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掌印要疼人

掌印要疼人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父亲当年陷害的意气风发少年,如今已成了权倾天下的掌印太监,代帝朱批。

如今,我入宫为后,犹如深陷虎穴,只能求助于他。

「掌印,求您……」

「皇后娘娘,您这是要委身在我这个残人的膝下吗?」

1

皇帝荒淫无度,残虐不仁,我的嫡姐在宫里侍奉十载,到底还是被折磨到香消玉殒,那天,是被裹着被子抬出去的。

如今,我被召进宫继任为后,孤立无援,生死未卜,只能央求季庭保下我。

「掌印,求您疼我……」

我身着皇后凤冠霞帔,跪在季庭身前,低垂着眉眼把脸颊凑到他膝上。

屋里炭火正盛,暖烘烘的躁的我满面通红。

季庭没什么动作,只冷眼看着我。

「皇后娘娘是高门嫡女,如此委身在我这个阉人的膝下,岂不丢了沈家风骨?」

他从来都是恨沈家的。

十年前科考舞弊案,我父沈南昌设计陷害季家,十岁的季庭受了宫刑,命将将捡回来,但尊严,被踩在了脚下。

沉浮十载,季庭成了宫里执掌大权的掌印太监,皇帝沉溺酒色,身体每况日下,朝政把持在他的手上,权倾天下,动动手指头就能要了人性命。

「公公权眼滔天,想做什么不成?」

我直起身子颤抖的凑过脸去:「孟瑶愿以此身常侍公公左右,愿公公成全。」

他嗤笑一声,钳住我的下巴把我带近他,「皇后娘娘还真是豁的出去。」

灼热湿软的气息模糊了我的神志,只能像浮萍一般依附着季庭,我嘤咛出声,脸上烫的快滴出血来。

「阿庭……」

他忽然松开了我,官靴一脚踹在我心口,

我应声而倒,脸上红潮和岑岑热泪还褪去,唇边湿滑一片。

「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季庭站起身来,睥睨着我,「沈孟瑶,既依附于我你便再无退路了。」

我扬起一抹笑:「孟瑶从来都是一条路走到黑,不悔。」

季庭恨沈家,同样也恨我。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这个他一心恨着的沈家二女沈孟瑶。

却痴恋他多年。

2

那是永平二十年的秋日,我作为皇后之妹入宫赴宴。

我姐姐是继后,嫁于陛下时不过十八岁,那时我还尚小,只知道自己有个做皇后的姐姐,施施然得意扬扬。

可当我真的见到我的嫡姐时,却踟蹰在殿门不敢上前。

因我那多年不见的嫡姐此刻被华贵的皇后冕服裹着,显得空空荡荡的,招手时,空荡的袖管透出来臂上皮肉包着的细骨。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想不通幼时记忆里那个笑靥活泼的嫡姐,怎么成了如今形销骨立的模样。

「阿姐。」

慢吞吞的走上前去,我这才看清了我嫡姐腕上的青紫和淋淋的鞭痕。

嫡姐抱着我落泪,「阿瑶,离皇宫远远的。」

我才知道,陛下残暴,每每于夜中折磨我嫡姐,嫡姐经年累月受此折磨,早已心力交瘁。

陛下虐待姐姐,自然也无几人敬我。

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与我年岁一般大小,他们用石块扔我的脑袋,把吃剩的糕饼渣子和甜汤浇在我身上。

我被推到池塘边,吓得连连求饶。

「你姐姐不是个好东西,你自然也不是。」

「你给本皇子记住了,我母后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你姐姐就是我父亲的一条狗而已!」

我瑟瑟缩缩躲避,一不小心跌进池塘里,冬日的池水冰冷刺骨,他们见我落水一窝蜂都跑了。

我在池水里挣扎,鼻腔里都呛满了水。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时,季庭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

那时,他还不是身着蟒袍执掌天下的掌印,只是个身穿青色宦官服,头戴黑色纱帽的内侍。

季庭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靠在假山上喘着粗气,眼尾红彤彤的,发丝垂在耳边,本是狼狈的很,但那唇角凉薄的弧度,却露出独有的残美。

