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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九五之尊的女帝,我怀孕了,但不知道孩子爹是谁,
就很离谱!死了三年的先太子,托梦告诉我孩子是他的,
你礼貌吗!
昨日是花朝节,百花生日,我在宫中大宴群臣,皇亲国戚和勋
贵子弟来了不少,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全来了。
我是女帝,年岁又轻,身边连一个正经的侍夫都没有,诸位少
年都如饥似渴地盯着我面前金黄的帘笼,像是要将那层薄薄的
金纱看穿。
我对这些炙热的目光毫无兴趣,甚至有些恼怒。
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盯着猎物。
我想他们搞错了一件事情,我可不会在他们身下躺平辗转承
欢,然后把权势双手奉上。
为君为帝,我要让他们连抬头看我都不敢。
然后挑选几个柔顺的侍夫,让他们对我千依百顺。不过,即使我毫无兴致,有些应酬也推不掉。
我母后姓谢,她的母家很有权势,我都数不清我有多少个姓谢
的表哥,母后让他们一一给我敬酒。
我喝了很多玉堂春,熏熏然有些醉了。
母后坐在我身边,斜了眼我的大表哥谢珑:「还不快送陛下回
宫。」
「不必了。」我揉了揉额头起身,没有给他近身的机会。
我母后希望宫中再添一个姓谢的皇后。
但朕,敬谢不敏。
回到未央宫,我便沐浴睡下,宫女轻手轻脚点了安神香,然后
齐齐地退了出去。
因为酒力凶猛,我很快睡着了,但有人却扰了我的清梦。
我梦见与人交合,那人手势粗鲁,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也
不知道什么叫侍奉君王,痛得我仿佛受刑。
我痛哭着醒来,身上大汗淋漓,惨遭蹂躏。
床边安神香红光明灭,寝宫中什么人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有
发生过。
但我借着天光看到了龙床上的血。外头天已拂晓。
此事实属荒谬,我也不敢声张,因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假借我宫里丢了东西,第一时间关上宫门,可是没有发现可
疑的人,侍卫也说当晚没有外人出入。
我不禁怀疑起我的大表哥——谢珑。
我母后很有手段,在我宫中安插几个内应也不是什么难事,她
说不定收买了我宫里人,把谢珑放了进来,再让人作伪证。
我让御前侍卫暗中查谢珑。
谢珑确实有问题。
他离开宫宴后,径直去玉箫楼喝酒嫖娼,整晚都在那里,中午
进宫遭受了我母后劈头盖脸的辱骂。
我……
不是谢珑,那就肯定是那个人了。
我冷着脸:「摆驾镜阁。」
古语有言,高处不胜寒。
我防着少年郎,但我也怕寂寞,我身边不是没有人。
我在镜阁养了个面首。他一见到我,便柔顺地跪下:「参见陛下。」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起来,华贵的宫裙蹭到了他高挺的鼻梁
上:「昨晚是不是你?」
他低着头道:「臣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
「我给了你未央宫的通行令牌,让你随时可以从后门出入,且
我身边的宫女不会查你、拦你,看见你也当看不到,除了你还
有谁。」
我坐下,左腿叠在右腿上,鞋尖蹭了蹭他白皙的脸:「说吧,
昨晚是不是你。你想跟朕开个玩笑。」
他把头低得更低了,趴在了地上:「臣……臣不知。」
我身边的大宫女出来劝道:「陛下这么宠你,横竖丢了件东
西,你怕什么。」
他战战兢兢:「臣昨日在太液池边看了烟花,回来听说陛下不
胜酒力回了未央宫,便熄灯睡下了。臣的宫里人都可作证。」
我大怒,一脚蹬在他肩膀上,怒斥道:「撒谎。」
他瑟瑟发抖地歪在了一旁,却又爬回来在我面前跪好:「陛下
息怒。如果陛下心里烦闷,就当是臣偷的吧。」
他抬起了头。他有一张清逸俊秀的脸庞,那双漆黑的眼眸温柔地看向我时,
会让我恍惚间想起另一个人。但他很快又低下头去,一副愿打
愿挨的样子。
我冷笑——那人并不会有这般低声下气、胆战心惊的模样。我
没有再逼问他,因为我知道他没有说谎。
他懦弱文静,万万没有这个胆量对我施暴。他在床上是什么样
子的,我再清楚不过。
他不太行。
我赐了他些鹿鞭补酒,他总算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但我走的时
候,他也不敢抱我。
我的面首仿佛一只仓鼠,一旦吓坏了,得缓好久才能缓过来。
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
我查了两三天,什么也没有查到,又不敢大肆声张,只好加强
了寝宫附近的警戒,看看能不能抓到那个狂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几日后,我正在书房批奏折,我身边的
大宫女随喜突然跑进来跟我说:「大事不好了,岑生在御花园
被刺客刺伤了。」
岑生就是我的面首。
我心头一紧,匆匆赶了过去。
我禁止岑生走动,他的存在是个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养了他,那会很麻烦,不知他怎么跑出来了。
我赶到的时候,太医在给岑生止血,他胸口中了一剑,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太医说再偏半寸,命就保不住了。
我附身握住了他的手:「谁伤的你?」
岑生断断续续地说:「一个……一个带鬼面具的人……」
话音刚落,我的母后就到了,她的消息很是灵通,这么大的事瞒不住她。
她对我蹙起了眉:「陛下还没有立后,倒是养起了面首。养了便养了,还让他们争风吃醋,杀起人来,传出去可好听?」
她以为是我的两个面首争风吃醋。
我不敢辩驳,挡在母后和岑生之间,生怕母后看见他的脸。
但是岑生却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他身边的小厮也蠢极了:「启禀太后,刺杀我们公子的不是人,是鬼!那鬼光天化日下冲进了剑阁,要将我们公子杀了,我们公子逃到御花园,还是被他所伤!」
「什么神神鬼鬼。」母后握着佛珠,挑了下眉,「来人,拖下去。」
宫里忌讳谈鬼神之事。母后正愁找不到机会,当场就要借故杀人。岑生虽然懦弱,却很重感情,看到自己的小厮要被拖走,撑着
口气抓住了我的袖子求我。
现场乱成了一团,母后也因此看清楚了岑生的脸。
她刹那间脸色惨白,猛地扭头看向我,抬手就啪地一个耳光:
「你可知……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挨了一个耳光,倒是不怕了:「母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吗?」
我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的血。
「朕只不过是养了个面首,母后慌什么?」
母后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岑生遇刺,我们母女针锋相对,周围的人跪作一团。
太后动手打了皇帝,谁也不敢抬头,看一眼都会死。
万籁俱寂里,却突然响起了歌声。
有个意想不到的人低吟浅唱着拨开了柳树的嫩芽。
是贵太妃。
贵太妃和我的母后曾经不共戴天。
父皇在世时,母后贵为皇后,但贵太妃宠冠六宫。
