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江山生色

江山生色

回府时莲枝已在院中等候许久,她静静地站在檐下,似乎还有些惧怕,只低低垂着脑袋,焦急地盼望着我。

未进门前,我也静静地望着她。

她像是春日里蓬勃的花骨朵;又像是傲然挺立的青竹,不受摧折。

「莲枝。」我上前扶住莲枝欲行礼的手,站在阶下笑着问仍慌乱的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你一定等我很久了。走吧,我们进去说。」

进到屋内时,我没能拦住,莲枝立马扑通跪下,神情却是冷静了许多:「您猜得不错,吴卫贼心不死,前些日子果然主动来找奴婢了。奴婢按照小姐教的,一边钓着他一边奉承他,让他至少坐上管家的位置再来找奴婢。」

「你做得很好,莲枝,」我看着地上莲枝还在颤抖着的手,「有吃亏吗?」

听到这话的莲枝倒是笑了:「吃亏?」

她抬起头:「什么样算是吃亏呢?是奴婢去招惹他的,他没有强迫奴婢,就没有问题。」

我长呼一口气,蹲下身抱住莲枝:「你要记住,就算是两情相悦的人,只要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是侵害。你是受害者,你没有错。」

沉默许久,我觉得莲枝将脑袋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奴婢没有吃亏。」

不多久,在莲枝的抽泣声中,我听到了很微弱的一声「谢谢」。

我回抱住她:「不用自称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了,听着烦。下次就大大方方地说『我』,一次不习惯就多说几次。」

接下来的时间,我日日都以莲枝的名义托人给翠儿送一封信,或闲话家常或倾吐思念,即使几番辗转人手也看不出什么错漏来。顺带着又送了几封到了翊王府,众人只当我是又去纠缠覃闻晏的,不知我再三嘱托李溪一定要交到顾饶芷手上。

