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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观音做了十五年来最荒唐的事,就是在订婚之夜跑了出来。
此刻,她正蹲在草丛中,屏着呼吸,躲过一波又一波下人们的
寻找。
她自小长在白巍寨上,她姐是这一带的大土匪头子。
大概三年前,落榜的书生周云驰路过了白巍山底下,被一窝土
匪劫了个正着。她姐看重这书生有些本事,便让他做了二当
家,顺便给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当先生。
本来这也没什么,谁知她姐前几日宣布,让她嫁给这姓周的。
这下霍观音不干了,收拾东西连夜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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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寻找的人影一一远去,霍观音这才得意洋洋地爬出来,
谁知刚跳起来,就倒霉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眼前是一张朗朗如星,英俊得有点过分的脸——周云驰。霍观音觉得自己真是逃生逃进了棺材盖里。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往回找补。
周云驰已经蹲下身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了马背上,自己
牵着缰绳,微笑着看着她:「跑哪儿去了?叫我好找。」
在观音看来,姓周的浑身上下没半点好处。
但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人生得实在是太好,笑起来
几乎能让人恍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只是他现在这么笑。
她心里却只有一句话:完了,姓周的这回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霍观音成了哑巴,好在身边的丫鬟够机灵,立马给自家主子开
脱:「周先生你别生气,姑奶奶只是出来散散步,我发誓,她
绝对不是嫌你二百五要逃婚的!」
霍观音:「……」
姓周的天底下第一臭屁,觉得自己聪明得惊天地泣鬼神,说他
二百五,观音觉得自己找死找的很有想法。
果然一听这话,周云驰捏紧了手里的剑,目光落在观音身上,
脸上还是带着笑,似乎再思考要怎么才能优雅地砍死她。
「行了行了!」霍观音见事已至此,也不再顾忌:「我摊牌
了,我外面有人了。」
这下周云驰笑不出来了,嘴角缓缓压下,他定定地看着霍观音,眸光渐冷。
「哦?」他声音很温和,而脸上没有半分和气:「你从小到大都没下过山寨,上哪儿来的人?」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今生今世,我非他不嫁。」这句话在她嗓子眼里,眼见着就要蹦出来,然而对接到周云驰眼睛那一刻,突然就哑火了。
她没见过周云驰这个样子,差点让她认不出,此刻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一种诡异得落寞。
周云驰初来白巍山的时候,她才十二岁出头,那时候自己个头刚超过他的腰,如今年复一年过去了,她已经长到了他胸口,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她姐常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是一大堆事情等着,所以她从一个小屁孩长成如今纤纤少女的这几年,都是周云驰这个先生陪在身边。
她不知道为何,突然就开不了这个口了,只是低下头:「好了,我跟你回去吧。」
周云驰冷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牵着马往回走。
回到寨子的时候,老管家已经等在门口,看见人找回来,松了一口气:「姑奶奶总算回来了,老奴给你备了吃食,可别饿着了……」
管家话没说完,周云驰已经面沉如水地跨进去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饿死她算了。」
回来的一路上,霍观音都没想好怎么跟周云驰说清楚,只好在屋子里冥思苦想,不多时,外面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呃……这个……那个……」
没等她这个那个出来,周云驰已经将一碗蛋羹放在了桌上,然后就坐到一边去,观音见他披头散发的,又瞥见他手背上蹭了点炭灰,就明白了过来。
他可能是已经要睡下了,但又不舍得真饿着这白眼狼,但他周大先生的话又不能朝令夕改,所以只好自己钻进厨房亲自动手。
想到此处,观音就更开不了口了,好像自己是什么绝顶的负心汉一样。
可又想到拖下去只会更糟糕,她早就心有所属,和周云驰之间只是存粹的师生加教养之恩,也不能因此耽误周云驰的姻缘吧。
但怎么说,跟他说自己喜欢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甚至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跟他说即使只见过一面,她也早决定了这辈子要么孤独终老,要么就嫁给那个男人?
这疯话说出去,只怕周云驰要提把刀给她开瓢治治脑子。
所以她只能说出另一个实情。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
「先生,我逃婚也是为你着想,好让你多活两年。」
周云驰提了提眉毛,冷笑:「哟!新鲜,头一回听说逃婚能延
寿的。」
「先生,你知道我为何叫观音婢么?」
周云驰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看着她,让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命硬,出生就克死了亲娘,不出两年,我爹缠绵病
榻,请了高僧来看,这才说我命格太硬,这才取了观音婢这个
名,说让观音娘娘罩着我,盖一盖命里的煞气,所以白巍寨方
圆五百里,没人敢娶我。」她说的时候面无表情。
然而说得很慢,让人感觉有一种刻意置身事外的抽离感。
周云驰却不惊讶,他很平静:「所以呢?」
「所以我估计我姐大概是怕我真一辈子孤孤单单,只好去忽悠
你这个外来的二……二当家的。」
她捋了捋舌头,才把这惯性的二百五改成了二当家。
周云驰沉默了,观音也把话说完了,两人都不言语了,霍观音
其实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应该可以坦然接受的,可是不知为何,
当真把自己这命格说出来的时候。
她其实有点难过,毕竟她本不想让周云驰知道这件事,否则也不会三年来瞒得滴水不漏。
下一刻。
周云驰蹲下身,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鸡蛋羹,他的眼睛那样温柔,他的声音也那样温柔。
他说:「观音,你别怕,我经得住克。「
周云驰经不经得住克不好说,但有个人肯定是经得住的,就是观音她姐,霍羽,估摸着霍大当家的命比自家妹子软不到哪里去,从她没被克死这一点就能看出端倪。
「姐,你打断我的腿吧,反正我不嫁。」
霍羽靠在门边笑得欢,她穿着银色的盔甲,又美又英气。
她嘴上虽笑着,然而眼睛不是,她坐在了门槛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霍羽向来宠妹子,所以对于观音的要求,没有回答就是拒绝。
等观音追上去还想再求几句,霍羽已经拎着刀下山了,她跨坐在马上:「观音,我出山的日子里,你就跟着周先生,听他的话。」
霍羽一走,她也只好去找周云驰。等观音到周云驰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在院子劈柴。
那蹑手蹑脚的样子,不知道是他劈柴还是柴劈他。
其实观音之所以怕周云驰,是因为这么多年相处感情放在那
里,要真动起手来,即使是功夫稀松的观音都能将他撂趴下,
因为周某人文弱书生一个,提刀存粹是配他二当家的身份。
比如此刻,周云驰见她来了,举着的斧头摇摇晃晃。
观音眼疾手快,一把将不慎掉落的斧头接住,救下了周云驰险
些遭殃的脚背。
「若不会劈,就叫别人来做,伤着自己怎么办?」
她少不得啰嗦他一句。
姓周的笑着望着她,清风徐来,吹得他额前的发晃动,不过他
并不在意,由风随便吹,眼睫下有一粒泪痣,媚得很。
他简直生成了妖孽,天生吃地入赘这碗饭。
从前不觉得,自从这桩婚事出来之后,她不由得开始审视起了
他,不能说之前的感情不在了,只能说还多了些什么,好像自
从扣上婚姻这个帽子,周云驰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开始清晰
了起来。
这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何时老从心里冒出来,她甩甩脑袋,企图
将这些乱七八糟地想法甩出去。姓周的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子,出来时手里掂了个包裹,挤眉弄
眼。
「你姐不在家,正好,先生陪你下山玩儿去!」
「陪我玩儿?」观音拿眼睛瞟了他一眼,余下的话都在眼风里
——什么陪她玩儿?分明是姓周的自己想玩,又缺个好使唤
的,才要拉上她罢了。
周大先生虽然叫做先生,可他不像个先生,更像一把扶不上墙
的烂泥。
每每教她念书,总是他先开始打瞌睡。
霍羽叫他打理山寨,他一甩手扔给了观音,美其名曰是锻炼
她。
每天除了闲逛就是捣乱,活脱脱一个废物点心。
「我不去。」观音将包裹扔还给他,然而还没有脱手,姓周的
已经抄袖子一甩,裹着她整颗头,强行拎走了。
活像个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夏季天热,大家都穿得不多,观音眼睛看不见,只好箍紧了周
云驰的腰免得被他扔沟里去。
姑娘家已经长大了,贴着周云驰时,发现他骨骼这样宽阔,他
身上有独属于男子的味道,在这包裹中显得愈发浓郁。观音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行了!我去,你……放开我。」
4
显然心大的周先生没注意到少女的变化,只是得瑟地笑,实打
实的没心没肺:「就不放,就不放!」
可这混账突然一下放开了她,咧到太阳穴的笑容也收回来,神
色端庄了起来,脸上挂出了斯文有礼和翩翩公子两个词。
观音还没从刚才的不自在里反应过来,只以为这货吃错药了。
只听他和煦出声:「哦,是张姑娘,我带观音下山去办事。」
她这才明白是有人在和她们打招呼,是山下秀才家的女儿,十
六七岁,此刻已经与他们狭路相逢了。
张姑娘微笑,看见了观音:「二姑奶奶也去么?那请二姑奶奶
先行。」她坐着马车,山路狭窄,不可能马车和三个人并肩
过。
观音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周云驰已经接过了话头:「张姑娘
不必,哪有姑娘家让男人的道理?脏了鞋怎么好?」说着他已
经拽着霍观音退到了一旁的泥泞中。
观音:「……」
张姑娘马车过去,回头脸颊微红地道谢,而姓周的正大方地摆手,君子到不行。
她算是明白了,这货跟她下个五子棋都要耍赖,从头到尾没做过人,但是一旦遇见别人,甭管是中年妇人还是黄花闺女,他就比孔融让梨还能让。
杀熟啊!