她不但得宠,还生了个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住进了东宫。
不像我的母后,膝下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只能养在深闺人不识。
可是谁又能知道,最后是我这个女儿得了大宝,登临帝位。
而贵太妃却变成了一个没了儿子的疯女人。
她又疯又可怜,我供养着她。她也知道母后恨她入骨,即使神志不清疯疯癫癫,也很少离开她的琉璃宫。除了我,这个宫里几乎已经没有人再记得她了。
但是今天她穿着贵太妃的朝服,唱着年轻时候的歌,分花拂柳而来。
母后冷冷地看向她,她却完全没有在意,只盯着地上的岑生停住了脚步,然后爆发出一声尖叫:「我的儿!」
她冲上去抱住了我的面首,哭哭啼啼的,把他抱在怀里,情真意切地问是谁伤了他。
母后漠然地看向我。
我转过脸,顶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倔强地看着太液池。
——没错,我的面首岑生,和我死去的太子哥哥,长得有八分像。在贵太妃的痛哭声中,我和母后默契地没有再提面首的事。
我们统一口径,岑生是进宫修缮古籍的博士,不幸遭了刺客,
疯疯癫癫的贵太妃没有追究,她现在只把岑生当做她的儿子。
只要有人试图带走岑生,她便又哭又闹。
我和母后心里都有鬼,便让她带着岑生离开养伤。
我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返回了蓬莱宫。
那是历代太后的寝宫。
「啪」地一声,白瓷茶杯碎裂在地上,狸奴惊得一跳。
「你怎么想的!你还要礼义廉耻吗?!」关起门来,母后大为
光火,「你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不顾人伦的荡妇
吗?」
「朕是不是不顾人伦的荡妇,母后不该比谁都清楚吗?」我垂
眼抱起了狸奴,它喵呜叫了起来,咬住了我的手,「如果朕
是,今天住在这蓬莱宫的人,还不知是谁。」
大约是我的嗓音太冷,母后的怒火慢慢消散了。
她依旧拧着眉:「即使如此,你养个与先太子一模一样的面
首,未免也太过分了。」
她看我只顾着逗猫,做了决定:「你还是赶紧立后吧。你不比
男儿,要想坐稳皇位,就得赶紧生下继承人。」狸奴吃了痛,咬了我一口,我的指尖沁出了血珠。
当晚,我回到了寝宫,等所有宫女都退下以后,推开了暗室的
门。暗室里只有一张神龛,供奉着灵牌,灵前供着红烛与瓜
果,都是新鲜的。
我看了会儿太子哥哥的遗像:「母后逼我立后了。我的年岁摆
在这里,这次再也逃不了了。」
我敬上一支香,香灰落在了伤口上,烫得生痛。
我如今贵有天下,但已经没有人握着我的手,将我的伤口轻轻
包好。
选后的日子很快到了。
我坐在储秀宫里百无聊赖,因为底下来的,又是我那些数都数
不完的谢家表哥。
我母后坐在我的身边,把他们一个个都吹得天花乱坠。
我无动于衷,只低头剥着西域献来的新鲜葡萄。
「下一位,状元郎宋眺觐见——」
我打了一半的哈欠憋了回去,总算让我等到个外姓人。
「不用跪了。」风姿绰约的状元郎还没行礼,我就将绣球丢到
了他脚边,「就你吧。」
太监小心询问我:「封什么妃位?」
我还没张口,母后就道:「宋郎品性样貌都是上佳,就是出生低贱了些,就先封他个六品才人吧。」
我闭上了嘴,看着这位琼姿玉骨的状元郎,我本来还想封他个皇后当当呢。
我母后又道:「你与你大表哥从小便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为了你至今未娶,你封他个什么?」
「他那么喜欢去青楼采花,那就封他个采男吧。」我看着母后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云淡风轻地起身,「今天就到这里。」
我的后宫当晚又住进了两个人。
一个是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宋眺,一个是我那喜欢流连青楼的大表哥谢珑。
母后小时候对我极为苛虐。
因为她没能生个儿子,东宫让旁人占了,她便经常在无人处冲我发泄。
没有人知道,先帝唯一的掌上明珠,锦绣华袍下遍布了淤青。
即使我现在已经贵为天子,她也试图掌控我,左右我。我没在立后的事情上遂她的意,她便借故为谢珑接风洗尘,大摆宴席。宴席过半,其余人都退下了,殿中只剩下我与谢珑。
这时候我身上也燥热起来。我看了看杯中酒,嗤了一声,使这
样的伎俩,我母后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丢开试图搂我腰的谢珑:「把宋眺传来。」
她想要我临幸谢珑,我偏要临幸宋眺。
宋眺很快就来了。
他依旧穿着白天的袍服,正经得像是要去上朝,所有来选秀的
美男子中,他打扮得最为质朴。
「你很不想被选进宫吗?」我乏力地倒在躺椅上。
「原本是,现在不是了。」宋眺的眼睛细且长,风流中藏着精
明,「陛下身处险境,臣能来后宫侍奉陛下,也能全了臣的衷
心。」
「衷心?」我母后下的春药毒辣,我的脑袋现在快要变成一堆
浆糊了,扫了眼旁边的龙床。
宋眺却从怀里掏出一份奏疏:「臣有一计,可为陛下,去除外
戚之祸。」
我……?
深夜,寝宫,袅袅的欢宜香里。我面色潮红,心跳如雷。
而宋眺捧着奏疏,在我耳边念他的改革大计。
「别念了。」我觉得烦闷,剥了颗葡萄,抬眼看他,「你伺候
过女人吗?」
宋眺静了下来。
我坐他立,他在灯影里,脸色看不分明。
他看了我一会儿,跪了下来,含住了我垂在身侧的手指。
葡萄汁顺着我的指尖往下流。
他的眼睛细长且灼热。
「很好。」我从他嘴里抽出了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
在,去洗澡。」
宋眺离开的时候衣带当风,脚步飞快。
我看着他的背影,掏出了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自己的手
指。
宋眺是个聪明的男人,扶他上位,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吃了药,越来越神志不清,在龙床上等宋眺。
他很快回来了,吹熄了灯,我们翻云覆雨。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宋眺。
因为他对待我很粗暴,我又在温柔乡里被痛醒了!
这次我不是醉酒:「大胆!」
我睁开眼,夜已经深了,一片漆黑。我看向有月的窗外,宋眺
清俊的侧影在那里来回踱步。
「宋……」我张开要叫,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我惊恐地抬头,黑暗中浮现出一张狰狞的鬼面具,青面獠牙,
怒而癫狂。
狂徒随即蒙住了我的双眼,随后束住了我的双手,我感觉到了
冰冷的真龙刺绣,他把我的手按在头顶。
我被他吻住了嘴,浑身无力,惨遭施暴,这样的欢爱仿佛狂风
暴雨。
我醒来又晕死过去,不知几遍,远处响起了晨钟。
「朕……朕杀了你……」我咬牙切齿。
「呵。」我听见耳边一声轻嗤。
第二天,我是被一声尖叫惊醒的。
我身边的大宫女将我摇醒,慌乱地替我披上了衣服:「皇上,
不好了,谢采男他……他死了!」
我顾不得抓狂徒,赶紧穿上衣服赶到外头。谢珑死在寝殿外围,不引人注目的树丛里,被人干净利落地割喉。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情形。
死的是谢家人,母后怒不可遏:「好啊,第一天进宫,就闹出人命。」
她将目光投向了宋眺。
宋眺看了我一眼,立刻跪下:「启禀太后,昨夜微臣侍寝,一直同皇上在一起。」
我不知道宋眺为什么要说谎,难道是他杀了谢珑?
