无忌,这下好了,以后那些摊贩们再也不用受气了。」

「莲枝,你站在了自己的角度去看这件事。现在我需要你将视野放得再开阔些,如果崔放死了,还会惠及到哪些地方?你想到的越多,以后看问题就会越透彻。」

「哪些地方……」莲枝想了想,末了不确定地小声问我:「是否能牵扯到太子?」

我抚掌而笑:「对了。这么好的邀功机会,我们当然要送给太子了。」

谢浸池与覃闻晏确实如我所说,将崔放勾结百官,私自练兵的事也防风给了太子,太子一直苦于没有什么实在的政绩立威,定是要好好拿崔放开刀的。

我距离这些刀光剑影很远,但谢浸池说过的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徘徊——我没有见过失败的筹谋,是因为那些人都死了。

所以这次必须一击必胜。

「可是,私相授受,卖官鬻爵,城外屯兵,崔将军做得每一件事都是死罪,为何我们要费这么大的力气让别人去惩治他呢?直接告诉皇上不好吗?」

我看着莲枝,仿佛看到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我自己:「我也喜欢众人平等,用律法就能惩恶扬善的世界,所以用了很长的时间让自己去习惯,去明白。如今朝堂与皇权哪怕稍动分毫都会引出千丝万缕,而那千丝万缕之中说不定短短一寸就会波及到我们,是以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比如覃闻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网里,就有几个涉及到了崔放的事情中,如何平衡制裁,他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莲枝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了。」

「其实你也不用明白的,你开开心心的,我看着就开心了。」

莲枝眸光稍顿,喉口似有梗塞,红着眼点了点头。

崔放在城外自以为聪明地练着兵,大概还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但日日军中情况那几位统领都会送到宁方思手上,继而出现在宁别椿与太子案前。

直到一个月后,红杏带着崔放犯下的几条人命拦路侍御史的轿子,兼以勾结谢浸池他们特意整理过的贿赂勾结朝廷命官,贪污渎职的证据,当街陈冤。

我在府中,听着莲枝与我叙述当时的情形。

红杏哭得凄惨极了,沿街之人听了无有不动容的,那几个死在崔放手中的姑娘正是青春的年纪,尝尽了苦头,一点甜没有感受到就被对待蝼蚁似的毫无尊严地死去了。

在侍御史眼中,这事情并不大,真正让他焦头烂额的,是红杏当街说出崔放卖官鬻爵之事。众人都听在眼里,无论如何,崔放的牢房一日游是躲不过去了。

太子夜审崔放的消息在茶楼酒肆里被传开时,我正在书房中提笔欲画宁缃。

宁方思推门进来时,带来半丈晨风:「离间计失败了。崔放私自屯兵的罪名,宁别椿送给太子去审了,但明里暗里都在提醒太子自己早就知道这件事。算是聪明之举,既全了人情又至少证明了自己那一点点的忠心。」

