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叹雪梨花落
叹雪梨花落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我出殡那日,褚奕持剑拦路,神悲色哀。
「将她还给我!」
我在棺材里看得清清楚楚。
1
我是姜国的笙宁公主,司徒芩妤。
三日前,我溺水身亡。
褚奕是我与皇帝巡游民间时,救下的流民。
他因战火失了记忆,但有些功夫,我便留他作侍卫。
得知我被萧贵妃推入荷塘,他一路赶来,却慢了一步,在我断气后一刻才推门。
举国哀鸣,他跪于灵堂前,不食不寝。
萧贵妃犯下大错,本该严惩,可皇帝却轻描淡写道:「戴罪之身,朕给她大举行葬,她就该感激涕零了。」
居然半点不罚。
我很气恼。
趁着夜深,我溜进萧贵妃寝宫,扼住她脖颈。
她猛然惊醒,见我惨白染血之面,骇得手足失措,失禁尿榻。
我森森道:「萧薇,我来索命了!」
她惊慌挣扎,难以出声。
我咬牙切齿:「黄泉寒凉,需你陪葬!」
片刻后,她晕了。
我收手起身,瞥一眼迷倒的侍婢,潇洒离去。
回到灵堂外,褚奕仍在。
须得小心。
所幸无人祭我,免去辗转躲避了。
我脱去鞋袜,赤足轻手轻脚经拐角,忽闻一声轻唤。
「芩妤。」
这声骇得我身形僵顿,屏呼止息。
褚奕梦呓一般,低哑道:「可想我陪葬?」
如哭如泣。
我的眼瞳微动。
晚蝉嘶鸣,白幔飘扬,他浑身落寞。
我忽然忆起,初见他之时。
2
那时我坐软轿中,于众人间瞥见他。
步伐失稳,跌跌撞撞,浑身是血。
见他身形摇晃,我指着他,对父皇道:「父皇,我要他!」
他扫我一眼,合眼倒下。
醒来后,见我第一句居然是:「多谢公主搭救,但草民一介武夫,担不起,恳请公主放过我。」
「褚侍卫切勿妄自菲薄啊。」
我道:「本公主鲜少出宫,对宫外奇闻趣事实在好奇,你讲给本公主听吧。」
他扫一眼我,不屑,转身跃上宫墙要逃。
一炷香后,被押回我跟前。
对上他怨愤的眼,我浅浅莞尔。
那时初雪,琼碎乱玉,赤墙白檐红梅,他一袭黑袍跪于雪中,墨发如瀑,剑眉浓目,如雕如琢。
我紧紧狐毛斗篷,不禁感叹:「褚侍卫生得真好看。」
3
后来褚奕再次出逃。
当他跳下宫墙时,墙角恭候多时的我起身拂裙。
他意外后退半步:「公主?!」
我道:「褚侍卫已至,出发吧!」
「去何处?」
「甑糕啊。」我让暗卫现身,疑问道,「难道褚侍卫此行不是为此?」
「……」
扫一眼众多暗卫,他蹙眉合眼:「是。」
我才莞尔。
还会审时度势啊少年。
那日他怀抱许多吃食,而我一手一串糖葫芦,蹦跶得欢快。
口含蜜饯,我将冰糖葫芦串呈他唇边。
「褚侍卫,你也吃。」
他偏头拒绝。
生于深宫,一时稀奇得很,日落才记起回宫。
暗卫将软轿置跟前时,一旁涌现许多乞丐。
不同于与皇帝出行那日的富足,他们个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
见我时,无力嘶吼着:「皇帝暴政遗臭万年!」
「征扣民税不得好死!」
枯枝指节触碰我靴跟,惊得我紧抓褚奕衣袖。
褚奕只轻扫一眼,淡淡道:「公主莫慌,难民而已。」
我瞧着他:「难民而已?」
我一身锦珠玉缎,他们衣衫褴褛。
「褚侍卫。」我问他,「你说没的选与选不的,谁更可悲?」
「何处不同?」
我喃喃道:「同,也不同。」
4
晚夜后院,褚奕被我绑来赏月。
他道:「寒天雪地,何处见月?」
我回:「心中有月,时时见月。」
他冷嗤。
浅嗅院中梅香,我瞥一眼他腰间佩剑,紧紧斗篷。
确实冷。
我道:「我是宫婢之女。」
已转身的褚奕迈步。
我又道:「及笄之日,便是我前往金国和亲之时。」
他的步子一顿。
「和亲?」他回首看我,「你可是陛下心尖明珠。」
我问他:「往年你可曾听闻笙宁?」
褚奕蹙眉。
我是近几载被封号的。
萧薇立妃那夜,皇帝欢喜过头醉酒,意外临幸宫婢。
萧薇一直记恨,认为生母抢去她的气运。
我出生那日,生母气绝。
封号那日,我被宫婢从冷宫带出,途经萧薇寝宫墙外。
「还是陛下周全。」萧薇之声响起,「此举既露他慈父一面,保全我的公主,还能送走碍眼的孽种,一举三得。」
那日盛夏,我却手脚寒凉。
不过几载,举国皆知我笙宁公主,皆知我极尽宠爱。
皆叹皇帝慈父。
「褚奕,我没的选。」
我道:「这富贵灼得我生疼,那糖糕我也才尝过几回。」
泪红了眼,我忍着颤,道:「我只是想有个人在身后而已。」
雾浓雪落,片片飘散至他肩头。
那晚大雪,我见明月。
5
褚奕总不见人影。
我染上赌,总和各妃下注。
他回宫总先把我拽回寝宫。
「宫婢做什么吃的,为何会让你染赌?」
我道:「几日不见,褚侍卫愈发好看了。」
「不许打诨!」
我规矩坐榻间,乖巧道:「小赌怡情啊褚侍卫。」
遣去侍婢,我掏出些许珠宝,窃喜道:「这个可值好些,待我再去赢些,往后吃穿不愁啊褚侍卫。」
他直盯我。
我憨笑。
冬末风刺骨,身下宫墙掠过。
「褚侍卫。」我搂紧他脖颈,「抱紧些,我不踏实。」
他反手将我托至后背,让我趴得牢靠。
「公主。」他问我,「只馋甑糕我带便可,何必涉险出宫?」
我趴他肩头,笑道:「这赤墙生寒,不喜,那宫婢心杂,不喜,那膳食失味,不喜,唯有褚侍卫与甑糕,让我欢喜。」
褚奕静默刹那,叹息。
「此话万不能再说。」
将珠宝典当换银钱,分发难民。
