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圣主朝朝暮暮情
圣主朝朝暮暮情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娘娘不必问得那么明白,只要娘娘想就足够了。」苏闻轻声说着。
秋水微垂的长睫轻轻扇动:「如若我不想呢?」
她已不想再多奢求什么了,能够安居在这深宫里,能够看到这些故人,对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不必也不能寄希望于她,因为那个希望……早在五年前就被她自己亲手掐灭了。
「阿翁,多谢你和陈宝林她们的好意。」
苏闻不想她回绝得如此迅捷,又是惊诧又是不甘:「娘娘为何如此说?陛下待娘娘的心意如何,娘娘当真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吗?」
他为她雨夜从于充依那里赶回来,为了她特地从御道行过,更为了她不落入容华娘娘的手里,不惜亲自去宝林娘娘宫中带了她回来。
她为什么就不肯……再相信陛下一次?
秋水抿紧了唇,她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旁人是不会明白的,故此坚持着不愿改变自己的心意。
苏闻苦劝不得法,没奈何只得同她道:「横竖艺林轩那边秋宫人是回不得了,既然秋宫人不愿在御前侍驾,那么就暂且在清凉殿安置下来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诺。」
这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秋水答应下来。
宫中人多,自然耳目也多,不过隔了一夜,长孙秋水值宿清凉殿的事就传遍了东西十四宫。
若说前次君王于上旬月驾临艺林轩,只是让一众宫妃吃了一惊,那么此番长孙秋水御前侍驾的事,足够她们说上三天都说不完。
赵婕妤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陈宝林可真是打雁的却叫雁啄了眼,想着邀宠不成,倒是便宜别人了。」
「谁说不是呢?」徐容华一柄团扇摇得乱颤,又是好奇又是觉得解气,「呵,说来也是陈宝林活该。上回倘若她听了我的话,把那长孙秋水送我宫里头去,说不得就没有今日这回事了呢。眼下可好,君王去她那里没停留,倒是把一个宫婢带回去住了一宿。」
秦昭仪耳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忙轻咳一声,止住她道:「听闻是陛下回去晚了,无人照应,陈宝林才使唤了秋宫人一路送回去,哪知半道上遇着下雨,就近在清凉殿住下的。」
「昭仪姐姐,这等糊弄小孩子的话您也信?」
徐容华止不住地嗤笑,清凉殿离宣室殿能有多远呢,便是使人送了车辇来,也是赶得上的,何苦非要放着宣室殿一屋子的宫婢侍从不用,偏要留一个长孙秋水在身边?
她是什么人?她可是从前的皇后娘娘,本就与君王有过肌肤之亲。
「可陛下他……不是一直疏远着废后吗?」斜刺里,位分低微的于充依小心翼翼开了口。
徐容华看着她那样儿就心烦,真是又蠢又没用的东西,叫她去吹耳边风都吹不好,这会儿连这等蠢话都问了出来。
男人们哪个不是见一个爱一个,陛下虽是君王,亦是男人,废后从前或许是惹怒了陛下,可一别五年,谁能说得准陛下对她又起了什么心思呢?
清阆苑里,许良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这又是何必?徒劳为她人做嫁衣裳。」
陈宝林支着腮,静静看着她院中的一丛长势甚好的木槿:「姐姐这话可是说岔了,我不是在帮她,我是在帮我自己。」
「帮你自己?」许良人越发不明白。
此前陈宝林过来同她莫名其妙说了那些话,她还当陈宝林是想通了,欲要拉拢她。谁知隔不上几日,就听说她身边的秋宫人去到了清凉殿,方才恍悟过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推了长孙秋水上位,哪里有她自己上位来得便宜?
陈宝林点一点头:「姐姐不觉得这个宫里后位空缺得太久了吗?」
自从长孙秋水被废,五年间外头大臣们请立皇后的折子堆了几乎有一人高,可陛下从未应允过一句。
他在等什么,难道她们都不明白吗?
许良人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陛下要复立长孙皇后?」
「或许吧。」陈宝林淡淡说道,即便不会复立,可陛下待长孙皇后的情谊,是十四宫妃嫔任何一人都比不上的。
有她在,中宫之主只除非是她,否则,只怕会一直空缺下去。
「这……不能够吧?」许良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不是说陛下最为厌恶长孙秋水的吗?当年废后那么大动静,以至于长孙一族都跟着落了难,如今再要起复,不是叫天下人都耻笑陛下出尔反尔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要做什么,岂容得臣子置喙?」
陈宝林看够了木槿花,转眼盯着许良人:「姐姐就不曾好奇吗?陛下从与皇后娘娘大婚到如今后宫满人,为何那么多年都无子嗣?」
「这……」这等宫廷忌讳叫她怎好言明?
