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矫情终结者

矫情终结者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十六年前,我娘在大雪天里救了个孤女,收她做了自己的丫鬟,日日带在身边。

十六年后,这个孤女成了我爹最宠爱的姨娘。同样在一个大雪天里,她把病重的我娘赶出了家门,我们母女二人露宿街头。

我握紧了娘的手,叫她安心。

「阿冉已经长大了,会把失去的一切讨回来。」

我叫苏冉,苏家的长女。

我爹是京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当年他还是个穷秀才的时候,有幸在灯会上遇到了我娘。

我娘是京城出了名的富小姐,外祖做酒楼生意发家,在京城中共有七家酒楼,只有我娘这么一个女儿。

在我小时候,爹一直在读书,家里的开销全是娘在维持,小小年纪的我也跟着娘学会了打算盘。

在我四岁那年,爹终于考中了科举,做了官。

也是同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京城中涌入了许多灾民。

我娘在后门处,捡到了被冻昏过去的柳盈盈。

柳盈盈生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娇美面庞,一对妙目总像是含着眼泪一样,叫人看了生出怜惜。

她被我娘救下后,千恩万谢,跪在我娘的脚下,说自己父母刚刚过世,没有去处,若我娘不给她一个活命的地方,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娘是菩萨心肠,她被外祖保护得太好了,什么坏人也没见过,只觉得柳盈盈可怜得要命,立刻收她做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说是丫鬟,我娘待她就像亲妹妹一样,柳盈盈的吃穿用度全是我家最好的,她也嘴甜,见到我娘和我都不住地夸。

可我不喜欢她,哪怕那年我只有四岁,但一股直觉告诉我,她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温柔可亲。

我亲眼看到她在后院掐死了一只小奶猫,只因为那只小猫的爪子不小心勾破了她的裙子。

我把我看到的事对母亲说,母亲摇摇头,认为必然是我看错了。

「盈盈体弱多病,手上没力气的。」

所有人都认为柳盈盈体弱多病,她装得太像了。我母亲去外祖家探亲的日子,柳盈盈深夜去了父亲的书房,给他送茶。

然后在端茶的时候,一副头晕站不稳的模样,跌进了我爹的怀里。

等我娘探亲回来的时候,柳盈盈已经有了身孕。

她哭着对我娘道歉。

「姐姐,盈盈自知做了伤风败俗的事,可我倾慕老爷多年,实在是一片痴心,只求姐姐让我生下老爷的孩子,到时候把我撵出家门,我也心甘情愿……」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便昏倒在地,一旁的我爹连忙把她扶起来。

她软软地靠在我爹怀里,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昏迷中犹然带着泪痕。

「兰心,盈盈本就身子不好,如今又有了身孕,不能动气啊。」

我娘没有办法,她答应了让柳盈盈成为姨娘,把东边最好的别院分给她养胎。

八个月后,柳盈盈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那一天,我负责替我娘送礼给她。送的是一台琉璃尊,我递上去时,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就是不接,欣赏着小小的我由于举不动这沉重的礼物而满头大汗的样子。

那是她给我的,无声的下马威。

她在告诉我,也告诉我娘——

她有了最大的依仗,再也不用忌惮我们了。

我娘上个月染了病,起先只是咳嗽,后来渐渐咳出血来。

柳盈盈对父亲建议。

「兰心姐姐留在家里,这个病气怕是会传染给孩子们。」

「妾身在城外寻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宅子,不如让姐姐过去静养。」

就这样,在下着雪的冬夜,我娘被赶出了家门。

而所谓风水极佳的宅子,是个四面漏风漏雪的破屋。

我得了消息,连夜从书院赶回来。

破屋里,娘握住我的手,打量着我的脸。

「我们阿冉长大了,生得这么聪明漂亮。」

「娘就是现在合眼,也安心了……」

我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

「娘,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去了街头的医馆,给郎中塞了一锭银子,叫他代我照料我娘。天刚蒙蒙亮,我就回了苏府。

下人们见了我都有些讪讪:「大小姐回来了。」

我懒得理他们,这些做贼心虚的东西,这些年来估计没少跟着柳盈盈欺负我娘。

但现在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我直奔我爹的书房。

柳盈盈也在书房里,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往我爹嘴里喂果脯,两个人不知道在乐些什么,笑声连书房外都能听到。