褚奕随行眼眸几转,几番落我面颊,未言语。
回宫前,再不闻悲鸣。
褚奕不再反对我赌。
那日萧薇被我撞了轿。
晃了她的身,她下轿指着我就骂:「没家教的野丫头,竟敢冲撞本宫!丢了首饰本就心烦,你还眼瞎!」
我道:「白面朝天的,本公主以为见了纸人呢。」
「你胡说八道!」话虽如此,可萧薇依然抚上面颊,「来人,给这个没家教的野丫头掌嘴!」
宫婢挽袖迎上,我被压肩跪地。
宫婢抬手,却偏眼见了什么,下一刻惊慌退下。
萧薇不悦白眼,上轿离去。
及笄在即,我本意用被打一事,惹一惹皇帝不高兴,罚萧薇一罚,好趁机去她寝宫顺一把珠宝。怎知出此变故。
我意拂裙,手被牵起。
身形蔽光,入眼面貌几分眼熟。
「许久未见,性子还是如此。」
他朝服加身,身后随从众多,却为我俯身拂裙,细细掸尘。
他浅浅莞尔:「别来无恙,小妤。」
我不住后退,直至背抵褚奕胸膛,才闻自己迟疑声。
「三哥哥?!」
6
司徒钰烬,我的三皇兄。
八岁时,冷宫断粮,我与犬同寝同食。
酷暑犬食馊变,我又吐又拉三日,脱水脱相。
就当我眼帘生白,气至将绝时,门被推开。
司徒钰烬蹲我跟前,好奇地将我望着。
他稚声问我:「你是何人?」
宛记那日日光明媚,他的出现胜过曙光。
寝宫,褚奕松了剑柄。
「所以于你,他是恩人?」
「何止,若非他照拂,此刻我便是坯土了。」我道,「初经月事,还是他教的我。」
褚奕一愣。
「月事?!」他提了些声,「你说月事?!」
我点头,轻声道:「所幸那冷宫只我一人,污渍染了裙摆都不知——」
啪!
话至半只听一声响,抬眼寝宫不见了褚奕人影。
宫门余震,剩我茫然。
不过拿来新衣裳而已,他为何如此动怒?
褚奕又消失了。
我满心等他,司徒钰烬到来也未觉察。
「小妤。」
这一声骇得我一抖。
「为何闷闷不乐?」他至我身旁,温声道,「可说与兄长听?」
久别重逢,司徒钰烬眉目愈朗,褪尽稚气。
我往旁挪了挪,道:「皇兄还是离我远些,我是不祥之人。」
他肃起面,道:「兄长何时信这?」
倏尔,他又复温吞,道:「我还是喜你唤我三哥哥。」
在他满目期许中,我抿唇,默。
直至他眼中光如火熄消。
他微不可察地叹息。
「罢了,只要小妤欢喜,如何唤我都可以。」
几年前,他狂奔至寝宫。
「小妤!」他急慌慌牵住我的手,「倏忽赐你封号,以我对父皇的了解,父皇此举定有目的,我不能让你陷于危险,你快随我走!」
我回握他的手,应道:「好!」
我问他:「之后呢?」
他身形一顿。
我迟疑,复问:「随你出逃,之后呢?」
他犹疑着:「之后再想办法……」
那时别说他,连我自己都未曾料到此困境,压根无后手。
我可以选择与他莽撞出逃,不管不顾。
可他的母妃、至亲、族人无一例外都会受牵连。
理智警诫,他是唯一真心相待之人。
选不得。
「罢了。」
我松开他的手,道:「人生苦短,潇洒几载是几载。」
我道:「三哥哥,同与你奔赴未知相比,我选荣华。」
7
褚奕回宫时,我蜷榻上睡着了。
是甑糕香味将我唤醒的。
褚奕将热腾甑糕放我手中,这才解下腰间佩剑,拭去唇角星点血渍。
「想起今日你月事,会念这一口。」
温热从掌心延至心房,我却撇嘴道:「那日莫名动怒就走,几日不见人影,就拿这哄我?」
褚奕挑眉,竟伸手要将其拿回。
「不要就罢!」他嘟囔,「是不及司徒钰烬所备佳肴一分。」
我间甑糕举过头避开他,歪头问他:「所以你总在宫中偷瞧我?」
「……」
褚奕眼眸微转,面颊映红,却道:「胡言!」
「骗人!」
他撇嘴,不耐道:「信不信由你。」
见他转身要走,我眼疾手快抱他腰,紧紧锢着他。
「不许走!你这一走又不知几日才能见,你就仗着我寻不到你欺负我!」
褚奕僵着身,道:「你先放开我。」
「不放不放!放了你又不见了!」
他默片刻,轻叹息。
「明日带你出宫。」
宫外景象,大不以往。
难民难见,平和景象。
褚奕才将我放下,其一人指着我大喊:「公主!是笙宁公主!」
众人回首,纷纷将我俩包围。
声声道谢中,我看向褚奕。
「你做了什么?」
褚奕道:「你作甚我便作甚,那些你难得的珠宝我来取,你难达之处我来踏。」
我笑:「大盗!」
他的嘴角微扬:「皆奉公主之命。」
8
皇帝已筹备及笄大典。
宫婢来往忙碌,我独坐枯梅树下。
化雪时节,寒凉刺得骨生疼。
褚奕为我覆上毛裘,慵懒倚树。
「红梅已枯,殿中暖炉才暖身。」
我道:「不喜红梅,只叹白雪消逝无痕。」
褚奕偏了眸,顿了片刻,才道:「三月梨花遍地,胜过皑皑白雪,待至三月,我带你去。」
「三月啊……」我喃喃道,「可我二月就及笄了。」
寒风凛冽,褚奕蹙眉。
我问他:「褚侍卫,你说金国有梨花吗?」
他合上眼。
我问他:「褚侍卫,民众会因我及笄喜悦吗?」
他缄默。
我絮絮叨叨问他,他全不应。
「小妤!」
司徒钰烬踏入后院,还未换下朝服。
与褚奕四目相对,他的步伐僵顿。
「寒冬已去,兄长寻了世外桃源,定能阻绝凡俗!」司徒钰烬伸手,问我,「可愿同往?」
发丝拂经他精雕玉冠,拂经他几分慌张的面颊。
此景恰如数载前,他要带我出逃那刻。
我弯唇,问他:「可是父皇宣了和亲一事?」
司徒钰烬肃然。
我问:「皇兄本为储君,此举不怕功亏一篑?」
「不怕!」他不曾犹疑半分,道,「小妤胜过一切荣华!」
如此果绝,震得我心房刺痛。
我回首与褚奕相对一眼。
「皇兄怎么上朝还醉了酒。」我起身至褚奕身旁,笑道,「此事莫要让父皇知晓,他会恼的。」
司徒钰烬紧眉!
