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初相见

竹舍比我预想中要好找许多,我几近是凭借直觉行在七拐八弯的错落小路上,遇到岔路时,只消暂停脚步,细细观摩周遭环境后,便能依着模糊的记忆择出正确的路径来。

山中林木深深,枝条交错出如盖绿荫,光线昏暗教人难辨时光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走到腿脚隐隐作痛,一片青葱翠竹才映入眼帘。

这片竹林生得古怪,一拢一拢的翠竹在其间划出纵横交错的小路,若生人贸然进入,极易迷失方向。与其说这片竹林是阵法,不如说是迷宫更为贴切。

我立于竹林前,脑海中记忆翻涌,涌腾出一个片段来。

有一个人抓紧了我的手携着我行在竹林深处,他的身形高大挺拔,笑着回头与我说话,道:「爹爹给我们奴奴找了个师父,待会儿见了师父,可要乖巧一点。」

我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问道:「我跟师父学什么?读书习武吗?爹爹何不亲自教我,再没有人比爹爹厉害了!」

那人闻言骄傲地一笑,停住脚步,屈身下来捏一把我的脸,轻声道:「有爹爹在,自能养奴奴一辈子,哪里需得奴奴学什么

本事?拜师只为来日若爹爹不在了,能有师父看护着你,好好照料你。」

我揉了揉被他捏过的脸,闷声道:「知道了,不过爹爹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他垂下眼睑看着我,轻轻一笑,牵着我继续前行。

风过时竹叶沙沙作响,翩然落下许多叶片,舞在半空中像极了纷飞的蝶。

我回过神,循着记忆里那人牵我行过的路前行。双腿生疼,行步间难免磕绊。记忆中那人握着我的手一路牵引,他的手宽厚温暖,此时却只我一人扶着一棵棵冰凉的翠竹。

不多时,我绕出了昏暗的竹林,所见豁然开朗。迎面是一座白墙青瓦的院落,背靠青山隐隐,面向竹林葱茏,其间云缭雾绕,如同仙人居所,赫然便是我梦中师父所居的竹舍。

都说近乡情更怯,先前凭着一腔孤勇,在山间小路跌跌撞撞时,我尚不曾犹豫过,此时站在竹门前却萌生出好些退意来。

我问自己,可曾准备好了背负自己的过去?

我亦问自己,可有足够的魄力直面未知的将来?

我素来不是个有勇有谋有胆量的姑娘,尤其欠缺后者,否则我早当堂甩了宋引默两巴掌。

穿越成丫鬟,我便战战兢兢地做丫鬟。小姐喜欢活泼伶俐,我便活泼伶俐;夫人喜欢乖巧知事,我便乖巧知事。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活在其间。纵是一朝穿越,我也变不成金手指加身、轻轻易易就攀上人生巅峰的玛丽苏女主。

便是这样平庸的我,轻柔又坚定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日暮西山,一抹斜阳疏懒地挂在漫天云霞间,朱色光华落了满园。风过,花树落英缤纷,园圃中所植的细草轻轻摇曳。有一个老者背对着我,正蹲身打理一株药草。

他听到身后推门的细微声响,不曾回头,继续着手上动作,淡淡道:「能出得了我的翠竹林,算你有些本事。回去替我转告你们尚书大人,他再如何相请,我也不会出山入朝。」

我静静伫立在竹门边,环视这方熟悉的院落。院中置着青石雕琢的桌凳,曾有个白衣少年郎与师父举杯对酌。

满院花木中,要以梅花最多,透过落英纷扬,我仿佛看见魂牵梦萦的少年正以花枝作剑舞。

院落最左是一处与屋舍相连的花廊,我曾持着一枝烂漫梅枝穿廊而过,躲在门边偷看那少年时,被他当场抓包也不羞不恼。

我眼睛一热,有泪珠盈眶,忙伸手将之草草擦去。

老者见我久久未应,回过头来,视线落在我脸上时微微一滞,旋即扔开手中药草,不敢置信般揉了揉眼睛,声音略有些颤,试探道:「乖徒?」

我再忍不住,落下一串泪来,跪倒在地,向他行一个庄重的大礼,哽咽着唤了一声师父。

他忙上前扶我,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来为我擦泪,一手宽慰般轻拍着我的后背,轻声哄道:「莫哭莫哭,可是秦小友欺负了你?你与为师说,为师替你好好教训他。」

我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是有人欺负我,那人却不是公子。」

师父闻言怒道:「是谁胆子这样大?竟敢欺负我的徒儿?」

我垂下眼睑,问道:「师父可认得宋引默?」

他眉头紧皱,沉声道:「宋家小儿,即便化成灰我也认得。五年前若非我及时赶到,秦小友险些死在他箭下。」

言至此处,师父忽觉不对,问道:「秦小友为护你平安,予你喝了遮颜药。按理你应将往事忘了个干净,为何还记得为师?」

我轻轻一笑,道:「的确忘了个干净,在梦中梦到师父时,我还拿捏不准那是梦还是现实。方才师父若不先叫我一声乖徒,我都不知应不应开口唤您师父。」

师父叹道:「为师便不该说话,由你像根木头似的杵着。」

我垂眸,轻声问道:「师父,那碗遮颜药可有解药?若喝了解药,我是否能将过往想起来?」

师父颔首,神情略有犹豫,道:「乖徒,你可知道,记着的人比忘了的人要痛苦太多。一如为师,一如秦小友。为师只愿你欢愉无忧,能像现在这般就好。」

我勾了勾唇角,道:「师父觉得我此刻欢愉吗?现今的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记不得亲人,记不得师友,过往一片空白便是无忧吗?」