让人想靠近,让人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多谢小大人相救,不知小大人是哪宫里当差的,来日必然答谢。」

季庭面色一窒,折了一截树枝子把纱帽捞起来。

「被欺负了,都不知道还手吗?」

声音尖细沙哑,一出口我不禁愣了愣。

季庭慌忙站起来,看着手里的纱帽笑容嘲弄,我想上前解释,但他已经离开。

那几年,我入宫,时不时会遇到季庭,可他从不与我再多话。

却时常寻了什么理由,帮我赶走那些欺侮我的所谓贵人们。

我那时想,季庭前途是见得到的,他无论目的几何,说出口的话永远冠冕堂皇,无论对方险恶,他永远面容和煦说一句「谨遵教诲,感念恩情」。

一次夜晚,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季庭,是否心念于我。

他勾起我的下颌,残忍地笑了。

「沈孟瑶,你们沈家人,配吗?」

那晚,廊下的风雨声沉闷阴郁,呜咽着我心里的无望。

自那之后,季庭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一幅幅画着季庭的模样,我在脑中勾勒出他笑时的模样,画于纸上。

3

姐姐殁后,为了保沈家一族昌盛,无论我怎么抗争,还是被父亲送进了宫。

陛下点我今日侍寝。

我回了长裕宫,我泡在浴桶里,细白的手指抓着桶里的玫瑰花瓣,抓烂了也未曾察觉。

宫中多由季庭做主,只要他给我挂了称病的牌子,我便能躲过这一劫。

我在赌,赌季庭会怜惜我。

就像当年,他总忍不住帮我一样。

已过酉时,凤鸾春恩车还未到长裕宫,我套了寝衣出来,锦微正替我梳妆。

指尖忍不住的颤抖,我怕的要命。

殿门忽被打开,季庭从外头走进来,织金的蟒袍在烛光下有些晃眼。

我赶忙起身站了起来,嗫嚅着瞧过去。

「公公。」

季庭支退长裕宫众人,闭上了殿门。

「不是说愿以身侍奉左右,怎么站着不动?」

我一怔,便走上前替他解披风,不知是害怕还是穿的太单薄,竟怎么也解不开那结。

季庭似乎是笑了,大掌握住我颤抖的手,一寸寸逼近:

「皇后娘娘熏了什么香,迷得奴才心乱如麻。」

我颤抖更甚,怯生生的抬头:「回公公,并未熏香。」

「是吗?」

季庭哼笑着把我箍在怀里,冷冽的檀香钻进鼻尖,他咬着我的耳垂,用舌尖不断摩擦打转,令人战栗难安。

我缓缓闭上了眼,支着手臂放在他肩膀两侧,只虚扶着,不敢放在他身上。

季庭终于放开了我,我垂着眼睫,气息不稳。

季庭把我放在桌案上,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他盯着我,探究的目光直达我的眼底。

「你可想好了。」

「什么?」

我眼前蒙了一层雾,迷迷蒙蒙的脑子也有些不情醒。

季庭嘲弄一笑,带着我的手往下去。

我一懵,下意识的收回手。

季庭也不强迫我,眉眼冰冷,吐出的话像是冰棱,直扎在我的心上。

「我是个太监,没根的东西,皇后娘娘也愿跟着我……」

我心口一窒,疼得快喘不过气来,眼泪积在眼眶里,酸胀的很。

「对不起……」

4

季庭的每一句话都像利刃,将我凌迟,痛不欲生。

他本可以走仕途入朝为官的,依他的才华绝对可以入内阁封官拜相,可如今只能在这深宫里弄权做势,背着肮脏的奸佞之名,为世人所不耻。

「对不起就够了?」

季庭扼着我的脖颈,眼尾泛着红:「你父亲害了我们一家,你只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消?」

我逐渐喘不过气来,眼泪不自觉的划下,季庭的手松了松。

我得了自由,又含着热泪贴了上去,我捧着季庭的脸颊,想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他。

季庭提着我的后颈把我带的远了些,他哑着嗓子,眸光里浮了些不解。

「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抓着他胸前的纹绣,泣不成声,可目光依旧灼灼的盯着他。

怎么会怕?

