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从此萧郎是路人

从此萧郎是路人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孰料秋水的口风亦严实得很,且自昨夜听了刘昶的一席话,她也不知是想到哪里,私以为自己既是到了御前,做了司寝上人,那么就该当尽一个司寝上人的本分。

这在苏闻看来原是一件好事,至少她不想着往别处去了。

可在刘昶看来,却憋闷得很。

他愿意她伴他左右,却又不愿意她当真似个宫娥一般,拿他当主子伺候,尽管他放低了身段,同她言语间甚少端君王的架子,可她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真把自己当个司寝上人了,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的。

眼看再过几日就要进入九月,往年皇太后在时,因着秋水被废、长孙一族流放,她便淡了垂帘的心思,还政于刘昶,自己却另立了佛堂,每日里吃斋念佛,得过一日且过一日。

刘昶感念她扶龙有功,兼之她不单是他的养母,更是秋水的姑母,故而对她一如往常般孝顺,见太后礼佛,便也跟着信奉起来,还在长安建了万佛堂,援引天下名僧入长安讲经。

故而,对于礼佛也深有心得,佛家的几个重要日子自是记在心上。

苏闻伴驾多年,思忖着一入九月便是进了长斋月,君王免不得要先沐浴一番,遂命人将香汤都准备好,俟君王下朝,便近前道:「陛下,要入长斋月了,臣下已着人备下了香汤,待用了膳便可沐浴。」

刘昶连日里郁郁,亦想着泡一泡香汤解乏,见他来报便点一点头,又问他今晚上是谁值的上夜。

苏闻掐算一番,前几日都是他值上夜,待君王睡得沉了才换秋水来值下夜,眼下该是秋水值上夜了。

刘昶便没再言语,用罢膳自有随侍的黄门过来替他脱了衣裳,伺候他进内中沐浴,待做完这些方退下去,往后君王再有什么吩咐,便是司寝上人的事了。

刘昶泡在香汤池里,闭目养神,屋子里自他说过一回之后,一直都用的苏合香,果真辟秽醒神。

似乎是泡的时间久了,总这么坐着不舒坦,他便侧过身来,胳膊刚搭在汤池边上,忽而一阵馨香扑鼻,一只柔软的手顺着他的胳膊抚了上来。

他下意识以为是她来了,撑在汤池边上的胳膊肘一顿,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分。

然而那只柔软的手并没有停住,反是从他胳膊一路往上,直抚到他的胸膛上去。

这绝不会是她的做派!

刘昶蓦地睁开眼,一瞬间看清了来人,不由得冷了面孔:「张顺常?怎的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外头守卫重重,不单有小黄门,还有长孙秋水,她一个顺常进来如何没人通报他一声?

张顺常衣衫半解,见君王睁开眼,不觉含羞带怯道:「陛下,八月都要过去了,您也没来看臣妾一眼,臣妾实在是惦念着陛下,知陛下近来诸事烦心,故而前来伺候陛下沐浴养神。」

「荒谬!荒唐!不知廉耻!」刘昶气得口不择言。

宫中女子侍寝,向来是由他定规矩,什么时候由得她们胡来了?

况且……况且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清凉殿!是她住的清凉殿!

她一个顺常,跑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真是以为他好性儿吗?

张顺常本以为自己此番来得巧,也来得顺遂,但凡天下男子,没有不爱美人的,且在这等坦诚相见时候,料想君王不会撵了自己出去。

万不料他一出口就是这样重的言语,竟斥她不知廉耻,她是他的妃嫔,过来讨他的欢心,怎的就不知廉耻了?

张顺常顿觉颜面尽失,不由得掩袖泣涕,却越发惹了君王不耐烦,一迭声地唤来人,半晌才见一个小黄门踉跄跑进来跪地磕了头:「陛下何事吩咐奴才?」

「把这个……这个女人拉出去,禁足顺和斋,罚俸半年!」

「陛下!」张顺常闻言,顾不得泣涕,大惊失色,忙就要爬过来哀求。

小黄门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出去。

刘昶在池子中大喘了几口气,忽而眉间一蹙,也不叫人,却是自个儿从池子里出来,胡乱扯了一件衣服穿上,赤着脚便往外走。

一路未见有人,亦未见有她,他心下惊慌着,也不知她有没有瞧见方才那一幕,忙高声唤了两句,片刻跑进来一个宫婢道:「陛下何事唤奴婢?」

他什么时候唤她了?

