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一年以上分手是种怎样的体验?
北漂一枚,心疼女友,租了个好点的房子,月租五千六,我出
四千。
没想到竟碰见女友挽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酒店。
我年轻美貌的女友,在我印象中从未穿得像现在这样亮丽。
她挽着的那个男人,看上去挺阔。
至于我,此时此刻,我是个外卖小哥。
这些日子,我风里来雨里去,脸晒得黢黑,双手糙得像树皮。
可这都是为了她啊。
躲在墙角后面,我默默哭了。
1
我叫熊铁铭,是人群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那种男人。
上大专的时候,我参加爱心志愿活动,认识了一个女孩。她与
我同岁,是北京一所二本院校的学生,名叫潘爱暖。名字很温暖,人也是。
不过说实话,我最开始注意到她,的确是「见色起意」。
她皮肤雪白,身材实在太好。该圆的地方浑圆,该瘦的地方纤
瘦。相貌也好看,是很甜很有亲和力的那种。
如果能和她生个女儿,孩子一定很可爱。
活动结束后,我跟小暖互相加了微信。在我的穷追不舍之下,
她最终成了我的女朋友。
我是江西鄱阳人,小暖也是南方人。刚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
我和小暖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
那时小暖忙着写毕业论文。我对她说,等她一毕业,我们就搬
到一起住。
「我们可以租个一室一厅,或者大开间。两个人住足够了。」
我说。
小暖兴奋得小脸通红:「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布置咱们的家
啦。」
听她说「咱们」,望着她柔嫩的面庞,我心里酥酥麻麻的。
这可能就是幸福的感觉。
毕业前夕,我开始疯狂投简历、找工作。
专科生的身份,让我在求职市场上受尽委屈。投出去的简历大多没有任何回音。
说实话,在这之前,我对学历差的问题没啥明显感受。但碰壁次数多了,我心里的惭愧与自责越积越多。
我开始悔恨,后悔自己高考前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甚至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没本事又没钱,没能「帮」我搞到读本科的机会……
不过,后一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我内心更深处的另一重自责扑灭了。
想到勤勤恳恳、过着最普通农村生活的父母,想到他们被太阳晒得黑红的、皱纹深深的脸,我告诉自己:我没资格怨他们半个字。
黑暗的日子里,倒也不是没有工作愿意接受我。
可它们大多是保险销售、房产中介之类的无底薪岗位。我没有接受。
第一是因为我对做销售没兴趣。第二是因为,我想让小暖更有安全感。如果我能找到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小暖以后进入社会,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值得庆幸,那段艰难时光里,有小暖陪在我身边。我心里想着她,她心里也想着我。
我的简历石沉大海,她就鼓励我:「小熊,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你这么聪明,又能吃苦,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说这些话时,小暖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的坚定,让我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男人很想掉眼泪。
她不仅在言语上鼓励我,在生活上,也尽全力照顾我。那段日子里的每天早晨,我都是揣着她给我买的牛奶东奔西走,开始一天奔波。
小暖让我温暖。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相信我、欣赏我的。
如果当时没有她,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继续留在北京。
还好,世上绝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只要坚持,总会有转机。
正式毕业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来自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的面试邀请。虽然岗位是基层客服,但给的工资还算可以,底薪有3800元。
这个数,在你们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这个没学历、没工作经验的专科应届生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这公司是知名平台,去工作能给我的简历增光。
老天保佑,面试很顺利。接到offer当晚,我带小暖去侨福芳草地的小大董吃了顿饭。
以前我多次经过侨福芳草地,但从来没进过商场。听本地同学说,这里靠近使馆区,是北京有名的高级地方,有排场。
我觉得自己太土,又没钱,连进去逛逛的勇气都没有。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身边有了小暖。
虽然我们还是很穷,但小暖的陪伴,让我在面对世界的时候有了更多底气。
坐在小大董餐厅里,我跟小暖说,早就听说过「大董」很好……这句话的后半截,我没说出口。
小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她体贴地笑笑说,下次我们吃「大董」,不吃「小大董」了。
我俩都知道,「小大董」是一个便宜版本的「大董」。来之前我和她一起查过,小大董的人均消费大概是大董餐厅的一半,很适合囊中羞涩的我们来解馋。
当然,即便是吃小大董,我也花了将近400块钱。我跟她说,别心疼钱,今天哥请。
小暖笑容灿烂。
看着她这样一个好看的姑娘,穿得漂漂亮亮、坐在宽敞明亮的餐厅里,心无旁骛地享用美食……这比自己吃喝玩乐还令我幸福。
我情不自禁地想,赚钱,赚钱果然是最重要的!
有了钱,我就能用它为小暖换来更多安稳和快乐。
我想总是看到她放松愉悦的表情。
2
我的运气居然真的渐渐好起来。
进公司做客服刚一年,我就遇到了贵人。
那天,我接到用户投诉,说我们的软件有个问题。
我在公司企业微信上联系了相关负责人。但那同事迟迟不回消
息,这边投诉的用户又很生气,不停催我快点解决。
无奈,我只好暂时挂起客服程序,直接跑去找同事说明情况。
两个工区相隔遥远,我一来一回要花10分钟。返回路上,我路
过工区之间的廊桥,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窗前打电话。
这人说话声音很大,语速也快。从他身后经过的短短几秒钟
里,我完全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老谭,你手下小孩干活能不能认真点?我都说好几遍了,我
想要做过客服岗的、年轻机灵点的,我这边可以给个高级专员
的位置。你们给我推的这些候选人都是什么玩意?」
我知道,我们公司人力资源部管招聘的经理,就姓谭。
这个男人显然是在责备谭经理办事不力,没有满足他的招人需求。
谭经理在公司的地位不低。而这个男人给他打电话的语气,仿佛教训孙子。
回到工位之后,我先安抚了那个奋勇投诉的客户,接着立刻打开企业微信,在公司架构图里翻看中层们的资料。
对照头像照片一看,果不其然,刚才那个嚣张男还真是个中层领导。
是运营部门的头儿,叫宋超。
我的心里砰砰直跳。因为宋超跟人力谭经理说的那些招聘要求,不是刚好都跟我对得上吗?
做过客服岗,年轻、机灵。
更重要的是,宋超刚才还说,可以给个高级专员的岗位。
我听说过,运营高级专员的月薪水平大概在8000到10000块钱之间。这还只是底薪。如果表现好,年终奖也很丰厚——据传说,运营部员工最高能拿到6个月薪资的年终奖。
这些,都是我这个小客服看得见、摸不着的。而命运偏偏让我在今天遇到那个难缠的客户,遇到那个不回消
息的同事。
难道,最终就是为了让我遇见宋超、听见他打电话?
为了告诉我,现在有一份机会摆在我面前,要不要争取?
望着企业微信上宋超的头像,我心里像煮开了一锅水,近乎沸
腾。
我花了三秒钟,定下神。东张西望了一下,确信周围没有人留
意我,我点开宋超的头像。
企业微信对话框弹到我面前。
我双手微微颤抖,哆哆嗦嗦地在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
「宋老师,您那边现在有headcount吗?」
Headcount,直接翻译成中文叫「人头数」,在公司里就是「名
额」的意思。
我是直接在问宋超,他那边招不招人。
我不想把偷听到他打电话的事情直接说出来、解释我怎么知道
他想找人的事情。
而我猜测,他也不会问得那么详细。
在这短短一年职场生活中,我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工作上,只要有了结果,没人会追问过程。
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得让我吃惊。
在得到宋超的肯定答复后,我晚上回到家,以最快速度整理出一份简历,发给了他。
第二天,宋超就约我到他办公室见了见面。他大概三十四五岁,面相端正,态度严肃。不过幸好,他提出的问题都没有难倒我。
这就算是一次转岗面试了吧,我想。
聊完之后,宋超点了点头,很直接地说,他觉得我很适合做运营,他会亲自去找人力资源部提我转岗的事。
我在心里大叫一声:「太好了!」
当天,我请了半天假,早早下班。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六只大闸蟹,还有其他肉和菜。
我要回家做一桌美味佳肴,等小暖下班回来庆祝。
是的,我毕业一年之后,小暖也毕业了。我是三年制专科生,比她这个本科生少上一年学。
跟我相比,小暖作为二本学生,找工作比我这大专生容易得多。
她是学文科的。给她发offer的公司足足有三家,最后,她选择了一家家居家装公司,做新媒体运营。日常工作大概就是写写企业微信号文章、微博文案什么的。
当我做好一桌子菜,盼星星盼月亮似地把她盼回家,却意外地看到,小暖一进门就蔫头耷脑。
她才刚上几天班,怎么就这样了?
