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皇上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为开头写一篇小说?

皇上回来了,怀⾥抱着⼀个⽣死不明的⼥⼈。

是个野⼥⼈,但据说舍命救了皇上,早上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扶住了额头。作为后宫之主,我知道我有的忙活了。

要说皇上也会挑时候,今⼉正是初⼀,众嫔妃请安的⽇⼦,待会⼉后宫的⼥⼈们往凤仪宫⼀聚,那可不有得热闹了。

果不其然,我⼀坐上主位,底下的嫔妃就叽叽喳喳起来,好不喧闹。

「皇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这不合规矩……」

「⾂妾私以为……」

我懒懒散散地睁开眼睛,扫视了众⼈⼀圈,碍于我的威压,底下的⼥⼈⻬⻬住了嘴。众⼈不敢作声,唯有丽妃仍是⼀副不屑⼀顾的模样,她并不在意,却⼜带了三分将⻔嫡⼥的傲⽓,「不过是个⺠间⼥⼦罢了,算什么东西。」

我端起茶杯,仍是得体端庄的皇后娘娘。

「好了,有事说事,」我慢慢悠悠地喝了⼀⼝茶,「没事就都散了吧。」

我并不肯提这件事,众⼈虽⼼急但也⽆法。听说皇上昨⼉半夜回来的,抱了⼀个⽣死不明的⼥⼦就进了乾清宫,眼下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在乾清宫候着呢,这架势弄得后宫⼈⼈皆知,但是偏⽣乾清宫消息封锁的严实,谁也不知道到底发⽣了什么。

⼜闲话了⼏句,众⼈也⽆⼼留在凤仪宫⾥,我慢慢悠悠站了起来,扶正了头上的凤钗,「若是有愿意的,就随本宫去乾清宫看看。」

那些个⼈微⾔轻的⾃觉退下,⾝居主位的也不愿意去讨个没趣,唯有丽妃仗着⺟家和帝宠,跟着我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多少有点⽓氛低沉,进了乾清宫⼤⻔就听⻅茶碗破碎的动静,苏⻓升的徒弟⼩春⼦恭恭敬敬迎了上了,尚未⾏礼就被我⽌住,「你师⽗呢?」

「回皇后娘娘的话,师⽗在⾥边伺候着呢。」

「那⺠间⼥⼦,是什么情况?」「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只是皇上对那位姑娘上⼼的很,眼下太医院给不出⽅⼦,皇上正⽣⽓呢。」

我点点头,⽰意他通报⼀声,好半天却是苏⻓升亲⾃迎了出来,⽰意我进去,却恭恭敬敬地把丽妃迎到⼀边,「丽妃娘娘,皇上这边实在是忙得⾛不开,特特叫奴才请娘娘到侧殿喝喝茶⽔暖暖⾝⼦……」

丽妃傲⽓,倒也不蠢,皇上摆明了不想⻅她,她⽓咻咻地瞪了苏⻓升⼀眼,不情不愿地转⾝回去了。

我这才⾛进了乾清宫的主殿。

外殿⾥太医跪了⼀地却是不敢作声,⼩春⼦则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塞进袖⼦⾥,皇上坐在床榻边紧皱眉头,压抑着好⼤⽕⽓,床上层层床幔遮挡着,隐约能看⻅是个⼥⼦。

她躺在那⾥⽆声⽆息,⼀只⼿还被皇上握在⼿⾥。

「皇后怎么来了?」皇上刻意压低了声⾳,却压不住他的烦躁之意。

「⾂妾听闻皇上昨夜带了⼀位重伤的姑娘回来,特意过来瞧瞧这位姑娘。」

「嗯,」皇上点点头,仍是压抑不住的焦虑,「莲⼉救了朕⼀命。」

「她伤在腹部,实在是伤势过重,朕这才带她回宫诊治的。」皇上冲我解释⼀句,随即有些⽕⽓地说道,「朕花这么多银⼦养着的太医院,连个⽅⼦都开不出来,⼀群废物。」

「皇上莫要忧⼼,莲⼉姑娘既是护驾有功,⾃然要太医院尽⼒诊治,⾂妾想着这位姑娘既是伤了⾝⼦,必然是失了⾎⽓的,⾂妾的外祖⽗前些⽇⼦送了些补⽓⾎的含丹⼊宫,⾂妾想着莲⼉姑娘⽤得上,这就拿来了。」

「皇后有⼼了。」皇上点点头,实在有些⼼不在焉的样⼦,只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我⼀两句,「朕知道宫⾥最近传闻不少,皇后⾟苦,也压⼀压。」

「是。」我说着,便是往前⾛了⼏步,这才看清帐⼦⾥的姑娘的⾯容。

算不上美艳,倒是个清秀佳⼈,因着⾼烧的缘故两颊绯红,反添⼏丝楚楚可怜的意味,倒也让⼈怜惜。

我⼼下了然,看过了也没什么意思,随⼝和皇上再说了⼏句⽆关紧要的闲话就告辞了。

皇上也⽆⼼留我,只说天⽓冷了,叫我坐轿⼦回去。

我出了乾清宫,⽂杏迎上来扶我,我叫轿⼦先回去,由着⽂杏扶着我沿着宫道⼀步⼀步⾛回了凤仪宫。

天冷了,宫⾥也寂寥,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今⼉太阳倒是正好,只是宫⾥实在是太过肃静了,这⽇光照着⼈⾝上,竟也没什么暖意。

⽂杏担忧我,试探性地开⼝了,「娘娘……」「⾛吧,」我平静极了,「⻢上要裁冬⾐了,宫⾥⼜有得忙活了。」

各处的炭⽕吃⻝⾐饰⼜是⼀笔极⼤的开销,我⾃觉往后⼜要忙了起来,还得细细盘算,不能落下哪⼀处才好,哪有功夫去计较⼀个⺠间⼥⼦。

不过是个趣⼉罢了。

2

这位莲⼉姑娘在乾清宫⾜⾜住了⼀个⽉。

前朝后宫怨声⼀⽚,据说弹劾这位莲⼉姑娘的折⼦堆满了御案,太后娘娘虽有⼼劝⼀劝皇上,但是架不住皇上铁了⼼思要留⼈,谁还能去把那⼥⼦从⻰床上拽下来不成,后宫⾥的怨声也不亚于前朝,只是碍于我的压制,⼀时间也没有敢闹到乾清宫⾃讨没趣的。

丽妃傲⽓,却也吃醋了,瞧她脂粉下压不住的⿊眼圈,我就知道她这⼏天都是睡不好的,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后宫的⼥⼈这些天,⼜有哪个是睡得好的。

⼤家都⼼知肚明,这宫⾥,只怕⼜要多⼀位宠妃了。

……

眼⻅⼀⽉有余,这个⺠间⼥⼦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这才慢慢悠悠地进了乾清宫的⼤⻔。

皇上正在内殿⾥看书,那位护驾有功的莲⼉姑娘坐在⻰床上⼀⼝⼀⼝地喝着汤,⻅我来了,多少有些不⾃在,却不知道该⻅什么礼。

「皇后怎么来了?」皇上抬头看了我⼀眼,转⽽放下⼿⾥的书。

「⾂妾今⼉来,也是为了莲⼉姑娘⼀事。」我笑意盈盈地⾛到皇上⾝边,假装殿⾥没有第三个⼈。

那⼥⼦怯⽣⽣的,⼩声插嘴道:「皇后娘娘,⺠⼥名为邓莲⼉。」

「莲⼉来⾃⺠间,实在不懂宫⾥的规矩,」皇上轻咳⼀声,⼜怕那⼥⼦再冲撞了我,「皇后与朕出来说吧。」

我和皇上出了内殿,转⾝便看⻅堆满了御案的奏折,皇上摸摸鼻⼦,颇有些⼼虚。

「眼⻅邓姑娘的伤势⼤好,再住在乾清宫,总归是不合规矩的,不知皇上准备怎么安置邓姑娘?」

「朕想纳莲⼉为嫔,封号就取个莲字。」皇上说道,「重华宫还空着,等开春了让莲⼉搬过去便是。」

「皇上,邓姑娘初⼊宫,⼜是⺠间⼥⼦,若是直接封嫔,只怕太⾼了些。」

「莲⼉救了朕⼀命,」皇上有些微微不⾼兴,「配得上⼀个嫔位。」「皇上,仁和四⼗年,楚婕妤为皇上挡过⼀⼑,伤及喉部,从此春冬不能出⻔,夏秋不能⽤冰;怀化三年,周才⼈替皇上挡了⼀杯毒酒,当场就没了;怀化五年,孙嫔替皇上挡了⼀箭,伤及腹部,再不能⽣养。」

我端起茶杯数叶⼦,话⾥的意思不必再说,这后宫⾥美⼈救英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是厚此薄彼了,寒了旁⼈的⼼,下⼀回皇上估计就要⻅先帝去了。

孙嫔的⽗亲是礼部尚书,楚婕妤的祖⽗是⼾部侍郎,就连去了的周才⼈,也是中书令之⼥,⼀个⺠间⼥⼦,凭什么踩在她们头上。

皇上想了半天,属实⽆奈,若真是给邓莲⼉直接封了莲嫔,前朝后宫不把乾清宫闹翻了天才怪。

我⻅皇上多少还有⼏分理智在,这才开始劝他,「皇上留邓姑娘在乾清宫养伤这些⽇⼦,前朝后宫有多少不满,皇上也是知道的,如今邓姑娘伤势⼤好,再留在乾清宫,可真是要被扣上惑主的帽⼦了。」

「何况邓姑娘家世不显,若是越矩封嫔,可不是把她推到了⻛⼝浪尖上。邓姑娘出⾝⺠间,宫中规矩⼜多的很,若叫旁⼈拿住了错处,皇上也不好偏袒。」

「不若等两年,等邓姑娘熟了宫⾥规矩,也为皇上诞下⼀⼉半⼥,开枝散叶之际,封嫔封妃也是名正⾔顺的。」

「皇后⾔之有理。」皇上顿了⼀顿,点点头。「只是依皇后看,朕该怎么安置莲⼉?」皇上说着拉过我的⼿,我不好挣开,也是避重就轻地说道:「⾂妾想着⽟兰轩如今空着,倒不如让邓姑娘住过去。⼀是⽟兰轩没有主位,邓姑娘住进去也⾃在,⼆来⽟兰轩离乾清宫也不远,院⾥还栽了数⼗棵⽟兰树,⻛景优美⼜安静,三来⽟兰轩早些年还搭过⼩厨房,若是邓姑娘吃不惯宫⾥的吃⻝,也可以另做。倒叫⾂妾再挑不出更合适的地⼉了,皇上觉得如何?」

趁着皇上思索的空⼉,我假装挽头发,很⾃然地收回了皇上握着的⼿,娴静地坐在⼀边,等皇上决策。

皇上思索半天,⻅我句句都是为邓莲⼉着想,⼀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不妥,「就依皇后的意思便是,朕也许久不曾去皇后宫⾥了,朕今晚过去。」

皇上拍拍我的⼿臂,⾃顾⾃地起⾝,我也⾃觉,眼⻅皇上和邓莲⼉有体⼰话要说,找了个借⼝就⾛了。

3

后宫⾥⼥⼈多,是⾮也多,这话⼉传得也快。

我前脚刚回了凤仪宫,后脚孙嫔就急急地找上了⻔。

「⾂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孙嫔⽣得美艳,眉眼间却萦绕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之意,我记得她⼊宫前也是个冷清性⼦的美⼈,如今⼊宫五年有余,也是恭顺温婉的模样了。「⼤冷天的,妹妹怎么过来了?」我⼼下了然,她多半是为了邓莲⼉⼀事⽽来,只是不知是谁⾆头太⻓,传话这般快。

「⾂妾听闻,皇上带回来的那位⼥⼦,是打算封嫔的?」

我由着⽂杏替我净了⼿,这才从从容容地坐下,「这是哪⾥的话?」

「阖宫⾥都在说,皇上已经着⼈修葺重华宫了,那⼥⼈是要封嫔的……」

「你放⼼,」我拍拍孙嫔的⼿,「她越不过你去。」

孙嫔不能⽣育,皇上就不太宠她,她也鲜少往我⾯前凑,如今提到痛处,也没忍住落下泪来。

「你的功劳,皇上和本宫都记在⼼上呢,你的苦楚,本宫也知道,」我⽰意她擦擦眼泪,「前⼏⽇⼭东进来的阿㬵,皇上还嘱咐本宫,要单独留⼀份给你呢。」

「⾂妾⾃然念着娘娘的好,娘娘待⾂妾实在不薄,阿㬵燕窝、蜀锦绸被,娘娘哪回落下过⾂妾……」孙嫔性⼦要强,匆匆擦⼲了眼⾥,整理好了仪态,这才勉强露出⼀抹笑容,「是⾂妾失态了。」

我知道她⼼⾥苦,也只得捡⼏句家常话来安慰她,翻来覆去不过是⼀个意思,总归是哄着她莫要多想罢了。

孙嫔坐到下午这才回去,皇上的旨意下来了,邓莲⼉护驾有功,着封为才⼈,赐字号莲,赐居⽟兰轩。莲才⼈。

4

傍晚皇上如约过来了,我带着栎⼉在宫⻔⼝等他。

「你不去陪你皇祖⺟,怎么跑到凤仪宫来了?」皇上故作威严,栎⼉不过六岁,多少有些害怕皇上。

「是⾂妾叫栎⼉过来的,」我打着圆场,「⾂妾想着,今天晚上⼀家⼈吃个团圆饭。」

「嗯,」皇上点点头,「朕也许久未考校栎⼉的功课了,不如今天朕就来问问你。」

栎⼉养在太后⾝边,功课倒也未曾落下,⽗⼦⼆⼈⼀个问⼀个答,便也很快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进来时,皇上在给栎⼉讲《易经》,栎⼉听不懂,但是⼜不得不强撑着陪着皇上。

