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曾是惊鸿
曾是惊鸿
凤凰蛊:美人无归路
壹
我能入宫,靠的是一张脸,还有赵氏一族费尽心血的培养。可我贵为嫡小姐,要是我不愿意,他们也无法逼迫我。
「美人,皇上今晚召您侍寝。」
传召我侍寝的旨意,从来都是周钺身边的李福亲自来传,这是大明宫里独一份的恩宠。宫里人人都眼红的福分,放在我这里却是不咸不淡的一句遵旨。
没有皇后娘娘的久盼之喜,也没有陆昭仪的枯坐一夜等不得。周钺的恩宠在我这里,来得轻而易举。
坐上凤鸾春恩车,听着铃铛一路响,马车外的议论声窸窸窣窣,长安城关于我的传闻,传得早就沸沸扬扬了。
李福扶着我下了马车,走进紫宸殿时,宫女接过我的披风,所有人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
周钺坐在御案前,烛火葳蕤,映得他俊秀的脸庞格外温柔。
和李润辞的明朗不甚相同,周钺这人脾气古怪。世传他暴虐成性,相处这几日看来,无非他就是有些严厉,倒也不至于暴虐。
我熟练地在他旁边站了,伸出手给他细细研墨。知道我来了以后,他放下手里的御笔,揽过我的腰把我抱在怀里。
「轻轻来了。」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头,细细的吻便落在了我的耳畔。
我只是揽住他的腰身,「皇上不看奏章了吗?」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看便不看了。」他抱着我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了床榻。
宫女们跪在地上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我也从一开始的生涩害怕到如今面不改色。
我进宫这一个月以来,除去身子不利爽的那几日,其余的日子都是睡在紫宸殿。
周钺极宠我,待我也够耐心温柔。哄着我,对我的要求,只要不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过分事,皆是有求必应。
我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自己的韶光殿,不出去生是非。做他宫里以色侍君的赵美人,不争不抢,又足够漂亮。
烛火阑珊,他温柔地和我缠绵,和初次的害怕不同,我已经学会了回应。
他让我叫他阿钺,我也照做。
而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乳名,「轻轻,轻轻。」
大明宫里的人都觉得周钺待我极好,甚至皇后娘娘也觉得地位不稳,频繁传我到重华宫问话。
要是皇后娘娘有所动作,都会被周钺拦下来。周钺愈发宠我,这事甚至牵扯到了前朝去。御史上书劝周钺,甚至有的还希望将我打入冷宫的。
不过他们还是觉得,以色侍君主,不能得长久,新鲜劲儿过了,周钺便不会再理会我了。
壹
长不长久的,对我来说没多大的意义,左右都是在这宫里消磨日子。赵氏一族送我进来,原也不指望我能有什么作为。
到底皇权面前,我这样的女子不过是微不足道。赵氏在前朝的脸,我在后宫也能过得安稳些,赵氏借着我的风也略微有些好处。
我不爱周钺,嫔妃们的勾心斗角我也懒得去掺和。只是偶尔抬头望天,收回视线时瞧见那高高的宫墙,心里难免怅然。
日子也一天天过,偶尔来找我说话的也就只有陈昭仪。我俩打闷逗趣儿,聊聊宫闱八卦,或是赏花赏月,过得也算自在。
「我听说,李大人娶了王家的嫡小姐。」
茶盏在我手里抖了抖,碰撞出些清脆声响。耳边蝉鸣阵阵,天儿又闷热,吵得人实在是心烦。
我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稳了稳心神,「倒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也算是天作之合。」
陈昭仪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屏退宫人后接过我手里的茶盏,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姐姐知道你得宠,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算是我多嘴说这一句,如今阖宫上下都在传,李大人当初和你可是情投意合,就差私定终身了。」
「姐姐也愿意信这些闲言碎语了吗?不过见过几面罢了。我出身一般,可不敢攀那高枝儿。」
我抽出自己的手,在陈昭仪手上拍了拍。这话说得三分是真,骗人足够了。
陈昭仪不疑有他,暗暗骂了几句乱嚼舌根的人,便把话朝别处引去了。
晚些时候周钺来我宫里时,我靠在门前发了许久的呆。披风落在肩头时,我才发现他来了。
「臣妾失仪,还请皇上赎罪。」
周钺笑着摇了摇头,和我一同靠在门前,盯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星河璀璨,明月高悬,日子倒是极好的日子。
「你和李卿的事,我隐约是知道些的。」周钺没看我,一直盯着天上看。
我侧目看了看他,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皇上这么说,是想问些什么吗?」
「轻轻如今是在难过吗?」
我沉默了,难过吗?或许是有的。可该流得泪早流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该送回去的东西一并送了个干干净净,为何如今听到他的婚讯,心里还是会突然一阵钝痛,脑子昏昏沉沉许久缓不过来呢?
「别的女子,此刻怕是已经跪在地上解释了。轻轻倒是好,还有心思发呆呢。」周钺笑着揽住了我,低头亲了亲我的眉。
「臣妾不想欺瞒皇上。」
周钺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我的脸,「轻轻,我多想你能骗骗我也好。可我就偏偏喜欢你如今这个样子。」
他将我抱在怀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我的脸。李润辞的脸如在眼前,愈发叫我心里不甚爽快。
没进宫时,我确信我会嫁给李润辞。我甚至想好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是李家庶子,赵氏一族又是靠女子上位的不得脸门面,我配他还是配得上的。他满脸通红地和我说要上门提亲时,我也是满心欢喜的。
可那日我等了许久,等不见来人。
从天光乍现等到日暮西垂,等到饥肠辘辘,等到冷风刺骨。我以为他是有事耽搁了,可他身边的茯苓抬着木盒来时,连抬头看我的勇气都没有。
盒子里装的是这些年来我给他写的信和诗词,我以为鸿雁传书,积攒相思,我和他就能共白首。
可茯苓吞吞吐吐间,说是,「少爷不会来了,三小姐不必等了。」
我想他一定是遇到难处了,或者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怪他,我可以等。今日来不了就明日,这个月不行下个月,明年也成。
可茯苓哇一声就哭了出来,跪在我面前说,「三小姐,少爷娶不了你,你别等了。」
「为什么不能娶我?就算是不能娶我,也该他亲自来告诉我,叫你来算什么?」我生气了,和以前闹脾气不同,我是真的生气了。
或者说,我害怕了。
我不明白,明明前一日他还信誓旦旦的,怎么过了一夜,他就反悔了呢?
「昨夜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夜之间就成这样了?」我抓着茯苓的领子问他,想从他嘴巴里得到些答案。
茯苓只会哭,哭够了便抽噎着解释,「少爷昨日去和老爷说要来赵家提亲,老爷打了少爷一顿,说是……说是赵家人配不上李家人,就算是三小姐是嫡小姐出身,也……也配不上。」
「润辞还好吗?李老爷下手重吗?」我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茯苓愣了一下,张着嘴巴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提起裙摆就走,「我去看看他。」
找丫头给我拿了幕篱,我火急火燎地就往马车里钻。茯苓磨磨蹭蹭不知道要做什么,我让他快点赶着马车,往李家去。
马车只能停在后门不远处的巷子里,我进不去李家的门,只能靠着茯苓的指引弃了幕篱从狗洞钻进去。
夜里露重,我顾不得裙摆衣袖沾了泥土。艰难地从狗洞里爬出来时,墙这边是一片光亮。
我跪趴在地上,眼前是几双锦鞋。讪笑讥讽声忽就传来,我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行了,给钱给钱。」
我猛地抬起头来,是李家另外几个少爷。
「润辞呢?李润辞在哪里?」我赶忙爬起来,暗自稳住自己。
「这不会是真情实感吧。」身形略微消瘦些的那位轻佻地看着我,伸出手要往我脸上靠。
我赶忙躲开,「润辞在哪里?」
他们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我,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茯苓跪在一旁不敢说话,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茯苓,带三小姐去修竹院。」
说话的人是个看起来身子不大好的人,那人我见过几次,也听润辞提过,是李家嫡子公子,李攸宁。
他说话自然是管用的,茯苓得了令便带我去修竹院,那几个人见到了李攸宁便不敢放肆,低着头安分站在一旁,只是嘴里小声说这些什么。
我来不及给人道谢,跟着茯苓往修竹院去。修竹院满是竹子,润辞喜欢竹子我也是知道的。
推门而入时,满屋子都是药味,隐隐约约还有些难闻的血腥味。
润辞他就趴在床上,听到声响便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见到我时瞬时挣扎着要爬起来。
我顿时红了眼眶,跑上前跪在他床前。他有气无力地笑着,抬起手要摸我的脸。
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我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贴近我的脸,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阿姀,你怎么跑来了。」
「茯苓和我说,你不娶我了,说你被李老爷打了。」我委屈地和他诉苦,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孩子。
他眉头一蹙,「我没有吩咐茯苓去,定然是有人指使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对我的。」我赶忙点着头,他扯着嘴笑着。
「别哭了,阿姀。」
我听话地止住了哭声,抬手擦了擦眼泪,他满脸都是汗水,背上的中衣下隐隐渗出些血迹,我心里一酸,别过脸去将涌出来的泪擦干净。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轻声道,「阿姀,我们私奔吧。」
我转过头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好。」
「三小姐。」李攸宁推门而入,声音有些不悦。
他站在后面咳嗽了几声,「奔则为妾,届时不只是三小姐身份不光彩,就是赵家也必然遭人诟病。」
「我身子不大好,润辞是父亲中意的未来掌权人,就算三小姐不为自己不为赵家,也请三小姐为润辞想想。」
「大哥,我只要娶阿姀,我不要什么李家。」
「李润辞,你母亲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小姐,你就甘心让她一辈子做妾遭人白眼,或者说忤逆父亲,将你十数年努力付诸东流,就为了娶一个对你毫无帮助的女子,就只关心你所谓的爱吗?」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为了权势而抛却我真心实意喜欢的人吗?」
「阿姀嫁不嫁我,和我能不能接手李家并没有什么冲突。」
润辞气急,猛地咳嗽起来。我给他倒了水,喂他喝下。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爬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走,阿姀,我们离开这里。」
他背后还渗着血,双腿也止不住地打颤,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李攸宁没想到他会这么倔,伸手要拦,他怒目横视,「大哥,这样的安排,你觉得合适吗?」
我们牵着手走了出来,刘姨娘哭着跑上来跪在我面前。
「三小姐,算我求你,你放过润辞吧。你们缘分就到这里,你不要再折磨润辞了。」
我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她是润辞的娘,是生身母亲。她这么跪着求我,我根本不知道作何反应。
「娘,你起来。」润辞一张脸白得吓人,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不要逼迫儿子。」
「我嫁入李家做妾这么些年,遭了这么多白眼,受了那么多罪,才把你拉扯大。如今你要是为着这个女人一走了之,我便死给你看。」
刘姨娘从袖子里掏出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匕首,抵在脖颈间,瞬间见了血。
我吓蒙了,没想到刘姨娘会这么做。
润辞叫了一声娘,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于是紧紧握住我的手的人便晕了过去,我哭着叫他的名字,刘姨娘赶紧放了匕首让人找大夫。
润辞被抬进了屋,我被一群丫鬟按住堵着嘴拖了下去,李攸宁跟了上来。我吵着要见润辞,他让人绑了我,堵住了我的嘴。
「得罪了,三小姐,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冷静下来。」他站在我面前,见我瞪着他,别来了头。
「我明白你和润辞是真心相爱,若是以前,以你的身份,嫁给润辞绰绰有余。只是以后润辞做了嫡子,三小姐的身份确实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他捂着嘴巴轻轻咳了一阵,「父亲已经和王家议亲,替润辞求娶王家嫡小姐。我母亲去世得早,我身子不行。刘姨娘抬位,润辞迎娶王家嫡小姐后接手李家,只要没有三小姐,一切似乎会更顺遂些。」
他阴恻恻地笑了笑,旋即低眸敛了笑意。烛火灰暗,他神色有些恐怖,我脸上还挂着眼泪,心里一凉。
「三小姐可能愿意做妾,不说王家人容不容得下,就算三小姐做了李家的妾,你觉得赵家人费尽心力培养三小姐,单单是让你做个妾的吗?」
我猛地抬起头来,心下一怔。
「赵家是不会逼你,由着你来。你就能保证,润辞是真的爱你?」他勾着嘴角笑着,走进了些,松开了绑在我嘴上的布条,又把塞在我嘴里的布团扯了出来。
嘴里干涩酸疼,我来不及开口,李攸宁蹲在我面前,「三小姐,赵家和李家,原本也是有些关联的。」
我不明白他说的话,他倒是不着急,咳嗽了两声,伸手挑起我的下巴,「都是养的棋子,不过是执子之人动了心思罢了。」
「你闭嘴,我不会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李攸宁心思重,猜不透也摸不清,我不想再听他胡说八道,把头扭朝一边不想再听。
他伸手紧紧地握住我的下巴扭过去,一双眼睛含笑,「赵家为李家做事,一开始选你培养也是润辞的意思,不过是三小姐确实秀色可餐,让润辞乱了心思而已。」
李攸宁知道我不信,也不着急,缓缓道,「赵家人知道润辞对你死心塌地,趁机借此摆脱了李家的掌控。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告过润辞便就让这事算了,不过昨日润辞要求娶你这事,确实是过分了。」
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利益相关和牵扯,我只知道赵家对我的课业格外上心,一举一动都要管到。
「摆脱了李家的掌控,赵家便送了些女儿出去,巩固了地位。若不是润辞要接手李家,你以为赵家能容着三小姐这么个好棋子和一个外男日日借书传情?」
他松了我的下巴,我疼得几乎落泪。我不愿意相信,他必然是骗我的。不是润辞亲口告诉我,我不会信的。
「三小姐,赵家管你如此严,怎么就偏偏润辞见你畅通无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猛地咳嗽起来,良久后才平静下来。
我仔细回想,似乎才反应过来。我想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可这又是赤裸裸的事实。
他俯身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抬手擦掉了我的眼泪。
「滚。」我哑着嗓子开口道。
他笑了笑,「三小姐这张脸,润辞会如此,确实是情理之中。」
「你滚!」我声嘶力竭地叫着,眼泪流了满脸。
他冷了脸,让人看管好我便离开了。屋子里昏暗一片,我被绑在椅子上,浑浑噩噩的。我仍然担心润辞,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吐了血,不知道他好些了没有。
