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远山长
远山长
凤凰蛊:美人无归路
(一)
我已经吃了半个月的菜叶了。
若不是为了活下去,半根菜叶子我也不愿意吃。
小白将我从菜叶子前抱起放到了腿上,一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抚摸,一手拿起了菜叶子,放到我的嘴边。
「皎儿,是不高兴吗,为何不吃呢?」
那翠绿的叶子在我面前晃个不停,直让我心生厌烦。
是,如今我是只小小白狐。
抱我在腿上的,白家少爷,瘸了腿的普通人一个。
吃了大半个月菜叶子,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小白是个明白人,知道狐狸吃肉,但每次送过来的肉,即便是精细切好了,也只是切过了的生肉。
就因为我在菜叶子和生肉之间选了前者,小白笑着说我是个有佛性的白狐,于是我的吃食就没再变过了——全变成了这该死的菜叶。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虚弱了,吃了这么久的菜叶子,白毛也吃成绿毛了。
为表抗议,我将头缩着,没理会他拿过来的菜叶子。
「少爷,该用膳了。」
小丫鬟敲了门进来,手上端了不少好东西。
我从他怀里把头抬起来,看了看被放在桌上的好东西,馋得口水直流。
「皎儿想吃?」
想,太想了。光是闻着味,看着菜我就已经不行了。于是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无限渴望来。
我还是高估小白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糊涂了,小狐狸怎么会吃这些。」
我吃!
我急得只能在他怀里挣扎,就差给他跪下磕头,张着嘴告诉他我想吃了。
小白见我不安分,以为是抱得太紧勒到我了,赶紧送了松手,让我得以从他腿上径直跳到了桌上。
我几时如此狼狈过——为了口吃的而跳上桌。
小丫鬟被吓得轻呼一声,没等小白反应过来,我赶紧挑了个好下嘴的酱肉,囫囵吞了几口。
酱香和肉香在嘴里散开,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原来皎儿不是不吃肉,而是不吃生肉啊。」小白温柔地顺着我的毛,笑得很开心。
小丫鬟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皎儿不像别的畜牲,倒是很通人性啊。」
骂谁畜牲呢?
我抬头瞧了一眼那小丫头,龇着牙凶了她。
「皎儿可不是畜牲,珲春莫要乱说。」
听了小白的话,小丫鬟福了福身子,低下了头没再出声。
从前我以为,这凡间烟火索然无味,如今做了狐狸才明白,这是真的好吃。
小白不将就,挑着我吃剩下的菜随便吃了点,珲春笑得像刚开的海棠花。
「少爷总算是肯多吃些了。」
「皎儿吃得开心,我看着也胃口大开。」
我抬眼看了看他,确实是瘦得可怜。
也不知道是久病缠身,还是心病难医。
吃饱了我便自觉爬到小白怀里,缩着睡觉。倒也不是我是只垂涎美色的色狐狸,倒是小白脖颈间挂着的玉灵力充沛,有助我修行。我多靠近他些,便能靠那块玉多多吸纳天地灵气,早早摆脱这副落魄模样。
小白是个良善之人,吃饱了就抱着我晒晒太阳,到处走走。我缩在他怀里睡觉,他就拿些书看,有时来了兴致,还乐意念给我听。
诗书什么的,我不大乐意听,倒是珲春一群小丫鬟嘴里的八卦,我倒是乐意听听。
每每睡醒后,小白会打个盹,我趁机溜到墙角,就能看到一群小丫鬟围在一块儿,小声嘀咕着。
宰相家的小姐和人私奔,后来被骗光了钱财。心死如灰时欲要投湖自尽,半路蹦出个小道士将人救起。一来二去两人生出情愫,小道士却苦于不能还俗,两人又是一番纠缠,最后小姐出了家,感情也就无疾而终。
又说新进的探花郎生得好俊俏,一双脉脉含情眼。
说到这里,小丫鬟们就红着脸,互相娇嗔着拍打对方,有时还会下手掐一下。
倒也不是好奇那探花郎何种模样,小丫鬟们红着脸,也够我看上一看的了。
人面桃花,眼波流转,自成风景。
估摸着小白差不多要醒过来,我又跑回去,趴在榻前,看着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流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可当他看到我的时候,又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就像他摸小厮阿荣的那条黄狗一样。
「皎儿醒啦。」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也不妨碍我看得出来,他眼眸里的疲态。
听珲春说,他的腿是幼时遭逢意外。从前惊才绝艳的世家少爷变成如今的落魄模样,换成谁心里都会憋出些毛病来。
不过这些不是我要担心的,我除了吃吃睡睡,就只能让他摸摸我的头,顺顺我的毛,他不开心的时候我委屈一下撒个娇,仅此而已。
要放在以前,打死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自打小白知道我不吃菜叶子以后,我的餐食逐渐好了。不说鱼肉皆有,参汤也能喝上了。
不过日益修行后,我也不大用得上这些东西了。若不是要哄着小白吃点东西,我也不要碰这些俗物了。
入冬以后,小白的身子愈发不大好了。日夜咳嗽,咳得他彻夜不眠,精神萎靡。我趴在他怀里听着他咳得浑身都颤起来,颇为心疼。
他乖乖地喝着药,一日又一日的衰弱。
雪下得最大的那一日,阿荣鬼鬼祟祟地站在他的房门前,犹豫了很久。
小白看到他了,把他叫了进来。
「怎么了吗?你怎么站在那里不进来?」小白顺着我的毛,温柔地问他。
阿荣小心翼翼地把藏在袖子里的信掏了出来,又结结巴巴地道,「少爷,江小姐的信。」
我不知道这江小姐是哪路神仙,不过在听见阿荣说这句话的时候,小白顺我毛的手顿时就僵住了。
有八卦。
小白接过信,看完后贴心的送到我的眼前,自顾自说,「皎儿你看,她约我出去呢。」
他的眼里闪着光,像个得了糖吃的小孩儿。我不明白其中情感,只能蹭了蹭他的手。
于是他在大雪天顶着雪出门了。
珲春给他抱来了毛茸茸的大氅,阿荣用四轮小车推着他,他将我抱在怀里,于是我们就这么出门了。
江小姐约他在湖心亭看雪,阿荣把他送到湖心亭后,就和珲春一块儿离开了。
我缩在他的怀里打量着这个江小姐。
倒是眉目温婉,也是个和小白一样温柔的人。
两人真就客客气气地喝喝茶看看雪,也没聊什么其他的话。
小白的怀里很暖和,我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阿衡,我要嫁人了。」
抱着我的小白忽然一愣,连带着手也不利索了。
我打起精神,不肯放过一丝听八卦的机会。
小白轻轻地笑了一声,「那,恭喜了。」
江小姐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哭起来。我伸出个头看了看,美人带泪,别说小白了,我也心疼了。
「对不起阿衡,他人很好,父亲母亲喜欢,我也……」
「你也喜欢吗?喜欢那就好,你能觅得良人,也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小白藏在大氅里的手在抖,我将头缩了回去,蹭了蹭他的手。
也是啊,小白瘸了腿,就算江小姐愿意嫁给他,江小姐父母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啊。
江小姐对小白说了声谢谢,又让他好好保重身体。话说完后,便离开了。
我静静地缩在小白怀里。
他的手逐渐有些冰凉,我知道,他很难过。
「皎儿,他们都离开我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皎儿也会离开我吗?」
大抵会的。
我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跳到了桌子上,盯着他。
他的脸很白,连对我笑着都是有气无力的。
「我虽把一切看开了,放下了,可听到婉儿说要成婚,我的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想,若是我没有腿疾,会不会也能像常人一样,娶妻生子,考取功名。」
我伸出爪子,想要像人一样摸摸他的脸,可我够不到。
我只能伸出爪子在空中晃了晃,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罢了,皎儿你看,雪下得真大啊。」
他看向远处,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山长长,一片雪白。湖水尚未冻上,只飘着雪,远处还有老翁划船钓鱼。
这是多好的人间景,可小白似乎不怎么高兴。
自湖心亭回去后,小白就病了。
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大夫来了又走,药灌进去又吐了出来。
我趴在他脑袋旁边,听着他的呼吸一日一日弱了,不禁有些难过。
毕竟小白有恩于我,我也舍不得他这么轻易就去了,所以我决定把我来之不易的灵力分一点给他。
灵力渡完,我已经要累个半死。我看着自己的狐狸爪子,心里的怨念一阵又一阵。要是放在从前,这种事又何须我如此狼狈。
不过是轻松走一遭黄泉,找冥君改一改生死簿。若是我有兴致,去一趟西王母那里,给他带个蟠桃,也能将他渡成仙了。
如今不成了。
今时不同往日,现下我连人形尚且化不成,还说什么去黄泉。只怕我还没到黄泉,魂已经先到奈何桥了。
「你可不能轻易死了啊。」昏睡之前,我用爪子拍着小白,开口对着他喃喃。
他睁开了眼睛,瞧着我对他说话。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不过我耗损太多灵力,抵不住困意,眼睛一闭,没了知觉。
「重塑他的肉身,汇引他散落的神识,用西天佛教做他的心,他就能回来。」
「是我对不起你,我爱上了虞颂。」
「落天井也是我打开的,我就是要他死!要他永远消失!」
梦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猛然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白。
等衣袖移开,又出现小白的脸。他瞧见我睁着眼睛,还是被吓了一跳。
我隐隐约约想起来自己漏了馅,在睡过去之前没忍住开口说了话。
「你,是灵狐?还是狐仙?」他试探着开口,显然也是做了一番自我安慰,才没找了道人来收了我。