「我瞧不论是张姑娘还是李小姐,都挺好的。」观音计上心头:「所以你能去把婚约退了么?」
「那怎么行?」周云驰笑了:「观音,她们和你哪能一样?」
周云驰一身坏水,眼睛里都是,那坏水化作了雾气,混着他对她时的不正经,也混着他对外人时的温柔有礼,再缀上眼睫,变成了一汪情。
观音怔了下。
她有点想问哪里不一样,因为,很多事情真的很吊诡,她确实一门心思想退婚,但是她也不过活了十五年,方寸那么大的心里,要紧的人也就这么几个,除了她姐和她爱慕的那个人,也就只剩下周云驰了。
她没想过要占着周云驰。
但她心里,还是希望在先生眼里,她其实和旁人不一样的。
周云驰福至心灵,没等她开口问,已经答了:「因为我娶了你,只要没被克死,那就是大当家的妹夫,白巍山就得管着我一辈子吃喝。」
自从认了姓周的当先生,霍观音隔三岔五就想欺师灭祖。
她捏了捏拳头:「真不愧是你啊。」
观音在山上活了十五年,下山的日子屈指可数,她天生有点怕人,一到热闹的地方就会有些惶恐,不多时,额上已经起了一层汗。
可是周云驰不一样,他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跟商贩为了一包桂花糖讨价还价。
直到霍观音将一吊钱砸在了摊上,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她不对劲。
然而没等他做出回应,霍观音已经撒腿跑了,她一路躲着人群,生怕别人挨着她,到了没人的地方,她心里才放松了起来。
这是她的秘密,连她姐都不知道,她怕人,每当人多的时候,她总会觉得其中有些人是奔着她来的,她只想逃。
等她心里紧绷的弦慢慢放下来,她才意识到,她和周云驰走散了。
5天已经渐渐黑了。
观音小心翼翼地避开与她接触的人群,踮着脚四处寻找:「先
生!周云驰!周云驰!」
然而她没找到人之前,先碰上了麻烦。
人群中突然有人看向她,那种目光她太熟悉了,一对上就知道
是谁,她恐慌的向后退,下意识的就开始跑。
按理说,应该往人多的地方跑,可她不一样,她越跑越是人烟
稀少。
把她堵在了穷巷之中,为首的那个人她认识,他们打过很多次
交道,观音几乎缩到了角落里。
她摇着头,想说:放过我吧,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可是她明白,他们根本不会听她的,而这一次,她根本跑不
掉。
她几乎绝望了,脑子里突然冒出。
周云驰在哪儿啊?他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天赋异禀地讨打性
子,万一跟人起了冲突怎么办?
而且银子都在她身上,周云驰娇气得很,没吃的,没住的怎么
办?
就在她准备放弃抵抗之时。
她看见前方的月光忽然被覆盖了一抹。
周云驰出现在了巷口,他挤开围着观音的几个黑衣人,目光瞟过那几个人的时候,眼神晦暗了些,他拉着她:「我们走。」
领头的警告他:「这位公子,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而另外几个,已经按住了腰间的刀,他们个个孔武有力,眼见着就是一流高手。
观音摇着头:「先生,你先走,不用管我。」
周云驰哪里肯放开,他眼神瞥着面前几个人,冷笑:「今日我的观音在,我不想杀了你们脏她的眼,识相的快滚,否
则……」
他拔出了腰间的剑,那剑锋很亮,有些瘆人的寒冷。
几个黑衣人谨慎地往后一退,眼神各自交流。
可是观音知道他是装的,周云驰根本不会武功,她一个劲地推他:「走啊你!周云驰你赶紧走……」她似乎比那几个黑衣人更不想他到来。
周云驰装得太像了,出乎观音意料的是,黑衣人们似乎真的被他吓到了,都远离他们不少,可是他们仍旧没有走,这对于他们来说,机会太难得。
「公子,我们不会伤害她。」领头人尝试调解:「我们还会奉她为主人。」周云驰脾气可不好,嘴里只吐出六个字:「要么滚,要么
死!」
「我们是永安公主的部下,她是永安公主的女儿,我们想迎她
为新主……」黑衣人还没说完。
只觉得耳旁一阵风动,一柄飞镖已经擦着耳朵过去了。
观音愤怒地大吼:「闭嘴!闭嘴!」她说着就去捂周云驰的耳
朵,眼神里闪烁着恐惧:「你不要听,不要听他们说的。」
周云驰疑惑地看着她。
观音险些哭了,她十五年来兢兢业业地藏着这个秘密,就是想
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可是今日一朝被捅破。
还是当着她那么在乎的人。
她突然将手里的剑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们快滚!不滚我就死给你们看!」她不像说笑:「我死
了,看你们谈什么复仇,谈什么狗屁的王图霸业!」
夏天的夜晚,星星太亮了。
巷道中,周云驰缓慢的向前走,背上背着观音。她刚才几近癫狂,等黑衣人一走,浑身脱了力,连带此刻也没
什么力气,她只能趴在周云驰背上。
「观音,我的观音呢?」
周云驰怕她思虑过多,隔一会儿总要颠她两下,然后问:「观
音,我的观音呢?」
观音心神四散,每每被他这句话勾回来,模糊地回应他:「在
这儿。」
周云驰再次将她往上颠了颠,他的背又结实又暖和。
「哦,在这儿呢。」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大约半个时辰,才到了客栈。
门窗一关,星光都被赶走了,观音在昏黄的房间里,看到了周
云驰眉目上积攒着愤怒的光。
「谁伤的你?」他掀起了观音的袖子。
上面都是陈年旧伤,大部分已经淡了,有些还是新的,这绝不
是一次两次的伤口,是很多次叠加出来的。
观音抽回手,把脸别开,不说话。
周云驰反应了过来:「是今天那些人?」
观音的身世被倒出来的时候她近乎癫狂,她母亲在十多年前和当今的皇帝争天下输了,可当年的部下野心不死。
「我自己摔的。」观音终于出声了,她眼里雾蒙蒙的,隐约有泪。
那些人是皇帝做梦都想斩草除根的余孽。
她是所有余孽的希望,可是她不想,那些什么王图霸业,对她来说犹如鸩毒,她小小的心里只有方寸大的白巍山,只有那么几个人。
爱喝烈酒的霍羽,四六不着的周云驰,那个不记得相貌的心上人。
仅此而已。
她独自怀揣这个秘密很多年,从她很小的时候,那些旧部就会悄悄来找她,她每一次都是逃跑,既要避着旧部,还要避着山里人。
她逃跑的时候滚过荆棘地,滑下过山崖,甚至遇到过狼群。
每次受了伤也不敢说,自己闷着闷着就习惯了。
周大先生活了这么多年,一颗心宽得不得了,他不能切身得体会到观音心里那点愁,他只想揍她一顿,问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大人说,问她受了伤瞒着他是不是想找抽。
然而此刻,满腔怒火碰到姑娘家眼底的泪滴,心里突然滋味复杂起来,那些早就散尽了的细致和怜惜突然冒出点火星子,在他胸腔里抽枝发芽地生长起来。
