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夫君极富贵
夫君极富贵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算命说我有富贵命,以后夫君定是个大官。
官是挺大的,东厂厂督。
「新婚之夜」,我差点被他掐死。
1
我爹经商失败,投河自尽,我娘抱着我哭了一天,嘱咐我千万别想不开,然后殉了情。
我收拾行李进京,投靠未婚夫,被他爹卖给了人牙子。
兜兜转转,我被送到了太监的床上。
东厂厂督福安权倾朝野,有两个大臣想讨好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脑袋抽了,非要塞个女人,听他俩的意思是男人塞过了,没要。
我一身喜服坐在床上,我觉得他见到我的时候一身酒气都醒了,盖头被他唰地拽了下去。
「谁把你带来的!」他声音低哑,眼里的不耐烦都变成了怒气。
李福安,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在与人谈笑,下一秒灭了人全家。
那一瞬间我吓得连跪都忘了,只磕磕巴巴地回了句:「张,张大人和齐大人。」
我立马抱住了他转身就要离开的腿。
「是我求他们的。」
「我倾慕厂督已久,求了两位大人,只愿能来到厂督身边,让我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下一刻,我整个人就被他拎了起来,脖子被扼住,呼吸困难,手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胳膊,他暴怒的面孔越渐模糊。
「大,大人~放~」我用尽所有的气力才挤出这两个还没有眼泪多的字。
听他们说塞男人的时候,没这么生气呀。
他终于松了手,我被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却还不忘重复刚才的话。
末了,我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向他,他眸子冷得没半分松动。
闷声问了句:「你……叫什么?」
「程知鱼。」
2
他还是走了,有些一瘸一拐,像是被我抱麻了。
我看着身后的佳肴软床,心中叹了口气:爹,娘,虽然你们万般不情愿,但是我好像还是要去找你们了。
我把桌子上的菜吃得一干二净,又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小太监,笑嘻嘻地看着我。
望着他身后端来的梳洗用品和满桌酒菜,我知道我不用去找爹娘了。
心中一喜,直接打断了小太监嘱咐的话:「叫什么姑娘,叫夫人。」
小太监叫江得禄,他说福安平常是半个月回来一次,偶尔宫中得空的时候也会回来。
他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福安的喜好,习惯。
我掰算着福安何时回来,每半月,我都会备好酒菜,然后穿戴整齐满脸期待地去府门口等他。
福安势大,门口人来人往,看见我,不敢大声议论。但时间久了,低声细碎也就起来了。
我听得清,在骂我不要脸,不知廉耻。
每次都是从天蒙蒙亮等到太阳落山,江得禄又一次把我从门槛上扶起来,我却看着门口贴着的一副对联出了神。
「这字刻得真好看。」
他却得意了起来:「那可不,这字可是我们厂督亲手提的。」
我有些意外,倒没有听说过福安写了一手好字。
「这算什么,咱们厂督可厉害了,有一次科举他化了名进去,放榜的时候,奴才去看了,厂督的化名稳稳贴贴地在那榜单上。」
「竟如此……」我喃喃自语,只知道福安是个有手段的恶人,却不晓得他是真有才华。
「唉,也是大人命不好,他若是没……应该是个手拿笏板从前堂面见圣上的。」
我没有说话,得禄是福安从宫里救回来的,心向着他。
我的失望浮于表面,又一次失落地跟他回去了。
两个月多,福安终于回来了一次。
那天半夜,我听见细细碎碎的声音,直接穿着一层单衣跑了出去。
见着还没换下宫服、风尘仆仆的他,控制不住地扑倒了他怀里,满心欢喜地喊了句:「大人!」
他身体僵硬着,带着血腥气,立马把我推开了。
屋内,他换了一身常服,喝着热茶,冒着寒气,得禄在旁边巴拉巴拉添油加醋地诉说着我是多么多么想念他。
提到「夫人」二字时,我注意到他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我夹起一块鱼肉,贴心地剔了鱼刺,然后一脸谄媚地放在他碗里:「大人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他看都没看,直接夹了狮子头:「嗯,还是那个味道。」
「大人果然独具慧眼,这狮子头软糯细滑,肉质鲜嫩,清香味醇。」我马屁精一样颠颠地拍着。
菜都是得禄去菜馆买的,他夹哪个我夸哪个。
他抬眸瞟了我一眼,他长得不像传言那般凶神恶煞,也不像戏折子里的奸佞丑陋不堪,却是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
只是眼神透着厌烦,还掺杂着点期待?