师父只沉默不语。

我后退一步,重新在他面前跪下,深深一拜,坚定道:「师父说,记着的人比忘了的人痛苦。您记得,公子记得,怎么能独我一人忘了?求师父赐我解药!」

师父长叹一声,低声道:「你父亲一生只托了我一件事,便是护佑你平安无虞。单单这一件事情,还被秦小友占了去。思来想去,为师再无甚可为你做的了,今日便遂了你的意罢。」

他扶起我,而后转身去往植药的园圃,挑好几株药材后,便去了厨房煎药。我便在一旁为他打下手,时而煽火,时而递药,足熬了一个时辰才熬出一碗黑褐色的汤药。

夜幕低垂,烛火盈盈。我与师父对坐在院中石桌上,以手背试过药温后,师父将药碗轻轻推至我面前,道:「可想好了?」

我点点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一如五年前,在唇齿间席卷。将放下药碗,心口便涌上宛如针刺般的疼痛。我疼得说不出话,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脸也是疼的,仿佛被人拉

扯着面皮,一刀一刀地在割。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有汹涌的记忆撞入脑海深处。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意识归于模糊前,听见师父一声轻叹。

像是摸索着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前方却忽而投下一束指路的明光。我追随着这抹明亮而去,一步一步挣开纠缠的黑暗,而后柳暗花明,天光大好。

我初穿越来此时,成了个将出生的婴孩。那时我将将恢复意识,睁开眼便瞧见一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把我抱在怀里。他的下巴生着浅淡的胡茬,戳得我的脸生疼,时而笑着看我,时而笑着看卧在榻上休憩的温婉女子。

那女子生得真真好看,容色倾城,眉眼温柔,笑时眼底仿佛溶着明亮的月光。她笑着问那男子,道:「小名叫奴奴,大名该叫什么好?」

男子怀抱着我,垂眸略略思忱,唇角含笑,神情柔软,道:「江湖风月之秋,云烟草木之春。体之而真,用之而淳。便叫陶淳,夫人以为如何?」

女子点头称好,柔柔一笑,道:「淳有天真温良之意,愿我们的淳儿天真一世,纵经俗世风雨,亦不负赤子本心。」

自那时起,我便是陶淳。

我的爹爹是名列昭国双璧的燕郡王,文韬武略,国士无双。那时新帝登基,江山未定,他每日里往往忙得不可开交。一月中,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只要一见到我,面上疲色便一扫而空,眉梢眼底尽是止不住的慈爱笑意。

娘亲为人温柔敦厚,时常怀抱着我,为我讲些先贤故事。她企盼我经历风雨摧残后,仍能保持本心。可爹爹说,我们淳儿该顺风顺水,该万事如意,只要有爹爹在一日,便为淳儿遮风挡雨一日。

娘亲嗔爹爹一眼,道:「百年之后,我们总要走在淳儿前面,如何护得了淳儿一世?」

爹爹闻言沉默不语,低垂下眉眼陷入沉思。

这一思量便是五日,爹爹头上白发都生出了一缕。他想到答案后,大笑着找到娘亲,说:「待我们淳儿长成,便把她许给世上最好的夫郎。」

娘亲哭笑不得,将我抱在怀里温柔地哄罢,抬头看爹爹一眼,无奈道:「想得这样远,也不看我们淳儿才多大?」

爹爹置若罔闻,眉眼笑得弯起,道:「他须得如他丈人一般,文能引淳儿欢笑,武能护淳儿平安,模样还须生得好看,且对我们淳儿一心一意,好好地爱她、护她一世。」

娘亲垂眸看我,轻轻一笑,道:「只最后一条便好,若他能事事以淳儿为先,为了淳儿豁出命去也在所不惜,我便认这个女婿。」

言至此处,二人相视而笑。打那时起,爹爹便对京城的好儿郎格外留心。熟识的人都知,燕郡王盛宠女儿,在为女儿寻觅值得依托的郎君。

爹爹对我也委实称得上盛宠二字。从蓬头稚子长成娉婷少女,十四年漫长的光阴里,我的衣服便没穿过重样的,钗环首饰之多,压得过京都城最大的银楼。

爹爹常说,这些身外之物算什么,饶是我们淳儿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她摘了来。

娘亲便会埋怨爹爹,道:「似你这样宠着,淳儿迟早要宠坏。」一边埋怨,一边乐此不疲地为我添置新衣。

爹爹便会笑道:「我们淳儿又非是寻常人,哪儿这样容易被宠坏?」

我自然不是寻常人,我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我时常在想,若我脑海里不曾存着前生记忆,我会长成何种女子?是骄纵任性的侯府千金,还是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前者太不讨喜,后者又显无趣。我在这两者之间折中,成了个静若清池,动如涟漪,能拈花拂墨,可爬树摸鱼的精分少女。

若换一个人生成我这般性子,只怕她在京都闺秀圈里两边儿都融不进去。可我是燕郡王唯一的爱女,有着这层身份,即便她们心中再不喜,面上也皆是一副与我言谈甚欢,恨不能金兰结义的样子。我心下虽明了,却只装作不知,淡然处于其间,无波无澜地过了好些年。

七岁那年,无意听见塑料姐妹中有人碎嘴,说我如何如何,我只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便过。这件事后来被娘亲知晓,问我为何不发难。那时我正津津有味地翻着话本,闻言抬眸一笑,答道:「看破不说破,朋友还能做。」

