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昔年相望抵天涯

昔年相望抵天涯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王妃娘娘岂不知有一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皇后娘娘故去,阖宫上下最悲伤的莫过于陛下,同这悲伤相比,追究谁是凶手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再则,惩罚一个人也不见得需要大动干戈。」

在她看来,陛下不是不想派人查明,而是他心里已经认定,这宫里头活着的所有人,都是害死皇后娘娘的凶手。

是以,他才会对那大火的起因无动于衷。

「你是他的妃嫔,又爱慕着他,自然处处为他说话。」秋雁不为所动,往日里看着陈宝林沉默寡言,还当她是个怯懦的女子,想不到她倒是聪慧得很,怪不得姐姐那时总喜爱带着她。

同聪明人说话,真是省了不少口舌。

不过,饶是陈宝林说到这步田地,长孙秋雁该不松口的还是没有松口,瞧她喝完了一盏茶,也不叫人给她续上,这便是要逐客了。

陈宝林言尽于此,本也没打算能说得动江都王妃松口,只是在离去时目光静静扫过她的手背,好意提醒道:「如今天儿有些热了,王妃娘娘手上的伤还需得好生医治,免得将来留了疤痕。」

秋雁哼了一哼,没有回她,却下意识将手缩了一缩,掩在大袖之中。

「她说了没有?」宣室殿里,君王喝了满满一碗苦汤药,皱着眉头问苏闻。

苏闻接过他手中空碗,另换了一杯水递过去,弯着腰回道:「王妃娘娘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想是她连宝林娘娘都不信了。」

「呵,倒是个硬骨头。」

刘昶目中波光冷凝,他万分确定,长孙秋水定然还活着,但她人在哪里还需得好好找一找。

「要不,就让人去江都王府搜一搜吧?」

再这么等下去,真不知君王还有多久的耐心,况且,江都王妃实在是狡猾,万一等下去外边的人再把皇后娘娘给迁移了,那可就麻烦了。

刘昶摆一摆手:「江都王是朕的同胞兄弟,朕岂可派人去搜他的府邸?」

设若叫外人知晓,还当是他们兄弟之间生了嫌隙。

再则,秋水在宫中遇难一事还没有传扬开,外头只知道宫里偏殿遇着天干物燥,地龙里的炭火烧着了木料以致房倒屋塌,砸住了一个宫人,却不知那宫人就是秋水。

长孙无垢几次三番过来,也是猜测着或许是秋水出了事,他屡次不见,长孙无垢没有确切的消息也不好直奔到御前替秋水讨个公道。

不能去搜江都王府,江都王妃又咬紧了牙关不说,那……还能怎么办?

苏闻疑惑了,刘昶思量半晌,方道:「再等两天,待江都王来了再说。」

「你说什么?谁……皇兄要封谁为长安王妃?」

淮南王府中,江都王刘旭一杯酒还没端起,就被淮南王刘阳一句话吓得泼洒了一地。

刘阳也觉他真是心宽得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跑来同他喝酒,不由重复一遍道:「我说,长安大街小巷都快传遍了,咱们陛下要封你的王妃为长安王妃呢。」

长安只有一个王,那便是君王,皇兄他……他封秋雁做长安王妃是什么意思?

这太离谱了,他不能因为皇后娘娘没了,就打秋雁的主意啊?

「这谣言是何时传出来的?谁传的?简直胡说八道!」刘旭直觉不信,深以为传出谣言的人其心可诛,不是明摆着离间他们兄弟吗?

「谁传出来的不知道,不过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刘阳深深看了一眼小堂弟,满眼都是同情。

刘旭被他看得浑身发毛,酒也喝不下去了,扯了袍子就走。

真是荒谬,秋雁她明明是被皇兄留在宫中替故去的皇后娘娘祈福呢,说好了守七天就回来,皇兄那么深爱皇后,怎会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这般对待她的妹妹?

「定是谣言!谣言!」他百般不信,出了门一只脚才踏上马车,忽而便转头问随行的侍从,「王妃进宫几日了?」

侍从掐指算了算,好一会儿才道:「回王爷,算上今日,王妃娘娘进宫已有九天了。」

九天?不是说好七天就回来的吗?

