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与君离
与君离
凤凰蛊:美人无归路
1
我十一岁那年,将军府上来了一位贵人,说是从皇宫里出来的。
贵人穿着一身麒麟袍,岁数约摸十四,长得俊美无双,气质清逸,如画一般。
见过不少俏公子的我,被他浑身贵气所吸引,一眼就入了迷,「爹,娘,他长得这么好看,为何我不曾见过?」
虽是率性执言,但爹娘还是拖着我到贵人跟前行礼,不忘解释,「嫣儿,不得失礼,快拜见太子殿下。」
我学着爹身边那堆属下的姿势,抱拳在前,郑重其事,「太子殿下好,我叫卓嫣,你叫什么?」
询问皇室名讳可是大不敬,我哪懂这样的道理?
整个府里的人看着我如此天真烂漫,一脸的「大事不妙!」
就我无所畏惧,欣赏他的目光像是在观摩一件世间最瑰美的至宝。
不曾料到的是,太子殿下竟爽朗的笑了笑,灿烂的模样如星河入怀。
「本宫叫沈翊。」
「这个名字真好听,我能记一辈子。」
见沈翊如此大方不计较,所有人松了口气,却也盼着我不要再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了。
「本宫瞧你的手势有模有样,你是会武功吗?」
「我会,你若不信,我打拳给你看。」
沈翊又笑了笑,「你是将军的女儿,本宫当然信,只不过,你要是男孩子就好了,男孩子可以护疆卫国,还可以保护本宫。」
我嘴角一扬,尽天经地义一般的口气,「就算我是女孩子,也能够保护你。」
那一刻,我瞧着他愕然了许久,眼里是盛夏的阳光。
「好,一言为定。」
这个承诺,在沈翊十七岁,我十四岁的那一年兑现了。
秋后,坐镇北境的暻王一时不察,城军失守,戎敌联手牧族进犯,为掠夺城池,扰我大瑨安宁,令前朝百官惴惴不安。
爹听闻消息,心济国危,带着十六岁的哥哥,一同上阵。牧族溃不成军,只剩戎敌尚未剿灭。
沈翊是刚继位的新帝,尚未立过什么威望,权衡之下,打算借这个机会御驾亲征,讨伐戎敌。
我听闻消息,同万民一般期待,但多了一分在意。娘看出我的心事,夜里将我的房门锁紧。
寅时,我撬了窗,趁着府人熟睡,黎明未降,悄悄地提了一杆枪,混进了军队中,只为暗中护佑沈翊的安危。
与戎敌的厮杀之中,我从后方一枪穿风,令那险些伤了沈翊的首领瞬间毙命,将士们见我英姿,振臂齐呼,愈战愈勇。
我牵了一匹马,将受伤的沈翊扶了上去。
沈翊瞧我的眼神有惊讶,有欣赏,还有一丝心动。
「从来只听说过有女子想要嫁给朕,只有你不同,你想保护朕,如今,你做到了。」
「我今日能做到,以后也能做到。」
对于我的自信,沈翊没有笑话,反倒问了一句,「那你想不想和她们一样,嫁给朕?只要在朕身边,你就能时时刻刻保护朕了。」
我脚步一顿,心里举棋不定了。
他是我此生倾慕之人,能嫁给他,肯定是一种福气吧。
「嫁不嫁?只要你点头,朕就让你当皇后。」
「我嫁。」
能够得偿所愿,我自是喜不自胜,连牵着马都在一蹦一跳的。
夕阳之下,我在巧笑嫣然,他在挥手令千军。
2
没过多久,赐婚的圣旨就到了将军府,宣旨公公亢声道来,我只有点头,点头,再点头,待人离府,我还在恍惚如梦。
将军府有了喜事,爹娘一半欢喜一半愁。欢喜的是,我成了皇后,嫁的是如意郎君,愁的是,他们不知沈翊是否出自真心,还是仅仅为了笼络人心。
娘已经面带沧桑留下的细纹,对于女儿的疼惜却不会老,「娘的嫣儿要嫁人啦,不求你嫁的人上人,自己中意便是。」
我知道娘的忧心为何,只能如儿时一般依偎着她,叫她宽心,「娘,嫣儿自小喜欢他,也答应要保护他。」
娘欣慰一笑,只是总有些为难神色,「当了皇后,就得大度,千万不能同那些女人争风吃醋,尤其是宫里那位莞妃。」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娘一个深宅妇人为何会了解后宫人物,只是点了点头,「嫣儿明白的。」
披上凤冠霞帔,入了凰栖宫那一夜,我听着外头笙簧合乐,鼓瑟纷然,一次一次分辨门外是不是沈翊的声音。
等我乏了,神欠体倦,才听到沈翊唤了声,「皇后。」
「陛下!」我这望夫石总算等到了如意郎君,惊喜得连盖头都差点落去。
沈翊探了一只手过来,我瞧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只如玉洁白,节节分明的手,承载的,将是我的后半生。
我心中怦然,跳动了无数次,第一次体会到了婚嫁带来的幸福。于是,我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应该……应该是臣妾了吧?」平日里潇洒的我,头一回有了小女人的娇嗔。
「是,等急了?」沈翊打趣着,唇齿里带着一丝酒气,有些迷糊的样子,也甚是迷人。
灯熄了,帘落了,我离沈翊很近。
他慢慢地覆上了我,如同藤蔓覆上了花枝。
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与声音都在贴紧,连他的双手也触碰到了我的肌肤,令我手足无措。
即便娘曾教过我该侍奉夫君,成就闺房之乐,可还是会觉得忐忑,生怕他一个停顿,就是自己魅力不足。
情迷意浓之际,我听到了门外有一声娇若莺呢的呼唤,「陛下,臣妾想见您。」
「谁?」
「臣妾是莞儿啊。」
我能够感觉到沈翊有那么一刻的犹豫,但终究没有拒绝,「皇后,等朕回来。」
「陛下,您……」我想问的是,你真要去吗?