宋眺是我的人,我自然是要保的:「不错,昨晚朕临幸了宋眺,他在朕的寝殿过夜。」
所有人都知道我传了宋眺,所有人都知道我今天早上起不来床,母后不甘心也无法,只命我快快查出凶手,给我舅家一个交代。
她离开后,我质问宋眺:「你为什么要杀谢珑?」
宋眺大为惊讶:「杀人凶手,不是皇上的面首吗?」
原来昨天晚上,宋眺沐浴归来,发现我寝殿里有人。
他听说过流言,说我在宫里养了面首:「所以我听见里头的动静,以为是面首先我一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加入。」我以为宋眺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他昨天在窗外踱来踱去为的是
这个,不由得干咳了两声。
他望着我眼神揶揄:「我初来乍到,思来想去还是不要加入的
好,便去偏殿睡了一宿。」
他以为真凶是我的面首,便替他掩盖掉「昨夜有除了他以外的
男人来过未央宫」的真相,然而,我的面首现在还在贵太妃的
琉璃宫里躺着,根本爬都爬不起来!
「杀了谢珑的凶手,还爬了我的床。」我冷着脸告诉他。
宋眺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他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目击了我被强暴,但因为愚蠢的理由错过了真凶。
「把他揪出来,不然就去洗恭桶。」我心烦意乱,拂袖而去。
宋眺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当天就从我宫中揪出了一个宫女。
我过去的时候,宋眺捏着鞭子禀告道:「从她房里搜出了鬼面
具。」
他随即走向椅子上鲜血淋漓的宫女,用鞭柄挑起了她的下巴:
「亲自跟陛下说说吧。」
院落里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启禀圣上,是先太子妃指使的我……她,她给了我一笔银
子,让我戴上这个鬼面具来吓唬圣上……」满脸是血的宫女气
若游丝地说。
我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那谢珑是你杀的吗?」
她跪了下来,不住地向我磕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
谢小侯爷,那面具我还没拿出来用过……请陛下明鉴!」
宋眺挡在了我面前,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没让她的血沾上我
的裙边。
「她应当没有说谎,她不是那个凶手。」后来我们坐车去麟趾
宫的时候,宋眺低声与我说。
他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强暴我的不可能是女人。能一刀抹了
谢珑脖子的也不会是女人。
但我们也都清楚,这件事恐怕与先太子妃脱不了干系。
御辇经行在甬道中,我俩各自沉思,一时无话。
宋眺今日依旧是一席素色的白衣,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但
我总依稀闻到后院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让我心绪不宁,想起我小时候挨得那些罚。
鞭子抽起来怪痛的。我第一次被太子哥哥看出来异样,就是因
为射术课赶不上学堂的那些伴读,被我母后用鞭子狠狠地打了
一顿。我身上带伤,步态奇怪,太子哥哥把我喊到廊下,问我怎么回
事。
我跟他不熟,而且我吃的苦归根朔源是因为他,我是女子,他
是男子,就那么简单,所以我从小就恨他,一句话都不想跟他
说。
素来温润如玉的他却在我经过时握住了我的手臂,剥下了我的
衣领。
我给了他一耳光,他把我拖进了东宫里,找了个太医给我上了
药。
那时候我十四岁,是最人憎狗嫌的年纪,他想必也很讨厌我。
但那天他眼眶红红的。
我的太子哥哥天生就有一副慈悲心肠。
我看向宋眺的手。他的手洗得很干净,但不如我太子哥哥的漂
亮。
先太子妃姓王,太子哥哥故去以后,她就住在麟趾宫里守寡。
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往火盆里塞书,看样子很匆忙。
见到我,她像从前那样冲出来要打我:「你这个贱人!你杀了
他!还想抢走他!」
她今日的模样格外狰狞。
宋眺看着清瘦,力气却着实不小,一下就把她按住了:「殿下请自重。」
「光天化日,说什么疯话。」我跨过了火盆,捡起了那烧得残缺的半本书,「全天下都知道先太子薨在洞房花烛夜,你这个命里克夫的女人,竟敢口口声声怪朕是杀人凶手。」
「我看到了……」我的寡嫂瞪着她的一双杏眼,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我看到的……那天晚上你来过东宫,你来过东宫!是你杀了他!」
我挑起了眼角。
「皇上是先太子的嫡亲妹妹,他的婚礼,皇上自然是要去的。」宋眺平静地回答她,口气有几分安抚。
他随即转头问我:「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先太子妃的疯病。」
「她已经疯了许多年了。」我抖了抖余灰,书只剩下半册,封面依稀可见《……方录》两字。
我正想问问我的寡嫂最近怎么有了兴致跟我玩些神神鬼鬼,贵太妃神色匆匆地进来。
「陛下。」她今日的面色也很好,待我也十分亲切,「陛下,岑生醒了,念叨着想见陛下。」
她说完,好像才看到儿媳妇发钗散乱的丢人模样,呀了一声:
「婉儿这是又犯病了?她的药呢?你们这帮奴才是不是看她年
纪轻轻守了寡,就不体己着了!」
她又是训人,又是拿药,亲自给王氏灌了下去。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
贵太妃也姓王,王氏是她的亲侄女。当初她没能当上皇后,就
想捧个姓王的皇后出来,没想到不论太后还是皇后,王家人一
概没有捞到。先太子故去就这么几年,王家人为了活下来,已
经在我面前演起了窝里斗。
——不知她现在可后悔当初非要选亲侄女进宫。
王氏哭着把药汁全吐了,拿手指着我咒骂,贵太妃端详着我的
脸色,挤出一抹笑:「陛下,时辰不早了,岑生还在等着陛下
呢。陛下久不来琉璃宫,我准备了些酒菜,不如……」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我如此和颜悦色了,我龙心大悦:「去母妃
面前尽孝自然是应该的,走。」
我搀起贵太妃,说说笑笑地离开。
临行时,我突然想起件事,回头对王氏交代:「你没过过洞房
花烛,也没有祭告宗庙,等你死后,是不能入帝陵与先太子合
葬的。祖庙里没有你的位置。」
所以他从来也不是你的。
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抢不抢。
琉璃宫我是久不来了。从前太子哥哥还在的时候,我倒经常跟
着他来这里蹭饭。彼时,我觉得贵太妃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母亲,她亲手熬的杏仁露很甜,对我这个唯一的帝姬也很怜
惜。
梳妆打扮描眉都是贵太妃教我的,我母后恨不能让我上战场。
大约是血统的缘故,太子哥哥画眉也比我好。
不过这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贵太妃也疯了好多年,病情跟王氏一般无二,最近刚好。
我看着她殷勤招待岑生的模样,想来是因为岑生很像他的缘
故。
他坐在贵太妃的左手边,我坐在贵太妃的右手边,这是怎样的
一副天伦之乐的场面。
岑生挨了一剑,如今已经能起床了,只是看着更加消瘦。他脸
色苍白地问我:「陛下可有捉到那个刺客?」