「嗨呀!」刘旭气恼地一跺脚,深怪自己这几日趁着秋雁不在过得太过放纵,几杯酒下肚连她回家的日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越想越觉不妙,一时也不敢耽搁,连江都王府都没有回,便急匆匆嘱咐驾车的马夫,即刻赶往未央宫见驾。

「陛下,江都王求见!」苏闻步履匆忙,得了宫人来报,忙不迭就进到内殿之中禀告到君王御前。

刘昶收了黄旨,闻言不由冷哼:「他终于来了,朕还以为这个王妃他不打算要了呢。」

苏闻不由失笑,便又问道:「那陛下可是要见一见江都王?」

「不见!」刘昶言辞冷硬,用手点一点苏闻,「你去替朕见他!」

「是。」

苏闻甩了甩麈尾出来,知道君王心里是憋着火呢,倒也不敢马虎,匆匆来到宣室殿外,瞧着江都王满面焦急地在檐下立着,不住地来回踱步,便轻咳一声。

江都王转回头,看他出来,还当是君王同意觐见了,忙就要往里走,不料却被苏闻伸出的麈尾拦住:「王爷请留步,陛下说了,王爷有什么事同臣下说也是一样,他就不见王爷了。」

「同你说?」江都王瞪大了眼,这叫什么话,他们两兄弟之间何时这么生分了?

「不行,同你说不明白,我还是去见皇兄再说吧。」

江都王拎袍子就要往里闯,今儿不管他皇兄打的什么主意,无论如何他也得把秋雁带回去,若不然……那就让皇兄封他做长安王好了。

「哎,哎,王爷,你再往里走可就是抗旨了。」苏闻知他同江都王妃一样,不是个好对付的,早料着他有此招,赶紧跨步拦住,也不同他打马虎眼了,干脆说得直白点,「王爷此番进宫可是为着江都王妃?」

「是啊。」刘旭点点头,不为他的王妃,他闲着没事了要来碰他皇兄的冷脸。

苏闻一笑:「王爷,陛下说了,王爷要是想接王妃娘娘回去,需得拿一个人来换。」


「拿什么人换?」

刘旭一脸莫名其妙,不知他皇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一个君王要什么人没有,何苦留着秋雁却来要挟他拿人来换?

苏闻看他样子,料想他定然也是被江都王妃蒙在鼓里的,遂好心提醒着他:「自然是拿陛下看重的人来换才可以,譬如……皇后娘娘。」

「皇……皇后娘娘?」刘旭瞠目结舌。

这不胡扯呢吗,皇后娘娘没了都两个多月了,叫他拿什么来换?骨灰吗?就是骨灰,那也都在宫里头堆着呢。

他皇兄不会又发癔症了吧?

江都王凑近苏闻小声地嘀咕,苏闻侧过脸,很是无奈:「王爷请慎言。」

他还慎言什么呀他,皇后没了的事,在宫里又不是什么秘密,要他拿皇后来换,除非皇后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刘旭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他回眸怔怔看着苏闻:「皇兄他不会以为秋雁她把皇嫂……」

苏闻点一点头,笑得直如一只老狐狸:「王爷明察。」

天爷呀!刘旭脑海中嗡地一响,顿觉自家王妃这下可真是闯了大祸了,登时不敢再往宣室殿闯,拱一拱手便同苏闻作别:「阿翁留步,本王去去就回。」

「王爷莫急,老奴在这里等王爷的好消息。」苏闻说着,目送他拎袍子跑远了。

心下直叹这个王爷不愧为陛下的同胞兄弟,瞧瞧这聪明劲儿,一说就明白。

陛下说得对,宫里头不能派人去搜查江都王府,可若是江都王自个儿回去搜了,那就没什么人敢说闲话了。

「来人,来人!」从宫中一路疾驰回江都王府,刘旭一刻都不敢耽搁,急火火就唤来内侍,「去把素日里跟着王妃的那些人都给本王找来。」

内侍不明所以:「王爷不是进宫接王妃去了吗?怎的这会子又要找跟着王妃的人了?」

「叫你找你就找,哪儿那么多废话!」

刘旭心火陡升,满脸不耐,踢了那内侍一脚又道:「快去,一个也不许落下,凡是跟着王妃的,全都找来!」

「啊,是!」内侍被他踢得一个趔趄,不敢再多嘴,赶紧召集人过来,一一清点了一回,才向刘旭道,「王爷,除却之前年满放出去的忘忧和常乐,平日里服侍王妃娘娘的人都在这里了。」