我进去,二人同时静了静。

柳盈盈率先反应过来,温柔地招呼道:「冉儿怎么突然从书院回来啦?车马劳顿的,也不提前跟家里说一声,我们好去接你。」

我很早就不吃这一套了,冷冷地笑:「我再不回来,我娘就死在你手里了。」

「呀,冉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柳盈盈立刻含了泪,委屈地拽拽我爹的袖子,我爹冲我道。

「你娘在外养病呢。」

「养病?」我挑眉,「爹不如去看看,那房子四面漏风,到底是给我娘养病,还是催她速死?」

爹转头避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我看着我爹的反应,心越来越凉。

「爹。」我忍着痛意道,「当年你刚认识我娘时,什么都没有……」

我试图唤起我爹对我娘的情意,让他念一念我娘的好,然而我爹的脸色却变得更差了。

「好好的,突然攀扯当年的事做什么。」

我站在原地,如坠冰窟。

我明白了。

男人靠过妻子的往事是不光彩的,如今发了迹,报答是不可能报答的,只想把那段历史彻底抹除干净。

我环顾四周,苏府的装潢雅致而富丽,家具全是红木的,墙上挂满名家字画,连桌上的茶都是最好的雨前龙井。

我爹每个月的俸禄才多少钱,这些花费,靠的全是我娘娘家的资产。

而如今,我外祖已经过世多年,我娘又没有兄弟姐妹,于是他们赶走了我娘,想把这些全都据为己有。

我在原地深深思考了片刻,低声开口道。

「我们母女出去自谋生路也可以。」

「但把外祖的醉仙楼还给我们,这本就是外祖留给我娘的。」

柳盈盈吃惊道:「冉儿你在说什么,嫁夫随夫,妾身的一切都是老爷的,兰心姐姐也是如此呀。」

我爹也斥责我:「都是一家人,你在这里算这么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

可以。

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的机会。

是你们自己不要。

我转身,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苏府,径直去了醉仙酒楼。

醉仙酒楼一共三层,是全京城最大的酒楼。此刻楼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我直奔后厨。

领头的顾大厨是我外祖的老帮手,一见我进来便眉开眼笑:「阿冉来啦,尝尝你顾叔刚炸的小排骨?」

我面沉如水:「顾叔,带着所有大师傅,跟我走。」

顾叔愣住了:「啊?那生意还做不做啊。」

「我娘被我爹和柳姨娘赶出来了。」

我简短地交代了一下前因后果。

「你现在在这里做的每一单生意,都是在给我爹和柳姨娘赚钱。」

顾叔沉默地听完,把围裙从身上摘下来,撂到灶台边。

他随即转头,对着满厨房的徒子徒孙大喝。

「都停手!跟着小姐走!」

我带着所有大师傅离开的路上,被一个人抓住了。

我转头一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哦,我当是谁呢。

冤家路窄,拉住我的正是柳盈盈的儿子,苏坤。

「苏冉,你这是干什么?」苏坤仗着是苏家唯一的儿子,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过,「怎么来破坏我家的生意?!」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原来这是苏公子家的生意啊?」