宁别久似乎是极度抽不开身,我写了五日的信,他也忙了五日。

第六日时,莲枝踉踉跄跄地跑进我屋内,难得地失了礼数:「成了,小姐!成了!」

她伏在我膝前,声音逐渐冷静,冷静得像是一柄寒冰利刃:「奴婢……我日日都哄着吴卫,他终是按捺不住了。」

我倾身轻抚着她的脸颊:「做得好莲枝,我一定会让你亲手杀了他。替你,替翠儿,替很多很多人。」

末了我打开房门,对着李溪笑道:「请我爹爹来,有事情需要他做主。」

在宁别久来之前,莲枝先一步去找了吴卫。

待到风尘仆仆的宁别久与宁方思回到府上,刚一下了轿子,只见吴卫带着一众人齐刷刷地跪在府门前,神情无比自傲。

宁别久嘴角带起不易察觉的笑容,看着自信满满的吴卫,笑道:「何事?」

此言一出,吴卫带头领着一众人又是一阵磕头。

他头埋在地里,言辞恳切:「请国公大人做主。我等有证据证明管家在您治理青州之时,不仅苛待府中下人,甚至偷纳银两。我等小心翼翼,才收集了这些证据。」

话音刚落,就有人配合着将一叠册子递上。

宁方思望了一眼他,又颇玩味地看着身侧的管家。管家掬手在袖,瞧见宁方思的目光,从从容容地行了礼:「请公子详查。」

宁方思看向我这儿,微微颔首「先回府。」

正厅里跪了一片人,我带着莲枝躲在帘后。扫过宁别久的神情后,我笑着告诉莲枝:「可以放心了。父亲只要是这个表情,就是胜券在握了。」

莲枝死死盯着尚不自知的吴卫,梗着脖子点点头。

证据一一呈上,宁别久匆匆翻过后,目光在帘后的我身上停顿几番,嘴上笑意更浓。

「啪!」

册子被重掷在地,我拉着莲枝的手,笑着将她带了出去。莲枝想要挣扎,最后仍是乖乖跟我回去了。

进到屋子时,莲枝还委屈着,似是不解关键时刻我为何要带她离开,我看她气鼓鼓的模样,很欣慰她终于有了点自己的脾气。

我替莲枝倒好一杯茶:「你不能再待下去了。马上翻供惩治时,吴卫势必会揪出你。你在这儿,我才能护住你。」

莲枝不敢接过杯盏,只沉声问我:「小姐什么意思?」

一阵沉默后,我看着莲枝:「我能信你吗?」

莲枝一双眼愣愣地望着我,末了似是鼓起极大的勇气,轻轻点点头。

「让你去迷惑吴卫是第一步,只是想引出他身后的那帮人。后来听你说起翠儿在平康坊,我就动了点其他的心思。」

我看着思索的莲枝:「有时候,舆论比刀剑要厉害得多。这个局要再完美些,还得要翠儿帮忙。」

莲枝双手颤着,望向我的眼神中多了些其他的东西:「小姐继续说,我懂的。」

「我原本以为吴卫只是个刁奴,后来见我爹爹与方思行事,才知我可能想错了。二公子的脾性想必你也清楚,吴卫此前如此猖狂,他却一一忍下,你猜是因为什么?」

我问得循循善诱,莲枝想了一圈,忽地瞪大眼睛:「太……太子!」

「真聪明。」我抚摸上莲枝的脸颊,「我还递了信给翊王府,我们这儿找出吴卫和他身后的一群人,翊王府那儿帮助翠儿引导舆论给太子。翠儿在招春院,那儿什么人都有,几百张嘴可以传话,利用起来很是方便。有些话,自己不用说哦,让第三方去说,更能让人相信。翠儿本身就是国公府的人,说出去些什么国公爷府上刁奴横行无忌、妄想僭越,再说些什么刁奴嘴上没个把门儿,总嚷嚷有人会护着自己,吴卫到最后只能是弃子,太子也怀疑不到父亲身上。再退一万步说,今日之事若失败,吴卫定会翻出你。你不能在前厅,我必须要保住你,所以我们至少要在屋中拖延时间。」

「这些日子我天天送信给翠儿,其实就是告诉她我已经做到了哪一步。哪怕信件被府上那些人看过也无碍,他们只当是你在跟翠儿抱怨。直至今日,吴卫愈发膨胀,我才觉得事情成了,让李溪去请父亲来主持公道。」

我低声问莲枝,觉得自己笑得愈发不像自己了:「若是养的狗叛主了,当如何?」

「杀了。」

「是了。国公府上太子的眼线不止吴卫一个,这次若能精准揪出来,算是大幸。我不想让你只杀了吴卫那么简单,那些帮凶一个都不能留,否则就还会有张卫、刘卫。」

莲枝听罢久久不曾回神,她看着我,眼神意味不明:「姑娘,我是意外,还是棋子?」

我怔了怔,没想到莲枝会这么问。

她比我想象中的更聪慧。

我是因为站在原书的角度,从府上有太子眼线推出吴卫其人,进而知道太子的眼线还有更多。况且我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自青州回来,府上乱成一团,不用说宁别久,就算是宁方思都能够收拾干净,但他们偏偏都没有出手。

他们是想让我练手。

宁别久除了在教导宁方思,也在教导我。而且还有李溪为我兜底,他们自是不担心。

但莲枝只通过观察,便知道吴卫不简单。也清楚这一场局,不知道在何时宁别久就布下了。

我温和地笑着,认真地告诉她:「你暗中接近吴卫的事,除了我的嘱咐在,应当有管家的默许,否则不会这么轻松。你或许是被挑中的棋子,但是,是我的意外。」

「我……」

屋外渐有动静,很快又消了下去,应是事情成了。

再抬眼时,莲枝已是眼眶晶莹:「翠儿是我在府上最好的朋友,被吴卫糟蹋后她哭了许久,她知道吴卫是不可能娶她的。脏了身子的姑娘出去了只有两条路,她家里穷,定是要把她卖了的。」

「翠儿很恨吴卫,可是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翠儿一事后,吴卫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那晚、那晚被小姐撞见时,我是准备与他同归于尽的。」

莲枝眼泪落下,似有些泣不成声:「我若早些遇见姑娘,翠儿也早些遇见姑娘,该多好。」

「不是的,你与翠儿都十分勇敢,只是有太大的框架压着你们了。」

我望着莲枝:「若是框架没了,你们或许会活得开心些。」

一片寂静中,莲枝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此前我觉得小姐是高不可攀的。但如今,我想成为像小姐您一样的人。」