沈翊没顾及我,从衣桁上拿起衣袍,穿得不急不慢,这才走了出去。
新婚的夜很长,我听着外头有男女调笑的声音,一颗欢喜摇曳的心,碎在了新房里。
3
翌日。
新来的侍婢素月催着我去皇太后的延寿宫敬茶。
我知道,这是新儿媳的礼数,万万少不得。
素月见我眼下稍稍浅浅的乌黑,好几次欲言又止,在路上,她只说着该如何敬茶,万不能有差池,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话。
在门前,我见到了沈翊。他还是昨夜的衣袍,笑意有些疲倦,不知是不是贪了一夜欢的缘故,「皇后,昨晚的事,朕会与你解释。」
我微一思忖,想起娘的叮嘱,拧出了一抹勉强的笑容,「臣妾是皇后,理当大度。」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皇后能不能称职,替夫君排忧解难才是最应当的。
如我所想,沈翊果真露出了欣然的神情。
沈翊牵着我的手走了进去。
皇太后与各宫太妃早在等候,各自行礼参拜。
我难免有些紧张,一旁的沈翊端过一杯新沏的热茶,「有朕在,你不用慌。」
别扭了一夜的我,被他一句话哄得顿释闷怀,想着,他还是念着我的。一转眼,他锁骨下道道唇印,却令我一阵心惊,「锵……」
茶杯从我手上掉在了地上,滚到了皇太后脚边。
满宫里的人先是忍笑,再忍笑,最后放肆大笑。
我失笑。
没想到,我也有成了笑话的时候。
沈翊不知我心中所想,难免面带不悦。
幸而皇太后并未计较,「来人,再给皇后沏下一杯。」
于是我为了重拾颜面,无论手上有多么烫的茶杯,面前有多少轻蔑的目光,都要端庄持重的奉上敬意。
「臣妾卓嫣,叩见母后。」
自那之后,逢每月的十五,沈翊才会来栖凤宫陪我,偶尔高兴了,也会借着兴子与我说起一些儿时的事情,比如:先帝喜欢暻王胜过他,他的才华及心智,也远不及暻王,奈何暻王为庶出。
我只听说过这位暻王,却不想沈翊也有着普通人的自卑与艰难。我笑着安慰一番,他也是一脸灿然,说一句「皇后笑得好看,该多笑笑。」只是令我隐隐觉得,除了这样,再多的亲昵都没有了。
我说,「还是陛下笑得好看。」
为换沈翊一笑,我竟大胆的提出为他舞剑。
他答应得痛快。
我舞得尽心尽力,见他坐在廊下,笑着抚掌。
这时,莞儿又来了。
这几个月间,她来的次数只多不少,可要紧的是,沈翊每回都是有求必应。
纵然我是皇后,也有妻子的醋劲。这是头一回,我摆出了皇后的架势,决定亲自会会她。
所谓的莞儿,其实就是卫国公家的小女儿,自幼以艳若桃李的容貌出了名。
在沈翊继位那一年,莞儿就是最标致的秀女,一封就是美人的头衔。
若非我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柔美绰态的女人。
哪怕是蹙个眉,嗔怪一句,都是在勾人心魄,以素月的说法,就是「媚术了得。」
莞儿能够搏获得沈翊的宠爱,不单单是拥有绝佳的皮囊,还有一个缘由。
4
近日我才得知,原来前年圣驾出巡,半道遭遇歹人,莞儿为沈翊挡下一把毒剑,虽然活命,但终生体弱,难以受孕。
连我见了她都觉得心驰神迷,而沈翊怜她,护她,放纵她,也算情由所原。
这一刻,我才明白了娘为何会那样叮嘱我。因为莞儿的美丽,荣宠,都在我之上。
莞儿没有无视我,而是大大方方的行了礼,「见过皇后姐姐,妾身想陛下了,这才急于求见,莫要怪罪。」
她先发制人,我便见招拆招,「今日是本宫生辰,妹妹是得了陛下的意思,特来祝贺吗?」
显然,莞儿没想到我是个忙对付的角色,连忙向沈翊投去惹怜的目光,「陛下,臣妾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礼物,先前您送于臣妾的,臣妾愿割爱。」
我潇洒收剑,轻巧一笑,「陛下赏给妹妹的就该好好收着,轻易送人岂不是显得毫不看重?何况本宫从前就不缺身外之物,如今更不缺。」
莞儿心中受挫,倒也沉得住气,「姐姐说的是……」
我摆了摆手,「妹妹入座吧。」
这时,沈翊开了口,「原来今日是皇后生辰,不知皇后想要什么贺礼?」
我心中暗喜,却见莞儿扑进了沈翊怀中。
「既然是生辰,陛下容臣妾在皇后姐姐宫中陪着您吧,多个人,也热闹一些,想来……皇后姐姐不会怪罪的吧?」
我付之一笑,忽而觉得素月的眼力真好。
「臣妾想要陛下的佩剑。」
沈翊告诉过我,他有一把先帝亲赐的苍玄剑,锋芒如霜,极其难得。
我并非是在乎那剑,而是想试探沈翊的心里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哪怕他拒绝,换做其他贺礼,我也能接受。
「准。」沈翊回了我一个字。
答案令人意料之外。
我甚是满意。
沈翊神情从容道,「那剑就在朕的寝殿,除了朕,其他人碰不得,皇后若真的想要,需得自己去取。」
我点了点头,看向了莞儿,「有劳妹妹替本宫照顾陛下,本宫去取了贺礼就回来。」
莞儿不予理会,依旧伏在沈翊怀里,抛声炫俏,「陛下对皇后姐姐这么大方,可不能忘了臣妾呀。」
沈翊对着她宠溺一笑,「朕都依你。」
莞儿的狐媚魇道我不想学,也学不会。
我潇洒转身,独自离开了。
取得了苍玄剑,我如获至宝。
回到栖凤宫的时候,莞儿迎面走向了我。
她眉眼姣好,透着得意。
我傲然而立,不置理睬。
「皇后姐姐真是大度,连生辰这一日都舍得将陛下让给妹妹,真是令人折服。」
我冷冷一笑,目光都不曾给她,甚至避之若浼。
「即便你作尽了姿态,不也是个妃?」
莞儿面色稍僵,颇有一番底气。
「不管妹妹是什么地位,陛下的宠爱都是第一,姐姐,你说是不是呢?」
我微微一哂,不与她捻酸拿醋。
「那妹妹就好好的凭借宠爱往上爬,本宫拭目以待。」
5
莞儿霎时间脸色铁青,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这一仗,我打得漂亮,心中自是春风得意的。
我知道,以大瑨历代的铁律,若母家无军功的女子,是不能成为皇后的。
她恼她的,我乐我的,两不相干。