「宝贝,你怎么了?」我试探着问。
小暖一声没吭,抬起头来望着我,一双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她好像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扑进我怀里。
3
一桌好菜全凉透了。
小暖啜泣着,将她在公司的遭遇对我和盘托出。
他们公司有个老员工,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哥。本地人,拆迁户。公司不大,也就百人左右规模。小暖一入职,就被这位大哥「盯」上了。
大哥先是直接问她要微信。被拒绝后,大哥又从工作群里找到小暖的微信,申请加她。
小暖很为难,但她毕竟是初来乍到的职场新人,觉得一再拒绝加微信也不太好,只好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
这一通过不要紧,大哥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给她发消息,内容大多是分享自己的生活日常,还有一些中老年人喜欢的黄色笑话、养生段子之类。
小暖一忍再忍。
今天下班后,她在回家的地铁上又收到了大哥的微信。
「哥,别发了,我男朋友看见不好。」小暖绷不住了,说话也很直接。
过了一分钟,大哥回了一条:
「看见正好。哥就是喜欢你,光明正大追你。让你男朋友早点知道,我愿意跟他平等竞争!」
小暖说到这里,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将那个大哥的消息界面翻出来,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一开始,我以为我能自己处理好,就没跟你说。」她低着头,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
我低头看那微信界面,看着那大哥的微信名「天地逍遥」,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傻X!」
我对小暖说,只要她同意,我现在就约这个臭傻X出来,狠狠揍他一顿。
小暖一脸惶恐:「你别生气,别冲动……」
我的拳头握得更紧,指甲深深嵌进手掌:「这种流氓王八蛋,必须揍一顿才能清醒!」
小暖哭了,冲过来抱住我。她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是牛奶沐浴液的味道。这香气让我稍微平静了些。
「我不敢跟你说,就是因为知道你脾气急。」小暖努力平静下来,轻轻在我耳边说,「你不要这样。」
我忍着气:「那我应该怎么样?这样的气,哪个男人能咽得下去?」
「可是如果你真去揍了他,你自己怎么办?」小暖忍不住又掉了眼泪,咸咸的泪水滴在我脸颊上。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好心疼我的女人。
她接着说:「你也不用太担心。现在是法治社会,我跟他说清楚不就行了?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她告诉我,这个所谓的大哥跟她不属于同部门,是另一个部门的商务。他也不是干人力的,因此,也不可能给她穿小鞋。
说完这番话,为了让我放心,小暖立马拿起手机,在与「天地逍遥」的对话框里写了一条:「我对你没兴趣,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不然我会告诉公司并报警。」
接着,在我的注视下,小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发送键。
然后她拉黑了「天地逍遥」。
经过这一番折腾,她似乎完全冷静下来。
小暖拢了拢鬓边乱发,拿起筷子对我说:「菜都凉了,宝贝你去帮我热一下,然后咱快吃饭。」
她已经变得如此成熟、得体,只有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表现出崩溃。
我端着菜到厨房加热的时候,有点恍惚。
事实上,我们之间不是没有过嫌隙,更不是没有过撕心裂肺、伤透感情的争执。那时候的小暖很「尖锐」,让我很受伤。
记得我俩刚决定一起住的时候,为找便宜整租房花了不少心思。
找了很久之后,通州一家小中介给我们介绍了一处房源。40平左右的开间,月租金才2900。算白菜价。
但它为什么这么便宜呢?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在电话里跟中介提出先看房,再决定租不租。可小暖比我还着急,磨着我立刻就定下来。这房租太便宜,对我们的确太有诱惑力。
我那时刚毕业,以前都住学生宿舍,没租过房,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拗不过小暖,我就在仅仅看了中介发来的房子视频之后,支付了押金和三个月房租。小暖兴高采烈地准备拥抱新生活。然而,我们一搬进去,我就
真的发现了异样。
这房子的开间、厨房、厕所里,都放着一或两个小塑料盆。盆
子里有些黑色的小颗粒,看上去应该是药剂。
我知道,这是蟑螂药。
放了这么多蟑螂药的房子,想必是遭过蟑螂灾。
我当时立刻就想退租。但给我们介绍房源的是小中介,你现在
到网上搜一搜,还能看到不少关于它们的黑料:不退全部押
金、找茬威胁租户,等等等等。
果然,当我给中介小哥打电话的时候,没人接。
房东就更联系不上了。这家中介的经营规定就是——不让房东
和房客直接联络。
我只好硬着头皮对小暖说,先在这儿住一晚,看看情况。
我没把自己从蟑螂药推测到的信息告诉她。万一蟑螂都已经被
杀绝了呢?那我说了,反而是给小暖徒增烦恼。
小暖眨了眨她的大眼睛,完全没有猜出真相。
当晚,她早早铺好床单,说晚上要跟我「激情一把」。简单收
拾了一下东西之后,小暖钻进厕所冲凉。
我坐在床上,还是对蟑螂的事情有些不放心。
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小暖在厕所里尖叫:「小熊!小熊!」
我冲过去,一把推开厕所的门。只见小暖光着站在那里,手拿花洒头,眼睛却死死盯着墙角。
墙角处有一堆大大小小的蟑螂,深棕色,甲壳油亮。
我一声不响,从还没来得及打开收拾的行李中取出杀虫剂,对着蟑螂堆一通喷。
小暖早已蹿进房间。
那晚,我和小暖之间爆发了恋爱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大吵。
我责怪她,要不是因为她催我定下房子,我们也不至于租到这间闹蟑螂的房子。
小暖却更生气。
「熊铁铭你搞清楚,这事归根结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你穷,懂吗!要是你有钱,我们可以去朝阳、去海淀,租个精装套一!那种好房子可没有蟑螂!为什么我要跟你来通州住这破开间?还不是为了省钱!你现在反过来责怪我,你有没有良心?」
听她说了这番话,我的心都凉了。
我穷,是我的错吗?我已经很努力地做兼职、找工作了。但现实就是很残酷。我生
而为最普通的人,这我改变不了。
难道我的努力,她都看不到?
听完她这番话,我再也没有理她,直到第二天早晨。
我听到闹钟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到小暖坐在我身边一动
不动。
我凑过去仔细看看她。
小脸上的一双眼睛,已经肿成两颗桃子。
「对不起,小熊。」她委屈地说,「我不该说那些话。」
我叹了口气。
其实,她并没说错什么。
而且,在绝大多数时候,她一直在给我支持。还是那句话,找
不到工作的那段时间里,要是没有她,我肯定扛不下去。
所以,我不会真的怪她。
「夫妻没有隔夜仇!你这个小傻蛋。」我笑着把她拥入怀里。
她把脸埋在我胸前,低声哭了。
4这个给「天地逍遥」发了决绝微信的小暖,已经完全不是过去
急躁任性的小女孩。
这才只过了一年而已。她真的长大了,成熟了。
我很高兴。
不过,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那晚在小暖睡着后,我用她的手
指解锁了她的手机。
大概是小暖太冷静。这与我过去对她的认识很不相符,让我心
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打开微信,我又点开「天地逍遥」的消息框,仔仔细细翻看。
的确,一切消息都跟小暖说的对得上。
我完全放下心。那一瞬,我觉得自己挺无耻的。刚要给手机锁
屏,我的眼睛无意中瞥见在「天地逍遥」上面几格的一个群
聊。
群聊名字叫「八卦好姐妹」。
预览框显示,这个群里最后一条消息是「苏可」在23:03发
的。
我知道苏可,她是小暖的大学同学。她发的是:「就是,自己
出去住还得多花钱。」
直觉告诉我,她们聊的可能跟我有关系。我打开这个群。先是看到小暖大致讲了和中年男同事的事情,
然后说,我很激动,「小熊发火好可怕,我都不想跟他待在一
起了。后来我给大哥发了微信,说别再找我,小熊才冷静下
来。」
「大哥」……竟然不是「那个变态」或者「那个流氓」?