「皇上,」我笑意盈盈地打断了他,「栎⼉四书五经读得还不通透,但也不必急于⼀时,如今天冷了,⾂妾备下了莲藕鸡汤,皇上不如和栎⼉喝⼏碗,暖暖⾝⼦再温书?」

「也罢,」皇上点点头,对栎⼉说道:「随你⺟后吃些东西去吧。」

我牵着栎⼉,跟在皇上后⾯上了桌,初初⽤了个半饱,太后⾝边的祝姑姑就来接栎⼉回寿康宫了。

「⺟后这是有多怕朕难为栎⼉?」皇上随⼝⼀笑,随即叫栎⼉随祝姑姑回去了。

「栎⼉今⽇的课业还没完成呢,」我替皇上盛了⼀碗汤,「⺟后说⼩孩⼦的课业⼀定不能拖沓,所谓今⽇事今⽇毕,要打⼩养成好习惯。」

「嗯,⺟后把栎⼉教的很好,」皇上喝了汤,「皇后也教养的不错。」

栎⼉是中宫所出的嫡⻓⼦,也是现下皇上唯⼀的孩⼦,他所负的期望之重,⾃然不必明说。

「栎⼉是个好孩⼦,」我笑了笑,「总归是⻓不歪的。」

5

⽤了晚膳,皇上先上了床榻,却⻅我久久不来,不由得有些奇怪。

「皇后做什么去了?」

「皇上恕罪,」我⾯带凝重,「安嫔突然⾝⼦不适,这才传了太医,⾂妾实在有些担⼼,这才在这⼉等等消息。」

安嫔在闺中的时候就是我的⼩跟屁⾍,⼊了宫仍是喜欢跟着我,她年纪⼩,性⼦也⽑躁,事事都靠我解决,我⼀向护她如亲妹⼦,但是她打⼩也⽪实,如今急急地传了太医过去,只怕有什么不好。不⼀会⼉就有⼩太监来报,说是安嫔有喜了。

我笑逐颜开,却转⽽有些凝重,当即披了外⾐要去永宁宫看她,顺带着拉上了已经准备就寝的皇上。

永宁宫⾥已经来了不少嫔妃,位⾼如淑妃丽妃都来了,如今⻅我⼆⼈来了,都纷纷跪下⾏礼。

这着实是件喜事,皇上冷淡后宫,这么些年,除了栎⼉和早夭的⼤公主,居然没有⼀个孩⼦出⽣,皇上⼦嗣少,前朝后宫都着急,奈何没有嫔妃怀孕,⼿下⼈也不能扒了皇上的⾐服逼着他耕耘不是。

安嫔躺在⾥间,⻅我进来,笑嘻嘻地要坐起来,却被我按倒,「快躺下。」

「姐姐,我们要有⼥⼉了。」安嫔⽣的讨喜,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引得旁⼈也忍不住发笑,她摸着⾃⼰的肚⼦,「⼆公主。」

「你啊,」我戳戳她的眉间,「这般⽑躁,怎就弄得阖宫皆知的,也不知道遮掩些。」

我低下声去,安嫔也后知后觉⾃⼰⽑躁,⼼虚地说:「这不是有姐姐呢,我也没想那么多。」

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叫众嫔妃各⾃散去,只能代她好⽣敲打了永宁宫的众⼈,顺⼿把侧殿的⻬才⼈挪去了嘉和居,和莲才⼈做邻居。皇上起驾回了乾清宫,我则仍在永宁宫⾥待到了深夜,⽂杏带

着安嫔⾝边的⼤宫⼥教她们怎么查验熏⾹等物,安嫔则靠在我

的肩上,「姐姐。」

「嗯?」

「⽅才太医说我有了⾝孕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就觉得,她应

该是姐姐的⼥⼉。」

不知怎的,我听了这话却后背⼀凉,「不许胡说。」

「她是你的⼥⼉,你得亲⾃教养她⻓⼤知道吗。」

「我的⼥⼉就是姐姐的⼥⼉,」安嫔撒着娇,「我不会教养⼥

孩,就要姐姐教养。」

「姐姐在闺中的时候就是京城有名的才⼥,有姐姐教养,我才

放⼼呢。」

我沉默了⼀会,「若是能如你⼀般开朗的⼥⼉才好。」

「都好的,都好的,都好的。」安嫔察觉我的伤感,笑嘻嘻地

⼜来卖痴,却⼜被我按住,我嫌弃她都是要做娘的⼈了,怎么

还这么不稳重。

7

莲才⼈住进⽟兰轩的第⼆⽇,终于在凤仪宫众⼈⾯前露了⾯。她着实不知宫⾥的规矩,⻅了我要磕头⾏⼤礼,⽂杏扶住她,教她⾏宫礼,她不知所措,我笑道:「妹妹以后是皇上的嫔妃了,⽇后⻅了其他的姐妹,也是不必⾏参拜⼤礼的。」

「嫔妾知道了。」她说话细声细⽓,声如蚊呐,好似⼀朵⽩莲,全⾝上下印着两个字,娇弱。

她怵我,低着头,我问⼀句,她答⼀句,说了⼀会⼦话,我也⼤概知道了她的⾝世。

原是京城邓⽒布庄的⼩姐,⼀年前游湖的时候皇上对她⼀⻅钟情,念念不忘,⼀来⼆去,⼆⼈也暗⽣情愫,皇上也时常出宫寻她,那⽇皇上约她在京郊的⼩树林⾥⻅⾯,不想叫⼀伙⼦⽍⼈知晓了⾏踪,两班⼈⻢厮杀之际,她替皇上挡下⼀⼑,奄奄⼀息之时真情流露,⼆⼈互诉衷肠,皇上就抱了她回宫养伤。

她着实不知宫⾥规矩,聊到兴起之时,⼤着胆⼦反问了我⼀句,「不知娘娘和皇上是如何认识的?」

此话⼀出,凤仪宫⾥⼀静,她⾃知说错了话,⼜怯⽣⽣地低下了头。

「本宫和皇上,是先帝爷赐的婚。」我淡淡⼀笑,并不恼她,却也不愿浪费⼝⾆,只是仍端起茶来,「想来也有⼗年了。」

⼗年了,我也不年轻了。

眼前的姑娘⽪肤⽩皙红润紧致,是后宫的⼥⼈吃多少燕窝阿㬵,涂多少胭脂⾹膏都堆不出来的年轻活⼒。我话⾳未落,丽妃和安嫔就进来了,安嫔胎位未稳,如今巴巴地跑过来,叫我瞪了好⼏眼,忙拉了她坐下。

她⼀边挨着我下边坐下,⼀边瞟着皇上这位新宠,这⼩妮⼦却突然盛⽓凌⼈起来,「皇后娘娘和皇上可是⻘梅⽵⻢,这⾃幼的情分就是旁⼈⽐不得的。娘娘刚及笄,皇上就向先帝爷求了娘娘做太⼦妃。后来皇上登基,第⼀道圣旨就是⽴娘娘为后,这份爱重,就是满后宫独⼀份的。」

丽妃嗤笑⼀声,「本宫⽐不得皇后娘娘,可也是太后娘娘选中的秀⼥,先帝爷指给皇上的良娣,和某些⾃奔为眷的⼈,⾃然是不同的。」

莲才⼈的脸⻘⼀块⽩⼀块的,看起来难看的很,「好了,」丽妃⼀来我就脑仁疼,「两位妹妹怎么来了?」

「⾂妾听闻莲才⼈在皇后娘娘这⾥,特意来认识认识这位新⼊宫的妹妹。」丽妃漫不经⼼地撇了莲才⼈⼀眼,「能得皇上如此盛宠,只怕妹妹有什么过⼈之处。」

「丽妃娘娘⻅笑了,嫔妾并未过⼈之处。」莲才⼈低下头,对于丽妃的刁难并⽆招架之⼒。

「能勾住皇上,本⾝就是⼀种过⼈之处。」丽妃说得讽刺,「妹妹已经⽐本宫强的多了。」

莲才⼈脸上⼀⽩,「嫔妾是因着在病⾥,这才额外得了皇上两分关照,还请娘娘慎⾔。」

我端着茶,⾯上不显,⼼⾥却想着得让皇上去给丽妃降降⽕⽓了,「丽妃⼀路⾛来,只怕也⼝渴了,不如喝杯茶⽔歇歇。」

丽妃端起杯⼦,抿了⼀⼝茶,「娘娘这⾥的碧螺春,尝着像去年的旧茶。」

「是去年的旧茶,」我呷了⼀⼝,「今年的茶下的不多,皇上先紧着赐了近⾂,本宫想着左右是杯茶⽔罢了,新的旧的,都是极好的。」

「⾂妾⼀向习惯⽤新茶罢了,」丽妃娇笑着,「爹爹前些⽇⼦送了些新茶⼊宫,若是娘娘不嫌弃,⾂妾待会差⼈送来些。」

「不必了,本宫不缺这些东西,」我⼼下不耐烦,「丽妃既是有⼼,不如给阖宫上下的姐妹们都分⼀些,也是⼀份⼼意。」

丽妃⾯上有些挂不住,今年上品的新茶本就不多,将军府也不过是送了⼏包进来,她仍强撑着傲⽓,「这是⾃然。」

「如此,本宫就替诸位姐妹谢过丽妃了。」

莲才⼈好容易找了个话空才敢站起来说告辞了,急急地⾏了个不标准的宫礼,刚想离开,却被丽妃拦下,「本宫瞧着莲才⼈对这宫⾥的规矩,着实不熟呢。实在是需要有⼈好好教教,本宫⾝边的颂春,是宫⾥的⽼⼈了,⽇后不如跟了莲才⼈,好好教教莲才⼈宫⾥的规矩。」

「不必了,」我放下⼿中的茶盏,「本宫⾃会为莲才⼈指位嬷嬷过去。」「⾄于丽妃⾝边的⼈,着实不太得⼒。」

我看向她,⼀脸淡漠,倒叫她欲⾔⼜⽌,丽妃再蠢,也知道她的礼仪若是细究起来也是不合格的,不过是她⺟家得⼒,⼜得帝宠,我不与她计较罢了。

她被我怼得不⾏,⼜反驳不得,只得带着宫⼈⽓咻咻地⾛了。

丽妃⼀⾛,莲才⼈这才得以告辞。

我话⾳刚落,她就跑了。

「姐姐,」安嫔嘟着嘴,「你对⼀个⺠间⼥⼦这么好做什么?」

「你也知道她不过⼀个⺠间⼥⼦,」我伸⼿点点她的眉间,「和她⼜计较什么,⼤冷天的还挺着肚⼦跑来,也不怕滑⼀跤。」

安嫔吐吐⾆头,「谁让她敢和姐姐⽐,我如何⽓得过,论出⾝,姐姐是名⻔之后,论⻓相,姐姐貌美如仙,论学识,姐姐才动京城,论⾝份,姐姐是⼀国之⺟,⼀个卑贱的商⼈之⼥,不过是皇上图个新鲜的解闷的玩意,居然想和姐姐⽐,她也配?」

安嫔的嘴,⼜毒⼜快,听得凤仪宫的众⼈忍不住发笑,我却担⼼她动了胎⽓,忙扯开了话题。安嫔⼀向在我这⾥藏不住话,她叽叽喳喳,⼀如从前,搜肠刮肚也要找出些话来同我说,说起前些⽇⼦安将军送来的家书,「爹爹前些⽇⼦来了书信,说西北可能要打起来了……」

我⼼头⼀紧,不由得握紧了⼿⾥的帕⼦,西北。

我的外祖⽗和表兄都在西北。

安嫔的⽗亲是我外祖⽗的副将,⾃然对西北的消息格外灵通,他若是传信来说西北战事将起,只怕⼗有⼋九是真的。

我安慰⾃⼰,外祖⽗也不⼀定会派表兄上战场。

但是我很清楚,外祖⽗年事已⾼,表兄天赋异禀,早已在战场上崭露头⻆,他有⼼培养表兄做接班⼈,怎么会不让他去前线。

赵家,⼀向是信奉「锋从磨砺出,将⾃沙场回」的。

我按捺下⼼中的焦虑不安,若⽆其事地问道:「怎么就要开打了呢?」

「姐姐不知,今年⼤旱⼤涝的,南⽅的收成不好,北狄的牧草⻓得也不好,⽜⽺吃不饱,便是饿死病死了许多,北狄⼈没有吃⻝银钱,⾃然对⼤周起了⼼思,只怕开春天⽓暖和了,北狄⼈的战⻢能跑开了,这⼀战可就要开打了。」

北狄牧草⻓不出来,⼤周的⽇⼦⼜如何好过,南⽅⼤涝,北地⼜⼤旱,今年的收成都不够⼤周百姓吃的,还是皇上连发了三道谕旨,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才堪堪熬到了年下,若是年后开战,北狄⾃然是拼死⼀战,⼤周要筹备此战也是极为吃⼒,毕竟⼤灾过后,粮⻝,⽔源,劳⼒,银钱都是极为紧张的,若真是开战,⼤周也必然元⽓⼤伤。

我叹了⼝⽓,愁眉不展,⼀边担⼼⼤周的百姓,也不知道经此⼀役,⼤周⼜要有多少⼈家受苦……⼀边也不由地担⼼我⼼底牵挂的那个⼈。

「姐姐,」安嫔安慰我,「眼下⼜何必发愁呢,开不开打还不⼀定呢,再说,赵⽼将军⾝经百战战⽆不胜,赵⼩将军也颇得⽼将军真传,有两位将军坐镇,西北⾃然能平安⽆事。」

我叹了⼝⽓,不欲再提这件事,只是拍拍她的⼿,「这件事本就不是宫中妃嫔能操⼼的,你还是安⼼养胎要紧,其余事只管交给本宫来做。若是有什么委屈,短了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本宫,其余事你⼀概不必费脑筋了。」

我实在是⼼不在焉,安嫔⻅我兴致缺缺,识趣地起⾝告辞,我挂念着这件事,也⽆⼼留她,只叫她路滑当⼼些。

9

过年了,宫⾥⼜是好⼀阵忙活,银⼦⾃然也是如流⽔般花了出去,就连皇上看到账本也没忍住皱起了眉头,西北战事开打在即,如今国库正是⽤钱的时候,皇上捉襟⻅肘,实在是发愁。

过了年,天⽓尚寒,就听说北狄向⼤周开战了,那天中午我坐着窗边绣花,就听⻅边关来报,说是先锋将军赵修念率三万轻骑先发制⼈,直捣北狄⼈⽼窝,倒打了他们⼀个措⼿不及。我⼼⾥⼀慌,不知怎的就扎了⼿,红艳艳的⾎滴落在绣品上,⽂杏忙忙地拿帕⼦替我捂住,「娘娘怎么分⼼了?」