我指指身后的大师傅们:「那不如苏公子发号施令一下呗?」

苏坤气得满面通红,他指着顾叔的鼻子,大声道:「你,赶紧带着他们回去!」

顾叔爆发出一声大笑,给苏坤笑愣了。

「老子炒了快三十年的菜,还能被一个小崽子差使了?」

「你……你们这个月的月银都别想要了!」

苏坤看着我,得意地扬眉:「你根本没钱,发不出他们的月银,你们就一起去喝西北风吧!」

我们这边吵着,那边已经有客人不干了,走上前来询问。

「我们点的菜怎么还没上啊?」

「你家酒楼还做不做生意?」

我指指苏坤。

「这酒楼现在是苏家的,喏,这是苏家少主,你们有什么事找他就好了。」

苏坤想要继续跟我理论,但愤怒的客人们揪住了他,他很快被淹没在人潮里。

我带着顾叔他们出了酒楼,顾叔叹道。

「可惜了,这么大个阵势,也就让一个小崽子吃瘪。」

「别着急。」我淡淡地说,「他回去肯定要告状的,等着柳姨娘来给他这个宝贝儿子讨公道吧。」

「以及顾叔,我现在确实没有钱……」

顾叔打断了我:「小姐说的什么话!我们当年蒙受你外祖的恩情,和你娘一起打拼出这番事业,岂会因为那一点工钱失了义气!」

顾叔身后的大师傅们纷纷附和。

「就是,小姐别怕。」

「我们就是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也不能让那些个白眼狼踩在你们身上吸血。」

我眼眶发热,回到京城已经快一天的时间,这是我头一次有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但我忍住了,看着这些真正的家人,我认真道:「叔叔伯伯们的心意,阿冉知道了。」

「但阿冉不会让你们吃亏的,等我拿回属于我们的财产,一定把月银加倍还给你们。」

深夜,我娘喝了药睡下了。

我借着月光,在院子里翻账本。

地契都在苏家手里,我可以短暂地让我爹和柳盈盈赚不到钱,但怎样才能把经营权要回来?

月光下,一袭白色身影缓步而来,停在我面前。

「我可以帮你。」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就帮我?」

我嗤笑一声,头也没抬。

我知道他是谁。

「今天白天我也在醉仙楼,我都看到了。」

「哟,看到了我悍妇的一面,不错不错。」

「阿冉,你我间有婚约,帮你是我应该的。」

「起开点。」我不耐烦地挥手,「你妨碍我看账本了。」

「秦郁,我可从来没答应过要嫁你。」

他走了。

我合上账本,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人是我在书院的同桌。

当初靖王妃提出「男女同在书院学习」,要在京城官眷中选几位小姐送往书院修习。

柳盈盈卯足了劲儿想送她的女儿苏娇娇去,我看到苏娇娇深夜一边背书一边哭,柳盈盈拿着戒尺打她的手心。

「书院里全都是门楣极高的公子,还有皇亲国戚,这是你高嫁的绝好机会!」

结果苏娇娇连初试都没过,我则以终试第一的成绩受了靖王妃的嘉奖,被送往书院。

柳盈盈恨得咬牙切齿。

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我在书院极为刻苦,秦郁是我唯一的对手,在每次考核中,要么是我第一他第二,要么就是反过来。

我觉得自己不是来勾搭男人的,因此从来没对男同学的家世们上过心,所以知道秦郁是镇远将军之子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军武世家里,竟然也能长出这么玉树临风、腹有诗书的小公子。

我承认,我很喜欢秦郁。

他待我也不错,不过秦郁待所有人都不错,所以我不清楚他是拿我当朋友,还是有那么一丝男女间的心意。

我本想试探一下的。

但在我知道他的父亲是镇远将军之后,这试探就提前停止了。

我俩家世差得太远了。

我若执意要嫁,或许也能嫁得成,但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婚后的地位绝无可能平等。

若有一天他要纳妾,我必然是阻止不了的,虽说我不是我娘,我也不可能让那妾室成为柳盈盈,但人生苦短,我不想将精力花在这些无聊的内宅争斗上。

于是我一门心思读书,对秦郁冷淡了下来。除了学堂上先生要求的之外,私下里绝不产生任何联系。

就连在路上远远地遇到,我也会抱着书低着头,匆匆绕路走过。

没办法,再怎样理智,我也到底还是有一副少女思春的心肠。

不如彻底不见,让这份心肠自己冷下去。

我埋头继续看起账本。

柳盈盈果然有动作了。

醉仙楼的客人不乏名流望族,连宫里的老太妃都特别爱吃醉仙楼的蟹粉小笼。

如今停业了,大家伙都吃不上美食,心里不免抱怨。

柳盈盈散步了消息出去,说这一切都是我捣的鬼。

她惯会颠倒黑白,在传言里,我被描述成了一个无法无天、拿祖上基业随意开玩笑的骄纵嫡女。

人们并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于是一夕之间,有关苏家长女的恶名传遍了京城。

人们都说,幸好她还没有出嫁,谁娶了这样顽劣的女子,谁倒八辈子的霉。

秦郁就是在流言蜚语中来找我。

我头一次看到这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眉心有昭然的怒气。

「我可以带着家将直接去苏府。」他说,「叫他们把醉仙楼还给你。」

我冷着脸把他推开。

「镇远将军家的家将各个精锐,负责保我皇城,你拿他们用来讨债?败家子。」

我嘲讽。

「再说了,这是我的家事。如果我讨回我该有的东西还要男人帮忙,那我这些年在书院的书,可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郁从小养尊处优,身边的女子大多爱慕他,于是说不尽的小意温柔,估计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冷言冷语过。

我这样待他,他应该再也不想来我这讨没趣了吧?