小暖对「天地逍遥」的称呼,让我心里莫名不适。
苏可,还有群里另一个女孩许晓梅,都在劝小暖。我看了她们
劝告的话,心中反而更不是滋味。
许晓梅先说:「熊哥太敏感了吧,他想太多了!」
苏可接着说:「这种事情其实很正常的,没人追的话说明你没
魅力啊!」
小暖说:「我本来想要不要先搬出去冷静一下,但想想还是算
了。太麻烦!」
然后就有了苏可那句:「就是,自己出去住还得多花钱。」
那之后,小暖就没再说话。
看时间点,她在跟闺蜜们聊完这几句之后,就回到我身边跟我
亲热了。
苏可说这句话,是有依据的。现在我和小暖住的房子,月租
5600,我拿4000,小暖每个月只出1600。这当然并不是小暖
主张的,而是我主动提议的。
我是男人,是这个女孩要依靠一辈子的人,理应多付出。我心甘情愿。
而过去一年里,我月薪3800元。每个月的4000块房租,原本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
但我毕业之前做兼职攒过一笔钱,加上即使是做了客服之后,我也会利用休息时间赚点外快。东拼西凑的,总算能靠工资加积蓄交上房租了。
之所以租这套挺贵的房子,既是为了找个好地段、方便我和小暖各自上班,也或多或少与曾经那个「蟑螂房事件」有关。
我要租个好点的房。
因为我既不想让我的女人再受委屈,也不想再从她口中听到那些伤感情的话。
我珍惜我和小暖的感情,像珍惜我自己的性命。
所以,当我看到小暖闺蜜群里的这几条消息,我很心寒。
但下一秒,我立刻提醒自己:「熊铁铭,你要想清楚,你和潘爱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们爱情的基础,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不可能因为几句闲话、一些念头,就轻易地瓦解。
在繁华而残酷的大都市,像我们这样平凡的男女,如果不相互依靠,是很难生存下去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对对方太过挑剔呢?
人无完人。小暖在我人生低谷期对我的好,对我的关心,我时
时记在心上,从未忘记。
因此,尽管她也确实伤害过我,我也不会对她有看法,更不会
放弃我们的感情,放弃我们对未来共同的期盼。
现在我只怨自己,不该干出偷看她手机这么无聊的事。
只要没看到,就是没发生——这才是成熟男女在恋爱中,面对
猜忌时应有的态度。
我悄悄把手机锁好,又给它充上电,这才小心翼翼地躺回到小
暖身边。
熟悉的牛奶沐浴露气味,让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
我从背后抱住我的女人,沉沉睡去。
5
不久之后,我和小暖的爱情,迎来了一次特殊的考验。
当时,清明节假期近在眼前。我早已想好,假期要带小暖回我
老家玩一趟。
我的家乡省份,以春天的油菜花海闻名于世。上一年春天,小暖就说想去我老家看油菜花。但当时我的客服
工作刚转正没多久,我想着,还是把工作先稳定了,再计划出
去玩的事。
我印象特别深,当时小暖听到我的答复,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但她终究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也就没有再坚持。
今年,我一定要带她去玩玩。
我早早跟宋超多请了一天假,请在了清明假期开始前的一天。
假期批下来之后,我立刻给小暖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响了一声,就被她挂断了。
一定是她在公司有事情,不方便接电话。于是我又给她发了一
条微信。
「宝贝,我们清明节去看油菜花海吧!」
过了好一会儿,小暖才回复我:「啊?好啊,哪天去?」
我说,我请了节前一天的假,让她也请,我们提前一天出发。
我又说,我想带她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很美的湖水和
油菜花,春天去最合适,她一定会很喜欢。到时候,我们俩好
好放松放松。
又过了一会儿,小暖回复:「好的,你先订酒店吧。」
看到这句话,我一愣。
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
带小暖回老家,要不要带她去我家,见见我的父母?
讲老实话,我一开始只想着带她去玩,并没想这个问题。也的确是怪我太粗心,一心只想着取悦老婆,别的竟然什么都没考虑。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老父老母那黧黑的两张脸,那些刀刻斧凿一般深的皱纹……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事实上,我妈前天还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能回家看看。她说我爸想我了,晚上做梦都在喊「我的乖崽」。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小时候,我满山遍野地疯跑,爸妈就追在我屁股后面喊我「乖崽,停下哦」。他俩脾气都好,很少打我。
如今老头子老了,更爱面子。每次我妈跟我打电话,他都不会主动过来和我通话。除非我妈佯装发脾气,他才磨磨蹭蹭过来,嗯嗯啊啊说上两句。
想起我爸,我心里好酸。
而小暖这句下意识的回复,态度又似乎很明确:住酒店,意思就是不想去我家住。
也就是说,不想见我父母。对着电脑屏幕,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小暖。
大概是我沉默太久,小暖又发来一条微信:
「要不然,我订酒店?」
我当然没有让小暖订。这次旅行的所有费用,都由我承担。
坐在飞机上,小暖系好安全带,满意地往后一靠。「谢谢你
啊,熊哥。」她调侃我,「感谢你请妹妹出来玩哦。」
「妹妹别客气。」我顺着她的话逗她,「咱们去的地方,可是
哥哥我的地头,我当然要尽地主之谊。」
飞机飞过天空。
我没好意思告诉小暖,这是我活这么大,第一次坐飞机。
以前回老家,我坐的甚至都不是高铁,而是正宗绿皮火车。
如果我手头宽裕,就会给自己买上一张硬卧票。但绝大多数时
候,我舍不得花这个钱,能坐硬座就坐硬座。
我仗着自己是个年轻小伙子,腰力不错,脊背也硬挺,倒还受
得了这样的旅途劳顿。
但带自己女朋友出来玩,肯定不能让她受这种罪。
别说是硬座了,就连软卧,我都不想让她坐。我老家那边没有机场。我带着小暖坐飞机,要先从北京坐到上
饶市,再坐大巴去鄱阳县。
当我在飞机上告诉她转车的事情时,小暖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么麻烦啊,就没有别的油菜花海可去?非要去你老家?」
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句话她好像憋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回答。
其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同属于上饶的另一个县——婺源,拥有的油菜花海大概是全国
最出名的,可比鄱阳更有名得多。
但我想回家看看,不想把目的地改成婺源。
小暖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几经周折,我们到达鄱阳。我订的酒店是一家民宿。
一听说是民宿,小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民宿能行吗,会不会不干净啊?」她问我。
但当我们到达那民宿时,小暖的眼睛都亮了。
这是一处仿古建筑,黑瓦白墙,古色古香,很有南方风情。进大门就是一处花园,住客们穿过花园,进入后院,就能看见后面的三层小楼。楼是古典园林加现代设计的样式,里面还有电梯。客房也干净得很。
小暖进了房间,看到精致的内部装修,忍不住连声赞叹,接着就把自己丢在了宽大的双人床上。
「啊,真舒服!」她闭上眼睛感叹。
稍微休息了一下,我们就来到油菜花海。这是金灿灿的世界,有绵延到视野之外的一片金色。
这金色很纯净,几乎纤尘不染,与北京的「遍地黄金」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
我被自己这个奇怪的想法吓了一跳。
「小熊,别发呆呀,快来给我拍照!」在我出神的时候,小暖已经钻进花海。植物的杆子高高的,遮住她大半身子。她在花海中行走,远远望去,仿佛时隐时现。
接着,她停下来,回头招呼我。
小暖头戴宽沿草帽,亭亭立在花的海洋中,仰起娇嫩的面庞,向我兴奋地挥动手臂。
她真美。
这么多花,也不及她一人美。此时清明假期还没正式开始,花海游人不多。我向四周望去,
不远处就是鄱阳湖。
「爸,妈。」我在心里无声地说,「如果能让你们见见我这漂
亮的女朋友,你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只可惜。
只可惜我没有勇气,直接地向小暖提出我的想法。
我家住在镇上,即使是在并不富裕的镇上,我家的条件也算是
比较差的。
我爸四十多岁的时候外出打工,在工地上摔断了腿,没好好治
疗,落下了病根,到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
我妈是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我爸受伤之后,她除了种地、种果
树,就在我们镇上的市场做点小买卖。多数时候卖菜,有时也
兼卖一些杂牌日用品、食品饮料之类的。
就算是这么不容易,父母也供我上了大学。虽然是大专,但对
他们来说,这已经足够骄傲了。
家里世世代代都是纯正农民。这是家中头一次出个大学生。
想到这里,我的视野模糊了。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小暖早已在花海中跑远。
幸亏如此,她才没有看到我此刻的窘态。夕阳余晖下,只有湖水随风泛起阵阵涟漪,好像在回应着我,
抚慰我心中的不平。
6
我们在鄱阳玩了两天。到假期最后一天,也该踏上回程了。
临走之前,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躺在民宿大床上的我悄悄往
我妈的银行卡上转了一万块。
我前脚刚转完钱,妈后脚就打来电话。「崽啊。」她叫我,
「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呀。」我一边跟她通话,一边看着小暖的背影。
小暖刚洗完澡,正对着镜子吹她的长发。吹风机噪音很大,我
想,她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没事你好端端给我打钱,做什么哦?」我妈的语气听上去有
点像责怪。
「哎呀,我打钱你就收着花嘛。」
「好哦,那我替你存着,以后你讨老婆用。」我妈说完,电话
那边似乎有人叫她。她匆匆挂了电话。
「谁来电话呀?」我挂断电话,小暖走过来问我。
「我妈。问我最近回不回家。」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想看看
小暖什么反应。果然,她脸色变了变。
「是不是我们来一趟,你不回家,你心里有点不好受?」她说
了这么一句。
「有点吧。」我点点头。
我还是想知道她最后会不会改变主意。
小暖低着头没说话,好像在仔细考虑什么。
看到她这副为难的样子,我反而舒服多了。
我想,果然还是我有问题。是我太不坦诚,有话不直说,对小
暖的反应也太过想当然,所以才会对她有误会。
如果我直接问小暖愿不愿意去看我父母,或许她会答应。
现在她这么为难,说明很在意这件事,也说明,她真的很在意
我。
我正左思右想,小暖抬起头,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字斟句酌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要不这样,我今天自己先回北京,你回家看看你爸妈。」
我承认,在那个瞬间,我的心碎裂了一大块。
没想到等了半天,等到的是她这样的回应。原来,我那些最坏的想法,才最接近真相。
望着眼前这个娇嫩柔弱的女孩,我第一次感觉她仿佛陌生人。
「潘爱暖。」
我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得令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对她一向温柔。而小暖知道,一旦我连名带姓地叫她,就是
真生气了。
「你说实话,是不是从没想过要见我父母?」我问小暖。
她的脸立刻涨红,憋了半天才说:「我觉得,太快了……」
「被我说中了,是吧。」我冷笑。
我们在沉默中僵持。
我的心已经凉透了。没有想过见我的父母,意味着小暖并没有
想过要与我结婚、成为我的妻子。
原来这几年,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只是我单方面地想要与她一
起建设家庭?