刘昶赤红着眼,一连声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长孙秋水呢?」

她才是司寝上人,不在屋里候命,却往哪里去了?

宫娥被他连声质问吓破了胆,瑟瑟缩缩,话都说不完全:「回陛下……秋宫人她……她出去了!」

「去叫她来!现在就去!」刘昶发了怒,宫娥不敢耽搁,忙爬起来就往外跑,过不多时,便跌跌撞撞扯着秋水回来了。

秋水正去往顺和斋拿衣服,半道上被她拉扯过来,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进门瞧见花瓶纸笔碎了一地,瞬时愣住了。

刘昶看见她发着呆,怒而冷笑道:「怎么,才装了两天规矩就不耐装下去了?朕且问你,朕在里头沐浴,你跑哪里去了?」

「我……方才张顺常说要奴婢去取衣服,奴婢就去了一趟顺和斋。」

「张顺常是什么东西,她的话你也听?那如何朕的话你不听?」

刘昶越发气上心头,要是她偷懒耍滑倒也罢了,偏偏听从什么张顺常的话,张顺常穿成那样来清凉殿,以她之聪慧难道看不出来张顺常的意图?

既是看出来了,就该当撵了她回去才是,她竟然……竟然借此放了张顺常进来!

当他是什么?当他和她之间又是什么?

「前时你才说要尽宫人本分,那朕问你,司寝上人擅离职守是何罪过?若张顺常居心叵测,朕一朝有难,你又是何罪过?」

「怎么会?张顺常她……是陛下您的妃嫔……」

妃嫔争宠侍寝在宫中原也是寻常事,何况如今是下旬月,张顺常过来也不算是乱了规矩。

秋水欲要辩解,可她越是辩解,刘昶就越气恼,气她不解风情,气她不识好歹,气她不该守规矩的时候守规矩,更气她……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倘或不是如此,为何张顺常一句话就支使开了她!


秋水不想他就为着这事便气成这般样子,欲要再说,水润润的眸子对上他,见他赤着脚,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中单,长长墨发披垂着,尚且还在滴着水珠儿。

临近九月,外头已经不似前时那般炎热了,兼之清凉殿殿如其名,清凉若含霜,他穿成这样,头发又未干,再这样下去免不得要着凉。

她只得受了他的斥责,将手中衣物交给宫娥拿出去,自己却从旁边架子上取了干净的巾帕,上前躬一躬身道:「陛下先坐下,让奴婢给您把头发擦一擦吧,若是奴婢有罪,待会儿甘愿受罚。」

「受罚,受罚,你除了会说这个还会说什么?」

刘昶甩手推开她的巾帕,语意里竟带着愤恨和委屈。

他知这五年也许会消磨尽她对他的爱慕,会让她怨恨他,可他何尝又不是在怨恨她呢?

怨恨她太过大度,太过委曲求全,太过擅自做主。

秋水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不觉好气又好笑,是他自己纳了那么多妃嫔,又不是她给他强娶来的,且张顺常不过是来伺候他沐浴罢了,他不愿意打发人出去便是,何苦在这里与她置气?

她紧抿着唇,不声不响捡起巾帕,仍是理了一缕他的长发,慢慢擦拭着。

刘昶推完之后也是一惊,只怕她跌碰到哪里,见她捡了巾帕后便一声不吭,心底里再有气也不敢冲她发了,摸摸鼻端,顺从地坐下来,由着她从头顶到发尾,一点点给他擦拭干净。

她一生气就不乐意说话,也不乐意理人,从前为着哄她开心,他不知使了多少手段,只为让她开口。

这会儿他知晓她必然是又生气了,可他却不想哄她了。

生气了正好,生气了才能明白他刚才是什么心情。

他是一国之君,是她曾经的丈夫,她凭什么拿他当一个物件,说送人便送了人?难不成还以为张顺常能给她什么好处?

若真这么想,方才她倒是不如自己亲身上阵,想来也比从张顺常那里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

榆木脑袋!不开窍!笨!跟小时候一样笨,骗她月亮上有玉兔她都信!