许良人扭着帕子,委实不敢开口,说是外头都传言陛下无法使妃嫔有孕,是以才会两次三番留了江都王在长安,想来是要过继江都王的子嗣了。
陈宝林虽问出了口,却也没想着叫她回答,便又接着道:「天下人都知陛下不是嫡长子,当年高祖在时,中宫殷皇后多年无所出,便抱了叶美人生的广陵王为子,而后殷皇后病故,长孙贵妃独掌后宫。贵妃膝下亦无子,但屋子里同住着的孟长使却诞育两个皇子,其中一个便是陛下。贵妃知广陵王不与自己同心,所以拼尽长孙一族之力扶持陛下,使得高祖立陛下为太子,之后又辅佐着陛下登基为帝。在这其中,陛下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波折,只有陛下自己知道,所以陛下不愿自己的儿孙将来也受这般苦楚。」
「是以……」
「是以陛下一直期盼着生一个嫡长子,而唯有中宫皇后所出的长子才可为嫡长子。如今宫中无后,陛下他……便连子嗣都不要了。」
这也是东西十四宫的妃嫔那么多,却无一人有孕的原因。
这未免也太过荒唐!
饶是许良人见多了内廷风雨,这会子也被陈宝林一席话骇得吭不出声来。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她说的不尽然都是对的:「如果陛下想要一个嫡长子,当初为何还要废了长孙皇后?」
这也是陈宝林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她知道自汉祖一朝起,君王们就在忌惮着世家大族,先时郭后被废,就削减了不少河北宗亲的势力,而后殷皇后亡故,殷家又在朝堂少了立足之地。
在之后,便是长孙一族,上有长孙太后,下有长孙宰辅,中宫坐着的又是长孙皇后,陛下忌惮长孙家或可有之,然而也还不到一定要废去皇后的地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宣室殿众人均是人心惶惶,这才到八月,外面日头还烈得很呢,屋子里就冷得几乎要吓死人。
君王的脸已多日不见转晴,以往能博君王一笑的容华、美人、充依,这个月全都碰了壁。
连御前最为得君王心意的中常侍苏闻,也跟着受累,不知挨了君王多少叱骂。
旁人背地里或可说道一二,苏闻心里是有苦也说不出,两边都是执拗的主儿,那头死活不肯过来,这边又死活较劲不愿过去。
刘昶也是气得狠了,东西十四宫那么多妃嫔,哪个妃子见了他不喜笑颜开,偏是她,视他如洪水猛兽。
怎么,当他能吃了她不成?躲在清凉殿里不出来?
他贵为君王,要什么样儿的人物没有,有能耐她就缩在清凉殿里一辈子!
手下的朱笔早被他摁断了笔管,苏闻迟疑着上前,替他取下来换了一支,又道:「陛下,眼瞅着后日就是中秋了,您看这祭拜月神……」
「怎么,这等小事也来问朕?」刘昶蹙紧了眉头,大不耐烦。
苏闻赔着笑:「是臣下糊涂,没说明白,去岁祭拜月神,陛下召了江都王和淮南王他们进宫,今年还是照旧吗?」
中秋祭拜月神之后尚还有团圆宴,若江都王和淮南王不在长安也就罢了,如今为着太后奠仪,他们都还未曾回封地,总不好不叫过来。
刘昶思忖一番,心里正愁烦闷无人可说,见苏闻问起,就势点点头:「那便还是照旧吧。」
苏闻得令,立时着人预备瓜果糕点等物,各宫妃嫔难得逢着佳节,既可赏月解闷,又可多见君王一面,便也都早早备下了时兴的衣裳,只盼引来君王注目。
却说江都王妃长孙秋雁那一回闹了家宴回去,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再进宫,把她姐姐换出来,谁知一眨眼宫里头就下了旨意,让她无召不得入宫,分明是拿她当贼防呢。
她在王府气得跺脚,江都王恐她再生乱子,好说歹说劝住了,这次见宫里传旨,叫进宫去祭拜月神,忙就叮嘱她道:「我就说皇兄他不可能拦着你,永远不叫你入宫的,你看这旨意不就来了吗?上次委实是你闹得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把娘娘们都打了一遍?皇兄没责罚你,只是不叫你入宫,已是天大的恩典,这次咱们可先说好,进宫之后可不许你像上次那般胡来了,若不然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
「谁稀罕他的恩典?这回入宫千万别叫我知道他又欺负我姐姐了,要不,我非砸烂他的宣室殿。」长孙秋雁可不怕江都王那三两句威吓,甚至还想把鞭子揣上。
幸而江都王时刻留心着她,一见之下,死活缠着她把鞭子抽了出来,丢给侍从们看好,攥住她的手哄劝道:「若真那样,我就去同皇兄说,把你姐姐带出宫,行不行?」
「凭你?呵,我才不信。」长孙秋雁嘴上如是说,然则到底是被劝住了,真就再没带鞭子。
夫妻二人一同入了宫,受上次的事牵连,淮南王妃这回无论如何也不敢同长孙秋雁坐一处了,只老实挨着秦昭仪说话。
长孙秋雁也没和她计较,横竖她入宫也不是为着来和淮南王妃做伴的,一入席便瞅准了陈宝林走过去。
江都王自去和刘昶坐在了一处,兄弟两人多日不见,少不得推杯换盏聊些私底话。
他见自家皇兄言谈间颇有些不畅快,遂道:「皇兄有烦心事?」
刘昶几杯酒下肚,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斟酌着问:「少陵,你可曾有心仪却不得的女子?」
刘旭被他问得一呆,忽而咋呼起来:「皇兄又是听了谁的胡言?我……我可只有王妃一个人,从来没肖想过别的女子。」
这等事怎可胡诌,要叫秋雁听见,他岂不是倒了大霉?