「如果我是狐妖呢?」
他愣了一下,抬手想要摸我的头,又别扭地放下了,「你于我有恩,就算是妖,也是好妖。」
我坐起身来,扭着我的狐狸尾巴,来了兴致,「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他有些无措,放在腿上的手不安地搓了搓。我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看。
因为久病,他的脸色不太好。原本就不爱出门不见阳光,如今病了大半个月,又变得蜡黄的。
倒也没说错,会说人话的山野狐狸,不是精怪又是什么。
「我觉得你不会的。」他抬头看我,眼神坚毅,似乎就认定了我不会吃了他,「若是要吃我,大可不必费劲救我,早早就把我吃了。」
我被他的话逗得想笑,可我如今是一只狐狸,只能弯弯眉眼,愉快地摇了摇我的尾巴。
「皎儿……从前是我不知道,擅自给你取了名字,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愣了一下,想起来梦里的那些事情,只觉得心口一阵郁闷,「从前我没有名字,你还是继续叫我皎儿吧。」
他还是有些拘束,和我说话也没有从前那样放松了。
「皎儿你,是男是女?」
我瞧着他一脸窘迫的样子,仔细想了想,「狐狸精可男可女,你不知道吗?」
小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平添些许憨傻可爱。
打知道我会说话起,小白和我的相处就生分了很多。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把我抱在腿上给我念书听,只是让我趴在书案上,他自己一个人安静看书。
倒是我和他抱怨了他给我吃了大半个月菜叶子的事,他给我郑重其事地道了歉,之后我的吃食都是上桌自己挑了。
小年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小白特地叫珲春拿了酒来,说是要感谢我的救命之恩,特地喝一点。
酒是好酒,泥封才揭下我就闻到了酒香。
「原本是留着我娶亲的时候喝的,想来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就敬给皎儿,算是谢皎儿的救命之恩。」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自己也倒了一小口。烛火摇曳下,他的眼眸亮亮的,和平日里的一副病容大不相同。
眼下屋子里没什么人,我也没藏着掖着的,直接走到酒杯前舔了一口。
醇香入喉,片刻我就有了醉意。
小白举起了酒杯,一脸严肃,「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往后若是我能帮得上忙的,皎儿一定开口。」
「好说好说。」
我将杯子里的酒舔了个干净,小白也一饮而尽,干了个痛快。
他的脸红扑扑的,有了鲜活的颜色。
小白有了我的灵力,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他不爱贪杯,喝了那一杯便没再继续。
我倒是喝上头了,一杯一杯下肚,将他藏了多年的酒喝了个干净。
酒过三巡,已经寻不回理智。
意识模糊,已经找不到真实。
恍惚间我看到从前的种种,一幕幕如同昨日,历历在目。
「此战后,我送你出嫁。」
说话的人在我眼前如烟一般消散开,湮灭在三千尘世,寻不见踪迹。
于是漫天烧起大火,雷声滚滚,一道道朝我身上劈来。
狐狸宿醉后,只会头痛如裂。从前喝了酒我也是用法力散去,没体会过这种一早醒来的各种不适。
我半眯着眼睛,瞧着小白坐在四轮小车上,呆呆地看着我。
「你做什么?」
我甩了甩有些沉重的头,浑身没力气,只能乖乖趴在床榻。
小白似乎很开心,难得又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原来你也会喝醉。」
多新鲜的事,从前有不少精怪喝酒误事闹出大问题,我还去收拾过不少烂摊子。不过小白是个凡人,不懂得这些实属正常。
「对了,皎儿你昨夜一直在说胡话,我都不敢让珲春进来收拾。」
「我都说了什么?」一时我有些紧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来。
小白摇了摇头,「说的什么也没听个明白,断断续续的。」
没明白那就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给小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门外在下雪,小白穿了大袄,他见我没什么精气神,将我抱在了怀里。
阿荣用四轮小车把他推了出去,他就抱着我在廊下看雪。
他的脸埋在大氅里,红红的。
阿荣那只大狗摸了过来,缩在小白脚边,团成了一团。
珲春送来了暖炉和书册,小白怡然接过,细细品读起来。
若不是腿疾,想来他也想有一番抱负,居庙堂或是披战甲。
我颇有些遗憾,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缩在他的怀里,和他在这一番天地,百无聊赖地耗着日子。
新年时,我趁着小白午睡偷偷溜出房门,想出去探探路。
尚未出了大门,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伸脚将我绊得飞了出去。
眼前一片雪白,我还没来得及从雪堆里伸出头来,忽然有一双手将我抱了起来。
「好漂亮的狐狸。」
我被强迫扭了过去,抬眼瞧时,是个姑娘。乌溜溜的眼睛一双眼睛盯着我,没由来得让我有些不安。
「是表哥养的吗?」她将我按在怀里,扭头问一旁的小丫鬟。
「回表小姐的话,是前几个月少爷从安国寺回来时捡到的。」
原来是小白的表妹,我在她怀里扭了扭,免得她把我捂死。
小表妹对我的动作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她提着我后颈上的毛,将我提在了眼前。
小姑娘瞧上去弱不禁风,臂力倒是不小。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给我做个围脖正好。」
做你姑奶奶的春秋大梦。
我抬起爪子给了她脖颈上一下,在她的尖叫声中,我应声落地,摔得浑身疼。
「这小畜生伤我,快给我抓住它,扒了它的皮。」
没人来抓我,我得瑟地摇了摇尾巴,转头回了小白院子里。
小白还在睡,我跳上床榻趴在他身旁,我知道过一会儿小表妹就会闹过来,小白也会因为我而被吵上一阵。
小表妹比我想的要来得快,叽叽喳喳地哭闹着,吵得床榻上的小白皱了眉。
阿荣的大狗在外头叫得很凶,于是小白便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怎么了?」
珲春推门进来,细声回道,「表小姐来了,说是皎儿……」
珲春抬头看了看我,「皎儿挠伤了表小姐。」
小白转头看了看我,轻声叹了口气,「去找阿荣来吧。」
珲春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我和小白。
「皎儿故意的吗?」
我摇了摇头,「她要扒我的皮做围脖。」
小白皱了皱眉,「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阿荣进来把小白背到四轮小车上,又贴心地给他拿了毯子。小白看着趴在床榻上的我,伸出了手。
我权衡了一下,还是跳到了他怀里。
表小姐在廊下哭哭啼啼了有一会儿了,阿荣推着小白才过去,她就扑上前来了。
小白抬手挡了她,眉头紧锁。
「表哥,就是这只狐狸,你看看我的脖颈,肯定是要留疤了。」
小白抬眼看了看,吩咐珲春去取金疮药。我不满地扭了扭,也就轻轻挠了一下,能留哪门子的疤。
「表哥,这小畜生该死,就该宰了它,扒了它的皮。」
「住口!」
小白出声呵斥,小表妹当即没敢再说话。
「皎儿不是畜生,若不是你做了什么,皎儿万万不会伤你的。」
小表妹当然不依,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小白抬手揉了揉眉心,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又难看了许多。
见小白不理会她,表小姐止了哭声,忽然上前来,一把抓了小白挂在脖颈上的玉坠。
别说是小白,就是我也没反应过来。
「既然你这么护着这个畜生,那你这宝贝玉坠就别想要了。」
小表妹摇着手里的玉坠,脸上还挂着眼泪,倒是不再伤心,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小白的脖颈被勒出一道红痕,再用点力,就要见血了。
珲春忙着上前要玉坠,阿荣护住小车,生怕小表妹再上前。
「赵嫣,不要无理取闹。」
小白生气了。
珲春说过,那玉坠子小白自小带到大,很是珍视。今天要是被赵嫣就这样拿了去,小白必然不依。
「狐狸和玉坠子,只能有一个。」
我欲要从小白腿上跳下去,却被他按住。他顺了顺我的毛,开口道,「以后不必再找皎儿麻烦,也不必来我院子。」
阿荣会意,推着小白离开。珲春不情愿地请赵嫣离开,我从小白手里挣脱,爬到他肩头,看着赵嫣晃了晃手里的玉坠子。
吃过年夜饭,我陪着小白在廊下守岁。
他将我抱在怀里,看着天上的烟花开了又落。
席间老夫人发话,有意撮合赵嫣和小白。
我当时缩在他怀里,看得出来他并不高兴。
不知道是忘不掉江小姐,还是不乐意和赵嫣成婚。
「小白,你还想江小姐吗?」
我看得有些困了,打着哈欠问他。
他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不想了。」
我肯定是不信的,好歹也是年少的满眼欢喜,哪儿能说不想就不想了的。
「江小姐待我很好,和我能聊到一块儿去。就是腿疾缠身,她也未曾像旁人一样看我。」
我敷衍地应着,眼皮子已经快抬不起来了。
「父亲说我生来薄情……」
薄情,薄情寡义,忘恩负义。
我混沌睡了过去,再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要去了玉坠子,赵嫣闲了几日没来闹。
元宵只过了没几天,江小姐的喜帖就直直递到了小白面前。
我看着放在书案上的喜帖,又偷偷看了看小白。他笑着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拿起了喜帖,展开瞧了瞧又放下了,「真好啊皎儿,婉儿如愿嫁给她心仪的人了。」
我猜他心里必然不好受,眼巴巴喜欢了这么些年的人,转头要嫁给别人就算了,如今喜帖递到眼前来,心里肯定翻涌了许多不甘和伤心的。