他夹一个我夸一个,最后他把菜夹了个遍,独独我给他剔的鱼没动。
难道他不喜欢吃鱼?
饭后,我贴心地端来了洗脚水,只是刚触碰到他就被他打断了:「今日乏了,就不洗了。」
我心眼子转了转,随后挤出一抹泪在眼角,抓住了他的手:「大人,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好像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眼神一滞。
3
我最会扮委屈了,瞬间就能落泪。从小看着我娘,耳濡目染,我娘用这招对付我爹,屡试不爽。
他却嘴角扯出了个笑,反手握住我:「怎么会?不如你弹首曲子来听。」
我微怔,不仅是因为他突然的动作,而是他怎么会知道我会弹琴,甚至说我不仅会,而且精通。
小时候父亲想让我学些什么,绘画女红样样稀碎,独独对这琴上了心。
他盯着我的眼神晦暗不明,手打着节拍。
我思绪突然飘了出去。
收回时,他已经走到我身边,突然间将我拦腰抱起:「在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脸与我在咫尺,他面庞清秀,笑起来竟然让人很舒服,接着便抱着我往床那里走去。
「大人。」我心里开始发了怵,却在尽力控制脸上的情绪。
他从嗓子里闷哼了一声。
我大脑一片空白,随后我们二人就都躺在了床上,我靠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背对着他,传来熟悉的暗香。
他没有做什么,只是这样抱着我,过了一会,我尝试着转过身。
对上了他已经闭眼入睡的脸,温热的呼吸断断续续的,我盯着他时间长了,他的眼睛也转动了起来。
抬手将我的眼睛轻轻合上,轻语了句:「睡吧。」
他很敏锐,就连睡觉都不会睡沉。
我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咚咚的心跳,闭上了眼。
那晚睡得很安逸。
第二日醒来时,他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微微起身,却看他俯在案牍,执笔蘸墨,眼中有一丝冷冽,一双深邃的黑眸紧锁着纸张。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给他增加了几分书生气,我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得禄的话:若没有入宫,他应是要经过午朝门面圣的。
我突然好奇起来,他是怎么入宫的。
我没有起来,而是等他离开才去看,案台上只放着几句关于江北水患的策论。
江北的水患?
江北已经很多年没有水患了。
我摇了摇头,将它放下,让得禄又去买了鱼。
福安回来时,我挤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笑脸相迎。
「收了吧,太假了。」他沉着脸。
这怎么,「一夜温存」后翻脸不认人了?
进了屋才知道,原来是他把我摸透了。
他知道了我的情况,也知道了我是被未婚夫的父亲卖的。
他抬头看向我,也不似在跟我商量。
我站在那儿迟迟不动,我也没料想到,他竟然要把我送回顾家?盯了他一会,我才把落寞从头贯彻到脚,低着头:「都听大人的。」
他语气一顿,沉默了下来,起身向外走去:「你放心,顾喻之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我什么都没收拾,顾喻之来接我时,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上来就抱住了我。
「小鱼儿,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身旁福安落下的目光冷了冷,示意我们快走。
「喻之哥哥,你骑马带我走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顾喻之答应了,我却在马行驶的时,泪眼婆娑地从马上跳了下来。
「大人!」
眼前完全变黑时,看到了福安朝我不顺畅地跑来。
4
「你这是做什么?」
我醒来时,福安正坐在床边,阴翳的目光落在我的面庞。
我伸手握住了他,他却下意识地向后收回。
「大人,不要抛弃我。」我一说话,就哭了出来。
「顾喻之……」他以为我在担心顾喻之会对我不好,试图解释却被我打断。
「那大人觉得,你把人家爹都打死了,他们会怎样对我?」
「我并没有杀了顾老头,况且顾喻之一直被关在柴房,要不他现在早就冲到这里了,你们又自幼相识……」
「说了这么多,大人就是想把我送出去!」我鼻子一酸,又打断了他。
他说得确实没错,我被顾老头骗了。那天顾喻之确实不知情。
「我是一身喜服嫁过来的,就是你的夫人!这辈子也只能是你的夫人!」
我的话脱口而出,他目光凝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动容。
那日我这么一闹,他再也没提把我送走的事,我跳马摔伤了腿,现在只能养着。
他回府的次数多了,每次都换了常服才来看我。
那天他拿来了一架古琴,我眼睛发亮。
「陛下赏的,我留着也没用。」
「它叫什么?」
「太古遗音。」
他答得飞快,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后轻咳了一声。
我抱着琴笑着瞧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你琴弹得很好听。」
我面上的喜悦凝住了,因为就在那瞬间,我脑袋里蹦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童声:「你刚刚那琴,弹得真好。」
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几块桂花糕躺在里面。
我看到时一愣。
他问我怎么了,不喜欢吃吗?