那我在她心里,究竟是什么?只是「玩玩」的对象吗?
又或者,只是她在北京漂泊时,抱着的一块并不怎么好用的浮
木板?我想问她,是不是这样。
但我实在说不出口。
倒是小暖先打破了僵局。
「是又怎么样?没到结婚那一步,我不想见你父母,这有问题
吗?」她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说。
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与那天拉黑男同事时一样。
可我没想到她会以这副样子对待我、说出这样的话。
而更让我觉得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她。
理智地想,她说得完全没错。于情于理,小暖都有不跟我回家
见父母的理由。我没资格在这个问题上批评小暖,这点自知之
明我还是有的。
就这样,我憋了一肚子气,与小暖踏上了回程。
由于只买到了从南昌返京的机票,我和小暖要先从鄱阳去南
昌,然后再从昌北机场坐飞机到北京。
从鄱阳县去南昌,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坐大巴。每天,有19趟车
从鄱阳开往南昌,每趟车会在路上行驶两个半小时。
鄱阳这地方不大。我就是碰上了那1/19的概率。
在客运站候车室,我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隔着候车室里的柱子,我偷瞄这个人,看了两三眼就确定了,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同学雷亚云。
我和雷亚云在上小学、初中的时候一直是同学。后来我继续读了高中,雷亚云早早就不念书了,听说是去了广东打工。
去年过年我回家,我妈还告诉我,雷亚云在广东赚了好多钱,讨了湛江本地女人做老婆,光彩礼就送了几十万。
说起这件事,当时我妈还有点犯愁,说以后我要是讨老婆,家里真的是出不起彩礼。
「妈,不要担心这些。」我说,「北京那边的女孩都很独立,可以不要彩礼。」
我爸妈笑我傻,说我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哪知道谈婚论嫁的事情?还说就算女孩自己不要,女孩的娘家人也会提的。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小暖恋爱了一段时间,只是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没有告诉我父母。
我想,小暖肯定不是要彩礼的那种姑娘——当然,我绝对不会亏待她,而一定会尽自己所能给她一份「彩礼」,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我——但她自己想必是不会对我开这个口的。
我之所以这么想,除了因为知道小暖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也是因为,小暖的家庭在南方二线城市算是殷实之家。
她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这样的家庭,算得上小城里的「中产阶层」,还是有教养、有素质的那种。我相信,这种人
家也不会强迫一个穷女婿出彩礼,更不会说什么「拿不出彩礼就别娶我女儿」之类的话。
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我认为小暖想嫁给我、会嫁给我的基础上。
雷亚云的出现,唤醒我这段看上去与他并无关系的记忆。
也让我心中一痛。
我下意识想要躲开雷亚云。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混得比我好,更是因为,雷家全家跟我父母都很熟。
如果我和小暖被雷亚云发现了,那他很有可能立刻把我们回到了鄱阳的事情告诉他的父母。
小镇上,消息传得比老鼠跑得还快。一旦雷家父母知道了,那我爸妈很快也会知道。
儿子过家门而不入,他们会很伤心的。
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假装没看见我这位发小。
但命运偏偏就爱捉弄人。客运站人很多,绝大多数候车座位上都坐了人。小暖看准了有个女人在东张西望,料定她马上要起身离开座位,于是一直死死盯着她。
果然,当广播播报一趟开往萍乡的车就要出发,女人忙不迭地站起来赶往上车口。当时我刚刚方便完,从男厕所出来,为了尽量躲开雷亚云,还稍微绕开些人,向着小暖走过去。看到我,小暖立刻大喊:
「熊铁铭,这里有座!」
听到她高呼我的名字,我心里大叫:完了完了。
还没等我回答她,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肩上。
我叹了口气,随即转过头,在半秒之内换上又惊又喜的笑脸。
「是你!」
我和雷亚云同时说。
他是真惊喜,而我,是假高兴。
我们寒暄几句。
我很快就知道,雷亚云跟我们刚好要坐同一趟车去南昌。
7
小暖看我迟迟没有过去,就跑过来。
「怎么了?」她来到我身边,习惯性地挽住我的手。
——因此难以避免地与雷亚云打了照面。
雷亚云上下端详小暖,那大胆又暧昧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噢,这是谁啊,是你老婆啊?」他有些兴奋地问我。
小暖也望着雷亚云,微微皱眉。雷亚云来来回回看小暖看了个
饱。
我向雷亚云点点头,没说话。
小暖脸上掠过一丝厌恶,但马上换上礼貌的微笑。
她问我:「这是你的朋友?」
我刚张了张嘴,雷亚云就替我抢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
友。」
小暖笑笑,用不那么明显、却被我观察得一清二楚的审视目光
看看雷亚云。
她应该是注意到了雷亚云穿着的假阿迪达斯运动服,还有假椰
子鞋。
虽然我也不太懂名牌,但这套行头实在是假得可以,令人难以
忽视它的劣质。
从女友的眼神中,我读出一种蔑视。
这令我的心情复杂到极点。
我明明知道她蔑视的对象是雷亚云,却有一种被牵连着受到鄙
视的羞耻感。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想通,这是因为,雷亚云代表的是我的出
身,是生我养我的那个「来处」。
尽管我,熊铁铭,已经在北京混了很多年。
尽管我是知名企业里的正式员工,有个年轻漂亮、在北京念过
大学的女朋友……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抹灭我的出身底色。
我的「底色」,是雷亚云和他身上假得明目张胆的伪名牌、我
贫苦的父母,以及油菜花海背后那些并不光鲜的村镇。
不得不说,相比于突然出现搅乱了一切的雷亚云,此刻我更恨
小暖。
她的神情令我感到耻辱,更令我愤怒。
我有一种冲动。我想抓住她的手腕问她,凭什么瞧不起我,凭
什么瞧不起我的出身?
但我忍住了。
我还不至于那么疯、那么失控。
在毫无重点的寒暄中,我几次试图中止与雷亚云的交谈。但都
失败了。
发小对我现在的人生充满好奇,问东问西,没完没了。最后,如我所料,我没能阻止他拨通电话,把我回到鄱阳的消
息告诉了他的父母。
挂断电话,雷亚云兴奋地跟我说,他父母说要给我父母打电
话,向他们道喜——儿媳妇长得可漂亮。
「你爸妈还没看过她?」他一脸热切,「还是刚从家里出
来?」
我真想用一记老拳狠砸他的大脸。
但是我没有。
我的脑子已经一团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带着小暖往回走、去看我的父母?
但她已经明确表态了,她不想去。因为她没想好要不要嫁给
我。
直接离开?