我似乎是发烧了,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几日,屋外隐约下起了雪。耳边是簌簌声,屋里烧了炭,呛得我咳嗽起来。
门被打开了,我抬起眼皮,看不清人。
「润辞。」
「润辞刚醒,我来看看三小姐。」李攸宁提着食盒,隐约有药味飘出来。
侍从低着头进来,给他在我身旁抬了凳子,又低着头出去,我抬眼望了望,确实下雪了。
门重又被关上,李攸宁在我旁边坐下,取出药碗,用调羹搅了搅,放在嘴边吹了吹又喂到我嘴边来。
我偏过头不愿意喝,他轻轻笑了一声。放下调羹捏住我的下巴将药全部给我灌了进去。
药汁滚烫而又苦涩,我被呛得直流泪。他笑着看我挣扎,灌完后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咳出来。
我几乎要憋死,等到药都喝下去,我的嘴被烫得发麻,肺里难受得一直咳着。
「若不是润辞稀罕你,我可不会喂你喝药。」他拿着帕子替我擦去嘴边的药,动作轻缓,仿佛刚才那个让人害怕的人不是他。
我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眼泪却是止不住涌了出来。
他眉头一皱,轻叹了一声,「润辞纵着你不敢碰你,可三小姐这副样子,确实让人想要做些什么。」
他放下帕子,抬手擦去我的泪水,低头亲了我的眼角。
我大叫着让他滚开,心中大骇。李攸宁像个疯子,行为怪异,性格古怪。以前不听润辞提过,如今更是让我害怕。
他亲了我的眼角,又要亲我的唇,我胡乱挣扎着躲,手脚被缚,我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一口咬了我的脸,我疼得哭了出来。随后便有人闯进来,李攸宁被一把拽开。
是润辞,他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挥手一拳把李攸宁打得一个踉跄。
我被吓得浑身颤抖,呜咽着流眼泪。李攸宁回头笑着看了看我,润辞低吼让他滚出去。
「阿姀,阿姀。」润辞脸色惨白,上前来替我解开绳索,我被绑了许久,期间只是有丫鬟看着我出恭几次,其余的时间都是被绑在这里。如今手脚发麻,又被李攸宁吓到,只能呆呆地呜咽。
润辞一把抱住我,双目通红。
「不哭了,我来了。」他轻声哄着我,他自己都还没好,就要来管我。
他摸了摸我的头,「怎么发烧了,喝过药了吗?他们居然把你绑在这里,赵家人呢?」
我抓住他的手,抬起头来问他,「你还娶我吗?」
他愣住了,我抬头看着他时。他不敢看我,甚至是闪躲。
刘姨娘以死相逼时,我就应该料到是这个下场。
于是我抽噎一声,抖着问他,「赵家和李家,选我培养,是为了什么?」
他满脸震惊,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是为了什么?」
他眼里的眼泪掉了下来,「阿姀,我……」
「你说,是为了什么?」
我在逼他,在逼他告诉我真相。
可他说不出来。
「是为了送去哪里,放在哪个达官贵人眼皮子底下?」
「阿姀……」
我抬手擦了他的眼泪,「刚刚你又承诺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他能得知我在这里,必然是有人告诉他,他能来到这里看我,必然是承诺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赵三小姐夜里偷溜出府,若是要遭受什么意外,对于李家来说,扯一个慌实在轻而易举。
他说不出话来。
「李润辞,是我赵姀变心,瞧不上你一个庶出之子。」我推开了他。
他身形踉跄,堪堪扶住桌子才稳住了身形,「阿姀,阿姀你不要这样。」
我没回头,他拉住了我的手,从后面抱住了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什么也不要了,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去哪里都好。」
我掰开了他的手,挣脱他的怀抱,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风雪飞扬,天光大亮。刘姨娘站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门,见我出来了又有些局促。我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长廊站了人,是李老爷。
那些人都看着呢,我们走不出李家的大门,哪也去不了。或许谁都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他栽了,我也栽了。
雪铺了一路,我扶着栏杆晃了晃,摸索着离开。李润辞跑着追上来,被人拦下。他在我身后怒斥让人滚开,于是他又跑上前来。
我绝情地甩开了袖子,他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我闭了闭眼睛,继续往前走。
若是他执意要走,刘姨娘会以死相逼,李家费尽心机地栽培便付之一炬,更加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俩。即便最后我和他在一起,过些平淡日子,他必然也不会痛快。
他有大好的前途,光明的未来。他迫不得已,他左右为难。
我也该识趣些,就算是他当初情有可原选我做了棋子,不过是命运使然,由不得人罢了。
他趴在地上叫我,拽着我的衣摆,哭着叫我。就算他只是个庶出,可李家是名门望族,他又何曾如此低声下气求过人。
我不敢回头看他,我咬着嘴唇,把衣摆拽过来。他拽得用力,我听到布帛碎裂,衣摆就这么被扯碎开。
用的力太大了,我竟然往前踉跄了几步。
「阿姀!」
我有片刻晃神,定了定神,抬起脚来,走了出去。
雪下得急,我从李家大门口出去的。茯苓哭着给我道歉,拿了披风要给我,我没理会他,径直抬脚出去了。
赵家派了人来,小丫头小跑着上前来给我披上斗篷,扶着我上马车。
「把箱子给我。」我停下来对茯苓说道。
他愣了愣神,「三小姐,那是,那是我偷偷……」
「抱出来,拿给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爷会打死我……」
「拿给我。」
他只能把箱子抱了出来,交到了我手里。我打开看了看,确认无误后,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摇摇晃晃,我抱着盒子,任着眼泪流。
「去永定河。」
马车调转,没人敢说话。
雪花簌簌,北风呼呼。我拿出了马车里的火折子,找了个背风的桥边,把那些信一封一封烧了个干干净净。
桥下有个乞丐抬眼看了看,转过身继续睡。我把那些灰捧在盒子里,抱出去扬了。风一吹,那信纸烧剩的灰就全散了。
呼呼声里,便什么也剩不下来了。
「给他拿些银子。」
车夫什么也没说,从怀里掏出了些银子放到乞丐身旁。我将那盒子奋力一扔,扔进了永定河,须臾那盒子吃水沉底,再看不见。
贰
日上三竿时,我才醒来。屋里很安静,我静静地躺在床榻,盯着头顶的幔帐,脑子里一片空白。
磨磨蹭蹭起身梳洗后,陈昭仪照例又来了。我看她支支吾吾似乎是有话要说,和她凉亭坐下了,屏退了众人。
陈昭仪不大放心,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我刚刚才听说,陆昭仪有孩子了。」
宫里谁有孩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我听人说过,周钺登基以来,鲜少有子嗣。如今长大的,就只剩下在王府里就有了的四皇子。
「有便有了,怎么叫你这般故作神秘。」我端起茶盏,吹了吹便要喝,陈昭仪突然握住我的手,一脚严肃。
「你以为,大明宫里为什么生不出孩子,就算生出来了,为何养不大?」
我看着她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的,放了茶盏,「为何?」
她只略微张嘴做了个嘴型,横着手在脖颈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一怔,却还是笑了笑,「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白了我一眼,「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可得注意你这宫里,小心被人算计了去。」
谁爱来算计谁来算计吧。赵氏一族最大的心病就是脱离李家掌控,如今算是如愿以偿,自然不逼我争宠夺爱。
为了摆脱靠女子上位的这个名头,如今赵氏一族都将功夫用在入仕这路子上。左右我在不过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又和陈昭仪说了会儿子话,觉得烦闷,便送陈昭仪回宫。去她宫里待着用了晚膳,又坐下琢磨琢磨绣花,回去的路上已经是漆黑一片。
如今仲夏,蝉鸣阵阵,扰得人心烦。待在大明宫,哪也去不了,整日里无所事事,好生生一个人都快疯魔了。
思绪混乱,脑子清醒后,人已经站在了未央楼。风吹得簌簌,吹散了不少闷气。去年这个时候,我就是打死也想不到会进宫来。
灯火阑珊,我正要折转身回宫去,对面常乐楼上传来一声惊叫。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有人摔了下去。我第一反应想要叫人,刚要开口,被人捂住了嘴。
「娘娘要是不想惹祸上身,便不要吱声。」说话的人声音是一种不正常的尖细,和正常内侍不甚相同。
我乖乖点了点头,他松开了捂住我的嘴的手,拽着我蹲下,跪在我面前,「奴才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我摇了摇头,「不碍事,你不必跪。」
我偷偷伸出头看了看,常乐楼已经没了人影。那人催我离开,似乎是在赶我,我来不及多想,找到原先被我屏退的宫人,赶忙回宫待着。
今夜之事太过奇怪,我不敢细想,洗漱后拉过被子捂着头便睡。
翌日一早,陈昭仪拍开了我的门,我人尚在被子里,脑子昏昏沉沉还未清醒。她一脸慌张地拉住了我的手。
「出什么事了?」
我刚要打哈欠,她眉头紧锁,「陆昭仪死了,昨夜摔下了常乐楼摔死了。」
我张着嘴巴打不出哈欠,心里止不住后怕。昨夜我看到的,摔下楼去的,就是陆昭仪。而我昨日才知道,她有了孩子。
加上陈昭仪和我说的那些关于宫里的事,我顿时感觉背后一阵凉意。若一切都是真的,昨夜没有那个小太监捂住我的嘴,只怕我今日也不能安生躺在塌上。
如此一来倒是精神了,我赶紧唤人拾掇好了。才要坐下缓神,便来了宫人传话,说是皇后娘娘请各宫前去问话。
我没经历过这些,心里害怕得不行,几乎是腿软地走不了路了。
「没事没事,如今你有皇上的宠爱,没人敢动你。」
荣宠之后必有祸事,这也是她和我说过的。如今我六神无主,实在不知道该信什么。她看着我这般不成器的样子,伸手在我腰间扭了一把。
我吃痛低呼,差点掉下泪来。痛了便清醒了,顾不得慌乱了。陈昭仪拍了拍我的手,重华宫已经在眼前。
殿中坐了不少人,正位坐了皇后娘娘,愁容满面。我不敢多看,寻了位子抱着手坐下,藏在袖子里的手拧着胳膊上的软肉,如此才能叫我冷静下来。
不一会儿,人来齐了。正撞上下早朝,周钺衣裳都来不及换,来得匆忙。
阖宫哗啦啦跪了一地,周钺走到我面前顿了顿,又走向主位坐下了。皇后娘娘让众人起身坐下,我看着周钺,脸色并不太好。
「陆昭仪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太医前脚才诊出有孕三月,便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娘娘痛心疾首,不忘安慰周钺。
一众人赶紧应和着,我木木地不知道说什么。
「陆昭仪不会无故摔下常乐楼,该审的皇后都审了吗?」周钺拧着眉头,脸黑粉骇人。
「已经送去内侍局审问了,说是陆昭仪屏退众人自己上的常乐楼,当时楼上无人,只能说是……意外摔下来。」
皇后娘娘自己都不信是意外,我不敢细想,只能下了狠手拧着胳膊。
周钺怒极反笑,「那便是死无对证了。李福,下令让大理寺查办,朕倒是不信了,偏就查不出来。」
李福领了旨意便往外去了。我看着屏风,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韶光宫。早上去的,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候。残阳如血,透过窗柩铺在殿中地上。
我才一进门,腿软地直直摔了下去。宫人慌乱地想要把我扶起来,我抖着摇了摇头,让他们退出去,把门带上。
殿中剩着我独自一人,晚风在外呼呼着,我似乎能听到陆昭仪的呜咽声,一声一声,凄厉可怖。
我抱着腿,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大明宫会吃人,陈昭仪说这话时我还不以为意,如今生了这事,才觉得自己是黄口小儿,不知死活。
进宫来,是赵家暗中操作的计谋,又似乎和周钺有那么一点关系。可我不大关心,连问也不开口问一问。
烧完了我写过的诗词,回赵家将李润辞送我的所有东西差人还了回去,我便痛痛快快地病了一场。李润辞也是一病不起,我和他便断了联系。
身子再好些,我便收拾细软搬去了城外的庄子里。赵家人告诉了李润辞,我又连夜偷偷上了山。我躲着他,又放不下他,日子煎熬着便这么过了。
期间刘姨娘来找过我,说了很多话。
说是李润辞不肯吃药,想让我去劝劝。我靠着 9 窗户旁勉强撑着身子,想笑却是笑不出来。
「刘姨娘你故技重施逼一逼他就成了,不用我去的。」
她脸色突然就难看起来,想要发作骂我几句,张了张嘴又沉默了。
雪就簌簌地飘,临走前,刘姨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赵姀,你就是个祸水。」
浣溪山的玉清寺很是清净,没多少人知道。我在寺里吃了半年多的斋,念了很多经书,经幡转动,香火袅袅,我魂牵梦绕的始终就只是李润辞。
少年郎的一言一语如在眼前,每每午夜梦回,听得寺中钟声悠扬,只觉得寂寥落寞,心里难受。
他来找过我,只不过寺中后山桃林大片,我窜入其中,他寻不见罢了。长此以往,他也没再找我了。
或者说李家人拦着他,逼着他,刘姨娘以死相逼,后来他便不再来了。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回去了,长安城灯笼高挂,远远的我就看见了。我乘船回去时候,在渡口见他扶着一位姑娘上画舫。
河灯星星点点,晚风吹行舟,渔火缠绵,凤箫声阵阵。隔得远,我瞧不清,却还是一眼认出他了。
是消瘦不少了,风姿不减,倒也是那个熟悉的人。
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水渍,狼狈地拉过斗篷,离开的匆匆。
那晚是初三,是当年我认识他的日子。
回了赵家,我问出了他们当初的打算。一开始是李家老爷要在赵家这群小姐里挑个人送进宫里去,李润辞眼光毒,瞧过画像便定了我。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看了看堂前的飞雪连天,平静地说,「送我进宫吧。」
赵家人显然是不敢相信,一连问了很多遍我的意思。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后,嘴上虽说是为难,脸上的喜悦却是遮掩不住。
于是我便在元宵宴奉旨进了宫。宫里的旨意来得悄然,只派了人给赵家递了话,又不许过分张扬。
我瞧着父亲和母亲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眼底是藏不住的欣喜。我扯着嘴角笑了笑,低着头沉默了许久。
李润辞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事,宫里人让瞒着,即便他和赵家关系非比寻常,也不能告诉他。
后来朝中人力荐李润辞大才,他也做了官。我初承宠那日他偷偷混进来看过我,穿着内侍的衣服,红着眼睛,跪在地上死死地握着拳。
五味杂陈,我心里痛的几乎是绞在一起。他低下头默然,说不出话,我别过头,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了句气话,「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他嘴唇颤着,想要说点什么却是说不出来。
「所以李大人以后还是不要来了,我可不想遭人抓了把柄,下场凄凉。」
宫门被推开,我才回过神来,有人快步走上前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轻轻怎么躺在地上?仔细身子。」
是周钺。
他把我抱起来放到榻上,扯过被子将我盖住,拉着我的手捂在怀里,「今日之事,是吓到轻轻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俯下身轻轻落了个吻,他声音温柔,「我不会让轻轻受到任何伤害,只要我在一日,这宫里就不会有人伤到轻轻。」
我不信承诺,可我还是点了点头。周钺是聪明人,却也不点破,他柔声细语地哄着我,说是睡一觉便什么都好了。
困确实是困了,我这一日犹如惊弓之鸟,再这么下去只怕人先疯了。于是我乖乖闭着眼睛。
周钺和衣躺下,钻进被子抱着我。我侧身躺在他怀里,睁着眼睛,思绪很乱。他在我耳边小声地哼着歌。
「小时候我害怕的时候,母后就给我哼歌,轻轻听着歌就不怕了。」
爹娘眼里从没有过我,他们更上心我那个大哥,小时候总是逼着我学这学那,逼着我做到完美。
遇到李润辞后我才感到过温暖。
如今周钺如此对我,我却是觉得不安了。我不喜欢他,进宫来也是遂了赵家的愿,我也堵着一口气。
我不值得周钺如此待我。