「你要去吗?」我期待地看着他,心里笃定他不会去。
「自然要去,还要备一份厚礼。」
他的回答让我意外,只觉得有些许离谱。或许这就是个凡人,和我的想法自然是大不相同。
雪停那日,小白带着我去江小姐的婚宴。
算算日子是要春来,外头回暖不少。马车一路颠簸,我趴在小白腿上停了一路的嘈杂,几乎睡着。
江小姐嫁的是珲春她们那日说的探花郎,听阿荣嘴碎说漏过,说江小姐和他算是一见钟情。
探花郎也算争气,考了功名后当即求了圣旨赐婚,江小姐也一时成了城里诸多未嫁姑娘的羡慕对象。
当年的天之骄子如今坐在这马车里闭目养神,叫我看不出他的喜悲。
凡人事少管。
我刚换了个睡觉姿势,马车便停了。阿荣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说是到了。
小白被扶下了马车,他重又坐上了四轮小车,用袍子盖住了腿。我照例往他腿上一趴,于是阿荣就这么推着我们去了。
时辰尚不算晚,堪堪只有些红霞沾了远处的天。待天色晚下来时,我被一阵鞭炮声吵醒,接着是一阵敲敲打打,抬起眼皮的时候,众人都站起来了。
小白被前头的人挡住,我也一同被挡住了视线,吵吵闹闹里,光听见礼官唱词。
我瞧着小白一副坦然模样,怕也是知道此生无缘,就此放下了。
蹭一顿席,吃得我满嘴是油,心满意足。
这几日我身心舒畅,元气恢复不少,想来再有些时候,便无须再食五谷,只消潜心修炼,便能早早归位。
江小姐婚礼过后,小白看起来心情大好,不再成日里躲在屋子里,倒是愿意出门随便逛一逛了。
雪融开春时,老夫人又在明里暗里撮合赵嫣和小白。
当时我趴在窗边看桃花,只听得小白忽然沉声说不愿意,接着便是赵嫣怒气冲冲跑了进来,红着脸质问小白为什么诸般不愿。
「赵嫣,你我不曾情投意合,又是何苦要绑在一块儿呢?」小白皱着眉,本就白的脸如今更是难看,「况且我如今是这个样子,娶了你岂不是要平白耽误你。」
我观望着,忽地赵嫣一抬手,纤纤玉指就指向了我,「你是不是被这狐狸精迷了眼?玉坠子你向来宝贵,为了这狐狸你也愿意给。如今诸般不愿娶我,是不是也因为这畜牲?」
凡人吵架,殃及狐狸。
矛头平白转向了我,也是将我吓了一跳。赵嫣掏出玉坠子,抬手就朝我脑袋砸过来。
小白挣扎着站了起来,重重朝地上一摔。
我被这场面着实吓了一跳,等我躲开砸过来的玉坠子时,小白已经狼狈趴在了地上,连着那个坠子也碎了一地。
老夫人惊叫着喊人,赵嫣也愣在了原处。我赶忙跳到小白面前。
他很是狼狈。似乎是痛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张脸也变得有些红。
忽地有什么在我眼前闪过,不由得我反应,我的狐狸脑袋便如同被人劈开似的疼起来,没等我吱哇乱叫两声,小白的手便搭了上来。
「皎儿?皎儿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都有气无力,连手也还在颤抖着。
我忍了忍疼痛,摇了摇头。
乌泱泱进来一群人,将小白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瞧着地上碎了的玉坠子,无故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我也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小白躺在床榻,呼吸平稳,睡得安详。
我鬼使神差要伸出爪子碰一碰他的脸,可等我把手放在他脸上时,我才后知后觉不太对劲。
是的,本该放在他脸上的是白绒绒的狐狸爪子,可如今我看到的却是手。
五个指头那样的手。
我被吓了一跳,一惊一乍间坐了起来。
小白迷蒙睁开眼睛,只是一瞬间,眼睛当即瞪大了。
「嘘,是我,皎儿。」
小白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他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了半天没说成一句话。
「怎么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狐狸是吗?」
珲春在外头敲了敲门,喊了句少爷便推门进来,小白忽地撑着手坐起来,一伸手揽住我就往被子里带。
「少爷醒了吗?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我有些乏了,你灭了灯出去吧。」
门重又被关上,小白背着身,试探片刻后才开口对我说话,「你……你为何不穿衣物?」
嗯?
我伸手摸了摸,忽然就愣怔了。
还好之前没进来过人,如今我人形初成,可不就是未着寸缕,放浪形骸模样。
我赶忙一把扯过被子裹了,冷静下来细想拈诀。
小白一直背着身一动不敢动,待我衣裳上身,拍了拍他,告诉他好了,他才敢试探着转过来。
不说他,就连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就算如今是只狐狸妖,却也是我的意识,让我这个样子,确实是有些不太好意思的。
小白再三向我确认才敢转过头来,却是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又把头低了下去,「你真的是皎儿?」
我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鼻子,「是我啊。」
他总算敢抬头来看我的脸,愣着神看了许久。
我抬起手,凭空拿了面镜子,小白还是被吓了一跳,反应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还没等我开口调侃两句,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便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突然化出人形我也有些惊讶,可我没想到的是,如今这张脸和我从前的样子别无二致。
异样的情绪支配着我的情绪,忽然我就落下了眼泪。
「皎儿是怎么了?」小白见我落泪,也没顾得上尴尬,开口便问。
我抬手擦了擦眼泪,笑了笑道,「修成人形着实不易,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小白人傻,我说了他就信了,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为着继续躲在他屋子里,我重又化成了狐狸,卷着他的大氅睡到了椅子上。
榻上的小白并未睡去,我甚至能看到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我。凡夫俗子没见过如此美人,一时间愣神也实属正常。
我沾沾自喜地睡去,心下的打算又变了些。
自打知道我是女狐狸之后,小白对我就不必从前亲昵了。虽说不再抱我在怀里,倒是吃食上也没怠慢过我什么。常常是对我有求必应,甚至还打算给我做些衣裳。
「皎儿最近怎么不爱吃东西呢?」小白看着趴在桌上如同大爷一样的我,眼中甚是担忧。
虽是能化出人形,可我到底怕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成日里也还是变成狐狸,不说来去自如,就算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也好躲藏。
「我要成仙,成仙你知道吧,是要洗涤尘世污浊。我虽是不吃,但你可看不到,我有在吸食天地灵气。」
小白似懂非懂,眨了眨眼睛没再继续问。
恰逢珲春进来,我忙噤声没再继续唠叨。
「少爷,那匠人来送玉坠子了,说是补不起来了。」
珲春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将盒子捧了过来。小白嘴硬,故作轻松说是没什么大碍,我看得分明,他是很落寞。
我起身扭着尾巴走了过去,玉坠子碎了好几块放在里边。那匠人说得没错,是补不起来,碎成这样还能补起来的话,那真是有鬼了。
小白将盒子盖上,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又轻声让珲春下去,于是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这玉坠子对你很重要吗?」我端坐在桌上,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小白点了点头,「我打小就带着,母亲去世前告诉我,是有个老道士给的,不过我没见过。」小白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这玉坠子什么来头,可我总得带着,要是离了身,总觉得心里不安。」
我听不明白,但也知道,这玉坠子对他很重要。
赵嫣给他要时,他给了,就为了不让我变成狐毛围脖,说到底,这玉坠子碎了和我还是有莫大的关系。
「你拿来,我能补起来。」
小白迟疑了一下,「这会影响你成仙吗?」
自然会。
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灵力,整个玉坠子就白干大半年。要是放在一起,也不过是我眨眨眼睛的芝麻小事。
「我可是狐狸妖,会点奇门异术可是很正常的。」
小白半信半疑地将盒子打开,我抬起狐狸爪子,心中拈诀。
许久过去了,那玉坠子还是躺在那里,依旧是碎成几块的样子。小白以为要费些时间,只是看看玉坠子又看看我,不作声。
我舔了舔嘴巴,又试了几次。
一直到我急得狐狸毛都要炸了,那玉坠子还是那个样子,一动不动。
「小,小白,这玉坠子怕是有些来头。」我放下爪子有点心虚,「怕不是哪个仙人给的,我有点拿捏不了。」
小白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我的毛脑袋,「没事啦,碎了就碎了吧,缘分该它碎。」
我心里还是愧疚,可我明明使尽浑身解数,那玉坠子还是无动于衷。从前我觉得玉坠子灵力充沛,可能真说不准,当真是哪位仙家的东西。
小白一直安慰我,可他将玉坠子收起来的时候明明是失落的。
没等我再内疚,珲春和阿荣就着急上火地来了。
我下了一个激灵,转头就瞧见珲春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泪。
「少爷,五老爷来了,要将老夫人赶出去。」
我不知道五老爷是何许人,只看阿荣一脸为难和珲春哭得不能自已的样子,便猜想这不是什么好事。
小白脸色大变,气得快直接站起来。
等我跟着去到前院,两拨人乱糟糟混在一起,原本井井有条的院子里,早成了一片狼藉。