刘昶瞥他一眼,直觉自己是酒喝多了蒙了心智,问谁不好,偏要问惧内的刘旭,故而转了头只顾看着淮南王刘阳。
刘阳比刘旭明白多了,立时看出来君王是为情所困,忍住了笑,想一想才好生答他:「世间女子所求不过真心二字,倘或以真心待之,臣想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真心?他待她还不够真心吗?
刘昶听罢不语,抬眼间看那陈宝林也不知和江都王妃说了什么,使她瞪着他,仿佛恨恨不能已。
他冷笑了一下,一口抿尽杯中酒,她还能入宫就是他额外开恩了,居然还想着从陈宝林那里带走她姐姐,简直痴人说梦!
「苏闻,苏闻!」
入夜良久,苏闻本以为君王已经睡下,不承想他忽然出声,倒唬了一跳,忙小跑着进了寝宫:「陛下有何事?」
刘昶不悦地扯了扯衣领:「屋子里怎那么热?没放冰吗?」
放了呀!苏闻转头看看四下,玉盘子里的冰且还有呢。
「许是陛下方才饮了酒,酒气上来了,可不就热了。」苏闻思量着,便要叫人再去取冰来。
却见君王已经耐不住起了身:「这要热到什么时候?」
他愣了一愣,心思百转间,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忙道:「不若去清凉殿住一宿,那里头画石床倒是凉快得很。」
月如银盘,高悬夜空。
秋水翻了个身,悄然推开半扇窗,恰可从那缝隙中看到月亮,小时候母亲总骗她和秋雁,说是月中有嫦娥仙子,还有玉兔和桂树。
她那时深信不疑,这会子细心再看,却见月如白璧,丝毫不见微瑕,哪里有什么嫦娥玉兔呢?
不过是母亲骗她的话罢了。
而今,银月犹在,母亲却不知人去何方,本该团圆喜庆的日子,她同父母兄妹却只能对着一轮明月共寄哀思,心中不可不谓惘然。
待看得久了,人便也倦了,才刚要伸手把那窗户放下来,忽见外头院子里起了亮光,她微微纳罕,忙就起身披衣下床。
这里除却她,只有守门的禁卫并两个小黄门在,是谁夜半挑灯进来?
她狐疑着,还不等去开了门探个究竟,宫灯就已然照到了她跟前。
竟是苏闻。
她唬了一跳,忙道:「阿翁这么晚来此做甚?」
苏闻瞧着她醒了,心里顿松了口气,忙笑道:「秋宫人莫慌,今儿陛下在前头宴饮,多喝了几杯酒,不意酒意上头,直说热得厉害。臣下唯恐圣体不恭,就伺候陛下到清凉殿住一住,原还担心秋宫人睡下再扰着秋宫人,不想秋宫人倒是还醒着。」
刘昶也来了?