贵太妃身边的宫女给我上了杏仁露,我尝了一口,是小时候的
味道:「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他是谁?」岑生看向了安静吃饭的宋眺。
「哦,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宋
眺是我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状元,现在是六品才人。刺客的事
已经交给他处理了。」
宋眺冲岑生微微颔首。岑生转过了脸,不久之后就告病离去了。
我用完膳进去找他。他在书桌前作画,我从背后搂住了他的
腰。
「陛下……」
「不要说话。」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窗外阳光正好,喜鹊落在梅树上。
琉璃宫里有很多喜鹊,不知道它是不是我和太子哥哥喂过的那
只。
我牵着岑生出来的时候,贵太妃正在和宋眺叙话,面前摆着两
杯茶。
两人见到我,齐齐地站了起来,贵太妃含笑道:「岑生病好得
差不多了,也该回镜阁伺候皇上了。」
「不,他就住在这里。」我嘴角上扬,「他住在这里正好,可
以多陪陪母妃。」
贵太妃依旧在笑,但她的笑容没到眼睛里。她见我看她,眼神
飘忽到一边。
「对了,岑生吃了这么大的苦,也该有赏,让我想想……几品
的侍君可以着黑?」贵太妃是宫里的老人了,但她依旧看着别处,没有回答我,还
是宋眺提醒我:「回陛下,四品贵卿以上可着朝服。」
「那就贵卿。」
宋眺对岑生微微颔首:「恭喜贵卿。」
岑生很是高兴,不肯放开我的手:「那皇上什么时候过来?」
「我会经常过来。」我拍拍他的手。
我朝尚黑,以黑为尊,所有的朝服皆是黑色,连我也一身玄色
衣裙。
我几乎没有见过太子哥哥穿别的颜色的衣服。
回宫的路上,我问宋眺:「贵太妃和你似乎很投缘。」
「贵太妃怕臣受了冷落,与臣聊了些家常。」
「哦,朕冷落你了吗?」我微微转了个身,看着琼脂玉骨的状
元郎。「那朕也跟你聊聊家常。」
宋眺并不为所动,依旧是清淡的神色:「贵太妃问臣籍贯何
处,家里有几口人,可是帝都本地的,家里姐妹兄弟可曾有婚
娶。」
「这样啊……那你可有姐妹兄弟,朕可以给他们指个亲事。」
我今天当着贵太妃的面,封了岑生四品贵卿,再多几个指婚也
不嫌多。宋眺摇摇头:「多谢皇上!不必了,臣的姐妹兄弟,都是贫贱
之人。」
我这个状元郎,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一点不像贫家子弟。
我在殿试上一眼相中他,也是必然。
我们回未央宫时,母后那边来了不少人。
朱红色的箱子,流水般地进,都是送给宋眺的。
「看来母后也觉得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挑高了嘴角。
「臣不敢。」宋眺低头。
作为谋杀谢珑的嫌疑人,他确实不敢。
我们很小心。当晚,宋眺在我宫中用膳,我也让他暂时宿在我
这里。他是个聪明人,不用我提醒,母后送来的东西一样都没
碰。
但即使如此,临睡前,宋眺还是倒下了。
我看着神志不清、七窍流血的宋眺,在一众太医身后焦急地踱
来踱去:「朕要活的。」
他惨白的脸和太子哥哥重叠在一起。
我不想再在这个宫里失去任何一个人了。太医们的诊断不容乐观,宋眺果然是中毒,很难拔除,他中途
很短暂地醒过一阵。
「陛下。」他把我叫到跟前,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
他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淡淡的,置身事外的清冷和理智,此时却
微弯着眼眸,有点笑模样。
「臣身无长物,只有这块玉佩还值钱些。」
「朕要你活着。」
「那是陛下的念想,」他伸手,把玉佩挂到了我的腰上,「这
是臣的念想。」
他抬眼看进我眼里:「臣想陛下记得我。」
即使是我也有一丝动容:「朕自然记得你。殿试十余人,朕只
记得你。」
「臣也是。」
他说完,嘴角涌出口血:「可惜臣生来贫贱,来得太晚,陛下
心里已经有人了。」
他自嘲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太医们涌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我在原地默了一阵,抽出了
佩剑。
在宫女侍卫们的惊叫声中,我冲进了蓬莱殿。
本朝以孝道治天下,我却把长剑对准了我的母后:「你这个歹毒的女人!朕从来没见过有谁比你更冷酷、更冷血!」
侍卫们冲了进来围住了我,我踹翻了两三个,披头散发,而我的母后像坐在灯影里的神像,阴沉肃穆。
我在原地踱来踱去,扬着我的剑:「从小到大朕事事按照你的心意来,做得到的朕做了,做不到的朕也做了,可是你还是对朕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今天谢珑就算是活过来,朕也不会嫁他,你明明知道此事,为何又拿宋眺开刀?宋眺做错了什么?!」
母后端坐在后位上,凝视了我腰间,并不言语。
我的愤怒熊熊燃烧:「哈哈,朕明白了。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喜欢上了朕,母后便觉得刺眼,必得拆散天下有情人才觉得舒心、痛快!先是……朕的心上人,现在是宋眺。」
母后听到这里,抬起眼来,挤出了叫人看不穿的笑:「皇上这是怎么了?」
我将带血的玉佩丢在她脚下。
母后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块玉佩,在手中把玩着:「是宋才人不好了吗?」
她从未对我如此小心谨慎,甚至呈现出弱态,我哼了一声,压下了满心怒火。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传唤身边的嬷嬷,「跟随皇上去未央宫看看。」那嬷嬷进宫有几十年了,我小时候就是她带的,我知道她素习医书,比普通的太医还要精于医道。
「宋眺今天刚查了谢珑的事就遇害,恐怕是谢家有人故意报复。若宋眺有什么不测,朕要提审谢珑家人。」我的理智已经回归了,冷冰冰地提点我的母后。如果她再让嬷嬷肆意妄为,我就拿她最看重的家族开刀。
母后沉默着。她今天沉默的太多了。
临走的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哀家虽然是个歹毒的女人,但哀家从不暗算所爱之人,皇上的心上人是怎么死的皇上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反倒责备哀家是这后宫里最冷血、最冷酷的人……哈哈。」
我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所幸嬷嬷扶住了我的胳膊。
有嬷嬷妙手回春,宋眺有惊无险。他睁开眼的时候,我封他为少卿。母后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就是嬷嬷提点我,让我拿宋眺的生辰八字去钦天监问问,钦天监觉得吉祥,这事也就顺理成章了。倒是岑生从那之后都不肯理睬我,回回给我脸色看,我觉得无趣,渐渐地也不再去他那里。
这样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我在御花园散步,不小心溜了一跤。我原本身体是很好的,不要说摔跤,从马背上摔下来也是家常便饭,但这次腹中疼痛难忍,人也有点要晕厥的样子。这时我感觉有人从背后将我打横抱了起来,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是太子哥哥常用的龙涎香……皇宫里除了他和我,没有人敢用龙涎香!