心口堵着气的我还是睡着了,夜里被饿醒过来时,周钺躺在我身边,撑着头盯着我。
「轻轻饿吗?」
他这么一说确实有些饿了,于是我点了点头。他神神秘秘地差李福送来了衣服,换好衣服后拉着我的手说是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马车摇摇晃晃,我掀起帘子看了看,竟是出了宫。
「你进宫快两个月了,怕是也憋坏了,今晚带你出去看看。」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眉眼含笑,似乎还有些兴奋。
我没有说话,周钺这么聪明的人,定然猜到我又想起来李润辞了。
我十四岁时遇见李润辞,十七岁的今日,我住进了韶光殿,成了赵美人。他娶了王家嫡小姐,成了李大人。
提起来总让人觉得满是遗憾。
周钺牵着我的手,只让人远远地跟着。夜市才起,人头攒动。他牵着我的手走在人群里,像寻常人家的丈夫牵着妻子。
「轻轻喜欢吃糖葫芦吗?」他已经拿了一串,递到了我面前。
晶亮的糖壳裹着鲜红的山楂果,确实让人食指大动。我笑着接了过来,咬下一颗。他抓住我的手往自己嘴里送了一颗,旋即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灯火晃人眼,我嘴里是化开的糖,甜腻腻的,周钺脸上的笑,很真诚,却是莫名让我觉得有些苦味。
甜味散了,就只剩下山楂果的酸了。有人提着灯笼从我身边走过,周钺小心地将我护在怀里。
「仔细脚下。」他握紧了我的手,带着我街头越走越快。
走着走着,他几乎是带着我跑了起来。穿街而过,放肆奔跑,跑得我撞掉了手里的糖葫芦。
李福着急忙慌地在后面叫着老爷,他只是看了看我,「轻轻拉好了。」
七拐八拐,他带着我甩开了跟着的人,挤进了一个拥挤的小巷子。
我来过的,花间巷。以前李润辞带我来过的。
巷子里五花八门的摊子,络绎不绝地叫卖声。有人买着波斯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有人煮了长安城不常见的小吃。
再往前些,便有个极其宽大的地方,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好不热闹。
周钺拉着我挤到前面去,看得更清楚了些。
杂耍的人举着火把,豪饮一口喷了出来,火光四溢,看得人兴奋又害怕。
要是以前,我早激动地叫出来了。如今再瞧着,只觉得物是人非,百般无奈。
「轻轻不喜欢?」
我盯着那远处的灯笼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喜欢。」
周钺的手突然收紧,我脑子清醒过来了。他是一国之君,是长安城里最尊贵的主子。我这般,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我有些惶恐,想要开口说话。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摇了摇头,「若是不喜欢,轻轻告诉我便是了,我不会勉强轻轻做任何事的。」
「皇……」
「轻轻又忘了,四下无人时,轻轻叫我阿钺便可。」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火光映着他的眸子,灿若星河。
「阿钺……」我有些不适应,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道,「阿钺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有片刻迟疑,旋即又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喜欢轻轻,打心里喜欢。我会宠着轻轻,只要轻轻不离开我。」
十四岁的时候,李润辞和我说,「我喜欢阿姀,真心实意地喜欢,想把阿姀娶回家。」
那时候我问李润辞,会不会一辈子喜欢我,他信誓旦旦地说会。
如今,周钺也说他喜欢我,只要我不离开他,他就会宠着我。
我心里还有别人,受不起他的喜欢。我甚至觉得,我是配不上他的喜欢的。
「我知道轻轻还喜欢别人,但轻轻也不要对我太残忍,我可以等的。」他一把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又说,「我能等的。」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是喝彩声,是凤舞箫声,是烟花升上苍穹的声音。
而今日周钺站在人海里抱着我,说他喜欢我。
叁
我到重华宫来得次数屈指可数,和以前那次一样,皇后娘娘这次单独找我来,也是为了提点我。
「皇上正值盛年,如今尚是政事繁忙时候,赵美人也应该懂些事,莫要总是缠着皇上。」
皇后娘娘坐在那方凤椅上,坐得端庄得体,眉眼温柔又大方,确有母仪天下的姿态。
她并不说话,提点我的是她身边的月桂嬷嬷。
她只是端着茶杯,在热雾里轻轻晃晃头吹一吹茶盏,又细细抿了一口茶水。
我乖乖地跪在地上把头低了下去,「妾身谨遵皇后教诲。」
「前几日皇上带你出宫了?」皇后娘娘放了茶盏,抬起眸子看着我。
那眼神有一股子威严,懒得走有些心里发怵。或许这就是天家威严,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贵女才会有的气魄。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确实带妾身出宫了。」
她笑了笑,敛了笑容望向别处,发了会儿呆,才开口淡淡道,「长安城可还热闹?」
「承蒙皇上和皇后娘娘恩泽,国泰民安,热闹祥和。」
「不愧是赵家女儿。」她瞥了我一眼,「行了,回去吧,好生伺候皇上便是。」
我谢了恩,才起身回宫。
皇后娘娘看上去是不难相处的,可我一见到她,浑身就不自在。她的眼神很是正常普通不过,可我对上她的眸子,总觉得浑身发怵。
好在我不用总去重华宫,也不用天天见皇后娘娘。
宫道漫长,一步步踏在青砖石板上,又是另外的滋味。宫道两侧不时有宫人经过,见到我时都会停下来问安。
我注意去看每个人,想要找找那天夜里见到的小太监。只是那天夜色朦胧,我没看太仔细,宫里那么多人,要认出来也不太容易。
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身边的小宫女出声叫住了我。
「娘娘再走就出宫了。」
我抬眼瞧了一眼,宫门口近在眼前。御林军手持长矛,面无表情地站在两侧,齐声行过礼后又站直,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头。
宫门外远远的能看见来往的行人和车马,有小姑娘悄悄抬眼张望,似乎是期待着能进来。
我摇了摇头欲要折返回宫去,才一转头就瞧见了李润辞。
王家小姐跟在他身后,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是愣了。
「给娘娘请安。」她很是得体地给我行了礼,我点了点头也给她问了好。
她没什么错,我也没有刻意去为难她的理由。李润辞皱着眉看着我,双眼通红。
我和他没什么要说的,问不问安也没什么必要,于是我抬脚便走。他着实胆子大,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阿姀……娘娘近来可好?」
「托李大人福,一切安好。不曾祝李大人新婚之喜,如今在这里谢罪了。」我抬手拔了头上的一对珠钗,又退下手腕上的紫玉手镯一并递给了王家小姐,「这些都是皇上赏赐的好物件儿,算作是贺礼了。」
王家小姐看着李润辞,又看了看我,不敢轻易收下。我牵过了她的手,将东西塞到她手里。
在李润辞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先一步抬脚走了。我说不出祝词,说不出白头偕老的话。毕竟那是我曾心心念念要嫁的人,到底是意难平。
如今他和王家小姐成婚,如了所有人的愿,我进了宫,如了他一开始的愿,似乎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冬至的时候,周钺突然又带我出了宫。我不知道又要去哪里,便跟着去了。
一路马车摇晃,晃得我头晕眼花。
周钺握着我的手,将我揽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的背,「轻轻,轻轻。」
小时候刘姨哄我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拍着我的背,小声地唤着我,「轻轻,轻轻。」
记事起我娘就没怎么管过我,多数时候带着我的只是刘姨。后来再长大些,刘姨要回去给乡下儿子带孩子,才开口说是要离开。
她擦着眼泪安慰我,说是我打小没什么人疼,以后要找个疼我的丈夫。我不太在意这些,只想着刘姨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奴会回来的,老奴去几年就回来了。」
如今一晃眼六七年,我进了宫,也不知道刘姨的孙子识得几个字了。
「轻轻在想什么?」
「想小时候一直陪着我的刘姨,她也是这么哄我睡觉的。」我瞧着矮几上的茶盏出神,说话时候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轻轻很喜欢那个刘姨?」
我点了点头,「喜欢,她待我很好,像是亲女儿似的。」
周钺笑着将我松开,「快到了,走吧。」
话没再继续说下去,马车停住了,周钺先一步下去,在下面伸手将我扶住。我看了看他,他眉眼带笑看着我,于是我伸出手,他一把将我抱住了,又放在了地上。
李福抱来了狐裘,周钺替我系好狐裘,又替我撑开伞,递到我手里后才系了自己的披风,撑了自己的伞。
他牵着我,和我并行。雪下得徐徐,落得满路。
「轻轻仔细脚下。」
他要带我上山,山上就是安国寺。
以前听说过安国寺的斋饭好吃,不过多是皇室中人才能吃上一次,如今爬上去,我也要吃些斋饭,好好尝尝味道。
山路难行,我又在宫里养娇了身子,爬了一半便累得不行。周钺瞧着我那一副样子,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收了自己的伞扔给李福。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上来。」
小时候我爹也这么在兄长面前蹲下来过。我只记得兄长举着风车爬了上去,我爹背着他满院子跑,笑得合不拢嘴。
我那时候羡慕不已,却是半点亲近不得。遑我才过去,我爹那脸色就冷了下来,小时候不明白那是什么,如今知道了,满是嫌弃。
见我在发呆,周钺一把拽了我的手,径直把我背了起来。
「你不是爬不动了吗?我背你上去。」他背着我颠了颠,我只能搂住他的脖颈不让自己掉下去。
「你撑着伞,当心落了雪受寒了。」
我有些受宠若惊。如今背着我的是一国之君,是九五之尊,我到底是何德何能。
我算是明白以前听人说的,皇上是天下女子的向往这话要从何说起了。
山路崎岖陡峭,周钺走得慢。偶尔有飘进来的雪花,落在了他的肩头发梢,我欲要抬手拂去,仔细想了想却是没伸出手。
安国寺没什么人,香火徐徐袅袅,一直盘旋着升上天际。周钺在门口将我放了下来,将脸伸了过来。
我一时间愣在原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子,「我把轻轻背上来,想让轻轻给我擦擦汗也不能了吗?」
后知后觉的我赶紧从怀里掏出了帕子,笨拙地给他擦去了额角的细汗。周钺嫌我动作慢,自己拉过我的手在脸上擦了,又将我的帕子拿过去收在怀里。
「走吧。」他拉了我的手,径直往大殿里走。
他拉着我一同在佛像前跪了下来,转头笑着看了我一眼,虔诚地拜了拜,「周钺来还愿,谢佛祖将轻轻送还回来我身边来。」
我不知道这送还一词何解,他停了停,「我慕轻轻良久,原以为此生无缘,没曾想佛祖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皇,阿钺明明不曾见过我。」我疑惑不解。
「见过的,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他笑了笑,「安国寺的佛祖很灵,轻轻不为自己求什么?」
难得来一次,我赶紧闭眼许愿。良久,我睁开眼时,周钺将我扶了起来,「今日就吃些斋饭,明日一早再慢慢回宫吧。」
于是李福上前来带我去厢房,周钺说是要去和主持讨教讨教,我懒得去听那些佛语,便听话回厢房小憩。
照理说,冬至日,周钺该去皇后宫里的。昨日陪我去安国寺,宫里又免不了一番风言风语。
这不,我才回宫不久,陈昭仪又风风火火地上门来了。
「赵美人,你知不知道我今晨去请安,皇后娘娘的脸有多黑?」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将小宫女给她上的茶一饮而尽。
我回来的时候错过了请安的时候,周钺又特地吩咐不必去了。我性子懒,不去就不去了,哪里知道重华宫又是什么风景。
自然,我只能摇摇头。
陈昭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照你这个势头,封妃指日可待啊,只怕到时候皇后坐不住了。」
「我背后没什么势力,皇后娘娘可是有一整个广陵侯府,她也不屑同我为敌。」我满不在意。
「不怕你恃宠而骄,就怕你有朝一日怀有身孕,到时候可就不是有没有背后势力的事了。」陈昭仪拍了拍我的手,「多个心眼总没错的。」
我点了点头,给她道谢。她又陪我说了会儿话,午膳时候一到她就吵嚷着要回去吃萝卜糕去了。
周钺被政务缠住,派了李福来知会我,又送来了一只风筝。
「皇上怕娘娘闷得慌,这只风筝是皇上亲自扎的,虽这时候不是放风筝时候,先送来给娘娘解解闷。」
「辛苦李公公跑一趟。」小宫女得了示意,给李福递了银子。
「多谢娘娘厚爱,那奴才就先回去伺候了。」
「下雪路滑,公公慢走。」
风筝是极为普通的燕子风筝,扎得还有些难看,不过画面燕子栩栩如生,倒是补了缺陷。我瞧着手里的风筝,不自觉笑了起来。
肆
新年的时候,周钺去重华宫守岁。我一个人坐在韶光宫里看月亮,看着雪下了一整夜。烟花阵阵,飞上天又坠下来,带着流光溢彩,映得雪花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小宫女给我生了小火炉,煮上了周钺差人送来的陈年雪水泡茶。
有人挑了帘子低着头进来,我抬眼一瞧,那跪着的妇人正是刘姨。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又惊又喜,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地上的刘姨扶起来,瞬间就红了眼眶。
「娘娘身子可好。」刘姨话音未落,眼泪便夺眶而出。
我赶紧替她擦去,点着头道,「好,一切都好,刘姨你呢?这么多年没见,刘姨过得可还安稳。」
她自然是点头说好,我赶紧扶她坐下,给她倒了茶,将手里的汤婆子塞在她怀里,一连问了许多话。
话语间,我才得知她的小孙子得了嗑疾,日日要喝药养着。这几年她为了小孙子不得不上下操劳,过得很是艰难。
「刘姨怎么不来赵家找我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紧紧握住我的手,「小姐安生便好,其余的自然不必叨扰。」她不曾知道我和李润辞的事,怕还是以为赵家苛待我,怕说了给我带去诸多麻烦。
我正欲塞着银钱与她作将养之用,她却是抬手推辞了,「皇上派人去寻老奴时赐了银钱,如今我一家老小在长安城郊外有了住处,我那孙儿的药钱也不必发愁了。」
「那便好,那便好。」
「这些年来小姐年年派人送银子来,老奴实在感激不尽。」
她说着就要跪下来,我哪里肯让她这样,只能拦腰抱住她。于是我鼻子一酸,抱着她大哭起来。
最近些时日里的委屈似乎一股脑涌了出来,撞得我心头酸涩委屈。
抱住了刘姨仿佛才有了些依靠,像回到小时候,回到那个狭小的院子里。
刘姨留在了宫里照看我,有人陪着我说话乱窜。这宫里头的日子倒是不难过了。
陈昭仪这几日怪异,不大愿意来找我了。皇后那边似乎也是有了什么事,把请安也免了。
周钺下了朝还是来我宫里用膳,有时陪我说说话,有时又自己闷着头处理政务。
他处理政务的时候呢我就在一旁看书,或者是给他研墨。要是处理完了,他就抱着我,给我说些有的没的话。
「轻轻,开春了我们就去放风筝,我给你摘花编个花环,到时候戴着定然好看。」
我点头应好,期待着雪融开春。
春日来得快,皇后娘娘办了宴会,将各位大人的夫人请到宫里来聚一聚。我本不想去,耐不住陈昭仪劝,就跟着去了。
御花园没什么好逛的,平日里我都来烦了,如今陪着一群不太熟悉的人走来走去,不说累,心情都不太明朗了。
「瞧见了吗,皇后娘娘身边那位,你的亲嫂子。」我和陈昭仪落在后头,她指着给我说着,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时多的嫂子。
「前几日才新娶的,赵家人也真是的,这么大件事也不知会你一声。」
我和赵家不太亲近,家中族亲不大喜欢我,不告诉我也正常。至于我那兄长得了个什么职位,我亦不甚清楚。
看着皇后娘娘如此照拂,看来也是最近的红人了。
日子过得去便行了,其余的我也懒得知道。刘姨给我拿了披风,我也走不动了,随便找了个亭子坐下。
皇后娘娘安排得极其妥帖,我们才一坐下,就有了上了茶水点心。说了些闲话,就有位夫人款款走了过来,说是身子疲乏,要进来坐坐。
陈昭仪热情地招呼人坐下,顺嘴就问起她是哪家夫人。「妾身是李大人家的。」
她有些腼腆,偷偷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耳根一红,「这位就是赵美人吧。」
提到我了,那我就不能坐在一旁看戏了。于是我点了点头,略微想了想,这应该就是李润辞的夫人了。
「李夫人认识赵美人吗?」
「知道的,不曾见过面,也是常常耳闻。」