「他…」我声⾳极低,「怎么这般鲁莽。」

世⼈都道先锋将军骁勇善战,有其祖之⻛范,我却深知此⼈鲁莽激进,不得虎威将军半分耐⼼谋算。

我闷闷地低下头,⼼想这傻⼦有勇⽆谋的,只怕有⼀天要折在战场上,反应过来⼜忙在⼼⾥呸呸呸,他还是⻓命百岁的好。

⽂杏跟了我⼆⼗多年了,她是唯⼀⼀个跟着我从尚书府到东宫再到凤仪宫的⼈了。

她握住我的⼿,「皇后娘娘,先锋将军⽴了⼤功,是件⼤喜事。」

皇后娘娘。

我转⽽调整好了⾃⼰的仪态,标准的微笑⼜挂在嘴边,于公先锋将军⽴下⼤功,保我⼤周百姓,本宫⾃然⾼兴,于私,没有于私了。

我是中宫皇后,他是戍边将军,再⻅⾯就是君⾂关系,君⾂君⾂,连说句体⼰话都是奢望。

早在我⼊宫那⼀年,赵修念的表妹林婉就死了,林婉的表哥赵修念,也死了。

今天的天蓝湛湛的,阳光也是极好的,只是尚在寒春,没有多少暖意。

我着⼈收拾⼲净了主殿,备好了菜肴,弄脏了的绣品被我投⼊了⽕中,好像什么都没发⽣过⼀样。

我笑得温和极了,只是笑不达眼底罢了。

晚上皇上果然过来了,他⼼头的重担可算卸下去了不少,整个⼈都松快起来了。

「赵修念骁勇善战,」他喝着汤,话语间的满意是掩盖不住的,「这⼀战打得极为漂亮。」

「只是朕也⼗余年不⻅他了,」皇上看向我,「等这⼀战打完了,朕叫他回京述职。」

皇上在试探我。

我们三个⼀起⻓⼤,皇上⾃然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后来我们三个都成了皇权⽃争下的棋⼦,那些未能说出⼝的欢喜,被⽣⽣掐断,反倒是叫皇上拿捏不得把柄,皇上疑⼼虽重,也⽆凭据可⾔。

「是啊,」我的微笑毫⽆破绽,「正⽉的时候舅⺟进宫,还说表哥这么多年不回来,叫她着实思念,真是没良⼼。」

「戍边的将军,⼀呆就是⼗⼏年的,不在少数,」我替皇上倒了杯茶,「等此战平息,皇上也该开恩让他们回来看看了。」「皇后考虑的周到,」皇上点点头,「赵修念也是,⼗年都不

曾回来⼀趟,就连婚姻⼤事都耽误了这么些年。」

「表哥性⼦犟,舅⺟不是没替他相看姑娘,偏⽣表哥⼀个都看

不上。」

「那他想要什么样的姑娘,」皇上⼜看了过来,「想要这天下

最好的姑娘不成?」

我和皇上对视,故作嫌弃,「只怕他连个天仙都看不上。」

皇上笑了,「这次他回京,说什么朕都要给他指⼀⻔亲事。」

我的⼼跳停了⼏拍,「皇上忘了,⾂妾的外祖⺟,去年七⽉过

世了。」

「指⻔亲事罢了,」皇上满不在乎,「⼜不是要他⻢上成

亲。」他站了起来,「皇后也留意着京城的贵⼥,也替你表哥

相看相看。」

「是。」我低声应下。

皇上点点头,⼜问了⼏句安嫔的状况,问了问栎⼉的学业,问

了问莲才⼈的状况,问了问淑妃丽妃,这就安寝了。

我⼆⼈⼀夜⽆话。

10这⼀战并不⼗分顺利,丽妃的⽗兄也被皇上遣去了西北,为的就是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毕竟朝廷现在没钱。

但是丽妃的⽗亲狂妄,居然率了七千⼈想奇袭北狄⼈的⼤营,草原⼴阔,却也没有遮掩,北狄⼈⻅他送死⽽来,早就摆好了⼝袋阵,等着把他包饺⼦,若不是先锋将军率⼈驰援,只怕他要被俘,即便如此,⼤周还是折进去了五千⼈⻢,先锋将军⼿臂负伤,丽妃她爹被流⽮直接射中了腹部,左腿还因摔下⻢⽽⻣折,只能躺在⼤营⾥哼哼。

皇上震怒。

丽妃素⾐脱簪,跪在乾清宫前,请皇上息怒。

此时我正坐在永宁宫,陪安嫔解闷,听闻此事,⼼脏⼀揪,仍是若⽆其事地陪安嫔说着话。

安嫔率直,却也聪慧,只怕是察觉了什么,却也装着糊涂,对丽妃她爹⼀顿咒骂嫌弃,只说他狂妄⾃⼤好⼤喜功,半句不曾拐到先锋将军⾝上。

我闲话之余,也不由得头疼,若安嫔怀的真的是个公主,可千万别如她娘的嘴⼀样不饶⼈。

丽妃跪了三天,还是没撑住晕了过去。

听说是皇上亲⾃把丽妃抱进了乾清宫。皇上还是⼼软了。

丽妃不是皇上的⻘梅⽵⻢,但也是皇上第⼀个盛宠的⼥⼈,皇上宠了近⼗年的⼥⼈。

她性⼦张扬跋扈,偏⽣⽣得艳丽⽆双,倒叫⼈觉得她这样的脾性也是应该的,如此骄傲的⼀个⼈,楚楚可怜地跪在乾清宫⻔⼝,苍⽩脆弱的模样,果然打动了皇上。

听说丽妃夜⾥⾼烧,皇上⼜把太医院搬到了乾清宫⼀遍,好在丽妃⾝⼦⻣健壮,不过是第三⽇就⼤好了,她⼜是个耐不住的性⼦,当即下了床。

皇上⻅她⼤好了,⾯⾊⼜冷淡起来,丽妃刚能下床,就被送了回去。

这⼀次不论丽妃怎么求,怎么跪,皇上都没有再开⻔⻅她,只叫侍卫来,把丽妃禁⾜在⻓秋殿,半步不许她踏出。

11

⼀晃两三个⽉过去,⼊了夏,北狄在⼤周这⾥讨不得好,就打⻢离开了。北狄本就是游牧⺠族,夏季是要西迁去喀什尔草原的,虎威将军率西北军坚守半年,终于北狄⼈放弃了。

这⼀战⼤周胜了,皇上极为⾼兴,连发了⼗道诏书,叫赵修念回京述职。

他要回来了。我⽼是坐着院⼦⾥看天,露桃年纪⼩,⽼是嘟囔我天这么热,坐在屋⼦外头看天有什么好看的,我看着她不知事的样⼦,⽆奈⼀笑。

她未经情事,不懂我⼼⾥的苦。

我哪⾥是在看天,我是在看云卷云舒,⽇出⽇落,我在看时间怎么流逝罢了。

我在看他回来还要多⻓时间。

我算完帐本,⻅完命妇,处理完宫务,实在⽆事可做,就坐在院⼦⾥,消磨时间罢了。

后宫⾥⽆⾮就是⼀个耗字,耗到死,就死了,耗不死,就接着耗。

天⽓越来越热,皇上带着⼀众嫔妃去了⾏宫避暑,嫔位以上的嫔妃⾃然都带上了,还有皇上盛宠的莲才⼈和⻬才⼈,⻬才⼈⾃从被我挪到莲才⼈边上去住之后,也凭着本事从莲才⼈那⾥截⾛了两回皇上,如今也是皇上⾝边挂的上号的⼈了,可唯独没有丽妃。

我曾旁敲侧击地提了⼀句,却只是得了皇上冷淡的⼀句,「⽆妨,⻓秋殿本就凉快。」

我也只好按捺下不提,毕竟丽妃的⽗亲现在正在回京请罪的路上。

安嫔的肚⼦也挺了起来,我怕她有什么意外,紧赶着把她安排在我⾝边住下,她倒是不在意,「不过是怀了个孩⼦罢了,哪有这么⾦贵。」

太后本是不肯来的,奈何栎⼉年纪⼩,不抗热,太后⼼疼栎⼉,也就带着栎⼉来了⾏宫。

还有些年轻的才⼈选侍,因着⾏宫的规矩不⽐宫中严苛,也是⼗分的雀跃。

12

我忙着安置宫中诸⼈,⼀时间竟将先锋将军回京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等我再⻅到他,正是盛夏的中午,我从太后宫⾥出来,⾝后跟着⽂杏和露桃,我三⼈⾛得略急了些,这天看起来⼤⾬将⾄,太后没留我,我知道她有意磋磨我,只因我在莲才⼈⼀事上的不作为。

⻛起之时,⼤⾬将⾄,偏⽣天⽓⼜闷热得很,前⾯是处废弃的佛堂,我索性带着⽂杏前去此处避⾬,⾄于露桃,她⾃告奋勇地回去拿伞了。

⽂杏替我拭去脸上的汗珠,难得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我⼀抬头,却是撞进了⼀双眸⼦⾥。

⼀眼万年。

⼗年不⻅。他⿊了,瘦了,也结实了。

昔⽇京城贵公⼦,⻛流倜傥侠⽓荡肠,我记得他展眉⼀笑,眉眼间是清⻛明⽉,莺⻜草⻓,可如今,他的眉间,总是不⾃觉地皱着,那是是以⼀敌百的先锋将军的霸⽓,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从⼫⼭⾎海⾥爬出来的煞⽓。

⼀别⼗年。

那年我⽗亲跪着求我为林家上下百⼝遵旨出嫁,那年我外祖⽗打晕了他强⾏带去西北,少年少⼥的欢喜尚未说出⼝就被强⾏打断,从此天各⼀⽅,相隔千⾥,步步艰难,为着避嫌,只⾔⽚语都不敢相通。

再⻅⾯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早是物是⼈⾮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我俩相对⽆⾔,我弯起嘴⻆,想笑⼀笑,却不觉脸上竟是湿漉漉⼀⽚,我拿出帕⼦⾃⼰擦着,他想上前,初初迈出⼀步,我就后退半步,伸⼿制⽌了他。

我拼命地压抑着喉咙⾥的哭声,只是怎么也擦不⼲脸庞,我们之间隔得不是⼗步之遥。

是⼗年时光。

是君⾂纲常。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我们再也不能跨越的⾝份阶级,我们承担不起的后果和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我终于擦⼲净了眼泪,恢复了⾼⾼在上的皇后娘娘该有的样⼦,冲他微微颔⾸,便是头也不回地冲进了⾬⾥。

⾃始⾄终,我都没敢和他说⼀句话。

怕隔墙有⽿,怕流⾔蜚语,怕他因我出事。

只要他岁岁平安,哪怕我⽣⽣不⻅。

赵修念。

13

回去我就得了⻛寒,太医是我⽤惯的⼈,他识趣的很,只说我淋了⾬,得了⻛寒,开了些药就匆匆⾛了。

⽂杏服侍着我睡下,露桃则嘟嘟囔囔我为什么不等她回去,被⽂杏瞪了⼀眼收了声。

梦⾥我回到了⼗年前,那时我尚未出阁,先帝下旨,钦点我为太⼦妃,我不肯答应,和⽗亲磨,我娘去得早,我爹⼀向最疼我,我不愿意⼊宫去,爹爹⼀向最疼我,他⼀定会帮我的。

但是没有。他沉默了很久,却突然站起来,直直地冲我跪下,我拉他,他不肯起来,他说他对不起问,对不起我娘,但是林家上下⼏百⼝⼈,不能因我搭上性命。

他疼我,但是他不⽌有我,他还有⽗⺟兄弟侄⼉孙辈,他终究还是没选择我。

外祖⽗也疼我们,他⼀双⼉⼥都太命薄,只留下表哥和我两个孙辈,他视我如珍宝。但是……忠君爱国⾼于⼀切,他不能为了孙辈的⼉⼥情⻓公然抗旨,于是他打晕了表哥把他带去了西北。

于是我答应了⽗亲,但是从此他只是⽗亲不再是爹爹,于是表哥被迫妥协,他成了⼤周最有前途的先锋将军,但是他⾄今不娶,孑然⼀⾝。

我们为了家族荣耀,终究还是错过了。

我昏昏沉沉病了四五⽇,这才好了些,皇上听闻我淋了⾬,和太后⻓谈了⼀番,只是他实在忙,不得空来看我。

他不来也好。

等到夏末的时候,我这才断断续续好利索了。赵修念不过在京城呆了⼩半个⽉就回了西北,临⾏前皇上派苏⻓升请我过去,说是⼀起吃个饭,为赵修念践⾏。

我拒绝了。

我说我⾝上仍不好,若是过了病⽓给皇上就不好了。皇上很满意,苏⻓升⼜来了四五回,都是来给我送东西。

但是终究,我还是没能再⻅他⼀⾯。

14

赵修念回了西北,我也回了宫,⽴秋之后天⽓还是暖洋洋的,我⼩病初愈,整个⼈也没太有精神,好在宫中太平,皇上虽专宠莲才⼈,对⻬才⼈也⼗分喜欢,太后⾃我病后倒是对我宽容了⼏分,丽妃尚在禁⾜,其余各⼈也是关起⻔来过⽇⼦罢了,唯有安嫔的肚⼦⼀⽇⼤过⼀⽇。

安嫔实在是担⼼我,⽇⽇拉着我出⻔晒太阳,御花园⾥菊花盛开,我倒也乐得清闲,⽇⽇随安嫔去御花园⾥赏菊。

不久就是中秋,太后说这样团圆的⽇⼦,合该把丽妃放出来了,她闭⻔思过这些⽇⼦,也有了⻓进。

我坐在寿康宫⾥喝我的茶,假装不知道丽妃前些⽇⼦⼿抄了不少佛经给太后送来。

皇上沉吟⽚刻,点点头,「⽇后她若是安⽣,朕倒也不必牵连她,只是她⽗亲犯下⼤错,朕总归得给天下⼈⼀个交代。」

「着降为丽嫔,仍叫她住在⻓秋殿吧。」

「也罢。」太后点点头,「皇帝看着办便是。」

中秋宴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我⼀⼼照顾安嫔,也不理会旁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我⼩腹⼀阵绞痛,只得匆匆告了

失礼,往后殿去更⾐。

我喝了⼀些酒,不由得有些眩晕,正好晚⻛⼀吹,我还能清醒

清醒。

⽂杏说娘娘醉了,不如⾛⾛吹吹⻛吧,我这些⽇⼦⼼中郁结,

喝了些酒才觉得畅快不少,于是我说好。

我⼆⼈⾛到⼩花园拐⻆处,此处是个死⻆,我⼼下不安,正欲

离开,却听⻅有⼈唤我,「莲宝。」

我⽣在夏⽇,幼时我娘常这般唤我。

我转过⾝,却⻅⼀⾼⾼⼤⼤的⼈影朝我⾛来,我⼀时没反应过

来,倒叫那⼈⼀把抱住。

我听着他的⼼跳如他的⼈⼀般热切⼜急迫,这才反应过来,伸

⼿去推他,「你疯了?!」

赵修念居然没⾛,还混进了皇宫。

「我很想很想你。」他的声⾳⾃头顶传来,「不让我再⻅你⼀

⾯,我死也不⽢⼼。」

「莲宝,我对不起你。」他说道,「我答应过我要娶你的。」

我颤颤巍巍搂上男⼈的腰,「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先⻝⾔的。「莲宝。」他的声⾳极低,却委屈地像个孩⼦,「是我没能护住你。」

「如果有来⽣,说什么我也要娶你。」

「莲宝,你是我的妻。」

他⽤⼒地搂紧了我,却⼜⼩⼼翼翼地怕勒到我,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怀⾥摸出了⼀个东西,随即抓起我的⼿。