我看向他,将那白糯糯的小东西送进嘴里,甜甜的,很好吃。可为什么心里却想哭。
作为回礼,我用我那蹩脚的绣工给他缝了一只荷包。
「你这鹅绣的……」
「那是鹤!」我黑着脸。
他默默把那个荷包收了,似乎还想找补两句,却看见我又拿出来一瓶药,往他面前一放。
他瞬间耳朵通红起身就要走:「明日我会给你叫个侍女来。」
「那今日呢?夫君你没回来,我就这么忍着,现在估计伤口都发炎了。」我不仅摔了腿,我身上大大小小擦伤了好多地方。
就如同,我自称夫人时,他有反应,但不大,似乎都默认了下来。
我把手伸到了他面前,一脸委屈:「我为夫君绣这个荷包,手都扎坏了,夫君却连给我上个药都不肯。」
给我涂完药后,他耳朵红得仿佛要滴血,他慌乱离去的背影也很好笑。
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在这期间,江北真的发了水患。
我看着一边给我吹药的福安,心里有了异样的想法:他总不至于权势大的可以操控老天爷吧。
「你为什么会猜到江北水患?」
他手上动作微顿,却依旧有条不紊地喂我吃药:「你不是说了吗,猜的。」
我依旧盯着他,他没了辙,放下了药碗:「其实不止我,朝堂之上猜到的人多了。」
我未作声,若有所思后突然靠近了他:「夫君,你能告诉我,你是为什么入宫的吗?」
他面色瞬间凝了下来,我想找补,他却突然笑了出来:「没什么,被婶母送进宫,得了这滔天权势。」
他笑得我心里打颤,从那天之后,我仿佛心生愧疚了一般,尽我所能地讨好他,对他好。
不过说真的,福安不生气的时候,还挺好相处的。
三个月后,我在侍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起来走路。
「夫人,你扶着我的力度再大些,我怕你会倒。」
「不会的~唉~」
福安恰好回来,眼疾手快地将我抱起:「扶好,要不躺好。」
我抱着他直接亲在了他面颊:「夫君,我故意的。」
我笑得灿烂,他却面色绯红,我看出来了,他想把我扔下去。
但他没有,我只觉得他抱着我的力度更紧了。
5
我的腿差不多痊愈后,又开始围着他转了,胆子也大了些,瞟了一眼他写的东西,二话没说就把一杯参汤放在了上面。
「把这个喝了。」汤汁洒了出来,染湿了纸张。
他眼中滑过一抹笑,拿过了杯子。
我觉着院子里太闷,缠着他带我出去,他告了假,准备带我逛庙会。
我提前定了两身衣服,雪白的华服,绣着简单的祥云图样,袖子上是连珠纹,连配饰我都几乎选一对的。
他平时的衣服多是黑青之色,显得整个人更阴沉了。
白衣的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脑海里突然飘出了: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他的目光也停在我身上,呆呆地,带着留恋,那双初见时蒙了冰雾的双眸,终于透出了光亮。
我上前牵住了他的手:「走吧,夫君。」
在街上我依旧牵着他,万家灯火,火树银花,我与他穿梭在人海里,那一刻,我心里仿佛真的有了他的位置。
他突然将袖口翻开,里面歪歪扭扭绣着两只鸟。
「鸳鸯。」还没等他口中那不知名的物种蹦出来,我就开了口。
他看着,烟火衬得他面庞更加好看,他眼底好像有了喜色。
但是这场庙会终究是让他不快乐的。
「姐姐,姐姐,救我。」腿上有了重量,我低头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
福安也察觉到了远处跟来的人,他脸阴沉了下来,是一伙掠卖儿童的人。
他带了人,直接抄了那些人的老窝,救出来五六个孩子。
我一直跟着他,他好像特别恨那些人,甚至当场结果了一个。
「来人,把这些人,带回去严刑拷打。」
「大人,大人,我们都招了,怎么还拷打?大人……」
「是呀大人,我们全部都招了,没有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赶快带走:「打,留口气就行。」
我站在他旁边,只觉得他气场格外冷,我掏出了手帕,为他擦拭掉手上的血。
触碰时我才发现,他的手都是颤抖的。他微微转过身看向我,接着一把把我拉进怀里。
「他们真的该死……永远不要再骗我,好吗?」
我抬上去的手顿住了,为什么,是「再」?
