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如梦令
如梦令
长安同一轮圆月下,周温披着月白色的披风站在洗梧宫门口,尚舍局的给使见周温驻足洗梧宫,十分有眼力见地向周温禀告:「奴才前些日子听闻陛下要迎辰妃娘娘回来,特意派人将洗梧宫洒扫了一遍,摆上了娘娘喜爱的物件。」
周温平时话很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哦?你知道她喜欢什么?」
给使小心翼翼道:「娘娘在这儿住的时候,奴才观察过,娘娘喜欢古剑、喜欢余杭的九曲红梅……」
周温微微摇头:「她不是喜欢剑,是喜欢拔剑江湖,纵情肆意地生活,她也并不喜欢喝茶,只是在这里,唯有余杭进贡的新茶才能让她一直记着家乡的味道。」
给使见周温这样讲,顿时害怕极了,跪在地上狠狠磕头:「奴才妄自揣摩主子,奴才万死。」
周温挥手让他平身,随后对着洗梧宫轻轻一点:「以后,朕不会来这里了,把它封了吧。」
给使早就听闻陛下四处抓人,时刻等待着娘娘回来,第一时间去献殷勤,却没料到,周温今日会这样讲。
封了,这两个字,有太多含义,它可以是任由它废弃在这里,也可以是日日精心照看,如同娘娘还在的那样。
给使摸不准,硬着头皮再问周温:「陛下,奴才斗胆问一句,娘娘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周温闻言笑了笑,笑容里溢满了苦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是吧。」
周温说罢,最后看了一眼月色中的洗梧宫,便去御书房批奏折了,留给使一个人愣在原地,他忍不住碰了碰身边随侍的宫女。
「顺利不是就给抓回来了么?怎么顺利反而回不来了呢?陛下莫不是口误了吧?」
宫女也没想明白,只悄悄道:「许是陛下太累,说错了?」
给使点了点头,有些无奈:「那这洗梧宫,还要不要日日打扫了?」
两个人正没主意,刚巧碰见了进宫汇报的陈子龙将军。近日来,周温捉人的事情都交托给陈将军去办,给使想也没想就去套了近乎,试图从他口中套出点准信儿。
没想到,陈子龙对此也是一头雾水,心里烦得很。
御书房内,周温已经等了陈子龙片刻,见陈子龙来了,便没有给他好脸色:「陈将军好大的排面,要朕在这儿等你了一炷香时间。」
陈子龙瞥了一眼周温眼前的线香,好吧,明明才烧了一半……他虽然是个粗人,但心里也明白,周温曾经因为一个女人跪了他,心里自然是顺不过来气的,更何况,那女人还跟着别人跑了……
陈子龙想到这里,顿时有些可怜周温,卑躬屈膝道:「臣遇上了尚舍局的朱给使,他问了臣一个问题,臣答不上来。」
周温听出话里有话,点了点头:「说吧,朕听听。」
陈子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他问臣,陛下究竟想不想要辰妃娘娘回来?」
周温笑了一笑,摸了摸自己颈间一道疤:「她当众伤朕,朕扬言捉她,这事情你需要问朕吗?」
陈子龙垂了眼眸,声音软了几分:「起先是笃定的,后来……反倒看不清了……陛下伤了以后,根本没有像当时表现得那样暴怒,看着颈间的伤疤,反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臣恍然想起,娘娘颈间也有这样一道疤,听闻是早年间为陛下留下的……臣忍不住想,陛下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一天,娘娘会刺伤陛下……」
周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这样想?」
陈子龙拧紧了眉头:「臣后来才知道,陛下那日出城,暗中明明还有不少人守护,可您对付那鹦鹉,并没有把人全叫出来,还有……当夜陛下的人就追上了娘娘一行三人,可您没有下令抓人,反倒半夜把医馆郎中叫了出来,偷偷给了他一瓶上好的药,去救娘娘的朋友。」
周温依然没有回应陈子龙的疑问:「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朕交代你做的事情,你做好就好。」
陈子龙为人犟得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臣不明白,从很早前就不明白了。当初太傅临走前,曾交代过臣两句话,一是,铃铛姑娘是陛下的软肋,必须要除;二是,铃铛姑娘是太傅的女儿,必须要护。臣是个粗人,不明白太傅的哑谜,可无论臣怎么问,太傅只要臣一件件做便是,其余的便不肯再多说了。」
周温闻言,有些伤感:「当初朕一意孤行,决意要从皇位上退下来,顾太傅察觉后,曾告诉朕,他是朕的老师,无论朕闯出什么样的局面,他都会为朕收拾,哪怕豁去一条老命也在所不惜,可他要朕回答他一个问题,为上位者,勤政爱民,勤政朕已经做到了,可究竟怎样,才算是爱民?」
周温看着窗前,仿佛想到了当时的场景,他缓缓道:「当时朕不欲与太傅理论,随口答了书本上的话搪塞他,可太傅到底还是棋高一着,在北庭都护府,你们在朕面前要欺辱铃铛时,朕明白了太傅想要的回答。」
周温眼里的伤感一丝丝流露出来,他对着月色,身板挺立,掷地有声:「爱民,不是简单地守着他们,真正的爱,是普度天下,让百姓在朕的疆土上过各自想要的生活,若要大家为了朕,成为本身不想成为的人,做本身并不想做的事,那便不是爱民,而是害民,就如同,那一日,铃铛为了朕,不惜舍命求死。」
说到这里,周温自嘲一笑,叹了口气:「太傅,不愧为朕的老师,临走前依然教了朕珍贵的一课,是朕有愧于他的教诲,有负于他的栽培。」
陈子龙听周温这样说,有些怔然,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北庭都护府,周温跪在地上,哭得双肩颤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时他心里以为周温受不了跪臣子的屈辱,心里还有些瞧不上周温,但如今想来,从那一刻开始,周温就明白了顾太傅想要对他说的话,所以决定要对铃铛放手了吗?