忘忧和常乐是秋雁的陪嫁丫鬟,惯常不离秋雁左右,怎么突然就年满放出去了?

「这事本王怎么不知道?她们何时放出去的?」

内侍垂着手道:「就在两个月前才放出去,平日里府上内务都是王妃娘娘在打点,是以放谁出去都是王妃娘娘说了算的。」

简而言之,他这个王爷在府里除了顶个王爷名头,别的啥也不是,谁叫王爷自己个儿都得听王妃的呢,王妃便是把满王府的人都放出去了,又有谁敢说一句。

刘旭拍着额头,直叹放权放得太过也是麻烦,这下好了,放出事来了。

「你们两个,叫上王府侍卫,即刻去给本王查清楚,放出去的忘忧和常乐都往哪里去了。」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两个月前皇后才出事,这边厢秋雁就把从家里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放了出去,就是让他来说,他也不敢保证那两个陪嫁丫鬟与皇后失踪一点干系都没有。

待得两日后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来,刘旭直在屋子里呆坐了半晌,才猛然想起该先进宫回话才对。

登时顾不得天色已晚,驾上马车就走。

苏闻亦在宫中等得两眼发直,三不五时就得派人出去看看,可有江都王府的车马过来,这会儿恰逢小黄门刚到西安门前,一瞧是江都王府的车舆过来,登时两脚不沾地似的就往回跑,大喘着气回了苏闻。

苏闻喜得连迎出数丈远,怎么看江都王怎么顺眼:「王爷可算是来了,陛下在里头正等着王爷呢。」

说着,一路领他到了御前。

君王果然衣冠端庄,正坐在殿中等着他来。

刘旭既是知晓自家王妃闯了大祸,哪里还敢同君王兄友弟恭,一进门就掀起袍子跪地拜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说话吧。」刘昶理理衣袖,端看江都王今日的架势,他便知道有消息了。

果不其然,虽然他叫了起,江都王也不敢抬头,只是跪在那里道:「臣有罪,无颜以面君,只盼陛下看在臣这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的分儿上,开恩饶过臣内子一命。」

他还有脸说兢兢业业?他可是听闻,自江都王妃入宫之后,他夜夜笙歌就没断过。

刘昶扯扯嘴角,懒得同他胡掰,便道:「朕早说过,叫你回去务必好生训诫王妃,你可曾听过一句?治家如此不严,闯下弥天大祸,你的罪大着呢!」

「是,是,臣弟治家是失于严查,可皇兄你也不能单怪臣弟一个人啊!」江都王略略抬起头,他认罪不过是想替秋雁求个情,可不是真的想把罪过都揽下来,「当初臣弟新婚之时,也曾想过好好训诫王妃,是皇兄特意同臣弟说,王妃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儿家,叫臣弟凡事多让着她些,不要总训斥她,臣弟可都一一照做了。」

这个倒是说来话长了,当年刘旭和秋雁新婚,两个人都尚在年少,秋雁性子急,刘旭又贪玩,几句一说就吵了起来。

刘旭不肯服输,秋雁也不肯低头,打量她姐姐住在未央,离王府甚近,便把衣服收拾了进宫寻皇后诉苦。

这一诉就是数日,眼瞅着她霸占了皇后不放,吃住都同皇后在一起,刘昶就不乐意了,不好开口赶她回去,只得把自己弟弟喊进宫里斥责几句,让他服个软把王妃接回家。

那时他训得痛快了,哪料到数年后会被刘旭反将一军,登时气噎在地:「还不快快把你知道的说来!若不然,别想见到你的王妃。」

啧啧,这就急了!刘旭暗里腹诽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清清嗓子才再拜道:「王妃既已犯下大错,臣弟为保诚心悔过,愿献上梧桐别院以赎王妃之罪。」