「虽然很气,但没办法,宁别椿不好对付。你的那些毒药还要再等等才能用上。」

不然她也不会是书中最后的大 BOSS 了。

「你要画谁?」

「最熟悉的陌生人吧。」

一抬头,宁方思凝眉望着我:「以前你插科打诨的时候眼里还有点光,现在怎么,瞧着老沉了许多。」

「人是会变的,但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我昨晚没睡好。」

「那宁姑娘你白日里是别想着补眠了,我来是应人之请,带你去赴个约的。」

「去哪儿?」

宁方思扬唇一笑:「牢里。」

不同于其他囚犯,崔放被关在了御史台审问犯人的牢狱之中。

明明外头是艳阳万里,但偏偏自狱门开始,就是无边的黑暗。

黑暗口,一身湛蓝长衫的谢浸池臂弯里搭着件皎白大氅噙着笑意等待我走近。

距离谢浸池还有三两步时,他大步上前,二话不说将大氅罩在了我身上,系绳结时神情认真而隐有偏执:「里面乱,不能弄脏你。」

我看得出来,他在极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那为何要我过来?」

谢浸池牵起我的手:「你是未来要与我并肩的人,任何重要的时刻,你都必须在。」

顿了顿,他又道:「这样,你在这个故事里的痕迹就再也抹不去了。」

还未走进牢狱中,我就听到了烛火哔剥之声,清脆又声势浩大,好像一下就可以吞没殆尽一个人。

而在过往多年的岁月里,谢浸池似乎就是处于这样一个随时要把自己吞没的牢狱中。那座牢狱,是崔放。

谢浸池握着我的手,他攥得越紧,我反而越能感觉到他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崔放是他脆弱的最大来源,而现在,他要把这份难堪赤裸裸地展现给我看。

「六郎。」

崔放该对谢浸池熟悉到了何种程度,才能从错落不一的脚步声中就听出了他的到来。

六郎。书中只写到了谢浸池是前朝皇子,原来是六皇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崔放。

我对他的印象一直是蝇营狗苟又喜欢攀附关系的墙头草小人形象,却没想到,他意外的英俊。

英气而俊朗,已到不惑之年身姿仍挺拔如一杆长缨枪,即便身穿囚服身处晦暗,映照火光的眸子依旧明亮,看上去好像他从未被打败。

「怎么,还带了美人来?果然是跟她虚与委蛇久了,假戏真做了。」

谢浸池一把捏住牢房柱子,压低声音嘶吼的模样像是濒临崩溃的小兽:「不准再唤我这个名字!」

「六郎,你生起气来更像他了。」

我愣在当场。

书中为了对比如今老皇帝的昏聩,有过闲笔一写:前朝皇帝时为太子于国子监读书时,仁爱治下,广交好友。言同为学子,在至圣先贤之下,无高下之分,且令众人称其谢六即可。

六皇子不仅是谢浸池,更是谢浸池的父亲,那位前朝皇帝。

「那时谢六将我从奴隶摊前带走,我就执剑立誓此生只忠于他一人。我差一点就能成功了,差一点就可以把江山夺回来了,我坐上銮座,他就算是回来了。可惜啊可惜,六郎,你不信我。」

我看到谢浸池把着牢柱的手滴出鲜血,他双唇紧抿,隔着牢门死死盯住神情癫狂的崔放,眼中是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的滔天恨意。

我将白色大氅披回谢浸池身上,该穿上白衣的人是谢浸池,不是我。

他是被崔放弄脏的人,我想让他再次做回干干净净他喜欢的自己。

忽然而至的温暖让他在顷刻间卸了力,在回头看到我站到了他身边后,谢浸池扯出一个微淡笑容。

「崔将军你真有意思,明明就是利欲熏心,还装出一副至死不渝的模样。你但凡爱他,就不该折磨他的儿子这么多年,你但凡爱他,就不该把他辛苦治理的朝堂搅乱成这样。真是好笑了,什么替人夺回江山,你那叫夺吗,你这叫坐享其成。你靠着向新帝俯首称臣得到如今的位置,到头来还想靠着前朝的军队再去谋一次荣华富贵,别自欺欺人了。」

「听你喊六郎我都头疼,我告诉你什么叫爱,是默默守护多年,是将爱意深藏拼着一口气为她报仇,是知道求不得却不放下,是从来坦荡不伤害他人。自己想做皇帝就直说,又不丢人。」

在原书中崔放的行为动机一直是权利,如今多了一层缥缈的爱意,像是故事开放后人物的自洽。但在权利面前,微末的爱意总是不值一提。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不懂!」

「她不用懂。」谢浸池淡淡道,继而握住我的手,笑着示意我不用再跟崔放争论了。

我看着我们相扣的掌心里缓缓滴出的血液,有些恍惚。

谢浸池再抬眸时神色已趋于寻常冷静,方才进来时的那三分疯癫也被掩盖住,他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我为你想过最残忍的死法,日夜都在想着,但她在,我不想她不舒服。吃了吧,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六郎送我去见六郎,不错。」