我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两人还要再说下去的话。
再说下去就要生是非了,我不清楚这李夫人什么意图,却也知道隔墙有耳,多说必错。陈昭仪是个聪明人,明白了我的意思便没继续说下去,转头又说了别的事。
坐久了困,我起身要回宫歇着,这李夫人自告奋勇送我回去,我不情愿,架不住这人硬要凑上来。
于是陈昭仪去给皇后娘娘帮我告假,李夫人跟在我身后,一路跟着我走回了宫里。
「娘娘,妾身有些话想要说。」
「我不想听。」
「大公子让我给娘娘问安。」
看来是和李攸宁有些关系,那我更不愿意听了。
「陆昭仪坠楼一事娘娘目睹,若是叫幕后之人知道,只怕娘娘日子不好过。」
她凑上前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袖,刚刚的害羞腼腆仿佛是我眼花,如今这脸上势在必得的笑,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家的手都伸到宫里来了啊,倒是本事不小。」我笑了笑,「说吧,你要说什么。」
李夫人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四下的人,我开口让他们全都退下,她才开口。
「不日会有李家的姑娘进宫,大公子的意思是希望娘娘照看一二。」
我觉得有些好笑,「李攸宁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她也是一笑,似乎笃定了我会应下来,「大公子说了,娘娘能为了夫君放下身段爬狗洞,必然也不是薄情人,如今夫君和李家有需,娘娘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我和李润辞前缘已了,夫人既然嫁给了李润辞,相当是相夫教子,而不是和李攸宁同流合污。」我看了看这位年轻女子的眼睛,「希望夫人好自为之。」
我起身要回寝宫,她却抬脚又追了上来,「夫君对你如此念念不忘,赵姀你不过受了些皇上宠爱就如此绝情,你对得起夫君吗?」
我停住了脚步,心下慨然。
「夫君日日心神不宁,上完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书房里如今还挂着娘娘的画像。」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愿意自家夫君心里如此记挂着一个人,可我也知道你在夫君心里到底有多重要。」
我背对着她,说不出话来。若是我毫无顾虑和他远走天涯了,此时我们在哪里呢?是看着漫山遍野的花还是男耕女织话桑麻。
他不用周旋于官场,我也不用待在这宫里。可是刘姨娘会一死了之,李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们只能活在他无尽的悔恨里,过着逃亡的日子。
比起那些,如今岂不是更好,更安逸。
「李夫人,已往不见,来者可追。」
说完这话时候,我的心里空了一大块。那些日子,是真的回不去了。我和李润辞,也就到这里了。
「来人,送客。」
我径自回了寝宫,顺手关上了宫门。日头透过雕花洒在地板上,映得这屋子里更是空旷。
如此好时光,适合睡觉。
伍
李家的姑娘果然进宫了,请安那日我见过一眼,是个长得极漂亮的。大方得体又懂得进退,宫里的人都很是喜欢她。
周钺进了我的位分,让我做了昭仪。
似乎也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他也还是去别的宫里,可外人看来,我这是泼天的恩宠了。
赵家有意和我亲近,派了我那位嫂子进宫来看我。我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却是没给半点好处。
「娘娘如今有皇上的恩宠在身,父亲和母亲也着实开心。」
我喝着茶嗯了一声,没再表示什么。于是我们就这么尴尬地坐着,各自做自己的事。
我看书,她表示出了好奇,我让人给她找了几本。
没办法,她只能和我一起看。晚些时候,她也不留下来用膳,匆匆就走了。
我瞧着她,只觉得唏嘘。赵家看不上女儿家,只怕在我爹娘面前她也不会好过。
可我要是有了动作,作出了妥协,以后的麻烦事会更多。
做恶人便做恶人了,总归我的日子能清净,其他就不必多言了。用过晚膳周钺来了,掰着手指头算一算,他有些日子没来了。
这几日他都在李美人宫里,陈昭仪都觉得我要失宠了。
「我这几日不来,轻轻可会怪我?」他把我搂在怀里,凑近我的脸小声说着话。
「不会,阿钺是天子。」
我摇了摇头。他忽然收紧了手,「要是我几日不去,别的妃嫔都会娇嗔怪怨,轻轻这么云淡风轻……」他顿了顿,「轻轻和别的人不同,轻轻是我的轻轻。」
周钺对我的好,好得过头了。
陈昭仪说他脾气有些偏激,对她也十分冷淡,就算是发妻皇后娘娘,宫里也有两人常年不同房的说法。
这是爱吗?我不敢相信,天子之爱,也是这般吗?
翌日才醒,周钺还躺在我身旁,他撑着头看着我,嘴角含笑。「阿钺怎么不上朝?」他亲了亲我的额头,「今日休沐,说好的带你去放风筝,走吧。」
我又跟着他出宫了。乘了马车出宫门,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下了马车。
走了几步就看到两匹马,于是他问我,「轻轻会骑马?」我点了点头,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马。
他骑上另外一匹,跟在我身旁。如今是暮春了,天气难免有些热,周钺瞧着我被晒得有些头昏,让跟在后面的李公公给找了幕篱来。
他亲手帮我带上,又贴心地系好。
出了城就可以肆意打马了,我玩心大起,夹紧马腹,扬起了马鞭。
马儿跑了起来,周钺惊呼了一声,赶紧打马追了上来。
「轻轻当心些。」他不敢离太近惊了马,又怕我摔了。于是我勒了马,他也停下,几个动作便上了我的马,双手从我身后环过来,握住了我牵住缰绳的手。
我往后靠了靠,靠在他的胸膛上。他呼吸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轻轻是,愿意喜欢我了吗?」
「嗯。」我低下头应了一声。
周钺高兴地朗笑了起来,打马带着我跑了起来。风呼呼地在耳畔吹着,他低下头亲了亲我的脸,像个傻子似的笑了起来。
放风筝的山坡没什么人,我拿着周钺给我扎的风筝放了很久都没放起来,他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我笨,手把手帮我把风筝放了起来。风吹起来的时候,风筝越飞越高。
我兴奋地跑了起来,像是没长大的孩子。一高兴就会忘乎所以,等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周钺的人影没了。
「阿钺?」我叫了几声,没人应答,一时间我有些着急起来。
心思没在风筝上,一阵疾风吹过来,风筝线勒住我的手指,勒破了我的手指,吃痛的我下意识放开了风筝,于是风筝随着风飞了起来,我跑着去要追,绊了一跤。不仅没有追回风筝,还把自己摔得爬不起来。
「轻轻!」周钺从山后跑了回来,看到我摔趴在地上赶紧跑了过来。
他把我扶起来,见我手指头破了,也不嫌脏,赶紧把我的手指头放在了嘴巴里。
「脏。」
他吐出一口血水,摇了摇头,又扬声让李公公送了药来。
处理好手指头上的事,他像是突然想起来时的,从背后掏出来个花环,「最近这花也不太多,我就找得远了些。」
他将花环戴在我头上,我笑着问他好不好看。他的眼睛里隐隐约约闪着泪花,他说,「好看。」
旋即一把抱住了我。
夕阳在山,风筝飞远,我喜欢上了另外一个人,喜欢他对我的好和包容,喜欢他的温柔。
仲夏的时候,周钺已经很少去李美人宫里,我又是那个独得圣眷的赵姀。
周钺和我荡秋千的时候,李福匆匆忙忙来传消息,说是皇后娘娘和李美人都有了孩子。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周钺的时候,他皱着眉,旋即又笑着说是大好事,要好好热闹一下。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着自己何时能有个孩子。
连我也没意识到,我已经开始想着和周钺有个孩子了。
宴会办得很大,李美人进位分,成了修仪,皇后娘娘没什么再能抬了,就封赏了娘家。我坐在座上瞧着众人喜笑颜开的模样,心里觉得发闷。
周钺是天子,有后宫三千佳丽,会和别人有孩子,我有他的宠爱,却做不了唯一的相守之人。
丝竹声入耳,我抬头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喜笑颜开。视线转角,便瞧见了李润辞。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李夫人低下了头,抬手捂着嘴干呕了几声,于是奏乐声戛然而止,大家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
我收回视线,心下了然。
「李夫人身身子不适吗?」皇后娘娘关切地问了一嘴。
李夫人款款起身行礼,应了一声道,「娘娘恕罪,妾身有孕两月有余了。」
皇后说是好兆头,给讨了赏,周钺赏赐了东西,李润辞又起身谢恩。
等到周围又开始嘈杂起来时,李夫人朝我遥遥地敬了一杯。
我点了点头,没有举杯。
宴会散场,刘姨扶着半醉的我往回走。
脑袋晕晕乎乎的我走路有些不大稳,踉踉跄跄。刘姨让我扶着墙站好,她去找轿辇。
我点头应下,扶着墙站好,才不一会儿就摔坐在地上。我试着挣扎了几下,起不来就干脆坐好靠墙,等着人来。
面前的光影被挡住,入目是一双锦靴。我抬头一看,李攸宁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对他我还是有些害怕。
「昭仪娘娘怎么如此狼狈?」他笑得意味深长,活像我已经失宠,被打入冷宫似的。
我也扯着嘴朝他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今日昭仪娘娘喝多,是为润辞有了孩子而伤神吗?」
「滚远些说,少来污人清白。」我撑着墙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白了他一眼。
他拍了拍衣服站了起来,「也是,娘娘这恩宠可是宫里独一份,哪里还会记得以前的事。」
我不想理会他,扶着墙往前走了几步。他跟了上来,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
「李修仪有了孩子,娘娘若是识大体,就该让皇上多去关心关心,而不是……」
「后宫的事你也要管,李攸宁你可真是脸大。」我转头朝他冷笑,「对李修仪这么上心,恐怕这其中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他果然急了,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恶狠狠地低吼,「你知道些什么,谁告诉你的。」
我抬脚踢了他下盘,他吃痛只能放开了我,「本宫是昭仪,你不过区区一位世家公子,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放肆。」
「赵姀,别得了恩宠就狐狸尾巴翘上天了,若是宝儿……李修仪有什么闪失,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关我什么事?少把脏水往本宫身上泼。」我拂袖离开,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站在原处,又道,「赵姀,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家有本事把人送进来,没本事保住,是不是很可笑?」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这李修仪,对他而言,很不简单。
「我无权无势,大公子还是少在我身上下功夫。」
「要不是你,宝儿怎么会被送进来!」他几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我的下巴。
我故技重施,这次倒是让他躲开了。
「要不是你,赵姀,罪魁祸首都是你!」
我死死地瞪着他,下巴被他捏得生疼。
他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咳出几口血才能好的样子。
「大哥。」
是李润辞。
他走上前来,拉开了李攸宁,「这事和阿姀……和昭仪娘娘没有关系,这事怨我。」
李攸宁恨恨地朝李润辞冷哼一声,怒气冲冲的拂袖离开了。
我靠着墙,双腿打颤。转头一看,李润辞还站在原处,眼睛里忽明忽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姀。」他把头转朝一边,「宫里不比其他地方,你多加小心。」
「多谢李大人。」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点了点头,又转身去牵了后头李夫人的手,朝宫门口走。
夜色朦胧,瞧不清星河璀璨。那人影依偎着,在月光下被拉长,映在斑驳的石板上。我站直了身子,刘姨刚好找来了轿辇,把我扶了上去。
陆
我大病了一场,太医忙前忙后日日往我宫里跑,也没见我好起来。
周钺政事忙,却还是每日都来看我。有时候是下了朝过来陪我用膳。有时候又是晚上让李公公掌着灯走过来。
「阿钺不要总来我这里,过了病气不好。」
他把我从榻上扶起来,端过来刘姨送进来的药喂我。
「轻轻莫要说胡话。」他仔细地喂我喝药,看着我这样子,满面愁容。
我的病缠绵了一整个夏日,秋天来的时候,我才慢悠悠好起来。
李修仪和皇后娘娘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宫里都在讨论两人谁肚子里的是皇子。
皇后娘娘身后是广陵侯府,李修仪身后是李家,这其中的纷争在暗处,面上是风平浪静,背地里已经有人开始动作了。
炒朝堂上的风我隐隐约约听得到些,不过多的还是御史上书参我。
说我恃宠而骄的也有,说我善妒的也有。刘姨和我说起来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劝周钺雨露均沾的奏章,都被他驳了回去。
起秋风那日,陈昭仪来我宫里找我说话。喝了几杯茶,又吃了些茶点,陈昭仪的宫女来传话,说是皇后娘娘的孩子没了。
我和陈昭仪都被吓了一跳,匆匆收拾了就往重华宫赶。
宫门外就围了人,我们跨进去时,已经有不少妃嫔在外头候着了。
这件事来得突然,弄得人心惶惶。
周钺下了朝匆匆赶过来,面色不大好。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手,点了点头才进去看皇后娘娘。
殿里传来皇后娘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从没听过这样骇人的哭声,像是恨不得此刻就死去那样的绝望。
我们不敢进去,只能站在外面。
哭声过后,皇后娘娘和周钺吵了起来。言语稀碎,我听不太懂。吵到最后,周钺生气了,连声音都带了怒意。
「各位娘娘散了吧。」
帝后不和,是不能让我们知道太多的。老嬷嬷出来赶人,大家就各自回宫了。
「皇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踏出门那刻,皇后娘娘呜咽着喊了一嗓子,我心头一跳,生出些同情。
皇后娘娘没了孩子,周钺心情也不太好,连着几日待在大明宫里,没来后宫也没让人去侍奉。
李公公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喝了安神汤准备睡下。
「老奴斗胆,来请娘娘去劝劝皇上。」李公公一脸愁容,很是为难,「皇上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于是我只能披了衣服匆匆去大明宫。
周钺他杵着额头,面色不佳,我上前从后面抱住他,见是我来了,他放下了手,握住了我的。
「轻轻来了,李福胆子不小,敢去烦你了。」
「我自己要来的。」我趴在他背上,把头枕在他脖颈间,「阿钺吃晚膳了吗?」
他摇了摇头,李公公见状赶紧差人把晚膳端上来,我拉着周钺坐下,给他布菜。
他吃得很慢很少,我不知道他和皇后娘娘为何争吵,也没办法劝他。
「轻轻,若是有人欺瞒了你,你会原谅他吗?」他问得莫名其妙,却是一双眼睛诚恳地看着我。
他必然瞒了我事情了,如今问我,是想探探我的口风。
「那要看是谁了。」
我笑了笑,给他盛了一碗汤。
他接过碗的手有些僵硬,连嘴角的笑也有些不自然。
「阿钺是瞒了我事情吗?」
「没,没有。」他低头喝着汤,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了。
「若是阿钺瞒了我事情,说开了也没什么的。」
他放下汤碗拉住了我的手,「我一定会对轻轻好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
李修仪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入冬了。
寒冬腊月的雪下得急,我缩在宫里不愿意出去。陈昭仪提着食盒来找我说话,顺便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皇后娘娘不知怎么发了疯,冲进李修仪的产房里掐死了那刚出生的小皇子。」
我听得头皮发麻,「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听别人说,皇后娘娘一口咬定是李修仪害了她的孩子。」
我心里听得害怕,想起来那个刚出世的小皇子就觉得一阵恶心,头昏眼花。
刘姨赶紧扶着我,给我端了杯茶压压惊。