若真是这样,未免太过可笑,铃铛因为周温的一跪,决心要同他终老皇宫,周温却因为这一跪,决心要放她自由。
他如此爱她,她却再也无缘知晓。
陈子龙想到这里,很多事情豁然开朗,当初攻打皇宫,铃铛被鹦鹉叫走去城外见面,陛下心知肚明,却没有深究,陈子龙起初还觉得陛下或许没有那么喜欢铃铛,如今细细一想,鹦鹉与铃铛见面,铃铛送十三王爷出城,亲眼见证十三王爷的死,与陛下产生隔阂,乃至后来,陛下怒极要杀鹦鹉,铃铛为了朋友,刺伤了陛下。这其中每一件事,若不是陛下抬手促成,都不会那样发生。
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地演着计划好的一场场戏,将自己最爱的女孩送离自己的身边。
至此,陈子龙终于有些敬佩周温,他跪在周温面前,语气中有许多不忍:「陛下,儿女私情,臣不懂,原也不该掺和,如今只斗胆问一句,陛下要臣派人跟着他们,一路围而不攻,就不怕铃铛姑娘察觉吗?万一她察觉了,定是要回头的,陛下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周温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是啊,朕有时候也弄不明白自己,明明希望她永远不要发现,就此远走高飞,却又期待,她察觉了蛛丝马迹,重新扑进朕的怀里,永远陪在朕的身边。」
「那……」陈子龙有些为难了。
周温饮了一口九曲红梅,语气轻松起来:「开玩笑的,朕不是那般优柔寡断的人,且等一等,等他们途径余杭,朕欠她最后几样东西,还完了,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周温的语气那样轻巧,可陈子龙却明白,陛下不是开玩笑,他真心地那样想,也真心地那样纠结过,可理智告诉他,不能有那样的奢望。所以,他便狠心斩断了最后一丝期待。
陈子龙泫然欲泣,有点不忍的意味,周温看一个大老爷们儿露出这副姿态,忍不住笑着调侃他:「有这个工夫,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朕是个记仇的人,你那件事儿,没那么容易了结。」
「陛下……」
「行了,朕从小就学会了割舍,已经习惯了。」
割舍了许多次,便不会那么痛苦了。一开始,是喜爱的狸花猫,到后来,是母后和敬重的恩师,最后,是他此生唯一一枚软肋。
习惯,于周温是一个可怕的词,此时此刻,他已经开始习惯去做一个孤家寡人。
临近三月,长安还陷在一片倒春寒里,江南却已经色彩斑斓。
逃亡路上,鹦鹉折了一朵最好看的桃花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引得郡主频频嘲弄:「看不出来呀,你这傻鸟还挺爱俏?」
鹦鹉瞥她一眼,也不计较:「怎么?爷不美吗?」
我忍不住呛了一呛:「别闹了,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逃下来,很多地方不太对劲。」
我指了指小城四周的岗亭,东门、西门、北门都有森严的把守,唯独南门是松懈的,这个城是这样,上一个城好像也是这样,冥冥之中,仿佛故意有人要引我们去什么地方。
鹦鹉看了一眼地图,点了点头:「看上去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至于,若他们真有本事引我们去哪里,何苦多此一举,直接抓了绑去不是更便捷吗?」
鹦鹉的话很有道理,郡主也十分赞同,可我看了地图,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地图上的其他路都有戒备,只这一条无比通畅,若是按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便是余杭,余杭,是我和周温初识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女人的第六感,或许是因为最近逃亡一直绷着一根弦,我和鹦鹉提出,要兵分两路。
由他带着郡主,而我自己走,出了余杭,我们再找地方汇合。
鹦鹉显然不满我的安排:「丫头,你是不是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了?若是这样,我跟着你,让她自己走。」
郡主见他这样说,也不示弱:「说得没错,我还不乐意跟着他呢。」
我摇了摇头,骗他们道:「别多心,余杭是我的故乡,我只是想再去看一眼我娘和我住过的画舫,三个人目标太大,我不能拖累你们。」
鹦鹉对我的话并没有疑问,他点了点头:「按现在的脚速,我们明日下午便能到余杭,后日清早我们在城门口等你,你莫要来晚了。」
我「嗯」了一声,最后抱了一下鹦鹉,鹦鹉的脸微微发红,他挑眉看我,满是笑意:「怎么?开始舍不得哥哥了?」
我点了点头,鹦鹉笑了,拍拍我的脑袋:「别怕,你尽管去你想去的地方,出了什么事就放信号烟,哥哥会来救你的。」
鹦鹉和郡主离开以后,我开始整理自己身边的匕首和暗器,我把他们一件一件别在衣襟深处,随着动作,指尖竟然开始微微发抖。
其实我很怕在余杭再遇见周温的手段,但此时此刻,我已经猜到,引我们去余杭,很有可能是周温的决定。
他究竟想要怎样呢?
