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与君同
明明只过了短短三日,心绪却已然天翻地覆。重新站在府门前时,我微抬起头,仰望门楣之上高高悬挂的匾额,「秦府」二字分明熟悉,却教人觉得恍如隔世。
我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欲进门时却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住。其中一人持着枪,神情漠然,问道:「姑娘是何人?未有凭证,不得放行。」
我心知他们不认识我如今的模样,也不多言,从怀中掏出公獬豸符给为首的侍卫看:「我找秦二公子。」
那人看罢我手中獬豸符后,抱拳向我行了一礼,便让开路来由我进府去。
师父所言不假,秦宋两家姻亲既定,进门后入目之处只见得一派繁忙景象。仆婢小厮抱着红绸你来我往地装点厅堂楼阁,有稍年长的嬷嬷在其后指点,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倒也是奇,我一路行来,发觉前厅至后院皆是喜庆的模样,可这喜庆却止步于公子所住的一水居。没有红色妆点不谈,偶有过路的仆婢也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我无暇深想,停在院门前,抬手扣了扣门扉,在门边等了半晌也无人应答,只得试探般伸手轻轻一推,却推将不开,院门关我将收回手,便见白墙青瓦上倒垂下一个脑袋来。一身黑衣的少年扒拉着墙壁,马尾直直地垂下。他十分不耐地看我一眼,目光落到我脸上时表情却是一凝,吞了吞口水后,瞬息间一个鹞跃从墙上轻灵地跳下来,收敛了脸上情绪,故作深沉道:「美女你好。美女你谁?」
我:「……」
原本繁杂的思绪登时被他打乱,我不忍直视地扶额,问道:「是我,公子他……可在府中?」
赵景明闻言,眼底浮现震惊之色,一面揉眼睛一面问道:「这些时日姑娘都去哪儿了?你可知自你走后,秦二那厮忧心得食不下咽,一日只吃得下三餐加夜宵?」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却见赵景明挠头笑道:「顿数虽多了些,可架不住他吃得少啊。」
言至此处,他抱着手臂环绕着我打量了好大一通,而后叹道:「难怪从前随秦二应酬,再多莺莺燕燕往他身上簇拥他也能坐怀不乱。曾经沧海难为水,旁的人哪儿能入眼?」
我垂下眼睑,问道:「以他的性子,怎会和你说这些?」
赵景明轻笑一声,道:「那夜他喝醉了酒,才教我套出话来。他说,从前你便喜欢宋引默,即便重新来过也喜欢宋引默,可
见予宋引默是真的喜欢,所以他甘愿成全你的喜欢。陶姑娘,秦二约莫是天底下最不愿教你想起过往的人。」
他说着,视线移至紧闭的院门,仿佛透过院门将其间情形尽收眼底,而后足尖一点,灵活地翻身进院,轻轻打开了院门。
黑衣少年抱臂倚靠在门边,向我打了个手势,悄声道:「去吧。」
我轻声同赵景明道了谢,而后提着裙子迈入院门。眼见暑气日盛,一水居内却是潋滟的水光。院中无花,精心打理的草木碧意盎然,逢迎着湖上水汽,倒教人不觉暑热。
远远地便听见缥缈的琴音,自湖上亭阁疏疏漏漏地传出,琴声旋律与我在江春宴上所听得的别无二致。
庭阁内轻纱披拂,有人着一袭白衣背对着我而坐,形貌遗世越俗,正垂首专注地抚琴。
我轻轻一笑,如从前一般不愿出声相扰,越靠近庭阁便越放轻脚步。将至庭阁时,却无意踩到了一截枯木。枯木折断,发出极细微的「咔」声。
琴音戛然而止,他伸手按了弦,慢慢地回过头,见到我时微微怔了怔,轻轻地眨了眨眼睛,似在辨认是幻觉还是现实。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脚步极轻极慢,静静看着他,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神情一个不落地纳入眼底。他亦安静地望着我,目中流光璀璨,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我唇边浮上笑意,轻声道:「再幼些时候,娘亲曾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说,喜欢什么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不喜欢什么样的。他不得反复无常,不得轻浮孟浪,更不得捉弄我。」
我每说一句,他的目光便黯淡下去一点,面上清冷之色更显。
我垂睫轻轻一笑,道:「可谁知我喜欢上的人偏偏反复无常,轻浮孟浪,且老爱捉弄我。」
他抬眸看我,眼睫轻颤,欲言又止。微风拂动他雪白的衣襟,衣袂翩翩,机巧若神。
「这首《凤求凰》我曾听过,那时江春宴未始,我辨认出他的琴声,知他赴约前来娶我,心底欢喜得不能自持。可依礼节,我不能去见他,只好托侍女去探听他的名字。侍女与我说,弹琴之人叫宋引默。」
他嘴唇微微翕动,闭了闭眼,而后垂下视线,勾唇自嘲一笑。
「爹爹不愿我嫁予他,我便罢了筵席,跪在前堂求爹爹。那时我才知情根早已深种,或许是花灯节夜与他看烟花时,或许是他一夜未眠给我扎秋千时,或许是他给我画梅花扇子时,或许是从树上掉进他怀里时,或许是更早,我初遇那个弹琴的白衣小公子时。」
他勾唇一笑,笑时美目曼泽,惊惑人心,轻声道:「将琴代语,聊诉衷肠。愿言配德,携手相将。不得於飞,使我沦亡。
时隔五载再奏此曲,我却不曾有半分长进。」
我已行至琴案处,亭亭濯濯地立于他面前,闻言低声道:「心乱了,如何弹得好?」
他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亦是一笑,垂下眼睑盖住目中泪花,微微一顿,继续说道:「父亲不应,我便一直跪着,跪到父亲允准为止。我欢欢喜喜地绣着盖头,等我心悦的少年娶我回家时,家中却陡然生变。他来救我,在刀光剑影中把我护得那样好。那时我便想,我没爱错人,余生、来生都是他了。」
我眉眼微微弯起,分明是在笑,眼角却滚下一滴泪珠来,连忙抬手仓促地擦掉眼泪,这一举动却落入公子眼中。他连忙起身,掏出袖中素白锦帕,轻挑住我的下巴,手忙脚乱地为我擦拭眼泪,动作十分温柔。