秦郁刚走,柳盈盈就带着宫里的人来了。

那太监倒是客客气气的,说老太妃想吃蟹粉小笼,问醉仙楼何时可以如常营业。

柳盈盈一脸得色地看着我。

顾叔等人义愤填膺。

「她这就是拿上面的人压你!」

我知道。

然而柳盈盈这一手很妙,我就算知道她是狐假虎威,也不能真的去拂老虎的面子。

我对顾叔说:「带着大家回去吧。」

顾叔等人气不过:「那不就白闹了……」

「听我的,回去吧。」

醉仙酒楼又开始了营业,柳盈盈和苏坤亲自在后厨盯着。

她怕我有后手,比如让这些大厨们偷工减料、或者干脆下点虫子巴豆什么的。

但不至于。

醉仙楼是我外祖的心血,我并不想得不到就毁掉。

又或者说……

我等的就是柳盈盈这一手。

老太妃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蟹粉小笼,但她不满意。

「这醋不是之前的啊?」

她唤了厨子去宫里询问,顾叔立刻一五一十地向她解释。

「娘娘的确会吃,这醉仙楼的蟹粉小笼,配寻常的醋就是不对味,得配云江米醋,去腥解腻,还可以提升蟹粉的鲜美。」

「但是这云江米醋,秘方并不外传,只有陈家后人会酿。」

老太妃心里急切:「那这米醋的方子,现在传到谁手里了?」

「陈家独女,陈兰心。」

老太妃立刻传陈兰心进宫。

一个时辰后,我在她宫中,端然行礼。

「你便是陈兰心?」

「回老太妃的话。」我垂首道,「小女乃是陈兰心的女儿,苏冉。」

「陈兰心呢?」

我不说话。

老太妃又问了一遍。

我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求老太妃垂怜!救救我孤儿寡母!」

柳盈盈,你会的,我也都会。

随后的半小时里,我抽抽嗒嗒,讲述了母亲如何在病中被赶出府的故事。

老太妃越听越沉默。

我很早就听说过,老太妃当年是名门贵女,然而她父亲宠妾灭妻,害死了老太妃的母亲。

老太妃当上贵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打了三十杖,逐出了京城,那小妾则卖出去为奴。