让我像初识时那样,卑躬屈膝地恳求他带我回宫吗?抑或是,还有其他的新鲜手段,让我心甘情愿地放弃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了一整夜,都没能想明白,到了清晨起来,我下了决心,无论周温想要怎么做,我和他都需要一个了断。
就这样,我带着忐忑的心情回了故乡,原以为,这里会有周温布下的天罗地网,意外的是,城内没有我想象中的肃杀气氛,反而是热闹而喧嚣的。
走到茶馆外,我要了一碗九曲红梅,刚喝了两口,便有几个歌姬打扮的人来和我打招呼。
我定睛看去,发现她们竟是故人,当年老皇帝巡幸江南,召余杭歌姬演绎当地歌舞,她们曾和我同台献艺。
在这里重新遇到我,她们大概有些不可置信,拉着我来来回回地看:「姐姐不是被那老皇帝赐给了当时的长孙殿下,如今的圣上,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审视着她们的表情:「大概是性格不适合待在皇宫,后来我逃出来了。如今皇帝正四处抓我,你们沾上我,恐怕要有麻烦。」
歌姬们面面相觑,有些尴尬:「姐姐别多心,我们不会和人说你在哪里的,既然相识一场,不如我们送你出城?」
我勾起了嘴角,并没有拒绝她们。
很快,歌姬们帮我换上了舞裙,让我混在她们当中,借宴饮的名义坐画舫出城,画舫里有淡淡的甜香,我闻了一刻,便知那是引人入睡的香料。
等我再次醒来时,歌姬们已经不在我身边,我躺在胭脂色的床榻上,眼前站了一个青衫落拓的背影,未等他转身,我便抿了唇,朗声道:「陛下别来无恙。」
「你知道,她们是朕派去引你相见的?」周温未转身,声音是冷冷的。
「知道。」
「你本可以逃的,为什么不逃?」
「陛下想做的事,铃铛从来阻止不了,既如此,何必再做什么挣扎?你要我来见你,我见便是了。」
周温闻言笑了,瞥了一眼我的袖子和衣襟,点头道:「是啊,你早就准备好了,匕首、鸩毒一应俱全……也难为你了,朕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怕?」
我摇了头:「这些东西不是给陛下预备的,是给我自己。」
周温听我这样讲,眼里有微微的惊讶,我淡淡道:「陛下骄傲如斯,必然不会强迫一个女人,从前我逃跑,陛下宁愿强迫自己忘了我,也没有动手抓人,所以,我猜这一次陛下出手,定然也不是为了抓我回去的。」
周温似乎有些惊讶我如此地了解他,他微微地勾起了嘴角:「那你说,朕这回见你,是要如何?」
我静默片刻,缓缓道:「或许陛下打算亲手给我一个了断,也或许,陛下希望我为了自己的逃跑付出代价……我不知道。周温,这么多年,我从未看透过你。」
周温惨然一笑,转过身来正对着我,这时我才看清,他穿着当年皇长孙时期穿过的外袍,整个人的装束,正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
他抬眼看我,眼神里不再是当初温润的笑意:「你觉得,朕亲来余杭,是为了亲手了结你?」
我抬眼看他:「陛下日理万机,江南距离长安又有千里,如果不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会出现在这里。」
周温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所以,你早早地和那两个人分开,是希望朕了结了你,便不再追究他们?」
我点了点头。
「郡主是小十三的遗孀,又是陛下的弟媳,鹦鹉则是一个闲散的江湖走卒,若不是因为我,陛下没有为难他们的理由。」
说罢,我拿出袖子里的鸩酒,为自己斟了一杯,对周温露出一笑:「十三的事情,是我失约在先,刺伤陛下在后,这杯酒,我给陛下赔不是。」
周温冷冷地一笑,打翻了我手中的酒:「想要以死谢罪?」他突然有些生气,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一死就能摆平所有麻烦?还是时至今日,你依然觉得朕会因为你的死,痛苦自伤无暇顾及其他?」
周温摇了摇头:「你错了。」他扯开了衣领,露出颈间的伤疤,「这一刀下去后,你在朕这里,就已经不再特殊了。」
说罢周温拍了拍手,很快,底下的人便抬了郡主上来,我看到郡主被绑,十分震惊。
周温却是冷冷地笑了:「论智谋,你从不是朕的对手,从前朕多番忍让,是因为把你放在心尖上,如今,朕要让你知道,你已经不在那儿了。」
说罢,周温拔了我的匕首,比在了郡主的胸前,他看了我一眼,片刻没有犹豫,直挺挺地刺了下去。
郡主应声倒在了地上,鲜血如注。
周温对我笑了一笑,笑容残忍至极:「这是朕送给你的第一个礼物。铃铛,你喜不喜欢?」
我一时间被眼前的场景震得说不出话,还没来得及冲向郡主,她的尸身便被人拖走。
「周温,你疯了。」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蔓延了一脸。可周温却还是微微笑着:「你的鹦鹉哥哥是个聪明人,见你执意要兵分两路,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可他还是纵容着你,听你的话,带着郡主先行一步。到了余杭,他让郡主先行,自己留在城中接应你。也正是这个原因,朕还没能抓到他。」
「你有什么冲着我来,他们都是无辜的。」我对周温已经词穷了,可是除了继续求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周温动手挑起了我的下巴,细细地端详着我:「从前,你总说朕喜欢演戏,让人分不清真假,其实你应该庆幸,那时,朕还愿意对着你演戏。如今朕累了,心里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你只要想到他们的下场都是因你而起,便不会觉得他们无辜了。」