他终于像一个能顶天立地的人一样,走上前将观音拥在了怀里,小声地哄着。一股莫名的愧疚萦绕着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个责任抗在了肩上:观音的平安喜乐,都该在他眼皮子底下,若是她不快活,他就有罪。
完了,这回真揍不下去了,他盯着姑娘头顶的发,如是想。
深夜,观音已经睡着了。
可周云驰却失眠了,他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仿佛胸口上还有姑娘的泪水,他摁着自己胸口,那生锈了的神经终于开始有了点作用。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不是小孩子了,他们除了是先生和学生之外,还是男人和女人。
头上还顶着一纸婚约。
7
观音发现姓周的有点不对劲。
此刻他顶着一双疲惫的眼睛,时不时地偷瞄她,脸上时而挂着一副不是很想活了的表情。他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情愫。
好像两个本来就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又一起触碰到了另一个更
深的领域,越发的亲密无间起来,她的一切都摊开给他看了。
观音突然有些沮丧。
如果说,从前在她心里,那个曾经救过她性命的心上人的分量
是压着周云驰一头的,可现在,两人之间的天平已经开始平衡
了。
我居然是个朝三暮四的女人?观音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可是现在心情明显更沮丧的是周云驰。
昨夜他发现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对劲之后,很是困惑,从长辈师
生的关系过渡到以男人女人相处的关系。
这之间的区别大吗?和观音以这个身份相处会是什么感觉?周
云驰脑子里嗡嗡乱,为了验证一下这个区别。
他悄悄地蹭到了床边。
趁人睡着了,大着胆子亲了一口。
他亲完了就跑,回到自己房里,用背把门抵死了,终于反应过
来自己干了什么荒唐事,仅存的那点良知告诉他:姓周的,你
自我了断算了。
可良知之外,他唇上的触觉还回忆着:姑娘家皮肤上还有微咸的泪,又软又香——他还想再要,要更多的。
想到这里,姓周的更想死了。
于是乎,与来时地打打闹闹不同,回山的路上,二人各怀鬼胎,一半心思打量对方,一半心思用来审问自己,安静得像是被缝上了嘴。
回山半个月之后,观音觉得很烦躁,晚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发愁,忽然黑云过境,静谧的山林里,响起刀剑争鸣声,一声盖过一声的响。
出事了!
霍家占山为王三十年,便真的以为自己在世外桃源了。
她拎着剑跨上了马背,望见了漫山的火光,听见了响彻山头地厮杀声,她领着人奔到了山下。
刀尖上染着血,一只军队整齐的排列,一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手里提着一颗人头。
「不!」
霍观音绝望地叫起来。
白巍山的月光染白了她的脸,她跪在血泊中,撕心裂肺地痛哭:「不……不要。」男人手里,提的是霍羽的头颅。
军队冲杀过来,奔着白巍山仅存的老弱妇孺们,所有人都往后
跑,只有霍观音不知生死撵向刀尖。
最后,她被长抢压制在地面上,衣衫,脸庞,眼睛,都是红
的。
一柄寒刀划过她脖颈,但那刀锋还未沾着她皮肉就被挑开了,
年轻男人下了马,跪地扣了头:「末将,见过镇北小王爷。」
霍观音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穿着轻甲的男人卸了头盔,露出周
云驰的脸来。
他猝不及防地对上霍观音的目光,嘴巴诺诺地张了张,也只吐
得出两个字:观音……
观音突然笑了。
白巍山固若金汤,没有内鬼绝不会这么轻易被拿下。
她方才还担心他,山寨里一片杀声,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先生该
怎么办?
可是人家是镇北王武功盖世,早都摸清了白巍山,用得着她?
她发红的眼睛突然就暗淡了,手中握紧的刀也落下。
哀莫大过心死。8
霍羽在一定程度上,是观音的天。
当年也曾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爹娘过世之后,只给她留下来
一堆烂摊子,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地抱养妹妹,只好卸了裙
裳,提着大刀挨个将山寨里别有用心的人揍了个遍,在杀伐和
鲜血里泡着,一身女儿气早就烟消云散,提最重的刀,喝最烈
的酒,活得比爷们还爷们。
可若是将大当家的从头到脚榨干了,也还榨得出两分温柔和友
善,也尽数给了观音。
她们之间没有讨论过是不是亲生,她只知道霍羽是她姐,姐就
是姐。
如今,观音的天塌了。
她被砸得粉身碎骨的疼,压埋在废墟里,她快要疼死了,可偏
偏还活着。
不只她,整个大晋的天,也塌了。
三年前,白巍山群匪叛乱,皇帝派遣镇北小王爷周云驰剿匪,
可是等周云驰到了南疆,他才发现,根本没有所谓地叛乱,不
过是百姓不堪赋税之重,情愿躲在土匪的羽翼之下求口饭吃。
官员们压榨不了百姓,收不了钱财,便捏造了霍羽叛乱。周云驰先是潜入了白巍山,等时机成熟之后,和霍羽摊了牌,
并将事情报告给了皇帝,皇帝也给他发了私令,愿意重罚涉案
官员,并且对霍羽进行招安。
只可惜招安圣旨还没到,等到的就是皇帝驾崩的信息,以及三
皇子登基。
先帝一死,三皇子即刻下令踏平白巍山。
观音是在路途上才得知这些事情的,下人跟她说,周云驰要不
是背着王爷的身份,只怕也会死在那天地屠杀中,更别提他费
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观音救了出来。
晚上,奔波了一日的周云驰才来看她,步履匆匆,一身疲惫。
观音很难把成日游手好闲的周先生和日理万机的镇北小王爷联
系起来。
她埋着头吃饭,却不怎么嚼,只是咽,仿佛只是为了活命。
他接连唤了她两声,她都没听见,直到提高了声音。
观音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头。
「我姐是叛匪,我也是朝廷钦犯,王爷准备把我送到哪里
去?」她单刀直入地问他。
周云驰微微笑了一下。
他伸出一只手,摸着她头:「放心,周家是封了王的,保得住你。」
周云驰说得轻巧,可即使是观音,也知道如今新皇登基,曾经一直和新皇作对的周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他保她做什么?是怕新皇找不到理由给他扣帽子吗?