她听完了我的讲述,沉默着喝茶,良久,低声开口。

「你是苏冉?」她问,「和外面传言中的不一样。」

她叫旁边的老嬷嬷。

「叫刘太医过来,让他随这位苏姑娘去,看看她母亲的病。」

我的泪落了下来。

「谢娘娘。」

老太妃看着我脸上的泪,低声道:「是个好孩子。」

宫里的消息传得比任何地方都快。

不知道谁通风报信,将老太妃派心腹太医去看望陈兰心的消息,传回了苏府。

于是我和刘太医赶到时,我爹和柳盈盈已经先一步到了。

我这辈子都没看到一家人如此和睦亲热的样子。

爹在旁边看着熬药的炉子,柳盈盈端茶倒水,在屋子里不住地忙活。

但这临时的表面功夫并没什么大用,刘太医一看这四面漏风的屋子,脸色就不对了,他看着我爹,淡淡道。

「大人,同在京城为官,你宠妾灭妻到了这种地步,就不怕别人议论么?」

柳盈盈连忙露出那副无辜的神情:「这位太医,你这叫什么话呀,老爷何曾宠妾灭妻,只是考虑到姐姐生病了,在府里容易传染给别人,才叫她来外面静养……」

「住口!」

说这话的人是父亲。

他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地斥责过柳盈盈,连我也愣了一瞬。

「你的确说送兰心出府静养,我这才答应的,但你可没告诉我,你找的是这么个破地方!」

父亲走上前去,拉住母亲的手,眼睛红了。

「兰心,让你受委屈了。」

我站在一边,心里暗道不妙。

这十几年来,母亲对父亲一直缺乏原则底线,他是她少女时期满腔柔情的寄托,她太爱他。

哪怕父亲伤了她的心,只要去她屋里,说几句温暖的话,摸摸我的头,母亲的心就会软下来。

而父亲此刻是如此情深意切,他眼中的心痛不是假的,连刘太医都有一丝动容。

我娘生着病,气力不足,此刻才张了张口,说出了刘太医来到后的第一句话。

「我要和离。」

一时间,房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我看着父亲极度尴尬的脸色,和柳盈盈脸上复杂的表情,嘴角缓缓露出了一丝笑意。

「刚好,刘太医是老太妃的人,可以做个见证。」

我轻声道。

「以后我跟我母亲,就和苏家没有关系了。」

母亲养病,我让父亲把和离书和家里的地契银票都备好,由我上门代替母亲谈。

等他们的日子里,秦郁带着两箱书来找我。

他说我离开书院好些日子,先生特别挂念我,怕我功课落下了,就叫他上门来给我补习。

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

「第一。」我回忆了一下书院先生那张严肃板正的脸,「我平日里天天揪着先生提问,把他烦得要命,离开时我也跟他请了假,他巴不得我在外头多呆几日,少扰了他的清净。」

「第二,咱俩谁学习好还不一定呢,轮得到你给我补习么?」

我话音未落,旁边的小丫鬟赶紧拉拉我的袖子,凑近我的耳朵。

「小姐,你懂不懂风情,人家就是找个借口上门看你。」

我愁苦地看着我的小丫鬟,这孩子的心思是好的。

就是……嗓门太大了点。

我耳朵都被震得嗡嗡的,秦郁就站在几尺外,他听不见才有鬼了。

我回头一看,秦郁的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了,不过一没辩解,二没否认,只是拿了把扇子不停地摇,试图用扇面挡住自己的脸。

这么看着,还挺可爱的。

「坐吧。」我冲秦郁招呼道。

「给秦公子看茶。」

我和秦郁一起读了会儿书,他喝了茶,问我初五要不要一起去参加京城公子小姐们的踏青会。

「去不成啦。」我说,「我得上门去拿我母亲的和离书。」

然而我最终还是把拿和离书的日子推迟了一天,先去了踏青会。

原因无他。

我知道了苏娇娇要去。

苏娇娇从小被柳姨娘培养着高嫁,我知道柳姨娘心气高,但我并没想到她心气那么高。

柳姨娘为苏娇娇物色的夫婿对象,居然是秦郁。

柳姨娘甚至对苏娇娇说,先做妾也没关系,毕竟在我朝,妾也有被扶正的可能性。

老管家给我复述柳姨娘的话时,我简直气笑了。

这个柳盈盈,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爹呢。

和离书可以晚一天再拿,但好戏错过了就没有了。

于是那一日,我没有通知任何人,悄悄去了踏青会。

我到得有些晚了,踏青已经开始,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河边,作诗的作诗,清淡的清谈。

不得不说,在一众风雅人士中,苏娇娇那份刻意的卖弄风骚,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

她把腰扭得像杨柳枝,款款来到秦郁身边。

「秦公子,这是妾身亲手特制的豆沙糕饼,请秦公子尝尝。」

秦郁淡淡的:「谢苏小姐,我不吃甜的。」

「哎呀,你就接过去嘛。」苏娇娇嗔怪道,「不要让我一直这么举着,人家手很酸的。」

秦郁挑起眉毛。

「哦?」

「那苏小姐可该多多锻炼、强身健体了。」

苏娇娇:「……」

出师不利,她生气地把豆沙糕饼往丫鬟手中的盒子里一扔。

不过随即,她计上心来。

更准确地说,她继承了她娘的老套路。

「诶,那边好像有一只蝴蝶……」

苏娇娇的目光天真可爱地往旁边看去,她小跑几步,结果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不偏不倚地朝秦郁摔了过去。