但雷家人放出去的消息,一定会让我的父母抬不起头来。
在注重亲缘关系的乡镇社会,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家里
的独子带着女朋友回到老家,竟然做得出不回家看父母这种
事。
人们要么会指责做儿子的不孝,要么甚至会悄悄议论,是不是
做父母的有什么问题,「亲儿子回老家都不进家门」。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小暖突然拉了我的胳膊一把。
我下意识看向她。
只见她迅速蹲在地上。
「不行了,小熊,我肚子又痛了。」她的表情很痛苦。
跟真的似的。
而她台词里的「又」字,是对我最明显的暗示。
「我们赶紧去南昌,大医院……」
也许是怕我不明白,小暖给出了更明确的信息。
我懂了。事到如今,她这个借口,的确是最好用的。
当下,我也顾不上难受,顾不上委屈,顾不上问小暖任何话。
我只想着赶紧逃,按照小暖的意思,摆脱这个讨厌的发小,摆
脱我父母可能的疑惑和期待。
我习惯了依着小暖的性子来。一旦收到她的「指令」,我就会
自然而然地照办。
这几乎成了我人生的惯性。
我转向雷亚云,一脸抱歉:「忘了跟你说,我女朋友肚子疼得厉害,我要带她去南昌看
病。」
雷亚云看看小暖,又看看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信了我的
话,但无论如何,这段会面以雷亚云帮我把小暖扶上大巴车、
我们三人一同坐车到达南昌,最终在医院门口告别作为结局。
看着雷亚云的身影逐渐远去,最终消失,我长舒一口气。
接着回头看到站在我身后,已经完全「恢复」如常的小暖,正
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
「走吧,别耽误时间了。」她一只手扶着箱子拉杆,「快去机
场。」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拉着箱子,走向停靠在医院门口路边的一
辆出租。
那天我们回到北京,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进了小屋的门,我和潘爱暖都累得够呛。
而我扔下行李,立刻钻进卫生间,开始洗澡。我需要好好清醒
一下。
洗完澡,我迅速擦干身体。潘爱暖已经换好在家穿的开衫起居
服,靠在床上。她应该是在等我洗完,她再去洗。
我没给她这个机会。我冲向她,扯开她的衣服。她愣了一下子,接着就迎合了我。
但我们都没想到,那次她几乎疼哭了。我亲吻她额头,安抚
她,然而没有停下来。
结束之后,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心里很乱,点燃一支烟。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几乎忘记
了应该怎么抽。
我说,小暖,对不起。
虽然道了歉,但我说不清,刚才粗暴的动作里是否真的怀有对
她的恨意。
过了很久,她才微微偏过头来对着我。
「记仇了,是吗?」她说。
没开灯,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语气里的讥讽与不耐烦,我
听得出来。
她懂我的心情。她知道,自己拒绝和我一同回家见父母,已经
挫伤了我这颗敏感的心。
但她不愿对此做太多解释。
这本身其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隔了一秒钟才说下去,「小暖,你是不是
嫌弃我,觉得我是农村出来的,配不上你?」
憋了这么久,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黑暗的房间中,小暖沉默了。
隔了良久,她忽然说:「我当然知道,婺源属于上饶,油菜花
比鄱阳更有名。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坚持要带我回你的老家。
你的心思并不在看油菜花上。我没有那么麻木,也没有那么
笨。只是,我不想做的事情,你也不能勉强我。」
这一番话,被她轻轻地说出来,就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平常。
但对我而言,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仿佛在我心上划了几刀。
原来,她清楚,她懂。
她什么都明白。
她的行动,就代表了她的选择。
她可以陪我回到老家,在一定程度上安抚我,不磨灭我的全部
希望。但她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拒绝走进我家的门,拒绝去
见我的父母。
这就是她的妥协与坚持。
这就是我看似柔弱,其实却一肚子主意的女朋友。
说不清为什么,我打开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
那是父母坐在我家院子里的合影,是我上次过年回去给他们拍的。
「你看,这是我爸。」
一张五十多岁老农民的脸,皮肤粗黑,每一道沟壑都很深。
他眯着眼,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在破旧的院子里。在阳光下。
我指着照片里的母亲,「这是我妈。」
我又划动手机屏幕。找到的下一张照片,是我妈和我家的黄狗站在一棵柚子树下。
「你看见这柚子了吗?」我指着照片上一只掉在地上的柚子,对潘爱暖说,「这种柚子皮很厚,肉很小,味道还涩。不好吃,不能吃的。」
「你知道吗,潘爱暖。这样的破院子,还有这种没用的破柚子,它们代表了我过去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代表了我来的地方。我就是来自一个没钱修破房子的家庭。这个家庭就像不好吃的柚子,结了很多果子,付出了很多努力,但都没有用。最后,从这个家走出去的人,也还是只配穿我发小身上那种假名牌。」
我不停地说着。
不知不觉,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不停流下。黑暗中,我感觉到潘爱暖正静静地望着我。
「这就是我的人生。你可以看不起我,看不起这些,都可以。
你如果嫌弃我,我可以离开你。」最后,我对她说。
说这些话,几乎用尽我全身力气。
我无法面对这样狼狈的自己。
8
「祸不单行」,这个词说得太对了。感情出了问题,事业竟然
也开始捉弄我。
和小暖闹矛盾之后,无论是我还是她,都很有默契地「装聋作
哑」。
没人提搬出去、分开住的事情。
北漂的情侣,要想「分开住」,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这个代价,具体来说,就是真金白银。
所以,尽管我和潘爱暖陷入冷战,但还是将就着住在一起。只
是我们也都达成了另一种默契——两人都是能加班就加班,尽
量不早回家。回家之后,就在还算大的双人床上各睡一边。
说来可笑,我都拼命加班了,工作居然也没有垂青我。在运营部干了才一个多月,我就听到风声,说宋超得罪了
CEO。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宋超工作能力强,人品也不错,
就算得罪高层也不至于怎么样。
谁知我听到消息后还没过一周,宋超就离职了。
当我看到他拿着一纸文件——应该是离职证明——从人力资源
部的方向走过来,我只觉得心中一阵发慌。
我来运营部时间很短。在一些同事眼中,我是宋超调来的人,
几乎就等同于是他的「嫡系」。但他们并不知道,宋超对我,
完全是偶然的赏识。
除了干成调岗这件事,宋超对我没有任何其他帮助,或者资源
倾斜。
这个「嫡系」,我当得实在很冤。
而虽然我在职场上混的时间不长,但之前也听别人说过,基层
员工最怕的就是领导站错队。有时候,这可能会导致一个部门
被「连锅端」。
因为新来的领导,总是会更想用自己带来的人,或者亲自提拔
的人。
而不是将前任领导留下的人照单全收。
宋超临走前,我想约他吃个饭,在微信上问他有没有时间。
他回我一条:「不吃了,有缘再会吧。小熊你不错,以后会发展得更好的。」
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倒让我心里更不踏实了。
因为它不像什么吉利的祝福。
最后,我还是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宋超离职一周后的星期一,我刚到公司,HR就来工位找我,说要单独谈谈。
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就算我再不懂,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HR上来就挑我的毛病,说我这个月几次没有打卡,有旷工嫌疑。我辩解:「我只是忘了打卡,公司门口的监控应该都有我上班的记录。」
HR笑了笑:「大门监控都坏了好几个月了。」
我觉得浑身发冷。
这显然是想跟我耍流氓了。
HR接着说:「我知道你转岗没多久,可能还不适应这个新岗位。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到客服部,继续做客服。二是主动离职。」
我隔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冷笑。就是说,开我还想不赔钱。
最终,HR给的两条路,我都没有接受。
我选择了辞职。
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回客服部上班,我不仅要面临工资砍半的经济窘境,我的职业生涯也会遭受重挫。
简历上会显示,我先做客服,然后做高级运营做了不到俩月,接着又回去做客服。以后我再出去求职,用人单位一定会认为是我无法胜任运营工作,才被「退回」客服部。
再说工资砍半,也会让我的处境更艰难。
我每月要承担4000元房租。一旦我的工资退回到3800元,下个季度我住房子都成问题。
另外,我心里的确隐约担心,如果我更穷了,小暖会不会离开我。
办完离职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已经是十点了,小暖还没回来。最近一段日子,她到家都比我晚。
我还记得「天地逍遥」这个人,记得他曾经对小暖的死缠烂打。于是每次先到家,我都会时不时到窗前看看。
如果小暖是被陌生的车送回来的,我会发现。