「王爷,周家能保山匪之后,那能保永嘉公主的女儿么?我是……」她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是前朝余孽啊!」
当年永嘉公主差点没掀翻了大晋的天,即便是先帝活过来,也不会许她活着。
「观音!」周云驰声音微怒:「什么永嘉公主,没有的事,你从今以后把这个事咽在肚子里,至于那些来找你的人,我会料理干净。」
空气又安静了,观音望着窗户外面,背对着他。
过了好久,他又忽然说:「别说前朝余孽,你就算将天捅出个窟窿,我都给你补上,你怕什么?」
观音回过头来,仰着一张脸,眼中饱满了泪。
周云驰心里也颤了颤,他将人揽入怀中,让她把泪水蹭在自己胸膛,手顺着她后背,耳语道:「观音,无论如何,你都有我。」
9
这句话落尽观音的耳朵里,哽咽声终于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她抓着周云驰的衣裳,就像水里的人抓着浮木。
她不是气他,她只是恐惧,家园和亲人覆灭,她失去了一切,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相信谁。
她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不管他是山寨先生,还是镇北王爷,他都是她的先生,会保护她,他永远不会变。
观音太需要确认这一点了,因为。
她只有他了。
镇北王府很大,只是内里并没有很富贵,通体一片肃穆,至于周云驰的院子就更一般了,除了稍微宽阔一些,也见不到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唯一鲜艳一点的也就是观音住的那间屋子了,是周云驰派人给她现收拾出来的,周云驰院子里有固定的亲信守着,旁人不许进。
观音也不会出去,周云驰虽然没有拘着她,但她明白不给他找麻烦的道理。
他一回京城就很忙,开始几天还能抽空来看她,近些日子却很少见到踪影,上一回见他,他也只是行色匆匆地问了她是否适应,就又走了。
这一日,王府里有人潮涌动,白日里喧哗了好一阵,还听见了哀声,不知出了什么事。
深夜,一个四五岁的小崽子才溜进来。
他直勾勾地看着观音,问:「你就是小王爷藏在院子里的老婆么?」
观音愣了会儿神,猜出眼前的小孩应当是王府仆人的孩子,不过他这话她实在不知道怎么答,周云驰和她却有婚约,不过那是她姐的一言堂罢了,既无父母之言,又无媒妁之约,况且她和周云驰相处起来,也没那回儿事。
因此没说话。
「我听说,小王爷喜欢你得很,要把你娶进来当王妃,为了你还跟王爷吵了一架呢。」小崽子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所以,王爷是被小王爷气死的吗?」
观音还没从前面一句话里醒过来,后面一句话直接把她惊得不行。
镇北王爷,死了?
「谁让你进来的?」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周云驰面色阴郁地走过来,一把拎开了小孩:「出去。」
观音这才注意到他。周云驰穿了一身白色的孝服,额前覆盖着两指宽的白布,这一
刻观音才明白,白日不是喧哗,是给镇北王爷奏的哀乐。
想起刚才小孩说的话,她几乎不敢看他,啜嗫好一会:
「是……因为我?」
周云驰正出神地望着夜空,听她出声,才摇了摇头。
「陛下传唤,父王是在宫中暴毙的。」
他说话很轻,也是按照官家消息说的,可是这谁信啊?镇北王
年不过五十,身子骨还很壮硕,怎么会暴毙,不过是新帝登
基,在铲除异己罢了。
夏天已经过去了,京城的秋来得猝不及防。
一朝天子一朝臣,观音感受得到,诺大的王府在摇摇欲坠。
周云驰就站在风口上,他穿得很薄,对秋风地扑击有些迟钝,
观音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失去至亲的滋味,她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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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站到了周云驰面前,尽可能的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着
风。
周云驰看到她,才似乎从无尽的痛苦和忍耐中解脱出来,他背
脊突然就软了,全身瘫在她身上,找一个支柱。「你身上好烫。」
观音扶他进了屋,要去找大夫。
周云驰拽住她,摇了摇头,闭着眼睛,他懒得说话了。
可观音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太熟悉彼此了,一个眼神就能懂,
周云驰不想请大夫,他甚至此刻不想见到除她以外的第二个
人。
观音给他多盖了两床被子,又端了姜茶给他。
他懒得喝,用剩余的力气揽着她,一把将她带进了被子里。
「观音……我冷。」
观音鼻子眼睛里都是酸楚,她抱着周云驰,不停地安抚着他,
她心疼得很,因为她的周云驰也和她一样,他们都只剩下彼此
了。
她抚摸着他的眉头,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掉。
周云驰有些迷糊,贴着她的脸低声地说话,他咬的字不清楚,
一会儿喊她,一会儿又喊他父亲,后面就模糊了,只是一个劲
的往观音怀里钻。
「观音呢,我的观音呢?」他唤着睡下了。
「在这儿。」观音落着泪答:「在这儿呢。」「哦,在这儿啊……」他呢喃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云驰才醒过来,本来还有些模糊,但一见怀
里的人就即刻清醒了起来,观音枕着他手臂,面朝他胸口,睡
着了。
他想悄悄抽了手臂逃,可忽然又舍不得。
外面那么冷,这里却很温暖。
床底下堆着衣裳,那是他汗湿了换下来的,否则烧退不下来,
睡着也难受,周云驰心里漫出一种认栽般的宿命感。
没有人,比观音对他更细致了。
即使他动作轻微,观音也醒了,她比他更模糊,下意识就去摸
他的额头,怕他烧没退,声音还带着懒气:「你感觉怎样?还
冷不冷。」
她胡乱摸索中,也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周云驰烧刚退,身上还有热气,一双眼睛亮得像浸了水。
外面好冷,显得这里是天地间唯一可以避难的地方,他们不太
看得清楚彼此,然而汹涌的热潮已经侵袭了他们,房内安静得
落针可闻。
周云驰眼睛更亮了,一种危险又极具魅惑的欲望游走在方寸的
床榻之间,如同细针一样,对他无孔不入。他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呼吸,再呼吸。
忽然一股力量揪住他衣襟,令他垂下脸,观音已经抬头吻住了
他。
「轰」的一声,周云驰方才做的一切努力全部坍塌,满身热潮
如洪水倾泄,他反客为主,狠狠地用上了劲儿,几乎疯狂地吻
着她。
他捏着她手腕,不许她有退缩的余地。
唇齿间过着血腥味,这不能让他们停下,他们只会更疯狂,更
着迷,更沉沦。
周云驰死死地逼近她,抵开她的手指,要更加亲密的十指相
扣。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孤苦伶仃的日子过着太痛苦了,如果只剩下彼此的话,哪怕血
淋淋的也要无间的亲密起来,沉沦又怕什么,一定要足够炙热
的,滚烫的相依为命。
这样才活得下去。
11
比起亲吻更像是撕咬的这一幕,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王爷,圣旨到了。」
周云驰这才如梦初醒。
观音的衣裳已经叫他撕烂了,此刻他们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对方了,观音低垂着头,眼角还有殷红,是被他呛出的泪。
他颤抖着,方才得疯狂全部散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今镇北王府处境观音明白,她的身份一旦被知晓,只怕周云驰万劫不复。
她声音很轻,像完全不放在心上,只说:「方才我们都不清醒,都不要往心里去。」
周云驰声音很哑。
观音……若是我往心里去了,那要怎么办?他很想那么问她,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来了,周家岌岌可危,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他没有底气说这句话。