我的⼿腕被他强⾏套上了⼀个温热的镯⼦,是他⼀直捂在胸⼝的东西,我想看看,他却按住了我,「我该⾛了,莲宝。」

「宫中险恶,你⼀定保重。」他冲我笑笑,好像⼜回到了⼗年前那个⻘葱如⽟少年,额头贴上我的额头,「我真得⾛了。」

我落下泪来,「战场上⼑枪⽆眼,你万事⼩⼼,莫要贪功冒进。」

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我,今晚中秋夜,不少⼈出城赏⽉,城⻔不闭,他必须趁此混出城去。

我站了⼀会⼉,⽂杏才回来,「娘娘。」

「奴婢买通了守在此处的侍卫,没有⼈知道的。」

我反⼿⼀个巴掌打过去,⽂杏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15「起来吧。」我不肯看她,转⽽调整好⾃⼰和善的模样,⼜回到了宴上。

「皇后怎么去了这般久?」皇上已经有些醉意,还是强撑着问我。

「⾂妾不胜酒⼒,出去吹了吹⻛。」我笑着接过⽂杏递过来的醒酒汤,转⽽递给皇上,「皇上醉了,可不能再喝了。」

「朕今⽇⾼兴,」皇上摆摆⼿,我看了⻬才⼈⼀眼,她娇笑着上前,这才拦下了还欲再饮⼀杯的皇上。

「怎不⻅丽嫔妹妹的⾝影?」我刻意点出了躲在太后⾝边的丽嫔,「如今这般沉稳,当真是⻓进不少。」

丽嫔的⽗亲拼死把她哥哥摘了出来,于是他被皇上剥去了⼀⾝官职,只说叫他安享晚年,⽽她哥哥,仍留在西北戍边。

丽嫔今⽇⼀⾝素静,她⼀改素⽇的张扬跋扈,低眉顺眼,楚楚可怜,皇上七分醉意清醒了三分,「丽嫔今⽇怎穿得如此朴素?」

「⾂妾想着⽗亲犯下如此⼤错,着实内⼼不安,怎敢再涂脂抹粉,不知悔改。」

「你⽗亲的过错,与你有何⼲系,」皇上醉意上来,「罢了,⽇后你安⽣些。」

「如今,倒是有个妃嫔该有的样⼦了。」「是。」丽嫔低眉顺眼,我看着惊奇,也不由得叹息,这宫⾥

多少鲜活的姑娘,或张扬,或软糯,或⽕爆,或冷艳,最后都

只剩下个温婉的剪影,守着深夜⾥的烛⽕,⼀⽇⽇到天明。

中秋宴到了深夜就各⾃散去,依着规矩皇上歇在了凤仪宫。

他醉了,先⾏昏昏睡去,我仍在泡脚,这才敢看⼀眼赵修念戴

在我⼿上的东西。

是只上好的⽺脂⽟镯。

是⼗年前他答应我的⽣⾠礼。

那年花朝节我俩出街游玩,他偏⽣要拉着我往⼈多的地⽅去,

⼈多路窄,我⼀不⼩⼼磕碎了⼿上的镯⼦,分明是我⾃⼰不当

⼼,但我偏就恼了他,他连连赔罪,说必定送我⼀只更好的镯

⼦赔罪。

我这⼀等,就是⼗年。

我⼩⼼翼翼地戴了回去。

⽂杏⼀回来就跪在那⾥请罪,露桃等⼈⻅事情不对也不敢做

声,皇上在床榻上酣睡,我洗完脚,并不看她,⾃顾⾃地去了

外殿。

⽂杏跟过来,声如蚊呐,「娘娘……」

「疼不疼?」我叹了⼝⽓,还是拿出⼀⽀⽩⽟膏给她。「娘娘,奴婢知错了。」⽂杏含着眼泪,「奴婢再也不敢了。」

「⽂杏,」我闭上眼,「你跟了本宫⼆⼗多年了。」

我俯下⾝⼦,在她⽿边说道:「他若因我出事,我也活不了了。」

⽂杏愣了愣,「娘娘……」

「若有下次,你就出宫去吧,不要再跟着本宫了。」

「奴婢……绝不敢再犯。」

「伺候本宫安寝吧。」我叹了⼝⽓,还是不得不往内殿⾛去。

幸⽽我的寝殿⾥床榻够⼤,容得下夫妻⼆⼈同床异梦。

1

⼊秋了,安嫔的产期将⾄,阖宫上下都重视起来了,久不出⻔的太后也把各宫的嫔妃叫过去敲打了⼀番,皇上也少不得去永宁宫看看,他也是有⼏丝⾼兴的,毕竟安嫔肚⼦⾥怀的,是他的第三个孩⼦。

「若是个皇⼦,就叫栋⼉,若是个公主,就叫……」皇上还在沉吟,安嫔就接了话,「若是个公主,就叫姐姐起名。」

我坐在永宁宫⾥看账本,冷不丁被安嫔点了名,这才反应过来,「若是个公主,怎不得妹妹⾃⼰取名。」

「我不会教养孩⼦,总归我是要⿇烦姐姐的,」安嫔满不在乎,「姐姐读的书⽐我多,⾃然要姐姐取名好听。」

「朕读的书可不⽐皇后少,」皇上被安嫔⼩⼥⼉的模样逗笑了,「安嫔怎就知道朕取的名不好听?」

「皇上赐名⾃然好听,」安嫔伶⽛俐⻮,「但是⾂妾养胎期间皇后娘娘操⼼最多啊,⾂妾的⾐⻝住⾏都是娘娘在操⼼,娘娘⼀⽇⽇地往永宁宫来跑,⾃然也应该娘娘赐名。」

「罢了,」皇上摇摇头,「你既是喜欢皇后赐名,依了你便是。」

安嫔笑着谢恩,皇上⼜坐了⼀会⼉就⾛了,我点点她的额头:「你呀。」

「有皇上给孩⼦取名,旁⼈那是求之不得的福⽓,偏⽣你不稀罕。」

「有姐姐给我的孩⼦起名才是我们的福⽓呢。」安嫔摸着肚⼦,「姐姐千挑万选取出来的名字不⽐皇上随⼝起的好多了,是吧⼩囡囡?」

「你怎就这么确定是个⼥孩?」我对她实在⽆奈,「有个皇⼦傍⾝不好吗?」

「还是⼥孩好。」安嫔摇摇头,「⼥孩⼦,⽣在皇家,有皇上还姐姐庇护,必能⼀⽣平安顺遂。」

–后来永宁宫的银杏树都⻩了的时候,安嫔发动了。

她是头胎,但是平⽇⾥调养得好,⽣的不算艰难,我在产房外⾯转悠了半个多时⾠,就有产婆出来报喜,说安嫔⽣了⼀个⼩公主。

秋⽇正好,银杏叶⻩,我脱⼝⽽出,「不如就叫静姝。」

皇上刚好⼀只脚踏⼊了永宁宫,听⻅了也极为⾼兴,「朕的静姝公主来了。」

「传旨,安嫔静容婉柔,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深慰朕⼼,今⽣育有功,着晋为顺妃。」

我接过产婆包好的⼩襁褓,⾥⾯的⼩⼈⼉粉粉嫩嫩,让我⼼都要融化了,「静姝。」

「我们的⼩静姝来了。」我进了产房,安嫔的精神还算好,听⻅我的话也笑了,「姐姐取的名字?」

「本宫起的,静姝。」我把孩⼦递过去,「你看她⻓得多好看。」

「姐姐,我怎么觉得有点丑?」

「胡说,」我佯怒,「我们⼩静姝还没⻓开呢,等她⻓⼤了,⼀定⽐她娘漂亮。」

「那可不⼀定,」安嫔笑着,「谁也越不过娘娘去。」「⼜胡说了,」我总是听不得她说这话,「⾃⼰的孩⼦⾃⼰养,本宫可不帮你养。」

「我不会教养孩⼦。」

「那你就学。」

17

安嫔出了⽉⼦之后就正式晋为顺妃了。

天愈发冷了起来,淑妃⼜病了,她原本是个嘴碎的,现在咳的出不得⻔;丽嫔明⾯上是极安分了,但是皇上也时常往⻓秋殿去;莲才⼈⼀向得宠,倒是宫⾥的规矩学得愈发好了,现在⻅了⼈,倒也是落落⼤⽅的紧;⻬才⼈皇上的新鲜劲过了,现在反⽽不爱往嘉和居去,太后本来⾝⼦⻣还算健壮,今年冬却不知怎的⼜病了,只说怕过了病⽓给栎⼉,⼜把栎⼉送回来凤仪宫。

栎⼉在我⾯前难得有些孩⼦⼼性,他极喜欢顺妃的⼆公主,下了学就往凤仪宫来,左右顺妃就喜欢带着静姝来凤仪宫,他⼀⼝⼀个「⼆妹妹」,⼩⼩年纪已经看得出来妹控属了。

静姝⻓得愈发⽩胖,⼗分招皇上和栎⼉喜欢,就连最开始嫌她丑的亲娘,现在也喜欢的不得了,⼩丫头偏⽣⼜爱笑,太后⻅过⼀回,都说这孩⼦有福⽓。

有两个孩⼦做伴,我和顺妃的⽇⼦也不算太难熬,数着⽇⼦,也就要过年了。「翻了年你就⼋岁了。」我替栎⼉系好披⻛,他要去寿康宫看看太后,「⻅了皇祖⺟,多说些⾼兴的话,皇祖⺟在病中,不许惹皇祖⺟⽣⽓。」

「⼉⾂知道了。」栎⼉裹着披⻛,竟也要到我肩膀⾼了,这些年他蹿得很快,居然也是半⼤少年了。

我⽬送他离开,⼩⼩少年后背挺得笔直,⾏⾛间不⾃觉带出了⼀股贵⽓,只是年岁尚⼩,⽐不得他⽗亲霸⽓。

1

过了年,开春之后,太后的病慢慢好了,淑妃也渐渐话多起来,唯独顺妃⼜得了⻛寒。

她⽣育不久,⾝⼦本就虚弱,偏⽣⼩孩⼦⼼性,出去游春,穿得单薄,回来就躺下了,倒把她⾝边的⾕⾬吓得不轻,那⽇皇上在我宫⾥喝茶,⾕⾬急急忙忙来报,说她们家娘娘⼜起了⾼热,皇上正喝茶呢,她冒冒失失进来,倒是把皇上吓得烫了⾃⼰,「主⼦是个冒失的性⼦,奴才也是!」

皇上⽓呼呼地⾛了,倒是⽅便我赶紧去了永宁宫,太医过来开了⼏副药,说顺妃产后本就虚弱,如今感了⻛寒,倒是需要好好调养。

顺妃躺在床上病病歪歪的,静姝⼜⼩,我索性把静姝先接去了凤仪宫,等淑妃病好了再给她送回来。「姐姐可还是得帮我养孩⼦啊。」顺妃⾼热总是不退,她潮红

着脸还有⼼情和我开玩笑,我只当她是产后虚弱,所谓病来如

⼭倒,病去如抽丝,我虽⼼急,却也⽆法,只能嘱咐她好好养

病,细⼼调养。

静姝⼀向与我亲近,如今在凤仪宫住了⼀⽉有余,愈发喜欢找

我抱着,只是顺妃的病⼀⽇⽇的不好,太医院来了多少回,顺

妃就是不⻅好。

我⼀⽇⽇地往永宁宫跑。

静姝会翻⾝了,静姝会爬了,静姝要会坐了,顺妃还是病着。

她躺在床榻上,⼀⽇⽇地胖了起来,她浑⾝浮肿,低烧不退。

后来她吃不下去东西了,但是她还在吃药。

太医开什么药,她就吃什么药。因为我跟她说,静姝在凤仪宫

不安⽣,她想找你。

顺妃惦记静姝,⼀⽇⽇挣扎起来吃药。

后来她的喉咙也肿了起来,喝不下去,只好由⾕⾬⼀勺⼀勺地

灌下去,吐⼀碗就再喝⼀碗。

我说,静姝想她娘了。

我说,静姝⻢上会⾛了。

我说,你还得等静姝⻓⼤,你得教她刺绣,你得教她书画,你得看着她⻓⼤,你得送她出嫁。

顺妃总是笑,「姐姐,我们以后还得给静姝绣嫁⾐,备嫁妆,做喜被,若是静姝的驸⻢敢欺负她,我们还得给她撑腰呢。」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过去了。

顺妃⼀⽇⽇地喝药,⼀⼝也没落下。太医院熬的药太苦,她喝⼀⼝,喊⼀句「静姝」。

后来她实在是⾝上太疼,喝⼀⼝喊⼀声「娘」。

皇上来了两次,顺妃不肯⻅,她浑⾝浮肿,她不想吓着皇上,她怕皇上因此不喜静姝。

皇上就不常来了。

今⼉是⼗⽉⼗七。

皇上去了丽嫔那⾥,太后接⾛了栎⼉和静姝,我守着顺妃,听她⼀句⼀句地喊疼,喊娘,喊姐姐,喊静姝。

深夜。

我实在没忍住,悄悄出了永宁宫主殿,我蹲在殿外痛哭。

太医试了千百个⽅⼦都没有⽤,我问她哪⾥疼她只说浑⾝都疼,永宁宫我⾥⾥外外查了多少遍都没有问题,后院的桂花树都被我挖出来了,可是她还是病着。我想起两年前刚刚怀孕的顺妃,明媚,活泼,嘴巴⼜利索,说起话来眉⻜⾊舞,为什么现在她躺在床上,⾯⾊发⻘,浑⾝浮肿,⽓若游丝。

「蓁蓁,」我念着顺妃早夭的姐姐,「我护不住我们的妹妹了,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帮帮她吧。」

「你那么疼她,怎么忍⼼看着她这么受苦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好不了呢。

静姝都会⾛了,顺妃还是病着。

多少次我要牵了静姝来看她,她都不许,可是那天,我记得那天天很好,她突然挣扎着起来要⾕⾬给她梳妆,请我带了静姝来远远地给她看⼀眼。

她涂了厚厚的脂粉,除了看着要⽐旁⼈胖些,倒也⽆妨,我牵了静姝来,对静姝做了个⼿势,静姝聪慧,我教了她那么多遍的,她冲着顺妃喊了⼀声「娘」。

顺妃站在帘⼦后⾯,若不是⾕⾬扶着她,只怕她站都站不稳。

她⽰意⽂杏抱了静姝出去,这才敢⾛到我⾝边坐下,⾕⾬⽴刻塞了厚厚的靠枕给她枕着,顺妃瘫在抱枕上,「⻓⾼了好多。」「她⾛的时候才这么⼤,」顺妃⽐划给我看,「现在都这么⼤了。」