秦郁这个人我非常了解,可谓身手敏捷、反应极快。

于是在苏娇娇即将跌进秦郁怀里的刹那,电光火石之间,秦郁飞快地……

闪到了一边。

他的背后是河。

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所有在清谈的公子小姐们都惊讶地转头望过来。

苏娇娇从河里冒出头来。

「救……救命!」

「我真的……真的不会水!」

我:「……」

怎么说呢。

你不用会水啊。

这条河的深度就只到你胸口……

你直接站直不就好了吗。

但苏娇娇继承了她母亲的演技,扑腾得情真意切,还大口地呛水,一副再不救她她就能溺死在这条小溪里的架势。

如果秦郁不下去救她,真出了三长两短,秦郁身上就是背着人命。

秦郁正在倍感压力的时候,只听到旁边扑通一声。

我下水了。

我缓缓游到苏娇娇身边,非常不耐烦地说。

「我来救你了。」

苏娇娇睁大了那双楚楚可怜的杏核眼,她之前一门心思全在秦郁身上,压根就没注意到我来了。

「救我……救我……」片刻的惊诧后,苏娇娇恢复了演技,她拼命地扑腾着,一副被水流带动着的样子,漂得离我越来越远。

就是不想让我救。

就是想让秦郁救。

行吧。

我一把拉住扑腾不止的苏娇娇,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刀敲在她后颈,直接把她敲晕了。

唉,总算配合了。

见义勇为可真难。

我带着昏迷的苏娇娇游回了岸边。

她大概是片刻后就醒了,但是估计是想表现自己被我打得很严重,于是一直装作不省人事的样子。

我看着她疯狂跳动的眼皮,在心里暗自发笑,也不揭穿她,就坐在一边等着。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娇娇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终于迷茫地睁开了双眼,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当她的目光落到我脸上时,她怔了怔,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冉姐姐,娇娇心里一直敬你爱你,你却殴打我……」

苏娇娇哭得声噎气堵、梨花带雨,试图带动周围的看客一起指责我。

然而这一次操纵舆论却远没有她想得容易。

一个离事发地点最近的小姐率先开了口。

「你挣扎得那么厉害,她要是不打晕你,不就被你一起带水里去了么?」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就是,人家救了你,还反过来怪人家。」

「白眼儿狼么这不是?」

「你没听说么,她这白眼儿狼可是有家学传承的。」

「什么故事?快讲讲。」

「我也是才听说,她娘是个姨娘,当年被大夫人在大雪天里救了才捡了条命。结果今年说是送大夫人到府外清净地养病,实际上是把人家赶出去了……」

作诗和清淡无法拉近人与人间的距离。

但是八卦可以。

一时间,踏青会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苏娇娇被大家包围起来指指点点,她无法承受这一切,想要开口反驳却急火攻心,倒进了丫鬟的怀里。

「唔,这次是真晕。」我点评。

旁边有人好奇道:「你还能分辨她是真晕还是假晕?」

「这个简单,晕得比较体面漂亮的,大概率是装的。」我指指翻着白眼张着嘴的苏娇娇,「这种一看就很实诚。」

「快带你家小姐回去休息吧。」我对苏娇娇的丫鬟道。

苏娇娇被扶进轿子,接回了苏府。踏青会也没什么再继续的必要,刚热络起来的公子小姐们不愿再附庸风雅,准备换个更方便嗑瓜子的地方继续八卦。

人都散去了,我也准备离开,才看到秦郁匆匆赶来。

我把苏娇娇救上来之后他人就不见了,我忙着对付苏娇娇,也没去找他。

我刚要上去问他去了哪里,就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件披风。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湿漉漉的。

「你逞什么英雄?」秦郁脸色挺黑,他向来文雅,明明白白把不高兴三个大字写脸上的时候很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总是被我见证了。

「她不可能消停的,我再不下去,你就得下去了。」

「我下去就我下去,我一个男子还要在乎这些?」秦郁把披肩在我身上围好。

「你觉得春天暖和了就不用担心?你每年风寒都是在春天!」秦郁拉着我上轿,对着轿夫道,「去医馆。」

「干嘛?我还没病呢!」

「等病了就晚了。」秦郁不容置疑,「去医馆,喝一服加了药材的热姜汤。」

我坐在轿子上,轿子晃晃悠悠,带着我的记忆去了小时候。

我确实每年生病,都是在春天。

书院离家远,我又喜欢硬挺,病了也不跟先生说。

是秦郁发现了烧得满面通红的我,把我背去看郎中。

我为了感谢他,病好后都会给他做个拿手菜。

这几年我长大了,身子骨强健了许多,不怎么病了,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没有好菜吃了。