她双眼晶亮,已少见怯懦:「愿小姐教我。」

我扶起她:「不对,是我们一起成为更好的人。」

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吴卫交给莲枝后,我马不停蹄地就要去找宁方思。

他似乎知道我会来,煮着一壶清茶悠哉悠哉地在我院中等我。

当然了,也没忘记继续捣鼓他的毒药。我来时他正一手斟茶,一手试毒。我生怕他一颤把毒药滴到我的茶水里。

宁方思在袅袅轻烟中抬首一笑:「你来了,放心,我手稳得不得了。」

我端起茶牛饮一大杯:「不错,真不错。你烹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宁方思爱茶又爱毒,矛盾的如同他这个人,似悲似喜,似静似动。

「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我与父亲想的是,管家从吴卫入手,牺牲几个奴婢,从中挑拨。我从翠儿那儿入手,加重罪名。我们其实想到了一处,但唯一意外的是,吴卫早就看中了莲枝,管家劝了莲枝很久都没成,却被你三言两语点开窍了。让事情进展地快了些。」

「那……翠儿被卖进招春院,是你们授意的吗?」

宁方思皱着眉摇摇头:「翠儿回了家也没有认错,不觉得是自己勾引了吴卫,就被家人卖入了招春院,这样,他们就可以攒下儿子的聘礼了。」

他欲言又止,最后缓缓道:「我当时就可以为翠儿赎身,横竖将太子的眼线拔除还有其他的法子,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方法许是最稳妥的。虽然我不认同,但很悲哀吧姑娘,当事情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这样的方式。」

是。

是这样的。

否则在最初遇见翠儿后,我就会为她赎身。那样的地方,多待一日都是折磨,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让翠儿去斡旋其中。

这或许就是当时薛窈利落收下我钱袋的原因。

这或许也是宁别久看到吴卫跪在眼前,却朝屏风后的我淡笑的原因。我与宁方思的成长,他都很满意。

我深吸一口气:「吴卫原本没这么张狂,是被管家一步步纵容成这样的,其实,」顿了顿,我似有些难以继续,「其实若不是如此,府上婢女不会遭受无妄之灾。翠儿还有半个月就能出府……与定亲之人成婚了。」

我愣愣望着宁方思:「方思,我们是不是都变了?」

我想我该跟宁方思来一场抱头痛哭的。

放在从前,我们至少也会互相哀叹一番,但这回只有沉默。

最后宁方思只回答了我四个字:「这样也好。」

是啊,这样也好。

宁方思忽然直直望向我的眉眼,这样热切而坦荡的思念,我知道她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若是……若是她还在,应该会二话不说直接把吴卫给杀了。但其实,她心中又装不下太多人,事情就算被她撞见约莫也会直接离去。」

我手摸到腕上的红豆,不由得想,如果是谢浸池,他会怎么做?

他约莫也会把吴卫杀了,但杀之前一定是要严刑逼供,就算折磨得只剩一口气,那口气也要掰碎了分批次折磨,吴卫的家人也逃不过去,直至问出所有眼线的名单。然后大大方方地把他们全部杀了,摆明态度告诉太子,有本事你再送人来。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我们确实是变了,但想着所有事情的终点是为了她,那变就变吧。」

宁方思的声音微颤三分,看着我,低低笑了,像是心事只说给自己听:「我只是,太想她了。」

可我做所有事情的终点是什么呢?

我忽然很羡慕宁缃。

张扬肆意,眼高于顶,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即便是头破血流满身污泥也永远不会低头。与我截然不同的宁缃。

第二日处理完吴卫与翠儿的事情后,我给顾饶芷书信一封,邀请她去城南的帽儿巷逛逛。

既是女儿家们的聚会,我严词拒绝了李溪的陪同。但他还是不放心,拨了几个侍卫暗中保护我。

黄昏时分,一身轻装的顾饶芷早已等在巷口,看见我后笑着迎了上来,双眼晶亮:「我等不及要见那位跟我打配合的薛姑娘了,她舆论引导得很是漂亮,我只需要把人设计过去,其余的不用多担心。」

一路行来,待见到顾饶芷时,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这种怪异在我初到这个世界就有了,后来去了青州便没再多想,如今回到京城,这种不自在感愈发明显,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