他定了定心神,强硬地挂出属于周大先生的嬉皮笑脸:「行啊。」
一道圣旨指派周云驰去了边疆,郑国一听说镇北王死了,已经理兵待战。
新皇登基用的是铁血手腕,大晋兵马受到严重创伤,整个大晋只剩下七零八落的残兵,这场战争,没有哪个将领敢去接。可周云驰必须去,他姓周,生来为国而战,捍卫山河百姓,是
他骨子里的使命。
皇帝也敢让他去,反正北疆九死一生,他死了,皇帝也少一个
忌惮,他赢了,就替皇帝安了一方土地,皇帝怎么都不亏的。
观音没能在城墙上送他出征,因为她此刻已经在去往云州的路
上了,周云驰出征不敢带上她,留在京城更是危险。
师父接到观音之后,想起周云驰信里说的话,一度很是为难。
生怕自己照顾不周,姓周的能从北疆杀到云州来。
在云州的日子过得很安宁,师父文武双全,问她想学什么,观
音武功底子不好,十五岁学起来已经晚了,所以她选了文。
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
这一分开,都是按年头计数了。
第一年,周云驰领着残兵,几乎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才勉
强守住了北疆防线。
不过姓周的来信里,可不是这么说,什么他败的那几次都是意
外啦!什么郑国的将帅都是蠢货啦!反正通篇只有一个意思
——他周云驰横扫千军,所向披靡。
第二年,周云驰可以和郑国打个平手,算是稳定了局面。来信更加肆无忌惮,写出了自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
倾的味道。
第三年,他一举击溃敌军,逼得郑国俯首称臣。
对自己地吹嘘已经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
观音看着他的信,几乎都想得到他得瑟得要上天的嘴脸,好像
就还在白巍山上的日子,一点也没有远去。
大晋捷战,全军凯旋班师。
可是这主帅却已经抢先了一步,把事情扔给了副将,自己单枪
匹马,直往云州去了。
副将说:「王爷,你赶着见谁呢?你又没有老婆。」
姓周的脸一下拉下来。
「你才没有老婆,老子早就有了!」
可是他赶到云州之时,只剩下满头华发的师父和他面面相觑。
「师父,观音呢?」
「啊?她两年前就走了,难道不是找你去了吗?」
周云驰伫立在大门口,两条腿几乎僵硬了,他功成名就地赶回
来,扑了一场人去楼空。观音没给他留下任何线索,音信全无,人间蒸发。
她收他的信,都是半路拦截的。
12
皇帝到城门前亲自迎接了凯旋之师,谁都知道,如今的周云驰
不一样了,他的威望,已经比肩了他的父亲。
宫里给他摆了庆功宴。
礼部侍郎知道他离京三年,不知朝政,所以好心地提醒他:
「王爷,你在北境变了天,如今朝野也差不多了,现在大太监
谢巍风头最盛。」
周云驰面上不屑:「阉人误国,这种例子还少么?」
侍郎却摇摇头:「不太一样,这个公公和之前的不一样。」
宴席开始了,周云驰明显的心不在焉,等到皇帝来,百官行礼
之时,他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本来准备敷衍一下。
可是当目光落到皇帝身后之时,他瞬间石化了。
二品宦官服饰下,是他朝思暮念了三年的人。
霍观音可真是够能耐啊!
观音知道今日会见着他,她以为她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她接受
到周云驰的目光时,心里那根琴弦骤然栓紧了,她陡然移开眼睛。
手指已经发抖。
周云驰比起之前,身板似乎更宽厚了,他黑了些,可是比从前
还要俊朗,从前那点吊儿郎当的性格被战场磨砺没了,成为一
种璞玉般的内敛。
他盯着观音,眼睛里的愤怒已经要喷出来了,下意识摸了摸自
己腰间的刀想要揍人,才发现进宫不许佩刀。
这个动作时隔多年观音依然怕。
她扶皇帝入了座,便找了个理由跑了。
可是她能明显感觉到周云驰的目光追着她,是怒,是愤,是要
把她打得哭爹喊娘!
她跑到了御湖边去,手捧着水洗了一把脸,什么是近乡情更
怯,她算是明白了,她无数次地挂念他,每次他寄来的信她都
一遍一遍地看,可是真地见了他,她又怕起来。
周云驰隔着老远就看见她蹲在湖边,一腔怒火七上八下的乱
跳,她竟然离家出走?害他提心吊胆地找,结果在这里撞上
了。
他已经想好了。
一定要好好打一顿!不打不行。可等他冲到观音旁边时,她刚洗完脸,睫毛眉毛上都坠着水珠
子,她躲不了,只能局促地站在他面前。
周云驰下不了手了。
三年的时间可不短,姑娘已经变了很多,她长高了些,脸上的
婴儿肥也褪去了,通身的气度,已经是宁静于安然。
人打不了,镇北王只好把脸拉下来:「你这是干什么?」
观音没想到他能直接冲出来找自己,好半天才勉强平复了心
神,细小却稳定地说:「先生,我不想一辈子仰仗你的庇护,
我有我的志向。」
周云驰差点没跳起来:「你的志向就是当太监!?」
想要进入朝堂,要么世家科举,可那些都需要考察出身,只有
宦官,只要手段够硬,就升得快,也更靠近她的目标。
什么万劫不复?什么千古骂名?她只记得白巍山上的血和刀,
只记得她那爱喝烈酒的阿姐。
她还没开口说。
一个拥抱已经盖住了她。
「观音,我的观音呢?」
她已经快不记得这句话了,抽了一口气才回答得出声:「在这
儿。」「哦。」周云驰抱得更紧了:「在这儿啊。」
13
周云驰回到席面上的时候,看着来给他斟酒的太监,挂上了一
脸晦气,仿佛他在边疆三年没吃过饱饭。
众人开始祝贺周云驰。
周云驰手里捏着酒杯,他喜欢喝酒,可不太想和这些人喝,当
初周家落魄时,这些人没少踩过他,三年前将他推去北疆之
时,也不过是撵他赴死罢了,谁知道他真的凯旋归来了。就又
换成了这副嘴脸。
不过他还是举了杯,因为他感觉到有一双目光正轻轻的笼罩着
他。
是观音。
她看着受众人贺拜的周云驰,心里无尽的欣喜,看啊,他本就
该这样,永远的闪闪发光,不管他是山寨先生,还是落魄王
爷,又或是如今的朝野新贵,她都没有变过。
周云驰大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
他们之间很多事不用说,二人都清楚,他只当喝的是她的庆
贺。
观音面上柔和,忍不住轻轻扬起了嘴角,又回头看了一眼皇
帝,嘴角的弧度突然凝固了起来。皇帝眼神阴郁,表情复杂地抬起了面前的酒杯。
周云驰得势,他并不高兴。
然而观音嘴角的凝固只有一瞬间,慢慢的,她笑得更深,只是
再也不和善了。
「陛下小心!」
皇帝嘴唇刚贴到酒杯,观音挥手一把将其打翻。
酒水滚翻,洒落在案桌上时,泛起了一堆不同寻常的泡沫。
皇帝只觉得喉咙都干了,尖叫一声:「有人下毒!」
惊变突发,原本笑盈盈的锦衣卫首领面色骤变,一下跌跪在
地,观音慢慢地走近他:「指挥使大人,今日的宫宴,是你负
责的。」
一场庆功宴,居然成了毒杀宴。
皇帝被扶下去救治,文武百官也不敢走,留在外殿,都是一脑
门汗水。
「锦衣卫怎么会负责宴席?」他问。
「呵,该呗!」侍郎道:「自从陛下提拔了谢巍公公之后,锦
衣卫就接连失宠,就想揽点事情做。」
周云驰抬了抬眼皮,若有所思。夜半,皇帝情况稳定下来,百官散了,观音也要离开,她不是
伺候的太监,她是东厂厂公,是住在外面的。
宫灯阑珊,这条路她走了很多次,这一次走得很轻松。
一出宫门,拐角看见了等候已久的人影,周云驰冲她招了招
手。
二人并肩走着,周云驰借着微弱的光看她的侧脸,夜色很浓,
衬得她肤色如玉一般的白,一种干涩的感觉蔓延上他的喉咙。
那种感觉太强烈了,而前方的黑雾怎么也散不去。
「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观音深吸一口气,她知道逃不过,周云驰对她有一份彼此都心
知肚明的责任,他们都清楚彼此是连在一起的,生戚相关。
「你知道我打算什么的。」
她化名谢巍,目的太明确了,昭然若揭。
乃至今晚的毒酒,为什么指向锦衣卫?当年斩杀霍羽的,就是
锦衣卫指挥使赵随。
「废话,我问的是以后?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盯着她身上的宦官制服,气得咬牙。混成一个太监,她不怕,他周云驰都害怕晚上做梦梦见霍羽从
坟头爬出来砍死他。
「以后?」观音愣了一下:「先生指的什么以后?」
14
观音是真好奇,问得也真挚。
却把威风赫赫的镇北王问卡壳了,他想的是什么?他想的以后
是赶紧让她把这身看着牙疼的太监服脱了,给他当老婆去。
可且不说她这身衣服好不好脱,她想过和他之间的事么?