「小妤!」
「皇兄。」
我阻断他未出口的话,隐入褚奕身后。道:「褚奕在旁,万千险阻我都不怕。」
「芩妤!听话!」司徒钰烬伸出手,言语卑微,「听话……」
眉目坚定,掌心宽厚。
我身侧的指尖动了动。
那年出逃未果,他母妃曾找过我。
「我不知你下了何种迷魂药,能让烬儿如此迷恋,但我也不阻你俩往来。身为人母,我只求你,万事念一分他的好。」
那晚深夜,他母妃一身素衣,褪去嫔妃身架。
她道:「深宫无情,你最是透彻。」
她求:「我希望他永远安康。」
枝头枯梅摇晃,我背身相对,抓皱身侧裙摆。
「褚奕,送客。」
9
典礼前夜,褚奕带我偷了萧薇珠冠。
烛火间,铜镜前,他动作笨拙,却轻柔地将珠冠戴我发髻。
红绒玉珠,浮翠流丹,珠链相扣。
褚奕颔首,眼含缱绻,指尖蹭过我耳边。
「公主真好看。」
我莞尔,调笑道:「与褚侍卫般配吗?」
橙光暖色中,他一愣。
「……公、公主怎胡言乱语了……哪有公主下配侍从的。」
他握拳掩唇轻咳,偏头移目,耳鬓却赤粉。
许久,隐约听他低应。
「承幸。」
典礼当日,宫中热闹非凡。
簇拥间,我见萧薇胭脂掩不住的青脸。
皇后雍容华贵,品行美貌过她大半。
宫墙外整装待发的人马挡住民众,我登上城墙,迎着如风般的贺语。
「公主。」褚奕对我耳语,「车马已备,待晚宴一开,众臣群涌时,可脱身。」
我点头。
他默了片刻,又道:「三皇子已知此事,届时会替公主除阻开路。」
我微抬眼睑,远眺红幔帐延绵数里。
「褚侍卫,听闻城外近境温暖,花会早开。」
他看着我。
「时辰尚早。」我指着远方,笑道,「褚侍卫,我想要一枝梨花。」
他果断拒绝:「不可。」
我撇嘴,嗔怪道:「我司徒芩妤活一世,想要个贺礼都不行?罢了罢了,也不知往后还能否与你一同,见一见那梨花……」
「且过今日。」
「可我就今日最想要!」
褚奕面露难色。
「你……非要不可?」
我歪头看他,问他:「何曾骗你?」
他抿唇片刻,陷入两难。
最后,认命一般。
「此行尚久,你乖些,晚宴前我来接你。」
我欣然点头。
注视褚奕远去,暗卫悉数跟上。
我渐失去了笑意。
「司徒芩妤!」
萧薇愤愤然赶来,柳眉倒竖。
「是不是你窃了本宫的珠冠,让本宫丢尽颜面!这宫中只有你胆大包天!」
我从袖中掏出颗珠子,问她:「你说这个?」
「你竟将它拆了?!那可是陛下赐本宫的!」
萧薇一见,瞪大了眼,伸手就要抢夺!
推搡吵闹引起瞩目,皇帝闻声而来。
司徒钰烬提襟昂首,举手投足沉稳悠然。
对上他视线,我弯了眉眼。
下一刻,我与萧薇,跌落护城河。
他慌忙伸手,跨步间跌了跌。
「小妤!」
10
金蝉脱壳,褪去旧形,方可重生。
待我从假死中回神,宫中已变天。
传闻萧薇因我滑胎,皇帝龙颜大怒,却念及情分,许我风光大葬。
原先怎不知萧薇有孕,分明是为脱骂名胡诌。
皇帝将慈父演至底,却嫌我晦气,禁人祭拜。
我问暗卫:「可确将褚奕拦住了?」
「是。」
我缓了缓神,又问:「三皇兄呢?」
「三皇子当日追您跳了河,陷入昏迷。」
我呼吸一滞。
额穴倏忽刺痛,如针似刀刮剜深骨,痛得我紧按命门,亦不得缓解。
初春河水刺骨,怕是落了病根。
11
晚风阵阵,拂起白幔,擦我灵碑。
旧忆抽身,我再迈步,下一刹颈边一凉。
「你是何人!」
就在我愣神间,他悄然而至,持剑抵我命脉。
我眨眼。
果然是逃不过他的。
「饶、饶命!」我颤着嗓,道,「奴婢是公主新选的侍婢,颖颖。」
他抬剑勾住我下颌,道:「转过身来。」
我照做,有些忐忑。
四目相对,他眼角泛红,惫态尽显。
见我面上血渍,他面露疑色:「侍婢?」
我扑通跪下,边磕头边解释:「陛下禁止祭拜公主,奴婢实在痛心,这才出此下策吓跑守卫,还求大人高抬贵手,饶奴婢一命!」
褚奕默了片刻,收了剑。
还好早些时候提过颖颖此人,此刻易容破嗓,他不可能识破。
褚奕背身而对,面朝灵堂,问我:「公主玉殒,你不逃?」
我摇头,道:「公主生前待奴婢极好,榻前曾嘱咐奴婢,待大人归来,紧随其后。」
「跟我?大势已去,跟我何用?」
瞧他萎靡不振,我认真道:「公主让奴婢嫁与大人。」
褚奕眉头一动,拔剑相对!
