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沉重的冠冕
沉重的冠冕
别有幽愁暗恨生
江菁在阿楚走后的第三年,嫁给了赵烨。
也是那一年,赵烨登基,第二年,先皇去世。
为什么嫁给赵烨,她自己也一样漠然。或许这便是京城贵女的习性,两害取其轻,两利取其重。
她悠悠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是贴身婢女露婵焦急的面容。她一时有些迷糊,直到坐起身脖颈处传来痛感她才反应过来。她的心立刻慌了起来,穿鞋时手抖得不成样子。露婵见她这样便帮她穿衣,她即刻准备出府,却被祖父的人拦住。
她这才知晓,阿楚竟已病死狱中。
她是不信的。若阿楚真的死了,也必死于皇权之下。
一向对她颇为宠爱的祖父禁了她的足。皇家秘事,不可僭越。她求过祖父,到最后只哀求送阿楚一程都未被应允。她在府中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心里想着随阿楚而去,却又每每想到那日,阿楚对她说,要好好活着。
她不知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直到有次她看到祖父来瞧她,那会儿她看着祖父,觉得他真的老了,再也不见从前的硬朗硬气,弟弟尚且年幼,需要她照顾……
她当然知道自己有自己的责任。只是再清醒明白,终归心结难解。她白日装作一切正常,夜里想到阿楚,还是忍不住流泪。她有时候想,若是阿楚知道,必然又会耍宝逗她,也会带她出去散心的。
她每日陷在这样的情绪里,哭累了才会睡过去,白日又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匕首深深刺入后又划开一道口子,这口子鲜血淋漓,每日都在叫嚣着疼痛与哀鸣。
她本身就是会装的。大家都以为她娴静温柔,其实她向往阿楚那样的自由自在。前来说亲的媒人给她介绍的都是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儿,可她不爱那些没有自由心性的人。
她一直都没有去探望阿楚,她也不想知道阿楚被埋在哪里。仿佛不去见,她便可以骗自己,阿楚只是离开了京城而已。
阿楚去的第一年,国公府前来提亲的人都被打发了回去,祖父说还想再留她一年。
第二年,提亲的人又被祖父打发走了,她也不知为何。后来私下祖父曾和她提到,皇帝的意思是要她去做太子妃。
她当时反应激烈,她是万万不会嫁给害死阿楚的人!直到那日祖父与她谈话,祖父意思是皇命难违,皇帝卖他这个面子还来询问,已是莫大的恩典。其次,江菁的父亲是个不中用的,她是嫡女,娘亲在她四岁时生下景安便没了。父亲宠爱小妾,她与弟弟这些年若是没有祖父护着,日子不会好过多少。只是祖父会老,会死,他希望江菁能嫁给太子,皇家可保她一生无虞,她将来母仪天下,府中他人有她的威慑,也不敢欺负景安。
她知道这些,她当然知道。
她忽然生出绝望,她这辈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不管她会嫁给谁。
赵烨下了帖子来拜访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心中就已然做出来决定。后来她每每想起这日,心中还是羞愧难当,她想,她与阿楚终归是不同的。若是阿楚必不会在意这些,她只会过好自己的,不在意这些虚名。可她却做不到,不仅做不到,甚至会权衡利弊。
她与赵烨已两年未见。
她见到赵烨的时候内心是有些震惊的,她刚得知阿楚死了的时候,恨不能直接提刀手刃太子。只是他是太子,她又能如何?她真的杀了他,江家会被诛九族。
这就是权力。
它能让你一飞冲天,也可以让你沦为阶下囚。
他来告诉她,皇帝准备下旨赐婚。他准备说出计策让皇帝改主意,需要她配合。她看着他,几乎决绝般地开口。
「你依我一件事情,我便奉旨嫁给你。」
他听完她的要求后,良久没有说话。最后他问了一句她是否真的执意如此,她无比坚定地点头,他最后也似破釜沉舟一般:「好,我答应你。」
她送他出府,她注意到他上马与牵缰绳均用右手,左手似乎只是摆设。
阿楚去的第三年,她奉旨嫁给了赵烨。
这场国婚,他与她都没什么笑意与喜气。倒是祖父,她出嫁前一天,只嘱咐了她一句:「皇家,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
她明白。
她抽空去看了一次阿楚,今生唯一一次。她马上就要嫁给赵烨,她对不起阿楚,以后她也没脸再见阿楚。
新婚之夜,她自己坐在房中便掀了盖头,婢女想说什么又怕冲了喜气,终归什么也没说。她想谁也想不到,她袖子里藏着把匕首。
若是赵烨答应她的不作数,她便只能自刎。