刘昶直在心里碎碎念,直念得秋水给他擦拭干净头发,重换了一身中单,才忍着气睡下去。

只不过,让张顺常这么一通胡闹,受惊之余果然也受了凉。

苏闻下半夜值寝,听他呼吸里都带着鼻音,登时就觉得有些不妙,到晨起的时候,看君王眼圈都泛了红,身上也滚烫得厉害,唬了一跳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发起热来了。」

刘昶本就不畅快,受了寒面色更是不好,耳听他咋呼,横眉冷嗤道:「朕看你是发了昏了,还不快去取冕服来?」

苏闻原还要再劝几句,好歹宣御医看过了再说,可见君王一脸不耐烦之意,催促着要上朝,无奈只好先给他换了冕服。

结果倒好,一下早朝,君王面色就如煮熟了一般,红得骇人,他再耽搁不起,赶紧让人把太医令找来,一把脉,果真是着了风寒,当即开单子抓药熬汤。

又见那画石床实在凉得很,太医令不由拉过苏闻小声道:「都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叫陛下睡这么冷的地方?苏常侍,还是尽快换个寝殿吧。」

苏闻苦着脸,他何尝不愿给君王换个寝殿呢?

夜里值宿的时候,不单君王冷,他这一把老骨头也冻得很呐,可……可这屋子里有一尊大佛岿然不动,陛下就为了那尊大佛哪里也不去,他能有什么法子?

「不能再住了,若不然这风寒可就好不了了。」太医令语重心长。

苏闻也不敢拿帝王身体开玩笑,送走了太医令,旋即着人去厢房找秋水:「你就说是陛下病了,不肯喝药,秋宫人便来了。」

「诺。」小宫娥答应着,伶俐地跑去,照他的话原样说给秋水听。

秋水果然骇得面色一变,她就知昨晚上他那样胡来,会闹出病的,可不是让她猜着了?

病了不喝药怎么行?

都多大的人了,还发孩子脾气!

她急急穿了衣服,跟着宫娥过来,苏闻正捧着药碗站在画石床边苦劝:「陛下,这药就得趁热喝发了汗才好,再等等可就凉了。」

「朕说了现在不想喝,你放下,出去吧!」刘昶翻身朝里,头里昏昏沉沉的,起都懒得起。

「这不喝药怎么成,陛下您就……」

苏闻还要再劝,秋水已然走到他跟前,接过了药碗道:「阿翁,我来吧。」

他自来就是怕喝苦药,曾说那是钝刀子磨人,还不如真的一刀下去痛快。

苏闻等了半天,正等着她来呢,瞧她不待他说,就自己上了手,登时松口气,含笑道:「秋宫人来了?陛下昨晚上受了寒,这不,太医令刚开药熬了汤,说是要趁热喝才行,您看陛下这……」

「我知道了,阿翁。」秋水点一点头,捧着药碗吹了一吹,便从里头舀了一勺出来,喝了一口,抿抿嘴方道,「这药不是那么的苦。」

「谁让你乱喝了?」原本翻身睡着的刘昶,许是听到了动静,一忽儿坐起身来,通红着眼瞪她,「是药三分毒,你不知道吗?」

「奴婢只是尝了一尝。」秋水被他吼得一激灵,忙把手里药递过去道,「真的不苦,陛下就喝了吧。」

「你当然觉得不苦,天底下又有哪服药苦得过五年前你那一碗!」

刘昶人在病中,半昏半醒间恨恨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他怕喝苦药,可她从来不怕,不但不怕,且什么药都敢往下喝。

秋水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说得僵在了那里,透骨的寒意顺着画石床直窜入心底,冰凉了一片。


一如那一晚,她喝了药躺在榻上,一副身子都恍惚沉浸在了冰川里,任是满殿中都烧了火地龙也捂不热分毫。

如意还不知内情,眼见得血从她身下流出来,急得直哭,又不敢过分声张,恐叫秦昭仪她们知晓倒生波澜,还是万宁拿了凤藻宫里的对牌,连夜赶到相府去求了母亲。

母亲私底下带着大夫过来的时候,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攥着她的手直骂她傻。

原以为宫中妃嫔有孕,她狠心才让人出宫买了红花,作为母亲不愿看着贵为皇后的女儿被人压过一头,就暗中帮了忙。

哪里料到,那红花会是她留着自己喝的呢?

君王有多期待一个嫡长子,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何还能下得去手?