我指着远处高出一排矮房的柳树:「那儿就是她的家了,我提前打过招呼了,准保有人。」

未至屋前,柳树下便有黄衣姑娘缓待。虽是陈旧衣衫,但黄衣与绿柳相映,像是东风中的独一枝。

我们三人在对视一阵后,默契作揖,三个腰肢齐齐弯下去,有些好玩。

顾饶芷率先开口:「薛姑娘,终于见到你了。」

「我身份低微,不值得姑娘多挂记。翠儿一事,多谢顾姑娘从中相助。」

薛窈像是寒霜中的梅花,轻易无法融化外在那层冰雪,但顾饶芷不同,她就是剔透的冰雪,这二人遇到一起,让我有种戏台上主角登场的激动。

我这厢还没激动多久,薛窈便偏过头淡笑问我:「宁小姐,吴卫如何处置了?翠儿托人来问了好几次。」

吴卫事毕后,我立刻着手为翠儿赎了身,给了她一笔钱一间铺子,往后人生要如何过,全凭她心。

「昨晚给了莲枝,我不知她如何做的。今天去看人已经死绝,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的了。」

薛窈听罢眼皮子抬了抬,末了若有所思:「倒是个好苗子。」

我相当殷勤地邀约她:「莲枝愿意继续待在国公府,不如薛姑娘你也来吧。」

刚说完,就见饶芷与我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要让我收住接下来说的话。

我不解。

薛窈笑着问我:「小姐是看不起我在平康坊的营生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在我挥舞着双手要解释时,饶芷贴心地为我一锤定音:「宁小姐与你见过的其他闺阁姑娘们不大一样,她说这个话,一定只是因为那样的话我们见面会方便许多。」

饶芷,恩人啊,知己啊。

「我能看出来的,只是,」薛窈自嘲似的笑了,「我只是久违地有了嫉妒。面对顾姑娘时没有,面对平康坊内的纨绔们没有,却奇怪地对宁小姐生了妒心。」

她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失衡的天平:「小姐是和离之身,却还能自由行走长街之上,我很羡慕。」

我愣住了。

「这世上,好像多的是这种不公平。我跟翠儿是在她外出采买时无意中认识的,她很温柔很善良,还会偷偷攒下钱来给我。我日日算着她嫁给心上的日子,最终却得知她却被卖进了招春院,遭人凌辱,甚至乞丐花几文钱都可糟践她……」深吸一口气,薛窈眸中锋芒闪过,似要烧灼天地,「我日日都去等她、帮她告诉她,错的并不是她。」

她看着我们,发问:「你们说,错的是什么呢?」

我被问得浑身发颤,顾饶芷握住我微抖的手。我感受着掌心里的温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行走长街之上时,其实市坊上并无多少独自出行的女子,有贵女行街也必然是幕篱绕身。

先前人头攒动的二月宴,也只是因为是剧情需要,作者为我们辟开了这一方并不合理的热热闹闹。

这里多的是吴卫这样的男子,吴卫身后有太子庇护,而他们则是有着时代框架的庇护。

这虽然是一本虐文的小说,是气蕴磅礴的楚国,但许许多多的封建残余,是真实存在的。

宁缃的张扬,是因为她是国公嫡女。

顾饶芷的自在,是因为她是书中的女主角,有着作者设置的天然外挂,也就是不符合常理的抛头露面,但因为她是女主角,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件事是正常的。

但这里更多的是其他身不由己的女子。

宁缃与顾饶芷作为书中的角色,脱离了制度而生活着,可其余被框柱架在火堆上的姑娘们,只能兀自燃烧,直至灰飞。

我做所有事情的终点是什么?

是兰儿,是那些身不由己的姑娘们。

「错的是什么呢?」顾饶芷握住我手的力道紧了紧,「生了女儿,就注定要被嫁出去,甚至会被迁怒无法延续香火。无论声名好坏,一旦有了困难,就可以典当妻女甚至裹挟财产弃家而逃。明明是被人害得脏了身子,却还要再被伤害一次,彻底沦至魔窟。就算死了又如何?死后的八字还可以为家中再挣一笔钱。平康坊内多的是这样的故事,说不完的。」

顾饶芷情绪控制得很快,她对薛窈笑道:「你我都知道错的是什么。几次合作下来,其实薛姑娘不用再多试探什么,我们与你一定是一路人。」

「至于宁小姐,」顾饶芷与我甜甜一笑,但这并不妨碍我觉得她接下来的话多少有点地主家的傻儿子的意思在,「她是我见过最真诚的姑娘。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宁小姐会害你。」

我冲薛窈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十分爽朗。

薛窈没有被我爽朗到,她被我傻到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目间终于有了点女儿家这个年纪该有的情态。