茶汤苦涩,我盯着那几片茶叶,愣愣地出神。
周钺气急了,下令严查。
我缩在宫里,听着别人给我带来的消息。说是皇后娘娘疯了,整日在重华宫又哭又笑。李修仪伤了身子,靠药吊着一条命。
大理寺的人查到李修仪私藏麝香,身边的宫女太监经不住严刑拷打交代得一清二楚。
李修仪宫里的宫女太监全部杖杀,而李修仪尚在病中,周钺只是下令禁足。
这宫里的天变得太快了,我看不清谁是谁非,我只觉得骇人。
雪下得最大那日,刘姨告诉我说有人想见我。
雪呼啦啦地洒下来,今日周钺和大臣议事不来我宫里,我听到这话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见的。
「娘娘,人已经到宫门口了。」
刘姨这么说,我便披了衣服到门口看了看,借着皎洁的月光,宫门口站着的那个人,正是李攸宁。
不知道是和哪个小太监换了衣服,如今他跪在我面前,一时间让我有些愣怔。
「求娘娘带我去见一见李修仪。」他说着,把头磕了下去。
「大公子请回吧,我无能为力。」
他跪着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腿,「李攸宁自知和娘娘积怨已久,只要娘娘能让我见一见李修仪,娘娘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着急了。
李修仪无疑是被李家放弃了的棋子,纵然他李家如何神通,也不能在周钺眼皮子底下随意探看。
如今李攸宁这个样子,恐怕也是走得下下策,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要见李修仪,你可以去求皇上。」我抬脚想要抽出来,李攸宁抓得紧,我差点摔倒。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松开了我,一个又一个的头磕了下去。
我不想看,拂袖进了内殿。
他一刻不停,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雪花簌簌,冷风吹着,这宫里愈发显得凄冷。
我再次出去的时候,他面前的雪已经被染红了。他被冻得有些僵硬了,却还是硬撑着磕头,一个一个磕下去。
「走吧。」我抬头望了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李修仪被禁足,宫人又都被杖毙,就只有看守的侍卫还算是这宫里的活人。
看守的侍卫拦人,刘姨上前给了些银子,侍卫不愿意收,看清是我之后,犹豫了片刻还是当我和李攸宁进去了。
眼下偌大个宫里连一盏灯都没有,阴森森地很是骇人。
李攸宁踉跄着冲进了内殿,我跟在后面,找了火折子将蜡烛点上。
殿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熏得我脑袋突突的疼。
我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关上了门,挡住了卷进来的雪。
「大公子。」李修仪瞧见来人,欲要爬起来。
李攸宁喊了句宝儿,上前将人抱在了怀里。
「大公子怎么受伤了?」
……
我不想再听,起身推门出去了。门外是肆虐的风雪,我靠在柱子上瞧着那些萧条的枯枝,只觉得物是人非。
李修仪才进宫时,也是盛宠不衰,如今不过这么些时日,这人就成了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地推开又重新关上。我转头看了看,李攸宁像行尸走肉一般走了出来。
「人也见到了,大公子请回吧。」我拍了拍衣袖要走,他突然笑了起来。
「宝儿不是李家小姐,不过是相貌出众些,又得我的欢心罢了。」
「若不是润辞对你动了心思,宝儿如何也不会被送进来。」
「如今你进来了,宝儿还是要进来。」
他笑着笑着又低声呜咽起来。
「今日大恩,李攸宁没齿难忘。」
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雪落了他一身。我没想起来离开,等到他走到宫门口时,内殿的门被轻轻拍了拍。
「昭仪娘娘,你帮我开开门,我再最后看大公子一眼。」
我打开门的时候,李修仪趴在地上,很是狼狈。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宫门口,瞧着李攸宁走了出去,雪盖住他的脚印,直到他的身影再瞧不见。
「娘娘走吧,你是个好人,宝儿谢谢娘娘。」
我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又有什么故事。眼下看着,只觉得唏嘘。
我把李修仪扶到了床榻,又给她盖好被子,吹灭蜡烛,我拉上了门,才又离开。
「大公子!」
门阖上时,我听到这么一句。
往后再有什么,就只听得到雪落下来的声音了。一切都被大雪盖住,不得而知了。
柒
一夜之后,李修仪没了。刘姨告诉我的时候,我拿书的手抖了抖。
雪停住了,耳边就听得到隐隐约约扫雪的嘈杂声音。
周钺给了李家体面,没做什么,只是按照礼制仓促葬了。没人去吊唁,只是在李修仪当初住过的宫里挂了些白绸,不久后白绸撤下,这事就这么翻过去了。
再过些时候,又会有新人住进去,那个李修仪,就没多少人记得了。
没过几日,那日在常乐楼的小太监找上我来,交给我个盒子,说是李攸宁给的。
「你是李家的人?」
小太监点了点头,「回娘娘话,确切说奴才是二公子的人。」
我怔了怔,回过神的时候,小太监已经退下了。
盒子里放着块令牌和一封书信,我拆开看了看,只是说明这令牌用处,又再谢了谢我,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令牌是李攸宁这么些年自己经营的势力,如今他倒是大方,说给就给了。
为了一个李修仪,也就是让我带他见上一面的简单事,十数年心血说送就送了。
那宝儿如此重要,当初为何又舍得送进来。当初带上人一走了之,又不会落得现在的局面了。
周钺还是照常只来我宫里,前朝的风声逐渐也传到了我耳朵里。
司天监说我是灾星,惹得后宫不安宁。再加之周钺整日来我这里,我魅惑主上的罪名又坐实了。
我装作不知道,周钺也不会把这些告诉我。司天监该说还是说,御史该劝还是劝,周钺一一驳回。
几个上了年纪的还是不肯轻易把这事过去,在朝堂上惹得周钺发了怒。
我心里隐约有些不安,最近的事揉在一起,有些事还是被我看到了端倪。
「轻轻睡不着吗?」周钺睁开眼睛,见我睁着眼睛,伸手环住了我。
「阿钺是真的喜欢我吗?」我侧目问他。
他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勾了勾我的鼻子,「轻轻说什么傻话?」
「阿钺为什么这么宠我?」
他沉默了片刻,搂住我的头让我睡觉。这样的不安被无限放大,我的心里突然抽了一下,似乎某个声音告诉我,这是一场梦,如今是梦该醒来的时候了。
开春的时候,苏兰卿从北境回来了。
听到消息的我把手里的茶盏摔得个粉碎。
如我所料,周钺今夜没来我宫里。
我提着灯去了重华宫,宫里没什么人,就留着一个嬷嬷伺候皇后娘娘。
她也没像外面说的疯癫,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石阶上发呆,见我去了,也只是抬头看了看。
「苏兰卿回来了对吧。」
果然,这其中是有故事的,我还没开口,她就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了。
我在她身旁坐下,她手里握着朵海棠花,神情淡淡。
「皇上宠你,或许是真心欢喜,或许是自我感动。」她笑了笑,「皇上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当时他还是皇子,无权无势,苏兰卿为了他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定北侯世子。若不是苏兰卿,皇上可能坐不稳今日的位子。」
为了权,为了势,所有的一切都舍了,连喜欢的人也一并舍了。
「你也不像苏兰卿,说起像,还是去了的李修仪像,不过皇上宠你,说不定真的是因着喜欢。」
皇后娘娘把海棠花簪在了发间,痴痴地笑了起来。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皇后娘娘长叹了一口气,「所以他为何不愿意看看我呢?」
「我是他的发妻,陪他蹉跎了十余年,他为何就不愿意分一点点爱给我呢?」
晚风吹着,风卷过宫巷,像是有人在呜咽。卷过重华宫里的海棠树,吹落了满树的海棠花。
皇后娘娘伸出手接那些花瓣,我转头看着,她脸上满是泪水。
「我没想过害谁,为什么我留不住我的孩子呢?」她突然转头看着我,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赵昭仪你说啊,我为什么什么也留不住?」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能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于是她放声哭了起来。
大明宫里的烛火一夜未灭,重华宫的海棠花一夜掉完,我陪着皇后娘娘坐在石阶上,一夜未眠。
周钺冷落我了几日,这几日倒是听说苏兰卿每日进宫陪他用膳喝酒,定北侯世子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出乎意料的,御史们没话说了。或许是来了个苏兰卿,冷落了我这个妖妃,算是当下最好的局面了吧。
我常上未央楼,想不清楚陆昭仪当初摔下去是天灾还是人祸。我常从李修仪宫门口过,如今住进了新人,里头又有了新的生机。
仲夏的又一夜,皇后娘娘披头散发,光着脚从重华宫一路跑到了紫宸殿。
听人说她在宫门口站了一夜,看着苏兰卿进去,又看着苏兰卿出来。
周钺心特别狠,以皇后失德为由,把皇后娘娘关进了重华宫,不让她再出来。
苏兰卿来了以后,我算是彻底失宠了,后宫所有的人都失宠了。周钺没再进过后宫,也没传召过别人侍寝。
风言风语还是传得快,御史又坐不住了。雪花似的奏章飞进紫宸殿,周钺也愈发暴躁起来。
我除了坐在宫里发呆,什么也做不了。
有时候鬼使神差走到大明宫,想进去看看,要抬脚却是有千万斤重。
这样压抑的日子快要把我折磨疯了,终于有一夜,我还是去了。
苏兰卿还在和周钺说话,他们就坐在殿里,什么也没做。我不顾李公公阻拦闯进去时,周钺愣了一下。
李公公跪在地上,「奴才拦不住昭仪娘娘。」
我连行礼也忘了,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人。
苏兰卿瞧着我,笑了笑,「这位就是赵昭仪?果然是个美人。」
李修仪眉眼间确实有些像她,不过她更英气些,不像我们这些养在宫里的女人,柔柔弱弱娇滴滴的。
周钺没说话,我说,「我来找阿钺。」
苏兰卿笑了笑,起身告辞。
周钺送她出去,我站在殿里,又觉得自己冲动了。
殿门被关上了,周钺走了进来,在御案前坐下,拿起朱笔改奏章。
我站在原处,浑身发怵。
「阿钺喜欢世子妃吗?」
「轻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件事。
「放风筝,编花环,看烟花,都是想和世子妃做的事对吗?」
他有些烦躁地放下了笔,似乎是在隐忍。
「对我这么好,是想找个人补偿吗?」
「轻轻!」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里忽明忽暗,有细碎的光。
烛火摇曳,殿里安静得可怕。
「连这轻轻,叫得也是世子妃是吗?」
「赵姀!你放肆了。」
我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皇上你喜欢我吗?」
他抬头瞧着我,眼睛红红的,「喜欢。」
「皇上喜欢世子妃吗?」
他躲开了眼神,他心虚了。
「皇上是喜欢世子妃的,当初宠我也是为了找个心理安慰。皇上对世子妃有愧,想把一切都补偿在我身上。」
他抓住了我的手,「轻轻,别说了。」
我戳中他的心事了,他害怕了。
「你为什么不一早就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要看着我沉沦,把我宠上天,用谎言编织美梦,等我喜欢上阿钺了,又要告诉我,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愧疚,都是因为另一个人。」
他起身抱住我,「对不起,轻轻,是我做错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对不起。」
「阿钺啊,世子妃为了你嫁给别人,皇后娘娘在你身边等了这么多年,你为何无故就喜欢我呢?」
「我和兰卿已经不可能了,如今她回来也只是交接北境事宜,轻轻,你要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挣脱他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他不像说谎的样子,他抬手擦干我脸上的眼泪,亲了亲我的额头。
周钺对的确对我好,他确实也把我当作补偿苏兰卿的替身,如今说的喜欢我,兴许也是真的。
可我看不清,他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他如今的喜欢,多半也是出于愧疚。
我没说话,由着他吻我,由着他在我耳边说些安慰我的话。
翌日一早,妖妃勇闯大明宫,与定北侯世子妃争宠之事不胫而走,陈昭仪找我说起来,我愣怔地看着远处,逐渐出神。
「陆昭仪坠楼,皇后娘娘小产,李修仪宫里的麝香,都是你做的吧。」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陈昭仪放下了茶盏,神情一凛,「你如何知道的?」
我看着她,如今她的眼神不再亲切,只是有些狠戾,让我觉得陌生。我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来别人了。」
「你很聪明,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她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发间的步摇。
我没出声。
「反正皇上宠你,你把事情都说出去,兴许能为那些人报仇。」
「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她把头转向别处,抬头瞧着那天,面上心事重重的样子。
「知道萧延吗?十年了,我进宫也十年了,这些人都得到报应了,可萧延还是回不来了。」
「他死在十年前的临水一战,背着叛国的罪名,和萧家十五万精锐死在了临水。」
十年前西部边崇趁乱挥兵南下,与前朝内党刘斯暗中勾结,朝廷隐隐有倾颓之势。
十一月十五,刘斯发动宫变,斩禁军卫赵澍于宣武门,千钧一发之际,武侯带兵进入长安,救君主于水火。
而后武侯之子萧延生擒刘斯,斩奸臣余党于马下,时至今日,美谈仍广为流传。
后来萧延带兵南下,和边崇打了三年,退兵千里,至此边崇求和,不敢再犯。
只是后来临水一战,萧延违抗圣旨退兵,被边崇和匈奴借机围攻,十五万精锐无一生还。若不是定北侯,后果不敢想象。
「萧延是被奸人所害,我翻不了案,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进宫来,让那些罪人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陈昭仪面上尽是决绝,对于我会知道她做的事,显然是毫不在乎的。
「萧延死的那一日我就死了,你去揭发吧。」她转头看了看我,「赵姀,皇上宠你,爱你,你是幸运的。」
她说完话就离开了。
周钺宠我,爱我,我确实比这宫里许多的人都幸运,或许我就该像他们说的安生做一个宠妃。
捌
我没把陈昭仪的事说出去,我继续做我的赵昭仪。她不来找我说话了,我知道,她又做别的事去了。
没了陈昭仪和我说话,我又多了许多说话的人。
韶光宫里涌进来人似乎是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她们带些礼物,和我唠些家常,有时候会问起周钺,不过多的时候,还是夸我。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夸,可她们的话,说得好似和我相处许久,很了解似的。
刘姨见我心生疑惑,便告诉我说,周钺升了我哥哥和父亲的官。
赵家一时间风头无俩,在前朝很是得脸。
「哥哥和父亲有能力,升便升了。」我还是抱着书看,不想过多理会。
刘姨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一脸忧心,「娘娘,外头说的话,很难听。」
说我魅惑主上,说赵家借女上位。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哥哥和父亲都不理会,我这个吃好喝好的人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刘姨啊,你多久没出宫了,我准你几天假,你去看看你的小孙子,顺带给我买些宫外的东西来。」
我把刘姨打发走了,韶光宫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御史还是喜欢上书劝周钺雨露均沾,长安城里骂我骂得难听了,周钺终于还是妥协了。
他抱着我安慰我,说他永远喜欢我,说他只爱我。我乖乖地点头,乖乖地应下,乖乖地看着他去别的娘娘宫里。
李家送了别的姑娘进来,李夫人带着会走路的小孩儿进宫来说过几次话。我远远的看见过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长得水灵灵的,见人就笑,和李润辞特别像。