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

刘昶再坐不住,霎时站了起来:「她在那里!」

「是。」梧桐别院乃是秋雁陪嫁来的私产,平日里他甚少过问,不单如此,便是他自己的私产,因都交与秋雁打理,细数起来他也不知有多少。

故而,她在别院藏了谁、什么时候藏的,他都一概不知。待得知晓的时候,眼珠子都惊掉了。

只是,毕竟是夫妻,总要有难同当,刘旭便又接着道:「那场大火烧得太迅疾,王妃她去晚了一步,没能救得及时,以致皇嫂受了点伤,不能轻易挪动,只好在别院将养。」


至于将养得如何,因梧桐别院守备森严,唯恐打草惊蛇,是以他并没有遣人进去察看。

刘昶坐立不住,一想到秋水还活着,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好地活着,他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苏闻,着人备驾。」又喝令江都王,「把你的人叫来,待朕去梧桐别院见了皇后,再同你算账!」

「那要算账,皇兄你还是现在就算吧。」

刘旭可不怕他皇兄算账,毕竟是王妃救了皇后娘娘一命,纵然她把人给藏了起来,可到底让皇后娘娘活下来了不是,真要算账,还得给他家的王妃好好行赏呢。

不过,在行赏之前,他还得求他皇兄一件事:「横竖是臣弟治家不严,才闹出这等乱子,皇兄要责罚就责罚臣弟吧。您看这么着成吗,皇兄你叫人来把臣弟拉出去打上几大板子,也别打得太厉害,见点皮肉伤就行,然后皇兄再着人把臣弟抬着去见秋雁。」

这是要干什么?刘昶皱紧眉盯着自家胞弟,越听他的话,越觉得他没安好心。

果不其然,刘旭又接着道:「如此一来,就算秋雁知道是臣弟我把皇后娘娘还回来了,见着臣弟被打了板子,定会以为臣弟迫于无奈才说的,就不会怪罪到臣弟头上了,呵呵。」

「你还有脸笑!」

刘昶简直要被他气昏过去,想不到他堂堂一个王爷竟这般没出息,登时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急急挥了几下手,斥道:「滚滚滚,赶紧给朕滚,带着你的王妃有多远滚多远!」

他现在看见这两口子就烦得很!

「哎,哎,皇兄,你先打我两板子再赶我走啊!要不然我就这般好模好样过去了,回头和秋雁不好交代呀。」

刘旭赖着不走,相较于皇兄,他更惧怕家里头的那个王妃娘娘。

苏闻眼瞅着江都王两句话一说就又没了个正行,也怕君王再被他给气坏身子,赶紧推着他,亲送他出门去,一路上忍不住道:「王爷就少说两句罢,您是不知道,前回王妃娘娘过来三言两语的,把陛下都气吐血了。」

「什么,她把皇兄气吐血了?」刘旭闻言一惊。

苏闻止不住地点头:「可不是吗?所以王爷您回去,可得好好同王妃说道说道……」

再怎么着,那也是陛下,见了陛下怎可这般大不敬呢?

他一肚子的话没来及说完,谁知刘旭一拍手,却忙问了他道:「坏了,坏了,王妃没事吧?」

「不是……」苏闻眨眨眼,有些没听明白,「王爷,臣下说的是王妃娘娘她把陛下气吐血了,不是王妃娘娘吐血了。」

「我知道啊。」

刘旭点点头:「所以我才问你王妃有没有事?皇兄那个人禁不住气,万一有点什么,再难为王妃怎么办?」

「……」

苏闻再度眨眨眼,直觉自己和江都王是说不到一起去了:「王爷,陛下可是您的嫡亲哥哥。」

这嫡亲哥哥都快被王妃给气死了,他不说关心关心陛下,反倒关心着王妃是怎么回事?