我不敢相信周温在短短一个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可理智已经不许我再对他优柔寡断,如今,我已经救不了郡主,至少,还可以试着挽救一下鹦鹉。
想到这里,我握住袖子里的短剑,试图制住周温,可没想到的是,刚刚摸到了短剑的剑柄,周温便察觉了我的意图。
他反手制住了我,将我摁在了床榻之上。
「你伤过朕两次了,铃铛,这一次,你没有机会了。」
说着,周温卸掉了我身上的利器,将手放在我的腰带之上,我察觉到他的意图,开始奋力反抗。
周温轻声一笑:「朕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你做什么的。那多没有意思。等你的鹦鹉哥哥来了,好戏才真正登场。」
我失神地看着周温,不相信他会这样卑鄙,可周温接下来的话,却再次挑战了我的底线。
「当初,小雀岭一役,你为了救朕,去了八王的营帐,床笫之间对他虚与委蛇恐怕是你这辈子最糟糕的记忆了吧。」周温挑着我的下巴,语气轻佻,「可惜啊,如今为了你的鹦鹉哥哥,这悲剧的一幕,可能要再上演一次了。」
周温的话,一字一句在我心上扎出一道道血痕,当初我带着对他全心全意的爱,去了八王的营帐,任凭自己被八王像对待牲口一样虐待。
到今天之前,我都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年的付出,直到这一刻,我全心全意爱过的那个人,把我最痛苦的回忆做成了一把刀,在我的心间捅了一个又一个窟窿。
这一瞬间,我已经不知道痛为何物了,这一瞬间,周温和我所有值得回忆的过往,在我脑海里成片地崩塌。
我曾经以为,即便离开了周温,至少我会将这份爱珍藏在心底,当作年少时的回忆,可如今,他不再是曾经和我执手相看的那个人了,永远也不再是了。
我看着周温,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嘴角却强撑着灿然的笑容,对他道:「陛下认识的铃铛,大多时候带着一身傲骨,能让陛下见见我下贱的模样,也算不枉陛下与我相识一场。」
我想,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又疯又傻,以至于周温不敢直视这样的我。
片刻后,他别过我的脸,绑了我的手,将我扔在了榻上,便转身走了出去。
画舫内的囚室里,郡主满身是血地倒在榻前,她本以为周温那一刀,已经要了她的命,但没想到,她竟然很快就醒了过来。
郡主看了看伤口,才发现,伤得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狗皇帝果然是极会演戏的,当初看到他出刀的力度,她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郡主正在出神,周温已经悄然来到了她的榻前,缓缓道:「那一刀下去,朕与你、与吐蕃的恩怨,便已了了,日后,只要你父王安分守己,朕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郡主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狗皇帝,要杀就杀,别在我这儿玩阴谋诡计。」
周温叹了口气:「今天不要骂朕,朕心里难过。」
郡主一听便乐了,周温这辈子似乎还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软话:「你故意在铃铛面前,演这样一场戏,是什么目的?我告诉你,没有你这场戏,铃铛和鹦鹉也能过得郎情妾意,你别装得一副情圣的样子,自己感动自己,人家没准根本就不在乎你呢!」
「是啊,你说得对。」周温笑了笑,「可朕想做的,并非只是你想的那样,她曾爱过朕身上的光芒,朕便刮了这身光芒,做一盏送她远去的油灯,再将这盏灯送给那个能陪她远去的那个人。」
郡主显然不明白周温言语中的深意,她皱紧了眉头:「狗皇帝,别跟我打哑谜。」
周温抿了唇:「民间有过一个狐仙的传说,故事说,狐仙爱上了一个员外郎,两人情深意笃,后来狐仙要遭天雷之劫,不得不离开员外,于是,她舍了自己的样貌,把样貌送给了和员外定亲的姑娘。朕初听这个故事,觉得狐仙傻得可以,如今想来,自己却做了相同的选择。」
周温抬眼看月,声音朗朗,带着几分愁绪:「当初她爱上长孙殿下,是因为戏里的那个皇长孙,愿意为了她舍弃全世界,如今,朕做一个局,让她见到一个真心愿意为了她而不顾一切的鹦鹉哥哥。如此一来,从前于她而言,才真正地过去了,她可以彻底敞开心扉,去爱新的人。」
周温歪头看郡主:「朕是不是很体贴?」
「变态!你这样的人简直是有病,你有没有想过,人家也许想要记住你呢?人家也许觉得过去的记忆很珍贵,想要藏在心底呢!」郡主依然骂着周温,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周温笑了一笑:「如果让你选,你愿意做死去的小十三,还是做带着回忆留在世上的呼朔郡主?」
郡主被周温问得哑然,周温长叹了一口气:「被回忆困住的人,都太不幸了,所幸,从此以后,被困住的人也只有朕一个人而已。」
郡主沉默了片刻,突然有点可怜周温,嘴上却不饶他:「你就不怕我去告诉铃铛,让你的计划落空?」
周温莞尔一笑:「你不会的,这世上,最希望朕倒霉的人,就是你了,不是么?」
郡主闻言,粲然一笑:「没错,我巴不得铃铛永远觉得你是一个心黑手狠的大王八!和她的鹦鹉哥哥快快乐乐浪迹天涯!」
「如此甚好。」周温看了一眼明月,淡淡道。
深夜后,郡主被周温派来的船接走,悄悄送往了吐蕃,而我躺在榻上,心里想的却是郡主死亡时,口吐鲜血的模样。
我想不明白,周温为什么要杀了郡主,她是小十三的遗孀,十三生前又那么爱郡主,难道说,周温对小十三,连一点兄弟之情都没有了吗?