「姐姐,静姝给你我就放⼼了。」顺妃说着⼜笑了,「我早说她合该是你的⼥⼉。」

「姐姐,静姝⻓⼤了,你别说我不要她,」顺妃笑了⼜哭,「我也很想很想她,我为了她喝了好多好多药的,那么多碗,我⼀⼝都没浪费。」

「但是我福薄,我没时间陪她⻓⼤了,所以我替她挑了⼀位好⺟亲。」

「姐姐,」她起来抓住我的⼿,「你帮帮我吧,你帮帮我——」

「你帮我把静姝养⼤吧,你得教她琴棋书画,教她饱读诗书,教她刺绣,算账,管家,但是姐姐,你别拘着她,她想玩你就让她去玩吧——」顺妃说⼏句话就要喘⼀会⼉,「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我最⼤的⼼愿。」

「静姝的⼩名,我想了很久,就叫念念吧。」

「我不能给她备嫁妆了,我就把我的嫁妆留给她吧,」顺妃合上了眼,「姐姐,你替我劝劝我娘,让她别难过。」

我⼀件⼀件地应下了她。

我替她把静姝养⼤。

我替她把⾕⾬安置。我替她安慰她娘。

我⾛出永宁宫,失声痛哭。

静姝不懂事,仍瞪着⽔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她还不太会说话,急了只会「娘」「娘」地叫我,我搂住她,泪如⾬下。

后来,有⼀天早晨,静姝却突然毫⽆征兆地⼤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我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样,连早膳都顾不得,直接赶到永宁宫去,却⻅⾕⾬红着眼眶出来。

顺妃,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死在了⼗⼀⽉初⼋这天,我记得这⼀天格外的冷。

顺妃逝世,皇上悲痛,着追封为⽂惠顺贵妃,葬于南陵。

19

顺妃⾛后的那个春节,格外的冷清,没有⼈在我⽿边叽叽喳喳,真是不习惯。栎⼉懂事,总是来逗我⾼兴,好在静姝⼀⽇⽇⻓⼤,⻓得愈发像她,也叫我宽慰不少。

静姝开始学说话了,她第⼀次喊皇上「⽗皇」的时候,皇上极为⾼兴,抱着静姝亲了好⼏⼝,静姝嫌弃皇上的胡⼦扎⼈,推着皇上不许他亲,倒是逗得皇上哈哈⼤笑。

莲才⼈进宫的第三年,终于有了⾝孕,皇上很⾼兴,晋她做了莲婕妤,只是仍住在⽟兰轩。我倒是想着,皇上登基这些年,也没⼤封过六宫,索性和皇上提了⼀嘴,左右今年⼜有⼀场选秀,估计⼜要有好些个新⼈进宫,宫⾥的⽼⼈,也该提⼀提位份了。

皇上想了想也是,提了孙嫔,晋为德妃;我⼜替楚婕妤提了⼀嘴,皇上也晋了她的位份,做了楚嫔,另有两位婕妤进了嫔位,也按下不提。

德妃真⼼实意地来谢过我,她性⼦冷清,⽆⼦⽆宠,实在不得皇上喜欢,如今晋了妃位,着实是意外之喜;楚嫔不便出⻔,也托⼈真⼼实意地向我道了谢,其余按下不提。

唯有丽嫔,本以为⾃⼰能回到妃位,却不知怎的,皇上没有升她的位份,仍是丽嫔,倒是她这些年颇尝⼈世冷暖,⻓进不少,如今也算沉稳,只在⻓秋殿闭⻔不出罢了。

等夏⽇⾥第⼀批荷花盛开的时候,宫⾥⼜来了新的秀⼥。

年轻的姑娘⻘涩⽔灵,朝⽓蓬勃,好奇地打量着这宏伟的四⽅城,眼睛⾥都是紧张和单纯。

她们和这宫⾥的⼥⼈是不同的。

宫⾥的⼥⼈,守着烛⽕,过着⼀眼能望到底的⽇⼦,⾯庞再⽩嫩紧致,眸⼦都是死⽓沉沉的。

太后还是嫌皇上膝下⼦嗣太少,催促皇上多多选些姑娘进宫,也好为刘家开枝散叶。

我坐在⾼座上,看着⾯前这群规规矩矩的姑娘。

鲜活⼜灵⽓。

有些姑娘,低眉顺眼却掩盖不住⼼中的骄傲,有些姑娘,怯懦

得发抖却仍是强撑着,我也不拆穿这些姑娘,在宫⾥待久了,

⻅多了妖魔⻤怪,反觉得她们可爱。

突然我看⻅⼀双⼩⿅⼀样的眸⼦。

很像当年的安嫔。

她的眸⼦⾥,是雀跃,是单纯,是不曾被污染的可爱。

这双眸⼦我曾⻅过。

我叫她上前来,她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理寺卿之⼥路笑颜。」

「倒是个好孩⼦,」我摘下⼿腕上的⻘⽟镯⼦戴在她⼿上,

「去吧。」

皇上却突然凑过来,「朕怎么瞧着皇后腕上的⽺脂⽟镯看起来

⽔⾊极好。」

「倒是没⻅皇后摘下来过。」

「是太医说⾂妾底⼦偏虚,要⾂妾温养,⾂妾想着⽺脂暖⽟养

⼈,这才时时带着。」「嗯,」皇上想起了顺妃,「你也该好好保重⾝⼦了,栎⼉和静姝都要你操⼼。」

「是。」我笑着应下。

选秀⾜⾜进⾏了三⽇,皇上点了不少姑娘,太后也挑了⼏位,包括那位路姑娘。

皇上赐了她才⼈位份,跟着德妃住。

还有⼏位家世显赫的姑娘,也居才⼈位份,⾃是按下不提。

20

路才⼈很喜欢我,常常往凤仪宫跑。

她不过是孩⼦⼼性,才⼈位份⾃是⽆权搭建⼩厨房,她贪嘴,⼀⽇⽇往这跑,连带着德妃也爱过来,德妃原是冷淡性⼦,但是熟了之后也是个⾯冷⼼热的,路才⼈撒娇卖痴的,常把我⼆⼈弄得投降,静姝⼜得了⼀个⼤姐姐陪她玩,两个⼈弄得我的凤仪宫鸡⽝不宁的。

德妃绣活好,常替我们做些物件,就连⼏⽇来⼀次的栎⼉也被德妃娘娘投递了⼀件极为精美的披⻛。

路才⼈不得宠,皇上觉得她还是个孩⼦⼼性,她也不在意,⼀⽇⽇地混吃混喝,还不快活。

新⼈⼊宫,难得为这四⽅城注进了⼏丝活⼒,好在都是守规矩的好孩⼦,皇上倒也没有特别喜欢的,莲婕妤有了⾝孕,皇上还是愿意往⽟兰轩去。

⻬才⼈这两年不得宠,皇上⼤半年才去⼀回,前两⽇居然也有了⾝孕,喜得太后⼜去拜了佛,希望佛祖保佑刘家⼦嗣延绵。

21

眼看⼊了秋,我想着也该办⼀场赏菊宴,宫⾥进了这么些新⼈,也该相互认认。

秋⽇⾥菊花盛放,静姝⻅了也是乐得不⾏,她在花丛⾥乱跑,⾝后虽说是跟着奶娘和丫鬟,可终究宴会上⾛动的贵⼈太多,她们频频避让,始终是追不上静姝。

我想着在凤仪宫⾥,索性没拘着她,只嘱咐奶娘们跟紧些,不要让静姝磕着碰着,也没太在意,宫中新来的姑娘不少,我留⼼着哪些姑娘还没有侍过寝,⼼中盘算也该给她们⼀个露脸的机会。

却不想这⼀疏忽就出了事,静姝跑得欢快,奶娘们虽说是追着却也拦不住这个⼩祖宗,不成想她⼀踉跄撞进了莲婕妤的怀⾥,莲婕妤⼀个踉跄摔倒在地,竟是⻅了红。

静姝吓得哇哇⼤哭,莲婕妤被抬进了侧殿,太医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却终究没能保住莲婕妤的孩⼦。

众⼈做⻦兽状散。

皇上盛怒⽽来。我⾃是责⽆旁贷,只是静姝年纪尚⼩,⼜不懂事,希望皇上不要迁怒她才好。

莲婕妤还在昏睡,皇上⼼疼得不加掩饰,我坐在⼀边,⼼中愧疚,却也是⽆法,静姝知道⾃⼰做错了事,不敢再淘⽓,乖乖地任乳⺟牵下去哄睡了。

太医⼜进来把了回脉,只说莲婕妤已⽆⼤碍,⽇后若是好⽣调养,总是能⽣养的。

皇上这才松了⼝⽓,只是对我仍没有什么好脸⾊,他替莲婕妤掖掖被⻆,转⽽⽰意我跟他出去说话。

「今⽇之事,着实是⾂妾疏忽,⾂妾没能看好静姝,也没在凤仪宫安插好⾜够的⼈⼿,这才使莲婕妤失了孩⼦,若是论起来,都是⾂妾的错,只是静姝年纪尚⼩,也不懂事,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这⾃然是你的错!」皇上⽓得扔了茶碗盖,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凤仪宫⾥众⼈息声,皇上顿了顿,说道:「顺妃怀静姝的时候,你对她千叮万嘱百般照顾,唯恐她伤着⼀根头发丝,你对莲⼉但凡有对顺妃的⼀半上⼼,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

「是⾂妾的疏忽。」我垂下眸⼦,应下了皇上的指责。

皇上合上眼,沉默了⼀会,「你把永宁宫收拾出来吧,朕要晋莲⼉为嫔了。」我抬起头,「皇上!」

顺妃⾛了不过⼀年,宫中⼜不是没有其他空着主位的宫殿,如今旧⼈刚去,新⼈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来,皇上这般⾏事,除了叫我⼼寒,⼜有什么⽤意呢。

「静姝那边,你看着办吧,」皇上站了起来,「朕会封锁消息,莲⼉今⽇,是⾃⼰摔倒的。」

所幸皇上对静姝还有⼏分怜惜。

静姝⽣⺟早逝,虽说养在我膝下,总归是⽐不得亲娘全⼼全意,如今皇上主动为静姝开脱了⼲系,也算是防⽌⽇后有⼈拿这件事出来做⽂章。

我再不能阻拦,除了皇上,没有⼈能把静姝摘得⼲⼲净净,永宁宫的主⼈已逝,永宁宫也早就不是永宁宫了。

皇上也嫌永宁宫兆头不好,索性叫钦天司的⼈重新看了⻛⽔,改成了永寿宫。

我带着⼈去了永寿宫。

昔⽇永宁宫的⼀草⼀⽊都被我收拾得⼲⼲净净。

挂床脚的多⼦福袋,屋梁上的辟邪⾹包,顺妃⽤惯的绣花绷⼦,还有她给静姝做了⼀半的⼩⾐裳,我都细细地收⾛了,收进了库房⾥。顺妃洁癖,她若是知道我把她的东西给了旁⼈⽤,不恼了我才怪。

我嘱咐宫⼈都⼩⼼收好,⽇后静姝若是问起来她娘,我也好拿给她看。

她娘,是极欢喜她的到来的。

22

帝后关系不和,后宫⾥也是⽓氛紧张,正是初⼀去给太后请安的⽇⼦,我刚陪太后说了⼏句话,就有宫⼈来报,说是皇上来了。

太后没给皇上好脸⾊看。

皇上坐在太后下⾸,我则很⾃觉地⽴在⼀旁,太后眼⽪⼦都不抬,「皇帝怎么有空来了?」

「⼉⼦这些⽇⼦忙于政事,着实是疏忽了给⺟后请安的⼤事,是⼉⼦的不是,⼉⼦给⺟后赔罪。」皇上嘴上说着抱歉,⾝体却是很诚实,稳坐如⼭,屁股都不带挪动。

「你是皇帝,你忙。」太后说得不紧不慢,「可是你忙于前朝,冷淡后宫,宫中妃嫔多有不满,却没让你操⼼半分,你也该念着皇后的⾟苦。」

「今年宫⾥进了新⼈,皇后忙着安置她们,莲婕妤进宫三年有余,早就是⽼⼈了,皇后分⾝乏⼒,也是情有可原,你总不能指望皇后处处亲⼒亲为。」「这些年,皇后主持中宫,管理公务,善待妃嫔,训诫命妇,任劳任怨,亲⼒亲为。你就是不记得皇后的功劳,也该记得皇后的苦劳。」

皇上咳了两声,这才看了我⼀眼,「⼉⼦知道了。」

「你去吧,」太后摇摇头,「哀家⽼了,也管不了了。」

皇上盛宠莲婕妤,太后⼀直颇有微词,如今皇上坚持晋了莲婕妤做莲嫔,太后实在是⼼⼒憔悴,想说什么,⻅皇上不愿意听的样⼦,只得深深地叹了⼝⽓,⾃觉管不了什么了。

皇上⼜客套⼏句就⾛了。

我扶着太后回了内殿。

「哀家⽼了,」太后坐下,叹息了⼀声,「前⼏年开始,哀家就觉得⾃⼰精⼒愈发不济,如今也管不了皇帝了。」

「⺟后哪⾥⽼了,」我⾃觉地替太后捶起了肩膀,「只是⺟后操⼼的事太多,既是皇上⾃有定夺,⺟后也该少费些⼼神,多多保重⾝体。」

「哀家也操不了多久的⼼了。」

「你是皇后,」太后拍拍我的⼿,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不仅要对后宫的妃嫔上⼼,更得对皇帝上⼼。」

我不敢对上太后了然的眼神,只是低声应下,太后乏了,让我也回去。23

莲嫔现下仍住在我的侧殿,只是她刚刚⼩产过,这些⽇⼦昏昏沉沉的,皇上⼜总是来看她,她也不得空和我说⼏句话,我先前去看过她,也替静姝道过歉,她应下,只说静姝年纪尚⼩,不过是⽆⼼之过,反过来请我宽⼼。

莲嫔⼩产,⻬才⼈这胎就越发⾦贵,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全⽅位保护⻬才⼈,希望她顺利产下这⼀胎。

有⼀天深夜,莲嫔却突然来主殿求⻅,我叫她进来,却⻅她欲⾔⼜⽌,未语泪先流。

「莲嫔这是怎么了?」我已经卸下妆发,披散着头发,只着家常⾐裳,坐在榻上看书,她穿得单薄,⼜在⼩⽉⼦⾥,我索性拉她上榻,⼜叫⽂杏拿了毯⼦给她盖上,「有什么事,本宫给你做主,你还在⼩⽉⼦⾥,不要哭了,别伤了眼睛。」

「求娘娘救救⾂妾。」莲嫔仍是⼀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哽咽着,「⾂妾只怕要被⼈害死在宫⾥都不知道。」