这三年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起王府里的那一次荒唐,即使是他
自己,离开京城时,也反思过是不是经历大悲,所以真的不清
醒,还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迫使他做出错误的行为,这一份
感情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现在他想清楚了,只是观音似乎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冷风之中,千里奔波的疲惫终于姗姗来迟的,缓慢地侵袭了周
云驰身体。
他叹了一口气。
「算了,先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
锦衣卫赵随指挥使下狱了,可惜没有交给三法司审理,而是交
给了观音,其实这不太合规矩,而且一家独审难免有冤屈,有
御史进谏,想要找人督察案子,但是如今观音风头太盛,谁敢得罪她?
后来御史们一合计,找到了另一个同样风头盛,且得罪得起观音的人,于是上书,请求镇北王作为督察,严格把控案件进程。
周云驰接到任务的时候有点犯懵,让他督察观音?这帮御史究竟是担心赵随受冤呢?还是担心他死得不够快?
到了地方,观音在审人,周云驰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他又不是真的来监督观音的,所以对案子没兴趣。
只是看人。
有人提了一盏琉璃灯放在观音脚下,她身上笼着一层昏黄的光,看着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云雾。
白皙的脸掩在光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周云驰恍惚了一下——观音竟然已经生成了这副模样。
「谢巍!你冤枉我!」赵随满身是血,嘶声骂道:「你之所以肯把宫宴的差事让给我,就是给我下的套!」
他挣得锁链乱晃,血珠子甩到了观音脸上。
她不怎么在乎,冷笑:「你想得通就更好了,没错,就是我给你下套,那杯毒酒你是想给镇北王喝,你知道陛下忌惮他了,所以想借机杀了他,讨一个功劳是不是?」周云驰一怔,没想到自己还在这里面跑了一出龙套。
「你既然知道了,那……」
「那我就更要杀你了!」
她刚说完,就觉得脸上有一处温暖,低头一看,竟然是周云驰
俯身过来,用拇指一点一点的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滴。
他擦得很细心,似乎不想这种脏东西污染到她。
他靠得太近,鼻息几乎已经相抵,光只在他们这一处,连她脸
上的绒毛都能看清,三年前那种感觉又来了。
每一次,一靠近她就会有那种感觉。
赵随听见她说更要杀他,已经是愤怒到极点,又看见这二人亲
密的样子,便什么也骂了出来:「谢巍,你这个娼种!你脱了
裤子勾引男人算什么?陛下也是蠢,让你勾的找不到魂!怎
么,镇北王要捡着陛下的破鞋再睡一回不成……」
他口不择言,观音也不生气。
反正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因此站起身,拎着刀子一下钻进他
脖子,血哗啦啦溅得她脖子脸上都是。
可她不在乎。
吩咐人:「抓他指头画了押,验完尸后,把他脑袋割下来。」15
这个案子,表面上办得很漂亮。
人证物证俱全,而且还画了押,但大家私心里知道,赵随是死
在东厂里的,观音甚至没等到最后的皇帝提审,就把人杀了。
疑点很多。
观音和周云驰在汇报案子。
皇帝坐在长椅上,听得仔细,脸上泛起了一层寒意。
「他好歹是朕的锦衣卫,这么快就死了?」皇帝敲打着桌面,
目光尤疑:「东厂用刑了?是不是。」
「是。」观音回答得平静。
皇帝眉头有一阵阴寒,但是落到观音身上之时,就渐渐地消散
了下去,他伸手将她扶起来。
手攥着她手臂,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观音只是微笑,可骤然觉得身后一片冰冷的目光射向她,她惶
恐地回头一看,周云驰已经面沉如水。
皇帝语气温和:「下次别这样了,太任性了些。」
皇帝照着观音审出来的结果公布了出去。周云驰满腔怒火地回了府,他只知道皇帝对观音很宠信。
但是绝没想到宠信到这个地步,这么大的纰漏眼皮都没抬就掀
过去了,还有他对待观音的那种语态根本已经超出了君臣之
间。
此刻他脑海里回忆起了赵随的话,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为了杀赵随给霍羽报仇,她居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下人禀报:「王爷,谢厂公求见。」
周云驰一拳砸在桌上:「让她进来。」
观音进来的时候穿着斗篷,周云驰刀都拔出来了:「我今天要
不砍死你,我就对不起你姐!」
出乎意外的,观音没有躲,也没有怕。
只说:「好,我不还手。」
她笑盈盈的,似乎已经摸清了他的套路,这么多年,周云驰对
她从来都是凶不过三句,回回都说要揍她,可哪一次舍得下手
了?
这死太监简直把他拿捏死了,不管她多过分,他总也舍不得真
打她一下。
周云驰哼出一口气,她翅膀早就硬了。观音已经脱掉了斗篷,露出了一身裙裳。
几乎同时,二人的目光交接在一起,周云驰意味深长的冷笑,
声音很沉:「陛下见过你这个样子么?他知道你是女的对不
对?」
观音目光垂了下去,点了头。
周云驰张了张嘴,他在边疆三年,早就琢磨好了回来怎么帮她
杀赵随,回来看见她能耐了,他虽然看不惯那身太监服,但还
是觉得欣慰,他周云驰脊梁挺直了二十多年,相信就算天塌下
来,他也能给观音撑着。
可是这一刻,周云驰那根脊梁骨突然就软了。
「观音……」周云驰的声音有些脆:「那我怎么办?」
观音犯了懵:「啊?」
「观音,三年前你说我是不清醒,我认。」他捏着手指的关
节:「可是这三年,我很清醒,我每天都很清醒的知道,我在
想你。」
观音脚步挪不动了,好半天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与
先生感情深厚,也自然会时常挂念,这很正常。」
「不是那种挂念!」
「你的挂念是身体安康,是衣暖食足。」「我的不是,我的龌龊多了。」
16
观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面颊腾腾地烧了起来,她不知道,
周云驰说的龌龊,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在她看来,他们太熟悉彼此,很多事情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不
必多说,可是这一刻,她需要他说清楚,把话讲明白。
她捏紧了袖子,鼓足勇气问:「怎么一个龌龊法?」
姑娘的眼光里,似乎有星星,语气里,有娇嗔,被她这么直视
着,周云驰一肚子的委屈和窝火都偃旗息鼓,抿紧了嘴唇。
耳廓慢慢地红了起来。
那红像是会蔓延一样,迅速散开,爬向他英俊的面孔,在入侵
修长的脖颈,覆盖着脖上的青经,鼓鼓地跳动。
可姑娘没想放过他,她还是看着他,眼睛眨啊眨。
她眼尾勾着无边的情义,把所有的诱惑尽数搁置在那目光之
中,完整地袒露给周云驰,像是缠绵不清,又明明含着志在必
得的光。
这种悄无声息地煽动中,周云驰豁出去了,他压紧了观音,长
臂一伸扣住她后脑,狠狠的将自己的嘴唇印了下去。
这是他的答案,他的龌龊。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过往的日子里,观音对他地挂念,也龌龊
得很!