他愠怒道:「公主灵堂前,你竟敢胡言乱语,无中生有!」
此举骇得我后跌,掌心撑地后退一步。
我惊慌道:「公主曾言大人品行极佳,却不得善用,倍加惋惜。也曾言待大人回宫,就做主将奴婢赐婚大人。」
我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大人!」
他握着剑,腕间颤了颤。
「……这确是她的作风。」
指节松懈,掌中剑叮当落地。
他失神喃喃:「她竟是这般。」
瞧见他袖间半露之物,我一怔。
那是一枝枯萎梨花。
12
天明宫中便热闹起来。
听闻萧贵妃萧薇顾不得梳妆,跌跌撞撞投入皇帝怀抱,哭得梨花带雨,句句不离昨夜遭遇。
皇帝心疼不已,早朝都让她跟着。
当真宠爱。
彼时褚奕跪于灵堂前,而我端来食物。
「褚大人,好歹进些膳食。」
他垂着眼,问我:「是公主之命?」
指萧贵妃一事。
我摇头,盘腿坐他身旁。
不料未坐稳当,褚奕一声低喝:「放肆!须与我同跪!」
这脾性胜过初见啊。
我撇嘴,照做间,嘟囔道:「是,夫君。」
有朝一日,竟要跪拜自己灵堂,荒谬啊荒谬。
褚奕厉声道:「不许唤我夫君!」
我点头,弱弱道:「遵命,夫君。」
「……」
咣的一声,宫门忽起声响!
我俩回首,只见一群道士来势汹汹,包围灵堂。
褚奕站起将我护在身后,才见皇帝和萧薇身影。
萧薇扭着腰,指着我的灵牌,骂道:「该死的贱人!居然还敢阴魂不散,看本宫今日让你魂飞魄散!」
皇帝轻揉她肩头,目光扫过我俩。
褚奕未动,而我捂嘴缩他身后。
道士开始做法,皇帝盯着我俩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道:「朕见你俩忠心耿耿,既然如此,往后此宫就赏赐于尔等,也算为她善后了。」
听听,囚禁说得多好听。
道士们围绕棺材舞动符纸,一屁股将我俩挤出去。
见他们将符纸贴于棺材,木剑插缝,我心中咯噔一下,猛察不妙!
我急忙要出声制止,却听身旁更有焦急者!
「不可!」
褚奕飞身而去,踩住棺盖。
他怒道:「不可惊扰逝者!」
我挠挠面颊。
少年,你脚踏之处,该是我脑袋位置。
13
皇帝怒道:「大胆!朕怜悯她,她却纠缠爱妃,阴魂不散,此等罪人就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滚开!」
褚奕不肯让,还拔出剑来。
皇帝怒火中烧,挥袖下令!
「来人,将他拿下!」
宫兵鱼贯而入,蜂拥而上!
眼看着褚奕身影在我棺材盖上起起落落,我旁观。
万一把我棺材蹦塌了怎么办?
好贵呢。
杂乱之际,萧薇凑近大喊:「但凡与司徒芩妤有关联者,统统杀无赦!」
我惊了!
皇帝不及你狠啊。
宫兵包围,我崩溃模样跌坐,盯着萧薇,大喊大叫:「公主?!您怎么回来了?!」
闻声萧薇小脸煞白,不敢动弹!
「你这贱婢胡说八道什么!」皇帝恼怒,一把揽过萧薇,对宫卫道:「鬼迷心窍撞了邪,来人,杀了她!」
我立马爬起跑向褚奕,大喊:「褚奕救命!」
褚奕稳当落地,将我护于身后。
眼见宫兵围上来,我立马跪倒棺材旁,挤出泪哭喊:「公主!上天不公,竟让您如此玉殒!」
话音一落,堂外忽起狂风,携卷角落堆积枯叶肆虐。
变故让堂外皇帝一愣。
萧薇惊恐:「陛、陛下,您看,臣妾所言句句属实!」
「闭嘴!」
早知变天,我擦着泪,哭得极其投入。
褚奕未收剑,垂眉抿唇。
落叶平息时,宫门外来了位侍卫。
侍卫呈上一卷血书,道:「陛下,民众血书上奏,求陛下重惩萧贵妃,还笙宁公主公道。」
皇帝大怒:「一群乌合之众!搭理他们做什么!」
拭去泪花,我才看清那侍卫是司徒钰烬属下荆离。
这步怎是他替我?
他醒了吗?
14
和亲公主及笄日溺亡,可金国却不依不饶。
书信传来:无和亲者,起烽火。
大晋眼下可只有萧薇之女了。
萧薇夜夜哭诉皇帝不疼她娘俩,皇帝被烦得止步后宫。
而我夜夜伴着哭声入睡,极其安稳。
出殡前夜,灵堂涌入一队人马。
深眠惊醒,褚奕已被包围。
皇帝禁令还能堂而皇之破禁,来人身份疑云惹我心慌。
顾不得外袍,我只着里衣赤足奔向褚奕,见他安然无恙才放心。
软轿入堂,褚奕伸手将我护在身后。
轿中人道:「明明全心信你,你为何辜负?」
我一愣。
帘帐掩住身影,堂中只有司徒钰烬低嗓沉息。
「那日你的模样,我当真以为你能护住她,还派死士暗中保护,可你就是如此护她的?」
语塞须臾,是他咽下咳嗽。
司徒钰烬道:「褚奕,你当如何赎罪?」
话音一落,侍卫荆离一脚踢得褚奕生生跪地。
褚奕竟对司徒钰烬不设防?!
「三皇子!」我扑通跪下,急道,「此事纯属意外,人各有命,怪不得褚奕的!」
司徒钰烬话语危险:「你此言是小妤命该如此?」
我语噎。
谁人自咒命该如此啊。
不等我编,荆离忽一掌重击褚奕后背,褚奕身形不稳,口吐鲜血。
当我脑中空白之际,又几鞭鞭他后背,黑袍乍破,渗出血液。
「褚奕!」
我跪行向他,却被荆离强扯一旁,压住臂膀,动弹不得。
眨眼间又是几鞭,褚奕咬唇硬扛,我却破了防。
眼见褚奕唇角落血,我挣扎大喊:「司徒钰烬,公主泉下若知此事,定会怨恨你的!」
司徒钰烬眸色异闪,视线触及身旁棺材。
施暴兵卫止了动作。
奋力挣脱桎梏,触及褚奕苍白面色,以及额角冷汗,我红了眼眶。
「你当真如此受着?没了她你竟连反抗之力都没了?」
褚奕合上眼睑,手背青筋暴起。
他道:「我知那日她有意支开,却任她耍性子去了。」
他艰难道:「若我坚持,断不会如此。」
他低低哽咽道:「都怨我。」
我的泪决堤。
15
为能光明正大活着,我须假死。
我得让皇帝那昏君吃瘪,萧薇害我生母,也不可饶恕。
宫中无权无势无依附,那我便依靠民众。
我获得民心,死得惨烈轰动,嫁祸萧薇。
皇帝若惩处萧薇,必生隔阂;若不惩处,便是色令智昏的昏君。
不管如何,其女和亲必成定数。
褚奕是我意外得来的棋子。
我能借他之力获民心,便可不靠司徒钰烬,届时纵使败露,也能保得司徒钰烬周全。
及笄前夜,我在灯油中混了迷香。
计划中,及笄典礼那日,暗卫将他送至境外,还他自由。
见到他狼狈而归时,我是震惊的。
那迷香可是足量的,够他沉睡三日。
可仅仅一日不到,他竟强撑着,步行返城。
他成了我计划的变数。
那夜他将抵我颈间剑放下时,我握紧了袖中发簪。
他伤神间,割破命脉轻而易举。
那枝枯萎的梨花却让我愣了神。
我松了手。
16
出殡当日,冥钱纷落,路旁跪满民众。
特制棺材留缝,我能窥探外界。
只要葬入陵墓,我便获重生之机。
瞧一眼队伍后跟着的司徒钰烬,再瞧一眼一旁身着白衣的褚奕,我有些莫名焦虑。
总觉皇帝不会轻而易举死心。
果不其然,城门前一队宫兵急拦队伍。
「陛下有令!笙宁公主心存怨恨,为祸皇宫,须以火刑焚尸!」
话音一落,挥手就让手下抢夺棺材。
看来皇帝对萧薇是真爱啊。
此举恼得司徒钰烬大怒!