但实际上没有这回事,小暖一向是打出租车回来。
这也是因为曾经我对她说过,我觉得网约车不如正规出租车靠谱,叫她尽量打出租。
我觉得稍稍踏实了些。于是,我再次踏上了找工作的路。但与上次不同,这次行动是背着小暖悄悄进行的。没有人安慰我,也没有人鼓励我。
唯一支撑着我的,就是眼前这个与小暖的小家。
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每天依旧照常出门「上班」,然后找个苍蝇小馆子,一边吃早点,一边用电脑投简历。我用的这个电脑,还是上大学第一年用勤工俭学的钱攒的组装笔记本,风扇吵得要死。
这样坚持了半个多月。历史重演了,我投出去的简历,没有半点回音。
我坐不住了。
下次交房租的日期逐渐逼近。我看了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连交水电费都有点紧张。
坐在苍蝇馆子里,我对着微信的界面走神,双手不听使唤似地打开与小暖的对话框。
我看着自己敲了这么几个字:「下次交房租,你能先帮我垫上吗?」
打完这行字,我的自尊心逼迫我立刻删了它。
几乎只花两秒钟,我就做出了决定。
我要去送外卖。
9
我可能跟身边大多数人不一样。
从看上去很光鲜的互联网公司员工,到外卖小哥,这个身份落差对我来说不算啥。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农村青年,从小到大过的都是苦日子。
我也从来没觉得在互联网公司上班有什么高人一等的——除了工资的确高于部分传统行业。无论是一开始做客服,还是后来做运营,我的「工种」自始至终也都是「体力活」,不像程序员什么的那样高大上。
再说,这几年,网上也经常流传着「失业人员送外卖」之类的新闻。
唯一让我觉得有点担心的,是安全问题。
我一开始想过要不要去开网约车赚钱。送外卖,是人骑着摩托车或者电瓶车,所谓的「肉包铁」,一旦需要抢时间,安全隐患还是挺大的。要是开网约车,那最起码是「铁包肉」,人坐在车里驾驶还是更安全一点。
但我没有开网约车的资格,因为我没驾照。
在北京,考机动车驾照最便宜也得四五千块钱,我实在拿不出。所以就一直没考。
送外卖就没那么多限制。骑摩托车也要考本,但我还有另一个选择:骑电瓶车。当然肯定比骑摩托慢,会影响收入。但从省钱角度来讲,这是我眼下最好的选择。
决定开始行动的那天早晨,我特地比小暖晚一点出发。
我家附近就有个配送员站点,之前我在早晨路过那里,经常能看到外卖小哥们站成一排喊口号的盛况。
进了配送站,我跟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很快就被分到一个师傅。
师傅先问了我:「你有健康证吗?」
我点点头。
办个健康证以备不时之需,这还是我爸提醒我的。
他以前出去打工,除了在工地干活,也会抽空去饭馆兼职。从我来北京上大学那时候起,他就劝我提前办好健康证。
「什么买卖都可能不行,但饭馆的生意永远会有。有个健康证,你起码能端盘子养活自己!」
我爸向来少言寡语,那次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我原本是很不屑的。我去北京是去上大学的,又不是去端盘子
的。但看看家徒四壁的老屋,我还是选择听了我爸的话。
于是,手里留着一个在有效期内的健康证,成了我的习惯。
没想到,它在现在这个节骨眼救了我。
第一天穿上外卖小哥的工服,我百感交集。
我还算聪明。师傅给我讲过几次流程之后,我就开始接第一
单。
这样过了三四天,我越干越得心应手。送外卖骑的电瓶车是我
租来的,我还特地额外租了一个电瓶,为了多跑几个小时。
而小暖似乎对我生活的变化毫无觉察。我们之间的话比前段时
间多了些,但她从来没问过我工作是否顺利。
她的状态倒似乎越来越好。有一天大概是在公司心情不错,早
早回了家,还为我做了四菜一汤。
我跑了一天的单,推门进屋,看到小暖呆呆地坐在餐桌旁边,
守着那五个菜盘菜碗。
当时,我下意识感到有些心虚,因为我有事瞒着她。
但小暖没看出来。
她招呼我吃饭:「最近你挺忙的,老加班,今天咱们不叫外卖
了,你尝尝我的手艺。」听到她说叫外卖这几个字,我感觉自己的脸好像有点烫,于是赶紧洗手换衣服,坐下来和她一起吃
饭。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吃晚饭,一起聊天了。小暖告诉
我,最近她在公司干得挺顺利。她的顶头上司——市场部的营
销主管,刚刚宣布自己怀孕三个月了。
「等她休了产假,我可能就有机会升职了。」小暖脸上有藏不
住的开心。
「她走了,你的顶头上司是谁?」我边吃菜边随口问道。
这原本是个很平常的问题,我问出口时,也完全没过脑子。
没想到小暖脸色都变了。
我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
小暖笑笑,摇摇头:「现在还不知道呢。」
「那你怎么……」我疑惑。
小暖叹了口气:「就是因为还不知道会是谁,我才有点不踏
实。万一给我空降一个不靠谱的代管领导,那我的日子就不好
过了。」
我点点头。
看着端起饭碗努力吃饭的女友,疑云却再次浮上我心头。潘爱暖的这些反应,在我看来实在是很可疑。
我不禁又想起之前与她的摩擦和不快。
还有那个令我如鲠在喉的人——「天地逍遥」。
翻看小暖手机的坏念头,又一次占据我的脑海。可是那天小暖
迟迟不睡觉,白天辛劳一天的我,一在床上躺倒,双眼眼皮就
开始打架。还没等我动手翻她的手机,自己就先睡着了。
而一个念头,特别是带有恶意的念头,一旦形成了,就很难自
动消失。
第二天,我早早收工回来,在家里坐等潘爱暖。
她今天回家比昨天晚得多,快十点才进家门。
「小熊,你吃饭了吗?」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这么问。说完
她扬了扬手里的肯德基纸袋:「我买了两个汉堡,咱俩一人一
个吧。」
我笑笑:「不了,我吃过了。」
我看着她吃汉堡,看着她洗澡又出来,最后看着她入眠。
听到她有规律的、轻柔的鼾声,我知道,她已经睡熟了。
还像上次一样,我用小暖的指纹解锁了她的手机。但不同于上
一次,这回我毫无负罪感。我几乎可以确定,她一定有事瞒着我。而且,这件事一定与我
瞒着她的——我失业了,在送外卖——性质不一样。
否则,她表现出来的会是委屈,而不是心虚。
怀着一种复仇般的狂乱和激愤,我翻看她的微信聊天记录。
除了在几个同事小群中与男同事们并不过分的打情骂俏,小暖
的微信里没有任何与异性聊天的痕迹。
这看上去似乎能证明她是清白的。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几个工作群。从同事们的聊天中,我获知一
个信息——小暖的新上司,是另一个部门的「老人儿」,暂时
接管小暖所在的市场部。
这个「老员工」,不仅资格老,更是老板多年的朋友。
在市场部微信群里,我看到一群员工「列队欢迎」这位代管领
导。
翻到最后,我看到了那「领导」的头像。有点眼熟。
而头像上方的微信名,更令我悚然心惊。
那是三个字——老宝贝。
我点开那个头像。「老宝贝」是小暖给他的备注,这人的微信
名不是别的,正是「天地逍遥」。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将我狠狠击倒。
10
回过神之后,我又反复检查了小暖和「天地逍遥」的聊天记
录。
一无所获。小暖把一切删得干干净净,半个字都没留下。
我的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停下沉、下沉。坠得我生疼。
没有消息,对我来说就是最坏的消息。阅后即删,这当然是做
亏心事之后的「善后行为」。
越是这样,小暖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在我心中越是坐
实了。
我有一只接单专用手机,是之前被淘汰下来的一只老旧安卓
机。之所以单独备下这台机子,就是为了向小暖掩饰我送外卖
的事情。
这天晚上,我用这台破手机接了个午夜派送单。
电瓶车在城市街头不疾不徐地行进。我看着夜色中空无一人的
街道,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迷惘。
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今天被工作和女人双双抛弃?为了觉得自己是个大傻X?为了把有多年感情的女友,双手送上一个老男人的床?
送完单,我默默坐在街边,掏出刚才从便利店买来的一盒烟。
最近心情不好,又很疲劳,我抽烟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抽着烟,我想到小暖曾经对我说过,「天地逍遥」并不是她那
个部门的人,也不是人力。
而是另一个部门的商务。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小暖的新上司?两个人又怎么会勾搭
上?
除了愤怒,我更感到莫名其妙。
我站起身,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碾灭它。
我下了决心。要像碾灭这个烟头一样,整死那个老男人。
为了不引起女友的怀疑,我在做了决定之后立刻回家去,蹑手
蹑脚地脱下外衣,稳稳躺在她身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什么都没发现。
我一定要把那个「天地逍遥」揪出来。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他
好看。
第二天,我就意识到,在这个节骨眼,送外卖于我而言真是绝
佳工作。
我骑车去了小暖公司附近,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下了车,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除了所有人都能做的事情——蹲守,我还能用外卖小哥特有的办法,「抢单」。
昨天我翻小暖手机的时候,我仔仔细细看过「天地逍遥」的朋友圈。虽然他没发过自己名字,但那里边有一张图片,是他在炫耀正在上初中的儿子的考试成绩。
那张满分120、实际分数118分的数学考卷上,有他大大的家长签字。
庞禄园。这应该就是那男人的名字。
庞这个姓,说常见也不常见,说罕有也不罕有。
不知道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午吃饭会不会叫外卖?