赵烨带着酒气来了,他叫众人都下去。她看着他,内心忐忑不安。赵烨却忽地从袖袋中掏出婚书,将它用蜡烛点燃,道:「你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的。婚书已毁,我二人并无关系。此后你不过担个虚名,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说完便用手拧开密道,从偏门出去了。
此后,江菁便担了这太子妃的虚名,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先皇驾崩,此时赵烨已登基一年,她也成了皇后。赵烨算是间接帮了她,她内心无法释怀阿楚的事,也唾弃这样利用他人的自己。她对赵烨始终冷冷的,他们也很少见面,除却必要的场合。
倒是赵烨,登基第一年,便有大臣上奏新皇身旁人太少,不利于繁衍皇嗣。赵烨以刚登基处理政事要紧为由挡了回去。先皇驾崩后又以国丧推了选秀。
第三年已出国丧,皇后一直无所出,言官联合大臣天天上奏,赵烨头疼不已,纳了淑妃与一位婕妤。
这过程,江菁全然不知情的。她后来有空便住在阿楚从前那个小屋里,宫中都说皇后娘娘求子心切,经常出宫礼佛,行善积德。她不免嗤笑。
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的。至于这些头大的事,让赵烨自己去对付吧。
直到她知晓赵烨纳了两位秀女进宫。她是有些意外的。因为她曾见过赵烨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天是阿楚的生辰,也是她走后的第五年。她当然知道赵烨对阿楚的心思,赵烨那日喝了些酒,与往常一样,到她殿里来准备走的时候,背对着她,有些落寞地说:
「江菁,你还记得阿楚的模样吗?」
「我自然记得。」
「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本来想为她画幅画像的,可是我竟然画不出来……江菁,这幅画我已经画了五年了,她的五官我却一处都画不出来……」
江菁没有说话。她心里又气又急,阿楚不是你害死的么?
只是终归她将一切都咽了下去,只福了福身:「江菁恭送皇上。」
他没再说什么走了。江菁想,他们之间要怎么共同开口说到阿楚呢?说她知道他喜欢阿楚?还是她多想念阿楚?还是阿楚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是他究竟骗了阿楚什么让她不惜行刺太子?
赵烨纳了两位秀女后,江菁就更不怎么回宫里了。她想,赵烨终归是要踏上一个帝王真正的路了,他不会再记得阿楚了,也不会再爱阿楚。他想到阿楚或许只是简单地怀念一下,来彰显皇恩浩荡罢了。她只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后,有她没她,宫里区别不大。
直到一年后,淑妃与婕妤到她面前哭诉,都是姑娘家,她们将事情说得很隐晦。但她还是听出来了,赵烨从不曾碰过她们。
她是极为讶异的。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只是此事她虽面上装作会劝皇上,但她是开不了口的。她与赵烨的关系也不是她们想的那样。
她便只好沉默。
直到后宫来了容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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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没有浮梦丹,也没有后悔药。
赵烨不止一次地做梦梦到那日阿楚对着他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总会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胸腔堵着悔恨,却一室冷清,无人知晓。
他从前睡觉是会留一盏烛台的。但阿楚喜欢在一片漆黑里睡觉,起先他不喜欢,到后来被她带着,竟也习惯了。
他如今是皇帝,人人都尊他,敬他,怕他。他想,若是阿楚在,必不会理会他的身份,他在阿楚面前,也不必注意自己的身份。
这偌大的皇宫,竟没有他片刻可以喘息的地方。
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当初他不去强求,只当阿楚是妹妹,那阿楚至少还活着。他会看着她长大,嫁人,生子,一辈子平安无虞。
他会将自己的心意放在心底,这辈子再不会有人知晓。
可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所以他只能尝着这日复一日的苦楚,这是对他的惩罚。他无法释怀,因为是他亲手害死了阿楚。