我冲他轻轻一笑示意无妨,倒也是奇,心底虽万分平静,眼泪却像绵绵不绝的雨帘。
「救我教他沾染上祸事,他远赴塞北边城,一为避祸,二为护我。他走前没与我告别,只给我留下一碗遮颜药。那时我才知他不叫宋引默,他是秦将军的二公子,秦熙辰。」
他低低一笑,看我时目中光华流转,轻声应道:「是我。」
我眼底噙泪,笑着点头,道:「是你,一直都是你。」
「我一点也不愿喝那碗药,可我不得不喝,一直都是你在护我,我也想能护你一回。我想,过往种种,你都不怕我忘了,
我还怕什么呢?那些被我遗忘的事,都牢牢记在你心里,你会一件一件帮我重新想起来的。」
「可赵景明说,你是这世上最不愿教我想起过往的人。也是,那样沉重的过去,你哪里舍得教我背负?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我都数不清有多少句抱歉该与你说。」
我抬眸看他,眉眼沉静,目光灼灼。他正低头看我,将我的模样倒映在他眼中。他的眼睛真好看,璀璨不可方物,看我时目光却似最深沉的夜色。他眼瞳中的女子也生得好看,浩气清英,仙材卓荦,眼下一粒小痣,仿若瑶阶琼树上的一点墨色。
「我从不曾骗你,却到底负了你。对不起。」
他闻言轻轻一笑,旋即收了锦帕坐回位上,抬起眼眸看我,轻声道:「皆是我甘愿的,你无须道歉。我不要你的歉疚,我要你的喜欢。」言至此处,他深深看我一眼,「淳儿与我都非从前,那么如今的我,你喜欢吗?」
他说罢,垂下眼睑又是一笑,道:「不必急于答我,留在我身边,我们来日方长,好不好?」
他抬眸期许地看着我,我只轻轻一笑,旋即扑入他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伏在他胸前时,听到他一声一声、陡然加速的心跳。
良久,我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仰望着他轻声问道:「你说骗过我两次,弹琴是一次,还有一次呢?」
他眼底徐徐荡漾开笑意,精致的唇角微微抿起,看我时目光温柔极致,薄唇翕动欲言时,眉头却微不可见地一蹙,旋即松开了我,一手揽住我的肩,附身从琴案边的盆景里拾起一枚石子,手指修长,夹着石子朝某个方向轻轻一掷,而后便是好大的水花声。
赵景明怒气冲冲的声音随着扑腾的水花声远远传来,道:「秦二!小爷还没听着啥呢!你又拿石头砸我!」
我忍俊不禁,却见他朝赵景明处斜斜望去一眼,淡淡道:「再教我逮着听墙角,便把你送衙门去。」
霎时一片宁静,仿佛这天地间只遗落着我与他的呼吸声。
他重将目光移回我脸上,清冷的神情瞬间溶解,伸手轻柔地捧住我的脸,似勾似诱的桃花眼略略弯起,勾唇低笑道:「秦二素来海量,喝酒从不断片。」
我微微一愣,未听明白他话中所指,不解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却不作解,只展颜一笑,眉目粲然,眼底风光无限,俯首探向我的唇,唇齿交融,浅尝辄止。吻罢,他终于舍得松开我,眉梢轻挑,目光落向我,唇边勾起弧度来,笑得张扬好看。
这一吻吻得我晕晕乎乎,如坠云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眼睫微颤,终于明了他是在指什么,后知后觉地瞪他一眼,脸颊迅速蹿上桃花色,一字一顿地指责道:「你轻浮!」
闻言他眼底笑意更甚,眉梢眼角得色尽显,轻笑道:「担着轻浮名,焉能不做轻浮事?」
我挑眉看他一眼,眉眼微弯,道:「你教赵景明骗我,说你忘了那夜的事时,是不是就在柱子后头看着?」
他极其自然地拉住我的手,牵着我向外走,轻掀起亭阁纱帘,闻言轻轻颔首,问道:「我藏得那样好,淳儿如何知晓?」
他的手略有些凉,触之仿若最好的珠玉。我眉眼弯起,轻笑道:「是你拿小石子丢他,他才不情不愿为我补房顶的洞。我循声望去,只看到了你的衣角。」
他回眸看我,眉眼微微弯起,勾唇低低一笑。
我由他牵着出了一水居,恰有一行持着各类物件的仆婢路过,瞧见我与公子的亲密行径,面面相觑间,皆从彼此目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有一婢女小声问道:「二公子旁边那个女子是谁?」
另一人愣愣道:「咱们公子虽风流在外,却仿佛是头次把姑娘领回府上。」
他牵着我逐步走远,仆婢们再说了什么我便听不清了。悄悄抬眼看他,只见得他起伏精致的侧脸,鬓如刀裁,风过时微微掀动墨发几缕。
我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轻声问道:「碧清泉宫那次,薛
十一挟持我时,弹掉他刀刃的那枚石子也是你扔的?」
他轻轻一笑,看我时目光温软,唇边绽开笑意,点了点头,道:「幼时兄长便与我说,武艺登峰造极者,花草树木皆是刀刃。我虽不能以片叶杀人,用石子却不难。」
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平淡,仿佛是再寻常不过,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抿了抿唇,垂下眼睑来,轻声叹道:「晚妍说从前国子监读书时,你总是名列倒数。如今看来,这个倒数怕是另有文章。」
我心底的少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他能作画,会舞剑,擅弹琴。似他这般惊才绝艳的少年郎,若非他刻意,如何会常年稳居倒数?
他唇角微勾,眼底颇有些讥诮意味,步履未止,牵着我的手却握得紧了些,淡淡道:「手掌三军大权的将军,不能有才华卓绝的儿子。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已太迟了。」
他曾与我说过,他的兄长是文韬武略惊艳昭国的才子,为护他而死于突厥细作之手。他为哥哥报仇,手刃突厥可汗。可这还不够。他说,突厥虽定,仇敌犹在。
那个隐藏在幕后,轻轻松松地算计秦将军,借刀突厥人的仇敌,除了金銮殿那位还能有谁?