难道说,他什么都知道了?
但最终我还是抱住了他,是的,我后悔了,后悔刻意接近他。
6
「我不会~啊!」
我替他,挡了我「同党」射出的那箭。
我爹娘,确实死了。
只是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也确实被卖给了人牙子。
只是买我的不是张大人和齐大人,是太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太子。
而福安是彦王一党。
我不知道太子为何会选中我,救了我。
他让我进入东厂做他的眼线,必要时帮他杀了福安,我并没觉得有何问题,杀一个奸臣还为了还他的恩。
那日看见福安写的东西,我便传信给太子,设计了这一出调虎离山。
太子似乎想趁机杀了他,我并没有反驳。
只是在箭射过来的瞬间,我却下意识地挡住了。
我醒来时,是在诏狱,被锁链困着。我尝试动了一下,右边的箭伤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醒了?」
福安坐在对面,阴着脸,一下一下擦拭着那些刑具。
我知道,失败了,那封信,也没有到手。
「谁派你来的?」
我没有说话,一方面我总不能真的把太子给供出来,另一方面我是真的疼。
他冷笑:「齐远已经招了,你还在替他守着?」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虚得很,话说得有气无力。
他终于抬了头,我也终于意识到,眼前之人,可是人称笑面虎的东厂厂督福安,他仿佛一只从地狱而来的恶魔,身上弥漫着血腥。
他眼里刚被我捂化的光,此时都没了。
我开始发冷,发抖,左胸膛像是被一只手桎梏了一般,喘不上气。
他起了身,手里换了根不大不小的长针,向我走来:「从你落马。」
「你对我,好得太突然了。」
他声音渐抵,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下一刻,他手中的长针落在我的箭伤处,伤口再次被尖锐的东西插入,入骨的疼痛瞬间传来。
我却忍住没有叫出来,眼泪哗哗地流,咬牙看着他:「对不起~」
「对不起?太迟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每次都是这样,让我看见希望,又狠狠地把我推入深渊。程知鱼,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
他眼圈发红,掐着我的脖子,就好像我们第一次见的那天。
我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眼前蒙了层水雾,烛火晃得我头脑发涨……
7
「娘,我求你,带他走吧,他会死的~」
「他在这有亲戚,用得着你操心吗,你回去好好准备嫁给喻之。」
「为什么,小鱼儿,为什么要骗我?」
我再次醒来时,是在床上,眼泪已经淋湿了枕头,我坐了起来,头很痛,脑袋里好像涌上来了一些事。
我圈起腿,埋头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进京定亲,在进京的路上,我只远离了父母一会,就遇到了被拐走的他。
我像个救世主一样蹦出来,呵斥那些人放了他,结果就是我俩被一起拐走了。
我俩被绑到附近的山上,我依旧喋喋不休地骂着那些人,还一直跟他说:「小哥哥,你别怕,等我爹来了就把这群坏蛋都抓起来。」