罪有应得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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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在听到太医说思宁公主殁了的时候,他揪着太医的领子,眼睛赤红,一字一句地蹦出来:「你、说、什、么!」太医从未见过殿下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直接在马车里就跪倒在地,只是马车实在太过狭小,他只能一条腿跪下去,战战兢兢道:「回殿下,思宁公主她……确是殁了。」
赵烨将阿楚整个抱在怀里,一直唤她,阿楚果然再无反应。他发了狂,晃动阿楚,竟也没有反应。他真的开始害怕起来,他去握阿楚的手,她的手已然冰冷。他又急又慌,那害怕与恐惧更像刀子一样向他袭来,赵烨只觉得气血翻涌,他强自压下却遭到反噬,一口血喷在阿楚的衣服上,他仍旧强行撑住,立刻吩咐马车掉头去皇宫,那里有成群的御医,他不信!他只喂了阿楚一点蒙汗药,她会睡过去而已,没有理由会死!
到了宫中,他不顾太医的劝阻,强行抱起阿楚,向屋内奔去。太医们都赶来,却全都束手无策,跪倒在地。
这个时候,皇帝来了。
「你这样大的阵仗要做什么?太医院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斥责?」
那一瞬间,他是怀疑父皇的。他怀疑是父皇暗中动手的。只是他终归还是恢复了理智,太医们默契地退了出去,只留他与父皇两人。
「是不是你杀了阿楚?」他有些癫狂,什么父子君臣,全然抛诸于脑后。
后来赵烨才知晓,父皇与他一样的心思。结果药物冲突,导致阿楚没了。
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无法接受的。他几乎想杀了自己,他责怪自己为何自作聪明,揣测圣意。
赵烨的左臂伤口早已裂开,全凭一股子精神支撑到现在。他听闻阿楚的确是没了,只觉得恨意悔意一齐翻涌,呕出好几口血瘫倒在地,后因失血过多又昏迷了过去。
太医头上已满是汗珠,原本这左臂的伤口过深,倒还有一些希望进行恢复。如今只怕是……再无可能。他向圣上禀报殿下病情,已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不料此次圣上却并未发难,只让他尽力医治。
母后已经自尽,阿楚也离开人世,赵烨在昏迷中只想永远这样沉睡下去。什么江山社稷与他又有何干?父皇又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本来也就是该死的人。
命运既然如此反复无常,那便从他这里了结。
可命运却偏偏不肯从他这里了结。
他只昏迷了两个时辰便醒了过来。他是被痛醒的,太医正在为他左臂包扎。父皇站在他床边,让他早点将阿楚入土为安。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完成这件事的。他只知道,他应当将阿楚安葬在她娘亲的身边。阿楚的碑是他一点点篆刻出来的,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他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篆刻,思来想去还是只刻了她的名字。
她叫林楚,她一生自由潇洒,不应当被任何东西所束缚。
他想,刻完他向父皇拜别,是他罪孽深重,杀人偿命。即便他没有亲手杀了阿楚的娘亲,但是他母后动手的,他也是知情的。他应当随她而去,一命还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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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小的时候被母后严厉管教,不得片刻自由。他一直在母后面前装得懂事成熟,到底他那时还是孩童,心底深处想法却从不告诉母后,甚至发展到后来,他的谎话随口就来。
那时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作弊高手。因为他会做一半真,一半假,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赵烨是孤独的。宫中其他皇子并不与他来往,因为他是太子。即便来往,表面也非常注重礼仪身份,说话时刻拿捏分寸,他是非常不屑的。其他也有公主常来母后殿中走动,他看得明白,哪些人是为了攀附他的未来,哪些人为了父皇的恩宠。