秋水这下有再多的困意,也被他一席话驱得一干二净了,微侧身看着苏闻身后院落,果真见得君王站在那里,只手当扇,不住扇风纳凉。
他似是等得不耐烦,便冲苏闻低叱一声:「屋子里头收拾好了没有?」
「这就好,这就好。」
苏闻一迭声地应着,转身央求着秋水:「陛下此番来得急,臣下也没时间带旁人,有劳宫人在院子里头给陛下摆副食案,上一杯醒酒茶,臣下这就回去着人来给陛下收拾床榻。」
「阿翁……」
他说着扭身就走,秋水留不住他,又不好在屋子里头干站着,只得穿好了衣服出来,同刘昶请了安:「奴婢见过陛下。」
刘昶只管自个儿纳凉,且不理她,她没法子,知他醉酒也不同他计较,便依着苏闻的吩咐,叫上小黄门一道去屋子里取了食案放在院中,又生火烧水给他沏茶。
这边厢正忙碌不停,那头苏闻一路疾奔着领了两个侍从回来了。
一个捧着君王明日穿的冕服,一个拎着红漆八角攒盒。
瞧见君王在院子里坐下,忙都磕头请了安,放下东西,方进屋子里铺床去。
苏闻打开攒盒,一样一样把里头的瓜果糕点取出来,逐一放到君王面前:「陛下之前同江都王和淮南王喝了那么多酒,都没顾得上用膳,想来也该饿了。这是臣下命人从御膳房拿来的,都还热着呢,陛下还是再用一些吧。」
刘昶看了看糕点,忽而问他:「不是说有醒酒茶吗?」
「哦,有有有,臣下叫秋宫人沏茶了,这就去催催她。」说着,便往后头走去,见着秋水不由道,「秋宫人的茶水可好了不曾?」
秋水才刚烧好水,瞧他来催,知是那一位等不及了,便道:「阿翁莫急,这就来了。」
遂又到屋子里,依着从前的记忆,于柜子中找出贡茶来,烫壶温杯,酽酽沏了一杯跟在苏闻后头端出去,奉到君王手里。
刘昶薄抿一口,没有作声,苏闻便递了一块糕点给他:「陛下尝尝这个,据说是百合做的。」
刘昶吃了一口,登时蹙紧了眉头搁下:「太过甜腻。」
「甜吗?」苏闻甚是诧异,便从盘子中另取了一块糕点,没有递给刘昶,却是递给了秋水,「劳烦秋宫人尝一尝,这个玫瑰酥甜是不甜?」
宫中用膳,一向是由御前侍从向御膳房传膳,御膳房将膳食放在膳盒里或膳桌上,由侍从抬送至贵人房里,再由小黄门按规定布好菜点,经过验膳、尝膳之后,才可由君王食用。
而今侍膳的小黄门不在,又不能让御前中常侍亲自侍膳,故此由秋水来也在情理之中。
秋水便谢了赏,用帕子从苏闻手中取过玫瑰酥尝了一口,摇摇头道:「这个也甜。」
他不大爱吃甜食,她是知道的。
苏闻只得再换了一块桂花糕给她:「秋宫人尝尝这个。」
「花香太浓。」
「那这一块红豆糕呢?」
「太腻。」
她挨个尝了一遍,终于尝到一块山药糕,总算不甜不腻,遂浅浅笑道:「这个刚刚好。」
刘昶坐在食案前,微扬起头看着她一样一样尝下去,温柔而不失优雅,她的礼仪如同她的女红,一向出众过人。
他竟挪不开眼眸,直到苏闻开了口:「哟,御膳房那边未免太不仔细,一样糕点只盛了一只过来。」
可不是吗?七彩云盘中,一朵云里头只有一块糕点,她尝了,便再寻不着一样的了。
秋水面上微赧,方才是她没看仔细,早知如此,该切开来才是。
这下子唯一不甜的山药糕叫她尝了一口,可让他怎么吃呢?若不然,再去御膳房要去?