忽然,APP给我推送了新订单消息。我仔细一看,这一单叫的是「小胖孩肉蟹煲」这家店的招牌菜,虾蟹双拼锅。
下单用户显示为「庞先生」。
「小胖孩肉蟹煲」的虾蟹双拼锅,是小暖特别爱吃的东西。
去年,囊中羞涩的我俩约好了,每个月去吃一次小胖孩。后来我赚钱虽然慢慢多了点,但时间却全被工作占据了。我不再像以前那么清闲,有那么多时间可以陪伴小暖。
没想到,我陪不了的,很快有别的人陪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这种心情,说不上是屈辱,还是心酸。
我几乎在那一瞬间就确定,这个庞先生就是「天地逍遥」,就是那个引诱了我女朋友的人。
我毫不犹豫地抢下这一单。
在从商家赶往顾客的路上,我想象了无数种与庞禄园和小暖见面的可能性。
但还没见到他们,我就接到了「客户电话」。我赶紧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我的破手机。
是庞禄园通过APP打来的。由于有手机号保护机制,我是在接通电话之后才判断出,电话那头的人是他。接起电话的瞬间,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喂!」
这是非常不友好、不客气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送外卖的吗?给我改送个地方!」他完全不管我有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送到对面XX路的XX大酒店,搁前台就行。」
我简单应了一句:「好。」电话那边传来女人的嬉笑声:「大中午的,你干什么呀!」
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像被雷劈中了天灵盖。
这是这个世界上除我妈之外,我最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是我绝
对不会听错的声音。
是潘爱暖。
电话是被庞禄园挂断的。
我抹了一把眼泪。倒不是我脆弱,只是接下来,我要加快速度
骑车。
我不能让眼泪模糊双眼,影响我看路,阻碍我冲过去暴打这对
狗男女。
这是我这辈子骑车最快的一次。到酒店门口,还没等我东张西
望,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高声嬉闹的声音。
那女人的声音,我当然再熟悉不过。
我把车往路边一扔,循着声音就往两人那边冲。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几乎与潘爱暖打了个照面。
她却没有认出我。
她没有认出,这身穿外卖制服、头盔压下来遮住半边脸的人,
就是与她同床共枕好几年的那个男人。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我心口上。
他们走到我身后。我闻到小暖身上的香味,手指尖甚至轻轻蹭
过她的裙摆。那裙子的触感很丝滑,我说不清那是什么面料。
充满我鼻子的香味,也是陌生的。
小暖这个人,是我最熟悉的女人。
但此刻她身上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极度陌生。
我甚至想,不仅是她外在的所有,就连对于她此刻的内心,我
也是一无所知。
我花了三秒钟时间决定躲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躲藏是为了什
么,后来回想,可能当时我的想法再简单不过。
我是想看看小暖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时的状态。
我如愿以偿,看到了这几年来小暖最放松的神情。这愉悦、舒
适,仿佛全世界所有烦恼都与她无关的笑脸,是我一直希望能
带给她的。就像我们那次一起吃小大董时,我默默许的愿望一
样。
所以,现在我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最爱的女人,很幸福,很快乐。
尽管这份快乐,与我没有关系。我眼睁睁地看着穿戴一新的小暖,挽着庞禄园的胳膊走进大酒
店。前台桌子上,有我悄悄放在那里的虾蟹煲外卖。
他们取了外卖,高高兴兴进了电梯。
那天,我关闭了接单系统,一直静静地等在酒店门口。
过往的零星几个路人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抽着烟,看着他
们。路人们立刻偏开头。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知道小暖公司午休时间就是一个小
时,她和庞禄园已经超时了。
果然没过多久,我就看到小暖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出了酒店,一
边走还一边整理头发。
看来,庞禄园是领导,可以晚回办公室。我不禁冷冷地笑了。
我在这里等他。
11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庞禄园腆着他的大肚子,不紧不慢地从大
门出来。
现在是工作日大下午的,周围没什么人。我看准时机,一个箭
步冲上去,一把拽住庞禄园的后脖领。
转过来的,是男人肥硕的大脸。他满脸的惊慌失措。「你谁啊!你有病吧……」他话还没说完,我一拳砸在他鼻子
上。庞禄园顿时鼻血长流。
「打人啦!杀人啦!」男人像杀猪似地大喊。
我匆匆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想,即使他把这件事告诉小暖,那女人也不会想到,打人的
「送外卖的」就是我。
那一天,我心里难得舒服了些。
我几乎是哼着歌,穿着我日常的衣服,在「下班后」溜达着进
了家门。
可令我意外的是,一进家,我就看到小暖坐在床边掩面哭泣。
她一看到我回来,立刻收了声。
「怎么了?」我问她。
「没什么,就是今天在公司有点不顺。」
她还想掩饰,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懒得理她。但那天晚上躺下之后,她竟然很少见地主动来
抱我。
我只是冷冷地对她说:「累了,赶紧睡吧。」然后翻了个身,
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第二天,我又去了小暖公司附近蹲守。
不过这一次,我是挑下班时间来的。
我亲眼看到小暖上了庞禄园的车。那车也不是什么好车,不过
是沃尔沃SUV。我之前听同事谈论过这种车,知道它也就三十
多万。
可见,庞禄园顶多算是个本地中产。不是什么特别有钱的人。
然而就为了这种人,小暖背叛了我。
我骑着电瓶车远远地跟在沃尔沃后面。
让我意外的是,庞禄园径直把小暖送到了我家附近的街区。小
暖跟这老逼道别之后,自己走向我们家小区的方向。
他们并没有去约会。
也是,看他俩这样子,搞在一起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恐怕早就
玩腻了。
我捏紧拳头。
沃尔沃再次启动。我也再度跟上去。
一个有情人的中年男人,在送完情人之后,会去哪里?