娘亲便笑了,声音温柔,道:「倒是我多虑了,我们奴奴心中跟明镜似的。」

话虽如此,心里到底存了芥蒂。从那以后,我更不喜与闺秀们往来,终日热衷于与府上侍卫斗智斗勇,想方设法地溜出府玩耍去。

说来有些不雅,我初次偷溜出府,多亏后门旁一处隐蔽的狗洞。那狗洞掏得略大,孩童身量又小,我极其轻易地便钻了出去。那是我头次独身一人行在车水马龙的坊市间,没了前呼后拥的一堆侍从,自由自在得不像话。

昭国商业兴旺,坊市万分繁华。白日里街头新奇的事物数不胜数,譬如舞刀弄枪的杂耍班,譬如踩在大鼓上跳胡旋的胡女。小贩沿街叫卖,路人摩肩擦踵,处处充斥着人间烟火气。我徜徉其间,心下只觉流连忘返,谁知最后当真是忘了「返」。

我素来是个路痴,京都城这样大,我一路闲逛着又走得这样远,将回府的路忘了个干净。循着微薄的印象绕了好几圈,绕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尾是一处寻常院落,朱漆的院门虚虚掩映。

我抬步上前,欲向院落主人问路,轻轻叩门却无人应答,转身欲走时隐约听得从里传来的悠扬琴声。那琴声实在太美,我收

回脚步,驻足原地屏息聆听,对琴声主人生出好些敬仰来。于是将门悄然推开一条小缝,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头,一看才知状似寻常的院落里另有一番天地,花木葱茏,馨香馥郁,清溪泻雪,白玉成亭。

亭中端坐一个神仙似的白衣小公子,他正低垂了眉眼专注地抚琴,指尖起落里仙乐流淌。琴音美甚,他却比琴音还美。五官虽未长开,但已能窥见日后的风华绝代。

惊艳于这人间殊色,我捧在手里的糕点一个没拿稳,摔在了地上。我却顾不上心疼,想着这少年若为女子,必然祸国殃民。

他仿佛不曾留心到门边的动静,只自顾自地弹着琴,待到一曲作罢才淡淡开口,道:「听了这样久,为何还不走?」神色之淡然,若不是语中还有一丝稚气未脱的奶音,我当真要以为是个成人了。

我回过神来,知他是在问我,于是抿唇一笑,道:「原是想问个路,可琴声留人,教我委实迈不开步子。」

他抬眸向我望来,眼睛盛了浅淡的笑意,道:「好不讲道理,分明是你偷听,却推诿给琴音。」

我眉眼弯起,轻笑道:「敢问小公子,可知到燕郡王府应往何处去?」

他略略思忖,从位上起身,缓缓整理衣襟褶皱,轻轻一笑,道:「燕郡王府?说来有些顺路,不若我引你去?」

我眼睛一亮,忙点了点头,却听那玉雪可爱的小公子问道:「我从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我为你引路,你如何谢我?」

我噘了噘嘴,叹道:「若你的话被那个人听见,他必然觉得好笑至极。」

「哪个人?」

「雷锋。」

「……」

我垂眸,不舍地看着手里仅存的半袋蜜饯,道:「便把我的蜜饯给你,每一颗都是我仔细挑的,保管清甜爽口,你可要好好地吃,珍惜地吃。」

他眉眼弯起,冉冉行至我身边,接过蜜饯后在手上轻轻一扬,笑道:「如此,你随我来。」

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忘叮嘱道:「记得是去后门,可别去前门。」

他不曾应我,也不曾回首,只轻轻点了点头。

比我没高出多少的小小少年,携着我娴熟地穿过大街小巷,似是对京都城极为熟悉的模样,不多时便将我带至了王府后门。

瞧着熟悉的琉璃青瓦,我放下心来,与他挥挥手权作告别,而后蹑手蹑脚地行至狗洞前,蹲身下去,不忘回首环顾四周可有

行人。回头见得那小公子竟还未走,正讶然望着我,眉眼处有笑意晕染。

我冲他得意地一笑,而后毅然决然地钻狗洞回府,甫一站起身,脸上的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收敛,便瞧见爹爹携着一干仆婢立在狗洞前,一派和蔼可亲的模样,笑吟吟地看着我,直笑得我毛骨悚然。

打那以后,狗洞被堵,墙上打钉,连巡府的侍卫都多加了两巡。娘亲说,日后再不准偷溜出府。我口头虽应着,心底却想,不偷溜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此后我接连尝试了许多招数,偶有一两次成功也很快被抓回。于是我再没能去得那方院落,也再没能见过那个小少年。只在午夜梦回时,梦见那处小院,院中是惊鸿一瞥的小少年。

十一岁那年,爹爹领我拜了一个师父。师父号为出泥老人,是江湖上极有名望的人物,请他出山的人数不胜数,他却一心避世,醉心花木。

他与父亲谈话时,我听出他不大乐意收徒,于是上前盈盈一拜,笑道:「您不愿收平庸之徒,我亦不愿拜等闲之师。您既求逍遥避世,想来深谙老庄之道,我便考您一题,您若答得出,便堪为我师。」

爹爹扶额轻叹,道:「淳儿,不得无礼!」

出泥老人却不以为杵,笑道:「小小女子何来这样大的口气?你且说题目,瞧我答不答得出。」

原是我耍小聪明在先,他自然未能答出,听我说答案后,拊掌大笑,拍了拍爹爹的肩膀,道:「你这女儿颇投我胃口,日后便是我徒了。」

师父无妻无女,将我当女儿疼爱,待我极好。爹爹不在京都时,我便养在师父处,或读书,或种花,自在得不得了。唯有一点不好,便是师父常年辟谷,不擅厨艺,每日所食只得些清粥小菜。