母亲哭着骂着,她亦哭干了眼泪,只在神志尚还清醒的时候问母亲,陛下御驾亲征可曾回来了?

母亲点点头,倏尔又摇摇头,西楚残部势力那么多那么零散,他便是回来也需得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足够她调理过来了。

她反握住母亲的手,劝着她回去告诫父亲,不要再一意孤行下去,或可保得长孙一族平安。

可父亲已经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听得进母亲的话?

他暗里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说是杀头之罪也不为过。

她知晓父亲在依仗着什么,不过依仗着宫里头垂帘听政的是自己的妹妹,做主中宫诞育太子的是自己的女儿,而皇帝在他看来,或许更像是一个外甥、一个女婿。

然则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陛下早已不是初登基时需要太后和宰辅事事提点的少年,他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他要亲政爱民,他要天下太平,他要汉文一朝在他手里四海晏然,千秋万代。

故此,在这紧要关头,她决不能有孕,不能让长孙一族生出反心,亦不能让在边关打仗的他腹背受敌。

可是红花下得太多,她身子又弱,大夫几番诊断,都道她以后怕是不能再有孕了。

母亲听闻,唬得几乎昏过去。

一个不能诞育嫡长子的皇后,于长孙家而言、于君王而言,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摆设罢了。

可她却在瞬间松了口气,不用怀了也好,就当是……就当是她杀死那个孩子的报应罢。

「往后莫要让阿爹再忤逆陛下了。」

她别过了脸,任泪水打湿了锦被。

可惜,就连这样几乎拿命换来的箴言,也没能叫父亲听进去,再者君王苦外戚专权久矣,原就有心剪除世家大族,他设汤沐邑,分封爵地,连中山王都不能幸免,何况是相府?

皇姑母初时还能掣肘住君王,待得他韬光养晦之后,自知大势已去,不得不来寻她去求一求君王。

求他留长孙一族性命。

她去了,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眼角见处皆是他衣裳下摆上的星辰山月纹。

他似乎料到了她的来意,一味地敷衍着她,叫她回去好生安歇养身体,不要动了胎气。

是的,在他出征的时候,她因为不大确信,是以只把有孕的消息告诉了他一人。

那时他的欢喜可比大婚之际,想要抱着她,却又怕伤着她,便围着她一圈一圈地打转,傻笑,甚至于夜半还高兴得睡不着,嚷嚷着命人去取五经,拉着她要给孩子起个好名字。

她几度张口,却都哽咽住,到最后不得不说时,果不其然看他变了脸色。

半蹲下了身子,狠狠攥住她的胳膊,似乎还当她是故意说的气话。

可她仍旧不肯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只告诉他,那个孩子没了,从今往后她都不会再有孩子,自请废后下堂,求他饶过长孙一族。

他怒不可遏,随处可见的东西全都被摔落一地,用着最难听的话语叱骂着她,叱骂着相府,叱骂着长孙一族。

此后,他果然如了她的愿,废去她的后位,贬她入长门,留了长孙一族性命。

余生再不复见!

那是他最后留给她的一句话,无数个寂寥的夜里,她从噩梦中泪雨滂沱地醒来,便总是想起他的这句话。

而今因为皇姑母的临终懿旨,她与他重新站到了一起,原以为终究会过去的那些旧事,不承想到今时今日又被翻了出来。

她想起那刻骨的冰冷,哆嗦着几乎捧不住碗,却还是要劝他:「陛下既是圣躬有恙,清凉殿风寒深重,不宜养人,还是……还是回宣室殿去为好。」

「朕要去哪里由得你啰唆?你是朕什么人?你们长孙家欺负朕欺负得还不够吗?」

刘昶话赶着话,想到她做下的那些事,心里就痛恨不已,若她肯低低头认个错,或许……或许他的心里能好过一些,可她总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不了几句就知道撵他出去。

要知道错的是她父亲,是她姑母,是她这个皇后,他有什么错,为什么她们一家要这么待他?

夺了他的权,害死他的孩子,还要让他一味迁就她,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既是做了宫人,要谨守本分,那就好好守着,朕是死是活,与你何干?」他气急败坏。

饶是苏闻在御前经过了风雨,也吓得禁不住跪下去道:「陛下息怒!」

人人都叫他息怒,人人都说是他待她不好,可她呢?她又好哪里去了?