「本皇子怎未接到此旨意?」他自软轿踏步而出,怒喝,「滚开!」
谁知那兵高举圣旨,道:「圣旨在此!」
司徒钰烬面色一沉。
棺材落入他手,我在其中被摇晃不停。
依司徒钰烬性子,定会抗旨的!
不可,为不牵连他,我才如此周旋,眼下功成在望……
慌乱之际,众人间一人持剑挺身而出。
褚奕怒道:「将她还给我!」
冥钱飘零,掠过他微乱发际。
只一眼,竟让我平和下来。
我将假死丹药咽下,躺了下来。
宫兵被他一举破了口,乱成一团。
民众自发组成人墙,扰乱宫兵视线。
棺材被掀开,见棺中沉眠的我,褚奕眉宇皱成「川」字。
「芩妤……」
他眸底泪光滟涟,弯腰将我抱起。
「我带你逃离这是非之地。」
17
追兵猛现,将他逼进深林。
褚奕本就受伤未愈,狂奔几日,滴水未进,体力透支。
路途中几次不力跪地,摔到膝盖血肉模糊,也不曾松开我半分。
初春雨季,林间泥泞湿滑,他染上风寒,体温愈渐滚烫。
追兵不舍,他跪倒悬崖边际。
悬崖高耸,他已无力施展轻功。
雨滴冲刷伤口,白衣染红一片。
他眼睑微颤,歉疚地注视我,幽幽倒了下去。
重磕的痛楚让我醒来,我费力坐起,眼看追兵包围。
「笙宁公主?!」领头宫兵错愕道,「你竟活着?!」
我只扫他们一眼,扶起晕厥的褚奕。
追兵后突现暗卫荆离,见我站起一刻,也愣了神。
下一刻,他对我道:「此处交给我。」
待我搀着褚奕转身,哗哗细雨间,又听他道:「此去东方几十里,便是金国边界。
「荆离今日眼见公主尸首跌落悬崖,下落不明。」
我脚步未停,只言:「多谢。」
18
雨声不歇,我背着褚奕举步维艰。
风寒加重,褚奕烧得糊涂,开始胡言。
他喃喃道:「公主,雪大风寒,多加衣。」
我咬牙前行,艰难回道:「好。」
「公主,甑糕还有,慢些吃。」
「好。」
「公主,珠宝已取,可典当。」
「好。」
「公主……」他搂紧我肩颈,前额与我发髻相抵,轻喃道,「梨花我摘来了。」
脚下踏空,我俩一同跌入枯叶深坑中。
这一跤摔得晕乎,他眼未睁,却一把抓住我手腕,紧握不放。
护城河落下病根发作,脑子阵阵刺痛,我难平喘息,费力地看他。
他紧闭双眼,意识依然混沌,力道却加重,重得我手背印出红痕。
「寒冬才去,我寻遍梨林,也只寻得那一枝。
「芩妤,你睁眼看看我……」
雨势渐大,淋得我睁不开眼。
只能回握他手,紧紧握住。
19
连绵阴雨总算停息,我也寻到了一处农户。
昏睡几日,褚奕醒来时眼通红。
他按着额穴坐起,正好我推门而进。
「夫君你醒了。」我将稀粥端起,吹凉后送他唇边,「你先垫些粥,农户大叔已去捕猎——」
话未落,他猛然抓住我手腕:「公主呢?!」
我眨眼,放下稀粥。
「我赶来那日,只见夫君你。」
「胡说八道!」他激愤起来,「我明明有将她好好带着!我记得我抓紧她了!我记得她回应我了!」
我平静地问他:「那夫君可记得我如何救的你?」
褚奕语噎。
我微不可察叹息,道:「她已经死了,褚奕。」
我道:「尸首许是被野兽叼走了吧,眼下怕是尸骨无存。褚奕,公主已逝,你总得往前看。」
他极缓移过视线,倔而犟,悲而忍。
我直直看他,试探道:「褚奕,我们私奔吧?」
我道:「私奔到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做一对鸳鸯,可好?」
他忽然咳嗽得厉害,道:「不!」
我:「……」
我撇嘴,道:「好不容易从那深宫逃出,竟还被抛弃,想我一介弱女子,如何生存?罢了罢了,只能寻个农夫嫁了,种地种花,相夫教子~」
褚奕眼一抬,盯着我,问我:「你说什么?」
「不对吗?」我问他,「宫女出宫后,命运不是这般?」
我自顾自道:「平淡夫妻不好吗?两情相悦,相濡以沫,最好无病无灾,白头偕老。」
他渐渐皱起眉,扭头看向窗外。
「出去!」
我茫然:「啊?」
下一刻门啪的一声闭合,我被推出门外。
出宫前,我将萧薇的珠冠拆卸随身带,好歹典当银钱,打点往后。
离开农户时,我在褚奕寝屋窗台放了些。
还留了字条:江湖再见。
此举让我自觉颇具侠义之风,一路走来又蹦又跳,才过半个时辰,就已累得气喘吁吁。
看来这侠女难当,那就不当了。
日落西山,我在山顶赏了壮观落日。
这是我从未吹过的自由风。
往东行了两日,干粮食尽,我再走不动了。
在我饿得头昏眼花,倚靠树根时,闪过一道人影,他将一只兔子扔至我腿边。
我哼哼:「哦哟,这位拒绝私奔的郎君怎会在此?」
20
褚奕背对我,冷漠道:「途经。」
「哦~」我忍笑,故作烦恼,「可我不会杀兔子啊。」
「那便饿着。」
我伸展肢体往地一躺,摆烂道:「那就让我饿死吧!」
「……」
我听到他啧声,认命地蹲下生火,杀兔。
夜幕时分,烤兔喷香入口,我狼吞虎咽又嫌滚烫,边吹边啃。
「褚侍卫,你手艺可真不赖!」
净手的褚奕动作一顿。
他迟疑着回首,问我:「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咽下兔肉,眼眸转了转。
他几步上前,一把握住我手腕,俯身颔首逼近我。
「你唤我什么!」
四目相对,他眼中情愫呼之欲出。
心跳怦怦,我想确认假面是否牢固,却不敢抬手,甚至屏息。
「褚、褚侍卫啊。」我吞咽唾液,结巴道,「公主总如此唤你,我觉着我这么唤你,也可以……」
期许神色浮现几分错愕,失落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垂眼,松开我。
「不可。」
他道:「只有她才能如此唤我。」
我紧握烤兔,不知该喜该悲。
半晌,思绪回神。
我道:「你既不与我私奔,又何必跟着我?天地之大,你回归处,我自潇洒。」
他茫然抬头,「归处是何处?」
我咂舌。
捡你回宫,暗卫都未能查出你身份。
我挠头,正要随意给他指个方向,却见远处暗影攒动。
褚奕询问之际,我急忙扯过他手,拽着他狂奔!