「住手!都给我住手!」老夫人用拐杖使劲杵着地,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赵嫣见小白赶来,虽说还有些不快,但还是小心过来扶着,怕小白又摔了。
「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小白皱着眉头,脸色也不太好看。
「干什么?自然是回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说话的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样子,见小白坐在四轮小车上,眼底的不屑甚是明显。
「你爹死得早,你如今又是这么个样子,白家要是再交给你,岂不是迟早要亡?」
「白明译你好大的胆子!我如今还没死呢,哪轮得到你放肆!」老夫人气急,拿着拐杖就往白明译头上招呼。
没等有人拦,老夫人就摔在了地上。
我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前院顿时乱做了一团。丫头的哭喊声,东西的打杂声,还有小白叫祖母的声音。
我左躲右闪才勉强没被人一脚踩死。小白往前一纵,趴在了老夫人身旁,我急忙跟了过去。
老夫人脸色极差,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白明译叫停了人,喊人将老夫人抬了进去,小白着急,却被白明译一脚踹开。
「小白!」情急之下,我惊呼出声,小白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捞在了怀里。
「这狐狸精会说话?」
已经晚了,白明译听见了,他走过来拽住了小白的手,要把我拽出去。
丫鬟小厮已经被瞎的不清,没人敢上前来。小白死死不松手,白明译一脚踹在他心口,将他踹得吐了口血。
「皎儿快跑,别被人抓住了。」
他的血粘在了我的背上,我还没开口说话,他就将我扔了出去。
「给我抓住这狐狸精!」白明译一声令下,却是没人敢上前。
我化成人形,凭空抄了扫帚,狠狠打了白明译几下。
院子里的惊叫声一阵大过一阵,不少胆子小的还晕了过去。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这里,只是上前拽了小白,「小白,你跟我走吧。」
小白摇了摇头,「祖母还在里边,我不能走,皎儿快走吧,他们要是抓住了你,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眼下是带不走小白了,如今我灵力不足,再打下去只怕真走不了了。
「国安寺,你记得,我在那里。」
白明译带了人拿了家伙围了过来,我扫帚一挥,打倒了一片。趁着他们分神的空挡,变成狐狸溜了出去。
身后的喊打喊骂声音越来越小,我回头瞧了瞧,白家是越来越远了。
我心里担忧小白,跑的时候也没注意脚下,一身也沾了不少泥水。背后还有小白吐出来的血,我不禁开始担忧。我这一暴露,小白或许是不会太好。世人见精怪,避如猛虎,大多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小白和我如此亲近,只怕少不了议论纷纷。
我在国安寺附近溜达了三日,都没见到小白或是小白身边的人来。
第四日的时候,我看见了熟人。
江小姐旁边跟了那个探花郎,我跟着小白去过婚宴,是记得他们的。她很着急,似乎是有急事。我心里疑惑,迟疑了片刻还是上前去了。
如今我化作人形,江小姐并未见过我,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江小姐是在找一只狐狸吗?」我开口问道。
她先是被吓了一跳,探花郎旋即挡在了她面前,生怕我出手伤人。
「你,你是那只狐狸?」
江小姐有些惊魂未定。
我点了点头。
「白家老夫人去了,白家如今是白五爷掌权。他们说玉衡被妖孽缠身,要将他烧死在白老夫人坟前。」江小姐说得有些着急,说到一半还是探花郎握住了她的手,让她稳了稳心神。
我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
「是阿荣来托我给你报信的,玉衡是不让告诉你的,你要是有办法救他,一定要快点赶回去。」
我没等她说完,只抬脚就往白家去。
白家已经一片花白,虽说我和老夫人只是见过几次,但到底还是小白的祖母,我看着满院子的白绸,心里多少有些郁结。
我躲着走的,没人发现我。可当我把白家都快找过来时,还是找不到小白。天上的太阳晃着我的眼睛,我的心里也逐渐着急起来。
路过柴房时,我敏锐地捕捉到里边一声呜咽。
我推开门进去,赵嫣赫然躺在那里。她被绑着又堵住了嘴,和往日里嚣张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她睁开眼,瞧见是我,还是吓得抖了抖。
给赵嫣松了绑,她下意识怕得直往后缩。我没有办法,只能好言好语安慰她,「我不会伤害你,你知不知道小白在哪里,要是去晚了,小白就没命了。」
赵嫣定了定心神,自己拿掉了塞在嘴里的布块,「他们,他们要用桃木烧死表哥。」
「你到底是说在哪里啊。」我拽住她的衣领,恨不得拍她一巴掌。
「我带你去,我带你去,快,快走!」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应是绑了太久的缘故,要不是我扶着她,她差点要摔个跟头。
我偷了匹马,带着赵嫣一路赶,原本大亮的天顿时阴沉沉的,风呼呼地刮着,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赶到老夫人墓前时,我远远就看到被绑在桃木搭的破台子上的小白。
他似乎已经昏死过去,脸上身上有不少鞭痕,猜想着可能是用桃木抽的。他原本白净的衣服上用血画了奇奇怪怪的符痕,整个人被五花大绑扔在台子上。
四周围了不少人,有白家的,几个上了年纪的似乎是宗亲,还有不少牛鼻子老道,穿着道袍装神弄鬼。
我把赵嫣放在隐蔽处,吩咐她不要出声。她应该是累了,点了点头乖乖靠在树边坐着。
「可怜我大哥去得早,留下衡儿还遭了横祸双腿致残,原本想着让衡儿安安乐乐一世也就算了,没想到狐妖当道,衡儿竟被狐妖迷了心智大开杀戒,连我那年老多病的娘也没能逃出毒手。」
白明译当着那几位老头的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哭一边将事实抹黑,把所有的帽子都扣在了小白头上。
有人安慰着他,似乎怕他哭死过去,还有不少人叫着,让立马烧死小白。
牛鼻子老道嘴里念念有词,桃木剑舞出了花来,我知道,我此时冲出去,白明译的说法就会得到证实,小白一辈子也摆脱不了被狐妖迷了心智的名头。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是他在雪地里将奄奄一息化作狐狸的我救起来,也是他在这些日子里维护我。
我向来有恩报恩,管不得白明译一张嘴颠倒黑白,我只能去把小白救下。
桃木台子被点燃的那一刻,我飞身而上。一道雷声在我头上炸开,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点燃的火渐渐被雨打灭,我拈诀给小白松了绑,反身背了他就要走。
「就是她!她就是狐妖!」白明译看见是我,惊叫着抢过了牛鼻子老道的桃木剑,「快,快杀了这狐妖!」
我本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但背上的小白实在经不起折腾,我只能躲开扔过来的黄符和桃枝,背着小白逃开。
白家的人有心追,但碍于白明译添油加醋说我如何如何厉害,也只是空敢叫着。牛鼻子老道们也没多少真本事,只是舞弄着桃木剑做做样子。毕竟他们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会妖法,谁也不想为了点银子把命丢了。
捞了赵嫣骑了马,借着雨势渐渐大起来,我成功带着人逃开了。
赵嫣送回了赵家,自会有人给她撑腰,过些安稳日子。
「你真的是狐妖吗?」
临走前,赵嫣大着胆子问我。
我看着她被雨水淋得实在狼狈,眯了眯眼睛,「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她看到我从狐狸变成了人,又变成了狐狸,说不是狐妖,那太扯了。
「可你今天救了表哥,在白家的时候,你也没有害人。」
我不想让小白继续淋雨,只能点了点头,「我的确不是狐妖。」
话说完,我旋即掉转马头,带着小白离开。
「你要带表哥去哪里?」
赵嫣的声音湮没在雨里,我没再回她的话。
(二)
小白大病了一场。
高热不退,呓语不断。
我拿着临走前从赵嫣那里顺的钱袋子,带他住了客栈,给他找了大夫。
一连烧了三日,大夫摇了摇头说小白可能是不行了。我求大夫再治一治,他摆了摆手,挎着药箱一溜烟就跑了。
钱也快花光了,再过几天老板就会赶人。我蹲在床头看着小白,他脸色泛红,喘气都有些困难了。
从前的时候,我想救一个人,那就是动动手指头的小事,如今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要救他,我这么些日子积攒的灵力就是白干。
凡人果然是脆弱。
灵力耗尽,我又变成了狐狸。我浑身虚弱,连说话都不能了。
我看着小白逐渐好转,安心昏死过去。
狐狸妖果然也脆弱。
记不清是在哪里听八卦的时候听过祸不单行这个事了,那个时候有师兄给我挡着,我从来没经历过什么祸事。
后来受虞颂这个妖物蛊惑,我去盗西天佛连意图救活师兄,被虞颂半路抢了佛莲不说,还被镇压在梵音山,顺便被告知师兄永远回不来的事实。
那才是祸不单行,倒霉透顶
当时我以为自己就只能永远在梵音山下边受刑,恶人在外逍遥快活,只叫我有心复仇而无力回天。
只是有一天被一道雷劈晕,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小白怀里,他像摸狗一样摸着我的头,笑得很开心。
我以为我做梦了。
可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意识离开了梵音山,附在一只冻死的狐狸身上后。原本燃起来的复仇大计又碎成了渣。
如今祸不单行又上演了一回。
我仍是只狐狸,醒过来却是被小白护在怀里。我能闻到他身上的药香还没散,也听得见四周的谩骂声音不绝于耳。
我回过神来细细听着,明白过来小白是被赶出来了。
白家的事传得快,他们都知道我是狐妖了。
我从小白怀里探出了头,一个烂鸡蛋就在头上炸开了。
小白用手挡着,没让我的头粘上臭气熏天的东西。