终于,我惹怒了那些人,他们想着反正我是个女孩不值钱,就把我扔出去冻死。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被绑在雪地里渐渐没了声音,突然听到山洞里两声惨叫,接着他一瘸一拐地出来抱住了我。
「小哥哥,你怎么……」
「我骗他们我会做饭,还能给他们捶腿,他们就把我解开了。不要怕,我带你去找你爹娘。」
我爹娘带着官兵到时,只看到奄奄一息的我,和为了把我背回来而冻坏了双腿的他。
「你救了我,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你。」我躺在顾家的床上,苍白着脸,拉着他的手说着。
我娘吓得赶紧让我闭嘴。
与我定亲的是京城的顾县丞,我家世代为商,能与官宦家定亲,照他们的话说,是福气。
他却跑回来拉着我:「你放心,等我找到了叔叔,一定会好好学习,考取功名,让你做更大的官夫人!」
我开始抗拒那门他们认为我该感恩戴德的婚事,连同着对顾喻之也爱搭不理。
小哥哥说他来京城是投奔亲戚的,我爹替他找到了。
那天我亲眼看着他进了那高门大院,里面的妇人笑盈盈地把他接了进去。
我以为他会过得很好,好些日子我都没见到他。我有些伤心,
那天顾喻之抱来了一架琴,我拨弄了两下,却瞥见假山后面有个小人影。
我立马冲了出去,是他。
他低着头,没有看我。
我那几天的委屈换成了阴阳怪气:「公子今日闲了,想起我来了?」
他抬眸看我,欲言又止,准备要走,我急了,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就嘶得一声收了回去。
「怎么回事?」我不顾他的反对,掀开了他的衣袖,却看到大大小小好几条伤痕。
我没忍住,唰唰掉起了眼泪:「他们竟然这样对你……」
他抓住了想替他「打抱不平」的我,从怀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油纸,里面包着几块桂花糕,安慰着我:「我没事,你刚刚的琴,弹得真好听。」
看着那包糕点,我只知道,不管如何,我都不想让他受这些伤,不想,我想带他走。
「小哥哥,你跟我回扬州吧。」
我抱着他,在他耳边轻语。
他不答,我就不松手,直到他胸腔里闷哼了一声:「嗯。」
8
他选择了我,即便他知道我有婚约在身,即便他知道这条路好像看不到未来,他还是选择了我。
定亲很顺利,我的拒绝根本不管用。
「娘,还有多久开船呀?」
返程时,我们走的是水路。
我的小哥哥来了,他一身玄色,却笑得灿烂,我亦是。
可我没注意到我娘阴沉的脸。
「还有一个时辰。」她向我走来,笑着说道。
「那小哥哥,你去给我买点桂花糕吧,我们带着路上吃。」
他去了,船却开了。
「娘,怎么回事,不是还有一个时辰吗?」
「本来是,但今个风大,要提前了。」
我躲开我娘要来牵我的手:「你骗我,你骗我!」
我被抓着上了船:「他还没来呢,他还没来呢,娘,求你了,带他走吧,他在这会死的!」
「他在这有亲人、有朋友。用得着你操心吗?你把心收一收,日后你是要嫁给喻之的。」
「不是的娘,不要把他留在这,不要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求你了娘,我会嫁给顾喻之的,求你了,带他走吧~
「不带他走,他会死的,他在这真的会死的!