她神色迟疑,还不等说什么,忽见底下伸过一只手来,却是刘昶从她手中取过了糕点。
「有这一块足以。」
话毕,便就着她尝过的那一口吃了下去。
秋水直羞得面色通红,幸好夜色深沉,倒可替她遮掩一二,只是盘子里还剩下那么许多块,皆是她尝过一口的,刘昶睨她一眼,眸光悠远:「宫中有规矩,不得铺张浪费,你既是尝过了,便坐下吃完罢。」
这规矩还是她为后的时候定下的,那时节内忧外患,正是要使银子的时候,宫里用度开支本就比民间巨大,为了节俭,她就颁了这个懿旨。
他这会儿拿了她的话来训诫她,她自是不能违逆,再则今儿晚上她原本也没心情吃什么东西,几口糕点下去,也隐隐有些饿了,便顺从坐下去,一块一块把那糕点吃完。
苏闻给她也沏了茶。
月色如纱,笼罩着四野,也笼罩着他和她。
怪道人都说中秋最宜赏月,原来月下之境果真如此动人。
月圆人团圆,他和她阔别了五年,终于重在一起过了一个中秋节。
待用完了膳,屋子里小黄门亦把床榻铺好了,四周玉盘里重新放置了冰块,又有画石为床,君王总算不嚷着热了。
苏闻知道今晚上自己做得对了,终可松口气,替君王放下帷帐,便同秋水道:「陛下醉酒已经睡下了,如今清凉殿无人,秋宫人既是在清凉殿安置,夜里便烦宫人值一宿,好歹过了今晚再说。」
秋水这几日宿在清凉殿,本已习惯了,今儿不想刘昶和苏闻过来,多少有些不大适应。
不过前番她也曾在他跟前伺候过一晚,知他夜里睡得沉,想来无旁的要紧事,思量左不过是一晚而已,便答应下来。
苏闻放了心,另遣跟着过来的两个侍从在外听候,自个儿便也就近寻一厢房歇下了。
至卯时,天将蒙蒙亮,月色还留在空中徘徊不去,苏闻便已在外头叫了起:「陛下,该早朝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昨晚上君王饮酒的缘故,他连唤了几声,君王都不曾听见,倒是格栅外头榻上睡着的秋水被惊醒过来,忙就起身穿衣过去。
早朝可误不得,她打起帘子,眼见画石床上君王睡得正酣沉,再是不忍也不得不轻轻唤了唤他:「陛下,陛下,外头苏常侍叫起呢。」
刘昶难得睡个好觉,被她娇声唤起,回眸间恍惚如在梦里。
梦里他和她都住在清凉殿,每每晨起的时候,他因着熬夜批阅奏章总醒不过来,内侍们不敢来叫起,便会去央求她,她就会过来这般唤醒他。
他偶尔困倦得厉害,被她吵得不愉,就干脆伸手拉她上床,同他一起再睡一会儿,却免不了让她好一阵念叨,只恐自己落个红颜祸水的名声,而他亦落个君王不早朝在史册。
这会子他差点又要伸出手去,待看清她身上青绿的衣衫,才惊觉不是在梦里,她亦不是他的皇后了,忙在中途转回去撑住石床,探身看一眼外头,低低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卯时了。」
秋水可喜他终于醒过来,忙去一侧里取了他的冕服过来,扬声唤苏闻更衣。
苏闻急不可耐,一面给君王换着冕服,一面催秋水:「来不及了,快把陛下的大带、革带拿来,还有通天冠。」
「哎。」秋水被他催得亦是一急,赶紧取了大带、革带来给君王系上。
时别五年,对于冕服她已记不大清该怎样穿戴了,只凭着依稀印象给他穿戴上。
苏闻正给君王理着蔽膝,一眼望见上头革带,咦了一声,正要伸手,却被君王使眼色制止住,他讪讪一笑,只好当作不知她系错了。
秋水系完了大带,一时又去取通天冠。
他个头高出她许多,便是踮脚也没法子够得着,秋水欲要把通天冠递给苏闻,忽见刘昶自觉蹲下了身子,她长呼口气,赶紧把通天冠戴在他头上,再三理了理冠子上垂坠的冕旒。
左右一望,直觉无甚差池,才退开半步微微躬了身送他。
眼见他人已经走到了门槛处,还不待起身,便耳听他问道:「昨晚上屋子里点的是什么香?」
秋水一怔,旋即回他:「是苏合香。」
此香性甘,温通开窍,理气解郁,最宜辟秽醒神。
刘昶点点头,亦道:「此香甚好,以后便都点苏合香罢。」
这是……什么意思?
秋水下意识看向苏闻,苏闻久在君王身边,什么话听不出来,然而就算是听出来他也没时间给秋水解释了,赶紧伺候着君王往外走:「龙辇早在殿外候着了,陛下仔细脚下。」
刘昶大跨步往外走,直觉走出身后那人的视线,方急急把腰间革带解下来。
苏闻也跟着他手忙脚乱,真不知君王是怎么想的,方才明知秋宫人把大带和革带系错了,告诉她一声便是,何苦这会子急得一头汗?莫不是就为了给那位留点颜面?