我没能想出来一个结果,心里只有彻骨的凉意,这时周温慢慢走近了我的榻前,近距离地看着我。
我看不懂他眼里的神色,可我知道,此时我的眼中一定充满了厌恶,周温或许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伸出来摸我发心的手,僵在了半空。
「你恨朕?」
我摇了头:「当初在八王的大营,我也没有恨过八王。不相干的人,顶多只是讨厌罢了。」
周温大概最近生了大病,身子有些虚,他听我这样说,轻轻点头一笑,鼻子里竟渗出了一丝血。
周温摸到血,似乎有些尴尬,他看了我一眼,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仿佛此刻他就是血崩而死,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至此,周温更加尴尬了,实话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俩为什么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但事已至此,我已经不愿去多想了。
因而,我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狼狈的样子,周温静默地擦干了鼻子上的血,平躺在我的身侧。
屋子里静得吓人,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两个死人。
直到卯时二刻,画舫外传来侍卫的呼叫,说是抓到鹦鹉了。终于,周温轻手轻脚地从我身边坐了起来,对着我莞尔一笑:「起来吧,好戏要登场了。」
画舫的甲板上,鹦鹉被五花大绑摁在了中央,衣襟上还别着那枝漂亮的桃花,他见周温来了,露出淡淡的一笑:「本以为陛下不屑做这样的事情,没想到到头来,也是个孙子。」
鹦鹉的话激到了周温身边的侍卫,眼看着侍卫就要掌鹦鹉的嘴,周温拦了他们,微微抿了嘴角:「你掳走铃铛,便早该想到会有今天。」
说罢,周温挥了挥手,让侍卫呈上了两个碟子,其中一个放着两张木牌,另一个则是一盏毒酒。
周温朗朗道:「这两个牌子只有一张刻了标记,你们谁抽到带梅花的木牌,朕就赐谁这杯毒酒,放另一个人走。」说罢他莞尔一笑,「现在可以开始了。」
我知道周温有心刁难,并不想按照他的规则被他耍弄,却没想到,鹦鹉的动作比我要快,他径直翻开了两张木牌,露出了梅花的标记,丝毫没给我任何一个赌命的机会。
翻出木牌后,鹦鹉摘下了胸前别着的桃花,插在了我的鬓间,语气里带着笑意:「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年轻的时候,哥哥也肖想过将来成亲时候的样子,我那时候想,像我这样张狂的个性,我娶的娘子一定会是幽州城最风光的姑娘,但没想到后来家族遭难,到了想成亲时,连最简单的凤冠霞帔都不能给你……进城时,哥哥在花间挑了最漂亮的一朵桃花,原本是想在成亲的时候给你戴上的,这些天一直小心呵护,没想到,最后竟是在这个场景下给你了。」
我听了他的话,有些哽咽:「那我现在就是你的娘子了。」
鹦鹉扑哧一笑,摆了摆手:「别闹,现在它没有意义了,以后在江湖上,你会找到比我好一万倍的人,至于从前哥哥说的那些傻话……你都忘了吧!」
说罢,鹦鹉没有片刻犹豫,径直饮了杯中的毒酒,嘴角开始渗出血迹。毒酒没有立马要了鹦鹉的性命,只是让他陷入了昏迷,周温见我怀着一丝侥幸去探鹦鹉的鼻息,忍不住冷冷一笑:「见血封喉,有什么意思呢?朕要你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生命,逐渐枯萎,就如同他给你插上的那朵桃花。」
我在就要失去鹦鹉的那一刻,终于开始意识到他在我生命中的分量,一时间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竟然直接拿刀冲向了周温,逼他给我解药。
那一刻,我的脑袋极不清醒,大概心里想着就算周温的侍卫杀了我,我也不过是和鹦鹉一起入黄泉做一对鬼眷。
可我没想到的是,从来没有眷顾我的老天爷竟然在这一刻帮了我一把,周温来杭州的事情传出去后,竟然意外招来了朝堂里的刺客。
刺客上船后,整个局面乱成一团。
周温仿佛怕刺客伤了我,竟然让侍卫护送我和他一起走,趁着他们分散精力抵挡刺客的时机,我想也不想便把周温掳进了船舱,反锁了舱门。
片刻后,我对他下了命令:「你让他们去取解药。」
周温笑得意味深长:「如果朕说这种药,没有解药。你信不信?」
我没时间和他迂回,直接向他拔了刀,周温不躲不避,竟然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他死了,你留在朕的身边,不是很好吗?」
我不敢相信这种时候,他居然有脸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我径直拔刀刺向他的胸口,却意外在胸前触到一块硬物,我摸了过去,竟发现是一个和毒酒瓶子一样花纹的药瓶。
「这是什么?」
周温脸上的尴尬已经告诉了我,这便是解药,我们之间久久没有对话,在这个漫长的沉默中,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涌现出从前的许多事。
当年,在皇长孙府,周温和顾太傅学兵书,回来同我讲过,用兵切忌不能一击毙命,让对方有还手之力。
一直以来,他的行事作风都是这样,就连对待他最爱的弟弟小十三,也没有留第二条退路。
可如今,在鹦鹉的事情上,周温简直漏洞百出,且不说他准备的毒酒根本没有即刻毙命,也不说杀来画舫的刺客,是多么地巧合,就说这枚解药,以周温绝不做多余事情的性格,他凭什么会把解药带在身上?
除非……除非他从一开始就算好,想要等着我趁乱挟持他,拿走解药,救鹦鹉一命?