我很受宠,却迟迟不曾有孕。母亲托人给我送来过宫外头生子的偏方,被我烧了。
似乎是我的荣宠不衰对于赵家很是重要,父亲去给周钺求了恩宠,母亲得了进宫看我的机会。
她坐在我面前,喊一句姀儿都有些生疏。她涨红了脸,是窘迫还是其他,我不得而知。
「妾身见过娘娘。」
我点了点头,差人给她赐座上茶。
我借着低头喝茶的间隙抬眼瞧了瞧她,她搓着双手,似乎并不知道要和我说些什么。
「母亲这次来,是有事吗?」
她干干的笑了笑,「眼下老爷和诚儿在前朝得力,也是沾了娘娘的光。赵家长辈很是满意,我们商量了一下,娘娘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才能保得地位稳固。」
我的心凉了半截,只能重又拿起了书,「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固宠的工具。」
她起身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低着头,「我知道娘娘一直在意以前的事,以前也是身不由己,过去的就过去了,如今赵家如日中天,娘娘也是赵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的心是一处的。」
「母亲,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
她抬头看着我,有些发愣,「若,若是娘娘心里有气,罚我也是可以的。」
我抬手擦了擦落下来的眼泪,将头转向了别处,「你知道吗?我要的不多,你和父亲从前不喜欢我,那些事过了便过了。可如今你来看我一次,为何只说让我生孩子固宠一事?」
「为娘,为娘这也是为你好啊。」
「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赵家好?」我转头看着她的时候,她有些慌乱。
「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外头骂我骂得这么难听,母亲你可会安慰安慰我,就算是违心的,我听了好歹也高兴高兴。」
话一说出来,眼泪就糊了眼睛,心口一阵一阵地疼,很是狼狈。
「你在宫里有皇上的恩宠,何必又要听我说这些。」
我听了她这话,猝不及防笑了出来。
「阿姀,赵家这么多年培养你,你才能俘获君心,才能荣宠不衰,就算你对爹娘的做法有怨气,你也应该报答赵家对你的栽培啊。」
她上前拉住我的手,说得诚诚恳恳。我不知道父亲和她为何自小不喜欢我,难道就仅仅因为赵家长辈不喜欢女孩儿吗?
「我不会有孩子的,我吃多了凉药。我这辈子都难有孩子的。」
我小时候高热她又怎么会知道?若不是刘姨一直看管我,今日恐怕我也没办法坐在这里。
「不会,不会的,宫里御医医术……」
我一把推开了她,「够了,不必说了。」
她被我猝不及防一推,摔倒在地。我连扶她也不想伸手。
「以后不必来宫里找我了,你告诉赵家人,我赵姀是生是死和赵家没有关系,以后也不必在我身上打主意。」
我抬手擦干了眼泪,「赵家用我摆脱了李家,这点作为报答足够了。」
她没想过我会这样,发愣后一把抱住了我,「赵姀你不能这么狠心。」
我点了点头,「我能。」
我拂开她的手,差人送客。
她还想说点什么,我抬手关了殿门,把所有的一切挡在了门外。
她没再吵,赵家得势,她不能失了赵家的脸面。
空荡荡的屋子里,满地稀碎的光。我捡起地上的书,把她带来的东西拂在了地上。锦盒被摔开,掉出来只风车。
那风车躺在地上,我越看越觉得讽刺,于是我抬脚将那风车踩坏,把所有的礼物踩了个稀碎。
有从前我在他们手里要不到的芙蓉糕,有我想要一直不曾给过的哥哥的小人书……
夜色正浓,周钺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坐在座上,看着他逆着光走了进来。
「轻轻?」他还在愣神,我先一步起身抱住了他。
「轻轻怎么了?」他细声安慰我,拍着我的背。
我紧紧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阿钺会不要我吗?」
「好了,不会。我答应你不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钺是天子,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就算是因着苏兰卿宠我,我也认了。我什么也不剩了,有他的宠爱,我心里能好受些。他说过是真的喜欢我,那就是真的。
我之前所有的疑虑都不会再有了,我做他的赵昭仪,一心一意对他。
周钺亲了亲我的额头,屋里没掌灯,我只能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看着他。
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抱着我。
玖
刘姨从宫外回来后,我整日躲在宫里看书。那些来找我说话的妃嫔突然又不来了,稍稍打听了一下,说是周钺下令不让她们来烦我了。
不来也好,来了我也不知道和她们说些什么。只能坐在我宫里吃茶,吃点心。若是叽叽喳喳说起来,还打扰我看书。
入秋后的天愈发冷,我不得已早早就穿上了厚衣服。刘姨给我缝了许多小衣服,说是以后我有了孩子,她给我带孩子。
「以前是老奴带娘娘,以后娘娘有了孩子,老奴为给娘娘带。」
她笑得很开心,一针一针地缝着手里那个老虎帽,仿佛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似的。
我没告诉她我身体的事,我只和她说缘分未到,缘分到了孩子就来了。
周钺极少去别的宫里了,来后宫也只来我宫里。加上最近边崇又隐隐约约有动静,他又忙了起来。
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摸到了我的宫里来,说是皇后娘娘想要见我。
我思索了片刻还是去了。
对于皇后娘娘,我生出的是许多同情。蹉跎年华在这宫里,得到的却是如此凄凉的下场。无论是谁,见了都会觉得唏嘘。
重华宫的门推开又合上,灯火通明,晃得人眼睛疼。
皇后娘娘穿着一件鹅黄罗裙,海棠花树下支了桌椅,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玉箫。
「这玉箫,还是当年皇上送给我的。」她抚摸着玉箫,脸上的神情很是愉悦。
我上前去在她面前坐下,老嬷嬷给我上了茶又退了下去。偌大的庭院中就只剩下我和皇后娘娘。
「赵昭仪啊,我也不知道找谁说说话,就只能派人去找你了。」她的眼睛很亮,看向我的时候还闪着光。
「我也有些事想问问娘娘。」
「哦?那你先问吧。」
我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娘娘知道萧延吗?」
她怔了一下,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你是知道了什么吗?还是说,有人告诉你的?」
我摇了摇头,除了认识萧延这号人物,其余的我还真的一点不知道。
皇后娘娘松了一口气,旋即又不知怎么突然皱着眉直摇头。
「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啊。」
我听得一头雾水。
「广陵侯府做的错事,全都报应到我身上来了。」
我想开口问问明白,却被她制止了。
「赵昭仪,知道得多了未必是件好事。」
如此一来,陈昭仪的事便情有可原了。这其中的恩恩怨怨,于我而言更牵扯不清楚了。
皇后娘娘放下了玉箫,想了想又拿了起来,在石桌上摔成了两段。
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她却满是歉意地道,「实在抱歉,我有些冲动了。」
说着,她把那玉箫扔在了桌上,抬袖一拂。那碎成两段的玉箫全被拂在了地上,碰在石头上发出些脆响。
「无事,无事。」我只能木木地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娘娘可不要做傻事。」
她抬头看着那海棠花树,眼里尽是落寞,「原想着花开,如今却半点不想再盼了。」
「赵姀啊,你且记住,周钺能为了权势舍了苏兰卿,也能为了别的舍了你。」
她起身走进了殿里,「若是他问起你我说过什么,你告诉他,我下辈子不会想再遇到他了。」
老嬷嬷来请我离开,我明白过来皇后娘娘意欲何为,不免着急。
「皇后娘娘,你想想广陵侯府,你不要做傻事。」
老嬷嬷摇了摇头,「娘娘,不必劝了,老夫人昨日来过,皇上已经对广陵侯府施压,娘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如此的。」
十余年的发妻,原来也会走到如此地步。内心酸涩之余,我竟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若是我不曾来,皇后娘娘的宠爱,或许能存些许,而不必落得如今这种凄凉局面。
「即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皇上能坐到这个位子,必然不会是囿于情爱之人。」
彼时众嫔妃已经守完灵,我和陈昭仪才又见面。
皇后在夜里服了毒,周钺下旨说是暴毙,一切按照皇后礼制操办。
广陵侯府算是彻底倒台了,老侯爷上交兵权,皇后娘娘丧仪之后,举家迁出了长安城。
我这样的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周钺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若是牵扯到苏兰卿,显而易见我也是会被舍弃的那个。
可我没想过会来得这样快,定北侯世子突然病逝,一时间长安城猜忌声四起,说是周钺欲要横刀夺爱,世子爷是被赐死的。
世说苏兰卿扶灵,送世子爷的棺椁回北境。可我推开关雎宫的门时,她好生生地坐在院子里。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我只觉得难过。周钺他,还是放不下苏兰卿。
「你会觉得我下贱,可是赵姀,我和周钺是真心相爱。」她撩起袖子,给我看她的守宫砂,「我为他守身十余年,我对他的心从未变过。」
「世子爷十余年也捂不热你的心,周钺有无数的妃嫔你却视若珍宝。」
她粲然一笑,端起桌上的凉药一饮而尽,「那就报应我永远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吧。」
我痴痴地笑了起来,秋枫瑟索,愈发显得我可悲又可叹,可我还是不死心,「周钺陪我放风筝,陪我看烟花,背着我上山,跪在佛祖面前许愿。这些所有,都是你不曾得到的。」
我不知道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苏兰卿笑着摇了摇头,她说我只是个替身。一个明知前面是火还是忍不住往里面跳的可悲的替身。
我发疯似的冲上前去要撕烂她的嘴,一群老嬷嬷把我拦住,挣扎间,我的宫服被撕扯坏,步摇发钗也掉落一地。
我狼狈不堪得如同跳梁小丑,苏兰卿她就坐在那里,端庄大气。
我突然泄了力,浑身颤抖起来。我仰天笑了起来,笑得满脸是泪。
我被送回了韶光宫,刘姨给我重新换了衣服梳了妆,看着我的样子,她没忍心捂着嘴哭了起来。
「刘姨,你说我为何要在这宫里争宠夺爱以度日呢?」我摇了摇头,「我为什么不长记性,偏就要抱着希望呢?」
夜里,周钺踹开了我的门,带着一身酒气一把扑到了我身上。
他亲我的眼泪,亲我的脸,他嘴里叫着,「轻轻,轻轻。」
我推开了他,倒了杯茶水泼了他一脸。
他清醒过来了,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去过关雎宫了。」
「轻轻……我……」
「不要叫我轻轻,我觉得恶心。」
他拉住我的手,张了张嘴要说话,踌躇半天却是没说出来。
「我信你说的话,信你是真的喜欢我。我也明白,你放不下苏兰卿也是事实。」
「轻轻别说了。」他有些慌乱,紧紧握住我的手。
「别叫我轻轻!」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旋即又红了眼睛,「我以为,你能放下所有,你能真的待我,可你为何要把苏兰卿接进宫来?」
「你是在恶心我,你这么做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我自以为的喜欢都是因为另一个人,都是因为苏兰卿。我珍视的所有都是因为别人我才能拥有的。」
眼泪夺眶而出,他红着眼睛要来给我擦眼泪,我抬手把他的手打开。
「周钺,你就是个骗子,是个罪人。」
「你白白耽误皇后娘娘十余年,用爱的名义骗我喜欢你,你这辈子,不配得到真心。」
他扬起手来想要打我,手停在半空,又放下了。
我放声笑了起来,「我赵姀不稀罕做别人的替身,不稀罕这虚假的一切。」
「阿姀,我是真的喜欢你。」
「不要恶心我!」我一把推开了他,「你这是愧疚,不是喜欢。」
他欺身而上将我压倒在床榻,我声嘶力竭想要挣脱,可力量悬殊,我根本挣脱不了。
衣衫半褪,我的心里像死了一样。
「周钺!你不要逼我恨你!」我哭喊着,于是他停了下来。
他抱住我,把头埋在我颈间,「阿姀,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我有愧于兰卿,我想要补偿兰卿,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啊。」
有一万种补偿的方法,你为何就是要把她接进宫里来。你的借口那么多,你叫我相信我哪一句。你说过喜欢我,我信了,我自以为能守到,可是你做的事告诉我,这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拾
妖妃自请出宫到佛寺修行,是件大好事。长安城都在传,说是妖妃失宠了。
妖妃想要坐上皇后的宝座,皇上许不了,于是妖妃大吵大闹,想要用自请出宫修行这招来给皇上一个下马威。
妖妃失算了,这次皇上拒不妥协,妖妃骑马难下,只能堵着一口气灰溜溜地出宫去了。
「那妖妃不是赵家嫡小姐吗?赵家如今如此得势,也没人帮她求求情?」
「哪儿能啊,你是不知道,妖妃得宠以后,连她母亲都不认,赵老夫人进宫去探望都被她赶出来,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叫我说也是活该,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的死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妇人狠狠地啐了一口,眼神里都是不屑和嫌弃。
听妇人这么一说,不少人又附和起来。
「对对对,妖妃进宫之后,这宫里就没太平过,如今倒是好了,也让她去佛祖面前好好忏悔。」
一时间,长安城如同过年似的高兴,茶肆酒栏,妖妃的事迹成了不少胆大之人的谈资。说到兴起时候,不少人还下了赌局,说是以妖妃的手段,几日能从佛寺回来。
御史此后少了上书所言,一时间觉得有些草率了。明明以前无论如何也劝谏不动的皇上,如今却是能轻易就让妖妃去了。
李润辞四下打听,除了韶光宫里大吵一架,再打听不出来其他。
不过让众人生疑的是,妖妃是去了关雎宫后才发了疯的,可自妖妃走后,关雎宫里住的到底是谁,也没个定论。
李福成日里胆战心惊,他也不明白为何赵昭仪会那般决绝。明明上次撞见皇上和世子妃说话,哄一哄也就过了,怎么这次就闹得这么厉害,说走就走了。
在他看来皇上还是太过于娇宠赵昭仪了,以至于都宠出毛病来了。
「皇上,依老奴看,这女人就不能太宠,越是宠就越容易上天,皇上冷她几日,说不定她就愿意回来了。」
周钺侧目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福,李福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跪在地上,连叫老奴失言。
赵姀是收拾东西走了,可苏兰卿还在宫里。住着便住着,他政务缠身,也没空去看。
定北侯世子之死,外人看来确实是疑点颇多。可他自己明白,除了世子有病在身外,苏兰卿和他大吵一架也是导致世子突然去世的缘由。
好在北境的兵权事宜都已经交接完全,不然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安国寺是个好地方,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苏兰卿,也没有周钺。
刘姨陪着我吃斋念佛,每日早起扫洒,听听佛号,听听小和尚撞钟。
山间是鸟语花香,风一吹,树叶落了一地,仿佛日子都能过得慢些。
宫里派了人看着我,伺候的小宫女被我赶了回去,于是周钺又派了御林军守着我。
苏兰卿在不在宫里,要坐个什么位分,我已经不关心了。周钺让她住在关雎宫已经说明一切,我再做什么挣扎已经是徒劳。
寺里香火袅袅,我成日跪在佛像前诵读佛经,心里能静下来不少。
我一瞬之间长出来许多白发,很是难看,主持告诉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周钺给的温柔太多了,我陷得太深了。等到想要脱身的时候,不死也得要了我半条命。
过了几个春秋,我把刘姨送下了山。
她陪我够久了,如今她年岁渐长,不应当陪我在这里蹉跎时光。
「刘姨以后常来看我就行,我在这里有吃有喝,能过得很好。」
她红着眼睛给我招手,我上前抱了抱她,在她包袱里塞了些银票。
马车消失在山路拐弯处,我折返回寺里。李润辞抱着个孩子,站在寺门口。
我愣了一下,旋即释然一笑。
「你不打算回宫了吗?若是想要回去,我能帮你。」他抱着孩子,说话的时候还是会脸红。
我摇了摇头,「在这里挺好的,每日帮主持誊写佛经,心里也能静下来不少。」
他抬眼瞧着我,眼眶微红,「阿姀,你会不会怪我?」
怪他什么呢?