他暗自腹诽,好容易把革带重新系好,一待君王登上龙辇,赶紧让侍从们加快脚步,大臣们都已陆续入宫了,总不好让陛下迟了早朝。
至于秋水那里……
他叹息着,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阖宫上下那么多妃嫔,费尽心思也不见得留住君王一步,偏是这位,稳当当在僻静的宫殿里待着,就能引得君王来了一次又一次。
「你,你,还有你们两个过来。」苏闻挥一挥搭在腕子上的麈尾,叫过来三四个宫婢侍从,一一吩咐下去,「把陛下平日里穿的用的都送清凉殿去,仔细些,莫弄乱了。」
宫婢们都是御前伺候惯了的人,冷不丁听到吩咐,都是一讶:「这都过中秋了,怎的却要去清凉殿住了?」
「叫你们去就去,哪里来那么多话?」苏闻不耐地斥责几声。
君王的心思,什么时候由得这起人揣测了?若都似他一般,那他这个中常侍倒不如让给她们当得了。
宫婢们被他训得好不乐意,嘟着嘴去了。
刘昶下早朝回来,苏闻那边已安置得八九不离十了,只是还有一事亟待他的示下:「清凉殿那边臣下打算遣几个人过去伺候,陛下您看是叫茶水上的人过去还是……」
刘昶忙一早上,这会儿得空歇一歇,听他来报,不觉抬眉:「之前茶水上的人做事不妥吗?」
「那倒不是,既然茶水上的人过去,那……针线上的人……」
「宫中绣娘何时缺过?」
这倒也是。苏闻点点头,茶水上人有了,针线上人又不需要,那就灯火上人……
他微微躬身,刘昶微闭了闭眼,看都懒得看他:「你是中常侍,该怎么安置人还需要朕来教你?若这样,趁早摘了你中常侍的帽子,滚回你的长秋监去!」
「是,臣下明白了,臣下这就去安排。」
苏闻缩一缩脖颈,不敢再在君王面前卖关子,弯了腰退出去,留了御前的人在君王身边伺候,自个儿带着侍从捧了君王日常的穿戴用度去往清凉殿。
秋水白日里送走他那样一尊大神,松懈了心神,直睡至晌午时分方起,见外头食案还没有收进来,左右无事,就把食案擦了,照旧找小黄门一道抬进屋里。
小黄门同她在清凉殿相处多日,知道她是个好脾性儿的,往常还纳罕怎么单把她这么一个姑娘家放在清凉殿里,昨儿眼瞅君王夜半来此,眉目间温柔缱绻皆是为她,便知她来历不凡,造化不凡。
一听她吩咐,忙不迭赶上前来,搬了食案道:「这等小事姑姑以后只管交给我等就是,哪里还敢劳动您呢?」
哪里有什么以后?
秋水失笑:「也就这么一次罢了,辛苦小公公了。」
小黄门连声说不敢,单看君王对待她的样子,也不是搁一晚就能撂下的,以后这一位说不得就是位娘娘,他趁早巴结准没有错。
这不,还真就让他猜着了,傍晚时分,御前中常侍苏闻就领着人过来了,一通安排,便把里外用的东西都置换了。
秋水立在门槛外,看着宫婢侍从来来往往,一张素月似的面庞,满是困顿:「阿翁,这些是在做什么?」
苏闻搭着麈尾走上前,瞧她熬了一宿看上去神色还好,便笑道:「不瞒秋宫人,昨儿陛下在清凉殿歇过之后,直觉还是这里最凉快舒坦,是以就搬过来住上几日,恐秋宫人一人照应不周,臣下便从宣室殿另拨了茶水上人、秉墨上人和灯火上人过来。」
怎么突然会这样?
秋水柳眉颦颦:「阿翁昨儿不是说陛下只住一宿便走的吗?」
他说是这么说,可他说的又不能替得了陛下说的,陛下要做什么,岂是他能拦得住的?
何况,他原本也没打算拦着。
不过,未免横生枝节,苏闻还是打个哈哈道:「依着以往旧例,这会子是要搬回宣室殿去,可今年天气秋宫人你也看到了,实在是热得厉害,都过了中秋了,那日头出来还是跟落火一样。陛下他正值盛年,血气方刚,最禁不得热,昨晚上不过是两三杯酒下肚,至晚间热得都发了脾气,臣下这才没法子,陪着陛下到清凉殿来的。秋宫人便是看在圣躬违和的分儿上,就且再忍耐几日罢。」
「那……陛下来了,奴婢住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秋水自知身份尴尬,以往在陈宝林身边为奴的时候,尚未觉得有何不妥,可一旦面对了他,脑海中总会翻起从前那些旧事,让人惆怅不已。
苏闻心道正是因为她在这里,陛下才来的,若不然还没有移宫这档子事呢。
可他不能就这么把君王的来意言明了,知他两个都是有些左性儿的人,便道:「秋宫人莫急,现下这里头虽然调拨了几个随侍的人来,可也都是不大济事的。再则,臣下知秋宫人的心思,不会叫秋宫人为难,秋宫人您瞧这么着行不行……」
他微躬身,凑近秋水耳边这般那般说了几句,秋水初时面上还有几分勉强,待听说是同他一起伺候,心里便略有些松动了:「阿翁这次可别诳我。」
「臣下哪里敢诳您呢?」苏闻笑得意味深长。
且说宣室殿里最后一位臣工告了退,君王长舒口气,起了身,连唤两声苏闻都不见他人进来,正疑惑间,惯常跟在苏闻左右的一个小内侍小跑着进来道:「陛下,苏常侍带人去清凉殿放东西去了。」
这狗东西动作倒是快!