刘昶咬紧了牙,若他真能啖肉食骨,怕是她连渣滓都不剩了。

秋水知他气了这么多年,能忍到现在已是不易,强忍着眼中酸意,轻捧起药碗喝了一口却道:「药快凉了,陛下还是喝了吧。」

「朕说了不许你喝!」

刘昶见她还敢再尝,又气又急,抬手便将药碗挥落下去,乌黑的药汁登时洒了秋水一身,他不愿再看,扭头吩咐苏闻:「起驾,回宣室殿!」

「陛下,陛下,这……」苏闻不明白怎么眨眼的工夫,君王的脸说变就变,起先还为着如何劝君王回去而为难,这会儿瞧他撑着病体也不要人更衣,也不要人搀扶,只管自顾自往外走,倒又生出害怕来。


没了他的清凉殿越发寒冷,秋水抱着肩缩在榻上,朦胧中又梦见了那个跪在空旷大殿中哭泣的女子。

她照旧向着她走过去,想问问她为什么哭,想劝劝她别再哭了。

以往,每当她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女子都会背着她见也不见,可这一次她走了过去,还不待她开口,便见那女子已然放下了双手,露出满是泪痕的面容。

那面容如此熟悉,仿佛每日里揽镜时都能看见。

原来……原来一直跪在那里哭泣的人就是她自己啊!

她不想再哭了,那一晚哭得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哭呢?

「秋宫人,秋宫人……」外头似乎有人在叫唤她。

她在梦魇中几度挣扎着,好不容易睁开眼,却见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心底一慌,忙就扯了被子盖上,擦了擦眼睛才穿了衣服下床。

苏闻立在门外,耳听里头似有呜咽之声,心里唯恐她再生什么痴念,连唤了两声不见开门,正要叫来小黄门撞开,却又看她穿戴整齐地出来了。

他舒口气,忙微微躬身道:「秋宫人,臣下领人来取陛下日用的东西。」

「阿翁请自便。」

秋水稍稍闪开身,任着宫娥侍从进去殿中把他的东西都原样拿了回去。

苏闻看了看她憔悴的模样,思及君王回去后的情形,心里直叹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要来伺候这一对冤家,倒还不如跟了江都王两口子,人家床头打架床尾和,这两位主儿倒好,一闹就是数年,好容易见了面,说不上几句,一个一急眼就翻脸,一个木头桩子似的,动都不动弹。

他笼着手,想要劝劝旧主好歹上点心,可秋水只管低着头,一眼看着有宫娥进她屋子里去,惊了一惊才抬头道:「苏常侍,奴婢屋子里并无陛下的东西。」

「臣下知道。」苏常侍点点头,「是陛下另有一道旨意,命秋宫人前往佛堂礼佛,为太后诵经持咒,眼下她们是要把秋宫人的东西都挪到佛堂去。」

她许久未在宫中,自是不知宫里一入九月便要斋戒,各宫诵经持咒,过午不食。

佛堂清净,内里四时燃香,檀香袅袅里,秋水跪在菩萨面前,一日三餐般念着金刚经。

陈宝林带着翠叶来时,她恰恰念完一部,听见动静不觉回眸,凝视了半晌才笑了一笑:「宝林娘娘如何来了?」

陈宝林含笑进门,嘱咐翠叶将蓬饵和菊花酒放在案上,随她一道跪在了蒲团上,合十了双手道:「今儿是九九重阳,我过来祭拜祭拜太后娘娘,顺便过来看看姐姐。」

「宝林娘娘有心了。」

秋水长长磕了头,亦拜了拜,她在佛堂多时不见外头天日,倒不知已经是重阳了。

祭拜完毕,翠叶过来扶起了陈宝林,亦扶起了她:「多日不见,秋儿姐姐可安好?」

「我甚好。」秋水笑着回她,见她身量较之在掖庭长高了些许,面色也红润许多,想是在陈宝林身边过得不错。

陈宝林也道:「翠叶是个聪明的丫头,多谢你当初保住了她。」

秋水笑笑不言,翠叶便乖觉地说要出去烹茶,单留了她们两个在佛堂中说话。

秋水一时寻了椅子让陈宝林坐下,陈宝林眼望四周,瞧着佛堂虽小,好在内里陈设倒是应有尽有,且因当初选址的时候君王便费了不少心思,故而佛堂冬暖夏凉,委实是个好地方。

她留在这里礼佛,倒是不会委屈了她。

两人算来有段日子没有见过了,见了面少不得要叙一叙,听说张顺常被禁足在顺和斋,秋水倒是有些不忍,毕竟她也未曾有过大错,只是想博得他的欢心罢了。

可他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

她捻着佛珠,似乎无欲也无求,陈宝林看她一眼,忽而又道:「听闻就是因为张顺常闯进了汤池,惊扰了陛下,才叫陛下病了这么多日。」

他……还没有好吗?