她同样热烈地回应他,思念混合着情爱,搅弄在唇齿地舔舐
中,欲海如潮,三年地思恋将这份感情燃烧到炙热的极端。
周云驰已经快没有意识了。
那种感觉又来了。
贪婪没有尽头。
不够,他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想要全部!
他带着观音的腰,将她放上了床榻,自己俯身下去,观音只觉
得四周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么一个眼前人。
上一次荒唐时,他手中无权,她满门覆灭,只剩下彼此。
可这一回,他得胜归来,她跻身朝野,京城到北疆,几千里的
距离,仍然没有任何东西能挤进来,他们不是只有彼此了。
可只要彼此。
窗外月色都轻了,洒进来,落在满地衣衫上。
观音翻了个身,枕着周云驰的手臂,面向他心口,面颊贴上
去,眼尾还有未退的殷红,是他太炙热了。
周云驰俯身吻了吻她。
他自问这一生,无论杀伐还是黄泉,都没让他真正的屈下过膝盖,可这一刻,他发现让他臣服,不过一个观音。
「观音。」他唤了她一句:「你是处子之身,那你跟那狗皇帝?」
观音微微睁眼:「天下美人多的是,可能替他制衡朝臣的,仅我一人。」
对于皇帝来说,他有无数美人,虽然也垂涎过观音的美色,但是他不敢,因为观音横在他与朝臣之间,朝政之事他焦头烂额,但是观音能给他处理得很好。
他和大臣争执不下的时候,观音能打最好的圆场,给出折中的,双方都满意的办法,很多事情上,他必须依仗着她。
在他看来,观音没有外援,所有荣宠都只能依靠他,所以他也放心。
可也许他不明白,他牵制着观音的时候,观音何尝又不是牵制了他?
周云驰满意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那……那你之前那个什么心上人呢?那小子是不是短命死了?」
这人嘴上毛病改不了,说话好听不起来。
观音抬头望着他。「周云驰,你是吃醋?」
17
霍羽顶着观音头上的天时,观音思慕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那人救过她性命,那时她尚无忧虑,就像是孩童怀揣着一个梦
想。
而后来的变化,她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和周云驰同根相生着,
她的世界里便只有了他,思着念着,依着护着,都是他。
那个人是少女时代,尚不知情为何物的思慕,而周云驰,是她
这一生一世都要牵肠挂肚的挚爱,更或者,是她的命。
这一日傍晚,皇帝传唤了观音去太极殿。
周云驰和几位重要的大臣都在,一直议事至夜晚。
「阿巍。」皇帝唤了观音一声:「今晚你就不要回东厂了,你
服侍朕。」
观音愣了一下,皇帝知道她是女子,所以往常都不会让她守
夜,这样突如其来,一时还没有想出借口。
「陛下。」周云驰走过来:「他一个太监,能伺候什么?」
皇帝伫立着,微微一笑。
「怎么?朕晚上怎么睡觉?都要问过你了么?镇北王!」这一声镇北王一出来,知趣的都应该退下了。
观音是专门替皇帝和大臣调节的,她站出来并不违和,她分开
二人,对皇帝道:「臣伺候陛下,是臣的福分。」
皇帝怒火微消。
带上观音离开了。
周云驰站在原地,手紧紧摁在刀把上,眼底滚过墨黑的风云。
进到皇帝寝殿。
观音渐渐察觉不对劲,她感受到了熟悉的杀机。
「阿巍。」皇帝唤了她一声。
没等观音回应,只觉得脖颈上冷风一片,刀已经架在了她脖子
上,这一番反转来得太快,就连跟随的御林军惊呆了。
观音:「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朕一直待你不薄,你在朝中一呼百应,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
之上了,可你,为何要背叛朕!?」
观音眼睫颤了下,她做事滴水不露,没有道理皇帝能发现端
倪。
「陛下,臣冤枉。」皇帝冷笑了两声:「是,若不是亲眼所见,朕都觉得你冤
枉。」
一枚玉扣砸到她额上,瞬间出了血,玉扣滚落在地,观音先是
一惊,而后感觉莫名其妙。
「这玉扣原本是一对,当年太祖皇帝分别赐给了先帝与老镇北
王,再后来就传到了朕和周云驰手中。」皇帝眼神阴郁。
「你别告诉朕,这么重要的东西,周云驰给你,不过是官场之
交?」
观音愣了愣神。
下一刻她忽然笑了出来。
「陛下以为,臣想杀的,只有赵随么?」
她话音一落。
反手劈开脖颈上的大刀,滚到不远处,大喝一声:「宰了
他!」
皇帝的安危由锦衣卫保护,可是锦衣卫首领已经死了,锦衣卫
成了无主之地,想要被收买,简单多了。
顷刻殿内就多出了十几个黑衣人,迅速与皇帝的人缠斗在了一
起,一场血战在寝殿之中上演。
而观音没想到的是,皇帝此次不是杀人,而是一场围剿。夜幕降临。
雷鸣电闪之间,下起了倾盆大雨,观音在属下地掩护之下逃向
宫门,皇帝的人在后面狂追,她精疲力尽。
大雨之中,后面的刀剑数不清的向她飞来,她浑身都是大大小
小的伤口。
一把刀挥向她头顶,将她头顶的冠削掉,满头长发披散开来。
忽然,一只箭羽凌空射来。
将那人击飞下马,前面有人跨马前来。
周云驰大喊:「观音,这边来!」
18
周云驰身上也有伤,因为刚才他也受到了皇帝地伏击,皇帝此
行目的,是要两个都杀!
风卷残云,雨大如豆。
刀剑马蹄响贯穿在雨水之中,御街陷入沸反盈天地厮杀中。
皇帝是九五至尊,一声令下,越来越多的御林军和锦衣卫反应
了过来。他们很快陷入了劣势。
本来这应该是一场成功地剿杀。就像皇帝很多回做过的那样,不服从他的大臣,这样的死过无
数次。
可是估计他这么杀死的人太多了,他忘了,周云驰的父亲,也
是这样死的。
周云驰不可能一点都不防备他。
他硬是在多重围剿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漫天大雨,衣衫尽湿,观音是女子的事情已经藏不住了,她也
不准备再藏了,满头长发湿透了,她看上去有些癫狂。
额头上的血流了她一整脸。
雷声大震,她拔刀向天。
高声道。
「我霍观音再回这里时,定要大晋朝堂改名换姓!」
「皇帝小儿,待我卷土重来!我要亲自!斩你狗头!」
周云驰在她身后看着,他听着她的野心和抱负,在脑海之中拼
凑出了她这十八年来的路,她太苦了,她生来就在挣扎,在斗
争。
所有人都知道,观音脾气温和,性子很好。
可她骨子里呢?这是让周云驰想起来都觉得难受的事情,她从小就背着命硬克
亲的名头长大,便被她母亲的旧部折磨着,七八岁的时候就能
从荆棘地滚过逃命,她遇到过狼群,掉下过山崖。
依然可以盖住一身伤痕装作无事发生。
十五岁满门灭绝,敢提刀奔赴刀尖。
十六岁混入朝廷,以宦官身份制衡君臣。
十八岁扛起东厂,亲手宰了仇人。
她这一生,太苦了,也太煎熬了。
那么,她撕碎天地又何妨?
周云驰忽然淡淡地笑了,他抓住了情绪激动的观音,将她手背
印在了唇边,坦然地望着漫天的大雨。
这是观音撕碎了天,所以才下这么大的雨么?