十有八九是要回家面对黄脸婆了。庞禄园的沃尔沃,不疾不徐地驶入一处小区。这小区的房子看
起来有些年头了,大门口也没保安。我等庞禄园开车进去了一
会儿之后,才小心地跟上。
我把电瓶车停在了距离大门不远的一个拐角,刚要继续跟踪庞
禄园。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回过头去,迎面挨了一拳。
这一拳,狠狠砸在我鼻子上。就像一天之前我打庞禄园的那拳
一样。
我猝不及防,又挨了两巴掌,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揍我的人当然就是庞禄园。
他一边对我拳打脚踢,一边低声咆哮:「谁让你来的?是不是
老傅?」
我当然不认识什么老傅。
但现在我也不能说出实情,因为那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我闷着头挨打,尽量护住脸。
就在我头晕目眩、感觉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我隐约听到有个女
人在说话:「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快停下!」庞禄园真的停手了。
我眯着肿大的眼睛往女声的来处看去。好像是个中年妇女。
这极有可能就是庞禄园的老婆。
那一瞬间,说不上为什么,我立刻扑过去拉住那妇女的裤脚,
哭喊着:「大姐,救救我!」
哭着哭着,我越哭越伤心。这伤心里,有六分是假的,有四分
是真的。
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即使是报仇雪恨,竟然也要用如此窝囊的方式。我觉得自己枉
为男人。
妇女赶紧把我拉起来,转过脸厉声指责庞禄园。
这会儿小区里人不多,我们又在一个角落,几乎没人注意到这
里发生了什么。
庞禄园还是不肯服软,叫嚣着,说我就是昨天打了他的人。
我横下一条心,坚称自己此前从未没有见过他,今天来这小区
也只是为了送外卖。
大概前一天我揍庞禄园的时候,他也没有看清我的长相。我否
认得如此斩钉截铁,他的气焰也渐渐弱下来。
庞禄园的老婆于红要带我去医院。我怕挂号登记时泄露真实身份,以后被庞禄园发现,于是坚决拒绝了。
「姐,谢谢,我还要接单,就不去了。」我说。
「那怎么行……我的意思是,你都这样了,还怎么接单?」于红叹了口气。她想了想,跑到小区药店给我买了些外伤药,一定要我收下。
「你们也别忘心里去。」我决心再往于红心上添把火,「我是农村人,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就是大哥以后别太冲动了,这样不好。大姐你劝劝他。」
就是这几句话,彻底把于红说得掉了眼泪。
她拉住我的手,要来我的手机,坚决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输了进去,随后对我说:「兄弟,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姐。我家这个男人不像话,整天给我惹麻烦。我替他郑重地向你道歉。」
说完,她居然给我鞠了个躬。
我赶紧扶起她。我心想,这下就成了。
站在一旁的庞禄园一脸厌烦:「行了——别跟演戏似的了。多大点事儿啊,至于吗……」
于红抬起头狠狠瞪他。庞禄园不敢再说话。
我冷眼旁观。很显然,这对夫妇,女强男弱。也就是说,如果于红知道庞禄园做过什么好事,绝对不会放过
他。我不需要了解更多,只需把握一点——于红,就是我报复
庞禄园最趁手的「武器」。
接下来,我向于红道别,然后迅速回到外卖员站点换下工作
服。
我知道,小暖已经在家里待了很久了。想象她可能在家中坐立
不安,我觉得很爽,真的很爽。
那天回去之后,小暖居然主动问我,为什么才回来。我知道,
她这是没有安全感了。
即使是同时与两个男人保持关系,也不能给她安全感?看着她
憔悴的脸,我很想骂她是个贱人,是臭婊子。然而我什么也没
说。
我只是摸了摸她的脸。
几分钟之后,我已经伏在她上方。我心里泛起一阵扭曲的快
感。
但紧接着的一瞬间,我又感到深深悲哀。
我很清楚,我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自己。我成了被仇恨吞噬的
人。
12
事情终于迎来了尾声。
我快刀斩乱麻似地进行了下面这几步:蹲到小暖和庞禄园约会、给于红打电话、见证于红当场捉奸。
做这些事的过程中,我依然把自己的身份掩饰得很好。在于红看来,这可能只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熟人,出于好意给她爆了料而已。
之后的几天里,小暖一直都没有去公司。我不清楚于红究竟做了什么,但以我对那个女人的印象,我猜她多半已经去庞禄园和小暖共同的公司大闹过。
一天深夜,我悄悄翻了小暖的包,果然在里面找到一张离职证明。那上面写的离职原因是:员工有重大劣迹,影响恶劣,特此开除。
小暖平时工作还是很认真的。所谓「重大劣迹」,肯定就是跟庞禄园的这档子婚外情。
我这曾经如花似玉的女朋友,现在每天躺在床上,终日以泪洗面。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只是一直摇头。
三天之后,我冷冷地对她说:
「我看你现在的状态也不太好。要不然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一下吧。」
小暖像浑身触电似的坐起来。
「熊铁铭,连你也不要我了?」
「『连』?还有谁不要你?」我几乎是满含讥讽地问。小暖一下子蔫了,再次倒在床上。
「潘爱暖,其实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我点燃一支烟,在卧室里抽了起来。此前我从来不在睡觉的房间里吸烟。但今天,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间屋里了。
明天,我就会从这里搬走。我已经跟房东说好,月底房子到期之后,我将不再续租。
当然,小暖什么都不知道。
她听了我的话,面无表情地说:「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应该不用我跟你解释。」我缓缓吐了一口烟,「分手吧,该结束了。」
小暖哭了。一开始只是默默地掉眼泪,后来越哭越伤心,趴在枕头上不肯起来。
我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哭。为我们的感情结束?还是为她和庞禄园的奸情败露?
可是,为什么在这个瞬间,我那么想冲过去抱住她。
这是这几年来,我的身体和灵魂养成的惯性。
我习惯了,在小暖被别人伤害的时候保护她,在她伤心的时候安慰她,在她无聊的时候哄她开心逗她笑。
我习惯于做她的后盾与庇护所——尽管这样的一个我,本身也很脆弱。
于是我深呼吸,然后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小暖。
她的表情越来越震惊。
「我说完了。」最后,我说。
她久久没有说话。
「潘爱暖,你知道吗?在你坚决拒绝跟我回老家的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们总要分手。而且这一天可能来得不会太晚。」我轻轻地说,「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出身,那你也就无法接受我这个人。」
小暖干笑了一声。
我迟疑了很久,才问出一句话。如果不问出这个问题,我想,我可能会憋死,小暖也会成为我终身的心结。
「你能告诉我,你看上那个男人啥了吗?」
终于,我一字一顿地问她。
小暖愣了一秒钟,说:「他是本地人,有车有房,对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经常陪陪他,他就可以带我出去玩、给我买东西。你知道吗小熊,其实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说到这里,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很
恶心。」
我点点头。
望着她柔美如初的脸庞,望着那双眼神如水温柔的大眼睛,我
对她的恨意就好像一只使不上劲的拳头,想狠狠砸出去,却根
本无能为力。
我想起很多很多。
想起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一起在胡同里七拐八绕,找到一家
卤煮小店,吃得满头大汗。
想起我找到工作后那天晚上,我们酣畅淋漓的一次亲热,还有
结束之后她在我耳边轻声说的那句:「我爱你。」
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我们奔波劳碌,我们为了高兴的事情同
时大笑,我们在受尽委屈之后,回到自己的小窝抱头痛哭。
我和小暖两个人,凑成了「我们」。
如今这个「我们」,又要变回两个人了。
两个孤孤单单、无依无靠的人,两个茫茫人世中的可怜虫。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滴下来,落在浅色的床单上。月光下,泪水
印迹像是抹不掉的污点,也像是我们在彼此心上留下的伤疤。很久之后,再回想与小暖的最后那次谈话,我才意识到,那时
我决绝地说分手,不仅是因为我对她绝望,对我们的爱情失
望,更是因为,我记得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些美好。
同时我也知道,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随着这个花花世界
渐渐向我们袒露更多,曾经的美好也逐渐失色,最后终将不值
一提。
因此,挽留、修补,都是没有意义的。
也像是那皮厚肉涩的柚子。我们的爱情看似结了果,其实却毫
无收获,仍是一场空。
也许,是我们不配,我们没有「结果」的资格。
分手后,我按照与房东的约定,搬出了那所小房子。
那屋子里的任何东西,我都不想要了。为的是尽可能不在自己
身边留下关于那段爱情的蛛丝马迹。
我彻底离开了小暖,也没有再租房子。
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座城市的理由。
离京之前的最后几个月,我吃住都在外卖员工作站。除了睡
觉、吃饭,偶尔去正式工宿舍蹭洗澡,其他时候,我都只顾着
拼命接单。
我要多赚钱,尽量攒点钱。和小暖在一起这几年,我赚得多,
花得更多,竟然没有多少积蓄。不能允许这样的自己灰溜溜地回家。
直到攒下一笔钱,我才收拾好行囊,正式踏上回乡路。
火车驶过华北乡间,进入华中地区的山岭与平原……渐渐的,离
家乡越来越近。
我还是先去上饶市,然后坐车去鄱阳县城,最后回镇上。
出发前,我给爸妈打过电话。老远的,我就看到二老在路口处
等我。
那一瞬间,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翘首以盼」。
只有真正爱你的人,才会对你翘首以盼啊。
坐在我家破旧的老院子里晒太阳,看着旁边头发已经花白、用
充满爱意的眼神一刻不停看我的老父老母,我想,我回来得很
对。
我甚至后悔没有早点回来。
父母在,不远游。我离开得实在太久。
在我忙碌而浮躁的都市生活中,没有留下多少专门用于挂念父
母亲的时间。
我无比惭愧,只想着尽全力弥补,让他们踏实,让他们不再记
挂远方的儿子。我告诉父母,离开北京之前我拼命干活,存了不少钱。
我妈好像想跟我说什么,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前几天你刘
阿姨要给你介绍对象,镇上商店的王彩华,你记得吗?」
她说,她猜我肯定不愿意见,就替我回绝了。
她和我爸都没问我小暖的事。
我想,他们看我回到老家,心里应该就明白了。
我的父母像是土壤深处的蚯蚓,卑微、弱小,却对周遭一切十
分敏感。这是生存教会他们的。
而我,他们的心头肉、好儿子,我的一举一动,以及背后隐含
的意义,恐怕都瞒不过他们。
父母的体贴,更令我想哭。
「别,妈妈,我想见。」我顿了顿,扬起脸,向我妈微笑着,
「王彩华我记得!就是那个留长头发,老穿红裙子、很爱聊天
的是吧?」
「对对对,就是她。」我妈看我的眼神里,有不解,但更多的
是欣慰。我们同时沉默了。
一秒钟之后,我妈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
我看到,父母眼里隐约有泪光。我拍拍妈的肩膀,又向爸笑笑。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全文完。故事根据真实素材改编,细节属虚构,请勿对号入
座。如与读者真实经历雷同,实属巧合。)
□万泉寺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