刘旭也觉得跟这个宫里的老狐狸说话太费劲:「谁说不是呢,我也是陛下的亲弟弟呀,陛下还不是把我的王妃说扣住就扣住了,还说什么拿皇后娘娘来换,得亏皇后嫂子还活着,设若她人真的没了,满天下我上哪儿给他找去,这不难为人吗?」

「得得得,王爷您呀什么话也别说了,老奴算是看出来了。」

人都说女儿家嫁了人才向着婆家,他们王爷倒反过来了,娶了媳妇连嫡亲哥哥都不要了。

「您还是赶紧接王妃娘娘去吧。」苏闻一劲儿地催促。

再不把人接走,迟早有一天,君王能被他们两口子给气死。

且说那边厢江都王在外头忙得一头是汗,秋雁在宫里头倒是逍遥自在得很,刘昶他们虽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却未曾怠慢了她,吃的喝的一应俱全,她便也不急着出去。

只要她不开口,就没人知道她姐姐还活着,只要她不开口,这宫里头害了她姐姐的那些人就别想着好过。

是以,乍然听到外头来报说江都王过来接她回去,她倒诧异得很,这还什么都没说呢,君王居然肯放她走了?

「你怎么来了?」秋雁逮着刘旭直直地问,「是陛下叫你过来接我回去的?」

「可不是?」刘旭打个哈哈,赶紧握住她的手,「难不成皇兄还能叫你在宫中久住?快走,快跟我回府去。」

这……这不可能啊!

秋雁蹙着眉头,甚是困惑,忽而见苏闻走上前来,跟着劝道:「王妃娘娘快请回吧,您不知道,为着接回王妃娘娘,王爷他把梧桐别院都献出来了。」

「梧桐别院?」

什么梧桐别院?秋雁扭回头,刚一对上刘旭畏缩的眉眼,登时明白过来,他定是把她姐姐的住处供出去了,还起了名儿叫什么梧桐别院。

「刘旭,你个王八蛋,那别院是我的陪嫁!」

他凭什么自作主张献给君王,凭什么一声不吭就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姐姐本可以趁着这次机会远离了深宫好好过活的,都怪他这王八蛋,他……他简直是要把她们姐妹害死!

「你给我过来!」秋雁恨不能扒了他的皮,刘旭哪还敢过去,眼见她杏眼圆睁,登时松开了手,撒丫子就跑,边跑边把苏闻骂了个狗血淋头。

都怪那狗奴才多嘴,这下好了,他死定了!

苏闻架着手远望着江都王妃追着江都王走远,不由一阵慨叹,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瞧小两口,感情多好!

可惜做事不太地道,他们俩好好的,倒苦了帝后差点阴阳相隔。

他不敢耽搁,送走了那两尊大神,赶紧叫人备车去长安城的梧桐别院。

车辚辚,马萧萧,一众羽林郎披盔带甲,追随着君王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了梧桐别院。

因有江都王府的人随侍,守门的小厮一看王府腰牌,登时不敢再拦,忙开门放了人进去。

长而阔的院落里遍植草木,春暖花开,正是大好时节的光景,君王却早已没了观赏的兴致,手中的马鞭都来不及放下,便急匆匆直奔正房而去。


苏闻早有眼力见儿地把左右侍从都屏退了下去,刘昶一个箭步急冲进屋里,耳听得四下静谧无声,他想起刘旭说的那些话,恐她身子还未养好,不觉放轻了手脚悄然走进去。

长长的美人榻上,鹅黄的襦裙铺了一片,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子,正横卧在那里,鼻息轻浅,似是小憩。

他看着直如是在梦中。

梦中他无数次看见她对着自己微笑,却又在无数次的惊醒之后,才发现她并没有回来。

原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想不到上苍如此垂怜于他,又把她送回到他的眼前。

他缓缓走上去,深恐脚步快了,再把她给吓没了影儿,直等走到榻前,眼见她还在那里,方轻轻坐了下去,握住她放在腹上的纤纤细指。

秋水晌午时候因为太过倦怠,一觉便睡到了现在,初时听得细微动静,还当是常乐她们进来了,这会子手指被他握住,温热而熟悉的触感立时从指腹传来,她陡然一惊,不由得睁开眼。