我收敛了目中情绪,心下一派了然,唇角弯起,抬眸与他对视。他亦在看着我,眉目风流,目光湛湛。四目相接间,二人眼底皆有燎原星火。
我轻轻一笑,顿住了脚步,踮起脚尖来,贴近他耳畔,眉眼含笑,朱唇绽樱,任谁瞧来都会觉着是有情人在昵语。唯有我与他知晓,我所说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我想谋个逆,你要一起吗?」
他唇边噙了一抹轻狂的笑意,眉稍轻挑时仍是少年意气,低声道:「与你一起,我做逆臣,你当贼子。」
乱臣贼子,登对如斯。
他领我去葳蕤居见夫人时,夫人正执着一枚棋子,撑着头苦恼地看着棋盘残局,侧首对身边的刘嬷嬷叹息道:「若映妆在此,必能与我说这局如何解。」
正说着,张嬷嬷便一脸喜气地引着我与公子进了屋,笑道:「夫人您看,我们公子领了个天仙似的姑娘来见您。」
夫人诧异地抬眸望向公子,见我时目露疑惑,犹豫片刻,不确定道:「你是……」
我收敛裙裾,低垂下眉眼,正对着夫人盈盈一拜,郑重道:「陶淳见过夫人,谢夫人五载庇佑之恩。」
夫人闻声,眉宇间的犹疑霎时荡然无存,连忙起身,上前几步扶起我,拉着我的手接连瞧了我好几眼,而后笑着看向公子,揶揄道:「我儿子随我,看人先看脸。淳儿原来生得这样美,难怪教他念念不忘许多年。」公子本安坐于位上喝茶,闻言忙放下手中茶盏,挑眉看过来,
眉目间风流万端,不可方物,薄唇微抿,反驳道:「母亲这话
有失偏颇,淳儿不美时我也一样喜欢。」
我眉眼弯起,未曾想到头次听他不躲不闪地直言喜欢,竟是与
夫人呛声,而非与我表白。
夫人轻哼一声,携着我一道坐下,托我为她解这棋局,她则连
珠炮似的发问公子。
「风月场馆可还去吗?」
「……不去。」
「风流债可还惹吗?」
「不惹。」
「红粉佳人可还找吗?」
「母亲不许当着淳儿胡说,我便没找过。」
「是吗?潇湘溪苑的脂黎?秦淮馆的嫣月?怜玉楼的……」
「不找了!」
我轻笑出声,在公子求救的目光中落下一粒棋子,问道:「夫
人可知晚妍何在?」
夫人神情一黯,敛去了唇边笑意,垂下视线,低声道:「先前清点了一批田庄铺子予晚妍做嫁妆,此时她应在闺中登记造册。」
公子目光很有些复杂,仿若云黛描就的眉紧紧蹙起,十指紧攥成拳,指节轻叩桌面,极力抑制烦躁的模样。
回府前师父已与我讲过,宋引默求亲之举本为皇帝授意,此点秦家上下心知肚明。无论是将军、夫人还是公子,皆不愿晚妍嫁予宋引默。可万般劝说也没用,晚妍一力应承了下这门亲事。眼见成婚之日迫在眉睫,我定得快些告诉她,昔年于宫闱中为她引路之人并非宋引默。告知此事后,再如何决断便全在于她了。
如夫人所说,我去寻晚妍时,她坐于桌案边,比对着小山般的账本写写画画,微垂着头掩藏住神色。百蝶穿花裙分明富丽,她的身形却是极清丽单薄的。
她不曾阖上房门,门扉大敞着,灼灼的日光洒了满地,淌在我的裙裾上。我端着一盏她往日里最爱的茶,立于门边,抬一只手轻轻叩了叩门。
这动静引得她抬头望来,看清我的模样后,先是一愣,又是一笑,最后垂下眸去,问道:「是映妆?」
我轻轻颔首,端着茶盏婷婷入其间,如从前那般落座于她身侧,执起茶壶为她倒茶。水声潺潺中,我轻轻一笑,道:「如今可唤我淳儿。」
她唇角微弯,搁了笔,执起茶杯浅酌一口,轻声道:「我早想与你说和好,可今时今日若说这话,却显得虚伪了。」
言至此处,她微微顿了顿,又道:「你怪我吗?若不是我,你与宋大人不至于此。」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手时,才觉她手心冷得吓人,忙搓了搓她的手,一面与她轻声说道:「那是他的选择,与你有什么干系?他一日做纯臣,便一日非良配。你明明知晓他与你求亲的本意,为何还要嫁他?」
这话说来我自己都笑了,昔年一腔欢喜虽是错认,可爹爹言辞恳切地劝我时,我也没听进去不是?今日反倒对调了角色,如爹爹那般劝起了旁人来。
晚妍淡淡一笑,目光了然,眼眸清亮,道:「他娶我并非心悦我,而是因为他姓宋,我姓秦,他要娶的从来都不是秦晚妍这个人。可饶是如此,我也想赌一把,赌余生漫漫里,他会爱上我。所以,我愿嫁他。」
我垂下眼睑,轻声道:「那场宫宴为你引路的人不是他。我认错了,你也认错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晚妍,如今还来得及。」
她眼睫微微一颤,旋即苦笑道:「来不及了。」
她眨了眨眼睛,落下一滴眼泪。泪滴砸在我手背,教我觉得心尖处生疼。
「战事将起,圣上不放心父亲,秦宋结亲是必然了。我若不嫁小宋大人,便轮到哥哥娶宋家表小姐。以哥哥的性子,必然不会依。他筹谋了那么多年,我绝不能见他在此时自毁长城。」
「那日三哥哥来找我,叫我忘了小宋大人,他说他愿娶我。可我怎么能嫁给他?庶出的皇子娶不得将军的女儿,笼络权臣的罪名压下来足以害死他。这个道理我懂,他难道不懂吗?可他还是在殿前跪了那样久,我对不起他。」
她唇角弯起,眼底泪花闪烁,轻声道:「早来不及了。」
我心底亦是苦涩,展开双臂轻拥住她,温柔地抚慰她。她再忍不住,伏在我肩头小声地哭,抽泣道:「我若早知道那人是三哥哥该多好?淳儿,你说这世上哪儿那么多阴差阳错?」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她眼泪横流透湿我的肩头,垂眸望着这个悲伤涕零的姑娘,心底亦是郁然,知晓无论说什么来安慰她都太过苍白无力。我垂下眼睑,对那位我不曾蒙面的仇敌又多恨了几分。
夜间,我与晚妍抵足而眠,二人睁着眼睛背靠着背,谁也没能入睡。
她率先开口,低声道:「白日里,我与淳姐姐说的话,万不能讲与哥哥听。哥哥与娘亲都不同意我嫁给小宋大人,是我以绝食相逼,娘亲才同意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被喜欢蒙了眼,可她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这场姻亲中的利益纠葛在她面前一览无余。但她仍愿意赌一把,我枕着手臂,从中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勾唇一笑,道:「我也做过这样的事,所以我知你如今心绪。」
晚妍轻轻一笑,道:「嫁予他是我多年的愿望,如今愿望成真,我却没多欢喜。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说罢,话锋转到我身上,轻笑道:「我出嫁那日,淳姐姐愿做送女客吗?」
我翻过身面对着她,轻轻一笑,道:「晚妍既叫了我姐姐,我又岂能推诿?」
说罢,二人便在榻间笑闹成了一团。笑罢闹罢,晚妍轻轻叹息一声,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低声道:「我心底有预感,这样太平的日子往后怕是越过越少。」
她说着,声音越发小,说罢话,便沉沉睡了过去。我撑着胳膊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为她盖好滑落的锦被,确认她已然熟睡后,才起身回了我的房间。
此时已是月上枝头,更深露重,凉风习习。我披着薄斗篷,里头只穿了单薄的中衣,风过时不自觉抱紧了手臂。
行步时恍然一瞥,透着些微月光,隐约瞧见回廊边的榕树后仿佛有个人影?这一眼教我很有些心惊,定睛再看时,树后空空荡荡,只得交错起伏的花枝。这才稍安下心来,快步进了房间。
我清晰地记得睡着时明明是在自己房中,醒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挪了窝。
那时我的被褥被人掀开了小半,晨间的风还带着凉意,轻轻吹拂过我的脸颊。有人正轻轻戳着我的脸,指尖温热,一下又一下地落在我脸上。
我被脸上的动静闹腾醒,起床气瞬间上头,狠狠地向伏在床边,眉眼含笑的始作俑者瞪去一眼,怒气冲冲地唤道:「秦!