我为此叫苦不迭时,师父便会用扇子敲我的头,悠然自得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不愿听长篇大论,只得就此偃旗息鼓。

十二岁那年,师父不知在哪儿结识了一位小友,从他那儿得了一把扇子。扇面绘着水墨修竹,泼墨秀逸有神,高雅不俗,美得不得了。我一见便觉欢喜,觍着脸向师父讨要,师父却不肯割爱。

师父虽名号老人,实则是个老顽童,时不时便拿着这把扇子在我跟前晃,勾着我又不给了我。于是这把扇子教我生生记挂了好多年。

十三岁那年,一个塑料姐妹家中为她办了一场江春宴,她邀我前去为她做个见证,我应了,与她一道躲在屏风后参看。

回府后,娘亲笑着问我可曾瞧见中意的少年。我摇了摇头,而后叹道:「我委实不大喜欢这江春宴。」

娘亲不解,询问缘由。我微微一笑,答道:「包办婚姻解救单身狗是不假,可不知人品,不知习性,只凭一场献艺,如何肯定这人值得依托终身?」

言至此处,我垂眸略略思索,笑道:「姻缘姻缘,讲求的便是一个缘。我喜欢的少年,与我遇见必定先于江春宴。」

我总会遇见他,天高地远,来日方长。

十四岁那年,我遇到了一个讨人厌的少年。

那时我已长成了婷婷袅袅的豆蔻少女,因贪玩溜出府去,途中瞥见一棵花开灼灼的桃树,生了爬树心思,却困顿于一根高耸桃枝,上不来下不去,狼狈至极。

正不知所措时,行过一个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他生得真是好看,眉眼只应画见,胜却尘土人间。他是白衣,也是少年,两者合一,却不是话本里常写的英雄救美的白衣美少年。

被他调戏一遭后,我气道:「我原以为是话本里救美的英雄,谁知竟是个登徒子!你快走,快些走!我今天就是挂这儿,挂树上,也不要你救!」

真香定理在古代同样适用,到底是他救了我。树枝折断,我从树上掉入他怀里。他拦腰抱住我,周遭乱红如雨,纷纷扬扬落进我心里。

他既救了我,我便如先前应他的那般,请他上天香楼喝酒。甫一落座没多久,爹爹的人便闻讯寻了过来。我躲在屏风后,看灰溜溜地被捉回府,行经他身边时,我瞪了他一眼,与他说:「我记下你了,别教我再遇着你。」

他似是不以为意的模样,唇角弧度清扬,眉梢轻挑,道:「可要记牢了我,万别忘了我。」

回府后,我心里记挂着这个讨厌的少年,行事总免不了走神。娘亲察觉异样,问我此次出行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我磨牙道:「遇到了一个少年,他生得有多好看,就有多讨厌!」

我心底想着,那人真是讨厌,若再教我遇见他,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却不想与他的再见竟来得这样快。

那是在师父的竹舍里,我正提笔写罢一阕词,抬手拭汗,一抬眼便看到了倚在竹门边的白衣少年,惊得我落了手中的毛笔。

他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宛如细碎的月光般明亮摄人,笑着问我:「经日不见,可曾忘了我?」

我咬牙切齿,道:「朝思夜想,不敢相忘。」

这话不假,我素来便是个小气的姑娘,平日里被宠着、敬着,甚少有人拂我的意,一朝被卖队友,当真是朝思夜想着报这一卖之仇。

可这仇到底是没报成。少年是师父口中忘年之交的小友,他为师父画的扇面教我惦念了足有两年。知我喜欢后,他许诺为我再画一把折扇。虽然这把折扇是以我应承他一个愿望为条件换来的,但我仍觉得拿人手短,这仇便也就此作罢了。

其实白衣少年也没有那般讨厌,他还为我扎了一个秋千。

那时我执着一枝梅花,躲在门边悄悄看他作画,被发现后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地进房去。

少年正低垂着头研墨,发丝掩映间,侧颜起伏精致。我唇角弯起,起心动念将手中梅枝轻轻向他掷去。

少年只淡淡一笑,接花,垂目,浅嗅。他的下颌微低,映衬着灼目红梅,仿佛冰雕雪砌的一般。

此情此景看得我微微一怔,不自觉开口,道:「送我的扇子上别画竹子,画梅花吧。」

我想要梅花扇子,他依了我;我想要荡秋千,他也依了我。

联想他从前作风,教我琢磨不透他所求为何,于是谨慎地问他何故对我这样好。

他却轻轻一笑,答道:「权作上次卖队友的补偿,挽回一下我在你心中泯灭人性、沦丧道德的形象?」

原是在天香楼时我说的气话,却不想过了这样久他竟然还记得。

二世为人,我也曾误以为自己通透,可归根究底,我仿佛从没看懂过这个少年。

锱铢必较、画把扇子也要讲求回报的是他;只因我欢喜,便一夜没睡为我扎秋千架的也是他;被我吹口哨调戏也不恼,眉眼含笑着为我推秋千的是他;莫名其妙地冷淡了神情,教我莫再对他这般笑的还是他。

彼时他说罢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便转身进了房间。我孤身坐在秋千架上,手握着秋千丝绳晃荡得漫不经心,垂下眼睑,心想当真是男人心,海底针,看不透,瞧不清。

他离开后没多久,我故作无谓地荡秋千时,抬眸瞧见斜对着的白墙边上,于槐叶深处伏了一个紫衣少年。那少年生就一双粲然若星子的眼,长眉入鬓,眉目清俊疏朗,英气之余而秀逸不减,委实是个好看的少年。