我猛地惊醒,人已经在未央宫里,太医为我诊脉,见我醒来便
跪地磕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贺喜宋少卿——皇上有
喜了。」
陪在我身边的宋眺一颤,随即垂下了眉眼。
「虽然受了点颠簸,但好在没有大碍。」太医给我熬了安胎
药,嘱咐了我一些要事,我让他先下去,把嘴闭牢。这句话同
时也是嘱咐宋眺的。
我缓过几天后,率先去了贵太妃的琉璃宫,径直去找岑生:
「朕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岑生手里的茶杯摔裂在地。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岑生过过夜,我也从来没有跟宋眺过过夜,
那天晚上我去太后宫里为他讨个说法,母后说的那番话让我心
神不宁,对宋眺也敬而远之。我虽贵为真龙天子,但欲望浅
淡。
算算日子这个孩子只有可能是……
我的第一个孩子居然是个野种。
但他不能是个野种。
他得有个爹。我看向岑生,岑生的目光在半空中与我碰撞,随即面无表情地
动了动嘴角:「臣位卑人轻,做不了皇长子的父亲。」
我操起茶盏丢在他面前:「你好大的胆!」
「臣侍奉陛下时次次都要服药,陛下也从来不准臣留东西在里
头……」岑生惨白着脸,却异常倔强,「臣总归是个玩物,担
不了这样的重任。」
我气得腹痛,出来时命人把他迁入冷宫。
我以为他是个温柔识大体的,也给他这个机会让他抚育皇长
子,但是他竟然不肯认。
贵太妃见我出来,连忙捧上一碗八珍汤:「陛下何事与岑生动
了肝火?」
她见我绷着脸,眼神慈祥温柔。
我定了定神:「无事。」
「那陛下用个午膳再走。」她拉着我坐下。
她的厨艺很好。尽管我这几天孕吐严重,还是用了不少,我认
出其中不少是保胎的药膳,我这几天用得多,也就熟识了。只
是不知道贵太妃怎么知道我有孕在身的事,这个皇宫里真是没
有不透风的墙。
我们吃饭的时候宋眺过来了:「听说陛下来了琉璃宫,臣放心
不下。」说着坐下给我盛了碗酸汤。有岑生在前,他越是不动声色,我越是觉得他温柔体贴。
贵太妃倒是有些不满地道:「你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我还会
吃了陛下不成。」她对宋眺好似不是很满意。
回去以后,我试探问宋眺:「你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吗?」
宋眺跪下:「启禀陛下,是我的。」
「很好。」
他这样听话,也不用我枉费功夫再去找个陌生男子充进宫里,
以假乱真。
但是他说完之后随即抬头吻住了我,他还胆大妄为地扣住了我
的后颈。
他的手指微冷,托在我后颈上,冲动而用力,不是我喜欢的感
觉。
「你逾矩了。」我警告他。
「臣是逾矩了。」宋眺的手臂缠上来,抵着我的唇瓣一声轻
笑,「但对于皇长子的生父来说,这逾矩吗?」
我看得懂他的目光,我也曾用这种爱慕的目光看过一个人。
所以我挣开来,冷冷地说道:「这是你的福分,你不该祈求更
多。」宋眺与我闹了一晚脾气,就又与往常一样。
我试探了他几次,他都表示守口如瓶,我便公开了此事。
贵太妃忙着贺喜,往我宫里送起安胎药。我让太医查验,没有
问题。这位贵太妃的用意让我摸不透,我虽然喜欢跟她亲近,
但是太子哥哥过世后她可恨我入骨,这段时间实在太过反常,
仿佛我们之间没有出现过不愉快。
我母后这次也总算没有作妖,喜气洋洋地把我叫去,说可以把
宋眺封得再高一点。
「冷宫里那位面首都封了贵卿,宋眺既让你有了长子,怎么说
也该封个君位。」
君等同于妃。
我当场准了。宋眺不咸不淡地领了赏,母后赐了他文房四宝,
当日留他在蓬莱宫用膳。
我与宋眺、太后坐在一起,不禁感慨太子哥哥都没有享有过这
种待遇。他活着的时候,母后厌弃他,不准他来宫里请安。就
算是后来知道我与他之间的事,也对他眼不见为净。
「太后很疼你。」后来我在御辇上提点宋眺。
「都是陛下的恩宠。」
「你知道就好。」我伸手,搭着他的掌心下了御辇。钦天监博士候在阶下:「臣有要事禀告。」
上回在先太子妃那边缴获了半册书,我看是本方录,就交给了
钦天监辨认。我屏退了左右:「说吧。」
「这册古书全名《岁时方录》,传说是东周王子乔所作。王子
乔原本是周灵王的太子,但入了浮丘公门下修了仙。他一去三
十年,归来容貌不老。后来东晋时也有人见过他,从他手里得
到这本方录。」
我脑袋里一个晴天霹雳……太子……修仙……
「什么意思?太子……太子他是没死吗?」我飞快地眨了眨眼
睛。
钦天监博士笑道:「修成仙体自然是不死不灭,《岁时方录》
也记载了很多吸气导引的修仙之法。但这本方录之所以闻名天
下,是因为哪怕不是仙人,也能运用其中的法阵召唤亡魂。」
「召唤亡魂!」我心念一动,「能让人死而复生?」
钦天监博士儒雅道:「老夫没有尝试过,老夫也不知。」
「怎么施展?」我抢过书,俱以损毁了,字迹也不甚清楚。
「陛下请赎罪,因为实在烧得只剩下半本,臣等日夜解读,也
没有寻到一个完整的口诀。」
我吩咐宫女:「备轿。」「陛下要去哪儿?」
「麟趾宫。」
我真没想到,我的寡嫂还能给我这么大一出惊喜!
我冲进麟趾宫里的时候,王氏已经睡下了,但我听见呕吐的声
音,宫女端着盆在她的床边侍奉。
我哗啦一声撩起了帘帐,举着半本《岁时方录》:「你是不是
用方术召唤过……召唤过一个人。」
这女人恶毒地笑起来:「你敢喊他的名字吗,啊?!你口口声
声说不是你做的,那你敢喊他的名字吗,陛下?!」
陛下二字在她嘴里何其刺耳,我倒退了一步:「也就是说太子
哥哥他真的来过……」
「他不止来过。」她把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恶毒地望向我,
「他还给我留下个孩子。」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简直当场要晕厥过去,宫女忙侍奉我坐在
榻上。
没过一会儿所有人都来了,太后、宋眺,然后是几个太医。他
们前脚刚进,贵太妃也来了。
王氏大笑起来,昭告天下:「我怀孕了,是先太子的孩子,正
儿八经的皇位继承人,你们谁都不能动我!」
太后蹙着眉呵斥道:「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浑话?!先太子薨逝足足有三年了,你哪里来的什么孩子。」
说着就让太医给她把脉。
几个太医按着她诊完后:「启禀陛下、太后,先太子妃殿下没有喜脉。」
「哼,哀家看她真是疯得厉害。」太后叫宫人拿来药汤给她灌了下去,她挣扎间,肚子里藏的枕头也滑落了下来,掉在地上。
贵太妃念叨了句:「这孩子……」不忍卒睹。
但她好歹是王氏的亲姑姑,上前柔柔拍打了她几下:「陛下,婉儿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接她去琉璃宫照顾,也好过她一个人呆在宫里继续说些大逆不道的疯话。」
太后俯视着她道:「怎么,你还怕哀家照顾不好她?即使哀家照顾不好你们王家的金枝玉叶,那么难道宋君也照顾不好了,要你这位贵太妃亲自操劳?那陛下纳这帮小辈做什么?」
我上次封了宋眺君位,他现在是后宫位份最高的侍君,名义上是他摄领后宫,虽然他管来管去也就岑生一个人罢了。
王氏这个女人我暂时不能让她死,她得捏在我手里,若给贵太妃接走了恐怕鞭长莫及,而给母后带走了,这个人直接就没了,唯有给宋眺才能让我好好盘问。
我看向宋眺:「母后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宋眺恭顺道:「是。」
送走两位太字辈,我又让宋眺审了会儿王氏,王氏只幽幽地看着我,颠来倒去一句话:「我怀的是先太子的孩子,未来可是要做皇帝的。」