「别管归处了,先逃吧!」
21
皇帝怎会还不死心?
非得见我尸首成灰才甘心吗!
追兵极快,褚奕将我往回一扯,将我横抱起,飞身跳上树冠,施展轻功。
树丛飞掠,我紧搂他脖颈:「总觉如此不踏实。」
他又一手将我托上后背。
趴得牢靠后,我指着东方,道:「只要进入金国地界就有金兵,眼下晋兵不敢与金兵对战的!」
忙乱之际,褚奕眼眸却如星闪烁起来。
他将我紧按贴他后背,风声中竟能听确切他心跳声。
他压着嗓咬牙切齿道:「司徒芩妤,你还想骗我到何时?!」
22
指尖一动,我竟下意识地抓紧他肩膀。
回神时,我俩已落在山顶。
月色皎洁,照出前路追兵围堵。
瓮中捉鳖,插翅难飞。
这该如何逃脱?
我强装镇定,褚奕却全然不顾困境,捏着我下颌,逼我抬头与其相对。
「非得看我如此神伤你才开心?」
「不是,我非此意!」
我扫一眼逼近的追兵,紧拽他衣袖,道:「西南方兵力最弱,你从那突破脱身,不用管我——」
我说得快,不知他是否听清,未听他回应,我抬头要再复述,却被他紧紧按入胸怀。
「你可知我心如刀割?」
耳边如鼓心跳,眼前追兵蠢蠢欲动,我龇牙咧嘴抓狂!
能否分个缓急啊少年!
「煽情言语活着再讲!你可知追兵的长枪快捅你屁股了!」
褚奕拥着我闪身避开攻击,问我:「可能抱紧我?」
「现在不想抱!」
他却不容分说,一手拔剑,一手托起我,让我如孩童紧挂他身上。
他低喝:「抱紧了!」
话音一落,追兵一拥而上!
数支枪头刺来,起初我怕得紧闭双目,却未感受到一丝痛楚。
几缕墨发滑过面颊,我睁眼,只见褚奕挥舞长剑,带我在兵群中来回穿梭。剑起剑落,血腥飞溅。
他一手桎梏着我,飞身旋转间,裙摆飞扬。
半时辰后,他的剑斩下最后一人头颅。
尸堆成山,血流成河。
剑刃滴血,褚奕松了口气,颔首关切:「可有伤着?」
明明浑身血渍,狼狈不堪,我却看失了神。
皎皎明月夜,此间少年郎。
23
春夜水凉,冻得池中沐浴的我瑟瑟发抖,脑仁生疼。
池边火焰照亮褚奕微红面颊,他背对我拨弄炭火。
「公主,快些,莫要染了风寒。」
褪去假面,晚风吹得烈,我按着额穴看他。
「褚侍卫。」我问他,「今后何去何从?」
他微偏首,却未看来。
「公主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我笑:「在宫中时常不见你人影,不是去寻你身世去了吗,怎么,不寻真相了?」
「……公主不要我?」
话锋转折过快,我一时语噎,随即面颊滚烫。
「哪位郎君拒绝与我私奔来着?」
褚奕毫无预兆转过身来,见我露出肩胛时面色涨红,慌乱转身间,竟扔了手中柴枝。
他规规矩矩坐得板正,手尖紧扣膝盖,我见他侧颜又羞又窘。
「是你骗我来着。宫中未识出你,出宫后发现你举手投足,言语间愈发熟悉,却怕梦一场,不敢相认。」
他结巴道:「若、若早知是你,我定不拒绝。」
见他羞赧模样,我挪至他身旁,俯池边石台,打趣道:「那如今,可愿与我私奔?」
「愿的!」他立马回应,「求之不得!」
我弯起眉眼。
往后与他一同,或许不错。
「那——阿嚏!」
我张嘴欲语,却被喷嚏阻断,一时傻愣。
下一刻自池中被捞起,裙袍覆裹,宛若蚕蛹。
「夜深水凉,早言莫耽搁,这下怕是着了凉。」
褚奕又将自身外袍脱下,将我加裹。
又是一个喷嚏,我将目光从层层叠衣袍看向他,道:「褚奕,我冷。」
他抬手又要脱衣,我一下扑进他怀中,环住他腰身,在他胸膛蹭蹭。
「衣裳哪有你暖和。」
在他僵愣间,我踮脚吻住他的唇。
他的瞳孔骤缩,呼吸停滞。
我松开他时,他却俯首埋我颈间,紧拥着我。
「如此便是定情了。」他将我腰肢压贴其身,嗓音低闷却欢愉,「往后你便是我一人的了。」
我也难掩羞赧。
「嗯。」
24
近晋国边境,寻了间客栈留宿。
我本意偷渡入金境,在偏远山村安稳下来。
褚奕去探查时,我独坐客栈后院赏花。
院中一株桃花开了苞,露出浅粉花瓣。
小二上茶时,对我道:「客官若喜花,可去往南十里小村,那有片梨林,近日大概开了,那美景或许能让客官欢喜。」
我笑道:「可惜掌柜不在,否则得让他涨你些月俸。」
小二憨笑着退下。
又来一桌新客落座身后,茶未斟就谈开了。
「听闻陛下将萧贵妃贬入冷宫了,还要将那小公主送去和亲,那小公主才十有二,太年幼了吧。你说原先那般宠爱,怎么忽然就决裂了?」
「皇家人不都薄情吗?金国国强势大,我国作为败国,只能以此求全。若非萧贵妃害死笙宁公主,也不会落得这下场,陛下还是圣明的。」