这个猜想太过惊悚,惊出了我一身冷汗。
我故意假装没看出瓶子内的便是解药,继续逼问周温,周温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竟然假装不经意地提醒,他的举动直接证实了我的猜想,原来周温是想要放过我们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联想到前后经历的种种事件,很多之前似是而非的事情越来越清晰,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从很久很久以前,周温便想放了我,这一次,先杀郡主,再杀鹦鹉,他对我演完了这辈子的最后一场戏,是要毁了我心中对他所有美好的回忆。
这一刻,对着周温的脸,我想起了我们从前太多太多的过去,想起最初在余杭画舫上的初遇,想起长安客栈里的重逢,想起他在镇北都护府痛彻心扉的一跪,想起曾经我问他,如果我们一无所有浪迹江湖,他会不会后悔?那时他笑着对我说:「即便再苦的日子,只要想到有你在身边,就算去劈柴,朕也会劈得很开心吧。」
原来,我深爱过的周温,其实没有变,他因为我爱上他的伪装,用了最大的努力,把自己变成了我喜欢的那个皇长孙。
他从未骗过我,也没有欺瞒我,我们之间,变了的那个人是我,我不再是十七岁时,愿意为我爱的人葬身小雀岭的那个傻姑娘了。
我也想有我的生活,我也奢望后半生能够快快乐乐,背叛我们的那个人,原来是我。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周温看到我这样的表情,眼神中有一丝慌乱,似乎怕我识破他的一切,他说了漂亮的反话,催我行动:「你莫要伤朕,解药让你拿走。」
我藏着哽咽,点了头,拿走了他身上的解药,就要离开。
周温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身上那件舞衣,是初遇时穿过的,不如留给朕,做一个纪念。」
我迎着他的目光,退下了舞衣,却没有交到他的手上,而是直接点了一把火,我看到周温的眼睛一点点发红,嘴唇惨白,竟有些发抖。
看到这样的周温,我险些控制不住想要说一些安抚他的话,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世上不是所有感情都有结果。既然他那么努力走到了这一步,我希望我能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
最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陛下杀伐果断,内心没有多余的感情,何苦留一条裙子,假装深情?」
许是因为不常演戏,我的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周温一愣,片刻后,冲我笑了一笑:「你说得没错,裙子的主人,心里恨不得朕早点去死,朕留它又有何用?」
那一刻,我们彼此都说了伤人至深的话,脸上却是眷恋温和的表情,我想,周温一定知道,我明白了他的苦心,选择了尊重他的决定。
我们用最后的默契配合着演完了一场心照不宣的戏,把彼此从艰难的人生里拯救出来。
从此以后,周温不必在感情和朝堂中摇摆,我也不必在自由和爱情里挣扎。
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为彼此做的最后一件事。
人生最好的时光里,我爱过周温,周温也爱过我,只是这份爱,经历重重波折,而今,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等我带着鹦鹉上小船离开时,画舫的刺客已经被摆平了,或者说,周温的戏,已经落幕了。
他坐在船头遥遥地看着我,露出淡淡一笑,一如当年余杭画舫初见时,那个温柔腼腆的皇长孙。
我意识到,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周温了,尽力撑开嘴角,露出了我能做出的最好的笑容,可是,舟已行远,那个笑容,周温永远也看不到了。
半月后,鹦鹉伤好,我们去了润州定居,我打定心思要把周温的事情烂在心里,变成永远的秘密,安定后便催着鹦鹉成亲。
鹦鹉闻言,罕见地露出苦涩的表情:「哥哥不是大傻子,周温若真想要我的命,他不会给你机会带我逃走的,哥哥知道,这一次是他放手了。」说罢鹦鹉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这样一想,实在憋屈,本来是我们甩了他,现在倒像是他甩了你?你说气不气?」
原本我心里还有一些难过,听他这样讲,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你这家伙天天都在想什么呢?这种事也能拿来计算?」
鹦鹉见我笑了,牵了我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擦:「哥哥知道,你着急拜堂,未必是真心那样想,而是想用拜堂这件事,让我心里安定,可是你不知道,有时候,安定这种感觉,不是另一半给的,而是自己给的,我中意你,也知道这辈子会一直中意下去,所以,什么时候有那个仪式,没有关系。」
我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咬了唇:「也不单单是你想的那样,你难道不介意,我最年轻、最漂亮的时光,都是和周温在一起?难道不想赶紧将我据为己有,免得我左右摇摆?」
鹦鹉笑了一笑:「哥哥不是圣人,最早的时候,也遗憾过,可是后来,哥哥想通了,前半生你历经坎坷,弄了一身伤疤,哥哥在边境求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们最美好的时光,不是在从前,而是在未来。未来的路还很长,岂能被周温打乱节奏?此时你没有真正感受到欢天喜地嫁人的滋味,若是单为了我一己私欲,委屈了你,这不是哥哥的作风。」
见我沉默,鹦鹉牵了我的手,微微一笑:「傻丫头,人生这条路这么美,哥哥想和你慢慢地走,一个风景也不要错过。」
鹦鹉的话让我感到释然,看着鹦鹉的笑容,我开始相信,我们会有那样的一天。也许是在润州,也许是在余杭,终有一日,我会和鹦鹉嬉笑怒骂,过上热热闹闹的日子,到那时,过去种种都已消散,一切正如鹦鹉所说,我们这样历经坎坷的人,最好的时光不是在从前,而是在未来。
此时此刻,我已经开始期待一个崭新的未来。
终
番外篇·忆江南
周温登帝后的第五个年头,后宫凋敝,如同一潭死水,皇太后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联合朝臣施压,终于,中秋前后,周温批准了选妃纳吉的奏折,群臣如释重负。
大概是皇城里太久没有办喜事,内侍宫女们都闷坏了,一听说要选妃,便兴高采烈地忙前忙后。此时,宫里的每个人都期待周温能选一个神通广大的姑娘进宫,把后宫这摊滩死水重新搅活。
可惜的是,这种想法,在周温眼里却无比可笑。大伙分明知道他要选的,从来不是执手相看的恋人,而是政治牺牲品,却幼稚地期待着他能和那些政人演一出伉俪情深的大戏。
从前,他或许还能够配合,但自从铃铛走后,他渐渐觉得身心疲惫,已经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任何一丝情绪了。
周温的这种心态一直持续到选妃的花名册呈上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单子上,看见顾家秀女「顾思悠」这几个字。
当年,铃铛初去边境,周温为了给她方便,特意安排顾太傅为她造一个户籍册子。
顾家到铃铛这一辈,是思字辈,当时他们为了铃铛的新名字争执了许久,最终才由周温拍板定下这个名字,可笑的是,九五之尊和当朝太傅千辛万苦选出来的名字,被一个小丫头原模原样地退了回来。周温脸上便只剩下尴尬。
如今,这个名字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忍不住让周温浮想联翩。
仅仅一瞬间,他脑海里瞬间便过了千百种可能或许铃铛在外面过得不开心,回过头来找他了?也或许铃铛始终放不下他,愿意为了他留在宫里?……不会的,铃铛那样倔强的姑娘,一旦选定了她要走的路,便不会返回,又怎么会回来呢?