可惜我与他还未说上几句话,便听见屋中少年的轻唤。我眉眼弯起,顾不得伏在墙上怔怔然望着我的紫衣少年,下了秋千架,提着裙子飞也似的去寻屋中人。

他正在作一幅画,丹青落拓间水墨晕染,已勾勒出了轮廓。我行至他身边,与他隔了一臂的距离,偏着头看他是在画什么。视线落在卷面上时,不由微微一凝。

画上是一个荡秋千的少女,身姿绰约,婷婷袅袅。他正在勾画少女的眉眼,落笔娴熟果断,好似曾在心里描摹了成百上千遍。

见我进来,他连头都不曾抬,只自顾自作着画,一面问道:「你方才在与谁说话?」

我眨了眨眼睛,眉眼一弯,轻笑道:「与一个长得好看的紫衣少年。」

他手中毛笔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地落笔,淡淡道:「好看?」

我点点头,轻轻。一笑,道:「好看。」

他的视线总算从画卷剥离开,抬眸轻轻看我一眼,眼睛微微眯起,仿佛酝酿着一股气。

我屏住呼吸,不肯退让,与他对视良久后,见他略略低垂下眼睑,淡淡道:「我长得比他好看。」

我:「……」

我挑眉看他,笑道:「你又不曾见过,怎知你比他好看?」

闻言,他搁置了手中毛笔,眼底不含半点笑意,只静静瞧着我,瞧出我一身冷汗。

我连忙举手投降,诚恳道:「你好看!你最好看!」

他轻轻一哼,唇边总归挂上了笑意,执了笔重新描画起来。我安静地立在他身侧观看,见他笔墨渲染之下,画中少女的神态越发鲜活起来,云发丰艳,蛾眉皓齿,赫然便是我的模样。

待他描罢翩然裙裾的最后一笔,搁下毛笔,轻拿起画卷略略端详,唇角微弯,侧首笑着问我,道:「如何?可还像你?」

我眉眼弯起,接过他手中未干的画,越看越欢喜,笑着抬眸看他,道:「勉强画出了本姑娘一丝美貌,不错不错,我甚是欢喜。」

得了这样好的一幅画,我迫不及待地想拿予师父看,迈着轻快的步履将出门时,不知为何回头看了少年一眼。

他亦在看我,目光温柔之余,掺杂一丝举棋不定的迷茫,仿佛山间淡淡的云月。见我回头,仓促地躲开我的视线,像在躲避自己的内心。

我眨了眨眼,恍觉自己乱了心跳,试探般轻声问道:「喂,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本姑娘?」

他眼睫微微一颤,语气淡淡,道:「不是。」

早料到会是这般回答,我眉眼弯起,笑道:「我都看见啦,撒谎是小狗!」

却不想他勾唇一笑,抬眸看我,眼底划过清浅的笑意,仿佛一瞬间又成了个没皮没脸的登徒子,轻笑道:「我看得光明正大,谈何偷看?」

我抿了抿唇,顺着他的话,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问道:「你看我做什么?你,喜欢我啊?」

他微微一怔,低垂下目光,收敛了唇边笑意,以沉默相待。

我垂下眼睑,轻轻合上竹门,转过身时,心想他真是个奇怪极了的少年。

那幅画被我挂在屋中最醒目的地方,正对着床榻,清晨睡醒时一睁开眼便能瞧见,一睁开眼便能想到那个少年。

我时常忍不住想,女娲造人时是多偏心,才将这世间所有美好融于他一身。舞剑时他是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作画时他是清贵好看的佳公子,弹琴时他是绝艳风流的天上仙。

我初次见他弹琴,是真真切切地被惊艳了一把。

那时我端着一盘突发奇想捣鼓出的蛋糕去寻他,踩着更深露重的夜色,轻轻推开厨房的门。漫天星月装点在墨色苍穹,幽静冷艳的院落里,竹丛之下红梅掩映。

一袭白衣的少年淹没在夜色中,在黑幕里勾勒出一个出尘脱俗的月白剪影。他正在弹琴,指尖轻轻拂动,泄出一阵仙音。月华流转,星辉烂漫,美得不似人间。

我在门边静静望着他,模模糊糊地想,便是他下一刻羽化登仙,仿佛也实属自然。他弹琴的身影与我多年前曾遇见过的白衣小少年逐渐重合在一起,我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他弹罢一曲,十指伏在琴上,轻轻按了弦,而后回首向我望来,勾唇一笑,问道:「你听此曲如何?」我端着蛋糕向他款款而去,唇角弯起,赞道:「此曲只应天上

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眉眼弯起,轻笑着看我落座于他对面。我将盘子放在石桌

上,轻轻推予他,眉梢轻挑,笑道:「尝尝?」

他垂眸,如我所说拾起一块蛋糕轻咬一口,而后笑道:「这糕

点倒从未见过。」

我轻轻活动着生疼的双手,叹道:「此糕点名为蛋糕,简直不

要太难做。我手疼得都抬不起来了。」

他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放下手中蛋糕,拉过我的手细细查看。

我由他拉着,抬眸看他,忽而轻声问道:「我是不是曾见过

你?」

他目光微微一滞,而后唇角绽开绚烂的笑意,抬眸看我,眸中

景曜光起。

我继续说道:「你就是那个为我带过路,还要走了我一包蜜饯

做报酬的白衣小公子?」

他嘴角勾起一个轻扬的弧度,眼里溢满了温柔的笑意,轻笑

道:「你才认出来?」

我微微一怔,道:「难,难不成,你早就认出来了是我?」

却见那少年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看着我笑得好看至

极,道:「平生至此,我见过不少女子,饶是再美也皆是过目

即忘。可不知为何,我却始终记得少时遇见的那个钻狗洞的小小少女。」

提及钻狗洞之旧事,教我很有些赧然,唇角微微弯起,轻笑道:「你不知道,我甫一钻回府去,便被我爹爹逮了正着。」

少年眉梢轻挑,轻轻一笑,道:「我自然知道。那时见你行踪鬼祟,不知意欲何为,于是我将送罢你,便通知了贵府的侍卫。」

我:「……」

我瞪他一眼,眼底酝酿开怒气。少年却促狭地对我一笑,唇边笑意清浅,一双明亮的眼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只这一眼,便一下子刻进了我心里。我垂下眼睑,心跳如鼓,仿若心底炸开一簇烟花。