「我不想他死~我要带他走~」
我跳下了船。
「小鱼儿~
「小鱼儿,你为什么要骗我?」
醒来时已经回到家了,我好像不记得发生什么了,却总梦见一个人问我为什么要骗他,娘说我从京城回来的路上发了烧,做噩梦了别当真。
我脑袋晕晕的,半信半疑,只是从那日起,我不爱吃桂花糕了,还时常抱着琴发呆。
……
我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我不想出去,福安不来见我,我也没去找他,我根本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他。
得禄每日会送来吃的、药品和换洗的衣物。只是看他的样子,却不是很想跟我说话。
「夫,厂督大人呢?」我还是问了出来。
「程姑娘竟然想起我们厂督来了?怎么?又想着怎么算计我们厂督吗?」他有些怒气。
我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对不起,对不起~」
「您是挺对不起我们厂督的,我进府这么些年,从来就没看到厂督这么吃瘪过。」
「您是太子的人,厂督自然不会对你怎么样,殿下这几日还在管厂督要人呢。您就好好养伤吧。」
我哭得更凶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语气也变软了。
「程姑娘,你别哭了,就算太子不管你,大人也会管你。你那箭头上的毒,大人不也是找太子讨要了解药吗?」
到后来他就开始急了,手忙脚乱地过来给我擦眼泪。
「哎呀,这说的都是什么呀,您别哭了,把眼睛哭肿了。心疼的不还是我们厂督。」
我再见到福安时,是在东宫,太子将我们叫了去。
雪天,我跟在福安身后,盯着他走起路一颠一簸的腿,心如同被尖针刺入。
他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偌大的承德殿只有三人,太子沈颂端坐上位,福安侧坐一旁,只有我一人立在那。
沈颂还是春风如沐般地看着我,满眼的胜券在握:「今日叫你来,是问问你,愿不愿意入东宫?」
我一惊,下意识地看向福安,他端着茶,眼中没有半分波动。
「我与福安已经商议好了,他没有意见。」沈颂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我依然盯着福安,试图从他眼里看到一分动容,哪怕就一点,只要有一点。
可是,他一如平常。
但我绝不会再抛下他:「回殿下,民女不愿。」
我跪下,朝沈颂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沈颂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拒绝,紧紧掐住椅子,脸上透着怒气:「程知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民女,不愿,民女愿意留在厂督身边,无论如何,只要在他身边。」我重重磕下一头,表示我的决心。
「阿鱼……」沈颂愤怒的声音带着些失落,转而又冷笑道:「哼,你觉得本宫是在跟你商量吗?」
我心里发颤,也害怕沈颂来强的,又重重磕下一头:「望殿下成全。」
「你!」
「殿下,你与奴才说的,可是要她自愿。」福安最终开了口,好像相比未来储君,他的话更毋庸置疑。
沈颂没有作声,黑着脸看着我跟福安走了出去。
9
他还是没有跟我说话,在前面走着,他与我一同回去,在同一辆马车。
「为什么不回去?」他搓着衣袖,看起漫不经心地问着。
「我在你身边,才能称得上是回。」
他手上的动作停顿,抬眸看我。
「对不起。」
我脱口而出的还是这句,这句被我说了无数次的话,他脸上略过讥讽。
「我是要带你走的,我没有骗你,是我阿娘……我从未要骗你,让你去买桂花糕,不是要支开你。」我低着头,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流下。
「我在京中,等过你。」他声音略低。
「我没有抛下你!」我猛然抬头,在他冷漠的脸上,凝滞片刻,「我要去找你的,只是我落水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将那时发生的前因后果尽数讲给他,不求他的谅解,只愿他能信。
可是却等来了他的冷笑:「失忆?你为了骗我,真是什么都能编……」
「我以亡父亡母之名起誓,今日我若有半句诓你之言,就让他们永不安息!就让我永生永世为~唔。」
他捂住了我后半句话,与他相对时,才发现他一双眼角早就染了胭色。
「莫要再说了。」他轻叹,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你这些年……」我问不出来了,我要说什么,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被婶母送进宫,得了这滔天权势。」
他笑得很真,我心却好疼。
「我无须你补偿,确实恨过你一段时间,如今也不算什么。包括我选择去跟太子合作,各取所需罢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剜我的心。
「所以,你若是因为愧疚留在我身边,大可不必,离东宫还不远,可以回去。」
我没答话,更没有下车,末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磕出了印迹的额头上,眼底透出心疼。
我这遗失的记忆终于找到,我怎会再放手。