沈翊伏在桌上睡得深沉,我将他扶到塌上,一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香炉。
许是动静太大了,沈翊微微睁开了双眸,声音醇醉的有些诱人,「皇后,你今年十五了。」
我将手抚在他的心口上,目光难得那般温柔。庆幸的是,他还记得我的生辰。
素月走了进来,「娘娘凤体高贵,就让奴婢来收拾。」
打扫时,素月从香炉灰里无意拨出了一块褐色的泥块,脸色凝重,「娘娘,这东西,奴婢认识。」
我心中一惊,察觉到了不对劲。
方才只有莞儿在陪着他。
「是什么?」
「有毒的失魂药,无论是放在香里还是饮食里,慢慢地就会伤及脾脏,奴婢的前一个主子,就是被这东西害了。」
我蹙眉,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多年以来,我一直活在炽热的阳光之下,看的是光明与正义,如今,却亲自见识了一回宫中的尔虞我诈,我身在其中,百感交集。
「从今天起,陛下的一饮一食,一铢一黍,由本宫做主。」
「是。」
无论在战场上的我有多么恣意潇洒,一旦选择成为他的身边人,就只能收敛锋芒,就像娘所说,女儿家总是要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
我虽不会,但可以学。
无论是刺绣,还是厨艺,我日以继日,从不糜废。
这日,我端着一盘茶酥走进了正乾殿,男女调笑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我疾步走近,见莞儿手里捧着一碗莲花羹,正要将汤匙递到沈翊嘴边。
想起了素月说过的话,我一手将碗打掉,「陛下,这个你不能吃。」
沈翊微怔,片刻功夫就不悦了,「皇后难得来一趟,是来咄咄逼人的吗?」
我确实阻止了莞儿再次投喂东西给沈翊,但因为我没有证据揭穿莞儿的真面目,在沈翊面前一直是三缄其口,代价就是,沈翊发怒了。
「酷暑时节,朕茶饭不思,不求皇后做到像莞儿一般贴心,至少不要添乱。」
「臣妾不是添乱。」
我微一思忖,不愿沈翊误解。
「羹中有冰,贪食恐伤了胃,如果陛下真的喜欢,臣妾再去做一份就是了。」
「不必。」
沈翊一口回绝,目光不是看向我,而是莞儿。
「你莫要同皇后计较,就当这份心意朕已经领受了。」
我看向了莞儿,原以为她会心虚败露马脚,可她道高一尺,伏在沈翊怀里,如泣如诉,「莞儿知道,皇后姐姐一向不喜欢莞儿,能借这碗羹撒气,莞儿绝无怨言。」
莞儿故作乖巧,哄不了我,却哄得了沈翊。
我眼睁睁地沈翊拍着她的肩膀,极其温柔,「有朕护着你,哪怕皇后也不能放肆。」
「……」
放肆?
这两个字我听得十分讽刺,她是贴心,我就是放肆?
6
我只瞪了一眼莞儿,意在警告她没有下次。
走出来的时候,天上一轮明月残缺,我笑了笑,总觉得自己很像它,虽群星缭绕,不也孤独?
我只影踽踽,走在廊下,疑虑着:「若我也学着贴心一点,是不是沈翊能多怜我半分?」
可一思及莞儿那倚娇作媚的姿态,我的想法便荡然无存了。
走着走着,我听到了前头有刀剑碰撞的声音,心下惊觉不妙。
寻声而去,几个禁军与几个黑衣人交织在刀光剑影之中,你追我赶,难分胜负。
我手无寸铁,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捡了几块碎石子,朝着其中一个黑衣人胡乱劈去,趁机来了个实招,一块碎石子弹中他的膻中,令他猝然倒地。
夺了他的刀,我借势追上那几个黑衣人,几个禁军随我将他们围困,正要逼近之时,为首那一个黑衣人突然拿出一只短竹,朝着我吹出了几发冷针。
「娘娘小心!」
有一人将我护住,我未能及时看清,但能够感觉到这是一个宽大温暖的胸膛,成了我的身前盾。
身前人转身灵敏,以力挽狂澜之势,一剑刺中了为首那一个黑衣人的心口处,其余的黑衣人齐齐口吐鲜血,一看就是死士献命。
我心中存疑,想知道这些黑衣人是什么身份,打算上前查看。
不料,有一个黑衣人使诈,竟骤然起身朝我攻来,手上是一把匕首。
「你休想伤及娘娘!」
声音刚落,那个人一脚将黑衣人踹飞,自己却没能招架,一瞬单膝跪在地上,背部是方才替我挡下的冷针。
这冷针有毒?
「你……」
我还没来得及关切一句,他转眼看我,目光诚诚,笑意如沐春风,极赋少年的英美,「娘娘,你没事吧?」
「没事。」我不仅没事,还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娘娘?」
他缓缓起身,先示意其余禁军查验一下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再朝着我行礼,「宫里会武功的女子,怕是只有娘娘一人吧?末将褚子玄,多谢娘娘出手相助。」
我赧然一笑,实话实说,「明明是你保护了我,理应是我谢谢你。」
我习惯作出武人抱拳的动作,表达谢意。
他愣了愣神,也换成了一样的动作。
随后,我从黑衣人身上摸出了半瓶解药,走到了他的身后,正欲拔针,却被他发觉。
「娘娘,不可……」
「忍着点吧,本该是我中招,倒让你替我承受了。」
「应该的。」
「憨货。」
「这些黑衣人是从哪来的?」
「看着招式粗犷蛮横,又会使这些阴毒的伎俩,恐是西荒派来的。不偷不盗,似在暗中窥探陛下。」
我在沉默不语。
褚子玄看出了我的心思。
7
「自从卓将军与少将军灭了牧族,陛下灭了戎敌,北境几个势单力薄的小部族形同散沙,这位西境的新王倒是初露锋芒了。」
「既有了前车之鉴,就不该有后者之覆,可见西荒王太过自大,如今陛下根基已稳,是该挫一挫他的志气。」
西荒是一个城郭小国,因近几年拥立新王,所以日渐势大,与大瑨的邦交已经迫在眉睫。
他们此举,无疑是想挑起两方矛盾,不是西荒王太过自大又是什么?
后宫妇人不得干政的道理,我心知肚明,便不打算插手。
「你去通禀陛下吧。」
「末将明白。」
我正打算离开,想到了自己怀里揣着一块茶酥,本来是送给沈翊的,现在我赏了他。
「就当是你救我的谢礼了。」
「多谢娘娘。」
过了几日。
我思来想去,是不是沈翊喜欢食羹,那时才会大发脾气?