你是我痴恋了八年的人啊。

可我什么话也没说,因为这话显得太苍白。

我最初找上他虽有私心,可到底是为了让季庭替我躲过陛下恩宠。

季庭许是察觉到什么,剥开了我外层的薄衫。他的手很凉,所到之处都是一阵觳觫。

「皇后娘娘……」

季庭喃喃低语,嗓音中带了几分狠戾:

「沈南昌送你来是为了让你侍奉陛下,他明知道陛下暴戾却执意要你入宫为沈家固宠,你说他若是知道你此刻与我这个宦官交颈缠绵,是不是会气的吐血身亡?」

「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不认他。」

沈南昌心狠手辣,他从不在乎我和我嫡姐的死活,他一心挂念的是陈氏为他生的一双儿女。

因为不喜我母亲,所以厌恶她生的两个女儿,所以在我娘离世不过一月就把陈氏扶正。

所以我恨他。

「掌印,求您疼我。」

我已经哭的发懵了,紧紧环着季庭,想要把自己揉进他的骨血。

季庭没有避开,我贪恋他怀抱的暖意。

5

我和季庭走到了一起。

他让内务府挂了我病榻缠绵的牌子,躲去了陛下的宠幸。

凤鸾春恩车的檐铃响在宫道时,季庭正在我身旁,他虽是个太监,可折磨人的法子却是层出不穷。

我又一次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身前的季庭,「掌印……放过我吧。」

荒唐结束后,我指尖在他腰间游走。

再往下几寸就是他的残缺,他从没让我看过那地方。

我知那是他最后的尊严,却还是想摸一摸,然后告诉他。

「不疼了。」

「皇后娘娘是要折辱奴才吗?」

他抓住我的手,声音平淡:「娘娘若是想折辱奴才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您只要开口,奴才就扒光了站在您身前,让娘娘好好观赏……」

他加重了后几个字,我听在耳中,心口一阵酸疼。

「不疼了。」我抱紧季庭,「有我在,以后都不会让你疼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异常坚定:「以后我保护你,谁都不能在欺负你了。」

季庭面上划过错愕,他弯起了唇角笑我:

「保护我?你先把自己护好了再说。」

季庭描着我的眉眼,嗓音缱绻:「永平二十年,是谁掉到池子里,被我捞了上来……」

我吻了吻他的手背,眸光发亮,「掌印……」

我和季庭的关系,在那一天发生了转折。

陛下沉溺女色,且我与我嫡姐长的最为相似,我嫡姐在时夜夜受他折磨,若是陛下想起了后宫还有我这号人物,怕也少不了要我侍寝。

季庭奉帝命出宫办事,回来时宫门已经下了钥,景帝翻牌时不知怎的想起了我,竟来到了长裕宫。

我在此劫中,万死也难逃。

季庭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昏死在床上,腕上和脚上还绑着铁索,他替我解了铁索,用湿帕子一点点给我擦着身上的糟污,又拿了药膏给我上药。

我醒来后一直用枕头捂着脸,我无面再见季庭。

「乖,没事了。」

季庭摸了摸我的头,宽慰道:「咱家的心肝儿,不疼了,不疼了……」

我终于忍不住,躲在被子里呜咽起来。

季庭一直守我到后半夜,我面朝着里不肯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季庭离开了,我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钟声响了七十二下,是国丧,举国皆哀。