秋水抬起头来:「太医令不是开了药了吗?」

且他也从清凉殿挪去了宣室殿,宣室殿四时温暖如春,一场风寒,怎会拖延到现在?

陈宝林摇摇头,只说不知:「前头秦昭仪和赵婕妤她们都去看过陛下,说是瞧着没大好,且如今适逢斋月,能大补的东西都不能吃,每日里只吃些斋饭,想来是要好得慢些。」

「便是如此,苏闻他们也该上心一些才是。」

毕竟圣体违和可不是小事,况且他如今膝下尚还未有子嗣,岂不更叫人担心?

陈宝林看她这会儿才知道着急,朱唇弯了一弯,竟不往下说了,坐着又说了些别的,九九重阳尚还有登高的习俗,江都王无事,就把王妃携进宫里来寻陛下登高去了。

陛下之前下了口谕,原说无召不许江都王妃进宫的,偏是江都王钻了空子,把王妃装点成随身侍女,让陛下气不得、说不得。

秋水久已不闻秋雁消息,一听就知她同江都王又闯祸了,好笑之余,也是好气,君王还在病中,如何同他们登高望远,那个江都王委实太过胡闹。

「宝林娘娘若见了江都王妃,务必要替我劝一劝她,快老实些罢,早日里生个孩子要紧,何苦与江都王一块胡闹。」

「是,我若是见了王妃娘娘,定把姐姐的话告诉她。」

陈宝林莞尔,在佛堂里喝了杯茶,坐了坐便告辞出去。

翠叶还当她要回艺林轩,谁知她摆摆手:「不急着回去,我们也去看一看陛下。」

咦,她们娘娘怎么会有这等心思了?

翠叶困惑着,一路跟着她来到宣室殿,此前因为各宫娘娘都来探视得差不多了,是以看到陈宝林主仆,苏闻倒没怎么意外,只说:「宝林娘娘来得巧了,陛下刚看完折子,正歇着呢。」

陈宝林谢过他,进门叩见了圣颜。

刘昶果然没有好周全,执着帕子咳嗽了两声,才叫起身,命她近前坐下。

陈宝林当真往前两步,从佛堂中夹带过来的檀香余味犹在,直冲入鼻。


君王执帕的手微一捏紧,看着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宝林从何处来?」

陈宝林笑意轻浅:「臣妾自佛堂过来的。」

「哦?」刘昶眸中光波闪了一闪,「好端端的,你去佛堂做什么?」

「臣妾去祭拜太后,适逢秋水姐姐也在,就坐着说了会子话。」陈宝林答,又看他神色无虞,遂接着道,「姐姐问起陛下的病可曾好了,臣妾说不上来,原不该上旬月过来拜见,可又担忧龙体,是以斗胆过来看看陛下。」

她会问起他才怪!

刘昶冷哼了哼:「宝林若是想来探望朕,只管来便是,何必要假他人之语?」

「臣妾不敢,」陈宝林忙躬着身,「的确是姐姐问起了陛下,臣妾说昭仪娘娘她们都来过,都道陛下尚未大安,长孙姐姐就问太医令开了药怎么还不好呢,又责苏闻没有尽职,臣妾瞧她担忧着陛下,故而冒昧前来。」

她真这么说了?

刘昶狐疑地盯着陈宝林,见她眉目间波光澄澈,丝毫不似作伪的样子,连日来纠葛翻滚的心怀竟难得舒缓下来:「朕让她去佛堂,她不专心礼佛,顾念这些做什么?」

若是有心,怎的不见她自个儿来瞧他?