「若是我当日带着你走了,又不会是如今局面了。」
万事自由缘法,从来都强求不来的。
「那还是幸好你没带我走,要不然这么好的夫人你可没福气娶到。」
李夫人从寺里走出来,笑着同我点了点头,她接过李润辞手里的孩子。
小孩儿软糯糯地喊了声娘亲,李夫人应了一声,我看得有些羡慕。
「我能抱抱他吗?」
夫妻两人都是一愣,李夫人看了看李润辞,把孩子抱了过来。
我生涩地伸出手抱着那个孩子,软软的身子,浑身一股奶香。小孩儿不怕生,在我脸上啄了一口。
「仙女姐姐。」
我被他逗得一笑。
我把孩子抱还给李夫人,上下翻了翻,在腰间找到个玉佩。
出宫出得仓促,我也不爱戴什么值钱的东西,浑身上下能找出来合适的东西,就这个玉佩了。
及笈时哥哥送的,不值几个钱,也是极其珍视的东西了。
我把玉佩塞给了孩子,心里感觉暖暖的。
李夫人道了谢就抱着孩子离开了。李润辞欲言又止,似乎是有话要说。
「今天来,是想和你道个别。」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说话时候会紧张。
他搓了搓手,有些为难。
「我和大哥商量了,准备辞官南下去做生意。父亲母亲也都同意一起南下,所以阿姀……」
我点了点头,「浸淫权力不是长久之事,每日难免提心吊胆。不过话说,你可不要亏得太难看。」
他放松了下来,信誓旦旦,「那不能,怎么说我也和账房师傅学过些,总不至于血本无归。」
「那行,要是我有机会南下混不下去了,你得给我口饭吃。」
「那是自然。」
说完话后,我们顿时无话可说,两两沉默着,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他吸了吸鼻子,抬眸看向我的时候红了眼眶,「阿姀,我能再抱抱你吗?」
我愣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上前,双手环住了我。我有些无措,伸手环住了他。
他身子有些颤抖,抖着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别傻了李润辞,你谁都对得起,好好过日子。」我狠狠地拍了拍他,「日后你儿子娶妻,记得给我下帖。」
这些话不过是说了安慰人的,此次一别后,何时再见,无解。
良久后他松开了我,抬手替我擦了擦落下来的眼泪。
「保重。」
「保重。」
他毅然转身,抬脚向前。
我站在寺门口,看着他走远,接过李夫人手里的孩子,牵上了李夫人的手。
小孩儿回头给我招手,一直大声说着后会有期。
我扬起手用力挥了挥,没说话。
满山的树叶都红了,秋风瑟索,吹得我额前碎发胡乱飞着。
以往之事,仿佛昨日。
拾壹
我在安国寺的第五年,陈昭仪来看我。
和从前相比,她看上去不太好。面色极差,身子消瘦。不过如今的她看上去倒是神采奕奕。
她很是激动,拽着我的手笑得很开心,「萧延没死,他还活着。」
我也为她高兴,可她如今是周钺的昭仪,就算萧延还活着,她和萧延也没有可能了。
「你打算怎么办?」
她激动得有些不太正常,眼睛闪闪的,「为萧家翻案。」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其中有冤屈,这事是当年先帝亲自断的案,若是要翻案,就是要打先帝的脸。
「皇上虽不是个良人,却是个好皇帝,只要证据足够,再有个契机,萧家的事就有希望。」
她拍了拍我的手,「赵姀,别说我的事了,苏兰卿要封后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心下一颤,心口是密密匝匝的痛觉,「爱如何就如何吧,总归是全了他的意难平,也算我的功德一件。」
「后位是当年他许给苏兰卿的,可能他也是没有办法。」陈昭仪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又觉得这样的说辞没什么意义。
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从她初见萧延一直到她进宫。其中许多心酸,都是无可奈何。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我刚入宫的时候,她常来找我说话。长安城里的勾栏酒肆小传闻,一直说到宫里不为人知的琐事。
她瘦得厉害,瘦得让人害怕。可她此刻又是极其开心的。
「我做了那么多事,总归是会遭报应的。」她从怀里摸索出一封信,「我求你件事,要是萧延回长安城来了,你替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他。」
「你自己给他,我不要替你去。」我把信塞回去,心里明白她要做什么。
「赵姀,算我求你的。」她突然悲戚起来,「我手上沾了这么多鲜血,我无颜见他。」
「你做的事都是为了他,何来有颜无颜的说法?」
她朝着我笑了笑,「你不懂,你不懂。」
她站起身来,看着寺外高悬的明月,满脸的向往。
似乎她还是长安城里小巷子里的陈阿芙,爬了自家的院墙,撞院墙旁的杏花树,落了一头杏花,瞧见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少年郎他风姿神韵,朝着陈阿芙伸出手,他说,「阿芙,胜了这一仗,我就来娶你。」
陈昭仪回去后,我心里着实不安起来。
一开始的李修仪,吊着一口气见了一面李攸宁后落寞死去。后来的皇后娘娘,摔了玉箫,服毒自尽。
现下轮到了陈昭仪了。
风声传到安国寺时,陈昭仪已经坦白了一切,被赐杖毙。
这件事才出,确实是轰动一时。
陆昭仪坠楼,皇后娘娘意外滑胎,李修仪被嫁祸,全然是她一个人的手笔。
住持知道这事,只是说了句,「阿弥陀佛。」
我记得陈昭仪被杖毙那天,下了第一场雪。我不知道她临走前和周钺说了什么,只知道周钺下令彻查当年萧家的事。
那场雪下得很大,白了山,白了树,白了这世间的一切。所有的事尘埃落定,像是要把所有的一切罪孽都洗去。
新年的时候,李福来了寺里,送来了许多东西。
「娘娘,老奴来求求你,回宫吧。」
小小的屋子里摆满了李福带来的东西,愈发显得我的住处有些逼仄。
「苏兰卿如今是个什么位分?」我放下手里的佛经,始终还是跳不出这个俗气的问题。
李福有些为难,犹豫再三才开口,「皇上也为难,毕竟是当年许下的诺言,是要抬为后位。可奈何那几位大人不同意,纷纷以死相逼,皇上也没办法啊。」
果真是要抬为后的,我心里还是不平,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来愤愤不平。
我没为周钺付出过什么,唯独有的不过是做了几年苏兰卿的替身。做替身的这几年,赵家得了恩宠,我也得了恩宠,做了长安城人人喊打的妖妃,也是姑娘们羡慕的宠妃。
或许除了动过真心,我再没其他损失的了。
「李公公你觉得,我该回去吗?」
门外飘着雪,夜色阑珊。北风吹着,吹动了屋角的铃铎,叮叮咚咚叮叮咚。
「娘娘自然该回去,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娘娘离开的这些日子,皇上每日都去韶光宫。无非是皇上拉不下来面子,不愿意退一步来和娘娘说罢了。」
我起身走到了门口,接了些飞着的碎雪。
「李公公回吧,我不回去了。」
「娘娘!」
「不必劝了。」
「皇上欠苏兰卿的,得一一还清,他不欠我什么,不必如此介怀。」我吸了吸鼻子,心头怅然,「我能得他那么些年的宠爱,也算是两清了。」
李福在我身后,久久没有说话。
「恕老奴多嘴,娘娘是否是真的爱皇上?」
「李公公此话何意啊?」
「若是真的爱,娘娘不会这般绝情,躲在这寺里一躲就是五年之久。」
若是我不爱他,自然不会如此。管他爱谁,把我当做谁,只安安心心做我的昭仪。
我曾把他当作我余生里唯一一束光,希望他诚心待我,希望他放下苏兰卿。然后我陪他在宫里,陪他看奏章,陪他春日踏青,夏日赏荷,秋日里他陪着我荡秋千,冬日里一起打雪仗。
说起打雪仗,我还没和他打过雪仗呢。若是有那个机会,我可能会很开心。
说到底还是我要得太多了。
李福回去了,却把东西留下了。大雪封了山,山下的消息也再传不进来。
我不知道苏兰卿到底封没封后,也不知道萧家的案件有没有翻过来。
大雪纷飞时,我会站在门口发呆。那几棵梅花树开得极好,丝毫不受风雪肆虐的影响。
最近不知怎么了,很容易走神。
有时候是想起来周钺拉着我跑在长安城的街头,有时候又是他带着我放风筝。
雪停的那一日,我看着满眼的花白,想起来周钺背着我到这寺里来。
我撑着伞,他背着我。
后来他说,他来还愿,谢谢佛祖把轻轻送回他的身边。
我问他何解,他说他慕轻轻良久。
若是不曾有苏兰卿,我能否做得了他唯一的轻轻?