四目相对时分,两个人竟都无语凝噎。

还是她最先回过神来,含笑低声开了口:「多日不见,陛下清瘦了许多。」

「嗯,多日不见,皇后倒是丰腴了些许。」刘昶嗓音黯哑,唯眸间清光湛亮,细细看着她的一眉一眼,瞧她面上并未有损,想来伤是在身上了。

「这么多天了,皇后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秋水反握了握他的手,虽不知他怎的找到了这里,但能看见他,心底里依然高兴得很。

「既是好了,如何不回宫去呢?若是还有不便,就是派人给朕捎个口信也好啊。」

何苦……让他等了数月,只以为伊人香消玉殒在偏殿。

秋水眉眼轻弯,她何尝不想回宫去见他呢?只是……

「秋雁她不许旁人往外传递消息。」

「江都王妃委实做得太过。」刘昶提起来,心中还是有些暗恨,「待朕回了宫,就把她和刘旭撵回江都去。」

哪有像他们两口子这样的,有了封地还赖在长安不走。

秋水被他说得一笑:「她也是好心。」

刘昶何尝不知秋雁是好心,若非她在,只怕他当真是再也见不到皇后了,然而她好事没能做到底,怎可藏着她这么久不让出来?

还有,当时他东巡,江都王明明跟着去了,江都王妃怎会突然进宫了?

「此事说来话长。」

当初君王东巡,按制王孙公卿都要随行的,秋雁原也在随行的队伍中,只是到得未央殿前,耳听她留在宣室殿没有伴驾,便生了主意,就换了宫婢的衣服偷偷留在宫中,想与她做个伴。

倒不料秋雁偷偷地进来,竟撞见亦有一人偷偷地留在了偏殿,出于好奇,秋雁便躲起来跟踪了一回,方知那人竟是思量着趁君王东巡,要对她下手。

由是秋雁干脆将计就计,在宫里躲藏了几日,紧跟着那内侍不放,打算他一放火,便即刻冲进去把她救出来。

孰料,在这内侍之外竟还有路人马,不知何时斫断了偏殿大梁,火起时候,她还未曾出逃,就被大梁压了个正着,烧伤了后背,幸而秋雁不顾性命将她从大梁底下扯了出来,才保了她周全。

「那她又是如何将你带出宫的?」刘昶沉着脸,光是听她说起,都觉得一阵后怕,可见她那时在偏殿被大梁砸中时有多么绝望,想必那半边兔儿玉佩亦是在那时砸落下来的。

秋水说到这儿,一时倒不好开口,她轻咬着唇,刘昶看得分明,心中顿时会意。

秋水早年在宫中素有贤德之声,纵使贬去了长门五年,可那些曾受过她恩德的宫婢内侍却都还在未央宫,见她落难,岂有不帮之理?

他叹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叹她能活着便好,至于其他,往后再说。

「你……你的伤若是挪动了,可否无碍?」他动了一动,想要抽回手去看看她的伤处。

不意秋水握住了他的手不放,仍是含着笑道:「陛下且听奴婢说完,奴婢自宫中出来以后,也曾想着要回去,可秋雁对奴婢说,宫里那么多人都要害奴婢,奴婢回去便是送死,倒不如趁此机会在宫外活个逍遥自在。还说,你回宫之后,并未曾在意奴婢死活,连个凶手都不曾追究……」

「她胡说!不是这样的,朕知道你出了事,立刻就赶回来了,朕……朕等了你两天两夜,以为你会出来的,可是你一直都没有……」

刘昶被她几句话急昏了头脑,想不到长孙秋雁居然敢在背地里如此贬低他。

秋水忙拍拍他的手背,宽慰着他:「陛下说的奴婢都明白,是以并没有全然相信秋雁的话,只是后来大夫来了,他说……奴婢受了火伤,本该要用药,但身怀有孕者颇多忌讳,恐药物伤及腹中胎儿,便叫奴婢不要轻易挪动,好生慢慢调养……」她说着,便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已经有了些微的隆起。