刘昶冷哼了一声,又叹他不愧是在她跟前伺候过的人,心思果真机敏,他眨眨眼,那杀才便知他要做什么了,不枉他留他下来。
遂挥挥手,冲那内侍吩咐:「摆驾,去清凉殿。」
内侍们忙不迭出去备下龙辇,由羽林郎护卫着,一路行至清凉殿。
刘昶进门便看到院子里多了不少花草,靠南头的树下还搁了石桌石椅,门上悬了珠帘,里头两个宫婢拱手站着,望去都不是她。
众人一见君王过来,忙都请了安,打起珠帘,他不作声地进门,苏闻业已在里头忙活得差不多了,迎着他笑道:「陛下,都安排妥了,且坐下歇歇,喝喝茶吧。」
他嗯了一声便在案后坐下,一时有人奉了茶过来,他下意识偏过头去,却见是宣室殿从前的茶水上人,眼眸不由得转了回来。
待用膳时,侍膳的人仍是从前那一个小黄门,他眉目动了动,却未曾说什么。
至饭毕,才刚要取了卷牍,又有灯火上人过来掌了灯,余光瞥见,全是昔日里宣室殿伺候的那几个。
他不由得沉下了脸,让苏闻那狗奴才自个儿安排,他还真的安排好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
是他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他苏闻多长了几颗脑袋,连君王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心烦意躁,卷牍看了也是白看,刘昶不耐地把面前一堆竹筒似的东西推向一边,扬声便唤苏闻:「更衣就寝!」
他倒是要看看,这奴才到底做的什么把戏!
孰料他忍着气在画石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苏闻也没进来,正待要着人去把他押来好生叱骂几句,忽听得一阵脚步响,轻轻盈盈的,熟悉极了,到口的话瞬时便都咽了下去。
秋水捧了他的中衣进来,稳稳地问了安:「奴婢伺候陛下更衣。」
刘昶一肚子的火气登时便没了着落,他看着她,不自觉摸摸鼻子,没话找话一般说道:「怎的是你?苏闻他人呢?」
「回陛下,苏常侍拨了奴婢做司寝上人,同他一道值宿,奴婢今儿值上半宿,苏常侍值下半宿,这会子奴婢来了,苏常侍便先去歇下了。」
他倒是会偷空享受。
刘昶暗里哼了一哼,可见着她总归是了了一桩心事,便站起身来:「那就由你更衣吧。」
「诺。」
秋水屈一屈膝,先去将中衣放下,才上前去替他摘大带和佩绶。
只是纤纤细指才碰着他的腰身,她便觉察出不妥来了。
晨起他走的时候,那大带和革带都是她系的,分明不是这个系法。
刘昶看她伸了手却不动,只片刻疑惑,便明白过来,以她的聪慧与记性,定是知道他把革带和大带重新系过了,恐她多想,忙道:「朕用过午膳时在宣室殿歇了一歇,是起来后苏闻那奴才重新系的。」
秋水轻轻咬了咬唇,他一说谎就容易着急,从前是,现在也是。
大带和革带或许当真是苏闻重新系的,不过可不是他午睡起来时,必是她早上系错了才叫苏闻重新系的。
她不由得有些怔忡,想不到仅五年时间而已,便已忘却了那么多事,她同他之间怕是也不过如此。
刘昶胡诌着解释一通,暗里觑一眼她的神色,看她抿着唇不言也不语,也不知有没有信他的话,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欲要再说点什么宽慰她,瞧着她又打算解绶带,忙道:「朕还未曾洗漱,且去叫人备了热水再更衣。」
「是。」秋水答应着出去了。
刘昶一见她走开,顾不得许多,忙不迭自己动手把那大带、革带通通取下来,又散了绶带,恐她瞧着上次连绶带都解错了再生不愉,左右一望,顺手就把绶带塞枕头底下去了。
秋水端了热水进来,错眼瞧见他脱得只剩一件单衣,不觉一愣,却听他道:「朕热得很,就先脱了。」
她未再多想,绞了帕子给他洗漱,他既是自个儿脱了,倒也省了她不少事,便给他换了中衣道:「奴婢就歇在外间,陛下有事便可叫奴婢。」
「嗯,朕知道了。」刘昶点一点头,看她端着盆出去,身姿柔若拂柳,偏是性子拗起来让人心慌。
他辗转反侧,翻来覆去良久,终究忍不住半坐起身:「来人。」
秋水满腹心事,亦未曾睡着,一听他叫唤,忙就进殿里去轻声地问:「陛下有何事?」