念多了佛经,我的心反而平静不下来。思念像发了疯一样疯长,要把我折磨成一个疯妇。
木鱼声让我胡思乱想,佛经也念不下去了。
「娘娘若是实在放不下,大可回宫看看。」住持也瞧不下去我这样子了,看着我整日心不在焉,着实也是为难。
我心里很乱,平静不下来,只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我翻出李福送来的东西,有一块似乎是兵符东西。
贴身收好,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再往下翻,有个箱子里竟然放着一件喜袍。
极其普通的喜袍,平常百姓家的喜袍。
拾贰
山路可行时,宫里来了人接我回去。
来的人是个面生的,据说是新提拔上来的。
「卢慎见过昭仪娘娘,臣奉皇后娘娘之命来接昭仪娘娘回宫。」
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北风还在吹。
「这算是懿旨吗?」
卢慎点了点头。
我换上了带来的宫服,跟着队伍回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行得艰难。
车马是前一日来得,山路湿滑难行,不得已又在路上耽误了一天。
其间我迷迷糊糊睡过去,恍惚间看到周钺坐在马车里。
「阿姀,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穿着一件普通衣服,和我记忆中的他有很大不同。
我问他,去哪里。
他笑得很开心,说是带我去过苦日子。
「我给人家写写信,你给人家缝补衣服,饿是饿不死,但总归清贫些。」
我摇了摇头,「我女红不好,别人不要我给缝。」
「那我吃点亏,我多做点,你给我做做饭算了。」
「我不会做饭。」
他似乎很无奈,叹了一口气道,「那只能我委屈点,给你做饭了。」
脑子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似乎意识到什么,掀开车帘问卢慎。
「阿钺他……皇上他身子可还好?」
卢慎不答,很是为难。
「卢慎,你如实回答。」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阵一阵的害怕让我浑身颤抖起来。
「皇上成日忙于政务,身子确实大不如前了。」
我放下帘子,稳了稳心神。
才一进宫,卢慎就带着我往紫宸殿走。
「昭仪娘娘还记得臣吗?」
他没由来的一句把我问得有些发蒙,还没等我回话,他倒是自报家门。
「多年前昭仪娘娘在永定河给过臣银子,臣能有今日,还得多谢昭仪娘娘。」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你其实不必同我说,届时我携恩图报,倒是你难做。」
卢慎拜了拜,「无论有什么,臣定然会站在娘娘这边。」
皇后住的重华宫越行越远,等我反应过来不对劲时,已经到了紫宸殿门外。
门外站了许多人,都穿着官服。
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哥哥在人群里叫了一句阿姀,说起来,我们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娘娘进殿吧。」卢慎拜了拜就退了下去。
我的不安被放大,心头突然猛地一痛。李福的声音突然从内殿传来。
那声音尖锐又刺耳,我从未觉得如此难听过。
那声音如同魔音,撞得我心神不宁。大臣呼啦啦跪了一地,呜呜咽咽的声音将这紫宸殿淹没。
「皇上,驾崩。」
我的双脚如有千斤重,一步也挪不动。早就安排好的宫女穿着丧服,给百官送来了丧服。
雪又密密匝匝地砸下来。
像是个玩笑,我才来这紫宸殿,内殿都没踏进去,李福这腌臜人就开始瞎叫了。这一切来得有些快,我反应不及,一下子有些受不住。
苏兰卿从内殿走出来,瞧见我大剌剌地站在院中,一下子就甩开了搀扶着她的宫女,几个箭步冲了上来。
火辣辣的耳光把我打得几乎站不稳,脚下发软,我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跪在一旁的不知道是哪位大人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被人说了闲话。
「皇后娘娘。」哥哥跪在地上,不合时宜地开口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苏兰卿没理会他,气得又上前来推搡了我一下,「赵姀,你果然心狠,皇上这么宠你,你就是临终回来看他一眼也不愿意。」
没人和我说过周钺不好了,就算问起卢慎,他也只是说不大好。周钺尚在壮年,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赵姀,皇上驾崩了!」她又赏了我几个耳光,「你怎么连为他哭一哭也不愿意呢?」
她说着说着忽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打我。哥哥爬着过来替我求情,我坐在雪地里,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皇后娘娘突然失控起来,有宫女上前把她拉开,她哭得很狼狈。
像我当年到关雎宫找她,我也哭得那般狼狈。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韶光宫,也不知道怎么浑浑噩噩换了衣服。只知道老嬷嬷说着宽慰我的话,再后来就是天旋地转,有人喊着娘娘。
醒过来后略微吃了些素粥,老嬷嬷便带着我到紫宸殿守灵。苏兰卿憔悴地跪在地上烧着纸钱,瞧见我来又爬起来给了我几个耳光。
我跪在地上低着头,脑袋有些发昏。
「赵姀,你还有脸来!」她把纸钱扔了我一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你就应该殉葬!你就应该陪葬!」
她招呼了两个得力的老嬷嬷,拿着白绸就勒住了我的脖颈。我挣扎着,又被她打了两个耳光。
「皇后娘娘,皇上生前有口谕,任何人不得对昭仪娘娘不利。」
卢慎从外面进来,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着,苏兰卿发了疯一样笑了起来。
「好啊,好啊,皇上给你铺路,好啊,他连我也防着了。」
她笑着笑着就背过气去,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勒住我脖颈的老嬷嬷只能放下手里的白绸去抬苏兰卿,我跪在殿中,外头的风吹着,吹得我身上很冷。
满殿都是花白,刺眼睛一样的白。我身上也是白的,哪哪儿都是白的。
金丝楠木的棺椁就在眼前,我抬起头瞧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我不敢看。
哭丧得声音连绵起伏,有真情也有假意。可很奇怪,我哭不出来。我只是觉得浑身冰冷,也不知道是不是殿门打开吹进来北风的缘故。
跪了一会儿我膝盖就疼得厉害,眼前也一阵阵发黑。可我倒不下去,我只能生生挨着,听着这恼人的哭声跪着。
身子受不住时,会有嬷嬷来扶我起来去用膳,用完后,又要回来跪着。
跪了三天,终于不必再跪了。
皇陵是一早就建好了的,礼官操办一切,棺椁运去皇陵就行了。
皇后娘娘哭得死去活来,瞧见我时又会被气得直翻白眼。我浑浑噩噩地跪在队伍里,若是有时候不注意转头,还能看到不知哪个妃嫔在打哈欠。
棺椁送去皇陵那天我麻烦卢慎带我悄悄去了,我跟在队伍后面,看着仪队一步步走,街道两旁全是黑压压跪着的百姓。
整个长安城里都是哭声。
周钺执政这些年来,到底是政治清明,励精图治。除去我这个妖妃的黑点,百姓口中的他没什么错处了。
就算是后来的苏兰卿封后,那也是世人口中情比金坚伉俪情深。
棺椁送入皇陵,石门关了起来。满天的雪如何也止不住,我的心一阵阵抽着疼了起来。
这疼几乎要了我半条命,我疼得喘不过气,疼出一脸的眼泪。
「还请娘娘保重身子。」
卢慎这厮不懂,我哪里是难过,我只是心口疼罢了。
这心口疼得过于夸张了,疼得我竟然呕出血来。咸腥味弥漫在嘴里,我捂着胸口跪了下去。
去的时候走着去,回的时候坐着马车回,一回来还是继续躺回床榻,到底是宫里,比我在安国寺要舒服得多。
御医进进出出烦得恼人,我翻了个身就继续睡。
浑浑噩噩睡了三个月,成日里也不和人说话,新皇登基我也没去。
新皇登了基,我还白捡了个太妃的名头。韶光宫是不能再住了,只能迁去别宫。
苏兰卿成日里来找我,把戏无非是抽我几个巴掌。若是她抽累了,那就换老嬷嬷来抽。
抽了十多天她也累了,由着我趴在地上,她坐在正位,喝了一口我这里的烂茶,嫌弃味道又砸到了我头上。
「把先帝给你的兵符交出来,我就放过你。」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当时李福一起送过去的那块,可我知道那是我保命的东西,不能给。
「赵家人的命和兵符,你自己选。」
她也不和我废话,直截了当就摆了条件。
我不死不活的样子她懒得看,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赵家抄家的消息就送到我面前。
「先帝当初就是怕太后娘娘这般,才把兵符给娘娘,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娘娘能保全性命,不被她人所左右。」
李福和我解释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只有他喊的那一句「皇上,驾崩。」
如今才觉得他说话难听又烦人。
兵符在我手里,自然该我去和新皇谈条件。苏兰卿和新皇有隔阂,新皇自然知道兵符到了她手里的坏处。
赵家被摘了权,好歹留了一大家子人的命。
「当年父皇抬举赵家,一是为了制衡李家独大,二也是因为太妃娘娘。」
新皇嘴巴里巴拉巴拉说着,我也没什么想听的,只是谈了条件交了兵符,于我而言不过是银钱两讫。
「朕一直以来心里都有个疑问,太妃娘娘到底有没有爱过父皇?」
新皇着实管的宽了,觊觎我手里的兵符,还又想和我说说这宫闱秘史。
「皇上以为呢?」
他倒是被我问得一愣,旋即又笑了笑,「外头都说太妃娘娘没有心,只是在意那荣华富贵,朕倒是觉得不是。」
他笑起来像周钺,我有些发愣。
「我就是贪图荣华富贵。」
他皱了皱眉头,这倒是像极了。
聊不长久的,便没继续说下去的必要。按照条件,赵家夺权迁出长安城,我收拾收拾去安国寺,这辈子都不必踏出来。
不得不说是幸事一件,省得我觊觎太后之位,新皇还得为难。
送我走的只有辆马车,如今尚开春,天气倒是不错。
到城门口时,有人拦了马车。我掀开帘子瞧时,是我爹娘。
许多年不见,我爹娘都已经很老了。
「阿姀,爹细想过了,当年确实做得不对……」
「旧事就不必提了。」我将头转向一边,「我向皇上求了旨意,以后赵家的姑娘都不能进宫为妃。」
有个小孩儿怯生生地叫我姑姑,我点了点头,也没出声应他。
「我不怪你们,往后就各自保重吧。」
放下车帘,马车重又走了起来。隐隐约约听到哭声,凭着记忆猜出来是母亲的。
我仰头眨了眨眼睛,终于她也肯真心为我哭一回了。
海棠花开的时候,我翻出来周钺后来重新为我扎的纸风筝,找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放了起来。
风筝随着风越飞越高,我拿出来准备好的铰子剪断了风筝线。风筝没了线的束缚,迎着风就飞远了。
我又搬出来那套喜服,扬了把火烧了。连着那个花已经干透了的花环,一并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舌吞噬着一切,像是要把我也一并吞了。风欢快的吹着,吹走了衣物烧焦的味道,吹来一阵阵海棠花香。
夜里我难得早睡,听着春雨入眠,好生惬意。
「阿姀,下辈子我们都做个普通人,我早早来娶你。」
「阿姀,这辈子我有负于你,下辈子定然不会叫你掉一滴眼泪。」
「阿姀,阿姀,阿姀。」
我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哭醒,看着窗外天光微亮,听着鸟鸣声和寺里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门外是大好的春光,是晨光熹微。有信徒爬山入寺,只为求着心中所愿。
钟声悠扬,恰能盖住我的哭声。
全文完
番外
生于皇家,长于皇家,周钺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当他的母妃被人毒害,口吐鲜血仍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瞪大双眼时,他就注定做不了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皇子。
所以就算是青梅竹马的苏兰卿,他也可以眼睁睁看着她披上嫁衣嫁给别人。
苏兰卿能瞧上无权无势的他,必然也是真心待他。身有旧疾的定北侯世子对她痴心一片,她嫁过去,也不会受了什么委屈。
「若有一日我不做世子妃了,我要你的皇后之位。」
苏兰卿要的,他一口应下。
周钺觉得,这辈子最愧对的人就是苏兰卿。
所以有了后来的李修仪。
周钺清楚,李修仪是李家送进来的,他要防着。可李修仪和苏兰卿确实像,眉眼像,却少了苏兰卿的英气。
至于韶光宫住着的赵姀,那是一点提不起像。不说是相貌,就算是脾性,也挨不上半点。
可赵姀生得好面相,光是元宵宴会跳一支舞,他就觉得眼花缭乱了。
美人向来孤冷,朝他笑也是淡淡的。
周钺这辈子见过太多人,赵姀不喜欢他,他是知道的。
宠着她,或许就是因为她乳名叫轻轻罢了。
或许叫声轻轻,他就能对苏兰卿少了分愧疚。可是他自己也忘了,他从不叫苏兰卿叫卿卿。
美人进宫前还有过旧情,李家如此势力,他不可能不盯着的。
赵家虽说不甚起眼,一个嫡小姐能为了小情郎钻狗洞,他也是闻所未闻。
所以赵家有意撮合,他就做了顺水人情,开口下旨,让美人住进了韶光宫。
韶光本就易逝,或许从一开始,周钺就没打算宠爱她多久。就像是一时兴起,随意给些甜头,转头便忘了。
可这美人不一样,说不爱就不爱,连高兴也装得出来。
他不甘心,他不止一次暗自下过决心,要把美人的心夺过来。她已经做了自己的宫妃,心里不能再住着别的人了。
他看着美人一点点爱上自己,看着美人一步步沉沦。他带美人出宫,去她和李润辞去过的地方。
他拉着她在街头跑,他要她回忆里全都是自己。
可当他背着赵姀爬上安国寺,跪在佛像面前时,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到底是想要驯服这个人,还是真的喜欢上这个人了。
他瞧见赵姀虔诚地跪着,闭着双眸。他不知道赵姀在求什么,他甚至想要赵姀求的是和他白头偕老。
他转过了头,双手合十,闭起了双眸。赵姀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她叫自己,「阿钺,阿钺。」
这是让人恐惧的事,一切都偏离了他原本的计划。即便是他,也很难相信会对一个光有美貌的女子心动不已。
他对赵姀的喜欢就是最单纯的喜欢,无关利益,无关权势。就是单纯的,在一块待久了,生出感情罢了。
可苏兰卿回来时,他又清醒过来。
苏兰卿带回来了北境的兵权。
两人夜话紫宸殿时,周钺有些恍惚。似乎自己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个皇子。不必粘鲜血,不必忧权谋。
赵姀就那么闯了进来,撞破了他的痴梦。这无疑是给了他当头一棒,赤裸裸地告诉他,这早不是当年。
少年爱上了别人,少女早已不是当年。
面对赵姀的质问,他只能坦白,告诉她他真的喜欢她,真的爱她。
他说的是真话。
可苏兰卿会是皇后,这是必然的。他承诺过的,他欠苏兰卿的,他不能出尔反尔不算数的。
谁也没想到一向与世无争的赵姀会毅然自请出宫。
她走得很干脆,很决绝,像是从不曾对自己心动过。周钺自己也有些气了,他自己都觉得,赵姀不曾爱过自己,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骗人的罢了。
走便走了,周钺不甚稀罕。他这一生见过太多别离,儿女情长于他而言,不是什么要紧事。
奏章一样要改,国事一样要管。赵姀走不走,去哪里,爱不爱自己,实在无足轻重。
可似乎不是这样的,月色浓时,他会想起来那年的烟花璀璨,身边人直达眼底的欣喜和感动。
阳春三月时,他会想起来给一个姑娘亲手编过花环。想起来给姑娘扎过风筝,带着姑娘骑过马,吹过春风。
隆冬大雪时,他又会想起来,他背过姑娘上山,和姑娘一起跪在佛前。
他该是美满的,年少时的青梅陪在他身边,世家势力逐渐土崩瓦解,兵权在手,河清海晏,万民敬仰,他该是最美满不过的了。
可宫道漫长,路过韶光宫时,他会愣神。里头似乎还住着赵姀,只要他推门进去,她就会坐在台阶上,巴巴地看着他。
而今宫门落锁,门缝里半点烛光也无,哪里来什么人。
于是他吩咐李福,好生打扫韶光宫。
常年忙于政事,周钺身子崩得突然,也在意料之中。他知道,他不长久了。
他想让赵姀回来,回来陪着自己。就算是说说话也好。
可赵姀毕竟是骄傲的,宫里有了苏兰卿,赵姀便死都不会回来。
到如今,周钺才明白,人的心里,只能住一个人。妄想齐人之福,必然会有人痛苦。
赵姀放下李润辞,她深知这个道理。
或许一开始,他就不该招惹赵姀。要是他开了金口,将她和李润辞赐婚,也不会落得局面。
一切太晚,就只剩下愧疚了。
予她兵符,保她在自己死后不必受人左右。
予她嫁衣,愿她来世做个普通人,嫁个寻常人家,相夫教子,日子美满。
若是能有机会,他倒是愿意那个人是自己。都做个普通人,过些清贫日子,由他好好补偿那些亏欠的日子。
苏兰卿的,他尽力全了,独是赵姀,他实在无奈,寻不到双全之法。
临终时,他惊觉自己已经五年不见赵姀了。他听得见风声,听得见雪声,听得见隐隐约约的哭声。
忽地有个脚步声,格外清晰,踩碎了一地雪花。
他听到不知是谁,喊了句阿姀。
终于她不再是轻轻,是阿姀了。
(全文完)
作者:人间有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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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3-02 15:1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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