熙!辰!你小名叫旺旺吗?!」
他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含了笑意,眉梢轻轻挑起一点,静静看着我,神情半是不解半是调笑。
「旺旺掀被啊!」我咬牙切齿道。
他微微垂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折扇,闻言无辜地看我一眼。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形若桃花,加之眼周略带的淡淡红晕,故作天真地看我时,模样说是人畜无害也不为过。
我在秦二公子的美颜暴击中败下阵来,撇开脸去,悻悻然钻进被窝深处,用被褥盖住头不看他。被中气息温暖之余,还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檀香。这檀香教我从朦胧睡意中惊醒过来,从被子里探出头去,睁大了眼睛扫视周遭布局,才觉并非身在自己房中。忙垂下眸查探周身衣物,确认衣衫齐整,并无不妥后,稍稍舒了一口气。
床边人见状,唇角翘起一点,眉眼微弯,偏作出一副懊恼神情来,郁郁道:「早知淳儿疑心,我便不该做正人君子。」
话中甚有些委屈之意,引得我展颜一笑,撑着身子坐起身来,眉梢轻挑,抬目望向他,笑着问道:「哪个正人君子会把好好睡着觉的姑娘挪到自己床上?」
他眉眼弯起,折扇一合,轻打了一下手心,振振有词道:「我的淳儿这样好,我若不看紧些,夜里被蛰伏的贼人拐去了如何是好?」
我撇了撇嘴,权当他无理取闹,现下折腾一番,确乎半点睡意也无,从床上爬起来,跪坐于床榻上,一面揉眼睛,一面低声问道:「这样早,你要带我去做什么?」他虽未曾说出口,我却知他心中必有筹谋。
他闻言轻轻一笑,眉目间风流蕴藉,美不胜收,折扇点了点枕边放置的一套衣衫,道:「我在外边等你,换好衣服随我走。」说罢站起身来,垂眸再看了我一眼后,眉眼一弯,愉悦地转身离去。
他这愉悦活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而我便是他的糖果。这想法引得我一笑,视线移至枕边折叠整齐的衣衫。他为我备的是一套碧色男装,颜色柔婉,剪裁却简洁舒朗,因而并不显女气。床边还放有一双皂靴,鞋底不露痕迹地垫高许多,穿来却十分合脚。
洗漱作罢,我还梳了个简易的男子发髻,系好发带后揽镜一照,只觉眉眼柔和。垂眸思索片刻,我拾了眉黛描摹出英气的剑眉,镜中人才像是个长相阴柔的公子哥。
这厢我满意了,秦熙辰见了却止不住发笑。长身立于回廊之下,美得自成一幅山水画的男子勾唇笑着,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
我抢过他手中折扇,学了学他素日里摇扇子的模样,自觉十分潇洒帅气,而后收起折扇来挑他的下巴,眉梢轻挑,疏狂一笑,道:「来,给爷笑一个。」
鞋底虽垫得高了,我却仍矮他一截。为将这孟浪动作做得如教科书般标准,我还踮着脚。
他饶有兴致地看我一眼,唇角弯起,如我所说般对着我粲然一笑。他素日里虽也常笑着,可心中揣了事,笑意往往不达眼底,似这般发自心底的笑仿佛还是头次。
这一笑,天边云销雨霁,廊外柳动蝉鸣,直将我看呆了去。他笑罢,见我模样怔然,眉眼一弯,捉了我的手,轻笑道:「何故脸红?」
我这回过神,思及方才花痴的模样被他看了个透,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展开扇子遮住脸不教他看,强撑颜面道:「天热。」
他低低一笑,亦不拆穿,牵着我出府上了马车。驾车的是一身黑色劲装的赵景明,少年腰间挂着剑,跷着腿大大咧咧地坐在车辕上,一面驾车一面转过头与秦熙辰说话,道:「塞北那边儿又来了信,催你快些回去呢。」
他淡淡一笑,并不以为意,从柜中食盒取出一碗酥酪递予我,道:「尝尝可合胃口?」
我依言用小匙挖一块入口,清甜的奶香味便流连在唇齿间,眉眼满足地弯起。
他眉眼含笑地看我,一面与赵景明道:「父亲糊涂了,晚妍一日未成亲,皇帝便一日不会放我走。」
赵景明「切」了一声,语中颇有不屑,道:「倒不怪将军,近日突厥动作不少,又购置了一批军火,这月里已是第三批了。」
闻言我不由抬眸看他,他却是极风轻云淡的模样,专注地看着我,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我放下小匙,靠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是在……养寇自重?」
他笑而不语,伸手将我鬓间碎发拢至耳后,学着我的模样偏过头来与我耳语,低低道了一声「是」。
我自然明了其中缘由,如今南边戎夷已定,若塞北战事再平定下来,昏君头个容不下的便是手握重兵的秦家。狡兔死,走狗烹,爹爹便是血淋淋的例子。所以他迟迟不对突厥下手,且源源不断地输入军火供其复元。
我垂下眼睑,用小匙轻搅碗中酥酪,心想除却先前托付师父做的事,还须在塞北一役上做文章。
正思忖着,额头却被秦熙辰轻轻一敲。抬目看他,他不知何时拿回了扇子,轻打我一下后,将将收回手,唇角微微弯起,眼底含着清浅的笑意,道:「万事有我,你只需信我,等我。」
我眉眼弯起,点了点头,放下酥酪去抢他手中的扇子。他却像逗弄小猫一样,眉眼含笑,极其幼稚地伸直了手将扇子拿高,不教我碰到。
我抢了数次皆以失败告终,撇了撇嘴,偏过头不理他,还不露痕迹地坐远了些。他忙靠将过来,讨好似的将扇子塞进我手里,轻笑着哄道:「给你给你。」
我狡黠一笑,亦不与他拿乔,接过扇子后轻轻一笑,理直气壮道:「本就该是我的扇子。」
他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唇角弯起弧度,十分没原则地附言道:「该是你的。」
我垂下眼睑,轻轻展开折扇,扇面所绘的红梅落英一点点映入眼帘,美而生动,十分好看。我想起他允诺与我画扇子时的场景,纵使时隔多年,也记得心中那份欢喜。那时我是千娇百惯着养成的王府千金,除却这方折扇,便没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昔年,我自信地许他一个愿望,如今却不知偿不偿得起了。
将这份疑虑告知予他,他却淡淡一笑,凝神望着我,目中光华流转,轻声道:「我想要的从始至终你都予得起。」
我微微一怔,又听他道:「那年江春宴,我奉上允诺予你的折扇,便想告诉你,你欠我的愿望我想好了,我要你。」
我握紧了折扇,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目低声问道:「后来你为何没有告诉我?」
他勾了勾唇角,敛了目中情绪低低一笑,声音清越,无端教人想起九天之上高悬的淡淡云月。
「我去寻你了,撞见你与他说喜欢。那时我便想,不如遂了你,与他在一起安稳度日比与我一起刀尖舔血强得多。可他竟敢负你。」言至此处,他语中是不加掩饰的怒意。
我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珍之重之、恨不能金屋藏之的姑娘,凭什么被人这样轻易地辜负?他讨厌宋引默,根源便在于我啊。