原是莲嫔那⽇来赏菊宴,穿的是双平底的翠绿绘梅丝缎绣鞋,她有孕在⾝,⾃然⾛路⼩⼼,也不敢往⼈多的地⽅去,摔倒后她昏迷在床,再醒来她的鞋已经被⼈换了。

她家是做布料出⾝,那双鞋虽看起来和她的绣鞋⼀模⼀样,只是她⼀摸,便知不是她穿惯了的那双,只是她不敢声张。她的恩宠如⽇中天,前朝后宫谁不知莲嫔娘娘,可是后宫险恶,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毫⽆倚仗。

因为她除了皇上的恩宠,什么都没有。

但是她连皇上都不敢说。

因为皇上最喜欢她单纯⽆辜的模样。皇上喜欢她可怜的样⼦,喜欢她⼀⼼想着皇上,喜欢她不图名利不图富贵不图回报地喜欢皇上。

我知道,莲嫔也知道。她远⽐她表现出来的要聪慧。

所以她不能争,她争了,恩宠也到头了,到时候没有⺟家依仗的她,也算到头了。她盛宠三年,多少⼈视她为眼中钉⾁中刺,只消旁⼈轻轻踩上⼀脚,她就⾹消⽟殒了。

「⾂妾当年进宫,是⽗亲设计的结果。」莲嫔抹着眼泪,轻轻地开了⼝。

她本是商⼾⼥,⽗亲⽩⼿起家做⼤布庄,却嫌她⺟亲年⽼⾊衰,任由妾室压得她抬不起头,后来她⺟亲病逝,留下她和幼弟,她逐渐⻓开,⽗亲⼀⼼想着⽤她换个好前程。后来她⽗亲偶然⻅了微服私访的皇上⼀⾯,认定皇上器宇⾮凡⾮富即贵,就强迫她去偶遇皇上,她不肯,她⽗亲就拿她弟弟做要挟,她⽆奈,竟也真的被皇上看中了,后来她和皇上出游遇刺,她临时起意,为皇上挡下⼀⼑,拼死⼀搏,皇上⼤为感动,坚持带她回宫。她⽗亲乐得不⾏,也忌惮她的⾝份,如今也⽼⽼实实地送了她弟弟去读书。

只是如今她穷途末路,她越⾛越错,越⾛越快,想停下都不⾏,哪怕她知道前⾯是死路。

虽说她仍是皇上盛宠的⼥⼈,但是皇上对她的新鲜劲也快过去了,如今她若不是失了孩⼦,只怕皇上也不会对她如此在乎。

她知道她不过是皇上很喜欢很喜欢的⼀件玩具,如今玩具坏了,皇上很不⾼兴,但是对她来说,这是她最后翻盘的机会。

这三年她冷眼旁观,还是决定转投我⾝边。

我惊讶于她的和盘托出,如今我若是想扳倒她简直轻⽽易举,她把⼑递到我⼿上,引颈受戮,我没有⽴即答应,⼼中盘算了⼀会⼉,这才开⼝:「你⾝边可有可信的⼈?」

「⾂妾的礼仪嬷嬷,是皇后娘娘赏的,⾂妾⾝边的⼤宫⼥知秋,是丽嫔娘娘赏的,⾂妾⾝边的太监统领,是皇上的⼈。」

我⼼下了然,⽤⼿指点点杯璧,「鞋⼦可找到了?」

「她贪图那鞋⼦的布料名贵,就在她房⾥。」

「既是你⾝边的宫⼥不⼒,」我吹了吹茶⽔,「今年⼩选,你⾃⼰去挑些⼈⼿吧。」

「⾂妾谢过娘娘。」「⽇后有空,就来凤仪宫坐坐吧。」

「是。」

莲嫔⾛了,⽂杏进来收拾毯⼦,却抖搂出⼀件⾸饰,⽂杏⻅了

脸⾊⼀⽩,转⽽递给了我。

这是我那次中秋夜⻅赵修念之后,因为踉跄了⼀下,丢了⼀⽀

⽩⽟簪⼦。我派⼈回去找过好多遍,⼜怕是赵修念偷拿的,⼀

直不敢声张,找不到也就算了。

虽说⼩花园⾥的宫⼈早就被我借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了,我

仍是提⼼吊胆着。

「娘娘……」⽂杏脸上煞⽩,「奴婢真的是罪该万死……」

「⽆妨。」我⼼⾥有数,「她是个聪明⼈。」

「⽽且她也不爱皇上。」

24

我喝完了⼿⾥的茶,就叫⽂杏找个借⼝⽀⾛了知秋,露桃带⼈

搜了她的房间,果然⼜找出来了⼀双绣鞋,还有银两若⼲。

这鞋可不是⼀个宫⼥能穿的。

⼗个板⼦下去,知秋已经哭天喊地地招了。按照知秋的说法,是丽嫔⾝边的李福海给了她这双鞋,让她在莲嫔⼩产之后换掉她的鞋,说事成之后给她百两银⼦。

⾄于丽嫔是怎么害得莲嫔⼩产,知秋是⼀问三不知。

夜⾊已深,知秋已是⼈赃俱获,倒也不急这⼀时。

我命⼈将她投⼊柴房,好⽣看住,第⼆⽇我才将此事告知了皇上。

我请皇上来了凤仪宫,话语间隐去了莲嫔与我深夜相谈的事情,只说⽂杏⻅知秋⻤⻤祟祟地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竟然是莲嫔的鞋⼦。

可是莲嫔脚上分明穿着⼀双⼀模⼀样的鞋⼦。

莲嫔坐在我的下⾸,只装作⼀⽆所知倍受打击的样⼦,她眼中泪花闪烁,⻅了皇上,并不⾔语,只是低下头,露出⽩皙修⻓的脖颈,轻轻提起裙摆,露出⼀双⼀模⼀样的鞋来。

宫中避讳双⽣⼦,妃嫔制鞋,也避讳制出⼏双⼀样的鞋⼦,尚⾐局更不会主动做两双⼀模⼀样的鞋⼦送给正值盛宠的莲嫔。

皇上认识知秋,先前丽嫔得宠的时候,知秋也常在丽嫔跟前奉茶。

皇上⼤怒,命⼈传了丽嫔来。

只是丽嫔⼀进来就是哭天抢地,赌咒发誓没有害过莲嫔的孩⼦。皇上⼼烦,不愿意听丽嫔哭喊,「你这些年就不喜欢莲⼉,你看不起莲⼉出⾝商⼾却与你平起平坐,如今更是⽍毒⾄此,现下⼈证物证俱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丽嫔哭天喊地的功夫,我⼜传了尚⾐局的掌事姑姑来,她⼊宫近四⼗年,⻅了这两双鞋,也看不出什么不妥,只说这绣法⽤料都是⼀样的,不过是⼀双新⼀些,⼀双旧⼀些,只是后宫⾥得宠的娘娘的鞋,再旧也不过是穿过⼏回罢了,如不是掌事姑姑⼏⼗年的眼⼒,只怕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欲盖弥彰。

此事的疑处就在这⾥,丽嫔有什么理由要给莲嫔换双⼀模⼀样的鞋。

我轻声劝住皇上,「⾂妾倒觉得,此事只怕另有蹊跷,还请皇上容⾂妾⼏⽇功夫,好⽣探查,也算是给莲嫔和丽嫔⼀个交代。」

皇上还在⽓头上,他闻⾔顿了⼀顿,「你既是说有蹊跷,便交由你去查吧,朕也希望皇后能给朕⼀个交代。」

我闻⾔⼼脏⼀滞,转⽽扬起笑容,「⾂妾⼀定给皇上和两位妹妹⼀个交代。」

25

⽂杏⼜去知秋的住所仔仔细细地搜了⼀遍。

第三⽇深夜,我⼜将知秋提了出来。「你是怀化三年⼊的宫,怀化六年去了丽嫔⾝边,」我⼿指轻点知秋的宗卷,「你擅汤⻝,因⽽被丽嫔看中,从尚⻝局出来的时候,还有⼀个⼩太监和你⼀块调到了丽嫔⾝边。」

「这个⼩太监,现在是李福海的徒弟,李平。」

「你房⾥有⼀幅春宫图,」我喝了⼝茶,「还有⼀个绣着平安字样的⾹囊。」

知秋仍是嘴硬,「奴婢不知道皇后娘娘说的春宫图是什么东西,奴婢和李平也不熟。」

「李平,现在是丽嫔⾝边的红⼈,仅次于李福海。」

「本宫觉得他不守宫规,与宫⼥对⻝,祸及后宫,应该乱棍打死。」

「请皇后娘娘开恩,」知秋磕头道:「奴婢和李平着实不熟,李平也不知道奴婢做的事。」

「嗯,」我笑了⼀声,带了⼏分不屑,「本宫顺⼿⼜查了查李平。」

「他是怀化元年⼊宫,先去了楚嫔⾝边,后来⼜调到了尚⻝局。」

「楚嫔早在仁和四⼗年就因伤卧床,⾃此不再受宠,宫⼈都不愿意去,偏⽣李平主动提了要去楚嫔⾝边。」「因为楚嫔⾝边的云⾐,是李平的同乡,也是李平定过亲事的姑娘。」

「李平家乡受了⼤灾,他卖⾝进宫求⽣,⽽云⾐被卖为奴,⼊了中书令府,随侍楚嫔⾝边,后随楚嫔⼊宫。」

「怀化⼆年四⽉,云⾐去太医院连⽀了三瓶伤药,⽽李平这个时候,因为做错了事,被楚嫔赏了⼗个板⼦,卧床半⽉,就此调⾛,⼏经波折去了尚⻝局。」

「你猜云⾐这⼏瓶伤药为谁所⽀?」

⼀叠宗卷找的我眼睛疼,我合上宗卷,「莲嫔⼩产,丽嫔倒台,皇上和本宫⾃然也不会放过你,你为了李平做到这⼀步,你图什么?」

我⽆不叹息道:「你可知,本宫还没对云⾐⽤刑,李平就要招了。」

⼀⽯⼆⻦,莲嫔,丽嫔,哦,还有⼀个李福海。

「说说吧。」我实在是想不通,楚嫔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替皇上挡过剑,⾃此体弱多病,常年⾜不出⼾,她在宫⾥如透明⼈⼀般存在。

我虽有⼼关照她,却实在不知,她为何对莲嫔丽嫔如此……痛恨。原是李平给了知秋⼀包药物,教她在赏菊宴那天早晨下到莲嫔的饮⻝⾥,莲嫔服⽤后初⽆⼤碍,反⽽觉得⾝⼦畅快,因⽽饶有兴致地来了赏菊宴,原本按照知秋的计划,⼀个时⾠之后莲嫔就会腹痛难耐,她到时候寻个理由让莲嫔摔倒在地,从⽽让莲嫔⼩产。

那双鞋,按照计划,知秋偷偷换掉莲嫔的鞋,把莲嫔原本的鞋抹上桂花油,莲嫔⾃幼对布料熟知,⾃然能发现不同,到时候知秋就可以栽赃给丽嫔,说是丽嫔故意使莲嫔滑倒,只是当天知秋临时起意,扶着莲嫔撞上了乱跑的静姝,让莲嫔顺利⼩产。

只是她没想到我把莲嫔直接留在了凤仪宫侧殿,凤仪宫规矩森严,凡物都有定数,这才使她没能顺利拿到桂花油。

故⽽出现了两双⼀模⼀样的鞋。

⾄于知秋,不过是被李平许诺的「⼀起出宫,做对寻常夫妻」蒙骗了罢了。

25

我没有急着回禀皇上,反⽽先去⻅了楚嫔。

楚嫔病病歪歪这些年,我⼀向可怜她体弱多病,常派⼈来送东西,正经⼉和她说话却没⼏回。

「楚嫔。」我推⻔进来,屋⼦⾥满是药味,明明不过刚刚⼊秋,她屋⼦⾥已经烧起了炭⽕,闷得⼈喘不过⽓来。「娘娘怎么来了。」楚嫔躺在床上,却是意外地平静,「娘娘派⼈来了结了⾂妾便是,劳得娘娘跑这⼀趟。」

「本宫上⼀次⻅你,还是刚⼊夏的时候,宫⾥事务繁琐,倒是本宫疏忽你了。」

「娘娘惦记⾂妾,⾂妾都记得,这些年,劳得娘娘照顾了。」

「娘娘,」她坐起来,倚在软枕上,语调平平,「⾂妾快不⾏了。」

「如今躺着,⼀⽇不如⼀⽇了。或许没⼏⽇,⾂妾就要⾛了。」楚嫔难得冲我笑了⼀笑,「⾂妾想着,趁⾂妾,还有⼒⽓去恨,把想做的,都做了吧。」

楚嫔说不得⼏句话就要喘上⼏喘,「娘娘,我恨啊——」

她⼜趴了下去,我没说话,等她平复了呼吸接着说道:「⾂妾⼀⽇⼀⽇地听着莲嫔盛宠的消息,皇上⼜去了莲嫔那,皇上⼜赏了莲嫔什么东西,皇上⼜晋了莲嫔位份……」

「我⾝边的宫⼈总是嘟囔,都是救了皇上,凭什么莲嫔盛宠三年,隆恩不断,我却只能⼀个⼈孤孤单单地躺在这个⼩屋⼦⾥等死。」

「莲嫔为了皇上挨了⼀⼑,皇上抱她回宫,让她住在乾清宫,皇上宠她,晋她位份……我都忍了,为什么她还有了⾝孕……」楚嫔趴下去低低地⾃⾔⾃语,「等她⽣下这个孩⼦,到时候⺟凭⼦贵,就是⼀宫主位……」「可是,凭什么——」她痛苦地嘶吼⼀声,转⽽没了动静,我怕她出事,忙上去查看,她缓了好⼀会⼉,这才坐起来,倚在我⾝上,她⽤尽⼒⽓抓住我的⼿臂,奈何久病⽆⼒,不过是攥住了我的⾐袖罢了,「娘娘,我好恨啊。」

「……我只能躺在,这密不透⻛,的屋⼦⾥,等死,没有⼈愿意来,」她⼜缓了⼀会⼉,「娘娘,我⾝上疼,⼼⼝也疼,我哪都疼,但是我没⼈陪。」

「娘娘,我疼啊。」她摸上⾃⼰的胸⼝,⽤⼿⽤⼒压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疼痛⼀样。