身后议论纷纷,我端起茶盏,吹拂去浮沫嘬一口。
我说皇帝紧追不舍,原是为他的爱妃抱不平。
「芩妤!」
褚奕从院外踏进,竟怀抱一捧雪白梨花。
他将花递给我:「我见这梨花开得好,摘来送你。」
怀抱着梨花,我满心欢喜,却嗔怪道:「你将枝都折了,如何结果?」
褚奕笑容一僵。
「一时欣喜,忘了。」
我戳戳他胸膛:「怎么笨了?」
他扬起下颌,伸手,傲娇道:「你若不要,还给我。」
「不给。」我转身,「都送出手了,还有收回之理?」
他笑。
晚夜屋顶,迎风赏月。
梨花萎了些,花瓣簌簌掉落,如雪落了屋顶满檐。
远处勾栏灯火通明,映得花瓣泛光。
「芩妤,那花你抱了许久。」褚奕幽幽道,「你不说我的怀抱温暖?」
我昂首看他,月色中他满脸幽怨。
我忍俊不禁。
原是少年郎想与我亲近了。
将梨花放下,我伸展手:「抱抱?」
他不动。
我上前挤入他怀中,捧他面颊,道:「若想与我亲近,直接抱好了。」
他这才揽住我,颔首与我相对,指腹轻揉我唇角,鼻尖相蹭,眸色深暗。
「见你欢喜,不忍。」
月色如水,他的唇微凉。
倏忽一声轻响,惊起一院梨花花瓣。
我偏头望去,院中来人满目愕然。
「小、小妤?!」
25
「小妤!真是你!」
许久未见,司徒钰烬面色苍白,少了往日朝气。
他从轿中起身,狂奔的步伐不稳,几次险些跌地。
他爬上屋顶靠近我,却被褚奕隔断。
褚奕伸手将我护着,眼生敌意。
「你竟还活着!你竟还活着!」他红了眼,喃喃道,「这当真不是梦吗……」
我抿唇。
他这病怎还未愈?
看起越发虚弱了。
「小妤,你看看我!」他迫切道,「我是三哥哥!是你的三哥哥啊!」
他上前一步,我隐入褚奕身后,抓紧他衣角。
「夫君。」我道,「这是何人?」
司徒钰烬愣神。
褚奕懂我,立马接道:「我就说你神似某人,定会让人错认了,你看,这不就被错认了。」
我避开司徒钰烬注视,背身而对。
梨花飘零,瓣瓣朝他而去,却未有一瓣落他身上。
假死一事,我需他伤心,皇帝才信以为真。
既要重生,自是要断绝一切,才保万无一失,所以我未告知任何人。
我道:「夫君,我乏了。」
26
屋中烛火明灭,只有褚奕、司徒钰烬二人。
「不知三皇子为何前来?」
司徒钰烬才张嘴,却咳嗽起来,连忙用手帕捂着止咳。
屋中一时只闻咳声。
褚奕道:「我知你想问的。公主落河时伤了脑,前尘往事全然不记得了。」
褚奕又道:「她不会与你走的。」
司徒钰烬才缓和过来,他怒道:「你凭何认为她愿意跟你?若她记起,定会与我走的!」
褚奕笑,:「你要带她回皇宫,让皇帝送她去和亲?」
「自然不会!我会将她藏起,让她无忧无愁——」
「可你是皇子。」褚奕打断他,道,「只要靠近你,她就有不测风险,你脱离不了皇宫的,还请皇子高抬贵手,饶过公主。」
司徒钰烬皱眉,面色铁青。
出屋时,司徒钰烬又咳得厉害。
随从围了客栈,褚奕出了客栈,飞身隐入暗夜。
金国境内,梨花已开得繁茂。
他才落地,几个暗卫现身跪地。
褚奕烦躁闭眼。
「不要再跟着我!」
27
清晨醒来,桌上插着几枝绽放梨花,泛着清香。
褚奕推门而进。
「芩妤,今日可渡境入金,我已寻到好住处。」
他回首瞧了眼门外,我这才见司徒钰烬。
司徒钰烬将我端详许久,眸光灼热。
他轻声道:「本想让褚奕赎罪,但眼下小妤安好,便是最好的。小妤,兄长要回宫了。」
我扯起唇角,道:「保重身体。」
他恋恋不舍又凝望我片刻,试探道:「往后……可还能来见你?」
我站至褚奕身旁,未回话。
司徒钰烬眼中期许骤灭。
28
前往金境路途,偶见几株梨花。
我晃晃手中梨花枝,对褚奕道:「还是褚侍卫给的花最香。」
他很受用,满面笑意。
「住处梨花颇多,此时盛开遍地,可胜寒冬大雪。」
「我竟当真能见三月梨花。」我感叹道,「还得是夫君身手了得,竟能从追兵中全身而退。今日只要入了金境,我司徒芩妤便重生了!」
褚奕笑意渐失。
他忽然问:「公主,可能过惯粗衣淡食?」
我仔细想想,回道:「不能。」
他眼睑稍抬,眸光微闪。
我又道:「萧薇的珠冠只能顶些时日,但我会种花,我能卖花!」
他眼睑一颤。
「是吗……」
我点头,蹦跳间憧憬道:「梨树结果还能卖,春季卖花,夏秋季卖果,你再捕些猎物,持家不成问题。」
我问他:「你觉如何?」
褚奕有些心不在焉,浅淡应道:「嗯。」
踏入金境一刻,我敏锐地察觉被跟上了。
可褚奕却似未察。
错觉吗?