末了她收敛神色,郑重向我们致歉:「对不起,翠儿有了好的去处,又见到了你们,我一时感慨,说话便带刺了些。」

「多谢宁小姐的好意,但平康坊鱼龙混杂,你们需要一个人在这里的。且为己谋生,我自己也乐在其中。以后若想见我,折一枝柳放在帽儿巷前的小土地庙面前,我自然会去找你们的。」

我和饶芷颔首:「好。」

「今日是千灯节,平康坊热闹得很,我要去赚些家底了。难得如此热闹,你们也去玩玩吧。」

薛窈去「打工」后,饶芷为我科普了一下千灯节。

千灯节,顾名思义便是千盏宫灯绵延长街,游人如织提灯两两擦肩,带着各式面具在璀璨的烟火下,赏灯赏人。也是为数不多的,女儿家们可以借助面具好好出来玩一趟的节日。

这样的节日,身边势必要站着情郎的。我非常不想当电灯泡,便连拖带推地把饶芷哄回了王府。

已有摊贩在吆喝各式面具,我就地买了一个桃花样式的为她戴上。饶芷笑着与我挥手作别:「又多了一件好事可以告诉闻晏。阿相,你就是我的福星。」

说完便往人群深处没去了。

猎猎火光透过灯纸映在饶芷的白衣上,使她仿佛浸在野火中,披荆斩棘地向前。

我挑了个半狐面具戴上,随手挑了盏绘着大朵大朵梨花的灯笼,沿着长街百无聊赖地逛着。

难得能够挣脱桎梏,街上的姑娘们即使隔着面具,我也能从她们飞扬的袍角间感受到欣喜与对自由的渴望。

人们由长街渐渐转移到了街尾处,那儿正燃着盛大的烟花,火光冲上长安的天空,磅礴而慷慨。

我不喜欢这样短暂的热闹,便离开人群转身去往桥边。

桥下的湖心停着几艘画舫,有幽幽的光亮传来。横竖也走累了,我便预备随机等一艘画舫靠岸后,上去坐坐,欣赏欣赏湖景。

片刻后,火光最盛的画舫上有人掀开了帘子,提着灯笼立于月光之下,在汹涌人潮中抬起头,目光不期然与桥上的我撞上。

我手一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水纹里散着金色的光亮一棹一棹的荡入湖心,再荡入谢浸池的脚下。而他立在画舫之上,蓝衣清隽。

我摘下半狐面具,脸颊因为奔波而起了潮红,将灯笼高提了提,火光冲撞上我的面容,清晰地映在谢浸池眼前。

我身旁还有一些人,但千灯节上能摘下面具还不会让人惊呼的姑娘,除了顾饶芷,约莫也只有被赋予了剧情需要的宁缃了。

谢浸池隔着灯火与水纹,沐浴在夜色里,蓝衣仿佛要化开的冰雪。他看着岸上的我,有一瞬的惊喜,而后便是一如往昔的掌控在手般的笑容。

谢浸池又进了画舫,我重新戴上面具站在岸上看着灯火映在船身,明明灭灭间,画舫便行至岸边。

他也戴了个与我无二致的狐狸面具,游人们散了一茬去往湖心的画舫,我立在桥头,看逆行的谢浸池缓步向我而来。

他刚一走上桥头,烟火便盛大绽放了。先是一簇奔入夜空,带来璀璨的光芒,而后便是纷纷你追我赶的,势要比出个高低般,将灯火之夜的灿烂渲染到了极致。

我跟其余人一起兴冲冲地看着不同式样的烟花。若论书中书外,前世今生,或许烟火也是亘古不变的浪漫之一。

我欣赏完一轮烟火,想起来谢浸池了。

我看向他,只见他噙着微薄的笑意,眉目一派温柔,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儿,看了我不知多久。

众人都抬头瞧绚烂的烟火,只有他在看我。

我想我得给谢浸池点面子,于是我提起裙子就要朝他奔去,但我还未来得及走几步,谢浸池不动声色地向我摇了摇头。

我停住步子,等他下一步的动作。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花苑,示意我去那儿,而后便转身没入了人群之中。