「宁缃,你的话很难听。」崔放蓦然看向我:「小心宁世鲲。」

说罢他从从容容起身走到谢浸池面前,捏过他指尖药丸,指腹有意无意擦过谢浸池的,让崔放眼中生了快感。

「六郎,六郎……」

最后的低徊随着躯体轰然倒下的声音再也听不真切。

红杏带着红杏的骨灰去了江南,那是她们一直想去的地方,她会在那儿开一家酒楼,以承父亲遗志。而她留下的那些其余朝中官员贪污渎职的册子,于我们大有用处。

而先前送出去的兵权也被顺利收了回来,但宁别久没有收,径直留给了宁方思。

至于谢浸池。

我以为他会另寻天地,自成一营,但让我惊掉下巴的是,他弃了原先所有的马甲,以幕僚身份入了宁国公府。

与我朝夕相对。

当夜,这人就来找我喝酒了。

莲枝起初不愿意走,见李溪微微与她颔首,才两步一回头不放心地离开了。

谢浸池晃了晃手中酒壶:「相儿,是我。」

「我知道,我没瞎。」

谢浸池二话不说一把将我拉入怀中,头深深埋在我的颈窝里,一语不发,只越揽越紧。

见我没有动作,谢浸池扣着我的手环住他的腰身,待到我们真的贴近到几乎没有了缝隙,他才放松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这次真是我,眼前也真切的是你了。」

我头抵在他肩上,闷声问他:「你喜欢我吗?」

「嗯。很喜欢。」

「我也喜欢你。」

谢浸池松开我,眸中焕发神采,他正要说话时,我又道:「可这样又算什么呢?我们互相生出的那星点喜欢,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若当时失意的你在青州遇见的是坚韧聪慧的薛窈,你也会喜欢上她。若我被困这个故事里时,身边清楚明白我到底是谁的人是李溪的话,我也会喜欢上他。」

跟薛窈相处得越久,我便越会觉得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

她博学聪慧,明媚坚韧而又平等待人,有时我真的会想,如果在青州时,谢浸池遇见的是薛窈,在故事里的我还会有这么深刻的痕迹吗?

谢浸池看着我,神色认真:「不是这样的。你作的只是假设。我的青州之行,本就是因你而起,你若不做那个打算,我只会让李溪去筹谋。在青州时,又是你一巴掌打醒了我,把世界的真相告诉了我。相儿,前者是冥冥,后者是注定。」

「至于薛窈,李溪与我说了许多她的事,是个聪明不可多得的姑娘。」

「你看,你也很欣赏她。」

谢浸池先是不解,继而眉头舒展开,笑道:「相儿,你吃醋了。」

我摇摇头,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

即便是在原书中,谢浸池的性子也很吝啬于对他人的赞许。谢浸池会毫不避讳地与我夸赞薛窈,证明他对于我的那份欣赏并不能构成独一无二的喜欢,独一无二的还是只有那份对我的好奇。

「薛窈若能为我们所用是最好的,但她终究不是你,相儿,我可以许诺,他日我得登帝位,那么你一定是皇后。」

我没有接话,只是挣脱开谢浸池的怀抱,抱起酒壶就是一顿猛灌。

谢浸池抿着嘴看我一通豪饮下来后,也跟着我喝了一壶。

醉意让我生出了一些哲学性的感慨,我口齿不清道:「我们心里都有抚不平的旧伤,我们两个本质上不过是借情抚慰罢了。这对我们双方都不公平。」

很多话平日里憋在心中的话,可以借醉酒肆意而出,肆意发泄。

例如谢浸池一直困在旧国的梦里醒不来,例如我一直困在回不去的家乡里,我们像两个漂浮海上无所依萍的人,骤然遇见对方,如见浮木。

沉寂后,谢浸池向我伸出手,笃定道:「宁相,抓住我。我心里就只有你。」

我意识开始混沌,只笑嘻嘻看着伸到自己跟前的掌心。

这双手的主人,是我初来到这个世界最害怕的人,也是后来我留在京城的理由。

我抬起头,嘿嘿笑着,一把抓住谢浸池的手腕,在谢浸池措手不及之时,在他颊上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不知为何,今夜看着得到自由的你,心中竟然有些欢喜。」