我心尖一痛,明了我对他实在亏欠太多,倾尽此生都偿不完。启唇欲与他道歉,他却以不可抗拒的霸道姿态伸出手指掩住我的唇,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早说了,我不要你的歉疚,我要你的喜欢。」
赵景明掀开车帘子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少年先是羞赧地掩住唇,忽而想起来什么,改为掩住眼睛,一面从指缝中偷看,一面笑道:「咳,你们继续,小爷什么也没看见。」
我:「……」
秦熙辰:「……」
被赵景明这般一搅和,自然不能再继续。他松开予我的禁锢,微微阖了阖眸,再睁开眼时又成了风轻云淡的秦二公子。眉目风流,清俊朗逸,眼含着些微笑意掀开车帘下车,不忘回过身伸出手护我。
我跳下车来,摇着扇子行在他身侧,行步时仿着男子般大刀阔斧,不忘与他保持些许距离。对此他略有些不满,眉梢轻挑,偏头看我一眼,而后拽住我的衣袖将我往身边一带。
他模样生得实在太好,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不似人间,头上所戴的嵌玉银冠更衬颀长身量。其人矜贵挺拔,风流天成,行在人群时直接将周遭人衬成了无物。因而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招眼,与我的一番拉扯,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眼光。
这眼光引得他微微蹙眉,我却展开扇子掩住唇边笑意,眉眼弯起,低笑道:「你信不信,明日里京都便能有传言,秦二公子男女通吃,龙阳之好。」
他这才醒悟过来,想起我今日是刻意乔装过的男子打扮,落入旁人眼里,便是两个男子的打情骂俏。昭国与外族接壤,民风不算闭塞,男女间不重大防,达官贵人中也偶有断袖之事,可皆是藏于私底,大庭广众公然拉扯的倒从没有过。
他低低一笑,反而得寸进尺地扣住我的手,牵着我缓步而行。这一举动引出一片哗然声来,我涨红了脸,无措地抬目看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眉眼弯起,唇边绽开得意的笑意,语中很有些轻狂疏懒的意味,道:「秦二名声从来荒唐,再荒唐些又何妨。」我小声嘀咕道:「小伙子气势猛如狼,一腔热血拍胸膛,等你回家见你娘,看你还能不能狂。」
秦熙辰:「……」
他领我去至护城河畔,早晨河岸边人烟稀少,风吹水动,杨柳青青,金雕玉琢的精美画舫一字排开,远远便闻到或浓或淡的脂粉香气,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是也。
我乜斜他一眼,眉梢轻挑,合上折扇,玩味道:「秦二公子这是要领我一同寻花宿柳去?」
他眉眼弯起,闻言勾唇一笑,佯装思索片刻,笑道:「未尝不可?」
我知他心中必有计量,玩笑一番后,由他牵着上了一艘飞檐翘角、华丽无端的画舫。与华美富贵的外壳不同,画舫内虽缭绕着轻纱薄曼,装潢布置却极为清雅。
划船者是些个模样妖娆的女子,她们的神情却是极严肃极清冷的,整齐地抱拳向他行礼:「司主。」
他微微颔首权当作回应,兀自寻舫内一处软榻疏疏懒懒地坐下,撑头看我,眼含了淡淡的笑意。
舫船轻轻划开水波,我倚坐在花窗边的美人靠上,听得画桨相击的泠泠水声,视线落于窗外,将京都城繁华景致尽收眼底。
正当我远远地望见一处开阔的桥梁时,他终于从榻上起身,冉冉行至我身边,掰过我的头,伸手便是一个爆栗。我吃痛,却并不恼,抬眸浅笑着看他,眉眼盈盈仿佛簇着星子。
他无可奈何地收回手,眉梢微微挑起,轻叹一声,道:「一路不曾相问,你也真沉得住气。」
他清早便叫我起床,还特意让我换上男装,绝不是为了带我看风景这么简单。
我眉眼弯起,轻笑道:「依你的性子,我若问了你,你必吊着我一路,所以我才不问,由你憋着。你看,这便要告诉我了吧?」
他低低一笑,手指修长,轻轻按了按眉心,而后牵过我的手携着我出了船舱,清立于甲板之上。我抬目望去,迎面而来的桥梁统共三个桥拱,像极了三扇敞开着的巨大石门。架桥的砖石颜色枯褐,饱经沧桑的模样。
画舫穿过最靠里的桥拱时,光线一瞬变得昏暗,画舫上的情形亦被桥拱遮蔽,见人不得见。便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刹,他忽而将我拦腰抱起,勾唇一笑,俯首与我耳语:「抱紧我。」而后便见他足尖轻点,利落地越过栏杆,径直向河面纵身跃下。
我:「???」
大哥,你跳河duck不必抱上我吧?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衣衫袍角猎猎作响。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味萦绕在鼻端,我不自觉将他的颈脖环得更紧了些,歪头偏向他怀中,闭紧了眼不往下看。这细微的动作落入他眼里,引出一声动人的轻笑来。
落势稍减,他抱着我轻轻落于不知何时从画舫上放下的一叶扁舟上。河面漾开一层层水波,画舫悄无声息地行过桥拱,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他将我抱得极稳,垂眸看我时,眼底有促狭的笑意。他的鼻息似有若无地落在我脸上,我脸微微一热,不由晕染开绯红颜色。见状他眼底笑意更甚,却总算舍得从怀里放下我。
我小心翼翼地落于舟面,低头看时才觉这叶小舟的舟身较寻常小舟要狭窄许多,只容一人宽,除此外半点余地都无。与简陋的外观不同,造舟的面料却是极好。
此时小舟两头正横抵着桥拱的石壁,不似要前行的模样。我拿不准他意图所在,抬眸看他,却见他眉眼微弯,将手轻覆于石壁上,依一种旁人看不懂的规律,或按或移石壁砖石。
我眉目一沉,心知此处必藏有机关暗道。抬目再看时,却听得一阵沉闷的「咔」声,桥拱石壁竟缓缓开启,让出一条漆黑狭窄的水道来。
他收回手回眸看我,见我朱唇微启,模样讶然,不由低低一笑,笑时眉梢略挑起一点,神情颇有得色。
小舟划入水道后,石壁「轰隆隆」地重新合上。周遭环境逼仄,黑暗不见天日,除却划桨惊起的水声,再无半点生息。
我端然坐于小舟之上,而他则清立于我身前,持着竹竿撑舟。我眨了眨眼睛,入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却瞧不见他。伸手想抓住他衣袍一角,又怕干扰他撑舟,只得生生忍着,十指紧攥,呼吸都不由变得紊乱。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异样,却不能腾出手来安抚我,放软了声音,轻声道:「我在。」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我才明了,我怕的从不是黑暗,而是身边没有他。