落日时分,翻过山头,一片白映入眼帘。
漫山遍野的白,风携着花瓣成浪,迎着面阵阵袭来。
这可比大雪美多了。
沿石路一路飞奔而下,林中木屋崭新,环境清雅。
「这是梦中场景!褚奕,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
我惊喜转身,却见褚奕神色凝重。
下一刻,数位暗卫现身跪地,齐声喊道:「求王爷回宫掌权!」
我的笑意未敛,僵在唇角。
「……王爷?」
29
不曾料到,褚奕竟是金国王爷。
我千辛万苦逃离送往金国和亲,意中人却是金国王爷。
可笑。
当真可笑。
实在可笑。
我就疑惑,他身姿卓绝,武功绝顶,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不曾想竟是金国王族。
我自嘲一笑,眼中生泪。
「原是王爷,失敬失敬。」
褚奕上前一步:「芩妤,你听我解释!」
我望着他。
「我非有意欺瞒。」褚奕迫切道,「我不记得往事,前日寻到此处,我才知此事……我绝非要欺瞒你……」
他慌了手脚,握住我手,满眼恐慌:「我本不想追查过往了,我不知会生此变故。芩妤,你信我,我所言句句属实——」
「我信你。」
我打断他的话,道:「可又能如何?」
褚奕语噎。
「早知如此,我就不涉险诈死了,直接和亲还省事。」我问他,「王爷,我所言可有理?」
「……芩妤……」
我踏上木阶,推开木门合上,将他隔绝门外。
「王爷,我乏了,就不送了。」
屋外他沉默不语,屋内我泪流满面。
30
那日后,我整日守着梨林,不再见他。
我在院中种了些花,隔日醒来,多了些新草。
我知是褚奕,权当未见。
集市很近,我下山买花种时,见金兵人马匆忙经过。
有人私语:「听闻晋国皇帝被逼让位啊,那皇子可真有手段。」
皇帝让位?!
司徒钰烬竟逼皇帝让位了?!
我慌忙奔回梨林,远远就见木屋被包围了。
望见木屋前的萧薇,我转身就跑!
萧薇远远指着我,怒喝道:「给我抓住她!」
一路往深林奔去,半路却被另一队人马拦住去路。
「司徒芩妤,你真当没死!」皇帝狼狈至极,指着我咬牙切齿道,「都是因为你!朕才会丢了皇位被追杀!今日朕要与你同归于尽!」
我才懒得争论,目光扫过周遭追兵,想方设法寻找破口。
可我不会武,逃无可逃。
就在追兵举剑涌上时,褚奕飞身将我护在身后。
「芩妤,待我对抗之时,将你送离此处,你只管往金宫方向跑,会有人接应你的。」
我才张嘴,他已拔剑,一手将我抛离中心!
我急忙伸手,却未抓住他。
「褚奕!」
他遥遥与我相对,唇齿张合。
我重重摔在包围圈外。
31
被暗卫接至马车后,马车一路奔往金宫。
马车颠簸,我扶着车窗探头望。
他方才说什么,我未听确切。
他为何是那副模样,为何眼神决绝?
回想他与我相望的模样,心中陡然一寒!
我拍打着车窗,大喊:「回去!回去!」
泪滴滑落下颌,碎裂风中。
我哭喊:「快回去!快回去!」
32
赶回梨林,入眼满目疮痍,血染梨花。
林中尸堆成山,褚奕立其顶端,扶剑而立,墨发披散飞扬。
「褚奕!」
跳下马车时跌了一跤,我爬起后跌跌撞撞奔向他。
「褚奕!你骗我!」我哭喊,「你骗我!」
裙摆染血,衣袖染血,面上染血,模糊视线。
顶端的褚奕无力跪下,眼眶血红,含笑注视我。
「我知你痛恨深宫,更知你痛恨金宫,我没的选,亦不会让你为难。」
他颤着手伸向我,口中溢血,艰难道:「今生非良人,那我求来世。」
泪从他眼眶滑落,滴滴砸到我心上。
我艰难攀爬尸山,被杂乱的刀剑划破掌心也顾不得。
褚奕气息断了一瞬,已握不住剑,缓缓松了手。
「祈求上苍,来世能……能与你相遇,相知……」
他眼眸浑浊黯淡,手缓缓垂下,只余气声。
「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我奋力够抓他的手,指尖堪堪擦过他指尖。
他倒在尸堆上,而我抓了空。
耳边嘶鸣炸裂,眼前骤然黑暗。
跪在他面前,我不敢吐息,生怕错过他呼吸声。
「……褚奕?」
死寂。
我握住他指尖,轻轻摇晃,唤他:「褚奕?」
死寂。
我双手紧握他的手,紧按额前,唤他:「褚奕?」
死寂。
身体住不住剧烈颤抖,连带唇齿,口齿不清。
「褚奕,我好冷。
「褚奕,我想念甑糕了。
「褚奕,我想你为我摘梨花。
「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说话,我害怕……」
梨花如雪飞满天,飘落他血染黑袍,落至他玉雕面容,落至我泪浸眼角。
33
司徒钰烬赶到时,我怀抱着褚奕,倚在梨花树脚。
「小妤!」
见我怀中褚奕尸首,他狂奔的脚步停驻,黄袍染红。
我缓缓抬眼看他,见他迟疑神色。
「……小妤,我已夺得皇位,再没有人会逼你和亲了,往后你想如何活都可以。」他向我伸手,小心翼翼道,「随兄长回去吧?」
我问他:「三哥哥,这梨林好看吗?」
他皱眉。
我轻抚褚奕侧颜,让他倚我肩头。
我道:「这是褚奕为我寻的,好看吧?」
「小妤……」
我问他:「三哥哥,你说没的选和选不的,谁更可悲?」
「小妤……」
我笑:「我都沾上了,怎么连身边人也逃不过。」
「小妤!」司徒钰烬倏忽跪下,颤着手,哄骗似的央求,「和我回去吧!你假意骗骗我,选我一次好不好?」
他的泪决堤,崩溃嘶喊:「从前至今,你从未选择我!从未选择我!你就选我一次好不好?就一次!我求你了,你骗骗我,就一次!你选我一次好不好!」
我无力合上眼睑,重重喘息。
「这才三月,梨花怎么就要败了?」我喃喃,「我还未看够呢。」
腹中阵阵剧痛,滚烫从唇角溢出,染红梨花。
意识流失间,耳边满是司徒钰烬的哭声。
我费力睁眼,已看不清他的模样。
「三哥哥莫哭,我只是要去寻我的褚侍卫了。」
「他与我约好了,来世再遇。」
「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 完 -
□ 芋头央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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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似水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芋头央央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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