次日用饭时,因手疼的缘故使不了筷子,我便握着一只木勺,一勺一勺吃得艰难,仿佛重回婴孩儿时。

少年端然坐在我对面,见状笑弯了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我轻哼一声,却见他放下手中竹筷,转而伸手端过我的碗,拿起碗中木勺后,盛一勺粥递至我唇边,竟是要喂我吃饭的模样。

我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他也在望着我,眼底有星星点点的笑意,轻笑道:「张嘴。」

我只觉如坠云端,整个人都变得迟缓,听他如是说才后知后觉地吃掉这勺清粥,一面咀嚼,一面悄悄抬眼看他。

他低垂了眉眼,神情温柔且耐心,用他的竹筷挟一夹小菜,稍稍凉了片刻后,才将之递至我唇边。

我略略迟疑,本想提醒他这双竹筷是他方才用过的,可看着他含笑的一双眼,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于是垂下眼睑,乖顺地吃掉这夹菜。

少年收回竹筷,勾唇一笑,道:「我只给你一人喂过饭。」

我眉梢轻挑,轻笑道:「我也只被你一人喂过饭。」

这话不假,裹挟着从前现代的记忆,我学什么都来的无师自通,遑论是使筷子?打幼时起便是自己独立吃饭,常教爹娘遗憾,未能体验为人父母为子女喂饭的乐趣。

少年眉眼弯起,再喂我吃了一勺粥后,挟了一块胡萝卜予我。

这厢我却抿了抿唇,摇头道:「不要胡萝卜。」

少年轻笑一声,语气放轻,循循善诱地哄我:「就吃一块,张嘴。」

我素来讨厌吃胡萝卜,所以饶是少年这般哄,也抵死不从,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少年轻叹一口气,却不收回手,道:「我总归知道,昔年母亲哄我吃蔬菜时是何等心境了。」

我唇角弯起,对着少年扮了一个鬼脸。少年挑眉看我,眼底划过狡黠的笑意,轻笑道:「当真不肯吃?」

见我忙不迭地点头,少年轻笑一声,收回夹菜的手,薄唇轻启,自己吃下了那块胡萝卜。

我托腮候着少年再为我喂饭,少年却不曾动筷,含笑着望着我,眸中有光华流转。我微微一怔,却见少年放下手中碗筷,从位上站起身来,一手撑在桌上向我俯身过来,另一手托住我的脸,低头在我唇上烙下一个深深的吻。

我只觉与少年唇齿交融的一刹,仿佛全身血液都变得凝固,心跳剧烈得像是心脏在奋力挣出胸膛。有那么一瞬间,头脑都变得空白。下意识想将他推开,偏被他禁锢着不能脱离。

回过神时,少年已松开了我,悠然自得地坐回位上,重执了木勺,盛一勺粥递过来。他轻笑着看我,分明是始作俑者,却偏做一副无辜模样,道:「不许挑食。」

我用力咀嚼着他方才渡过来的胡萝卜,心里恨得牙痒痒,愤怒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指责道:「你轻浮!」

他只安静地将我纳入眸中,眼底风光无限,唇边浮起笑意一点,眉眼活色生香般的好看。我险些被这无边美色看花了眼,连忙眨了眨眼睛拾回理智,怒气冲冲地与少年对视。

少年仍保持着喂我吃饭的姿势,定定然看着我,拿勺子的手一下也不曾动过。这神情看得我心头一软,面上维持着愤怒的表情,却不动声色地凑过去,启唇吃了这一勺粥。

少年眉眼弯起,笑得好看至极,又重挟一夹青菜喂予我吃。一筷一筷,一勺一勺,这般喂将下来,很快便吃好了这一餐饭。

直至最后少年拾掇了碗筷去厨房洗碗,我才恍觉不对,似乎是遗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待我提着一柄虚张声势的小刀,咬牙切齿地去寻少年时,他却不在竹舍里。

院中师父执着棋子,对着一盘残局思索,见我提着小刀找来找去,轻笑道:「乖徒,你这般晃来晃去,教为师如何下棋?」

我鼓着腮帮子,问道:「师父,你那小友何在?」

师父缓缓落下一枚棋子,道:「他早走了。」

我怔了怔,手不由一松,匕首便落在了地上。我垂眸,弯腰捡起匕首,深一步浅一步地回了房间,虚虚掩上房门后,颓然伏在桌案上,心底一时不知是何种滋味。

照理说,少年走了我应高兴才是。他那样讨厌,卖队友是他,轻薄我也是他。他如今走了,我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庆祝一番才是,何故心下这样沉闷?