这样的想法委实不大妙。他在自然最好,可若哪日他不在,我又当如何呢?我要做的是能与他携手作战的女子,绝非依赖于他。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你父亲留予你的东西,我为你看顾了五载,如今还予你。」
他说罢,前方盈盈有光起,小舟赫然行至水道尽头。他背对着我,白衣遗世,墨发低垂,身形清隽,美若神祇。
此前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烛光突如其来,双眼未免刺痛。我却不肯闭上眼睛,透过他的身影,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建筑群。
群楼依地而建,远远观去,层楼耸翠,飞阁流丹,不时有人从中穿廊而过,列队整齐,行色匆匆。地底无光,楼阁台榭通日燃灯照明,水光与烛光交相辉映间,其中一栋楼阁最为夺目,覆压四方,出檐深远。周遭簇拥着的其余楼阁,呈众星捧月之势。阁前牌匾空悬,上书三字——
昭明司。
男子卓卓然立于我身侧,衣衫月白,恰如玉树,又似新雪。他垂下眼睑,微微侧首看我,薄唇轻抿,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曾与你说过,昭明司,建于昭国开国伊始,司中尽是能人异士,上至朝堂诡秘,下至江湖风云,昭国事宜昭明司莫有不知。首任司主便是陶家先祖,他建司初衷,便是通过朝中暗棋,将昭国诸事上达天听,绵延国祚,佐政清明。谁知只历经两帝,昭明司便因皇帝忌惮而被废弃,从此隐入江湖,不为人知。司主之位传至你父亲手上后,他决心重拾先祖遗志,光复昭明司,却被皇帝所害,未能如愿。」
他微微顿了顿,又道:「燕郡王将昭明司交予我,我存了私心,昭明司的情报网不再只侧重朝堂,而是并揽塞外诸国之事,如突厥,如戎夷。三年前与突厥那一役大获全胜,这其中昭明司的功劳不可磨灭。」
说罢,他静静看我一眼,轻声问道:「我违逆了燕郡王的本意,你会怪我吗?」
他的发上不知从何处沾了一缕柳絮,我轻轻一笑,伸手将之摘去,温柔却坚定地与他对视:「我怪你什么?怪你将情报网扩大,还是怪你歼灭外族来敌?」
我低声念他的名字,「再添上昭明司这一笔,秦熙辰,我欠你的仿佛下辈子都还不完。」
他低低一笑,伸手把我拥入怀里,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头发。他身上教人安心的檀香气息裹挟住我,我由他抱着,顺从地将脸贴近他的胸膛,透过衣料,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我和他都不曾说话,良久,他的声音从头顶处传来。
「不追来世,但求此生。陶淳,我算是栽你手上了。」
秦熙辰予昭明司的开拓属实剑走偏锋,他以行商之名暗地将昭明司的产业遍布昭国,塞外诸国亦有据点。搜集情报之余,商队走商的盈利亦是可观。这些钱财他皆毫不保留地投入到昭明司的建设之中,教昭明司如滚雪球一般壮大起来。
如今他教我接手司中事物,除却整理下面人呈上来的绝密情报外,还有堆砌成小山的账本等着我看。
烛火通明的殿阁中,金猊兽袅袅吐出清香,五扇的牡丹屏风富贵典雅。我端坐于桌案前,在灯下微蹙着眉核对账册。
有下属为我添茶,动作放得极轻,倒茶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而后再悄无声息地退下,退下时正好撞上回来的秦熙辰,忙向他抱拳行礼,低声问好:「司主。」
秦熙辰垂目看他一眼,轻轻颔首,不待他相问,下属便答道:「淳公子在里头看账本。」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模样,与之前截然不同。
秦熙辰初领我至昭明司那日,本想将司主之位还于我,却被我拒之。那时他眉梢轻挑,垂目看我时眼底很有些疑惑。
我轻轻一笑,轻摇着扇子说道:「爹爹过世后,昭明司由你带着才走到今日,你倒是大度,说还我便还我,亦不想底下的人服不服?」
他神色淡淡,垂下眼睑,低声道:「淳儿若不做司主,待我离京后,你该如何自处?」
未曾想到他的顾虑竟是这个,我微微一怔,抬目看他,轻声问道:「你不带我一道回塞北?」
他低低一笑,揉一把我的头发:「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去作甚?你便留在京都,看顾昭明司之余,盯紧京中诸事。」
我欲与他争辩,却听他又道:「母亲和晚妍需你看顾,淳儿,我是将后背交予你。」
他所言不假,来日战事若起,塞北若是明枪,京都便是暗箭。他教我留在京都,也是要我护好秦府家眷。于是我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可接任司主一事却说什么也不依他。
他拗不过我,退一步而求其次,与下僚令主说我是出泥老人的闭门弟子,是他三顾茅庐请来的军师,我令即他令,位同司他在司中说话自有分量,底下诸位令主却仍有不服。有心直口快者当即便道:「司主不公,这位公子生得便一副女相,柔柔弱弱,哪里像是能做大事?」他说罢,堂下不乏有人附和,只道是若不露真才实学,便不得号令诸司。
秦熙辰亦不恼,只勾唇一笑,眉梢微挑,稍稍侧过首看我,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
只叹我的身份如今还不能泄露,否则哪儿有这么多事?我心知他不出面平息呼声,是有意教我独自解决,好借机立威。于是垂目略略思忖,而后向他轻轻一笑,收拢了折扇站起身来,正视堂下诸人,拱手向众人行男子礼节。
能入昭明司的皆是奇人异士,单拎出去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遑论位在司主之下,协领昭明司的众位令主?见我这番行径,诸位令主皆按兵不动,由我辩驳。
都言先礼后兵,礼既已见过,便该是「兵」了。我持着扇子淡淡一笑,视线巡视一周,将堂下人一个不落地收入眼底后,才缓缓开口:「适才奉司主令看了近半月的线报,淳有一问,向众令主讨教。敢问诸位令主,西境诸国的线报何故中断于月氏?」
众人彼此对视片刻,有一人答道:「月氏小国,何足挂齿?」
正中下怀。我一展折扇,轻笑道:「月氏是小,然北邻突厥国都,南接昭国边境。月氏与突厥往来频密,昔日战时,甚至有
借道于突厥之疑。若在月氏设点,于昭明司百益无害。」
言罢,众人皆不以为意,哂笑道:「淳公子所说我等岂能不知?月氏人游牧,自给自足,不兴商业不谈,还十分排外,尤其不喜与汉人往来。我们亦曾尝试过数次,无一成功。」
我眉眼微微一弯,收好折扇,自信满满道:「若我能在月氏设点,便可与诸位共事了?」
我将说罢话,便见秦熙辰抬目向我望来,轻挑了眉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状似不经意地侧过脸,半是俏皮半是挑衅,悄悄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禁不住一笑,眉眼一弯便是山光并水色的好光景,容色如玉,风月无边。可惜这一抹笑似昙花一现,很快便被他敛了去,恢复成风轻云淡的模样,静静观望堂中众人。