这些可能分明经不住推敲,周温捏了额角,饮了浓茶,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回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持,迫不及待地想要选妃那一天尽快到来。
在周温甜蜜的期盼里,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早早叫内侍准备了一套常服,样式、颜色都在不违制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模仿皇长孙时期的袍子,选妃当日,皇太后提醒周温这衣服不够威严,让他再斟酌斟酌,周温还罕见地回敬了一句。
「威严,若是只靠衣袍,难道朕脱了这身衣服,就不是皇帝了吗?母后,您不是这个意思吧?」
皇太后被周温噎得一愣,觉得周温实在反常,平日里就算他们有再大矛盾,这厮都是一副孝顺听话的样子,暗中搞算计,今天,她只是好心提醒一句,居然被他上纲上线将了一军。
为此,皇太后只能暂避锋芒,表示自己最近风寒头痛,言语有失,要早些休息了。
皇太后走后,周温暗暗松了口气,母后不知道,衣服上的小心机,是他给铃铛的见面礼,或许是他害怕两人许久未见,铃铛对现在的他感到陌生;也或许,是他明白,此去经年,早已物是人非,所以才迫切地想要留下当初的感觉。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周温终于穿着这件精心准备的衣裳,到了秀女们面前。他等着盼着,终于等到了顾思悠上前觐见。
看到她的那一刻,周温笑了。
这一笑,里面有太多含义,他心心念念的人终究没有回来,顶着顾思悠名字来见他的姑娘,是顾太傅的女儿,顾思音。
她抬眼看了周温,并没有一丝对于欺君的畏惧,反倒对周温说了一番他想不到的话。
「先父生前曾严令禁止家中女儿选秀,陛下是先父的学生,定会尊重先父的意愿,不许思音进宫,因此,思音斗胆,用了妹妹的名字,这才见上陛下一面。」
「妹妹?」周温笑了一笑,似是在为铃铛抱不平,「她在的时候,没有人把她当作妹妹,如今她走了,你们倒是连名字也不放过。」
顾思音听出周温的怒意,跪地不起:「先父在时,为陛下鞠躬尽瘁,如今先父自尽,顾家不复往日荣耀,无数小人虎视眈眈,想要对顾家不利,思音想要进宫,也在是无奈之举。」
周温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她自小被顾太傅捧在手心里养大,及笄后,又由顾太傅做主,相看了户部侍郎的儿子宋桢,周温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居然胆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是谁告诉你做了妃子就能保家族平安?你难道不知道,你既无宠爱,也无依仗,进了宫或许比在外面死得更快。」
顾思音抬起眼来看周温,目光竟有一丝坚定:「先父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想必不会看着思音受欺负的,况且……思音与陛下的心上人都是同父所生,定然有几分相像,思音不介意做她的替身。」
周温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些庆幸铃铛没有留在这深宫里,或许,这个地方只适合那些满眼写满欲望的人,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甚至可以背弃自己的尊严,成为另外一个人。
终于,周温叹了口气:「你冒着欺君的风险,只身进宫,话里话外都仰仗着你那位死去的父亲,朕的恩师,觉得朕定然会因此卖你面子……或许,你还觉得,若是能在宫里留下来,你就能借着铃铛的名头,一路高升,把朕对她的留恋偷到自己身上,对吗?」
「陛下息怒……」
周温累了,他摆了摆手:「你的算盘打歪了,把另一个人当替身这种事情,只有懦弱又无能的人才做得出来,朕不会那样自欺欺人。」
他打量着顾思音,缓缓道:「我记得你父亲曾说,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只学琴棋书画,洁白无瑕地长大,看来,他实在是不太了解你。」
顾思音听他这样讲,有些着急:「陛下有所不知……思音正是为了父亲,才要进宫。」
「哦?」
顾思音叹了口气:「先父一生忙于朝堂,唯一一点爱好就是书画收藏,为了这些东西,他不知道跑了多少古玩摊子,来来回回地比对算计,才买到了许多真迹。父亲死后,族人催我嫁人,我便想把父亲那些字画当作嫁妆,一起带走,但这时,他那些兄弟突然跳出来,说这些古玩字画都是顾家的传家宝,应当传给家族的男丁……我知道,他们是看见父亲后继无人,才想着欺负我们,可我顾家的女儿,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已经守不住父亲了,若是连他最后一点心头肉都弄丢了,思音……思音实在无颜面去见九泉下的父亲,所以,即便知道欺君,我还是来见了陛下。」
「你以为做了皇妃,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顾思音点了点头。
周温抿了抿唇:「或许是吧,但你有件事弄错了。」
「请陛下明示。」
周温淡淡地叹了口气:「太傅他最后一点心头肉,不是那些古玩,而是你……顾思音,若他活着,听到你说要做别人的替身,恐怕会当场气得吐血。这么多年,他用琴棋书画将你熏陶成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忍心看你在后宫里,放下尊严和那些女人厮杀?」
听到周温这样讲,顾思音一直隐忍着的那股力量终于泄了气,她在大殿上委屈地哭了出来:「我也怕得厉害,可我没有办法,爹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总要为他做些什么。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看着他的收藏被人掠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我做不到……」
周温点了点头:「这件事朕知道了,你放心,太傅留下的收藏,一件也不会少,至于今天的事情,朕就当没有发生过,户部侍郎那门婚事很好,以后,朕就是你的娘家人。」
顾思音没想到周温居然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她,她抬眼看周温,有些怔然:「思音,谢过陛下。」