唯一能打败理智的,大概也就只有酒精了。

放开谢浸池后,我摇晃着脑袋,不住笑着。

看着似是在僵硬有似是在沉思的谢浸池,我笑开了:「你醉了吗?我醉了。」

谢浸池终于抬起头,眸中颜色从未如此深沉过,他望着我,忽然拥住我,低眉轻轻吻上我的嘴角:「我没醉。」

我怔然之际,忘记了挣脱。谢浸池含笑加深了这个吻。

「上次醉酒后你不记得我是谁了。这次记好了,我是谢浸池。还有记住,你抓住我了。那我就不会放手了。」

「我是谢浸池,你是宁相,是外来客,是令我魂牵梦萦的卿卿。」

事情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第二日醒过来的我如是想着。

我与谢浸池直接睡在了院中的花架之下,衣裳整整齐齐。

我偏过头望一眼谢浸池,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觉着此刻的自己活像是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渣男,毕竟我记得清楚,昨晚挑逗似的一吻是我先落下的。后头的亲吻,约莫是情之所至,约莫是酒精上头。

若不是谢浸池及时停住,事情就真的不可控了。

喝酒误人,喝酒误人啊。

想到这儿的我,再次歪过头望着谢浸池,正要叹气时,谢浸池睁开眼眸。

混混沌沌的眸子在看到我错愕的神情后,染上纷纷的情欲,继而是朗朗的清澈。

「今儿这天,真好。」

我干笑着,后知后觉抬头望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嘴角一阵抽动。

我斟酌一番后开口:「我昨日酒喝得有些上头,你呢?」

谢浸池抬眼,含笑的双眸沉沉瞧着我:「我很清醒,也很清楚当时的自己在干什么。」

一阵难以言说的尴尬沉默,我只能继续干笑。

谢浸池仍是盯着我,我自知躲不过,心底唉声叹气了好一阵,最后道:「对不起。我昨日酒喝得实在多。」

此话一出,我觉着自己的渣男属性,板上钉钉了。

「那我只说一句话。」

谢浸池道:「我花了太大的力气才遇见你,要我放弃,不可能。」

我不做人了。

阖府上下都在传,大小姐终于按捺不住,在昨夜对新入府的幕僚下手了,二人在院中喝得酩酊大醉,吻得忘乎所以。

「忘、忘乎所以?」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莲枝,你相信我,我没这么饿虎扑食的!」

莲枝一个劲地点头人,她并不清楚谢浸池的身份,只当是宁方思的近身:「小姐放心,嘴碎的我都教训过了,也不知道是谁传了出去。」

还能有谁,当然非谢公子莫属。

李溪带着宴会请帖进院子时,我还在原地暴走着。

自我们回京以后,贵女们大大小小的邀约帖就没停过,起初是她们的长相和名字我都还没对全,后来又在努力搞倒崔放,兜转至今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请帖们。

在如今的局势下,能动宁别椿和他那个变态儿子的只有皇帝,而宁别椿父子远比崔放要棘手的多。

关于崔放的剧情,虽然中间有一度又偏离的作者妈都不认识了,但东拐西拐,好歹顺回了最终的结局。

在至崔放死的剧情前,宁别椿都藏得好好的,时不时还会来府作客,如今他虽然不常登门,但依旧是蛰伏暗处的毒蛇,等着随时的致命一击。

而我不能着急,只能根据剧情发展,徐徐图之,缓缓谋之。

兵符易主不是小事,宁方思与谢浸池还有李溪两兄弟有的忙活了。覃闻晏与顾饶芷那边在根据红杏册子上的名单细细规划着,薛窈则是没什么变化,除了来往平康坊之外,也就是会一会萧衿了。