众人恰巧被我说的话一时慑住,无人发觉我与他的小动作。安静片刻后,有一人向我拱了拱手,道:「我等皆是愿赌服输之辈,若公子能做到,日后任公子差遣。」
我辨认出他便是最初质疑我的那位令主,他既率先表了态,余下人自一一附和之,眼底虽存有怀疑,态度却敬重了许多。
待众人告退后,秦熙辰轻笑着向我勾了勾手,示意我到他身边去。我依言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方才在众人面前端了那样久的样子,身子早疲得不行,手握成拳,捶罢胳膊又捶腿,一面侧首暼一眼身侧人。
他倒乐得清闲,曲起一条腿,手肘搁在膝盖上,疏懒不羁的姿势教我看了便来气。于是我抬起手肘,极不客气地肘他一下。
这般力道对他而言分明连搔痒都称不上,他却立马规矩地坐好,为我捏起肩膀来,一面捏,一面轻笑道:「海口已夸了,我看你要如何收场。」
我心中若无把握,又岂敢应承得这样爽快?当下便轻哼一声,不搭理他。见状他低低一笑,附耳过来在我耳边低语,道:「可需我帮你?」
我摇了摇头,回眸看他,眉眼微弯,轻笑道:「不必,山人自有妙计。」
我自然不是说大话,师父曾与我讲过,塞外诸国,崇歌尚舞,自成文化者当属月氏。月氏闭塞,要走商路自然行不通,要想叩开月氏的门,还得倚靠中原的舞乐文化。此法昭明司也行过,却不为月氏接受,幸好我还留存着现代的记忆,写写画画着思索了三五日,总归编出融合胡汉的一支舞。再往潇湘溪苑递了帖子,请来脂黎指正修改,最后的成效真真是美不胜收。
彼时脂黎于一旁吹笛奏乐,由我舞这一曲,纵使身着男装,也盖不住眼波妩媚,腰肢柔婉。笛声渐快,衣摆亦旋飞如花绽。恰有如诉如慕琴音起,我抬目望去,秦熙辰在不远处的花树下抚琴。琴声铮然,笛音悠远,二者配合得十分默契。
由此见得,他应是在树下看了许久,才令人抱了琴来。知我在看他,他唇角弯起,抚琴之余,抬眸向我看来,目光缱绻温存,眼底有细微的笑意。
我收回视线,循着乐声继续跳这一曲。衣袂翩飞间,一步一琦思,一舞一缠绵。待乐声归于虚无,我垂下眉眼,定格于最后一式,衣袖缓缓下滑,露出莹润如玉的皓臂。
脂黎轻轻一笑,远远地向秦熙辰拂一礼,而后收了横笛行至我身侧,目露惊艳,语中赞许:「姑娘编排的这支舞实在是美,兼具外域之风情与中原之婉丽,脂黎受教不少。」
这两日脂黎在其中所费的心力绝不比我少,如今得了她的赞许,我看着她的眼睛,真挚地与她道谢。
脂黎亦不推让,只垂目浅笑道:「脂黎平生所爱有二,歌舞便是其中之一。若昭国的舞乐真能传到月氏,脂黎便十分欢喜了。」
她说罢,微微侧过首,目光有一瞬凝结。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花树下正在调弦的秦熙辰。距离略有些远,容颜看着有些模糊,却能看出树下人之美不可方物。
脂黎说,在我印象里,他仿佛从来都没变过,随性风流的模样,唇边总挂着笑,看起来对谁都很好,实则再惹人伤心不过。姑娘仿佛是他的例外,在姑娘之前,我从没见他对谁这般笑过。不瞒姑娘,脂黎十分羡慕。
我送脂黎离开后,去他素日处事的房间见他。他正在案前看一封线报,眉头微蹙,唇角微微抿起。都说灯下看美人,烛火为他的眉眼覆上一层动人的暖色。静夜沉沉里,浮光霭霭中,他浑不像尘土间人。
我定定然看着他,脚步微顿,旋即快步上前,自他身后环抱住他的腰身。
这一抱教他微微惊了惊,忙放下手中线报,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眼睫轻轻一颤,将脸埋在他的后背,轻声道:「没什么,就想抱抱你。」
他眼中晕染开笑意,眉眼一弯便是活色生香般的好看,而后薄唇轻启,以彼之言还施彼身,一字一顿道:「你轻浮。」
我:「……」来人啊,给我把他叉出去!
余下的时日里,昭明司事宜由我处理,他则安心料理塞北军务。两人皆忙得不可开交,我更是宿在司中,接连几日不曾回秦府。
这日他来探我,我将将看完最后一页账册,搁下笔瘫软在椅中,顶着一双醒目的黑眼圈,斜斜望他一眼,一面伸了好大一个懒腰,不忘与他声明道:「本人黑眼圈纯属熬夜看账本过度,与深夜运动无关,请放心恋爱。」
他哑然失笑,唇边弯起好看的弧度,看我时眼底的宠溺无边无际。
我敛去了顽笑神色,将案上整理成三沓的账本指与他看,道:「我仔细核对过了,这一沓是无误的账本,而这一沓账本被人
做过手脚,或缺或漏或错,我一一标好了,最后这沓我拿不大准,留予你瞧。」
他轻轻颔首,语中很有些赞许,道:「淳儿才接触司中事宜便能做到这步,已是极好了。」
我闻言眉眼弯起,勾唇一笑,还不待笑意收敛,便听他道:「前两日晚妍染了病,一直念着要见你。」
我微微一愣,忙从位上起身,拽住他的手便拉着他往外走,心底又急又怨,问道:「为何病了?是什么病?日前可有好转?」言至此处,偏头横他一眼,「怎生才告诉我?」
他却是不慌不忙的模样,唇边笑意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淡淡道:「无须担心,她这病里另有文章。」
我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轻轻一笑,道:「我这妹妹的聪明不及她哥一半,偏她以为能骗过我。」话中很为无可奈何。
听他如是说,我安心了一点,但心底仍想着要亲眼看看晚妍才作数,拉着他脚下生风,一面问道:「你是说,晚妍是装病?」
他微微颔首,眼睫一垂,唇边绽开笑意一点,端的是胸有成竹,自信满满。
果不其然,晚妍见到我后,第一句话便是:
「淳姐姐,哥哥被我骗了,我这病是装的。」一时竟不知道,我是该先与她说她从没骗到过她哥,还是该先与她说我早知她这病是装的。
权衡二者之际,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晚妍本就生得一副清丽缥缈,娇弱婉柔的好相貌,如今为刻意装病,还敷了一层淡淡的铅粉,肤色白得几近透明,真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
我尚在考量,便听晚妍道:「我见姐姐,是要求姐姐帮我一个忙。后日皇上寿宴,哥哥要携我同去赴宴,这一趟求淳姐姐扮成我,替我去。」
我眉头微微蹙起,问道:「晚妍为何不愿去?」
她目光一瞬黯淡,缓缓垂下眼睑,低声道:「若我去,势必要遇上三哥哥,如今我得避着他。」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思索片刻,轻声道:「我替你去实在太荒唐,若晚妍不愿去,不如称病不去?」
晚妍摇了摇头:「我这病明日便得好,否则三哥哥一定会来看我。我思来想去,只能求淳姐姐帮忙,也唯有淳姐姐,哥哥才不会责罚。」
我心里实在为难,若教秦熙辰知晓晚妍打的这个主意,我还掺在里头与她一道胡闹,他虽不会真的责备,但定然是要生气的。
这厢我尚在犹豫,晚妍却从榻上起身,趿拉着鞋便要拜我。我连忙扶住她,道:「这是要做什么?」
晚妍垂眸,轻声道:「淳姐姐便帮我这回吧,只这一次。」
见我不应,晚妍又道:「好嫂嫂,你便帮我吧!」
我:「?!」我拿你当姐妹,你却想做小姑?