下车后,我上前牵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收回,我却抓得更紧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相处得很别扭,主要是他别扭,他总是一副想接近我却又不得不疏远我的模样。
我又可以在府里自由走动了。
得禄是个没心眼的,听说我不回东宫反而要留在东厂,感动得不得了,又一口一句夫人的叫着。
可我知道,我在府里虽然安静,但外面的风波并没有停。
那一天还是来了,他刚回府就被人带走了。得禄急得直跳脚,我跑出去,看见福安正被两个官兵压着。
「福安!」
他回头看着我,眼中霜雾化了去。
「我等你。」
我等你,这次,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东宫的轿子停在了门口。
沈颂看到我去时,眼里放了光,一副本应如此的快感。
「我就说,你怎么会选择一个太监。」他冷笑着,胜利者的欢呼那么刺耳。
「他当日来讨要解药时,您就是这么说的吧?」我冷着脸,甚至礼都没有行。
他脸瞬间沉了下来:「难道你来,是为了他?」
「我来,更是为了殿下。」我缓缓地跪了下来。
「福安这次的罪,大臣状告,彦王力挺,却无证据,而那能将他置于死地的折子,留在殿下手中吧。」
我早就猜测,那日齐大人从福安那拿走了什么。
沈颂脸上透出得意,我猜对了。
可我问他,现在处死了福安,有把握将彦王一党全部牵出时他却沉默了。毕竟他大费周章,不可能只是为了杀一个福安。
他盯看着我,兀自笑了:「哈哈哈,你该不会你就凭着几句话就能让我饶了他?李福安,他是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这世间,总要有人来做奸臣的,殿下难道认为下一个人会比他更听话?况且,我又没说不让您杀他。」
「你说什么?」太子显然有些茫然。
「新皇登基,惩奸臣,诛逆贼,大赦天下,海清河晏。您放了福安,他势必不会再帮彦王,待您登基,彦王定坐不住,必会谋反,您再诛杀他,名正言顺。」
他像是在思考,我知道我还需要给他下一剂猛药。
「殿下可以花时间思考,但是殿下要清楚,彦王上位,也会这么做。
「这次救下福安,彦王与满朝文武对上,而您,只需要把那份没有人知道的证据留一留。
「杀一个奸佞,这可是新皇登基后赢民心的最简单的方式了。即便彦王不做,他的母亲郑贵妃难道不会出手吗?」
我知道沈颂在权衡,并没有再说什么,自觉地退了去。
「你费劲全力保下他半载,有意义吗?」他问得无力,大概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见我不说话,他又叹了句:「福安必死,你做不了他的身后名。」
「我知道。他活,我同他一起遭世人唾骂。他死,我陪他不得善终。」
哪怕只有半日,我也要试试。
10
我去求了彦王,让我进诏狱看福安一眼。
见了彦王这个人后,我才落了心。
彦王,愚蠢、残暴、好色,又有陛下亲手培养的奸臣支持。
沈颂啊,陛下这么给递磨刀石,你却还是把钝器。
「我就说,你最喜欢吃的,还是鱼。」福安吃着我给他带的饭菜,我在一旁笑出了声。
「你不必来此的,我……」他放下筷子。
我低头又给他剔了鱼刺,顺便打断了他那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冒着寒气的话:「无所谓呀,反正你死了,我就去找太子,再不济还有顾喻之。」
他盯着我,脸上的线条绷得很紧。
我没忍住扑哧一笑,向他靠近:「你还记得吗,当时你把我从人贩子手里背回来,我说了什么吗?」
他知道我有心要逗他,突然间像只霜打了的茄子,叹道:「我当真了。」
「当然是真的。」我把鱼肉放在他碗里,看着他。
「我自幼便想嫁给你,无论你是何身份。哪怕我忘了,我也知道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在等我。」
半晌,对面的人笑了一声,缓缓抬了头,眼圈微红,伸过手将我揽过去。
「我本以为一切都做好了准备,可当你唤我时,我才发现我是那么舍不得。」
我在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那天下午,我跟他说了好多话。他说从见我的第一面就认出我了,他恨,他有气,但他更震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两个月没敢回家,怕见到我:「若不是那顾喻之真的大义灭亲,我又怎会下了决心要把你推给他。
「那日我抱着着你,我想抱得紧些,可又怕……你根本没认出我。我怎么敢向你靠近。
「你那日从马上跳下来,我便决定了,谁都不能再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他向我诉说着,我默默地听着,哪怕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最后又改了心思想把我送走,但我没有问。
夜幕降临,得禄来接我回去,傍晚的牢狱很冷、很黑,月光照进来给了一束光。
太子还是妥协了,福安被放了出来。在他的府里,我们的小家,似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这偷来的时光,我们都格外珍惜。
那日放榜,街上甚是热闹,他带着我一同去看。却在门前看到了顾喻之。
「恭喜。」我笑得开心,我是真的祝福他。
福安与我说了,他是今年的探花郎,可却不知为什么他不去游行,却来我们这里。