我闷闷不乐地枕着手臂,直至手臂从发疼到发麻,才从位上直起身。转过头时,撞入一双含笑的眼。

少年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卓然立于门边,见我回首,轻轻一笑,而后盈盈行至我身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珍重地放在我手心。

我尚未反应过来,愣愣地收了瓷瓶,问道:「你不是走了
吗?」

他眉梢好看地上挑,轻笑道:「便这样盼着我走?」

我眉眼弯起,方欲开口,便见少年抬手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故作叹息道:「手疼成这样,我若不下山一趟,打哪儿为你寻药?」

言至此处,少年垂下眼睑,与我细细分说瓶中膏药的用法。

我抚了抚手中光滑的瓷瓶,只觉心下一片温柔,待少年说罢,犹豫片刻,终于轻声开口:「下次你若再走,记得先与我告个别。」

少年微微一怔,旋即勾唇一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少年为我寻的膏药效果极好,睡前在臂上薄涂一层,只两日手便不疼了。

手好之后,便琢磨着如何搞事情。我素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从前只我一人时,便恨不能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跑个满山,遑论现在有了同伴?

师父说,丛云山顶生着一大片兰花,正值花开时节,必然芳菲遍地,美景如画。

我心生向往,央少年与我同去,拽着少年衣袖,眼含渴慕,对着少年眨了又眨。少年眉眼弯起,忍不住一笑,而后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总归应了我。

我与他头顶着青树翠蔓勾连出的绿荫,并肩行过山间小路。若
逢岩石阻隔,需要攀爬,少年便走在前面探路,稳住身形后再

伸手小心地牵住我。有他一路相护,纵然山路险峻,我心里却半丝害怕也无。我只轻笑看着他,放心地将手交给他,将我交给他。

少年见我笑靥如花,亦轻轻一笑,仿佛读懂我的心思,轻声问道:「何以这样信任我?」

我略略思忖,而后抬眸一笑,问道:「无论如何,你会护好我吗?」

他不曾有迟疑,轻轻颔首,笃定地道了一声会。

我眉眼弯起,笑道:「你说了会,便一定会,何以不信任你?」

他失笑,看我的目光一瞬柔软,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我说你便信吗?笨。」

丛云山之所以名为丛云,便是因其高耸入云的山势。历经一番坎坷后,少年才牵着我的手爬到了山顶。草长莺飞的时节,山顶生就一片葱茏的碧草,其间缀连着星星点点的幽美兰花。花木琳琅中,飘浮着淡淡的云雾。雾里看花,影绰朦胧的美。

我松开与少年相牵的手,笑着奔入花草中,屈身蹲下,于花丛中认真挑选最美的一朵兰花。

挑花的空隙间,我曾悄悄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少年。他只安静地立于一隅,看着我的背影,眼含温柔笑意。他的周边缭绕着淡淡的云气,更衬他美若仙客。

待我择中一朵泣露的香兰后,眉眼一弯,伸手将之折下。我手执了兰花,回过身来,挑眉看了看身后少年,隔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将花对着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虚虚比了比,只觉手中娇美的兰花霎时便失了颜色。

我悻悻然收回手,将花别在发髻间,而后唇角弯起,起身跑至少年跟前。少年高出我小半个头,与他面对着面说话时,我得微微抬起头来。

我抬头对着少年轻轻一笑,指了指鬓间兰花,问道:「好看吗?」

少年眼中倒映出我的模样,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眉眼弯起,轻笑着点了点头:「嗯。」

他倒是惜字如金,这个敷衍的「嗯」字叫我好生不满。于是我眉梢轻挑,接着追问道:「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少年微微弯起一双动人心魄的桃花眼,眼底有细碎的笑意浮现,唇如胭脂几点,笑得风流绝艳。

清风披拂,花香馥郁,我的少年在这其间粲然一笑,薄唇轻启,说,人比花娇。

他笑时真好看,我看着他的眼睛,忽而便失了神。

少年挑眉,见我愣神,伸出雪雕玉刻般的手在我眼前轻轻晃了晃,笑道:「总是出神,又在想什么?」我眨了眨眼,唇角不自觉弯起,笑道:「哥哥的手不是手,是

浓香淡雅的美酒。」

少年:「……」

爹爹从师父处将我接回府那日,少年不曾来送我。

马车停在山脚下,爹爹正与师父说话。我掀开车帘,探出头往

后看了又看。绵延而上的山路隐没于翠色山峦,入目之处只见

得芳草参差,并无半个人影,心下黯然,重放下车帘。

爹爹上车后,察觉我心神不宁,摸了摸我的头,问道:「淳儿

是在等人吗?」

我抬眼对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道:「他定会来的。」

一等便是一个时辰,这期间我已不知多少次掀开车帘向外张

望,却始终没望到那个白衣少年。

爹爹微微皱了皱眉,道:「等了这样久都没来,依爹爹看,无

须再等了。」

我垂下眼睑,十指紧攥成拳,不经迟疑,果断从位上起身,掀

开马车门帘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提着裙子便往回跑,一面跑,

一面回头对爹爹喊道:「爹爹等等我!我马上便回来!」

爹爹扶额叹息一声,无奈地点头,道:「看路!仔细摔了!」

我吐了吐舌头,转过头盯着路面跑得飞快,将绕过一个弯道,

迎头便撞上一个人。那人也是向前赶路,行色匆匆的模样。两

两相撞,不约而同地顺势向后跌。那人很快稳住了身形,我却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额头被撞得生疼,我揉了揉头,想要瞪一眼撞倒我的不速之客。可将抬起视线,我便愣在了原地,呆呆道:「怎么是你?!」

那人一袭翩然白衣,立如风拂玉树,风姿灵秀,容色清绝,画似的眉眼略略弯起,未曾回答,只向我伸出手来。

我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便握住了我的手,稳稳地将我拉了起来。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裾上沾染的灰尘,轻声问道:「你为何不来送我?」