生怕她再喊出什么来,我忙面红耳赤地叫停,如她所愿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晚妍闻言一笑,眉眼间总归又有了少女的灵动,将她的安排布局细细讲予我听。我静静听着,心底叫苦不迭,想着当真是亲兄妹,二人扮猪吃虎的本事可谓是如出一辙。
昭国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女子若订了姻亲,成亲前便不得以全貌示人,若需于人前露面,则要以面纱遮面,此为礼数。
一日一夜转眼即逝,很快便是天子寿宴。秦熙辰起得极早,焚香沐浴,好生郑重。他换好衣衫后来寻我,见我起身已久,颇有些惊疑,勾唇一笑,道:「我约莫宫门下钥时回来,你便在府中等我。」
这是我头次见他穿官服,他常年在塞北,虽有将军之实,职位上却只是一个挂名的五品武官。补服苍青,上绣日月祥云及一只威风凛凛的熊。腰际以革带束之,勒出芝兰玉树的身形来。长眉入鬓,眉宇间英气尽显,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风流疏狂一如既往。
打上次他把我抱来起,我住的地方便默认为了一水居。我占了他的床,他便极规矩地搬到了厢房去。现下我得等着他走了,才能去寻晚妍,按计划的那样与她交换衣饰。生怕被他看出些什么,我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极其乖巧地点头。
他目光湛湛地看着我,有一瞬我几近以为被他看穿了所有,心底很是心虚,却故作镇定地继续与他对视。
却见他眉眼微弯,低低一笑,笑时星辰大海仿佛都流进了他醉人的桃花眼里:「这般看我,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随意地应道:「是有东西。」话毕又觉不对,微微顿了顿,补救道:「有点帅气。」
秦熙辰:「……」
我自觉再拖延下去必叫他察觉出端倪,忙催促着他赶快离开。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目光微沉,勾唇一笑,在我紧张的目光中利落地出了一水居。
我扒拉着院门,慎之又慎地探头看了好几眼,确认他切切实实地走远后,才提着裙子去前院寻晚妍。
晚妍已在房中候了我多时,见我来,忙将事先备好的衣裙交予我换上,帮衬着我一道梳妆挽髻,涂脂抹粉。末了系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眼,再看身形,与晚妍已有六七分相似。
晚妍松了一口气,我却仍有些惴惴不安,行步时不忘拟着晚妍的姿态,硬着头皮出了府门。
车架已等在府前,赵景明坐在车辕上悠闲地翘着一双腿。秦熙辰探开车帘看我,眉眼微弯,神色淡淡,教我不由稍稍加快了脚步。
上车时有侍女伸手扶我,我下意识便想推开,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手却是一顿,将推的动作硬生生改成扶。上车后,更是拿出毕生的演技,盈盈坐下,向他轻轻颔首,一举一动尽显弱柳扶风之姿。
马车缓缓行驶,我垂下眼睑掩住目中情绪,背靠着车壁,被他强大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
他却是勾唇一笑,十指纤长,若有若无地按着眉心,淡淡开口道:「教我猜猜,她是如何说动你的。」
我眼睫轻轻一颤,故作镇定地抬目看他。秦熙辰只淡淡一笑,道:「搬出了齐三来,再与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不做反应,只静静看着他,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他眉眼弯起,摇了摇头,又轻笑道:「不对,定不止于此。」言罢,他略略思忖,眼底浮上星星点点的笑意,「她莫不是,叫你嫂嫂罢?」
我脸颊一烫,耳根处迅速攀上绯色。既已暴露,便不再装下去,索性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恼羞成怒地横他一眼。他笑得停不下来,眉宇间得色洋溢,模样当真是欠打极了。
我一把扯下面纱,气道:「我提心吊胆地装了半天,你还笑我!」
他唇边笑意更为绚烂,笑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眉眼弯起,轻笑道:「早与你说过,我这妹妹的聪明不及她哥一半,她能想到的主意我想不到?罢了罢了,看在她嫂嫂的面上,饶她这一次。」说罢,他又笑起来。
我自暴自弃地由他笑去,手指绞着面纱,问道:「你既知道晚妍的打算,还由着她?」
他垂目看我,低低一笑,摇了摇头,道:「齐三托我帮他见晚妍一面,宫里人多眼杂,我正想着法子,晚妍便送了过墙梯来,索性便顺水推舟了。」
他不消说我也知道,今日宫宴,三皇子定要寻个由头退得早早的,好去秦府找晚妍去。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与晚妍竟都落入了他的算盘里。
我撇了撇嘴,却见他勾唇一笑,长臂一拉,再将我往车壁一抵,一手撑在壁上,一手枕我脑后,牢牢地把我圈在了怀里。
心跳加速之余,又觉万分羞赧。我垂下眼睑不看他,他却得寸进尺地俯首与我对视,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倒映出我的眉眼,淡淡的鼻息落在脸上,将我的脸染成绯色。
他说,陶淳,你心虚时总爱看我的眼睛,仿佛越看越有底气。
我结结巴巴地反驳道:「我现在也心虚,可我没看你。」
闻言他低低一笑,眉眼随即微微眯起,教人觉得危险至极。他的声音分明清越,语气却莫名低哑,低声道:「你现在不是心
虚,是心动,你一心动便不敢看我,你说,是也不是?」
与他相隔咫尺,我几乎要溺死在他的目光里。清冽的檀香气息铺天盖地,一寸一寸地抽离开我的理智。于是我遵从自己的心意,环住他的颈脖,向他的唇吻去。
他目光只滞了一瞬,而后形势瞬间逆转。他以不可抗力之姿揽住我,回吻我。这个吻再不像从前那般浅尝辄止,他一点一点加深,一寸一寸劫掠。分明是我主导在先,现下却全由他在掌控。腰身不自觉向后仰去,他则顺势欺身上来。
他的手将探向我的衣襟之际,马车忽而停下,赵景明的声音随即响起:「哪儿来的臭要饭的?将军府的车也敢拦?」
这插曲教我心底一惊,总归回过神来。与他缠绵一通,唇脂花得一塌糊涂,模样狼狈至极。他也不比我好,唇边遗落口脂痕迹,呼吸还未匀称过来,低垂下幽深的目光,正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想起方才情形,我不敢招惹他,只悄然拾掇自己,由他在一旁冷静去。
不多时,赵景明便赶走了那个乞丐,重新架起车来,一面回头说道:「这个要饭的竟敢在小爷面前碰瓷,呵,简直班门弄斧。」
我:「……」不是,赵小爷是在自豪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静如石雕的人总归有了动静,伸手扶住我的背,将我轻控至胸口,十指从我发间温柔地穿插而过,轻轻摩挲我的头发。
我从他怀里仰起头,用绢帕为他拭去他唇边的口脂。他静静拥着我,由我为他擦拭,兀自敛眉垂目,一言不发。
良久,我撇过头,将脸埋在他胸口,借以掩藏住唇边笑意,低低道了一声「是」。
他先是一怔,而后轻轻一笑,揉一把我的头发,轻声道:「和从前一样笨。」
我才不与他相争,安静地倚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闭上眼小憩,一路睡到了车停。
秦熙辰柔声唤醒我,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看他温柔地为我系好面纱。我想起今日还需扮演好晚妍的角色,忙振奋起精神来。
他牵我下车之际,赵景明立于一旁,状似随意的模样,以只有我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开口:
「适才是线人来报,出泥老人入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