「皎儿,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开不了口,只能不安地扭着身子。
小白听起来是大好了,说话也有力气了。可他如今抱着我缩在墙角坐着,听着这些铺天盖地的谩骂和指责,这原本不是他会经历的。
越来越多的烂菜叶和臭鸡蛋被扔过来,小白一直拍着我的头,轻轻地说,「皎儿不怕,皎儿不要听,皎儿不是狐妖,皎儿以后是要成仙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白被几个胆子大的架着扔出了城,我和他一起被扔了出去,小白趴在地上,头上脸上都沾了不少脏东西。
他还笑着看我,我被他护在怀里,一点脏东西都没沾上。
「皎儿,以后就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他将要死不活的我塞在了衣服里,趴在地上,弓起身子,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往前爬着。
我的心里震了一下。
他的心离我很近,跳得很快。他是很累的,他一直喘着粗气。我能听到他的衣裳在地上摩擦,我甚至恨不得马上变成人,背着他走。
他一直往前爬,爬了不知多久。
我在他衣服里昏过去又醒过来不知道多少次。
他爬到老夫人坟前,将我放在地上,自己挣扎着跪住磕了头。
他的身体在颤抖,我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呜咽声。
小白在哭。
我想他大概是要哭一哭的,毕竟躺在里边的是他的祖母。是他父母去世后将他一手带大的人。
他跪了好久,久到我又撑不住晕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
我能听见雨声,但又很遥远。眼睛恢复后,我瞧见些微弱的光,细看后,我瞧见小白靠在一块石头上。
如今我们是躲在山洞里,他已经睡过去,面前的火应该是他好不容易生起来的。我借着火光看见他满身的泥土,还有不少擦破的地方。他的手也被擦破了,伤口已经被泥土掩盖,瞧不清楚颜色。
他肯定是累极了,也不知道他到底爬了多远,爬到了哪里。
我轻轻跳到他怀里,到底我的狐狸毛暖和,能给他稍微驱散一点寒气。
我的动作还是不够轻,他还是被吵醒了。
「皎儿醒了呀。」他那双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亮着光,像从前我在东海见过的最亮的夜明珠。
我拍了拍自己脏得不能再脏的衣裳,轻轻将我抱进怀里,「下雨了,我抱着你睡吧。」
我试着发出了点声音,我还是说不出话。
「睡吧,时候不早了。」
他给火堆里添了些柴火,才抱着我睡去。
我没法闭上眼睛,我一个劲吸着周遭的灵气,希望只是下一刻就能化成人形。我更恨不得能有从前的身体从前的神力,摆摆手就能帮他扫除所有坏人,治好他的腿,让他重新变成那个受人景仰的世家公子。
我不能,如今我只是只狐狸。
我终于在五百年后的今天再一次感到崩溃。
就像五百年前在苦水河,我看着师兄被卷入落天井,我从未有过的后悔和恨意席卷心头。后悔我学艺不精,恨我从前那些时候仰仗天赋虎头蛇尾,恨我自己不够强大。
就算后来我潜心修炼,能轻易盗出西天佛莲,也早就晚了好几百年,师兄也救不回来。
我恨我只是一只狐狸,连人形都化不成的狐狸。
等我终于可以化成人形的时候,小白已经带着我去到了邺城。
半路我们遇到了一个赶着牛车的大爷,大爷把小白抱上了车,带他进了邺城。
我和他躺在牛草里看着后边扬起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尘土,觉得恍如隔世。
「我们去邺城,那里没人认识我,皎儿你专心修炼,早日成仙,我给人写写信,画几张画,总归能把日子对付过去。」
「等你成了仙我就死了,到时候你去奈何桥送送我,喝了孟婆汤我就去过我另外的日子了。」
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愧疚,将我撞得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小白你后悔吗?」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在赶车的大爷,生怕被人发现我会说话。
大爷在开心地唱着,没空管我们一人一狐。
「我要后悔什么呢?」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后悔捡到我,因为我把你弄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抱起我,放在了怀里,「白明译觊觎家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没有皎儿,他也会有别的理由弄死我,要不是皎儿救我,我只怕是被烧死了。皎儿,为何要怪你呢?」
他轻抚着我的毛,笑了笑,「能遇到皎儿,是件幸事。」
真的是幸事吗?我丝毫不敢相信。
和小白待在邺城的日子还算安稳,不过也只是我认为的安稳。
小白身子虽然大好了,却还是断了腿,只能带着我暂时住在破庙。我会在夜里给他找来野果子,或是上哪里偷点糕点,烧肉带回来。第二早醒的时候,小白总是闷闷不乐。
「皎儿,你是要成仙的,你为了我偷吃的,以后渡劫的时候雷是不是都会劈得厉害些。」
我摇了摇头,「这不算,我这是功过相抵,没多大影响的。」
他点了点头,吃完后自己找了块废门板垫在腿下边,带着我挪到了一条不太热闹的街边。
小白向路过的人询问,有没有需要写信的。可大家一看他浑身脏兮兮的样子,都不太乐意搭理他。甚至有人来问他是不是要卖狐狸,小白摇了摇头。
「我看这狐狸品相不错,爷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足够小白换一身干净衣服,买好写信用的家伙什,也够他吃上好久的热乎饭。我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想让他把我卖了得了。可他还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等那人走远些,我才开口问他,「你把我卖了,什么都能有了呀。不行的话,我再跑回来也行。」
他看着我笑,那双眼睛真的好明亮啊,活像夜神将星辰都散了进去。
「皎儿,我不能把你卖掉。」
我不明白凡人脑子里的想法,但也不能再多说什么,我点了点头,选择缩进他怀里。
凡人果然是六界最难懂的。
我以为他是端着从前做世家公子的架子,学的恐怕是从前他给我看的书里边那些「贫贱不能移」的古人遗风。
可当有人给他扔铜板的时候,我只是瞧见他微微颤抖着手,将沾了灰的铜板捡了起来,他的嘴角有些颤抖,「皎儿,我们有钱了。」
他的眼有些红,却还是低着头给向他扔铜板的人说了谢谢。
我的脑子里空白了许久。
小白就靠着乞讨,攒了不少铜板。
他给我买了酱肉,笑着把酱肉推到我面前,「从前让你吃了不少菜叶子,挺抱歉的。」
「你不吃吗?」我歪着头问他,并不在意他让我吃了好几个月菜叶子的事。
「我吃饼。」他从怀里掏了饼出来,一口一口嚼得斯文。
狐狸哪里有什么同情心,我只顾大快朵颐。吃了好几个月的野果子和残羹冷饭,今日难得开荤,我激动得差点噎死。
小白的饼想来味道也算是不错,他吃得很开心。
有了钱,小白换了一身行头,置办了笔墨纸砚,终于有人花钱肯让他写信了。
写了一个多月,小白在郊外租了个小房子,我和他总算有了安身的地方。小白也不闲着,我睡得肚皮翻得朝天的时候,他就借着月光画画。
等我睡醒了,催他快点休息了,他才肯停笔,歇下。
到底是世家公子,小白的画倒也受青睐,有不少识货的人出了并不算高的价钱买了他的画。小白看着越来越多的银子,一天比一天要高兴。
从前听珲春她们小丫鬟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听说小白的画是千金难求的。她们说小白有一幅画得特别好,什么「春日拂晓,人遇永定桥」云云。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知道小白那幅画极好,不过我不懂欣赏,没看过。眼下估计被白明译那老东西转手烧了也说不准。
等到小白买了四轮小车的时候,我也终于能化成人形了。总算我能帮衬着给他打下手,推着他去出摊,给他磨墨铺纸。
日子过得好了,小白还会带我下馆,酱肉管饱不说,还能吃上点新奇东西。
在邺城的第三年,除夕遇上了大雪。
小白带着我去了酒楼,叫了不少好菜,还让人温了一壶酒。
「皎儿,新年快乐。」他举着酒杯敬我。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酒杯敬他,「新年快乐。」
酒菜下肚,我有些醉意。小白也红了脸,笑得很是喜人。
原本停了的雪又下了起来,小白大概还是有些闲情雅致在,自己转着轮子就去窗边看雪去了。我拿着酒杯跟了过去,拖着椅子坐在窗边,靠在了墙上。
雪下得好大啊,像小白捡到我那天一样大,比江小姐约他去湖心亭看雪还要大。
小白看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是没那么多事,这个时候他应该躺在床榻,披着大氅看书吧。屋子里应该会有烧得暖和的炭盆,要是累了,他还能喝上一碗热乎的鸡汤。
「小白,你后悔吗?」我开口问他,「后悔捡我回来吗?」
若是不捡我,说不定白明译不会在那个时候来夺家产,小白的祖母就不会遭逢意外去世。或许没有我,白明译只会将小白关到一个院子里,给他安生日子过,总好过如今。
小白转头看着我,我甚至有些心虚,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夜色极好,又是除夕。天上炸开好多绚烂的烟花,五颜六色的光闪着,闪得我有些头晕。
「皎儿。」他开口唤我,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凑了过来,用他的手托住了我的下巴。
他的手在颤抖,在我没反应过来之际,他的脸也凑了过来。
他微凉的唇附在了我的唇上,我感受到他的唇也在抖。他只是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碰了一下,就匆忙离开,马上别过了头。
他的脸比刚才还红。
「你是在干什么?」我皱着眉问他。
小白抬眼看了看我,又低下了头去,他舔了舔嘴唇,轻轻笑着,「皎儿,我喜欢你。」
我记得不知道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师兄兴冲冲地敲开了我的门。