刘昶被她一席话惊得双目圆睁,动都不能动弹一分,那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更是僵硬得很,片刻不敢落下去,只恐动静大了,要伤了她肚子里的宝贝。

秋水也知这事对他而言太过震撼,由是不等他开口,便接着道:「奴婢细想了一回,奴婢一人的命定然不足惜,可这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再则,奴婢知道陛下一直都想要一个嫡长子,如果有这个孩子在,只怕会不妥,倒不如……倒不如不急着回去,待将来有一天,陛下有了嫡长子,立了太子,或许再让他见一见陛下也未为不可。」

她毕竟不是皇后了,没名没分生下了孩子,岂不是叫他为难?故此,她只能先留在别院里。

「陛下往后若是想念奴婢了,可以……可以到这里看一看奴婢,奴婢便也知足了。」她笑着,但眼里隐隐有了泪光,却还是温柔地伸出手,替他擦去面上的泪痕,「能再见到陛下,真是太好了。」


「能再见到你,朕亦很开心。」

刘昶凝望着她温婉的面容,这是自他年少时便一直陪伴着他的女子,她懂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为他委曲求全,为他甘愿舍命,为他在父母和太后之间虚与委蛇。

而他却差点辜负了她。

「你不在的时候,朕曾夜夜对月祈祷,会封你的哥哥为车骑将军,会把你的父母接回长安,会复立你为皇后,纵使没有嫡长子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回来。」

他摩挲着她细长柔和的眉眼,执起她的手,轻轻亲吻着:「而今,上苍终于听到了朕的祈求,不单把你送回了朕的身边,还把我们的孩子也送回来了,朕……真的很高兴。」

昔年贬她去长门,因恐时日久长,再无人同他一般记得她,也再无人同他说起她,是以他私自留下了她宫中的大长秋苏闻,之后她回掖庭,他早早便得了消息,想要见她,却又害怕见到她。

一次次在掖庭永巷辗转而过,每一次于他而言,都是一种煎熬与折磨。

终于,他看到了她跪在那长长的御道上,素白的衣衫委地,衬得她本就娇弱的身躯更加萧索。

他气极,恼极,却也恨极,从心底里巴望着她能知晓,在这世间若无他的宠爱,她将寸步难行。

可她却倔强到底,到头来,终究还是他先低了头。

这一次,亦是他追着她的脚步而来:「朕还有许多话没能告诉你,往后你想住在梧桐别院,想去江都看风景都可以,只是……只是朕还想问你一句,你还愿不愿意再当朕的皇后?」

他一只手紧紧捏住袖口,那里有他早就写好的立后诏书,可他却一直不曾颁布出去。

江都王妃说得甚是,从她入宫,到她为后,里里外外那么多人都没有问过她一声,是否愿意入宫,是否愿意为后,便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在她的心底里究竟如何看待他与她的大婚。

她好容易从火海中死里逃生,万一……万一她不愿意……他当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

秋水翩跹如蝶翼的眉睫轻轻扇动,看着他几乎要哆嗦起来的手腕,眼睛里难掩酸涩,他是天底下至尊的君王,是万民之主,何时需要这般卑微?

然而,对着她,他却一次次地放下了身段。

唇间温热的触感尚还残留在手背上,她眨一眨眼,隐去眼底的泪痕,只回手紧紧握住他:「臣妾亦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陛下,此生能嫁给陛下做皇后,是臣妾一辈子最欢喜的事。」

滚烫的泪滴砸落在她的手背,她看见他俊逸的面庞舒展,伴着泪痕,笑容满面。

文德十二年夏,宫中传旨,未央宫以东建长乐宫,复立长孙秋水为后,移长门众人于长乐坤宁宫,同年冬初,立嫡长子刘冕为皇太子,江都王所献梧桐别院更为梧桐行宫。

文德二十二年,距君王偕同皇后迁居长乐宫已有十年光景,未央宫虽与从前一般,待遇如旧,可人人都知,这里与长门无甚区别。

君王不会再来,宫中妃嫔亦不会再得恩宠,她们如花一般,静静在这未央宫中等着凋零。

十年时间,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吃斋念佛,有人与世无争。

陈宝林醒来时,外头天光已经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翠叶和赤瑕年满二十五之后尽皆放了出去,如今留在她身边伺候的是新入宫的侍女晁采。