景帝崩了。

我猝不及防的成了太后,凤座之上我满目惊慌,季庭稳稳托着我的手,他的目光依旧平淡。

「不用怕,有我在。」

景帝生前未立太子,新帝人选成了难题,依嫡长制该继位的自然是嘉懿皇后之子,那个带头扔我石块,浇我汤水,把我推下池塘的少年。

朝野动荡,我与姐姐留下的孩子一身素缟,在朝堂上被挟制。

季庭头戴乌金纱帽,一身紫色直裰朝服,气势如山走进大殿,拿出一旨诏书。

诏书上写着,敕封先皇后之子萧棠为皇太子。

而萧棠,正是我姐姐的血脉。

人人都知道那诏书是假的,可季庭权柄太大,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言。

季庭扶起我,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跪下,脸颊凑到我的脚边。

高喊着:「恭迎太后。」

那一刻,季庭与我不再隔阂。

因为外界的力量需要一起反抗。

6

「姨母。」

我惊讶的瞧着,萧棠今年不过才八岁,却已经到我的肩头了。

「怎么了?」

我柔声问他,对这个外甥我一向关注甚少。因为每当看见他,我都能想起嫡姐憔悴的模样,因为念之痛心,所以避之不见。

萧棠给我添了一盏茶水,他坐在我对面,稚嫩的脸庞透出坚定来。

「姨母可知道父皇是为何而死的?」

我没说话,萧棠便继续道:

「是季庭杀了父皇。」

虽然早就料到,可如今听闻却只觉得骇人惊心。

「你该谢他,若不是他这皇位也落不到你头上。」

说起来也是怪,论血亲明明是萧棠与我更为亲近,可听到他这话还是下意识的护着季庭。

「我本以为姨母不知个中真相,没想到却是比我还要明了三分。」

萧棠抿了口茶,他年岁小,脸颊两侧的奶瞟还没褪去,稚嫩的模样让我想起当年在府里时阿姐巧笑倩兮的情景。

我默了半晌,才道:「棠儿,若你心中有姨母,就请你把此事烂在肚子里,姨母向你保证,这江山始终是你的。」

「可季庭是个阉人,姨母是当今太后,如此悖德,怎得善终?」

我瞧着萧棠,仿佛看见阿姐对我说教。

我自然知道此情不得见光,可寥落深宫之中我只得这一份慰藉。

「棠儿,那又如何?」

见我如此固执萧棠也不再言语,回到长裕宫时季庭已经等在殿里了。

他穿着白黄织金的蟒袍,乌发用玉冠束起,更显的面冠如玉。

「几时来的?」

我裹着大氅,外头冷意森寒,比当年冬日的池水还要冷上三分,可一见到季庭,哪怕是万年寒冰,也都消融了。

「来了小半个时辰了,想着你畏寒,特地让人把炉子生的旺了些。」

季庭抱着我的腰,缠绵悱恻。

「明明是你更怕冷些。」

我转身捧住他的脸,替他把鬓发理好,「我不喜欢宫里,你愿意陪我出宫吗?」

季庭抬眉,不解的问我:

「为什么要出宫?如今你是太后,我执掌朝野,如此好的前景为何要出宫?」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不知道如何作答。

棠儿对他有敌意,可我若告诉季庭,他就一定不会留下棠儿性命。

棠儿是我嫡姐的唯一骨血,我已经失去了阿姐,不能再失去棠儿。

可若是不说,以如今季庭的权势,迟早会引棠儿忌惮,再加上沈南昌外戚干政,我怕季庭不敌。

「你今日似乎格外忧虑。」

季庭瞧出我的反常,接连追问:「是萧棠对你说什么了?为什么执意想着要出宫?」

我摇摇头,将他抱紧:「无事。只是觉得深宫重重,有些应付不来,只想与你田园相伴。」

「你总是思虑太多。」季庭的手在腰封处打转,他嗓音蛊惑:「娘娘可需要微臣侍寝?」

我又开始颤抖,战栗不安。

上次景帝留下的伤处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我从心里觉得肮脏。

「别想那么多,你是我的心肝儿啊。」

季庭含住我的耳垂,含糊不清的说:

「别总想着那些,你与我而言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反倒是我,残缺了一块,配不上你。」

我又开始哭了,「配的上的,怎么配不上呢!是沈南昌对不起你,合该把他千刀万剐扔到狼群里去!你是天底下最好的,是我心中最好的儿郎……」

季庭被我逗笑了,「在我这里,你也是最好的。八年前第一次见你,到如今念念不忘……孟瑶,我的心肝儿……」

7

「阿庭。」

我抱着他的肩,哑声呢喃:

「掌印是本宫的上上签,因为有掌印……阿瑶才能在这深宫里活的有血肉,阿瑶……想和掌印生同衾,死同穴,要把最好的都给掌印……」

「你就是最好的。」

季庭含住我的唇细细揉捻,「公公我只要你,无论是小皇后还是小太后,你都是我的孟瑶,公公我想把你捧在心上,一刻也不放下。」

我闷笑出声,眼角泪水流入鬓发。心口像是落了春雨的泥泞,湿滑的不成样子。

季庭从我身上起来,他的眼里带着幽暗的光,指尖摸上腰间的玉带,解下,扔到脚边。

我觉得自己好似是被上了一根绷得不能再紧的弦,随着季庭的动作被不断拨动,直到——弦断。

「阿庭……」我叫住了他,摇了摇头:「若是你不愿就算了……」

「因为是你,所以没关系。」

季庭解开了他的袍裾……

将他的脆弱、不堪和那份伤痛,一并展露在我面前。

我颤抖着抱紧他,愈发愤恨无力:「沈南昌……我要杀了他……」

沈南昌毁了太多人,他罪该万死!

「其实他也做了一件好事。」季庭摘下手上那枚玉扳指:「至少他生了你。」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身上,季庭轻嗅着我身上的味道:「早就说过娘娘身上香的很,迷的奴才心乱如麻。」

「以后不要说『奴才』这两个字,我听了心里疼得厉害。」

是真的疼,火烧火燎的疼。

他也本该是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啊。

「阿瑶……你疼疼我。」

季庭勾了勾我的小指,像是在撒娇。

我知他的意思,红着脸含住了他的唇,热汗顺着鼻尖滚落,季庭眼神迷蒙:「我的心肝儿宝贝……」

8

永乐一年春,日光大好,草木生辉。

新帝登基已有一月,正赶上三年一度的春围,季庭游走于前朝后宫之间,连陪我的时间都少了大半。

此次的主考是沈南昌,季庭安排的。

十一年前季家因为科举满门折损,这次他要报复回来。

我并不担心沈家,反而因为季庭的举动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善恶终有报,谁也逃脱不了。

可不知为何我这些时日总觉得有些发慌,尤其是当季庭的身影消失在我面前时,没由来心底空落落闷疼。

就好像再也见不着他一样。

我很害怕,便愈发想着要护季庭平安。

不出所料,春围试场上一考生夹带试题被发现,然后接连引出了三名举子舞弊。

而他们身上的这份试题,竟与沈南昌所出考题一致。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舞弊了,这是科举泄题的大案。

而十一年前,季家满门就是因科举泄题而落难。

如出一辙的手法,不过这次被审问的人成了沈南昌。

沈南昌拒不认罪,他当然不会认罪,因为他根本没有做过。

可当把那几份在考生身上搜出的试题摆到他面前时,沈南昌哑然了。

他拿着那几张试卷不停的翻看,「怎么会……怎么会……这一定是有人仿冒的!」

因为那几张试卷上的字和沈南昌的字体一模一样,分毫都不曾差。

沈南昌想不明白,我却知道的清楚。

季庭摹沈南昌的字迹摹了十一年,每一笔每一画都写了上万遍,只是为了今日。

「是你陷害我!」沈南昌指着季庭的鼻尖叱骂:「你因为十一年前的事怨恨在心,所以才会在今日发作!只是……那封考题一直被存在贡院里,钥匙也有人专门看着,你怎么会拿到试题?」

「因为我啊父亲。」我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到沈南昌身前。

「您把考题送到太和殿到棠儿呈阅面前那日,棠儿并不在殿中,而是由我这个太后代行阅题,盖下了玺章。」

沈南昌咬牙切齿:「我可是你亲生父亲,你怎么能帮着一个阉人害我!」

「闭嘴!」我打了他一巴掌,响声清脆。

「你也配侮辱我的阿庭!若是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我这就让人把你车裂于闹市!」

下意识的看了眼季庭的脸色,依旧是那样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沈南昌蹙眉,笑得癫狂:「你的……阿庭?」