「我的宫⼈,好些都跑了,跑去讨好莲嫔,我好恨啊。」

「若不是娘娘,只怕我早就死了,我不得宠,有时候,吃穿都供应不上,还是娘娘问⼀句,他们才送。」

「我都这样了,丽嫔还克扣,我的⽤度。送来的炭⽕不够,云⾐问,宫⼈说,她要⾛了。」

「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屋⼦⾥⼀⽚寂静,只有楚嫔近乎呢喃的声⾳。

「所以娘娘,她们都该死。」

「娘娘,」她躺了回去,慢慢松开了我的⾐袖,「我后悔了。」说完她就合上了眼,不在⾔语。

云⾐被我提审⾛了,她⾝边只有⼀个怯⽣⽣的⼩宫⼥,「照顾

好你们娘娘。」

我叹了⼝⽓,从楚嫔的屋⾥出来了。

明明是初秋的时候,我⼀出来却打了个寒颤,怎么觉得这么冷

呢。

她说她后悔了。

她后悔什么呢。

是后悔害了莲嫔的孩⼦吗。

还是后悔,那年她奋不顾⾝替皇上挡下⼀劫呢。

我已经想不起楚嫔以前的样⼦了,我只记得她病病歪歪的模

样,她躺在那⾥,安静极了。

2

楚嫔⾃尽了。

她⾝边的⼩宫⼥出去要壶热⽔的功夫,回来就看⻅她们病得起

不了⾝的娘娘,⽤尽最后⼀丝⼒⽓,把汗⼱搭在屋梁上,⾃尽

了。

⼩宫⼥说她回去得太晚了,楚嫔娘娘的脚已经冷了。皇上念着楚嫔曾护驾有功的份上,「以嫔位礼制安葬吧。」

此事告⼀段落,丽嫔也终于洗清了冤屈,只是皇上知道她克扣楚嫔例份,也很是⽣⽓,叫丽嫔回去闭⻔思过⼀⽉。

丽嫔从侧殿出来同我告别,她经此⼀事,着实沧桑不少,愈发沉默。

⼏年前我⻅她还是眸中有光的丽妃娘娘,如今也是恭顺安静的丽嫔了。

「娘娘,以前我极不喜欢你。」她站在空旷的凤仪宫主殿⾥,我坐在上⾸,「我觉得你假,你总是笑得很假,总是端着架⼦,总是假装对所有⼈都很好,总是装成好⼈。」丽嫔⾃嘲地笑笑,「可如今,偏偏是你救下了我。」

「我以为我和皇上夫妻⼗余年,皇上多少对我也该有⼏分信任,我是性⼦张扬,我不够聪明,但是我也不会害了他的⼦嗣。」

「因为我嫁给他这么些年,我知道他膝下单薄,他想要孩⼦,⾂妾⾃以为很了解皇上,可是皇上好像很不了解我。」

丽嫔眼底的泪⽔打着转⼉,她⼀向骄傲美艳,难得⻅她落泪的时候,她⽣得美艳,如清晨的玫瑰花含着露⽔,她伸⼿擦去泪珠,冲我⾏了⼀个⼤礼,「⾂妾谢过娘娘。」

这么些年,我倒是⻅她第⼀次⾏这么标准的宫礼。

27⽇⼦⼀天天过去,天⽓愈发凉爽,⻬才⼈在嘉和居安⼼养胎,皇上有空也去坐坐,连太后也时常着⼈去问,有三座⼤⼭坐镇,⻬才⼈这胎,怎么也能⽣下来。

我和皇上明⾯上已经重修于好,皇上仍是每⽉初⼀⼗五准时来凤仪宫吃饭,吃完饭就盖被睡觉,第⼆⽇⼤早就该上朝上朝,该去看莲嫔或者⻬才⼈就去看她们。

皇上不来的时候,路才⼈就爱往凤仪宫跑,她年纪⼩⼜爱说笑,倒是也解闷,替我打发⼀⽇⼜⼀⽇的时间。

今⼉是路才⼈的⽣⾠,过了这个⽣⾠,她就⼗五了,今⼉皇上⼜歇在了莲嫔那⾥,路才⼈就⼜跑来了凤仪宫,也不知怎么说动的德妃,⼆⼈跑了凤仪宫蹭饭。

⾃上次莲嫔⼩产之后,皇上就说我管理宫务分⾝乏术,点了德妃淑妃协⼒后宫,德妃不擅账务,天天在宫⾥对着账本⼦头疼呢。

「你过个⽣⾠,好⼤排⾯,」德妃训路才⼈,「能在凤仪宫⾥请我吃席⾯。」

「姐姐〜」⻬才⼈不依她,「过了这个⽣⾠,我可就是真的⼤⼈了,你可不能戳我额头了。」

「⼩丫头⽚⼦。」德妃笑着骂她,「管你多⼤,本宫要训你,你还得听着。」路才⼈站起来躲她,跑到我⾝边被我拦下,我出来劝架,「多⼤⼈了,还和个孩⼦计较。」

「娘娘可就偏⼼她吧,⽇后她⻅了皇上,还能这般没规矩不成。」德妃⽓极反笑,⼜是⽆奈地看着路才⼈⼀团孩⽓的模样摇摇头。

「姐姐,我过了这个⽣⾠,可就是⼤⼈了。」路才⼈⼜来对我撒娇,「听闻姐姐宫⾥有上好的桃花酿,姐姐给我尝尝吧。」

架不住路才⼈撒娇卖痴,我吩咐⽂杏开了⼀坛桃花酿,却只倒了浅浅⼀杯给她,「你可只准喝这么些。」

路才⼈嘟起嘴,却架不住我和德妃联⼿压制,不情不愿地接过了不过倒满杯底的酒杯。

桃花酿不醉⼈,但是架不住德妃喝得太多,德妃尝着味淡,喝起来就没有节制,半坛下去,也是⼀副半醉不醉的模样,路才⼈贪杯,趁我不注意,⼜⾃⼰倒了好⼏杯,她年纪⼩,⼜没喝过,也是⼀副醉相。

我看着桌上的两个醉⼈⼉属实⽆奈,正欲唤⽂杏露桃进来把她⼆⼈带去侧殿休息,却听⻅路才⼈⼝⻮不清地问道:「姐姐,为什么,我都没⻅过你们笑啊。」

路才⼈问得没头没脑,我⼀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路⼉喜欢这宫⾥吗?」德妃却是答⾮所问,她笑不达眼底,却是⼜给⾃⼰满上了⼀杯。「宫⾥⻅不得爹娘,」路才⼈叹了⼝⽓,托住腮,「但是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静姝,有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对我好,没⼈拘着我读书背诗……我还是挺喜欢的。」

「嗯,」我伸⼿没收了路才⼈的酒杯,只觉得她孩⼦⼼性,「可不许再喝了。」

我想收了德妃的酒,却被她按住⼿,「姐姐,再让我喝⼀点⼉,就⼀点⼉。」

她的⼿⼼冰凉,⾯上不知何时落下泪来,我知道她⼼⾥苦,但是除了拍拍她的⼿,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叹了⼝⽓。

「楚嫔死了。」她叹了⼝⽓,好半天没说话。

「我这些⽇⼦总做梦,梦⻅我变成了下⼀个她,我害怕了。」德妃摇摇头,「我不想变成她。」

「我不敢了。」她⻓叹⼀⼝⽓,「我还有爹娘胞弟,还有祖⽗⺟年事已⾼。」

路才⼈听不懂我俩在说什么,却是懵懵懂懂地问道:「姐姐,我也不明⽩,同样是替皇上挡过⼑,姐姐还不能⽣养了,为什么皇上那么偏宠莲嫔娘娘啊?」

「因为莲嫔,乖巧听话,爱皇上,」我不知道路才⼈能不能听懂,「⺟家低微。」

「真奇怪,」路才⼈傻乎乎地笑着,「什么时候⺟家低微居然成了得宠的助⼒了。」皇上疑⼼病重,对宫中位份较⾼的嫔妃多有忌惮,前朝后宫联系紧密,皇上各宫⾥都得时常应付⼏回,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唯有⼀个替他挡过⼑的莲嫔,性⼦软糯天真,⺟家不过是个商⼾,掀不起什么⻛浪来,实在是好拿捏,皇上才敢放肆宠爱。

皇上⽻翼已丰,早不是当年那个如履薄冰的三皇⼦,需要靠我⽗亲和丽嫔⽗亲上位了,故⽽丽嫔如今常吃挂落,我现在同皇上说话,也要三思⽽⾏。

我叫露桃扶了路才⼈下去,殿⾥只剩我和德妃。

「姐姐,我不敢了。」德妃醉意上来,合着眼仍是在呜咽,「那年秋⽇我从树上摔进他怀⾥,他说他是三皇⼦……从⼀开始就是⼀场算计。」

⽂杏扶起她,「他救了我⼀次,我也还了他⼀命。」

「可我还是搭上了⼀辈⼦。」德妃低声呢喃,任由宫⼈服侍她安寝。

「娘娘……」德妃睡下,⽂杏扶着我回了主殿,其实我也有点醉了,只是强撑着没表现出来罢了。

楚嫔说她后悔了。她的呢喃在我⽿边,还有那⼀缕若有若⽆的热⽓。

德妃说她不敢了。她再也不敢爱皇上了。她怕她变成下⼀个楚嫔。我⾃嘲地笑了笑,⼿腕上的⽺脂镯⼦触感温润。我倒是幸运,⾃始⾄终,我没爱过。

这样才好。

不爱不伤。

2

宫⾥的⽇⼦说难熬也难熬,说快也快。

⼜要过年了。

我记不得这是我在宫⾥的第⼏个年头,⼀年⼀年的,也没什么不同。宫⾥向来热闹,⼤红灯笼从乾清宫挂到⽞武⻔,不过今年宫宴上⼜多了些年轻的嫔妃罢了。

翻了年,我的栎⼉就满⼗岁了。

我⼼⾥⼀直揪着⼀件事。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就说要推⼴⼈痘的接种,但是奈何不少接种过⼈痘的孩⼦都没熬过去,百姓也不太敢拿⾃⼰的孩⼦冒险,尤其是富贵权宦⼈家的⼩少爷,没有⼀个⻓辈敢让接种的,唯恐孩⼦⼀个⾼热没挺过去就没了。

⼈痘推⾏不开,天疮就不能防治。

不说旁的地⽅,就是京城,也没有⼏个孩⼦肯接种⼈痘。皇上觉得此事功在千秋万代,⼀⼼推⼴,奈何没有什么⼤的成

效。

后来栎⼉四岁的时候,皇上深思熟虑,曾和我提过⼀事。

他想让栎⼉带头接种⼈痘。

他说接种⼈痘的孩⼦死者不过⼗分之⼀,⽽且⼤部分都是因为

接痘后护理不当才没了的,⼈痘若要推⾏,必然要有个令⼈信

服的榜样。

栎⼉是中宫嫡⼦,⼜是皇上唯⼀的孩⼦,理应由他做个表率。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

没有⼀个⺟亲敢拿⾃⼰孩⼦的⽣命开玩笑,⼈痘刚刚推⾏,且

不说护理和治疗尚未形成经验,就连⼈痘有没有⽤都要两说。

那是我第⼀次顶撞皇上。

我说不⾏,我不答应。

我说我也是做⺟亲的,我不能拿我的孩⼦冒险。

皇上说,不是要栎⼉现在接种,等栎⼉⼗岁的时候接种。

那时候⼈痘的效果就显露出来,栎⼉必能安然⽆恙。

他说,等栎⼉熬过⼈痘,他就⽴栎⼉为太⼦。太⼦。

我是舍不得让栎⼉冒这个险,但是我不得不为栎⼉的未来铺

路。

那时候栎⼉不过四岁,谁也不知道栎⼉以后会有多少个兄弟。

我犹豫了。

我说,我要看看⼈痘的效果再做决定。

如今栎⼉⼗岁了,⾝⼦⻣健壮,我每⻅⼀回都觉得他⼜⻓个

了,如今也要和我⼀边⾼了。

中午他来凤仪宫吃饭,⼗岁的少年正是⻓⾝体的时候,栎⼉吃

得略快了些,却不曾失了规矩,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满⼼慈

爱,「慢些吃,莫要噎到了。」

「⼉⾂也不知怎的了,近⽇总是觉得饥饿。皇祖⺟说⼉⾂还要

⻓个⼦,可是⼉⾂觉得⼉⾂都被皇祖⺟喂胖⼀圈了。」栎⼉嘟

嘟囔囔地抱怨着,「⺟后这⾥的京酱肘⼦做得真不错,⼉⾂若

不是怕发胖,必要⼲掉⼀个。」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瘦,左看右看⼲脆夹了⼀个酱肘⼦到他碗

⾥,「⺟后巴不得你吃胖点,总觉得我的栎⼉太单薄。」

栎⼉纠结得皱起了眉,我看得好笑,他纠结再三,还是乖乖吃

掉了碗⾥的肘⼦。

他⼀向这么乖。我叹了⼝⽓,到如今,⼈痘效果初现,接种了痘苗的孩⼦果然都没有再得天花,痘苗经过⼏番改良,病死的孩⼦越来越少,⺠间对⼈痘也终于有了些改观。

我⼼⾥清楚,若是栎⼉接种了⼈痘,必能更好地在⼤周推⼴。

更何况,如今皇上⼤权在握,愈发独断。我虽有⼼相劝,终究是架不住皇上主意已定。

我再说,皇上就烦了。

那⽇皇上派苏⻓升来传信,说开了春,就叫栎⼉去接种⼈痘。

皇上不肯来凤仪宫,他不愿意同我吵。

他也不愿意听。

我⼼下默然,嘴⾥却是⼀阵⼀阵地发苦。

「⽂杏啊,本宫该怎么办。」我扶着额头,喃喃⾃语,⽂杏上前扶住我,「娘娘,⼤皇⼦吉⼈⾃有天相,不过是接个痘罢了,必能渡过此劫。」

她要说得我都懂,但是当娘的哪有不操⼼⾃⼰孩⼦的,就算是接痘的孩⼦⽆⼀病亡,我也不愿意拿栎⼉去冒这个险。

但是皇上不理解,他说我⼀向恭顺贤良识⼤体,接痘本⾝对栎⼉就是件好事,就算是不为了天下⼈考虑,就是为了栎⼉以后不会感染天疮,我也不应该反对这件事。我知道我同他⽆话可讲,他根本不理解我的⼼情。

栎⼉是我在这深宫⾥唯⼀的盼头。

29

出了正⽉,⻬才⼈的肚⼦就已经很⼤了,太医⽇⽇来把脉,只说孩⼦⾝体健康,倒叫太后和皇上宽慰不少。

太后年纪⼤了,⼀边惦记即将接痘的栎⼉,⼀边惦记即将临盆的⻬才⼈。

⼆⽉⼗五,我去寿康宫请安的时候,太后留了我⽤早膳。

太后在这宫中⼀辈⼦,什么⻛浪不曾⻅过,她⻅我⼀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就知我⼼烦栎⼉接痘⼀事。

「皇后,」太后端起茶,对我点拨道,「你是⼤周的皇后,然后才是刘家的媳妇,栎⼉的⺟亲。什么事,都不能以⼀个⼩家的标准来衡量,你是⼀国之⺟,全天下⼈都是你的⼦⺠。」

「是,⼉媳谨记⺟后教诲。」我垂下头,⾯上不显,⼼⾥却揪得慌。

我也不知怎的了,只觉得揪⼼的很,明明以前栎⼉也⽣过病,但是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不安。