小丫头年约十四五岁,正是憨玩的时候,摊着陈宝林这样好性儿的主子,举止间便比别处宫婢活泼灵动了些许,一看她醒了,忙跑过来道:「宝林娘娘,寒兰开花了。」

「是吗?」陈宝林闻言,登时便是一喜,想不到去岁还蔫蔫毫无生机的兰草,今年竟开花了,赶紧穿了衣服下来,与晁采一块蹲在那窗户底下。

越看那寒兰,越是欢喜:「原来这是一株寒香素。」

寒香素,花色淡绿,素心清雅,乃是寒兰中不可多得的珍品。

晁采因无别事可忙活,见自家主子喜爱侍弄花草,跟着栽种了几回,便也渐渐爱上了这些东西,听闻是株寒香素,不由笑说道:「闻听长乐宫的皇后娘娘最是喜爱兰草,宝林娘娘,不如咱们把这一株献过去吧。」

都知当今陛下最是宠爱皇后娘娘,如若她们送的寒香素得了皇后娘娘的欢心,说不得能谋一个好前程呢。

陈宝林未曾答她,只是一味侍弄着那兰草。

长乐宫中想是已经遍植了兰草,何需再添她这一朵呢,倒不如留着自己赏玩。

她不说话,那就是不答应了,晁采隐隐有些泄气,听闻别处的娘娘们成日里都打点着,想往长乐宫去呢,偏是她们宝林娘娘不急不躁的,看她年岁,也不过二十七八,难道还真要老死在未央宫不成?

她着实看不明白,还要再劝,忽而听得外头有宫人的说话声,当即好奇站起身:「咦,这会子是谁过来了?」

须臾,便见艺林轩久未曾开启的大门被人打开了,外面明晃晃走进来一个艳丽俏爽的女孩儿,看上去左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甚是面生。

然而,她一贯行事淡然的主子看着来人却有些怔住了,好半晌才低低地问:「你是……」

「安平给宝林娘娘请安,娘娘一贯可好?」

女孩儿笑靥如花,姿态娴雅地屈一屈膝,极尽礼数。

陈宝林眸间涩涩,好一会儿才点一点头:「妾甚好,公主可安好?陛下和皇后娘娘可好?」

「我很好,父皇和母后亦很好。」安平笑说着。

晁采这才认出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极受帝后宠爱的安平公主。

只是,公主这时候不在长乐宫,却来未央宫做什么?

「今年父皇给了我一块封地,在姑苏,闻听宝林娘娘就是姑苏人,母后她怕我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便使我来问一问宝林娘娘,可愿同我一道去往姑苏长住?」安平走近前来,温软的小手轻轻牵着陈宝林的,「母后说姑苏是个好地方,待以后大哥哥登基了,她和父皇也会过去,叫我们在那里等着她。」

「好。」陈宝林点点头,晶莹的泪珠儿禁不住从面颊上滑落。

安平伸出小手,替她擦了擦,又道:「当年诞下大哥哥,母后原是要父皇宽恕未央宫的人,可父皇说要待母后身上的伤痕痊愈才可以,再往后母后又生了我和三弟,父皇不敢大意,由是便一日日拖下去了。姨母说,父皇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望宝林娘娘不要怨恨父皇和母后,他们……有他们的难处。」

「妾知道,妾从未怨恨过。」

只要帝后能好好的,她便是终此一生困在未央也不悔。

「宝林娘娘当真如姨母所说的那般良善,」安平执着她的手,心里无来由地喜爱她,「往后我当宝林娘娘便如母妃一般,咱们这一回可先去江都看看姨母,再往姑苏去看看母妃家中的老人,闻听母妃父母尚还健在,若是见到母妃他们定然会很高兴。」

她仰起头来,稚嫩的面庞上,有着她父皇俊逸的眉眼,和她母后秀丽的容颜。

陈宝林看着她,依稀想起了从前最欢乐的那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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