他垂下眼睫,遮掩住目中情绪,道:「因我最厌恶离别。」

我眉梢轻挑,眼底含笑,两手俏皮地背在身后,又问:「那你为何又来了?」

他轻轻一笑,而后抬眸,温柔地将我纳入眼中,道:「因我想再见到你。」

便是这一刹,便因这一人,空山鸟寂,春藤绕树。

我与少年约定于花灯节夜再见。

花灯节是除却新年外,昭国最盛大的节日。是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鱼跃龙舞,美不胜收。素日里禁于闺中的女儿家相约

出游,发上皆簪着娇美的花,若逢心动的男子,便以发上簪花赠之。男子若对佳人有意,收下簪花即定二人姻亲之盟。只短短一夜,便能谱写出不少佳话。

花灯节那日,我描画了最美的妆容,修眉联娟,云髻峨峨,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鬓发如云,其间金玉之色流转。待我换好新裁的嫣红罗裙予娘亲看时,屋中人眼底皆写着明明白白的惊艳。

娘亲拉着我的手环顾我一圈,笑道:「奴奴装扮得这样好看,是要见谁去?」

我眉眼弯起,回头问身后候着的仆婢,笑着问道:「当真好看吗?你们可不许骗我」

众人皆笑着点头,有一丫鬟笑道:「我们小姐本就生得像个仙女儿,今日又这般用心地一番妆点,当真是美极了。」

我舒一口气,回首与娘亲笑道:「便是上次我与娘亲提过的少年,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娘亲笑着捏一把我的脸,眼里有促狭的笑,道:「奴奴与我说,那少年生得有多好看,便有多讨厌。如今看来,我们奴奴却不像讨厌他了。」

我脸颊微微一红,眉眼好看地弯起,盈盈笑道:「娘亲误会了,此讨厌非彼讨厌。我是说那少年讨人喜欢,百看不厌!」

娘亲:「……」

那夜我与少年的见面颇有些一波三折,去往约定地点的路上,我遇到了好些搭讪的人,一一应付罢,途中还险些被汹涌的人群挤丢迷了方向。我艰难地逆着人群前行,总归到了与少年约定好的护城河畔。

此时护城河两岸聚集了不少放河灯的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我在这其间努力寻找少年的身影,忽而心有所感,回首一看,见得灯火阑珊处,清立着一个美如玉的白衣少年。

他眼含了笑意,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将将停在我面前时,他的身后升腾起一簇簇烟花。绚丽的烟火一朵接一朵地窜上天际,在深沉的夜幕里炸开美轮美奂的五色流光。

我眉眼弯起,欣喜地抬头,将漫天烟花尽收进眼底。少年莞尔,上前一步停在我身边,极其默契地与我并肩看烟花。

恰巧夜空中炸开一朵极美极绚烂的烟花,我眉眼弯起,忙伸手指予少年看。视线移至少年侧脸的一霎,我忽而觉得,这盛至逼人的烟花美景,突然便暗淡失色了。

再绚烂的烟火,也抵不过他灿若星辰的眼眸。我如是想着。

烟花落幕后,水边行人渐稀。夜风习习,空中犹残留着燃放烟花后的硫黄气息。

我与少年倚靠着河岸围栏,一时无言。待噪声远去后,我唇角弯起,手指轻抚着围栏,状似漫不经心道:「爹爹为我备了一场江春宴,便定在五日后。」

他轻轻嗯了一声,低垂下眼睑,不知在思量什么。

我抬眸看他,心下因紧张而砰然,偏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问道:「你,你来是不来?」

少年低低一笑,反问道:「我来如何,我不来又如何?」其声清润,似清泉水流,如昆山玉碎。

我眉眼微微弯起,笑道:「你若来,我便勉为其难嫁你,吃你的,喝你的,赖你一辈子。你若不来……」

我挑眉看他,旋即怒道,「轻薄本姑娘在先,你敢不来!?」

少年眉眼弯起,唇边弧度好看,偏故作叹息,道:「如此,我是非来不可了?」

我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答道:「是!非来不可,非娶我不可。」

少年美目流光,笑意清浅,不紧不慢道:「好个不矜持的小姐,吃我的,喝我的,还要赖我一辈子?」

我抿唇一笑,愉悦地点了点头。少年却话锋一转,问道:「好处尽被你占了,我可讨得到什么好?」

我偏过头,手肘撑着栏杆,从善如流道:「是讨不到什么好,却讨得到一个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美人做媳妇儿。」

他轻笑一声,故作犹疑道:「这买卖十分不值当。」

我横他一眼,却听少年浅笑着开口,道:「这样亏本的买卖,世上怕只我一人肯做了。也罢,我便勉为其难来一趟,娶了这个不矜持的美人。」言辞虽故作勉强,可语中欣悦却掩藏不住。

我眉眼一弯,向他伸出手来,尾指勾起,轻笑道:「拉钩为证!」

少年:「……」

少年失笑,如我所说与我拉了钩后,眉梢轻挑,问道:「你知我是谁吗?便敢轻易说嫁?」

我轻哼一声,道:「早与你说过,我素来是个一言九鼎、顶顶诚信的姑娘,既与你拉了钩,便绝不食言,管你是谁?」

少年轻笑一声,垂眸看着澄净河水,问道:「那时我让你别再那般对我笑,你可知为何?」

我摇摇头,见少年侧首,目光湛湛地看着我,美目流转,眼波潋滟,说,你再那般对我笑,我便要心动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几乎要陷在他眼底的风光里。在那之后,我时常思索,我究竟何德何能,能惹他心动一场?

他是那样美好的少年,隆冬的风雪,盛夏的朗月,都比不得他的一颦一笑来得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