花苑那儿是个有趣的地方,百花齐放中无数屏风被排排搭起,隔开两个世界,朦胧白纱两端是青年男女们分立,或赏花或赏人,讲究的就是个心猿意马。

这里的姑娘们或许只有在这零星的几天可以在面具下自由畅快的呼吸,等明日的朝阳升起,她们就要再缩回角落里。

公平并不是全部的,自由也都是相对的,矛盾得让人无奈。

「小相思。」

嘈杂声中,这一声低喃似的呼唤闯入我耳畔。

我站在屏风的一端,看着另一端勾勒出的蓝衣身影。

我这一扇屏风上画得正好是海浪与明月,谢浸池的身影朦胧其旁,月光落在屏风画上,又落在他肩头,似霜雪,若海波。

「崔放也在船上,我不便与你相见,真是让人生气。」慢条斯理到要杀人的语气,是那个谢浸池没错了。

谢浸池语气中有压抑的不满与欣喜,让我觉得若不是屏风相隔,他一定会狠狠拥住我:「幸好花苑这儿人多,借着打个掩护,不错。」

「朝我摘下面具,便是在邀请我,你难得对我主动,我很开心。」见我一直噤声,谢浸池微微侧身,袍角便擦过屏风,带起似有若无的气息,「还在为翠儿的事难受?」

我不意外谢浸池知道我身边发生的所有事,他不清楚才是有鬼了。但此前一直难以喘息的不耐在听到谢浸池的声音后,确实稍稍好了些。

或许是因为只有谢浸池知道我是谁,或许是因为我与他本质上都是孤单的那一个。

我另外问他:「虽然我这话像废话,又晚了些,但难得见你一面,还是想问你,你在崔放身边还好吗?」

谢浸池嗓音冷下来:「虚与委蛇是我最擅长的事,崔放好哄得很,就算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离不开我的。」

崔放在书中的喜好是男女不忌,他爱的不是性向,是纯粹的美人,但似乎这份纯粹在谢浸池身上达到了顶峰。在原书中他对谢浸池有近乎疯狂的喜爱,但同时他又多疑得很,正如谢浸池所言,崔放离不开他。

末了谢浸池像生气又像遗憾着道:「只要不是在相儿身边,都不是最好的。」

谢浸池可能并未发现,因为跟崔放的长期相处,崔放身上那种偏执的疯狂,他已被沾染到八分,直至在原书中,害得他自己堕入深渊。

我不禁伸手,描摹着另一端的身影,又想起远在王府的顾、覃二人:「你与覃闻晏他们都让自己身在局中,有些法子都太过冒险。幸好你们尚能两全。」

谢浸池发现了我的指尖,他抬手,与我的手掌隔着薄薄一层屏风相碰,与此同时,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锋利的话语:「相儿要知道,布局这种事向来是一击致命,你没见到失败的,是因为所有参与而失败的人都死了。」

一想也是,我自嘲般的笑了笑。论老谋深算与果断,我在这群人中算是最末流的。

我撤了手,看了看谢浸池,又看着身旁的青年男女们隔着屏风你来我往的试探,嘴角犹带笑意。

今夜似乎是个美妙的夜晚。

我道:「我知道的,包括李溪,他们都是想通过这件事让我成长。从翠儿到莲枝,都是局中人,可她们乃至更多姑娘,她们的命运不该如此的。」

「今夜我不关心任何人,」谢浸池见我瞬间偃旗息鼓的样子,声音柔和了三分,「但如果做你想做的事可以让你留下来,我会帮你。就像此刻,能让我看到你,就很好。」

我心内微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谢浸池:「太子李绶,为人如何?」

「怎么,你也觉得那是个草包?」

你这该死的直接。

同样的事情,我会想,如果放在宁别久身上,他会如何谋划打算,再站在他的对立面去想对策。宁别久的心思我至多只能猜到六分,但也足够。

可太子的计划,我与宁方思只要猜到三分就可对付。是以我真心实意地跟谢浸池感慨:「李绶太小瞧国公大人了,安排的人没脑子。」

「因为他本人就没脑子。」我继续震惊着时,谢浸池已满不在乎地把话接了下去,「我说的是实话,楚国被他搞得一团糟,回天乏术了。」

《春光谋》中谢浸池后期与宁别椿联手后,与太子李绶有过交锋。谢浸池毕竟是奔着弄死李绶去的,所以在他的视角下,不喜欢他很正常,但我没想到,谢浸池对李绶到了这么看不起的程度。