她的眼神如此讥诮又居高临下,让我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
若她说的都是假话,她万万不会有《岁时方录》,还千方百计烧了。若她说的都是真话,她口口声声说她怀了先太子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太医说她明明没有怀孕。
我思绪游离恍惚,借口头痛先行离开,然后进入寝宫里的暗室,端着烛台望着太子的小像。
「是你吗?是你回来过吗?一定是你……」我抹了把眼泪,眼神逐渐清明,「你恨我,所以你折磨我,她也知道,所以她上次说,说我害死了你,还抢走了你!对……正常人不会这么说,如果她最近没有见过你,应该把顺序反一反……」
我心里涌起巨大的喜悦,对着他柔和的眉目:「你一定、一定还活着!」
我点了几个亲信,连夜出宫去到帝陵,我很累但满天都是晨星,今夜我要亲自验棺我才能心安。
可是当他们最终破除帝陵、开启棺椁以后,我见到的只是一副……枯骨。我跪下来捧起了那些白骨,很快就确定了那些确实属于先太
子。
因为我的哥哥是在大婚之日从东宫的高台上跳下来的。
我风光霁月的皇兄,死后浑身骨头都是断的。
我哀嚎一声,晕厥在了他的枯骨边。他薨逝的时候我不敢哭,
我仿佛要还他三年前的一场泪。
禁卫在我身边默立成一堵铁塔,在我哭累了以后,其中一人上
前,把我抱回了马车里。
当晚我又梦见了那个鬼面人。
他终于掀开了他的面具,我难以置信地抚上他的脸,但又不敢
碰——我刚见过他的遗骸。可是他抓住了我的手,贴在了他的
脸侧,他的皮肤是温润的,带着寒夜的凉气。
他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年轻而生涩,那时他二十岁,刚刚弱冠
的年纪。
他在弱冠那年,娶了他的表妹王氏。
「你还跟她有了孩子……」在梦里,我才说的出口我那些从未
敢表露出来的嫉妒。
「她的孩子与我无关。」太子哥哥捧着我的手腕,一寸一寸往
下亲吻,他的目光温和沉静,「你的孩子才是我的。」我小小地呜咽了一声,他用嘴唇安抚着我。
最后,他抵着我的唇瓣低声道:「小心宋眺。」
我缓缓睁开眼睛,马车里盘旋着一股龙涎香。远处的更漏响
了,天已发白,宋眺撩起了车帘。
「陛下去了哪里?」他看似平静,口气却比往常更焦急。
「出去逛逛。」我想站起来,但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宋眺进来给我裹好了大氅,把我抱回了寝宫:「陛下是有身孕
的人了,不能再这样到处乱跑,知道吗?」
他把我放在龙床上,低头的时候蹭到了我的鼻尖。他的脸很
冷,好像在外头吹了一夜冷风,但他的呼吸却炙热。他想顺势
低头吻我,被我躲开了。
那天之后,我便赐了宋眺别处的宫殿,对外宣称要一个人养
胎,实则我已经受不了别的男人。
但凡有一丝希望,我的皇兄还在,我都不想将就。
他来过三次。
说来可笑,他死之前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存。
不论我们有多互相倾慕,我们都没有跨过那条线,发乎情,止
乎礼,因为我们是兄妹。但那种悸动却因为隐秘而更加强烈。
那个时候东宫里的任何东西只要我想,他就愿意给。父皇不让
我去太学读书,他据理力争给我办了学籍,枉顾我比他小两岁
让我跟他上同一个班,只为了从此朝夕相见。谢琅给我递婚
书,他在猎场把谢琅堵在马厩边打得半死不活。我跟着母后去
太行山礼佛,他跑了一千多里路见我短短的一面。我毕竟是个
女孩儿,父皇再宠我也比不过宠他,而我母后恨我。
我只在我皇兄手里尝到过什么是被宠上天。
世人都说我们兄妹俩关系很好,我们心照不宣,因为我们见不
得光。
「给我生个孩子……」他吻住我。
我想我们都疯了,仿佛我们之间没有隔着生死。
我也遭了报应。
临产前,我问太医:「宫里有过生养的嬷嬷说,孩子在肚子里
并不安分,经常会动弹,为什么朕的孩子从来不动?」
太医大汗淋漓地跪在我面前:「恐怕是皇长子体恤龙体的缘
故。」
「必定是这样。」我信誓旦旦地说。
生产的那天我痛了整整十个时辰,痛不欲生精疲力竭,可我不
敢闭上眼,我必得亲自看一眼才敢睡。可是我没有听见婴儿的哭声。
他们捧给我的只是一具死胎。
我大病了一场。
母后以过来人的口吻安慰道:「你和宋君都还年轻,还会再有
的。」说得十分轻巧。
宋眺缠着绷带站在她身后,贵太妃坐在一旁痛哭流涕。
「你哭什么。」母后不咸不淡地问道。
贵太妃拭了拭眼泪:「最近宫里不太平,陛下生产那天还有人
行刺宋君……」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跟陛下谈这个?」母后斜了她一眼。
贵太妃闭上了嘴:「那我去给陛下熬粥。」
母后容色冷峻,面露思量。
他们催促我把小公主体面安葬,我叫来了钦天监:「怎样的棺
椁能让尸身不腐?」
钦天监再三劝阻,我告诉他:「朕只是心疼朕的孩子。」
他们打造了一具冰棺,把小公主葬在寝宫底下的冰窖里,秘不
发丧。
我说了一半的实话。
另一半是:既然她的父亲是一个亡者,那她哪天醒转也有可能。
没过几日,我在未央宫地底看我的孩子,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怒喝:「你疯了?!」
我回过头,是宋眺。
他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公主的尸身!」
他又看到密室里的皇兄小像,看我的眼神莫名怜悯:「人死不能复生。我不知道陛下为何觉得这是一桩奇遇,但是陛下只是遭歹人奸淫生下了一个孽种,仅此而已。」
啪的一声,我扇在他脸上:「滚出去。」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恭顺地低头,反倒是一粒一粒解开了他的衣领:「陛下对一个刺客念念不忘,我这个正儿八经的侍君却至今没能近得了陛下的身,以至于现如今陛下伤心过度,神志不清,臣有罪。」
他一把搂住我的腰,将我带进他的怀里:「……臣会再给你一个孩子。」
他吻过来的时候,我抄起了桌子上的蜡烛。
「朕已经给了你高高在上的名位,给了你数不清的财富,给了你声名在外的荣宠,甚至让你做皇长女名义上的父亲,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蜡烛离他的眼睛只有一寸之遥,他的目光灼如星火。
「臣还有什么不满足?哈哈,难不成陛下觉得给臣点虚的荣宠就够了吗?」他讽笑了一声,走进密室,当着我的面,把皇兄的挂像撕得四分五裂。
「我不要那些虚的,我要你。」他将暴怒的我拘在怀里,从背后贴了上来。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
我把他贬进了冷宫。
宋眺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我觉得那晚的他莫名可怕。
把宋眺关进冷宫里,我倒想起了我生产那日他的异样。贵太妃说他遭了刺客,我提审了当时的禁卫军。
「宋君当时被鬼面人所刺,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他因为流血过多而晕厥,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我搁下了茶盏,「什么孩子?现在在哪里?」
「宋君没说。」
我又问了宋眺宫里的人,在我生产前后宋眺的确带回来一个孩子,但那孩子没几天就死了:「因为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太医说只有八个月大。」
我起先以为宋眺是不是换了我的孩儿,导致我看到的是个死胎,但想想时间对不上,我是怀胎十月,万万不可能生下只有八个月大的早产儿。况且我防着这种事,生完没有睡,强撑着看了一眼,我的小公主确实是一出生就断了气。