晚上我特意做了一道紫苏羹,最宜解暑,方子还是从太医那里学来的,说效果极好。
我满心期盼的端去了沈翊的寝殿,被人拦在了门外。
「皇后娘娘,陛下去了莞妃住处。」
闻言,我黯然垂眸,将那一碗紫苏羹猛地灌进了自己肚子里,一腔妒火,确实解了。
「别告诉陛下,本宫来过。」
没有事先知会,就去送羹,的确是我自作多情了。
又过了几日。
我派人去告诉沈翊,让他到栖凤宫吃午膳。
还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沈翊趁我不注意就走到了身后,「辛苦皇后了。」
转身时,我见他笑意浅浅,仿佛一眼回到了年幼初相识,「陛下去屋里坐着吧,过会就好了。」
沈翊看着我沾了一身面粉,两手灶灰,从怀里拿出了一块金黄的帕子,将我的脸颊仔细擦拭。
我甚少得到他的呵护,为这一刻,我付出了太多,忍让,迁就,卑微,总算不负我心了。
一连数日,沈翊都是在凤栖宫吃午膳,晚膳,连着就寝也未落下,这令我的欢愉更胜往日。
起初他睡着的时候,会有一些梦魇,呓语。
素月说:「失魂药入体内,都会这样。」
我花了重金,请宫外的制香匠作了一个配方,用以安神。
不过几天功夫,他睡得香甜,也让我松了口气。
只是没多久,西荒王入京和谊的消息惊扰了沈翊多日以来的美梦。
两方并未在明面上兵刃相见,大瑨自当拿出大国气节,迎接远道之客。
宴席上。
我瞥了一眼那西荒王,剑眉弩张,眼神轻嚣,有些桀骜的姿态,举止随性,无惧无畏,但颇有一种精明的感觉。
能凝聚西荒各部之力的男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呢?
他的目的,也非同小可。
身为皇后,我只需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
只要不出什么差池,我便静坐一旁,置身事外。
那西荒王饮下几杯酒,心中痛快,甚是酣畅,忽而仰天大笑起来,「原来大瑨人都这么爽快。听闻皇后是将军府出身,不如与孤过上两招,助助兴,如何?」
8
闻言,我笑而不语。
看来这西荒王是个斤斤计较的主,我先前杀了他派来皇宫的属下,他定是要寻机报复的。
我曾预料到这一刻,开始琢磨着权宜之策。
若答应比试,两方必有一赢一败,难免会伤了各自颜面。
若不答应比试,那只会让西荒王觉得大瑨人怯懦,胆小,怕事,定会借题发挥。
沉吟间,我将目光投向了沈翊。
沈翊知道先前结下的梁子,可他是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心有不快,也要维持天子威严。
「朕,一向不喜欢打打杀杀,不如继续欣赏歌舞吧。」
他不喜欢打打杀杀吗?
原来我与他始终隔着的那一道墙,名叫打打杀杀。
西荒王不依不饶,借着酒兴,一再刁难,「怎么?大瑨人都是小气鬼当家的吗?陛下你不答应,皇后总能答应吧?」
我就知道,这虎狼之徒没打算放过我。我起了身,落落大方的敬了一杯酒,「本宫身为女子,输了倒也罢了,赢了岂非要西荒王失了脸面?还是以酒会友吧。」
「孤可不懂你们大瑨那一套。」西荒王摆了摆手,气势拔然的站了起来,从身后侍卫手上拿了剑,一手拔剑,一手指我,「无论输赢,孤只当是比试,绝不当真,你就接招吧。」
我腹诽着,这哪里是王?分明是个山野莽夫。
沈翊面色稍沉,似乎还在斟酌。
「看来大瑨人是天生的怂瓜,无趣,着实无趣。」
「谁说无趣?」
我知道那是激将法,还是毅然决然的站了出去。
我轻步悠悠,端的是仪态洒脱。
西荒王眼神赞赏,「皇后真乃女中豪杰,拿你的剑吧。」
「比试三招,点到为止,如何?」我气定神闲,不想一场宴会变成演武场。
沈翊攥紧了拳头,唤了声,「皇后,不可失礼。」
取剑时,我朝着他无奈一笑,「陛下,只是比试比试。」
转而我又潇洒恣意地睨着西荒王,「若是日后大瑨与西荒成了朋友,该赐教的就不是剑,而是礼数了,你说是不是呢?西荒王。」
西荒王听出了这是嘲讽,脸色一阵僵硬。
倒是沈翊松了口气,似默许了。
心有不快的西荒王,「哼」了一声,便提剑冲我攻来。
我尚未拔剑,就听到了耳边一声锵鸣:「铮!」
抬眼那一刻,我看到了褚子玄,他如那日一般,挡在我的面前,如我的身前盾。
褚子玄膂力过人,接招很是轻松,见西荒王退步,这才抱拳行礼,「娘娘金贵,哪能磕着伤着?倒不如让末将比试,末将乃是一介武人,纵使输了也不丢人。」
他来的可真及时!
我笑了笑,如当年身在疆场一般璀璨耀眼。
西荒王看出古怪,顿时豪放大笑,「看来大瑨的皇后真是坐拥人心,魅力无限,连小小比试都有人为你出头。」
话音刚落,我心中顿惊,忙不迭地看向了沈翊。
他的脸色不大好看,甚至对我有一闪而过的怀疑。
褚子玄问心无愧道:「臣子只为忠君之事,西荒王总不至于打得过女人,却打不过男人吧?」
我潇洒收剑,同仇敌忾,「我大瑨能人异士居多,西荒王可以涨涨见识,如此,本宫暂且告退。」
西荒王没有得逞,不知有多么气急败坏,他一咬牙,朝着褚子玄猛扎一剑。
我在远处看着他们的一招一式呼云啸雨,时沉时缓,可西荒王蛮力火大,比不得褚子玄快稳准。
终于,胜负既见,是褚子玄稍微让招,打成了平局。
「承让。」
「哼!是你赢了。」
西荒王愤然把剑扔在桌上,自顾自的饮下了一壶酒,似被人拔了利爪的雄狮,难再威风。
沈翊趁时趁势,敬了一杯酒,面上可见些许快意,「朕的人唐突了,西荒王莫要同他计较,来,继续饮。」
「喝。」西荒王回以假笑,眼神意味深长地瞄着我,还有褚子玄。
褚子玄将要退下,沈翊将他唤住,「褚卿护我大瑨颜面,可以讨个赏赐,你说吧,想要什么?」
9
只见褚子玄微微一愣,「这是臣应该做的。」
「你做的很好,不赏的话,岂非显得朕太过吝啬?」
既然如此,褚子玄只好苦恼地想了想,目光无意间看到了沈翊面前那一盘茶酥,「不如就赏臣这份点心吧。」
「准。」沈翊拂了拂袖,脸色却骤然冷了下来,他转过头,怀疑的眼神始终停留在我的身上。
那一盘茶酥是我亲手做的,沈翊知道。
我低着头,一腔言语梗在喉头,隐隐生疼。
回到了栖凤宫,只有我和他。
风雨骤来,叫人仓惶。
沈翊醉气熏天的欺近我,似笑非笑着,「朕都看不出来,皇后还有这么大的魅力,真是朕小觑了你。」
我皱了皱眉,「陛下,你误会了,今日之事定是西荒王的诡计。」
如此一说,他倒是清醒了,「是,皇后慧眼,当然一眼就看得出来西荒王意欲挑拨离间,哪像朕,只会被人蒙在鼓里。」
这话令我大为不快,「臣妾与陛下同心同德,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反倒是陛下,终于坦言不喜欢臣妾打打杀杀的。」
「你做你自己就行,只是从今以后,朕不许你再接近其他男人,你听懂了吗?」
「听陛下的意思,是吃醋了吗?」
这是头一回见他吃醋,我心中潮落潮起。
原来我的付出还是有回报的。
沈翊垂着眼眸,若有所思一般,过了好一会才说了一句:「朕是天子,能吃谁的醋?皇后多心了。」
他迷迷糊糊伏在我身上,呼吸绵绵,模样迷人,可我却猜不透他是不是口是心非,就这样睁着眼睛到天亮。
也是从这天起,沈翊来往栖风宫频繁,连着我的剑也被他收走了。
在这宫里,流言就像云雨不断,恩宠就像是风水轮流转。
我得宠了一段时日,就有人失宠了一段时日,最按捺不住的,当属莞儿。
中秋佳节,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寻常人家得以享受天伦之乐,可后宫女子哪能?