「退下吧。」
思音告退后,头也没有回,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深宫,这让周温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看吧,连这些迫于无奈对权势有所求的人,都不愿留在这里,更何况是本来就喜欢自由的铃铛呢。
字画的事情,是顾家的家事,即便是皇帝也不好贸然插手,周温回去后,拨了一笔钱,派人乔庄成皇商,高价从顾家后人手里买下了顾太傅的收藏,日后,再作为赐婚的礼物转赠给顾思音。
这样一来,虽然明面上没有训诫,顾家人心里却明白,皇帝在背后为顾太傅的女儿撑腰,他们得知后必然诚惶诚恐,大概率,还会把卖画的钱想办法退给顾思音,让她去找皇帝求情。
算来算去,肥水没流外人田,周温觉得自己还不算太亏。
做完了这些事情后,天色已经很晚了,周温却没能休息,因为选妃的事情,他特意空出了一天不批奏折,但如今看来,这一天假请得似乎没有必要。
于是,他深夜去了书房,再度翻开了厚厚的折子,戍边大臣传来急报,有几股小势力在边境作乱,大臣怀疑他们和朝堂上的人有勾结……江南的贩卖私盐案查出了结果,祸首举家自尽了,但督办的人却查出,那家人和皇太后家的亲戚有私,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查……还有最近科考要开始了,不少人举荐一个之前暗中跟过小十三的人做主审官,这举荐是无心之举,还是结党营私,都需要他细细分辨。
批完所有奏折,已经接近三更,马上就要早朝了,周温看着蒙蒙亮的天色,忍不住叹了口气,皇帝的日子太难了,这一天天的阴谋阳谋简直看不到尽头,他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是一个昏君,这样,当初铃铛要走的时候,他也能不管不顾地和她一起离开。
可是,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走不了,只有他留下,铃铛奔赴的那个世界才是安全美好的。
那里没有战乱、没有饥民强盗,那里有酒有诗,甚至还有乡邻间定期举办的歌会,那里的一切都是他为她创造的,这么一想,周温便觉得自己的留下,是有意义的。
这样想着想着,周温靠着书桌睡着了,睡梦里,他长出了白色的胡须,整个人变得很老,身上穿着便服,不知身处何地。
这时,有人叫他,他回过头,发现是同样白发苍苍的铃铛,铃铛似乎开了家酒肆,正当垆卖酒。
「陛下这是第七次巡幸江南了……怎么还是喜欢一个人溜达,身边也没有人跟着?」
他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铃铛见他犯傻,把他请进了屋里:「江南细雨伤身,陛下喝杯屠苏酒暖暖身吧。」
周温接过铃铛递来的酒,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住的地方,很好,并没有其他男人的影子……他不敢想象自己这么老了居然还是惦记着这点事情,反应过来以后,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
铃铛看出了周温的眼神,对他笑了笑。
「我和鹦鹉哥哥试过在一起,但可惜,中间还是离散了,他后来看开了,娶了郡主介绍的表妹,去吐蕃做官了,现在儿孙满堂,过得很好,前几天,还给我写来了信。」
铃铛开开心心要去拿信,被周温拉住了:「朕不爱看他写的东西……你坐下,陪朕说说话吧。」
铃铛笑了笑,满是宠溺:「陛下要说什么呢?」
周温想了一想:「这么多年,你后悔离开吗?」
铃铛沉默片刻,摇了头:「我走了,陛下没了软肋,后宫里也没了隐患,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周温笑了一笑:「你走以后,后宫嫔妃为了争宠,巫蛊案都查了两次,若是你在,大概率是你被陷害,朕恐怕真的应付不来。」
铃铛也笑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周温点点头:「这么多年,朕总算扫清了朝堂里的余孽,平复了边关的战事,还培养了一个合格的皇储,已经放心天下交付给他,如今,朕年纪大了,不想再回紫禁城了,不如留在江南陪你一起生活吧。」
铃铛等这句话似乎等了很久,她的眼睛红了一红,拉着周温的手去了一间早已收拾好的屋子,里面的样式多是按照周温的喜好置办的。
她看着周温,眼里满是情意:「我在这里,等陛下几十年了,还以为,这辈子,等不到你了。」
周温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满是感动,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拥抱铃铛,但就在拥抱她的那一刹那,内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陛下,该上早朝了。」
梦,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醒了。
内侍见周温还穿着那件为铃铛定制的衣裳,提醒他该换龙袍了,周温没有反抗,或许是梦还没完全清醒,他木然地看着内侍将那件衣衫一点点地从他身上脱下,眼泪终于绷不住地流了下来。
内侍被周温吓坏了,当即跪地不起,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周温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当即擦干眼泪,命内侍起身,让他给自己穿上龙袍。
内侍大概猜到了周温的心事,小心翼翼地提起:「前不久,奴才差人去打探了辰妃娘娘的近况,那人写了封信,想要呈给陛下。陛下若是要看,奴才这就去拿。」
周温仔细地想了一想,最终让人把信烧掉了。
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最好的结局,或许有一天,梦里的那一幕会真实地发生,也或许,他会在等待那一天到来的过程中,渐渐放下这段感情。
不管怎样,新的一天开始了,文武百官已经候在殿外,他不能停留在梦里,更不能停留在原地,他只能向前走。
随着周温前行,金碧辉煌的大殿门被内侍推开,周温迈过台阶,缓步走上了那座龙椅。
冰凉的龙椅上,一声声「吾皇万岁」的呼声响在耳畔。
周温抬眼,看着朝堂百官,心里明白,或许这才是属于他的世界,到了这里,江南的烟雨便再也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