可是此事依旧迷雾重重:宋眺哪里来的孩子?这可是后宫。皇兄的鬼魂又为什么要袭击他?他说得小心宋眺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让亲信继续查,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麟趾宫传来噩耗,先太子妃投湖自尽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被打捞了上来,放在岸边,穿着结婚时的大红吉服,浑身上下湿漉漉淌着水。
「这可真是晦气。」我母后拿手帕捂着鼻子。
贵太妃没有说话,我没有从她脸上看出悲伤,反倒看出了某种释然。
「她怎么突然想不开了?」我问哭哭啼啼的麟趾宫侍女。
侍女畏惧地看了一眼太后,然后低头与我道:「皇上有喜之后,先太子妃一直心有不忿……」
我跟母后商议葬礼:「先太子妃算不上天家人、不能进帝陵,就用郡主之礼厚葬她,埋在北邙山脚下。」
「如此甚好。」母后转头对贵太妃说,「王氏是你的侄女,你
就去北邙山的行宫给她念佛,消了暑再回来。」
贵太妃点了点头:「多谢太后恩典。」
先太子妃带着重重谜团下葬了,我本来就忙,加上这场特殊的葬礼更是焦头烂额,母后帮衬着我,同时提点我:「后宫不能一日无主,哀家也老了,只想诚心礼佛,不想管这些琐事。你既然喜欢宋君,老是让他呆在冷宫里也不是个办法,今日他若在,皇上和哀家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反正忙完了,让他再在里面待几天反省反省。」我舀着杏仁露,毫不在意地道。
我查到宋眺每日给母后请安。
作为后宫之首虽然挑不出什么错,但料想母后是个严厉的人,有时候连我都不见,宋眺这个疑似杀了她宝贝谢琅的人这么讨她喜欢,就显得匪夷所思。
再加上那个诡异的孩子,我怀疑他们背着我搞阴谋。
忙完先太子妃的葬礼就是郊祭。
这是一年中的大事,我要带领文武百官、宗亲贵族祭祀天帝祖宗,之后就是春猎大典。
为了证明我与男子一般无二,我要亲自狩猎野兽,送到宗庙作为祭品。
贵太妃就在北邙山下的行宫里礼佛,这次也来了,但是坐得很远。
我出发前,有个小太监伺候我上马,往我袖子里塞了个锦囊。我奇怪地看向他,他低着头看不清楚面貌。
我们虽然做得隐秘,但是那位擅长医术的嬷嬷还是察觉到了异样,回到太后身边耳语了几句。母后看我的眼神很冷。
吉时已到,钦天监催促我上马。我假借着追逐猎物的由头纵马行在最前头,将我的表哥们统统甩在马后,随即打开了那个锦囊。
锦囊里面只有一句话,看起来写得很匆忙:「宋眺是太子,去山脚!」
我的心猛地跳动了起来,但很快就觉察到不对。
我不理解。
首先我皇兄分明是过世了,我亲眼看他从高台上跳下来摔成一瘫肉泥,又亲眼见证了他的尸骨。我相信亡灵会归来,但不相信他与活人一般无二。
其次,我与宋眺曾朝夕相对,也曾期待从宋眺身上找到皇兄的影子。可宋眺的外貌与我皇兄长得大相径庭,只有一管高挺的鼻梁相似。我听说高丽有易容之术可以让人面目全非,但也不至于什么疤痕也没有留下。
而且皇兄的亡魂曾告诫过我「小心宋眺」。如果宋眺就是我皇兄,他为什么要自己防着自己?所以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谁塞给的我?用意是什么?山脚
下有什么?
我正为这个锦囊迷惑不解,四周突然响起冷箭,周围的禁军一
个接一个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勒马抽剑,对着草丛里献身
的人,是宋眺。
我挑了挑眉:「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宋眺的目光从我手中的锦囊挪到我脸
上,「我才是太子,而你,只是一只狸猫。」
「当年贵太妃先太后一步产下了皇子,但当时太后已经有孕在
身。先帝再宠爱贵太妃也不得不思量太后产下嫡子的可能性,
所以东宫之主悬而未决。」
「……直到太后产下了你。」
「你是一个女孩儿,贵太妃的皇子这才被立为太子。」
风吹草低,宋眺的言语低沉平静,我脑海里拨云见雾,终于穿
成一条线:
贫贱的宋眺所拥有的名贵玉佩;
宋眺一见贵太妃当晚就毒发而我误以为是母后所为;
母后在与我对峙时谨慎的沉默;
母后对宋眺前后态度的转变……
——当年贵太妃为了皇兄能入主东宫,将刚出生的宋眺与我掉包了!
「先太子妃的孩子是你的。」我立刻想明白了,「你和母后相认以后,也想趁着朕有孕在身,再玩一出偷梁换柱。」
我已称帝三年,太后和宋眺这时候即使知道当年真相,也无法宣布我这个皇帝是假的,这难以服众。
所以他们退而求其次:宋眺做不得皇帝,但他可以做太上皇。
如果他们的计谋成功了,我的孩子成功被掉包成他的,那么他们再做掉我,宋眺既可以临朝称制,又保证了皇家的血脉。
「你们算的倒是清楚。」我不由得给他鼓起掌来,「只可惜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而你们哄骗先太子妃剖腹取子也活不长。」
「的确很麻烦,还要拿冰镇着她的尸体,伪装出投河自尽的假象。」宋眺不愧是母后的亲生儿子,他们的胆略和冷酷不是常人所能及,「不过此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毕竟尊贵的小公主被你深埋在冰窖里秘不发丧,谁都不知道圣上你产了个死胎。你现在驾崩,我立刻就能抱个孩子临朝称制,所以现在危险的是你而不是我。」
宋眺对着我张开了弓箭:「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母后想要做掉你,但我觉得养只猫儿也不错!」
他的指尖在弓臂上碰了碰,动作莫名轻佻,细长的凤眼撩起:「皇位可以给你,但你得跟我,怎样?」
我骑在马背上,举头四望,这里是猎场深处,禁军被早已埋伏在此地的谢家亲兵射杀殆尽,我孤身一人。
我对宋眺讲起了旧事:「朕十六岁跟随先帝参加郊祭田猎,朕的皇兄和他的侍卫在猎场中消失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狩猎到,但一身是血。事后先帝问他去往何处,他笑而不语,也始终没有告诉我他到底在猎场中经历了什么。」
宋眺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我为何要在此时跟他讨论先太子的故事。
「宋眺,你刚进宫时,朕命你彻查鬼面人,他在朕生产之日还刺了你一剑,你查明白他是谁了吗?先太子妃在你身下承欢之时,没有告诉你吗?」我和声细雨地提点他。
我勒马退了一步,草丛深处显现出一道红光。
刺目的红光里,几十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骑士凭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呼吸相闻,马匹喘息出热气,为首的人一身黑衣头戴金冠,尊贵无匹。
「你好啊,皇弟。」我十七岁的太子哥哥把玩着鬼面具,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打了个招呼。
太子哥哥的出现让宋眺大吃一惊,他趁对面分心冲上前去,两拨人杀作一团。
宋眺带的都是谢家的好手,太子哥哥带的是当年太学里十七八岁的少年,两边乱战作一团,他冲我喊:「回东宫!」
我第一次神志清醒地遇见了死而复生的他,眼不敢眨,腿也不敢走。按道理他已经死了,可是如果他在这里被宋眺斩落下马会如何?死得更透吗?
我看到有个熟识的少年被砍了一刀,皇兄喊他后退,他冲进那道红光里消失不见,而宋眺的人想跟上去却不能够!