不过我能,我是皇后,只要沈翊应允,我便可以出宫探望爹娘。
正在犹豫之际,莞儿就来到了院里。
我看向了沈翊,眉头一挑,计上心来,「陛下还没有见过民间是如何过中秋的吧?不如,我们一道回将军府,路上还可以体察民情。」
沈翊眸光一动,似乎有意,「皇后心思细腻,朕甚感欣慰,就依你的吧,朕会命人安排出宫的仪仗。」
我这一招先下手为强,成功了。
下一刻,莞儿却慌了慌,连忙走到沈翊面前,扭捏作态了一番。
「陛下,今日是中秋,旁人能与家人团聚,臣妾虽无法如愿,但只想陪着陛下,即便没有家人陪伴,有夫君在身边也是极好的啊。」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关于如何拿捏男人的心思,莞儿做得炉火纯青。
我还是小觑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也在犹豫着是争,还是不争。
10
「既然妹妹想要人陪,不多本宫一个吧?」
我开了口,想试试莞儿的态度。
莞儿面色微僵,皮笑肉不笑的。
「皇后姐姐不是要出宫陪家人吗?」
「妹妹寂寞良久,陛下一个人陪着哪里够?合该多请几个姐妹过来,你看如何呢?」
「妹妹岂敢奢求,只要陛下就好了。」
「借此机会,姐姐也好向妹妹讨教讨教,难道妹妹不愿吗?」
最后,莞儿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了。
我派人请了其他姐妹到宫里,并嘱咐她们带上自己擅长的乐器。
栖凤宫里曲弦迭奏,杯觥交错。
我见所有人都是快意,唯独莞儿死死咬着鲜艳的唇瓣。
只要有人在,她就没有下毒的可乘之机。
这便是我的如意算盘。
酒饮一半,沈翊拿着杯,摇摇晃晃间,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一阵惊慌失措,吓得退了又退,连忙去宣太医。
我将沈翊扶到塌上,探了呼吸,脉搏,始终怀揣忐忑。
「陛下?陛下?你醒醒。」
没过多久,太医火急火燎地赶来。
一阵切脉,灌药,沈翊才醒来。
沈翊躺在塌上,质问太医道:「朕这是怎么了?」
太医如实告知:「陛下,有人在您的饮食里下了慢性毒,遇酒催发,致人昏迷。」
我心中一乱。
绝不可能!
这些日子,我已经在照顾沈翊的一饮一食,半点不敢马虎,除了……
我意识到方才只有莞儿在不停地灌醒酒汤给沈翊,眼眸灼灼地看向了她。
这时,有人开始嘀咕了。
「这些日子只有皇后陪着陛下,莫非……」
「吃的用的都是皇后准备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谋害陛下可是砍头的罪名啊。」
莞儿见风使舵,当即就指着我的鼻子,「皇后姐姐,你怎能如此歹毒?你不能因为陛下专宠莞儿,就这般私心报复啊。」
我从未想过恶人行恶也就罢了,还要倒打一耙。
沈翊面带肃冷的看着我,「皇后,是你吗?」
我跪在地上,语气铿锵,「绝不是臣妾,而是另有其人。」
「呵,你以为朕看不出来吗?」
「臣妾之心,日月可鉴。」
只听到沈翊冷冷一笑,「亏得朕以为你变贤淑,变大度了,可却是个毒妇!来人,将她打入冷宫,剥去皇后仪制!」
我看着他翻脸无情,心如刀割,「当初是殿下要臣妾做这个皇后,今日也是殿下说废就废,难道在陛下眼里,臣妾就这么微不足道吗?」
他盛气凌人,「是你做出来的恶事,还要朕如何看重你?」
我觉得可笑至极,「同是救了陛下一命,为何莞儿待你好就是好,臣妾待你好就要遭受怀疑?这不公平!」
沈翊目光一凛,示意其他人速速退去,只留下了一个莞儿。
「陛下这是默认了吗?」
我讽刺地笑了笑。
他一个挥袖,怒火难平。
「难道这还不公平吗?本属于莞儿的皇后之位,朕却给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我心中一震,被真相狠狠地割了一刀,「所以……当初陛下为何要娶臣妾?」
11
「那是因为当时朕需要你们将军府作为仰仗,朕不得已而为之。」
「那臣妾呢?你可曾有过半点喜欢?」
沈翊扭过头去,有着天子的傲慢。
「你自己心里清楚。」
「臣妾知道了。」
我本打算将凶手供出,奈何门外的侍卫已经冲了进来,将我围在其中,令我无法抵抗。
于是,我缓缓站起身来,将凤冠,金钗,华服,一一解了下来,只留件素衣裹身。
我有我的傲气,哪怕此刻落魄,也绝不会低头。
「我有脚,自己能走去冷宫。只是若有一日陛下恍然大悟,我也绝不回头了。」
我孑然一身,安安静静地走了出去。
皇宫深夜漫长,只有素月跟着我的身后。
到了冷宫,我看着这昏暗如同地狱的地方,缓缓地跨过门槛。
这里没有灯,没有树,寂寥催着人心煎熬。
素月跪在我的身边,伏地痛哭,「娘娘,奴婢知道那不是您做的,您受委屈了。」
我摸了摸素月的脑袋,恍惚地看着地上一池水,映着天上一轮月圆,「结果到头来,我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罢了。」
冷宫不比栖风宫,简直一个天一个地,我从皇后跌落成弃妇,也是如此。
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收到冷宫外的任何消息,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我。
他们视我为冬日的野兽,虽在蛰伏之中,但可惧可畏。
殊不知,真正的野兽正得意快活。
素月是个肯吃苦的姑娘,若是没有我拖累,她可以出宫,寻一户好人家嫁了。
我也好将身上仅存的首饰送于她,叫她不必再跟着我受苦受累。
可是她拒绝了。
「无论身在何地,奴婢都会跟随娘娘。」
「可是跟着我,总归是没有前途的。」
「谁说跟着娘娘没有前途?奴婢就觉得娘娘是有福气之人。」
「我知道你眼力好,但我自己却看不出来。」
「娘娘是好人,会得上天眷顾的。」
「但愿吧。」
我就随口一说,从未放在心上。
不过老天确实眷顾了,只是眷顾的人不是我罢了。
十月初雪纷纷,莞儿有了身孕,喜事传遍了整个宫里,后位易主也跟着传得沸沸扬扬。
我坐在冷宫里,无暇去听素月满嘴叨叨的「不公平」,反而是在发愁,该不该将这首饰挪一部分出来,换得一些炭火。
庆幸的是,看管冷宫大门的两个侍卫被将军府买通了,在夜里雪中送炭,令我感到了冬日的一丝温暖,还是来自于我的家人。
真的,我想家了。
若当时我听出了娘的言外之意,是不是就会犹豫,至今没有嫁人呢?