好啊。
他记得他说过,就算有一天她将天捅出一个窟窿,他也能给她
补上。
观音啊,先生说话算话。
去捅烂这天地吧!江州太守开城门接纳了他们,并奉为主上,因为过去了这两
年,皇帝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
江州太守进京述职时,是观音上下打理。
才减少了去年的赋税,使得江州百姓有喘息之机。
而这样的城池,不止江州一座。
可扬言要改天换地的人,却病倒了。
她病来如山倒,一场雨淋透了她的身体,也将她过往心酸一一
呈现,身体与心病一同发作,身上没有半寸生机。
她没有力气,神智又浑浑噩噩。
总是看见独身逃窜在山林的自己,看见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那
个男人,又看见她姐在门槛上坐着喝酒,还看见周云驰第一次
从头盔里露出来的脸。
大家都担心她不会好了。
周云驰不听,只是小心翼翼地喂药,不管吐出来多少,都再次
喂进去,晚上他不敢睡得太死,警醒地听着她的呼吸,若是呼
吸声小了下去。
他就会轻轻地摇着她。
问:「观音?我的观音呢?」一般只要他多问上几次,她就能呢喃着回他:「在……在这
儿。」
「哦,在这儿啊。」他又才放心。
19
或许周云驰那一声声「观音,我的观音呢?」真的将她喊了回
来,观音的病渐渐地好了起来。
然后他们就面临了很多的问题。
如今他们所占有的城池不过大晋十分之三,且都不是富裕之
地。
周云驰手里有兵,占了大晋二分之一,可他面临的是京城和虎
视眈眈的敌国,更何况,这么多的兵。
是需要粮食的!
「哟。」周云驰笑着调侃她:「我说霍大枭雄啊,我这十万兵
马跟着你,给口饭吃行不行?」
「呵?」观音嘴上也不肯放过他:「怎么了王爷?您吃口饭也
要管我这小女子要么?」
周云驰笑嘻嘻。
他背着手围着她转了一圈,轻而易举捞了过来坐在自己膝上。「就别藏着了嘛,我在边疆那三年,要不是你后面操持,边疆
的粮草怎么能次次不断?」他眨了眨眼睛:「干脆这样好了,
您看我生的如何?要是过了眼,我把我卖给您,用美色换口粮
食如何?」
观音被他逗得哈哈笑。
她自然是有办法的,却偏偏不让周云驰得瑟,反而道:「那可
难说,王爷你不知道么?我啊!打小就喜欢一个人,他是我的
梦中情人,你忘了?我为了他,还逃过你的婚呢!」
周云驰脸拉了下来。
观音不肯放过:「只有他来,我才吃这美人计。」
周云驰被她气得不行,提了刀去校场练兵了,将士们发现,只
要如果周云驰被观音气了的时候,他们的练习都会加一倍。
但是周王爷似乎不怎么硬气。
被气得再厉害,隔天就屁颠屁颠的又去找观音,没办法,他生
来心宽,记不了观音的仇。
接下来的日子里。
观音和周云驰都忙了起来。
周云驰南北两端地奔赴战场,挨个挨个地揍人,先把想要卷土
重来的郑国揍回家找娘,便投身入了和皇帝那边地抗争之中。观音要处理大小事务。
难民,财政,以及挽救支离破碎的百姓。
大晋的民生之道,已经泡得太难了,从先帝就开始的重税和徭
役已经压垮了百姓的脊梁,商业也岌岌可危。
他们开始了天各一方的生活。
一个奔走在沙场里,一个俯首在百姓中,可是再忙,心里都装
着彼此。
周云驰每次都会来两封信。
一封例行公事地汇报战况,一封夹带这柔情蜜意的家书。
战况一般汇报得很真实,家书里却要将他镇北王的英明神武添
油加醋地吹嘘一遍,什么百步之外,一箭穿瞎地方主帅眼睛,
什么长刀一挥,落下人头三颗的屁话都说得出来,汇报和家书
相差这么多,他也不脸红的。
除此之外,还多了别的。
观音,我给你买了一根簪子,温润朴素,你戴上气质绝对再翻
个三倍!
然而真实寄回来的簪子,确实艳俗得上不了头。
观音,我发现你真的赚大了,我路上遇见好多小美人,她们都
争着抢着要嫁给我呢,你真是好福气啊!然而他每天泡在军营里,别说美人,只怕母麻雀都见不着一
只。
观音,我好想你,特别想,太想了。
嗯——这倒是真的。
20
这一日,周云驰从营地回来,亲信就跟他说观音来信了。
镇北王照常的虔诚地洗了手,他行伍之人,本来就手笨,可是
拆起观音的信却特别小心,开口都撕得整整齐齐。
用两根手指头夹出信纸,照例脸上挂着憨笑。
可是他这一次却更丰富起来,脸色先是不好看,最后变得惊
讶,然后憨笑又出现在脸上,比之前每一次都憨。
副将忍不住想走过来对他伸出两根指头:「王爷知道这是几
吗?」
观音说,她大概十三岁的时候,被她母亲的属下带走,她慌不
择路地逃回家,却在路上遇到了狼,那天有个人救了她,所以
她从此便思慕起了那个人,当时她太害怕所以没仔细看是谁就
跑了,不过她捡到了那个人落下的一个东西,从此便天天带在
身上。
后来她不戴了,收起来尘封,可是被皇帝发现了。
皇帝拿着那枚玉扣说,那是周云驰的,那时候她才明白,那是周云驰的,她曾经因为最初爱上的不是周云驰而遗憾过。
可现在不遗憾了。
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他,少年时期的心上人,往后余生的枕边人,都是周云驰。
周云驰接连看了几遍,才又从信封里抖出来,那一枚玉扣,以证明她说的都是实话。
他将那枚玉扣抛上抛下。
不知道那狗皇帝有没有告诉观音,这枚玉扣,是要送给妻子的。
风云际会,春去秋来。
如此过了两年,两年之间他们聚少离多,可好在都把手头的事情做得很漂亮,观音采取远交近攻的方法,一步步拿下城池,改善民生。
周云驰南征北战,平息了四处战火。
在观音二十岁的那个春天,她再次来到了京城之下,她实现了自己当初的豪言壮语,此刻周云驰率领二十万大军在她身后,除此之外,四境之内,数万万百姓都是她的后盾。
「皇帝小儿,我来履行当年诺言,取你狗命!」皇帝站在城楼之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城下:「为什么?朕是
皇帝!你们为什么都要反叛朕!周云驰,你是朕的武将,怎么
挥刀向朕?霍观音,你是朕的文臣,怎么背主而去?朕是皇帝
啊!」
观音高骑马上,声音高亢。
「你也知道你是皇帝?你是皇帝你怎么对待的忠臣?毒杀关
押?满门抄斩?」
「你是怎么对待的政务?惫懒懈怠!亲小人远贤臣,只知道骄
奢淫逸!」
「你是怎么对待的百姓?横征暴敛,放纵奸臣贪污压榨!」
「你算哪门子的皇帝,若不会当!那就换一个!」
当日,皇帝不愿死于刀下,从城门跃下,以死向万民赎罪。
半个月之后,在金殿之上,观音登基为帝,改国号为羽。
镇北王周云驰佩刀上殿,替新君震慑各路诸侯。
羽国的开国之君其实是前朝永安公主的女儿,可是她开国路上
一次也没有借助过母亲旧部的力量。
她不否认自己身世,因为她改变不了。
但是她可以做出自己地选择,她不要大晋,也不要前朝,她要
的,是一个新国度!21
羽国新君登基那一夜,月亮格外的明亮。
只是大家没在寝殿里看见新君,连镇北王周云驰也跟着不在。
金殿的龙椅之上,观音正受着周云驰的亲吻,龙袍被她攥在手
心。
什么王权霸业,什么天下俯首,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
他们彼此拥抱着,在高不可攀的地方摇摇欲坠。
周云驰眼见她这副丝软的模样,俯身在她耳边唤:「观音,我
的观音呢?」
新君朱唇轻启应他:「在这儿。」
「哦,在这儿啊。」
许是倾心相付,才能换来这近在耳边的婉转应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