「瑶儿,明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是三界最出色的男儿,瑶儿见了肯定喜欢。」
我不知道是什么喜欢。是像从前得了好宝贝开心那样喜欢,还是在师兄的帮扶下轻松渡了雷劫那样烨然的喜欢。
如今小白说出这话的时候,我的心似乎跳得有点快。这些喜欢和从前那些事带来的喜欢,似乎是不一样的。
「以后你成了仙,会忘掉你在凡世的所有。日后我投胎转世,孟婆汤一喝就什么也不会记得。可是皎儿,我当真喜欢你,我怕今夜我不说,日后就再不敢开口告诉你。」
小白见我半天不出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那一双眼睛直盯着我,叫我移不开眼。
「皎儿,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可我真的喜欢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会喝孟婆汤,无论我投胎转世几次,我都会记得你,记得我喜欢你。」
我有些发愣,他的手抓得很紧,似乎怕我下一秒就甩开他跑了一样。
「我是狐妖,你是人,话本子里说,我们这样的没什么好下场的。」
他笑了,笑得似乎不怎么开心,「无碍,能得皎儿陪伴这么些时日,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凡人的情感,我弄不明白。可我总觉得,这是难能可贵的。
我点了点头,「我会陪着你的,等你去了黄泉路,我再去成仙。」
小白有些激动,他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抖个不停。等他再抬起头看我的时候,他眼睛里掉下几滴眼泪来。
凡人高兴的时候也哭吗?我心中疑惑不解。
小白很黏人,从前我没发觉。除夕夜后,他常常要抱着我睡觉。虽说冬日里两个人挤在一起比较暖和,可如今我们买得起炭火了,盖得上棉被了,也不用再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了。
一起睡就一起睡,我也不太在意,只是他每天都醒得比我早,只要醒了,他就会啃我的嘴。
我强睁着眼睛看着红着脸的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发烧后,我再继续钻进被窝睡回笼觉。
和我在一块的这几年,小白逐渐上手了洗衣做饭的活。从前我还帮着他做一下,如今他半点不让我碰了。
没空做饭的时候,他就会去买我爱吃的酱肉酥鸡回来。我成日里无所事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睡醒就有饭吃,也不用怎么活动,于是就长胖不少。如今我成了胖狐狸,小白似乎更高兴了。
「总算是没让皎儿跟着我吃苦。」
苦没吃,肉吃了不少。虽说如今我吸取了不少灵力,眼看再有些日子就能尝试着去梵音山一趟,可我吃些东西,小白也乐意陪着我吃。
去梵音山的事我还是选择往后放一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白就这数十年光阴可活,我总不至于抛下他就走。
小白的身体像是突然不好的。
像是突然没有预兆那样,小白就突然变得很虚弱。一开始我也只是看着他脸色有点差,吃饭也没什么胃口。
我以为他是太累了,就劝他休息几日,不要再画画了。小白坐在桌前看着我,笑得很开心。
「我没事啦皎儿,再攒点钱,我想带你回去一趟,我们去看看祖母。」
烛光柔和,映着他的脸庞格外温柔,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抓住了我的手,蹭了蹭他的脸。
小白的手上不少茧,从前做世家公子的时候,他的手可没这么糙。
他心血来潮,说是要给我画梅花妆。没等我问他,他就沾了画画的颜料往我眉间画。冰凉的笔尖点在眉间,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皎儿放松些。」他将我揽在怀里,侧着身继续给我画。
他的脸就在我眼前,他画得认真,我看他也看得认真。
「好了。」小白细细打量了一下,「我的皎儿就是好看。」
我没心思好不好看,鬼使神差朝他跟前凑。小白见我这样,一时间有些无措。
我凑到了他跟前,亲了亲他的嘴唇子。小白的脸噌得就红了,我看着,立马笑着跑开了。
出发的日子是初秋的清晨,小白买了马车雇了车夫,带着我安安稳稳的回去。大早上的霜还没散,小白细心地给我披了披风,一路都拉着我的手不愿意松开。
小白睡着后,我掀开帘子看了看外边的路。脑子里想起来的是他带着我一路爬过来,心里诸般不是滋味。
他何曾受过那样的苦楚。
我收回视线,小白已经醒了。他盯着我,像是在想什么。
「你在看什么?」我问他。
「看皎儿啊。」
「看我做什么?」
「想着皎儿穿嫁衣是什么样子。」他笑得很灿烂,连牙齿也露出来了。
我没穿过嫁衣,也甚少穿赤色的衣裳,我想不出来。
「下辈子你娶个漂亮媳妇,穿嫁衣肯定好看。」
小白将我搂在了怀里,摸着我的头,像从前摸我的狐狸头。
「皎儿,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我要他抬头看他,他按着我不让我动弹。
「皎儿,下辈子能不能娶你,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我仔细斟酌了一下,再等个百八十年也不是什么难事,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不过是须臾时候。
「算了,皎儿修成了仙,就来看看我,你在眉间画一朵桃花,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来是你。」
我从他怀里探出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你还要娶我吗?」
他略略思索,「你成了仙,我就不娶你了吧。」
「皎儿成了仙,我还是人,总归皎儿会有更好的仙侣。」
「那要是没有呢?」
他笑着摇了摇头,「岁月漫长,皎儿看多了沧海桑田,总会忘记我这么个人的。」
他抱着我拍了拍,让我睡一觉休息一下。
我看不明白,他的眉眼之间似乎很是伤怀。其实小白说得对,我能记得他百年千年,要是万年,数十万年,我可还会记得他。
马车停在城外,我推着小白去老夫人墓前磕头。
墓前长了许多杂草,却还是有人特地清出来一条小道。墓碑虽是有些破败了,却还是摆了些贡品,应该是有人来过的。
小白自己挪着跪下来,给老夫人磕了头。
「祖母,孙儿不孝。」小白一连说了许多,大多是这些年的经历,其中提到我不少,倒是让我不免有些自豪。
我将带来的酒水瓜果摆在老夫人墓前,又清了清坟茔上的杂草。等小白说完后,我走过去要将他扶起来。
我的手才碰到他,就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劲。小白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皎儿。」他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我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小白你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颤抖,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很害怕。
「皎儿,皎儿不怕。」他拍着我的手,「皎儿要早日成仙,我就先去等着你了。」
他的意思我听得懂,他说他要死了。
可明明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小白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他一连吐出好多血,多得我衣裳上也沾上了不少。
「要记得,记得在眉间,在眉间点一朵,一朵梅花……」
他的手垂了下去,我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身体在消散。
像当年在落天井,师兄也是这么逐渐消散的。
我试图用手抓住他,可只要我的手一碰,就如同尘埃一样,散在天地之间了。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在我怀里没了,连同我衣裳上的他的血迹。我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着气,地上除了杂草,就剩下个红绸布包。
我将布包捡了起来,里边赫然装着那个摔碎的玉坠子。
玉坠子上细细刻着些纹路,等我将玉坠子拼着凑在一起,那些纹路叫我心头一震。
那刻的是往生咒。
(三)
「上神既醒了,何不说说看见什么了?」
冥君的声音入耳,我才将眼睛睁开。起身靠在榻上,我的脑袋里一团糨糊。
「往生咒。」
冥君也是一愣,显然他也奇怪,为什么白玉衡的玉坠子上会刻着往生咒。
白玉衡去世之后,我的意识又回到了梵音山。那些日子发生的事如同一场梦一样,虚无缥缈得如同从未发生过。
一直到落天井异动,西天判我将功赎罪,才又将我放了出来。
解决了落天井的事,虞颂自然逃不过被我当场剜心的下场。西天佛莲从她胸口被我硬生生掏出来的时候,压在我身上的罪责也算洗清。
天君想救,却是铁证如山无法抵赖,只能由着我将虞颂那妖物扔进梵音山,永生永世生不如死。
事都了,我才慢悠悠去找白玉衡。没想到天上地下找了个遍,都没找到他半点消息。来冥界找冥君要了太虚镜,将从前我和他经历过的事又历经了一遍,我才稍看出点端倪。
往生咒不常见,就算我做神仙这么些年也不常见。道听途说知道的,也就是凡人心有不甘,拿来逆天改命的禁术,不过虽说能得偿所愿,却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担心白玉衡做傻事,一直焦急要查个清楚。想着早日找到他,去给他求个好运势,让他安安稳稳过一生,好了却前事,还清我欠他的。
可找了许久,人间早就朝代更迭。白玉衡的消息却是一点没有。
「上神不如去问问司命,凡人事由他管,说不定他能知道。」
我抬眼睨了冥君一眼,司命从前跟着天君,我如今亲自将虞颂关进了梵音山,这其中诸多微妙,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走一趟。