素月高兴坏了,「从前觉得有花不完的银子就是喜事,现在看来,冬日有一盆火,最是幸福不过了。」
我笑了笑,「别人有喜事,我也该有一件自己的喜事了。」
素月眨了眨眼,安慰道:「娘娘,您别灰心,总有一天我们能出去的。」
「嗯。」我点了点头。
我几经挣扎,终是想通了。
12
我要和离。
再炽热的心,也会因他人冷漠而失了温度。
他若喜欢我,在意我,一定会查清真相,还我清白,而不是将我置之冷宫,不闻不问。
我也明白了,他不喜欢我舞剑,不喜欢我做的茶酥,更不喜欢我,我的情,是被他一点点消磨殆尽的。
与其到时候一无所有,不如我先发制人,至少还能保留一丝颜面。
是啊,现在能让我高兴的喜事,就只有和离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出去的机会,来得甚合时宜。
月尾拿新炭时,听两个侍卫说:「陛下得了感染人的红疮,满宫里在找侍疾的人选。」
「平日里那些个贵妃啊,美人啊,恨不得贴在陛下身上,如今听闻陛下染疾,反倒一个个猫了起来,全都借由推辞,就连莞妃娘娘也不去探望。」
我将炭交给了素月,不忘叮嘱她说:「你先烤火,我出去一趟。」
素月愣在原地,见我去寻了块垫脚石,打算爬墙,便放下了手中的炭,「娘娘,奴婢来帮您。」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我终于爬到了墙头上,看着地面厚厚的雪层,两眼一闭,跳了下去。
我虽轻巧落地,但一不小心扭到了左脚,忍着疼,顺着墙壁走到了尽头,迎面撞了个人。
「谁?」
「娘娘?」
我揉着脑袋,仰头看着这身形高大,俊郎卓然的少年,一笑扬眉煦目,像是打破冬日的太阳。
「褚子玄?」
「娘娘,正是末将。」
今夜仔细一瞧,他竖着发,穿着盔甲,很像我十二岁那年偷偷摸摸穿着爹爹战衣时的样子。
想了想,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原来,我最喜欢的模样不是皇帝,而是少年。
褚子玄一脸费解地看着我,「娘娘,末将长得很好笑吗?」
「不好笑。」我摇了摇头,继续走我的路。
「娘娘,您的脚……还是让末将扶着您吧。」
「不必了,你回去吧,让人瞧见了不好。」
我固执地往前走着,褚子玄却在身后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我依旧能够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我脚下的影子一样。
「你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末将有责任保护娘娘。」
「可我不是了,你不必多此一举。」
「娘娘不惜爬墙也要出来,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娘娘走自己的,末将跟自己的,并不妨碍。」
我心想着:「这人真是个憨货!」
可他说得很对,我做什么肯定有自己的理由,连褚子玄这个憨货都知道,沈翊却不知。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走到了沈翊的寝殿。
门外,一众嫔妃撑伞雪下,阒然无声。
有人看到我来了,倏然惊呼了。
「这不是那弃妇吗?她怎么来了?」
「真是个不怕死的。」
「陛下不会见她的。」
……
13
冷嘲热讽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却没有阻止我的脚步,踏上台阶时,正好走出了一位太医。
太医虽白布蒙面,但犹见他的诧异之色,「你……」
我泰然自若,「不是要挑侍疾的人选吗?我就是。」
「侍疾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你要三思啊,得隔一个时辰察看陛下是否高热,稍有不慎,自己也会染上的。」
「我知道,你去通禀就是了。」
一声叹息过后,太医满脸的无可奈何,转身走了进去。
雪夜的风很大,我还是能听到里头的沈翊说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我没有犹豫,迈了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躺在塌上的沈翊显然憔悴了许多,病气加上红疮,再好的容貌也让他多了颓意。
「陛下。」
「嫣儿,你真来了?」
沈翊转过头来,却在我的身上呆滞了目光,「你的腿……」
我摆了摆手,「无碍,只是一不小心弄的。」
他没有言语,只是高傲的别过头去,让人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我从太医手上接过白布,蒙好了面,又在身上洒了一遍酒,坐在他的身旁,离得远,这样酒味不呛人。
「这才多久,你就与朕疏离了?」
听起来像是孩子气话。
我目光淡淡,「从未亲近,何来的疏离?陛下,你说是不是呢?」
这话也不知道刺疼了谁,后续没有人接茬。
良久,沈翊有些不悦的语气,「朕不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来,你不必委屈自己。」
我轻笑一声,「陛下若是不喜欢见到我,我可以回去。」
将要动身,他激动的一声喝住了。「慢着,你别走。」
我只好坐了回去,表情略显无奈。
从前怎么不知道这男人这么难伺候呢?