他仿佛天生就有这样洞悉人心的本事。所以他是高傲的,不屑的,也是孤独的。
直到贺朗来到宫中。贺朗并不拘泥于他的身份,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打了一架,并且赵烨输了。
后来有段时间他与贺朗几乎是一见面就掐,他们默契地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有时候脸上带了伤,也默不吭声。
这样的局面被打破是在半年后,他中毒了。投毒的是六皇子的母妃。
他虚弱地躺在床上,肚子很疼,不过他还是默默忍受着。贺朗来看他,他能瞧出贺朗眼里真切的关心与担忧。他想假如他死了,可能真正为他难过的只有贺朗吧。
单纯地因为他这个人而难过。
母后会难过,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但他也是她网住权力的棋子。父皇会难过,但他觉得可能父皇更多在于他的天下没有了符合他期望的继承人。
爱是有条件的。
他虽不喜其他皇子,也未将他们当做兄弟,不过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害他们。
经历会改变一个人,此次事情也改变了赵烨。他明白过来,如果说他注定要坐这个皇位,那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凭什么要死呢?该死的是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后来他以结党营私、谋逆之心的罪名将二皇子送入狱中的时候,二皇子对他说:「赵烨,你生来是皇后的儿子,嫡长子身份让你享尽荣耀,父皇对你青眼有加。所以你总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你对我们总是不屑的,那是因为你得到这一切太轻易了。我并未输给你,我是输给了这体制。」
赵烨听他说完转身便离开,离开牢房那段路,他的内心是嘲弄的。他嘲弄命运,嘲弄这求而不得。他本无意于太子之位,却偏偏让他困在其中。想得到这权力的人比比皆是,却又一一兵败于此。
他们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们其实谁又赢过谁呢?
只是已然踏上的路,他无法回头。
所以得知父皇外边有私生子的时候,他本身也是极其不屑的。他甚至觉得,乡野长大的又能有多少本事?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去防着他。但他能看出母后的杀心,那是出于嫉妒。
他并不想惹得母后不高兴。母后下定决心的事他是撼动不了分毫的。何况他想对付的人是三皇子。
后来每每赵烨想起这一幕,他觉得都是他自己的报应。正是他如此无谓皇权斗争中的鲜血,才会铸成大错。
一步错,步步错。
他去求见父皇的时候,父皇早已摆好了酒在等他。他并未与他说其他,只说了一句:「人人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其实不是帝王家无情,而是帝王家,容不下那半分的真情真意。」
因为在权力的漩涡里,真心真意反而会害死一个人。
父皇与他说到了那场战事。
「烨儿,你一直生长于皇宫,所以不曾亲眼见到,帝王之位对你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朕派你去一线,想必你看到了百姓无辜,流离失所。你有帝王的才干,只是历练太少。但是经此一战,想必你明白,真的做一位明君,其中殚精竭虑,谋求算计绝非常人可胜任。治理国家,也绝非理想当然。」皇帝给赵烨斟了一杯酒,顿了顿,「思宁去了父皇也很伤心,烨儿,如今我北朝刚历经战事,朝中权力更迭,百废待兴,需要一位新的君主。这位子,将来便是你。朕相信你,你会做得很好。」
「父皇,儿臣……不想做这皇帝。」赵烨说着又向圣上跪了下来,他这前面的路既已无法回头,那不如从他这里了结吧。
「为父已经没几年可活了。」圣上说着叹了口气,此刻他们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父子,「烨儿,你只是一时走不出来罢了。这天下,父皇只能托付给你了。」
赵烨后来才知道,原是之前那西越和亲公主,她刚来的时候便一直下慢性毒,每次只有一点点,不易察觉,虽然后来发现,不过父皇的身体终归已伤到了根本。
赵烨不记得自己怎样回到行宫的。他在自己行宫里待了一段时间,他当然明白民间疾苦,只是难道除了他,其他人不可来做这个皇帝吗?