司命在躲我。
凡只要我登门,他就有事不在。府邸只剩个小童唤作阿福,我要问得一概不知,我要找的不知何处。
原本我还想客客气气,如今他这个样子,我就由着性子,自己翻找。阿福见我不讲理,又碍于我的身份,只能求着我,说是司命回来会收拾他。
「既然他要收拾你,不如你跟着我,保你吃香喝辣,仙途坦荡。」我翻找命册的手不曾停下,看着委屈巴巴的阿福,心里没什么触动。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珲春,看上去也和阿福一般大的样子。白玉衡离开白家之后她就嫁给了阿荣,两个人和和美美,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子孙后代也算过得舒服,不知道哪个玄孙还考了功名,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
独独白玉衡,我就是把畜生道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他。
命册全翻完,还是一点消息没有。
我耐心尽失,只觉得心里一阵恼火,「司命,你要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将这些命册全烧了。反正我是去过梵音山的,不介意带你一同再去一回。」
司命或许是怕我真的放火烧了,或许是恰好赶回来了,在我要动手之际,他总算是拿着本我没见过的命册来了。
「上神见怪,这几日实在忙,抽不出空,如今这不是来了吗。」
「少卖关子,我问你,白玉衡的命册呢?」
司命摇了摇头,「上神找不到的。」
「为何?我还不能看不成?」
「想必上神已经知道了,白玉衡动了往生咒。他既然动了,就要受罚。」司命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道,「白玉衡的代价,就是灰飞烟灭。」
「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一把抢过了司命手里的命册。
上头写的和白玉衡没半点关系,倒是名字略有些熟悉。
「赵世安是谁?」
「上神不记得了吗?」
我要记得什么?我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这赵世安是何许人,或是哪位仙家。
「五百年前鸡精纵火,上神替人下界料理,上神都忘了吗?」
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的事了,我哪里还会记得这么清楚。我努力想那天发生了什么,零零碎碎想起来些东西,「鸡精纵火……」
我猛地想起来什么,却是惊得我险些站不稳,我稳了稳住心神,有些不敢相信。
「永定桥!」
司命点了点头。
白玉衡画的画里边,最出名的那一幅,我不曾见过的,其上题字作「春风拂晓,人遇永定桥」的。
五百年前我似乎,就是在永定桥遇到个叫做赵世安的凡人。
「赵世安遇见上神,一见钟情,所以四处寻求高人,最后动了往生咒,转世成白玉衡,就是为了能和上神有一世情缘。」
我心中大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笑赵世安傻,还是笑白玉衡无辜,「你也信凡人一见钟情的鬼话?」
司命看着我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信不信的,上神不是亲历了吗?」
司命不等我回话,拽起了我,顿时间天旋地转。我眼前一片亮光,几乎要刺瞎我的眼睛。片刻后,我和司命竟是站在一处假山下。
「上神既不信,那不如亲自去看看。」
我朝着他指的地方看去,一群人正坐在亭中,人群中那个很是显眼,发冠高束,风姿神韵。正是意气风发好儿郎。
他的脸依然没变,还是从前的样子,和白玉衡一模一样。
我立即就明白过来,那就是赵世安。
司命见我这副样子,笑了笑道,「上神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在哪里能找到白玉衡?」
司命愣了一下,看着我摇了摇头,「找不到了。」
我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他撒谎的痕迹,可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倒是我先转开了头。
「上神自己应该知道,白玉衡是怎么死的吧。」
往日的事剧烈地撞到我心头,我心口大恸,几乎要受不住倒下去。
我一直不愿意提及,连从太虚镜里窥见白玉衡也暗示自己避开,我实在不愿意想起来那个画面。
白玉衡才不是那么容易就咽了气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硬生生劈在他的肉体凡胎,比我渡劫成神那日还要恐怖,比我盗取佛莲那日还要骇人。
四周刮着呼呼作响风,天地变色,尽是一片腥红。我没见过如此阵仗,白玉衡将我拉着压在身下,将我护在了怀里。
「小白,这是怎么了?」
他看着我,还笑得出来,不等我再问,他低下头吻在了我的唇上。一道道天雷应声而下,他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却能听到他的忍痛声。
我不知道凡人有这样的毅力,他愣是没叫出一声。温润的液体顺着我的脖颈流下,我想起身护住他,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如此大的力气,没让我撼动分毫。
凡人之躯肯定受不了八十一道天雷,我急得直哭号,小白忍者痛呼安慰我。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皎儿,皎儿没事的。」
「皎儿,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从前他问我,我说没名字,如今他问我,我却是哭号着告诉他,「我叫瑶光,不是狐狸妖,是被妖孽陷害的昆仑山上神瑶光,小白你让开,我给你挡天雷,天雷过了我们去梵音山,找到我的身体,我能保你健健康康,寿与天齐。」
「瑶光,瑶光。」
我使劲要将他推开,他一口咬了我的嘴唇,笑着道,「瑶光,白玉衡喜欢你。」
人推开时,我要去挡天雷,却发现无济于事,小白在哪里,天雷就往哪里劈。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我趴到他身上,只一记天雷,直直劈进他的天灵盖。
那是我这辈子不敢想的痛呼,连嗓子都喊破了,血从他的嘴里哗啦啦流出来,我亲眼看着他闭上了眼睛,直至灰飞烟灭。
小白灰飞烟灭后,我握着碎玉,天雷一击,狐狸身也灰飞烟灭,我那神识总算是回归本体,和本体剩下的神识汇聚,重新醒过来,变成上神瑶光。
落天井异动,天君束手无策,只能和西天诸佛商量着,叫我将功折罪,放我出来。我才出来就直奔虞颂跟前,逮到了要逃的她,徒手剜心,将西天佛莲取了出来。
洗清了压在我身上的罪,平了落天井异动,至此我清清白白,依旧是四海八荒受人景仰的上神瑶光。
似乎一切都没变,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彻夜不眠,只要一躺下,脑海里尽是白玉衡的脸。是他临死前在我耳边说,「瑶光,白玉衡喜欢你。」
冥君的太虚静能窥见前尘往事,我只有靠着那面镜子,借着入梦的缘由,睡个安稳觉。
「白玉衡肉体凡胎,遭天雷,灰飞烟灭,是没有轮回的。」司命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将我一把拉回现实。
我看向亭中的赵世安,想上前去,司命手一挥,眼前赫然是他府邸,哪里还有什么赵世安。
「有的,一定有的,一定有办法的。」我急得手足无措,「我是上神,白玉衡区区一个凡人,我一定能救的。」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抓住了司命的胳膊,「佛莲,西天佛莲,能救对不对?我去求,去求来,我不求白玉衡什么,还他原本的命格好不好,让他继续做凡人,这个可以吧。」
我期待司命点头,可是他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赵世安用他所有的运气和后世所有的安稳,换他作白玉衡这一世时,能和上神相处这么些时日,表明心意。」
「简单点说,从今往后,不管是赵世安,还是白玉衡,都不会有轮回了。上天入地,都不会有。」
我终于泄气,直直摔坐在地上,再生不出一丝力气,说不出一句话。
「上神修无情道,怎会对一个凡人如此呢?」
对啊,我修的无情道,本就该无欲无求,又何必对一个凡人如此念念不忘。
回去之后,我不再去想这件事,只是潜心修炼,愈发精进,直至四海八荒,再无能与我比肩之人。
一直安安稳稳了好几百年,众仙家一商量,提议让天君娶我,保得六界安宁。我侧耳听了听,将那几个说这话的人骂了个遍。
从前虞颂的事,天君明里暗里都有帮衬,原本一早师兄也中意我嫁给还不是天君的元弗。原本我无所谓,都快要成了,半路跳出来一个虞颂,将元弗迷得神魂颠倒,一直到最后我被压在梵音山,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如今这些不知道的人来说上一嘴,我想起来往事,颇觉得恶心。
天君没那个脸,我也不乐意,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我倒是很少会想起来白玉衡,也不知是不是这无情道着实厉害,还是时日太长,区区人世几年光景,实在难以留下什么。
我常去苦水河,坐上一整日,自顾自和师兄说说话,说说我做了什么,遇见了什么。
从前我常常说起白玉衡,或是赵世安,也不知究竟该叫什么。若是早一点,渡了他成仙,和他做仙侣什么的。也不至于如今这样难受。
不过时日长了之后,也不那么难受了,只是偶尔喝了酒,能依稀间看见他的脸,说是要给我画梅花妆,我趴在桌上哭得死去活来,酒醒了后,心里空落落的,很是难受。
后来我很少碰酒,再很少看见他。
也不知过了再几万年,仙家们的新面孔越来越多,我也不再管事,四海八荒去逛了个遍。
再回来时,不知道是何时来的小仙,撞到了我的门前。
他唯唯诺诺地偷着瞧我,我本没放在心上,只是乍看了一眼,就将我手里的酱肉都掉到了地上。
小仙长得很眼熟,活脱脱就是白玉衡的样子。早尘封的记忆将我震了个七荤八素,我登时泪流了满脸,「你叫什么?」
「皎儿,我是阿衡。」
声音一点也不像,我立马清醒过来,挥手将那障眼法清了个干净。