沈翊幽幽一叹,忽而看向了我,「还记得朕说过的那句话吗?」
我疑惑了,「哪一句?」
「朕说过,从来只听说过有女子想要嫁给朕,只有你不同,你想保护朕,这已经算是第二次了。」
当年这话很是动人,如今的我心如枯泽,再也不会掀起波澜了,「我已经记不得了。」
沈翊瞧我的眼神甚是诧异,还带着一种挫败感。
「你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吗?不是你说的吗?身为皇后,理应大度。」
「陛下不知,只要喜欢一个人,都不会大度,这无关身份。」
「朕……」沈翊被噎住了,有些面红耳赤的样子,「你这是在怪朕吗?」
「我不敢。」
「你敢!」
沈翊有些冲动,试图起身与我争执,不料他一手打翻了床头的香炉,里头的东西打翻了一地。
我看了一眼,发现了一个很眼熟的东西,如那时候素月拿给我的失魂药一模一样。
「她还不肯罢休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沈翊还被蒙在鼓里,我打算和盘托出。
14
将东西放在他的面前,我解释说:「此毒名叫失魂药,无论是放在香中或者饮食中,都可以慢慢浸入脏腑,久之伤人性命。」
「陛下好好想想吧,我在冷宫里,哪有机会给你投毒呢?」
「还记得那一日你毒发的时候吗?我其实想告诉你,除了我,只有莞儿陪伴你的时间最长,可你却不听我的解释,直接将我打入冷宫,若非现在亲眼所见,恐怕你始终是不信我的。」
「爱你的人,你弃若敝履,害你的人,你视若珍宝。」
沈翊的瞳眸渐渐放大,难以置信过后,是极致的愤怒,「那个贱人,居然敢……朕要问清楚,她为何这么做!来人,快来人!」
我将那毒物扔进了火炭里,烧得一干二净。
见我没有言语,沈翊便想法子哄我。
「嫣儿,是朕错怪你了,若你愿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我的心像是被人堵上了一块又臭又肮脏的烂泥在伤疤上。
「陛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随口一句从头再来,就可以消磨从前。」
「可你知道朕是被蒙在鼓里的啊。」
「若我怪你,就不会来了。」
沈翊松了口气,终于露出了微微一笑。
「陛下,待你病好了以后,能否答应我一件喜事?旁人有,我也想要。」
「只要你开口,哪怕一百件朕也答应你。」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手想伸过来,又有所顾虑地收了回去。
夜里,我与他之间隔着一盆火炭,更像是隔着银河万里。
一个人是热的,一个人是冷的。
「嫣儿,朕之所以那样宠着莞儿,是因为她曾救过朕一命,新婚那一夜,她的旧伤隐隐发作,闹着不肯吃药,朕才会做出选择,朕应该早点向你解释的。」
「至于喜不喜欢……朕与你年少相识,总归是有的。」
「……」
我没有睡着,更没有回应。
倘若重修于好,真的能够冰释前嫌吗?
其实不能。
若心死,眷恋消散,还谈什么喜欢?
一连半个月,我点灯熬油,日夜守着他,不敢有半点马虎。
直到寝殿的大门打开,我才知道,沈翊这一劫是过去了。
沈翊痊愈后,先是叫来了太医,确认无恙了才彻底放心,后叫了人去将莞儿带来。阵仗很大,像是动了真格的。
我知道沈翊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围成四方的红墙。
原来,这是一个「囚」字,不论是栖凤宫,还是冷宫,都像这个字。
15
莞儿被人押来的时候,还在小心翼翼地捧着小腹。
那是她的保命符,她不敢怠慢,只是一见我,登时就破口大骂。「是你这个冤魂不散的害了我,是你!」
我朝着她走去。
从前的莞儿极美,不论穿戴什么都是惊鸿一面,如今看来,钗落发乱,倒像是一个市井泼妇。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就算咬死我,罪孽还得自己背。」
「你!」莞儿怒目而视,一时冲动的想要扑出来。
她怀里一枚玉佩「叮当」落地,磕出裂痕。
我小心翼翼地捡起,看清了玉佩上一个「暻」字。
「快还给我!」莞儿比方才还要激动,恨不得朝着我扑来。
我似乎明白了。
我听爹说过,前年圣驾出巡,他作为护佑将领,难得见到了从北境回来的暻王。
将所有事情重叠,我冷冷一笑了,「原来你当时要保护的人是靖王,并非陛下。」
莞儿神魄震荡,霎时间僵直如木头一般,却也没有否认……
我看得出来,她眼底有泪,「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你救过陛下,为何又要害他呢?原来你是在替靖王筹谋。」
「你闭嘴!」莞儿声嘶力竭,两行清泪落下,「你以为只有你是年少相识,我就没有青梅竹马?」
「那一剑根本没毒,是我事后灌了伤身的汤药,至于这孩子,也不是我想要的。」
「可那又如何呢?卓嫣,其实你比我还可怜。」
我一怔,黯然失笑。
然后我将玉佩放回了她的怀里,「或许只有这一刻,我才是真的羡慕你呢。」
她哽咽了几回,终于能够放肆地大哭一场了。
不过片刻,里头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听着都让人觉得肉疼,那摔得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我等了许久,莞儿终于被人抬了出来,只是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几近凋零在了风里。
沈翊走了出来,得知真相令他又恨又无奈,「嫣儿,你想要的喜事,同朕说说吧。」
起了身,我对着沈翊行了大礼,「我要的喜事,就是一纸和离。」
「和离?」
我看不到沈翊的表情,只听到他骤然愤怒道:「不可能!你怎么肯……朕不信你做了这一切就是为了和离,难道你不想要你的皇后之位了吗?」
「皇后之位太重,不如一纸和离来的轻松。」我抬着头,目光坚定如磐,凭谁都无法动摇。
「你不会的。」沈翊步步欺近,气愤得整个胸膛都在起伏,「朕不会答应和离的。」
他抬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痛入了皮骨……
「来人,将皇后带下去,让她面壁思过。待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朕。」
「唉。」
我沉沉叹了口气,心道:不过是从一个旧火坑掉进了一个新火坑。
16
囚禁我的地方不是冷宫,是原来的栖凤宫。
衣食,火炭,被褥,一应不差,唯独没了自由。
不过我是喜欢自由的。
为了抵抗,无论沈翊派人送来什么,我都挡在门外,哪怕是吃的。
就这般,我熬了好几天,差点两眼冒金星。
素月跟着我,也是一肚子犯酸水,瞧见个凳子腿都以为是大鸡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溜门撬锁逃出去,素月就不见影子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敲了敲窗户。