虽然书中李绶多多少少看起来是有点智商不太够的样子,全靠老皇帝披荆斩棘地给他铺路。

谢浸池指尖最后隔着屏风虚虚停在我的唇角位置:「出来得够久了,千灯节虽未赏着灯,但见到你足够了。相儿,记住我方才说的话。」

「等一下。」我喊住欲迈步离开的谢浸池。

我面对着屏风那头的他,摘下了狐狸面具:「这样才算见到了我。」

周遭人并没有觉得我的做法不对,甚至一眼都吝啬看过来。

再一次证明我果然是超脱在了剧情之外,爽,但又不爽。

谢浸池默然了好一阵,戴着面具静静地望着我。

我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然后就瞧见谢浸池眉眼一弯,只一个目光,就比精心绘制的狐狸面具还要动人:「只一面,可抵三秋。」

「小心崔放,照顾好自己。」

谢浸池语调飘了好几飘,听起来甚是喜悦:「好。」

回去的路上,人已经散了一茬,我握着手中买给莲枝的芙蓉糕,在一处临街茶肆预备歇一歇时,瞥见前头一个姑娘被醉酒的青年缠住了。

醉酒的青年长相倒是周正,让我觉着是酒精点燃了他深藏脑内的戾气,否则这个人不会不依不饶地拽着那名姑娘就往不知名的方向拖,口中还振振有词:「姑娘家的,出来丢人现眼!快跟我回去,让我好好跟你说说道理。」

说着便是一个响嗝。

「放手,我并不认识你!」

我揣好芙蓉糕上前一把钳制住醉酒之人,得益于青州一遭,让我的力气足以与喝醉了晃晃荡荡的成年男人扛个来回。

许是没想到还有姑娘家敢上来阻止,男子加大力道:「不知廉耻!」

一不小心就拂下了被纠缠住的姑娘的面具。

「廉为何物?耻为何物?你怕不是比我还糊涂?」

看到男子高高扬起的手掌,我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说不过人就上手,你还真是知道廉耻。」

群众皆在窃窃私语,几个小心翼翼跟在自己丈夫身后的妇人,也撇着嘴摇着头望向我。

「宁缃?」意外又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看向声音的来源,是那名被打下了面具的姑娘。

回到京城后,我就与宁方思偷偷去侍郎府外蹲点过几回,见到过一次赴宴而归的王琼,正是面前这位姑娘。

醉汉趁着我分神,反抓住我的手腕:「宁缃?!你你你、嗝……宁缃了不起吗!国公爷了的千金了不起吗!还不是个被休弃了的!」

来不及管王琼了,教这个醉汉做人比较重要:「就是你这样样样都失败的人才会用嫁人去品评女子。观君衣着,简直粗陋。再望面容,憔悴不堪。就连喝的酒,估计也是几文钱十几坛的那种,是你爹给你的勇气去评价我的吗?就你这样的,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给莲枝买的桂花糕因为醉汉的举动都碎了一地,让我火气更甚:「就你这几句话,旁边人都是听着的,若是传到我爹耳中,你怕是连酒都喝不起了。」

醉汉被我连遭的话吓得手头的劲都小了下去,我抽回手腕,摸着淤红的一片,心里亲切地问候了他八十遍。

「你、你……谁听你在这儿信口雌黄!什么评价不评价的,我、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我听见了啊。」

一声风流跌宕自身后传来,我心里一咯噔,倒有些不敢回头。

不会因为我的举动,又有编外人物出场了吧?

声音的主人带着笑意步步上前,握上男子的手腕,笑容愈发深厚,我却清楚地看见男子因为痛楚皱起的眉角。

「你是谁!你跟她,你你,哎哟喂,你弄痛我了,快松手!」

「萧公子。」王琼忙不迭戴上面具,低低唤了一声来人。

男子这才放了手,他又上下望了一眼醉汉,似乎是在记住他的样貌。

他身穿玄色长袍,上头用金线细细点缀着纹样,腰间松垮系着墨色腰带,玉佩垂挂而下,随着他手中折扇的开合碰出清脆而动听的声响。

而那折扇上,一笔行书潇洒地写着「江山生色」。

萧姓,掌中有折扇开和,配以「江山生色」四字,眼中常带笑意,足风流。

我一下明白过来了眼前人的身份,是原书中最后得到了江山的那个异姓王,萧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