「我说你怎么还能安安稳稳的活着,原来是跟季庭搅到了一起,你好歹是高门嫡女,自幼饱读诗书,怎么能和宦官苟合!你顶着太后的身份当一个太监的对食……真是精彩绝伦的一出好戏啊!」

我气的发抖,是季庭握住了我的手,才令我平静下来。

他坐在太师椅上,红色的圆领长袍衣摆垂在椅边,乌纱官帽带在他头上,季庭脊背挺的很直,是千山万雪磨砺摧折后仍不改的刚直。

我长呼出一口气来,眼中流露出哀伤。

若是没有沈南昌,如今的季庭会是风光无两的状元郎,会是朝堂上直谏不肯退的御史,又或是身处内阁辅佐君王的宰辅……

但绝不会是一个弄权作势满手血腥的宦官!

9

沈南昌毁了他,所以即使季庭如何报复我都觉得合情合理。

可是当我亲眼看见他被绞杀在刑场之时,还是落了泪。

沈南昌不是没有疼爱过我和阿姐,他也曾将我们抱在怀中嬉笑玩闹,也曾唤我们乳名叫我们慢些跑,小心跌跤。

可是后来为什么变了样呢?

我早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他疏于对我们姐妹二人的照拂关爱。

只知道他抱着陈氏生的一双儿女疼宠有加,我和阿姐站在月门底下羡慕的眼睛都发着亮。

冬日寒风孤冷,我们只有单衣裹身,而陈氏生的一双儿女穿着织花缎子的棉衣,玩闹的鼻尖都冒着细汗时。

沈南昌问陈氏:「起了风了,再让他们玩下去会不会受凉?」

我抬头问阿姐:「父亲为什么不问问我们冷不冷?」

阿姐蹲下身来,还没说话泪就流了下来。

「阿瑶你记住。咱们的父亲死了,那个人不是咱们的父亲,从今以后你都没有父亲了。」

我那时还小,听到这话哭闹不止:

「不行的阿姐,我们已经没有娘亲了……怎么能没有父亲呢?」

阿姐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不让我追上沈南昌。

我看着他们一家四口的背影消失在廊庑转角,阿姐这才放开了我。

「乖瑶瑶,阿姐带你扑蝴蝶……」

我趴在阿姐背上,阿姐背上嶙峋的脊骨硌的我生疼,她就挺直身子,用两条纤细的手臂托住我,嘴里哼着歌谣:

「白日悠悠兮,彩云不见。田池鱼跃兮,袅袅炊烟……采茶弄莲归家,笑语延延……团坐月下星前,又复年年……」

有泪自脸颊上滚下来。

阿姐,你骗人,冬日哪有什么蝴蝶?

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团坐月下星前,又复年年……

「阿姐!阿姐救我……」

刑场上的哭闹声把我拉了回来,抬头望过去,才发现是陈氏的一双儿女哭闹。

「阿姐!阿姐救救我们!小念不想入宫当宦官!」

沈南昌获罪,其家眷没入教坊司,其子施宫刑入宫为宦。

沈乔念奋力冲过来,结果被禁军挡在外头,他抓着那禁军的胳膊叫喊:

「阿姐!阿姐救救小念!」

后头陈氏抱着她的女儿,也朝我的方向不住的磕头:

「你恨我无所谓,可小念和灵儿是你的亲弟亲妹啊!求求你……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在府中时多得陈氏苛责以待,如今她为了一双儿女跪下求我,算是报应。

我扭头看向季庭:「不然……」

季庭盯着我的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你放过他们,谁又来放过我?」

「可稚子无辜!」

这话说出口我就知道错了,沈南昌未曾放过季庭。

所以季庭也不会放过沈乔念。

「至少……保住他的性命……」

我合上眼,不忍再看。

10

沈乔念入宫后我去看过一眼,他躺在榻上双目无神的盯着房梁。

我心中一凛,想起当年的季庭或许也是如此。

我在他床边坐下,把长裕宫的宫牌塞到他手里,

「以后若是受了欺负,可以来找我。」

沈乔念没动,他哑着嗓子平静的问我:

「阿姐不肯救我是因为恨我,可既如此为何还要来送宫牌?阿姐对我,到底恨更多,还是眷顾更多些?」

我对上他的眼睛,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

那宫牌掉到地上一声脆响,我不知该回些什么。

到底是落荒而逃。

沈家获罪后的第二月,最初夹带试题的考生翻了口供,一口咬定是季庭胁迫,诬陷沈南昌。

季庭被宣至太和殿的时候,我正坐在殿里陪棠儿下棋。

萧棠落下一枚黑子:「姨母一道听听吧。」

手中未落的白子僵在空中。

季庭跪在殿中,脊背依旧挺直。

「掌印,你作何解释?」

萧棠把那纸告罪书扔到季庭面前,小小的人儿坐在龙椅上,已见帝王威仪。

我在季庭身侧跪了下来。

「不关他的事,季掌印是受本宫指使。」

「那日沈南昌来送试题,陛下不在。是我启封了考题,又让掌印用白麻纸誊录了一份,所以陛下见到那份,其实是我命季庭伪造的。我未出阁时遭沈南昌苛待,长大后他明知陛下暴戾却执意把我送进宫,为了固宠沈家已经死了一个女儿了,我的阿姐被先皇折磨的不成样子,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这他却不肯收手,所以我恨他,恨之入骨!才会设计陷害。」

「姨母!」萧棠从龙椅上站起来,怒目圆睁:「姨母是要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我无悲无喜,静如死水:「千罪万错皆在我身,愿陛下明辨,饶掌印性命。」

从我来到太和宫见到殿中无人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会有东窗事发的这一天。

这是萧棠下的饵,只有愿者才能上钩。

季庭吃的苦太多了,这次换我来护他。

季庭忽然笑了起来,他弯着唇,宠溺的瞧着我,和沐如春风:

「奴才问娘娘,春围第一场是几月几日?」

我梗着脖子,目不斜视,「第一场是二月九日。」

萧棠忽然长舒了一口气,他道:「姨母,春围第一场在二月十日。」

我惊诧的望向季庭。

怎么会?每次春围第一场都是二月九日,自己绝不可能记错!

一定是季庭动了什么手脚!

「你……」我咬着牙,鼻尖发酸。

季庭也不看我,只是对着殿里牌匾上悬着「建极绥猷」的那四个字拜了拜。

我忽然明白了季庭为何留下那个举子,他明明可以将之逐出京城留得让萧棠找不见他,可季庭却偏偏把那举子留在了萧棠眼皮子底下。

他设了好大一场计谋,便却把自己的死穴露在萧棠面前……

萧棠道:「二月六日下了场大雪,压坏了贡院的棚顶,修缮拖了一天,所以第一场是在二月十日。」

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扑到他怀里,「季庭……这是你设计的!」

我气极了,想要打他,可又怕他疼,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为什么……你一早就算好了是吗?」

「娘娘不也早有打算?」

他摸着我的脸,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和娘娘,算是扯平了。」

我合上了眼,从太和殿里出去,想起季庭跪的笔直的腰背,浑身都打着颤。

他是宦官身,却有忠臣骨。

11

季庭被下了狱,我夜行前去看他,带了他最爱吃的蜜饯。

他一生孤苦,却爱极了甜。

我在他身旁坐下,把食盒里的蜜饯拿出来。

相顾无言。

季庭垂着眼睫不敢看我,我塞了块蜜饯到嘴里。

很甜,可心里是苦的。

就这样坐了小半个时辰,我起身准备离开,离开时季庭唤了我一声:

「孟瑶。」

我眼眶发酸,转身扑回他怀里,发了疯似的在他唇上亲吻。

季庭含着我的唇瓣,眼里氤氲着热气:「求求你,别做傻事。」

原来……他知道。

长裕宫内殿的床下有暗格,里头放了一段白绫。

「你怎么知道的?」我发了狠,在他颈上咬出血痕来。

季庭蹙着眉,环抱住我的手依旧牢稳:

「那日你从太和殿出来后就心事重重,我便让人多留意着你,后来得知你在尚服局要了三尺白绫,便知道你有此心。」

「那你还真是聪明。」我边哭边吻他,

「我在你身上留了印记了,下辈子一见你我就能认出来,到时候你可不许不要我……」

「好。」季庭应我:「我的心肝儿……」

其实我能救出季庭的,不过季庭不想我救他。

他是大权在握的掌印太监,权侵朝野,他在一日,棠儿就不得安稳一日。

季庭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在众多皇子中选中棠儿,就是因为他精明强干,有心机有手段,看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可棠儿多疑,他不会信任季庭别无二心,只要他留在宫里,就是一个死字。

我红着眼睛:「那我们一同出宫自此隐姓埋名,我也能安心的与你在一起。」

季庭仍是摇头:「他不会放你走的,在这深宫里,他只剩下你了。」

「孟瑶,我有罪。」季庭低哑着喉咙。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架空萧棠,做他背后的君王,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有时自己都看不清前路。」

「可午夜梦回想起父兄教导,自觉愧对先人,幸而初心仍在。只是要对不起你了。」

「我在一日他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帝王,他要殚心竭虑的防着我有二心,朝中臣子知晓他是被我扶上皇位的便也不能真的敬他,我只有死在他手里,让天下人知晓萧棠杀了我,他才能真正坐稳这个皇位。」

「我对不起你……」季庭叹着气,神色依旧缱绻柔情:「倘若有来世,必不负你。」

他在亲手为他选中的小皇帝铺路。

季庭以血为萧棠铺路,为的是匾额上那四个字——建极绥猷。

他要萧棠君临天下,创万世之功业。

只是若要成事,便会有牺牲。

「季庭,我恨死你了……」

季庭也落了泪:「恨吧,一直恨着,不要忘了我。」

12

行刑那日我没去,因为我怕一旦去了就会忍不住冲上去护他。

我想季庭应该也不愿意我去,绞刑死前挣扎的惨状我不是没有见过,他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绝不会想要被我看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外头落了雨,湿绵绵的。

我跪在佛堂里念经,手中念珠一颗颗滚过,心情也愈发焦躁难安。

午时快要到了,手中的佛珠忽然断裂,珠子一颗颗滚落,噼啦啪啦散了一地仓皇。

我没忍住放声大哭起来,然后踉跄着奔向雨中。

从长裕宫到刑场的路很远,有宫人惊呼着替我撑伞,我一概推开。

珠钗坠地,鬓发散乱,我像是失心疯一般在宫道上狂奔。

我错了,我该去的,我该让你见我最后一面,哪怕是狼狈不堪,我都该让你见我一面……

「季庭……你等等我好不好?」

可是他还是没等到,绞架之上他了无声息的吊着。

像是一片孤零的落叶。

膝上一软,我跪倒在季庭身前。

因为狼狈,没人认出我当今太后来,只说着我是季庭的对食,前来送老情人一场。

季庭死了,可没人来收尸,因为他早已无是举目无亲。

可他有我啊。

我把季庭背在背上,用麻绳把他和我绑在一起,艰难的行走着。

此刻的我不是太后,我只是他的孟瑶。

孟瑶要带阿庭归家。

可是我们该去哪里?

季府早已荒芜,沈家也被抄家,京城之大竟无我们容身之所。

我用耳环上的东珠替季庭买了口棺材,然后找人把他拉到京郊的一颗桃花树下埋了。

「便宜你了,既能闻到桃花香还有桃子吃,我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能忘了我。」

又添了捧土上去,我开始唱那首童谣:「白日悠悠兮,彩云不见。田池鱼跃兮,袅袅炊烟……采茶弄莲归家,笑语延延……团坐月下星前,又复年年……」

「阿庭,有句话一直没能告诉你,其实我真的很想和你团坐月下星前,又复年年。」

13

我回了宫,棠儿等在太和殿中。

他目光躲闪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没说话,只是把太傅留下的书推到他面前:「陛下是天下共主,更不可懈怠书课。」

「姨母不怨我?」他犹豫着开口。

我平静的回他:「建极绥猷,陛下不要负了这四个字。」

这是季庭所求,我必用一生去践行。

「阿庭,来年春三月,我去找你一同赏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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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盐焗小梨子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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