打开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是褚子玄。
「你怎么来了?不怕死吗?」
「怕死,但不能不来。」
褚子玄怀里揣着鼓鼓囊囊的东西,摊开一看,有酥饼,肉卷子,糯米团子……还有一盒化瘀膏。
「听人说,娘娘与陛下怄气,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末将有些担心,特意过来看看。」
「你不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吗?」
其实我从未想过,在这个世上,除了爹娘,还有一个人愿意惦记我。
褚子玄笑得明朗,还是那般扬眉煦目,可他的心怀是坦荡的,是真诚的。
「娘娘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不领情呢?」
等素月回来的时候,我将一半吃的分给了她。
「娘娘,这是谁带来的?真是太贴心了。」
「一个……一个朋友。」
「朋友?」
「娘娘是好人,朋友也是好人。」
听着素月纯真的言语,我笑了笑。
我问过褚子玄,为什么要靠近我,我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莫须有的缘分。
褚子玄摸了摸脑袋,为难了半天才开口,提到了一个人。
「娘娘之前不是学做菜吗?你宫里的厨娘阿熹,是末将的妹妹。」
「我想起来了,她竟是你的妹妹?」
「嗯,其实是末将向人举荐了妹妹做你的厨娘,只想让妹妹替末将报答娘娘。」
「可你已经报答过我了,在西荒王拿剑指向我的那一刻。」
「那不算什么,救命之恩,岂能如此草率?」
「草率吗?我不觉得。」
我冁然一笑,彻底释怀了。
有一个人将我推入囹圄,有一个人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心想着,倘若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愿意追随后者。
「你三番两次救我,为什么?」
「因为娘娘是个好人,即便是素不相识,也能够诚心相待。」
我看着他,神情认真。
「我要听真话。」
「末将……」
褚子玄忽然对上我的目光,无比诚挚,「因为你的善良,所以末将喜欢你。」
这是我平生听到的第一句喜欢,令我又悲又喜,笑中带泪。
「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若有一日我再度身陷囹圄,你还会来救我吗?」
「会。」
他毫不犹豫。
我信誓旦旦,「好,我决定了,我要自由,我要离开皇宫,只要有人带我离开,我一定奋不顾身的跟他走。」
「你想清楚了?」
「对。」
褚子玄看着我,「那你等我,我一定会让你自由的。」
17
一晃又过了几天,我和素月都是靠着褚子玄给的那些食物熬过去。
外头的人不知道我过得怎样,大概是将我宁死不屈的情况告诉了沈翊。
门锁被人打开的那一刹那,是久违的光明。
沈翊焦急万分地走了进来,一见我,眉眼都是心疼。
「你就这么绝情,死活不肯向朕低头吗?」
「若是低头就能和离,那我现在就低。」
我走到他的面前,刚要放低姿态,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许是铭记了先前那一巴掌,我有些畏惧地挣脱了。
「朕不会同意和离的。」
「那我就继续面壁思过,直到你答应为止。」
「你!」沈翊气急了,可还是不忍心,「嫣儿,朕知道你心里有气,这些朕都会一一弥补给你的。」
我笑了,「陛下见过钗断能重合,镜碎能复原的吗?」
这一刻,沈翊似乎明白了。
「决定了?」
「决定了。」
「好,拿笔墨来。」沈翊一时赌气,大袖一挥,让人拿了笔墨。
我看着他将和离书一字一字地写下,心中溢满了激动。
待他签字落印,我万般欢喜地将和离书呈在手里,下一刻,哭得一塌糊涂。
「曾经的誓言就让它见鬼去吧,陛下,我们两不欠。」
18
两年后,阳和启蛰。
人潮拥挤的大街上,人手一只花灯。
「子玄,我看不见。」
「你到我肩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来。」
我够着褚子玄的背,借了他的光,终于可以看清前头高台上那迎风而舞的祭司。
听街坊邻居说,这是朝廷从西荒请来的高人,若是她接了谁的花灯,赠与神明,来年一定顺心顺意。
我是个武人,虽是第一次见识翩若惊鸿的画面,但也觉得仅凭一盏花灯就能换来一年的祝福,未免夸夸其谈,加上人实在是太多了,还时不时地挤着褚子玄,让我打了退堂鼓。
「要不……咱们就别去了,谁知道排到咱们的时候,她还肯不肯收这花灯。」
「那怎么能行?你说了想去,我肯定要带你去的。」
「天上去得吗?」
「……去不得。」
「天涯海角去得吗?」
「……也去不得。」
我顿时噗嗤一笑,洋洋得意得很,「早知道我就去陪素月了,如今她有了孩子,可比你有趣多了。」
褚子玄倒是惯着我,「嫣儿,你就别笑话我了,你只说,还想不想去?」
我看着这汹涌如同潮水的局面,想到了一个词:「人心所向。」
即使如此,为何不去?
「子玄,冲啊!」
「好咧。」
褚子玄也是武人,想要从这些人群中穿过,简直轻而易举。
「嫣儿,快到了。」
「我瞧着呢。」
「嫣儿。」
不知是谁唤了我一声,我四处望了望,就当是幻听了。
「嫣儿。」
那声音一再响起,虽然被嘈杂淹没,但我还是想到了一个人。
我拍了一下褚子玄的脑袋,「你听到有人叫我吗?」
「有吗?」褚子玄转过身去。
人群中,沈翊穿着一身明黄色长袍,身形俊逸,眉眼焕然,有一种天子蕴藉,他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圆润可爱的男孩。
这一幕,令褚子玄不知所措了,「嫣儿,咱们该怎么办?要不要打声招呼?」
我扯了一下他的耳朵,无奈地叹气,「就算你辞官了,不还得尊称他一声陛下?」
「嫣儿说得对。」
「憨货。」
闹归闹,到了沈翊面前,我与褚子玄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草民见过陛下。」
沈翊比从前多了一些稳重,「免礼。」
我看了一眼沈翊怀里的男孩,「想必这位就是小皇子了吧?」
「嗯。」沈翊对着孩子很是疼爱,「朕为了保住这孩子,准许莞儿同暻王一同入葬。好在他更像朕,无论是模样,还是性子。」
我虽然已经不关心皇室那些事了,但听了之后难免感到惋惜。
「那你呢?你过得可好?」
「我?」我楞了片刻,往事既已淡忘,不如笑着释怀,「我很好,不用再做孤独的月,而是众多之一的一颗星,虽平平庸庸,但心满意足。」
(全文完)
作者:蜉蝣不暮
备案号:YX01Jdm1e01xzbAn8
发布于 2022-03-01 19:23 · 禁止转载
还剩 6 天到期,最低 9/月续费免费参与千场课程
远山长
凤凰蛊:美人无归路
甜不辣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