他知道自己不应当这样狭隘,说出去为了一个女子要死要活。只是是他亲手害死了阿楚,这一点他始终无法释怀。
最终他还是屈服于现实。父皇的身体的确慢慢开始衰败,他身处高位享受荣华富贵,他明白,他不应当逃避责任。
登基大典的时候,他戴上冕旒,原来竟这样沉重。他是新的君主,他将要为整个天下负责。
赵烨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政事上。他的确有天分,颁布一些政令,改革一些旧时做法,减免税负,的确带来了良好的循环。他又着重处理吞并的西越,委派官员,安抚民心。
唯一让大臣发愁的便是赵烨的后宫。
赵烨登基七年,膝下竟无一子。后宫嫔妃也很少,虽说陛下最好不要沉迷女色,但丝毫无兴趣,也愁坏了言官。
皇后也不像皇后,一天到晚地出宫礼佛,后宫众事丝毫不管。皇帝竟也不恼,由她而去。虽说国公府曾是开朝元老,陛下倒也真的给足了面子。
赵烨登基第三年,选秀封了位淑妃与婕妤。五年后选秀封了位昭仪。
纵然是帝王,也有他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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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在那日顾暮容哭诉问她有什么错的时候,他还是走了。他平日将心思全部放在政事上,用来逃避这些,如今他却逃避不了了。他给自己建了一间小小的密室,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密室,才是他真正得以轻松片刻的地方。
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画像。他望着画像出神。
他知道,他终归是要有子嗣的,否则这龙椅将来又要传给谁?子嗣不定,天下容易动荡,导致民不聊生。他是君主,不能做此冒险之事。只是……他真的做不到。
他又想到以前。
阿楚一开始对他,更像是青梅竹马的感情。他察觉不出阿楚对他的心意,好像阿楚只是顺其自然恰巧是他而已。后来行军路上一路相处下来,他是亲眼瞧着,阿楚由一开始见到他只是笑吟吟地叫他一声叶照,到最后见到他时都是开心地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他。
他们那时同处一屋,晚上她大大咧咧地直接脱去外裳,又将长袜脱掉,将白皙的小脚丫往水里一放,完事还让他给她擦脚。他忍不住逗她:「你这样豪放显得我倒像个小娘子了。」谁知她一点不在意他的打趣,小眉毛一挑:「这有什么?你没长脚啊?咱俩不是长得一样的哪~这外裳又怎么啦,我里面不是还有衣服,这又怎么了。我娘亲说过,你这是……你这是……」她似是忘记了,扬起她的小脑袋,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你这是封建思想!害人不浅。」
他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样子也未与她争辩,只是帮她擦脚后很难不起波澜,便嘱咐道:「你在我面前这样便也罢了,在其他人面前可不能这样。」
「哼,这有什么啊?我穿得可严严实实的。叶照,你怎么了,你耳朵怎么红了?」
他不想让她看出他的窘迫,便急急地催她赶快睡觉,将灯吹灭了。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幻想过多少让他心驰神往的场景。
他想,那天,她会是一身嫁衣,红色艳丽,必会冲减掉她身上的清冷。她会在他掀起盖头的时候笑吟吟地看着他,他们会一起喝合卺酒,她会如同所有的新娘一样,带着娇羞。
他会认真地吻她,吻遍她每一处,看着她,拥有她。她会只在他面前绽放她的美,她的艳丽夺目,她的光彩照人。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那样的她有多动人。想必她也会是主动的,开心的,热情的。
她会在他身下,眉眼弯弯地瞧着他,那清冷会一寸一寸地褪下去,暖意会一层一层被他用吻带上她的脸颊,他们会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他们会融为一体,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其实他若是想,他随时都可以。但他不想怠慢了她。她此时心智终归还未成熟,带点男子气。他并不着急,他想他们的一切,都应当是最好的,最完美的。
可是最后,她奔赴黄泉,再也未叫过他一声叶照,也未再看过他一眼。
赵烨将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里。
他想到了那日容昭仪的哭诉。她们又有什么错?她们嫁给了他,此生再也出不了皇宫,到死都是皇家的人。他是作弊的高手,他会去后宫真的与她们就寝,可却从来不碰她们。他本就洞察人心毫不费力,他当然能看出这些女子的眼里,由一开始的期待,到最后都带着哀怨。
而这一切,罪魁祸首都是源于他。
或许,或许让她们至少有个孩子……或许有了孩子,她们终归也热闹点。
赵烨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想,从他戴上那冠冕起,很多注定了的事,他改变不了,只是时间的早与晚罢了。