他目光躲闪,最后冲着福安深深鞠了一躬,便走了。
我很是疑惑,福安却将我揽回了府:「他那篇策论,是我给他的。」
我很是惊讶:「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顾喻之再不济,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获取功名。
「对症下药呗,一个人太正直,未免不会忧国忧民。借他探花郎,替我承折子,为江北解忧。」
我仿佛知道了,就如同我那日同太子对势一般,逼他。
11
福安在院里给我支了个秋千,我在旁边种满了玉簪花。
我们日子过得很安逸,太过安逸了。
我们都清楚,这暴风雨前的安宁,却都不愿放开对方的手。
「我死之后……」他抱着我躺在床上,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这府里是待不成了,我在城西给你置办了间屋子。
「江得禄,你若是觉得他伶俐便留下,若是觉得吵,我给他找好了差事。」
「嗯。」我闷嗯了一声。
「我的书架右边第二个格子有个暗格,田产、铺子、银票都是给你留的。」
「嗯。」
「那些东西够你衣食无忧了,若遇见喜欢的人,在哪都不必受委屈。」他说到最后发了颤。
「嗯。」我心里闷闷的,嗯出来的声音也变得沉沉的。
「等院子里的玉簪花开了,你记得折两只给我带去。」
「嗯。」
他轻声地说着「快睡吧」,抱着我的力度又加了加。
「小鱼儿,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错过了。」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细碎的哭声传进我的心脏。
「下一次,我一定会先找到你。」
宫变的那天,我坐在门前等着,直到太阳落下,他也没有回来。
透骨的寒意传遍了我的每一寸血肉。
他死了,我仿佛胸口破了个洞,冷风灌进去,冷,刺骨的冷。
胸口像是有什么在往上翻,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我扶着墙,移了进去。
福安的尸体被暴尸三天,我去求沈颂,让我替他收尸。
我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什么不知廉耻,与人成奸,甚至更肮脏下流的话,我都听见了。
也会有往来的人将菜叶子、臭鸡蛋打在我身上。
第三天,沈颂终于同意了。
原先的府邸很快就被人收走了,我没留江得禄,福安给他找的新差事很好。我把福安留给我的东西大多数都分给他了。
我带着福安的尸体,去了他给我准备的院子。
一身喜服,一桌酒菜,一把匕首。
「夫君,小鱼儿来寻你了。」
12 沈颂番外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给太监殉情吗?
前日里,那新科探花非要辞官去江北处理灾后事宜,我头大得很。
他还跟我说他登第的文章并非出自他。
我放他去江北了,我觉得他定是中了邪,趁早离我远点。
我很心烦,登基之后我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突然想起来了程知鱼。
说起她我就来气,前段时间我觉得她是想开了找我,谁知道一来就是替福安收尸,简直气死我了。
我立马让她滚出去跪着,路人对她骂得甚是难听,甚至还有人朝她扔菜叶。
我恼怒,却又暗暗期待她可以开口求我,求我原谅她,让她进宫。
可那日我却目睹程知鱼自裁,她那身喜服惹了我的眼,好不痛快。
「为了一个太监,值得吗?」
那是我问了她无数次的话。那一刻,我甚至后悔了,后悔把她送到福安身边。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她,其实那能将福安致死的证据,不是齐远偷出来的,而是那日福安来找我换了救她的解药。
福安来找我,气势汹汹,虽然我知道她受了伤也很着急,但是我在赌,赌福安更能豁得出去。
我最后,赌赢了,福安把他的命亲手交给了我。
可我也赌输了,从你那天闯入东宫,护福安半载。
其实我知道,父皇不会让我当时杀了福安的,即便我折子递上去,他也会压下的。
你说得都对,我却都不想承认,我想让福安死,或许他死了,你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我没有救下程知鱼,甚至在她死后还将她与福安和葬了。
当帝王太久,身边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时常都在想,若是那日我救下了你,那后半生,或许还能有个人骂骂我。
最后,我对身旁太监说道:「到扬州,找个风水宝地,把他们迁过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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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堂前燕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少女有点头秃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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