在这短暂的宁静中,我成了最闲的那个。

宁世鲲的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但我不敢去他们府上探口风,生怕在这个关键时刻横生出什么耗时耗力的意外剧情,毕竟在原书中,宁缃身为恶毒女二,战场一直是翊王府。

是以我回忆了一番,宁别椿是什么时候开始暴露的。

始于皇帝组局的一场围猎。

萌芽于某位王孙攒的赏花会。

一场与「我」相关的赏花会。

原剧情里,国公府在青州一行后就会失势,是以在赏花会上,宁别椿看着跳脱过度的王孙,头一次失了伪装,出言相讥到不管不顾。

读者们也是在这里意识到,宁别椿是暗中最大的敌人。

《春光谋》中崔放倒台后,宁缃的情节进入了小高潮,当时随着宁家的失势,失了忆的覃闻晏也再次爱上了顾饶芷,宁缃因着谢浸池对顾饶芷的倾心,好几次出手惩治了她。宁缃腹背受敌,走投无路时想到了自己的二叔,希望他能够襄助国公府。

宁别椿见宁缃一心扑在覃闻晏身上,从不过问家中事务。宁家失势,宁别久夫妇积劳成疾,她身为长女倒忽然成了掌权人,便表面答应宁缃,实则从她手中套走了宁家好些良田与铺子,那些都是宁家最赚钱之处,等到宁方思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现在花会摆在眼前,我有点心动。

特别那名攒局的跳脱王孙,还是萧衿的时候。

这场花会,去,我或许可以避免被宁别椿下套。不去,依照这放飞的剧情逻辑,我总觉得那些铺子和田产会以其他方式丢掉。

我不清楚如果自己掺和进这次的花会会引发出什么其他枝节。就如同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是否因为我的一时冲动,才会有了青州的遭疫。

我左翻翻右找找,终于摸到了萧衿的烫金请帖,上头不要钱似的用金粉描了幅山水,花里胡哨的程度跟他这个人如出一辙。

李溪见状,眉角稍凝,但还是拱手作揖:「知道了。我这就去为小姐准备。」

夜晚的时候,谢浸池爬了我的床。

多么熟悉的主谓宾,上一次出现还是在覃闻晏府上的事情了。

谢浸池背对着我,揽住我的腰,将我拉到他怀中,我们共一方棉被,但我深信谢浸池绝不会盖着棉被纯聊天。

他呵气在我耳畔:「你不知会我一声,就跑去了别的男子办的花会。」

「那是萧矜,老熟人了。」

谢浸池指腹在我腰间重重摁了摁,疼得我一抽气。他继续笑盈盈道:「在我眼中只有男人女人和相儿,你知道我会生气的吧?」

我试图把谢浸池的手指一根根掰松开:「我在平康坊来来回回都那么多趟了,你现在知道来问罪了。」

「所以啊,」谢浸池头猛然埋在我颈窝里,让正在哼哧用力的我一僵,「你从来都没问我那些与你有过碰触的男子,下场如何。」

我停住了动作,任由谢浸池抱着。片刻后,我在谢浸池怀里转过身,与他相对而眠,谢浸池乐于见到我的配合,笑着低头亲了我一口:「相儿心虽然硬,但幸好嘴唇是软的。」

「如果顺利得到皇位,你会如何?」

「迎你做皇后。」

「说正经的。」

「正经的啊……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没想好,但无论如何,老皇帝必须死。」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你不会不在的。」