他当晚去了容昭仪的屋里。他是清醒的,他并没有喝酒,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装作疲累或者借口有事。他其实有些木然。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喜欢阿楚。
他能看得出来她很紧张。他只能安慰她,又像是安慰他自己:「别怕,都会过去的。」
顾暮容第二天醒来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她不敢相信,她已经真的侍寝了?她想到昨晚,他柔声安慰她,其实她并不害怕,她只是担心自己是不是又会被误认为是林楚。只是他很清醒,一直都很清醒。她其实心里明白,但这样已经很好了,她不想奢求太多了。
他对她并不粗暴,甚至体谅她是初次,照顾了她良久,待她适应了才继续下去。她决定让自己不要想那么多,就这样过下去吧。这样便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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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沐浴后呆愣了半晌,他知道,有了第一次,开始了便不能结束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辆失控的马车在奔赴悬崖,迟早有一天,他会摔得粉身碎骨。
这是他自找的。
他应当受着。哪怕日日夜夜品尝噬心之痛,也是他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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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卿卿第一次见到赵烨的时候,是在宫里的宴会上。那时只是中秋佳节,先皇设宴,众人都携家眷前往。她见到赵烨的时候是通报太子驾到,她才知晓他是太子。皇家的孩子自然是出众的,品性、才华、样貌、武艺,赵烨都是个中翘楚。
她是愿意进宫的,并且被选上了,一开始定的是昭仪,侍寝后便封为淑妃。
只是她未曾想到,此侍寝却让她有难言之隐。
她性子沉静婉约,一言一行均是大家闺秀的模范,这内里的情况,实在让她难以启齿。此时赵烨已是皇帝,她更有些怕他,他说如何就如何,丝毫不敢过问。她怕僭越,也怕她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其实知道皇上应是有个深爱的女子,因为她曾瞧见过。那一年元宵灯会,她是想上街碰碰运气,哪怕只是远远地瞧他一眼也是好的。她看到太子挽着一女子的手,笑得开心极了。她从未见过殿下那般放松身心的笑,那笑意直达眼底,他眼里满眼的她。他牵着那女子的手,另一手还拿着许多小玩意,那女子生得标致,笑起来暖暖的,手上举着臭豆腐往他嘴里送。殿下似是不喜,硬着头皮尝下一块,她看着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丫鬟都没明白她在笑什么,她是觉得,这样子的他,真是可爱得紧。这才是少年郎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日日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只是后来她进宫,她并没有看到那位女子。她再也未看到过皇上那样开心的样子。
他对她很客气,也从不吝啬赏赐。只是她总觉得他有些郁郁寡欢,眉宇都弥漫着悲伤。
她并不怪他。是她自己要嫁他的。除了床笫之事,他对她真的还算不错。赏赐、位分、母家,他都照顾到了。
她并不奢求什么。她想着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那件事一定叫他很为难。她想着她便陪在他身边,照顾好他便可。
那日他来她寝殿歇息的时候,她以为还是与往常一般,并未做什么准备。他突然褪去她衣裳的时候,她整个人却忽地害怕起来。因为她觉得这样的皇上让她太陌生了。
她虽然害怕,却不敢出声。她怕扫了他的兴致,可却抑制不住地有些颤抖。他似是察觉到了,握了握她的手,似是安抚她,叫她别怕。他细细密密地吻她,让她忍不住轻哼出声,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这样主动,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幸好他没说什么,灯也灭了,一片漆黑里看不到她的脸红。
女人总是敏感的。她知道,虽然昨夜他待她极为温存,但他没有吻她。
吻和吻,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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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昭仪进宫后的第二年有喜了。容昭仪有喜后的第三个月,淑妃也有喜了。江菁得知这个消息后,她内心升起一股不可言说的痛苦,为阿楚,也为她自己。
她想,赵烨终归是忘记了。这世上,终归也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阿楚了。