只是眉眼间三分形似罢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
盘问之下,才知道是冥君手底下管太虚镜的,偶然窥见我的事,又恰好自己眉眼三分相似,就大着胆子来,想让我做些色令智昏的事,保了他仙途坦荡。
我将人打了出去,一气之下连冥君也打了一顿,小仙被我扔去了苦水河,至此后,再无人敢在我面前提及白玉衡之事。
被打去苦水河的小仙心中怀恨和魔族暗中勾结,打开了落天井,仙界大乱,一时间人心惶惶。
我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不紧不慢地睡了一觉,吃了酱肉,自己在眉间画了一朵梅花。
换上东海献来的赤霞锦织的红衣,我才不紧不慢地推开门。
众仙家都跪好了,天君站在前头,刚要开口,我就抬手示意他闭嘴。
「落天井打开,众仙家竟然是束手无策,实在废物,我这一去,日后再开,众仙家岂不是等死?」
没人回话,我理了理衣服,满面春风地去了。
临去前,冥君跟了过来,「没别的办法了吗?」
落天井打开,魔族出来,六界浩劫。从前师兄无法,以身殉阵,封了落天井。如今我效仿之,不过是从昆仑山下来时,师父就交代过的。
我和师兄身来,就只是为了封印落天井的。不过早晚而已。
「享受这么多年上神之尊,也该是本上神出力的时候了。」
冥君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在魔族涌出之际,我以身殉阵。
恍惚间,我瞧见不只是白玉衡还是赵世安,也不知道湮灭天地之间后,他可能还会认得出我。
我画了梅花妆,应该是认得出来的。
番外 终身误
三月时候,皇祖母和皇嫂张罗着办了个宴,将京城里适龄的各家小姐召进了宫来,说是让我看看,遇上喜欢的,合眼缘的要给我赐婚。
皇嫂事先和我说了,说是张小姐舞跳得好,李小姐琵琶弹得也不错,刘小姐长得最标致。
我拒绝不了,只能去看了,喝着茶,瞧着各位小姐们各显神通。
宴会甚是无趣,吃了不少茶水瓜果,将御花园里的花看了个遍,有不少夫人看中意了儿媳,一来二去,皇祖母也成全了不少好姻缘。
独是我,没瞧见合眼缘的。
皇祖母拉着我的手干着急,倒是皇嫂帮我劝着,说是缘分不到,日后遇上了,再赐婚也不迟。
好说总是把皇祖母劝住了,又留了我在宫里用过晚膳,才放我走。
阿福低着头,跟着我一路走着出去。
「王爷,今日就没看上的姑娘吗?」
我摇了摇头,「好看是好看,不过要是娶回王府,过一辈子,倒是让我犹豫了。」
「那就是还没遇上喜欢的,要是喜欢,王爷肯定巴不得明日就娶回去。」阿福笑着,我看了看远处,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成婚的事不了了之,加之友人相邀,我去了一趟滁州,一去一个月,再回来时,皇祖母倒是思念颇多,不再催促成婚一事了。
午后才用过膳,有人相约扶风楼。我自己一个人匆忙出门,顾不得看风雨欲来,连雨具都没拿。
偏是奇了怪,扶风楼走水,火势可怖,护城河中的水都快打干,那火势也不见小。
如此下去,城中百姓必遭横祸。
当是时,永定桥头忽站了个人。
我手脚渐不听使唤,鬼使神差走了上去。
她挥了挥衣袖,扶风楼的火登时小了不少,风正过,来了一场雨。
「姑娘是何许人?」我猜想她不是凡人,想来是哪座山上习道修仙的世外高人。
「嗯?」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转开了头。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略有清冷,天人模样。
「姑娘是哪座山的修道之人?」
我急于知道她的身份,一时间不免唐突了起来。
她看了看我,抬脚要走。
「姑娘。」我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让她没继续往前。
「在下赵世安,闲散王爷一个,不知可有荣兴知道,姑娘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她拉回了自己的衣袖,用手指了指天,「我住那里。」
她似乎想让我知难而退,只说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要走。
「姑娘莫要那我寻开心,老实说,我从未见过如此姑娘一样好看的人。」
我有些不太好意思,从前也没夸过姑娘,如今开口,读的诗书忘得一干二净,想不起来什么洛水之神,什么书中如玉。
她似乎很满意我说她好看,笑着道,「如今不就见了。」
她抬脚就走,我一路跟着追了过去。
「姑娘要去哪里?」
我怕她忽然消失,怕再找不到她,于是只能一路看着她的背影,一路躲开人群车马,追着她的脚步。
她好似脚底生风,走得极快,我一路小跑,才不至于将她跟丢。
她似乎是有些恼了,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你追着我是有何事?」
我被她问得一个脸红,支支吾吾着低下了头,「我,我想问姑娘改日可有闲暇时候,我想和姑娘一同游湖。」
她皱了皱眉,「游湖?那是什么?」
「就,就是坐船上,看看风景,谈谈诗书。」
「那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睡一觉。」
「那,那姑娘喜欢玩什么,我带姑娘去。」
她笑了笑,「你就不怕我是个狐狸妖,半道把你心挖了吃掉?」
我摇了摇头,「姑娘不像。」
她撇了撇嘴,「我得走了,不要和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我心头一阵失落,「那日后我想找姑娘呢?去哪里找?」
她摇了摇头,「应该是找不到的。」
「不过你这凡人怪有意思,喏,这个是昆仑山的玉石,里边有一点点我的神志,能保你生生世世常乐安康。」
她手在我面前摊开,一块玉石赫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姑娘?莫非不是凡人?」
她点了点头,「昆仑山上神。」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只一阵清风,周遭再无人,徒留我手上一块玉石,而此刻我才惊觉,自己一路跟过来,身上竟是滴雨未沾。
我成日把玩着姑娘送的玉石,心想着何时何日能够在见上一面。皇祖母看出来我心不在焉,将我召进宫询问。
「安儿这个样子,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我点了点头,「是有一个。」
「快,给皇祖母说一说,要是真合适了,皇祖母马上给你赐婚。」
「孙儿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家住何方。」
皇祖母倒是不如我一样苦恼,手一挥道,「那安儿画下来,让你皇兄下令找上一番。」
我摇了摇头,姑娘不让我向他人说见过她的事,我总不能言而无信。
于是就这么耽搁着,我一直没再见过那个姑娘。皇祖母去世以后,皇兄不知从哪里听说父皇当年有意立我为太子的事,几度将我贬谪,愈发远离京城。
临走前,我去永定桥看了看。扶风楼重修,比当年还要气派,而桥头的杨柳仍旧郁郁葱葱,只是那个姑娘没再来过。
我开始疯狂想见一见那个姑娘。
听人说涿光有仙山,山有仙人,可全所求。
我带着所有的家底,上涿光山,找仙人。
到底是人间传说,这涿光山一找,就是十余年。探子一路跟着我,将我的事传回京城去,据说有人说我一心想修仙,妄想寿与天齐。
这话惹得皇兄大怒,断了我所有俸禄。
我便一路乞讨着,打听着去。
我只想见一见那个姑娘。
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世间多是事与愿违,多是求而不得。
涿光有山,只一水中央小山,山上无仙人,只有梅树寥寥,开着的梅花不甚灿烂。
我几乎快吐出血来,摩挲着那块玉石,心中郁结。以为是有缘无分,再无碰面之日。
「凡人?」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我本躺在树下呜呼哀哉,当即站了起来。
来人仙风道骨,身着白袍,看上去就是仙人模样。我连忙赶过去跪下,「仙人,我想见一个人。」
我将玉石双手奉上,祈求他能助我实现心愿。
他拿起了玉石,皱起了眉头,「你找这玉石主人?」
「是。」
仙人迟疑了一会儿,旋即笑了笑,自言自语嘀咕了一会儿。
「你和这玉石主人无缘,我帮不了。」
我忙抓着仙人,不愿意再错过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仙人必定有办法,求仙人帮帮我。」
他略略思索了片刻,「这玉石主人可不是凡人。」
「昆仑山上神?」
仙人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帮你也行,不过这后果你可得考虑清楚。」
我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却觉得没什么能比见上她一面更要紧的事了。
「无论什么后果,我都愿意,只要仙人助我,见她一面。」
我想见她一面,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若是可以,我想娶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同她看看人间月色,品一品人间烟火。
「就算赌上你往后所有气运,要你将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受一遍,你也愿意?」
我似乎还是迟疑的,或许我下辈子能过些安稳日子,下辈子能有所作为,可这世人多求升官发财,我只想求能见她一面。
「我愿意。」
「最后受尽折磨,灰飞烟灭?」
「愿意。」
于是生生世世里,我入轮回。尝尽每一世苦难,只在每一次过奈何桥时,都记得,若是遇上了,一定记得问她叫什么名字,再告诉她,我喜欢她。
(全文完)
作者:人间有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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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3-02 15:17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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