「快去!」太子哥哥一边与宋眺短兵相接一边吼我道。
我确定他有地方可以退,满怀心事地拨马便回。但是我远远望见大营已经被母后的人控制,放弃了喊人捉拿宋眺的计划,直接骑马回宫。
自从太子哥哥故去后,东宫就荒废了,此时贵太妃身边的人候在门外走来走去,见到我忙迎上来:「太子说,解局的办法他留给您了,只有您知道。」
我解开了披风,让他把门守好,径自进了书房密室。密室里别无旁物,只有我的一副小像,底下放着我的化妆奁,这是他成亲之时我送给他的。当年我在化妆奁里放了一张纸条,我拉开第二个抽屉,里面果然有一张羊皮纸。
上头是我太子哥哥清隽的字迹:
「皇后与宋眺布局已久,母妃势单力孤,难以支撑,我也不能久待。」「他们很快就会从猎场杀回来逼宫。」
我已经听见了外头的马蹄声。
「唯一可以改变局势的,就是让一切不曾发生。」
底下是一个符阵,我看着眼熟,应该是《岁时方录》中记载的
某一页,我得到的是被先太子妃烧毁的半部,现在法阵原原本
本呈现在我面前,只是注明了需要添加施法之人想要去往的时
间。
我咬破手指,用指尖的血在地上依葫芦画瓢,最后填了三年前
的三月初八,那是皇兄自尽的那一天。
宫外燃起了大火,花窗上有擐甲执兵的御前侍卫跑过,被冲进
来的禁军所杀,我听见了贵太妃的人临死前的惨叫。
在宋眺推门而入的千钧一发之际,法阵散发出赤红的光亮把我
吞没。
我在他愕然的眼神中,感觉自己仿佛已经不存在。
一阵流光溢彩后,我听见了耳旁的钟罄声。烈火,禁军,鲜血
全都消失了,我跑到窗边,看到太子哥哥领着王氏走上台阶,
王氏娇羞幸福,他则一脸木然。
整个东宫都是红色的,连同他们身上红得耀眼的吉服。
我回头看着地上红光荡漾的法阵,再看看东宫书架上完整的
《岁时方录》,终于明白我早已过世的皇兄怎么能三番四次凭空出现在后宫里,还与我诞下一女。
《岁时方录》记载的并不是召唤死者的术法,它是穿梭时间的
术法!
我皇兄生前来过三年后!
我头皮发麻,怪不得我总觉得与我同床之人尚显青涩年幼。
羊皮卷上说我没法在这个时空中停留太久,最多只有两个时
辰,我要扭转未来,就要改变过去。
我重新回到书房密室,化妆奁的第二层抽屉被打开,里面的字
条已经没有了。
我脸色一白。
当年母后率先知晓我和皇兄之间的情愫,但她没有打我,也没
有骂我,反而给我定了几身时新的宫装,将我打扮了起来。
她还一反常态地大宴宾客,与贵太妃姐妹相称。只有我知道,
在那些酒酣半热的灯影里,我和皇兄耳鬓厮磨,低声絮语,希
望这些长夜永远不要过去。
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被贵太妃知道了。贵太妃大发雷霆,随后
不动声色地向父皇呈明,皇兄今年已经弱冠,要纳王氏为太子
妃进宫。
父皇准了,贵太妃的要求合情合理。大婚前我哭得肝肠寸断,母后只冷眼看我:「所以生个女儿有
什么用。我盼着你勾引他杀了他,哪知道你只是个蠢物!」
「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你再是爱他,他今日依旧娇妻美
妾,明日还会后宫三千。」
「而你父皇还要把你嫁到塞外去和亲。」
她抓着我的脸,让我看王氏如何凤冠霞帔春风得意:「情爱是
最不值钱的东西。你什么都不会有。」
我看着他们一色的吉服,突然明白了。
我母后原来一直都是对的。
我在化妆奁里塞了一张绝笔信,送到了东宫,然后换上了一身
白衣。
我告诉我的太子哥哥,他今日洞房花烛风光无限,而我要在东
宫墙头摔个尸骨无存。祝他日后坐拥天下儿孙万千,我这个皇
妹注定看不到了。
他看了信,撇下新婚妻子来寻我。
看到一袭白衣落在城下,他发疯般跟着跳了。
那席白衣是我丢下去的。
我到那时才知道皇兄有多爱我。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我要当皇帝了。
吉时的夜鼓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看到一袭白衣幽灵般闪过,提
起了龙袍向外跑去。天阔月明晰,煌煌烛火里,我的太子哥哥
立在高台之上,他的背影和我记忆中重叠,芝兰玉树,仿佛在
等什么人。
我不顾躲在阴影里的自己,哭着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哥哥。」
这一次,我不要皇位了。
【尾声】
我在三年前救下皇兄,没有逗留太久,很快就回到了东宫书
房,通过法阵回到现在。
夜凉如水,月光在书房里投下阴影,这个春夜如此幽深,没有
烈火、刀枪、鲜血和逼宫。我仅仅回去了两个时辰,结局就大
相径庭。
果然如果皇兄登基,就没有母后和宋眺逼宫一事。
嬷嬷看到书房灯还亮着,疑惑地进来,见到我在,扑通一声跪
下:「参见陛下。」
陛下?我依旧是陛下?
我看向她怀里明黄色的襁褓:「这是……」
「启禀皇上,皇太女吃过奶已经睡下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孩
子递到我怀里。
粉雕玉啄,纯色红润,胳膊像莲藕似的。
我惊喜地抱着她:「她……她是朕的孩子?」
嬷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当然。」
「朕不是……生了个死胎?」
嬷嬷大胆地碰了碰我的额头:「皇上莫不是烧着了?皇太女出
生时的确脐带绕颈,好在太后特意将老奴从五台山派过来,没
让陛下有什么闪失。」她言语中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得,正是
母后身边的那位医道高人。
我抱着孩子连连点头,如果我的孩子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只是这个孩子又是我跟谁生的呢?
嬷嬷看我抱着孩子不撒手:「陛下今日宿东宫?不回皇后那里
吗?」
「皇后?」我竟然还封了皇后?!眼看她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我连声答道:「哦哦……朕自然是
要回他那里去的。你们照顾好太女。」
嬷嬷欲言又止,眼神复杂,但最后依旧什么都没说。
出了东宫,我命御辇去往凤藻宫。凤藻宫是皇后住处,之前我
并没有立后,与东宫一样荒弃着,此时也与东宫一样灯火通
明。
有宫人点灯候我:「皇后殿下等陛下很久了!」
我跳下车,撩起龙袍匆匆进门,有人一身黑衣,在庭院里就着
灯看书。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金尊玉贵,龙章凤姿。
「哥哥!」我跑过去,亲吻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我第一次见到他成年了的样子。
「哥哥……」我把脸贴在他的手心里,落下了眼泪。
他大概猜到我经历了什么,屏退了左右,告诉我那日我走后,
他还是跳了楼。
「不过这次是诈死,演给别人看的。」他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的
笑意。
之后事情的发展与前次一样:太子薨逝,我继帝位,只是皇兄一直被我金屋藏娇。两年后此事败露,我立他为后,贵太妃与母后皆无语至极,不忍卒睹,一个去了五台山,一个去了终南山,统统念起了佛。宋眺依旧是钦点状元,我把先太子妃嫁给了他,也算全了他们一桩姻缘。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我拿出了那卷《岁时方录》,「先太子妃保有这卷书册,从过去召唤来了哥哥,我年幼时也记得哥哥时常失踪,可见哥哥很久以前就到过未来。那其实哥哥一直都知道,未来的我会踩着你的骨血登基,在大婚之日收到那封绝情书时,就该明白是我骗你的。既然如此,哥哥第一次为什么还要跟着跳呢?」
「绾绾并没有骗我,只是在等一个告白。」太子哥哥亲昵地蹭上了我的鼻尖,「而我也在等一个告白。」
——等一个来自未来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