时隔多年,她又去了阿楚的墓前。她想,赵烨应是很久没有来过了,因为坟头都长满了青草,路上的花也没有了,只剩这一片翠绿的竹林。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脸来见阿楚。但她知道,赵烨抽空会来的,每次都亲手扫墓。她又想到了容昭仪怀孕,她想,终归是不一样了。
她望着石碑,耳畔传来竹林的沙沙声。她想到那一年,阿楚同她说,她娘亲形容她就像一株翠竹。她并没有见过阿楚的娘亲,但她想,那也必定是个奇女子,这比喻何其准确。
竹子坚韧,挺拔。阿楚正是这样,不管在哪儿,总是挺拔的,她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疏离与清冷,嘴角不笑的时候透着一股倔强。她总是生机勃勃的,看着她仿佛觉得遇到天大的事也不必惊慌,遇到过不去的坎也不必害怕,她就是透着这样的韧劲。
只是她一笑啊,眉眼却忽地生出许多暖意来,眼睛亮晶晶的,透着机灵与狡黠,嘴角扬起来,整个人像小孩子一样甜甜的,让你忍不住想夸一夸她,抱一抱她,甚至忍不住想亲亲她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她想得出神,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小江子,是你吗?」
江菁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她看到了谁?她看到了阿楚!
她还是一身男装,头发似男子般束起。她比刚从战场上回来那时白了一些,也胖了一些。脸上从前的那道疤也没了,比以前还多了些侠气,她就这样站在那,笑吟吟地看着她。
「阿楚,你还活着……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江菁不可置信地连往前走几步,她有些颤抖地去摸了摸阿楚的脸颊,那脸庞温热真实的触感,让她内心的喜悦如湖水一般一圈一圈漾开,迟迟不能平静,让她真的明白了喜极而泣这句话。
江菁的泪落得无声无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会不停地重复:「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阿楚,你还活着……」
「我当时走的时候让人给你送帕子递信的,你难道没有收到吗?」
江菁摇摇头表示不知,但她此刻不想在这琐事上浪费精神,她打断阿楚:「这些都不重要了,阿楚,都不重要,你还活着这是最要紧的。」她忍不住扑上去紧紧地拥抱着阿楚,然后放声大哭。
江菁从未如此痛哭过,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伤心难过,似是要将她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完。阿楚什么也没说,只抱着她任她哭,时不时抚一抚她的背。她哭到最后累了,心底好似一根弦突然松了,让她在此刻竟然想睡觉。她将自己与阿楚分开,才发现阿楚的半个肩头都已被眼泪沾湿。她看着阿楚又笑了,阿楚竟然还活着,这样真好。
此时已是她们分别的第十二年。
两人一同回到阿楚与娘亲从前住过的小屋,还同年少时一样,晚上歇在一起。她们彼此心里有太多的话想问对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却又默契地并未提到江菁喜欢阿楚这件事。
于江菁而言,她很感激阿楚没有提到这回事。她也很感激阿楚没有因为这件事与她疏远,将她看做一个怪胎。她还是同往常一样待她,这让她很知足,阿楚有自己的人生,她不应当去影响她。
于林楚而言,她只是想到了这件事,却又不太好开口。
两人也都默契地没有提赵烨与贺朗。她们并没有说从前的事,反倒是都想问对方后来过得怎么样。只是两人眼神相交,又默契地笑了,都沉浸在这重逢的喜悦里。
她们抵不过困意后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早上,江菁推开门便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院外,一脸愤怒地看着阿楚。江菁看向阿楚,发觉他们应是认识的。那男子一股飘逸脱尘的气质,似是不沾染这尘世半分,身形瘦削,一身白衣飘飘,眼里盛着怒火,看到林楚后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江菁正要问阿楚这人是谁,没想到阿楚竟连连说了几句坏了坏了,说着有些焦急,用纸笔留下她的住址,塞给江菁,道:「小江子,我现在有要紧事,这是我现在的地方,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其他一切我晚点过来再向你解释,我先过去了。」
说完阿楚便急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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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相思兮无穷极
别有幽愁暗恨生
晚晚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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