「那如果呢?」

「嗯……」谢浸池头抵着我的,将我紧紧揽在怀里,我听着他的呼吸声,还有他语气里的迟疑:「没有这个如果,我不会放你走的。」

「你能来我房中,是否得到了宁大人的默许?」

「不用他们默许,我想来就来了。」

「因为你们所有人都觉得,你是我这个外来者最好的选择?」

谢浸池正在抚弄我眉角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我摇摇头,闭眼准备睡觉:「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的很。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所以得到了谢浸池的喜欢在所有人眼里是天大的好事,没有人在乎过男女大防,甚至于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睡梦中,我似是听到了谢浸池的喃喃:「到底如何,你才会真正地开心?」

萧衿的花会定在了自家园子里,谢浸池现在不方便显露人前,思来想去我也没有喊上宁方思,是以这场宴会就李溪与莲枝与我一道前往,他们本就是故事之外的人,所受波及应该不大。

园子与花卉的选取依旧走的萧衿本人的张扬风格,但就如同他本人一般,在过分张扬的掩饰下,叫人看不透真实的面貌。

虽然到现在为止萧衿都遵循着原书的设定,热情地帮助覃闻晏,但与此同时,在原来剧情中最后得到皇位的亦是他,这样的人是深不可测的,是以我不知道在变化了的剧情影响下,萧衿的心性又变了多少。

今日来,我也存了几分想试探萧衿心思的想法在。

王公与贵女们三两聚成一堆,所谓一些礼教桎梏看来只是统治用的工具罢了,在真正的权利交易面前,不值一提。

我目光逡巡一圈,挑中几人,正要上前展现一下社交牛逼症时,肩膀被猛地按住,颇具磁性但满是阴戾的声音传来:「堂姐。」

我缓缓回过身。

来人覆着半张金色面具,露出的一只眼中笑意爽朗,高高扬起的嘴角和他阴鸷的嗓音显得极为矛盾:「好久不见啊,堂姐。自回来京城后,我一直等着你来看看我,结果你竟然这么狠心,愿意来这无聊的花会都不肯去探望我。」

他附耳过来,轻呵气道:「所以啊,我就把你先前送我的那些仆人都杀了,他们死前都在喊着你的名字呢。」

我瞬间就想到了,如果谢浸池没有被引入正轨,就会是宁世鲲这样可怕的存在。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够平静:「杀便杀了,你要觉得不够,我再给你送一些去。」

「哦?」宁世鲲颇意外,歪着脑袋打量了我一阵:「从前你都懒得看我一眼,如今对我这么好,我都不习惯了。」

「青州一行,让我知道珍视亲人罢了。」

「这样啊,」宁世鲲忽然伸手握住我颤抖的指尖:「以前堂姐可一点都不怕我,唉,我们还是回不去了呀。」

他的指腹停在我的骨节,只要一用力,我的食指就会断掉。

想到对付谢浸池的经验,我反客为主捏住宁世鲲的指腹:「放尊重点吧,弟弟。身子不好,就不要老出来晃了。」

甩袖走人时,我觉得自己潇洒极了。但在远处观望终于能够上前的莲枝扶住我时,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对李溪哭丧着脸道:「先生,宁世鲲比八十个谢浸池还可怕。」

我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施施然混入人群中的宁世鲲,眼睛在他身旁的随从身上凝住了。

是我在春风得意楼拐角撞到的那名青年,他腕上的红豆手串与佛珠更让我确定了他的身份。

前期宁世鲲虽然从未出场过,但他的踪迹果然无处不在。

与我当初猜得没错,那日那名青年会在春风得意楼出现,估摸着就是去探听一番的。

「二叔没有来。」

我肯定地跟李溪陈述,他肃然颔首。

我有想过剧情的神展开,但终归料不到,大 BOSS 直接换了人。

我原地戚戚然之际,萧衿来了。

依旧是那副风流姿态,依旧是那柄摇烂了的折扇。

但不同的是,这次他有佳人在怀。

我看着那一身黄杉,不知怎的,顿时便想到了败坏在公子王孙手中的新花。

萧衿带着薛窈来赴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