秦郁当时叹了口气。

「你平平安安的,我哪在乎吃什么。」

我转头看向秦郁。

「我在乎。」

「什么?」秦郁看向我,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说你不在乎下去救她,但是我在乎。」我说,「我不喜欢她碰你。」

我说完感觉脸有点热,刚好轿子到了医馆,我急急忙忙地跑下去。

但在起身之前,我还是看到,秦郁的嘴角带上了一抹笑。

我冲进医馆,药材清苦的气味漫卷过来。

但我也轻轻地笑了。

我就知道那和离书的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硕大的红木桌子两边,一边坐着我,一边坐着我爹和柳盈盈。

我冲二人挑眉:「爹,我们当时说好的,你的东西你留下,我娘的东西她拿走。」

「宅子,是我外祖留下的,你得带着下人们搬出去,这个你答应了,没问题;家具,我娘置办了一部分,里面也有你买的,时间久了记不清,我也就不跟你算了,你喜欢的你带走就是。」

「我只想知道——醉仙楼的地契,为什么没给我?」

柳盈盈冲我皮笑肉不笑:「阿冉,京城中人人都知道,醉仙楼那是苏家的呀,自从你娘嫁过来,醉仙楼对外就是苏家的产业,人们认的也是苏家的名头。」

「骤然易主的话,人们不认,那不是砸了醉仙楼的招牌吗?」

我懒得掰扯,于是轻轻一笑,站起身来。

「听说醉仙楼今天有喜事,不如二位跟我一起去瞧瞧吧。」

他俩一头雾水地跟着我来到醉仙楼门口,顾叔等人喜气洋洋地,正往门口挂一块牌匾。

「这可是宫里赐的,老太妃亲手所提。」

顾叔眉飞色舞。

「老太妃当年是京城闺阁中有名的才女,她的墨宝可是千金难求,咱们这儿以后生意肯定会更兴隆——喂,你们几个,再往上挂挂,对,扶正!」

那块牌匾终于在几个伙计的努力下挂正了,上面四个大字清清楚楚——「陈氏佳肴」。

爹和柳盈盈的脸色黑得像锅底。

「没什么不好接受的。」我笑着看向他们,「老太妃都不觉得这醉仙楼是苏家的,其他客人又怎么会多想呢?」

「我明日……明日把地契给你。」爹讷讷地说。

「就今天。」我缓缓道,「拿不到地契,我这心思就安定不下来。」

「我这心思安定不下来,经营上就必然出岔子,没准哪次给宫里的贡菜就做错了。」

「到时候老太妃问起责来,我就一五一十地说明。」

「啊,对了。」我拍拍脑袋,「听说上次刘大夫回去向老太妃汇报,老太妃连骂了好几声贱人,也是奇了,老太妃素来文雅……」

我看向爹和柳盈盈。

「你们说,是谁值得她这么骂呀?」

二人回避了我的目光,一起打了个冷战。

如愿拿到地契后,我准备了蟹粉小笼,进宫去谢老太妃。

「你来的正是时候。」

下午天气很好,老太妃的笑容就像日头一样,让人看得心里暖烘烘的。

今日的确是个大日子,几位京城较为显赫的女眷都在老太妃宫里请安。

提出「男女同学」、给了我读书机会的靖王妃坐在位首,她的旁边则是十五岁代父上战场、有着我朝花木兰之称的巾帼英雄卢将军,以及曾帮皇帝打理内务的铁腕女官南宫容。

她们商讨的内容正是今年的科举想要引入女子。

「既然男女已经可以同在书院修习,那么为何不可以同上考场?」这是靖王妃。

「就是的,老娘能上战场打仗!」这是卢将军。

「女子的治理才能不该只用在内宫之中,朝堂上亦可有所作为。」这是南宫女官。

「既如此,就由我这个做大姐的,来向皇上提议吧。」老太妃笑了笑,转向我。

「怎么样,阿冉,想不想做我朝第一位女状元?」

我愣了愣,心中像是有股火烧。

「你是个好丫头,护得住家人,守得住基业,小小年纪便能斗倒面善心狠的姨娘。」

「但是你该明白,那些终究是小事,将你全部的精力和智慧都放在那些事上,是一种浪费。」

靖王妃也笑着指指自己和其他人。

「我们这代女人,年轻的时候也个顶个都是狠角色。」

「不过现在我们老了,以后,还要看你们的。」

老太妃和靖王妃等人的努力是有效的,那一年,科考中头一次出现了男女同考的盛景。

这一次科考,我与我的同辈们都参与了,每个人的结局却完全不同——