满宫里都知道君王病了,那日她自己也看见了的,别人都来了,独独她一句话也没有,他还真当她能狠得下心呢。

他掩过口又咳了一咳,陈宝林连忙起身替他拍拍后背缓一缓,道:「长孙姐姐还让臣妾转告江都王妃,说是陛下都这样病着了,叫她不要再同江都王胡闹,莫让陛下登高望远了。」

「是朕那个弟弟不争气,若不然江都王妃就是想闹也闹不起来。」

刘昶都不能想江都王三个字,想了就上火。

苏闻捧了药进来,一日三遍地熬着,君王能喝下去一遍都是开恩了,他原本做好了打算,无论如何也得劝着君王把这一碗药喝了,若不然总不见好也伤身子。

谁知还不等他劝,君王已经把药碗端过去,一口灌了,直如饮牛。

他呆了呆,顺手接过空碗,却听君王又道陈宝林劝诫有功,着人行赏。

这倒是意外了,陈宝林说什么了,以至龙心大悦。

苏闻特意抽空自己亲去艺林轩颁了赏,问及缘由,陈宝林笑起来:「阿翁难道没听说过,至高至远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有时身在局中,倒不如局外人看得清楚,臣妾做的不过是替陛下和长孙姐姐扯开那层隔纱罢了。」

这个纱他也扯了啊,为何他的劝说就没用呢?苏闻还是不解。

陈宝林掩着口,露出一双慧黠的双眸:「想是阿翁还没看完全男人和女人的那点心思。」

这倒也是,他一个阉宦,哪里懂得情爱之中的门门道道。

苏闻长哦一声,明白了些许,再看陈宝林,不由感叹:「宝林娘娘如此通透,往后定有大造化。」

「臣妾谢过阿翁吉言,亦谢过陛下的赏。」

陈宝林笑着让人将赏赐捧进屋里。

苏闻边走边可惜,可惜了,那么通透明白的人,又有那样的容貌和性情,偏偏生不逢时,落在了那一位的后面,使人不由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彼及九月末,吃了整整一个月素斋的妃嫔和宫人们,都长长松口气,大有熬出头的意味。

赵婕妤揽镜自照,直觉一个月素斋吃下去,把她人都吃瘦了半圈,活脱脱像是个饿死鬼脱生的,哪里还有上位妃的体面?

由是一等出了斋月,忙就让人把好酒好菜都备上来,思及一个人吃也是吃,多个人吃也是吃,多些人吃倒还有些聊头,就去请秦昭仪她们过来。

秦昭仪往日里最重养生,于饮食上一直颇多忌讳,便是这般,让一个月素斋吃得也馋了起来,见合欢宫有人来请,便携着宫婢过来了。

几个人分位次坐下,那徐容华正愁没人说话,可喜聚在一处,边吃边道:「姐姐们都听说了不曾,陈宝林得赏了!」

「得就得呗,有什么稀罕的!」赵婕妤慢口喝着汤,不屑挑眉,「咱们坐着的,哪个没得过陛下的赏?哪个的赏不比她多?」

「姐姐,话虽如此,可也不想想,陈宝林何时得过宠,这不过是去探望了陛下,回来就得了赏,岂不奇怪?」

她们几个人可都去过宣室殿探望君王,怎么就不见君王赏她们呢?

「哦,那你说陛下是什么意思?」赵婕妤问道。

徐容华偏着头想了想,好一会儿才说:「臣妾也琢磨不出什么,不过陛下九月里才把那一位挪去佛堂,这边厢就给陈宝林颁了赏,谁知道里头有什么猫腻呢?」

说起那一位,也真是让人奇怪,原本陛下带她去清凉殿,就够让大家吃惊的了,不想中秋的时候,陛下竟把宣室殿也搬去清凉殿了,直把东西十四宫都惊得夜不能寐。

幸有张顺常那个没脑子的女人听不得挑拨去闹了一通,方知那一位在清凉殿只是个司寝上人,若不然,她们都要以为长孙一家又要起复了呢。

「昭仪姐姐,你说是不是?」徐容华猛转头,问着一直不作声的秦昭仪。

秦昭仪被吓得一个回神,半晌点点头:「妹妹说得甚是。」

至于她甚是的是什么,她却全然没听见。

心里唯记得自己那半个月来是如何的辗转反侧,每每梦中惊醒,都是她又向长孙秋水请安了。

五年了,她好不容易盼得头顶那座大山搬离出去,转瞬之间她却又要压回来,这让她如何肯甘心?

宫中可以有后,却不能有她长孙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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