刘昶咳了一咳:「朕嗓子眼里有些不舒服,怕是晚膳用得咸了,你去给朕倒杯水来。」
秋水闻言温顺地答应,点了一盏灯去给他倒了温水。
刘昶慢慢喝了两口,见她立在灯下,婷婷袅娜,轻呼口气才问她:「你可还记得年幼时的糗事?」
「嗯?」秋水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半晌才摇摇头,「奴婢不知陛下问的是哪一桩?」
她历来守规矩,在家中便是父母教训妹妹的榜样,入了宫经由皇姑母着人教导,越大越没个错处可言。
论起幼时糗事,她几乎没甚印象。
刘昶见她摇头,微露三分笑痕:「朕倒是记得一桩,那时嫡母殷皇后尚在,晚上逢父皇回宫,便领着广陵王去给父皇请安,见父皇桌案上摆了纸笔,便叫广陵王去给父皇研磨。恰好那日皇贵妃亦领了朕和江都王去给父皇请安,知道父皇想要从皇子中立一位太子,便也让朕去给父皇掌灯,朕有意想要把广陵王比下去,便处处小心,谁知还是站错了地方,让父皇最后一笔落了空。回去之后,朕心中甚是懊恼,连着数日不敢去见父皇,皇贵妃便宽慰朕,掌灯原就不是朕的分内事,错了也没什么要紧,父皇不会怪罪的。」
同理,更衣亦不是她的分内事,错便错了,没什么要紧。
她的分内事,乃是统领六宫,母仪天下,同他一起享万民敬仰!
苏闻掐着点儿过来与秋水换班,本以为这会子夜深,君王同她都该歇下了才是,不承想才跨进门,便看寝殿里头透出了微光,他刹那站住脚。
不意脚步声早已传到屋子里去了,刘昶说完话,看着秋水神色渐缓下来,略略安心,知她这半宿都不曾睡着,听见苏闻过来,便在屋子里道:「进来罢。」
遂对秋水道:「苏闻既是来了,你便回去歇着吧。」
「是。」秋水微微躬身告了退。
苏闻瞧见她从里头出来,登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谁知道自个儿有没有扰了君王的好事?
他摸摸脖子,直觉后脊背一阵发凉,闻听君王又唤了一声,不敢拖延,急忙走进去道:「臣下给陛下请安,陛下今晚可曾安好?」
安好个什么?
刘昶睨他一眼,也不知他把她安排值宿做得是对还是不对,有她在身边固然可安心,可亦因为有她在身边,她的一举一动总让他牵挂着。
幸而她只是值了半宿,下半夜刘昶终于得以睡个好觉。
待得卯时,苏闻起身唤醒他,取了冕服正要给他换上,左右找一圈也没找见绶带,正困惑着,冷不丁看那画石床的枕头底下露出一缕锦线来,不由弯腰扯出一截,哎哟了一声:「怎么放这里头来了?」
刘昶转身瞧见,轻咳了一声,只装作不知,却一味催他:「管那么多作甚,你倒是手脚快些,仔细误了时辰朕拿你是问。」
「是是。」苏闻连声答应,趁他转过身,正要把那绶带佩上,斜刺里蓦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将绶带接了过去。
「阿翁,还是我来吧。」
刘昶听见声音,身子一僵,登时回眸瞪着她:「不是叫你回去歇着了吗?」
「奴婢已经歇过了,」秋水长长的睫翼低垂,小心理顺了手中绶带道,「陛下昨儿训诫得是,从前更衣或许不是奴婢的分内事,奴婢做得不好情有可原,可往后这便是奴婢的分内事,再要做得不好就说不过去了。今儿苏常侍既是也在,便请苏常侍指点奴婢一二,免得奴婢以后再做错了。」
「你不必……」
不必如此,从前更衣不是你的分内事,往后亦不会是你的分内事。
刘昶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她如今的确已为奴为婢,为他的司寝上人。
他看着她温润的眉眼,心里只觉得酸涩难忍,无奈抬高了手臂,由着她听着苏闻的指点将绶带并大小革带系在他的腰间。
苏闻见君王从清凉殿出来,便一路沉默着,情知昨晚上他同秋水之间定然是出了什么事,可君王不说,他一个奴才亦不好相问,寻思着倒不如回头去探探秋水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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