苏娇娇几乎不通文墨,这些年来,她被柳姨娘教了太多男女间的技巧,如果拿经书、诗文、公务问她,她则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样的她,自然没能获得科考的资格。

苏坤参加了考试,并且在前两轮的测试中名列前茅。

但随即,他被人发现是重金收买了主考官,提前拿到了考题,又花大价钱请别人帮自己写了文章。

作为苏家唯一的儿子,苏坤从小受到爹和柳姨娘的溺爱,只要他想要的东西,无论多高的价格,爹和柳姨娘也会满足他。也许在他心中,早就认为世间一切之物都是可以花钱买到的,寒窗苦读、常年练习的苦,早就不是他可以忍受的。

苏坤舞弊的事情被发现后,爹脸上无光,自罚降了官职品级。

他俸禄本也不多,离开我外祖的宅子之后,只能在京郊租了个小宅子。

柳盈盈过得不顺心,每天哭闹来哭闹去,把我爹吵得脑仁疼。

他又上门来找我娘,我娘闭门谢客,爹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回去了。

他已经意识到柳盈盈根本不爱他,只是一心拿他当向上爬的梯子,二人日日吵架,动静闹得街坊四邻全都知道,流言一路传到了我娘这里。

我娘讲给我听,我只是笑笑,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如果回到当年,你还会救柳盈盈么?」

我娘对着青灯沉默,和我爹和离后,她信了佛,每日沐浴熏香,小院中皆是清净的味道。

良久,我娘捻着佛珠,轻声道:「会救的。」

「阿冉,娘知道你要说什么。」

「若我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那么当年救了她之后,会赶她出府。」

「但你若问我看到一个人躺在雪地里会不会救,那我的答案是,永远会。」

我掩上门,将我娘一袭素衣的身影隔绝于内,没有再打扰她的清修。

世间诸人,自有各自的选择。

我娘有我娘的选择。

而柳盈盈,也有她的选择。

在那个潮湿逼仄的宅子里住了半年后,她受不了了。

她抛下自己的一双儿女,和一个盐商私奔了。

那盐商是个私贩,没有官府通牒,做的是不能见光的生意,只能抄小道走。

小道靠近山林,马贼出没,马贼劫了盐商的车。

为了活命自保,盐商把柳盈盈献给了马贼。

至于柳盈盈到底在贼窝中经历了什么,有没有活着出来,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那都是后面的事了。

而眼下,最后一轮殿试即将开始。

入选者中,最有可能获得状元的,便是书院的一二名。

我和秦郁。

临考的前一夜,全城的小姐都来给我家给我打气。

她们说,阿冉,你若是当了我朝第一位女状元,我们每个人都跟着你脸上有光。

秦郁那边也放了话,不会让给我。

此刻,我们站在殿外,秦郁转头看向我。

「不如我们打个赌。」

「如果我中了状元,你便嫁给我。」

我点头:「没问题,那如果我中了状元……」

秦郁期待地看着我,他等待着那句「你就娶我」。

我说:「你就来醉仙楼免费打工三个月。」

秦郁:「……」

他还想要说什么,然而太监已经从内殿走出来,展开圣旨开始宣读。

钟声响起。

最后一轮比试,终于来到。

我和秦郁,跟着其他考生一起,行礼如仪。

我的嘴角蔓着一丝浅笑。

我没有告诉秦郁的是,醉仙楼并不接受外人的帮工,包括顾叔在内的伙计,都和我外祖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

也就是说,能去我家酒楼打工的……

只有我的家里人。

很多年后。

「然后呢?你就真的去她的酒楼打了三个月的工?」

「三个月太短。」

「我想打一辈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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