没⼏⽇⻬才⼈就⽣了,她⾝⼦⻣健壮,不过半⽇,就⽣了⼀个⼥孩。这是皇上的三公主。

皇上多少有些失望。

他膝下⼦嗣单薄,唯独栎⼉⼀个皇⼦,他象征性地赏了⻬才⼈

⼀些东西,⼜晋了她的位份,其余的都叫我看着办。

我瞧今⽇也是春光灿烂的好⽇⼦,不由得笑了笑,当年静姝出

⽣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天⽓。

「这孩⼦,就叫暖熙吧。」

我替三公主取了名字,暖熙。

⻬才⼈晋成了⻬婕妤,仍不能⾃⼰抚养孩⼦,我怜惜德妃膝下

⽆⼦,便和皇上商量,把暖熙送到德妃⾝边抚养,⼜把⻬婕妤

⼀块挪到德妃宫⾥,也不⾄于叫⼈家亲⺟⼥分离。

⻬婕妤性⼦轻浮了些,德妃性⼦冷清,倒也拿捏得住她。

30

天⽓越来越暖和,还是到了栎⼉要接痘的那⼀天。

皇上下令让栎⼉先挪到晖春园⾥去,等什么时候痘好了再回

宫。

我不放⼼,坚持要送栎⼉过去。

皇上允了。接痘的地⽅,是晖春园西边的⼀个⼩院⼦,院⼦⾥所有东西早就准备⻬全,近⾝照顾栎⼉的⼈,除了他的奶嬷嬷,都是凤仪宫的⼈。

我拉着栎⼉的⼿,「接了痘若是不舒服,你不要忍着,有什么事就叫王太医来,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定要告诉奶嬷嬷。」

栎⼉反握住我的⼿,「⺟后放⼼,不过是接个痘罢了,⼉⼦不出半⽉,必定回宫去。」

「⺟后给⼉⼦的东西,⼉⼦都带来了。⼉⼦还带了些书,」栎⼉⼀⼀指给我看,「太傅说⼉⼦功课可不能落下。」

「那你晚上叫嬷嬷把烛⽕点亮些,仔细伤了眼睛。」我忍着悲伤,却不得不⽬送栎⼉进了那间屋⼦。

「⼉⼦还等着⺟后的荷花糕呢。」栎⼉挥挥⼿,⽬送我先离开。

「栎⼉,你当⼼些。」

「⼉⼦知道。」

我回宫了。

路上⽂杏⼀直在安慰我,露桃则是逗我⾼兴,我笑不出来,⼜觉得这⼆⼈在我⽿畔聒噪,索性都撵到⻋厢外边去,⾃⼰找了本书看了起来。德妃初为⼈⺟,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照顾暖熙这个⼩家伙,她⼿忙脚乱,⼜请我去帮忙。

我瞧着暖熙的模样,⽐划道:「暖熙的下巴,倒是随了皇上。」

周围⼀众宫⼈也附和我的意⻅。

我其实是想说,暖熙的下巴,很像她哥哥。

第三⽇栎⼉接了痘,我在宫⾥等晖春园的消息,宫⼈快⻢加鞭地回来,⾯上却是忐忑不安的模样。

「奴才⻅过皇后娘娘……」

「栎⼉怎么样了?!」我⾝⼦前倾,急切得有些失仪,反应过来⼜坐了回去。

「回娘娘的话,⼤皇⼦……不太好。」

「什么?!」我站了起来,「到底发⽣了什么,你给本宫说清楚!」

「⼤皇⼦接了痘就说不舒服,不过⼀个时⾠就发起了⾼烧,王太医说他也没⻅过像⼤皇⼦反应这么厉害的,眼下正和⼏位太医商量着配⽅⼦呢。」

我⼏乎要站不住,「本宫要去晖春园。」

我最终还是没能出的去。因为皇上说:「接了痘哪有孩⼦不发热的,栎⼉兴许是反应厉

害了些,也不妨事。你如今兴师动众的,若是闹得满京城都知

道,不更叫百姓害怕⼈痘了吗。」

皇上嘴上说着叫我安⼼,可是乾清宫和凤仪宫夜夜灯⽕通明。

第七⽇了栎⼉的烧仍是降不下去,我急了,冲进乾清宫,请皇

上允我去晖春园。

「皇上,再烧下去,栎⼉就烧傻了。」我⽤尽最后⼀丝理智,

强忍着⽕⽓同他说话。

「再等等。」皇上也是⼀脸倦容,却强撑着淡定。

「我等不了了!」我说。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次吼皇上。

「备⻋!本宫要去晖春园。」我掉头出了乾清宫,却撞上前来

报信的宫⼈。

那⼈愁容不展的样⼦,叫我实在是⼼⽣不安。

「栎⼉怎么样了?」

我拦下他的去路,他却绕过我直接进了乾清宫。

我提起裙摆,⼀路⼩跑地追了进去。

「栎⼉到底怎么样了?!」我近乎哀求,「你说话呀!」「娘娘……」那⼈跪在乾清宫正殿⾥,终于肯开⼝,「⼤皇⼦殇

了。」

「你说什么。」我⼏乎站不稳,⽂杏要扶我却⼜被我甩开,我

抓住那⼈的肩膀,「你刚刚说什么?!」

这个姿势着实不够雅观,可是我哪管那么多呢,我好像听不懂

他说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叫⼤皇⼦殇了,⼤皇⼦伤到哪⾥

了?!你说话呀——」

那⼈低下⾝⼦去,以额触地,「娘娘,⼤皇⼦没了——」

「你胡说什么——」

我不相信,他居然敢骗本宫。

「皇后!」好像有⼈在喊我。

「你别闹了!」

好像是皇上。

他在哭什么,这么多年我还是第⼀次看⻅他哭。

我没有闹啊,只是有⼈在骗我,有⼈骗我。

「刘晟,」我叫他的名字,「我没有闹啊。」

「他骗我。」我指着地上那动也不敢动的宫⼈,「你敢骗本

宫,看来本宫让你觉得本宫平⽇⾥太好性⼉了。」「皇后!」皇上的眼泪⼤颗⼤颗地往下掉,「你不要闹了。」

我站在那⾥,看着他哭。

「栎⼉怎么可能有事。他还想吃我做的荷花糕呢。」

「我得回去看看有没有荷花了,不然栎⼉回来了,没有糕吃,

他就恼了我了。」

「刘晟。别哭了,⼀会⼉叫栎⼉看⻅了,他还以为怎么了。」

我直挺挺地站在那⾥,梗着脖⼦,不知怎的,没有眼泪,⼼⾥

只有荷花糕。

「皇后,栎⼉没了。」皇上的声⾳很轻很轻,有⽓⽆⼒。

「你胡说——」我在乾清宫⾥撒泼,「我的孩⼦是这天底下最好

的孩⼦,他还答应我,不过半⽉,就回来看我,他从没骗过

我。」

「还有七天,他就回来了。」

我跌跌撞撞地⾛了出去,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宫⼈备好了去晖春园的⻢⻋,我⼏乎是⼿脚并⽤地爬了上去。

⽂杏在说什么我都听不⻅,⾛了好久好久,我才到了晖春园。

「栎⼉在哪?」我问宫⼈,她们低着头,不敢⾔语。我进了栎⼉接痘的地⽅,⼩太监拦着不让我进去,我听不⻅他

说什么,只能⾼声叫道:「栎⼉!栎⼉!栎⼉!」

我多么希望他能从窗⼝探出头答应我⼀声。

他最舍不得他娘哭了。

可是我嗓⼦都喊哑了,他怎么还不理我。

他是不是睡着了。

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读书啊。

我⽤尽全⾝的⼒⽓推开了那⼏个⼩太监,「都给本宫让开!」

我终于进去了。

这屋⼦⾥光线这么暗,栎⼉读书⼀定很伤眼睛。

床上躺着的是谁家的孩⼦,怎么睡觉还蒙了脸。

那孩⼦的⼿还露在外⾯,我⼀摸,怎这般冰凉。

这⼿⽣得真像我的栎⼉的⼿。

很是修⻓。

但是我的栎⼉的⼿是热的。

能握笔,能拉⼸,会给我变戏法,会给我捶肩。「这是谁家的孩⼦啊,」我⽓若游丝,伸⼿扯去了他⾯上的⽩

布。

我看了许久许久,突然笑了。

这孩⼦,学得这般累吗,睡得可太熟了。

我伸⼿拉开被褥给他盖上,做娘的粗⼼,怎冻到了⾃⼰的孩

⼦。

底下的⼈也是,栎⼉睡了连个被⼦也不管,真是该敲打敲打

了。

睡吧,栎⼉。

娘在这⼉守着你。

娘哪也不去。

31

我守着栎⼉,坐到了天⿊。

栎⼉睡得这般熟,⼀定是累极了。

屋外站了⼀群宫⼈,却⼜不敢进了。

也是,他们玩忽职守,怕我罚他们呢。

等到晖春园灯⽕通明的时候,皇上来了。「皇后,你不要闹了。」他⾯⾊沉沉,看起来极为压抑。

「嘘。」我指指栎⼉,「你⼩点声。」

「栎⼉没了朕也很难过。」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但

是这不是你像个疯⼦⼀样的理由!」

我被他那⼀句「没了」,刺激得吐了⼀⼝⾎。

我清醒了。

「皇后!」

我伸⼿制⽌了他的动作。

我转⾝替栎⼉掖了掖被⻆,起⾝⾛了出去。

我不愿意在栎⼉⾯前同他⽗亲吵。

「皇后。」他出来了。

「刘晟,」我语调平平,「我恨死你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重复了⼀遍,「我恨死你了!」

「我恨你!」我瞪着他,「我恨不得你替栎⼉去死!」

「朕送栎⼉进来的时候,也没想过栎⼉会死。」「你放屁!」我恨极了,「你就是想害死我⼉⼦!」

「你巴不得他死!」

「皇后!」他⼤声喝道,「你还要闹多久?!」

「皇后得了失⼼疯,来⼈,送皇后回宫!」

「刘晟,你废了我,废了我吧——」

「我再给你做⼀天皇后,我都觉得恶⼼——」

宫⼈把我架上⻢⻋,她们紧紧地按着我,⽣怕我再骂皇上⼀

句,她们都要跟着掉脑袋。

深夜难⾏,⻢⻋摇晃,却⽆⼈敢出声。

我泪流满⾯。

我本林家⼥,才貌动京城。

嫁与刘家三郎,为妇⼗四秋。

掌宫规,理宫务,战战兢兢不敢有误。

到如今,⽗告⽼还乡,⼼上⼈在远⽅。

唯幸得⼀⼦,常伴⾝旁。

⼦恭顺,敬⽗⺟,怜幼妹,晨读晚习,不敢有误。奈何世事⽆常。

吾⾃问良善,上孝太后,不曾杵逆,下顾妃嫔,未有克扣,贤

良淑德,以此标榜。

只恨天道不公,世间⼗分苦,七分由吾尝。

32

刘晟终究没有废后。

我病了。

我躺在凤仪宫⾥,病了好多年。

⽇⼦还是⼀天天地往下过。

静姝识字了,她跑到我⾯前,奶声奶⽓地背了⼀⾸《静夜思》

给我听。

「⺟后,你怎么哭了?」

「静姝背得好,⺟后⾼兴。」

德妃协⼒宫务好多年,⼀边是后宫,⼀边是暖熙,闹得她不得

安⽣。以前她总是说后宫⾥⽇⼦空虚,守着烛⽕⼀坐就是⼀

夜,如今她只恨不够睡的,⽇⽇早起太痛苦。

莲嫔⼜怀孕了,皇上很⾼兴,晋了她为妃。不过⼀年,⼆皇⼦

就出⽣了。皇上取名为刘栋,⼩名为康。

路才⼈得了恩宠,皇上很喜欢她单纯的模样,也爱往她那⾥

去。

丽嫔如今安分的很,皇上也⽼往她那⾥去,只是她也不⻅得多

⾼兴。

⻬婕妤⼜怀了⼆胎,只是仍旧是个⼥孩,这⼀次她⾃⼰取了名

字,叫⽟珠。

太后娘娘昨冬去了,她年纪⼤了,⼀⾝病痛,去了也算解脱

了。

我病得愈发重,太医说我是⼼病,总是不⻅得好。

其实我只是不肯喝他的药罢了。

皇上总爱往凤仪宫送东西,我收了转⼿就送给了宫妃们,她们

⽇⼦过得太苦。

后来我昏昏沉沉。

有时睁眼看⻅了莲妃,她低着头擦眼泪呢,我⽆奈,都是做了

娘的⼈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娘娘,⾂妾不识字,教不好康⼉……」莲妃低着头,「娘娘,

你快好起来吧,你教康⼉读书吧……」我握着她的⼿,「⾃⼰的孩⼦⾃⼰养,本宫可不替你操这个

⼼。」

「好好把康⼉养⼤。」

她拼命点头,却仍是在掉眼泪。

有时候我还能⻅到路才⼈。

「姐姐……」她眼泪汪汪,「你快好起来好不好,我不想承宠,

我只想陪着姐姐……」

我替她顺⼀顺发梢,「你也不是⼩孩⼦了,总归有要承宠的⼀

天啊。」

她可怜巴巴地拽住我的袖⼦。

「莫要怕,路⼉,还有德妃护着你,本宫很放⼼。」

⼩丫头哭得不成样了,⼏乎要岔⽓。

我哄了她⼀会⼉,连送带撵,⼩丫头眼泪汪汪地⾛了。

有时候德妃会来。

「娘娘……」德妃也是红了眼眶,「⾂妾⼀向不会算账,你可不

能把这⼀担⼦宫务都交给⾂妾啊……」

「本宫可要松快松快了,」我打趣她,「省得你⽇⽇枯坐对灯

泪流。」我这个笑话讲得不好,把德妃逗哭了。

「本宫到如今,唯有静姝放不下了。」

「你若是还念着本宫的好,就替本宫好⽣照顾好静姝吧。」

「⾂妾⼀定对静姝视如⼰出。」德妃哭着应下。

我托付了好多好多⼈,德妃,莲妃,路才⼈,丽嫔。

有这么些娘护着,静姝应该能平平安安⻓⼤吧。

后来,我的⽇⼦开始倒着过了。

栎⼉⾛出了那间⼩屋⼦。

顺妃笑意盈盈地站在我⾯前。

嚣张跋扈的丽妃⽓得我头疼。

莲妃被皇上送出了宫。

楚嫔⼀⾝骑装驰骋⻢场拉⼸射⿅。

我凤冠披霞,被皇上郑重地还给了我爹。

我爹求我⼊宫的时候,我说「我不愿意」。

先帝收回了赐婚的圣旨。我回到年少时光,春光灿烂,有个少年跃上我的墙头,问我愿不愿意跟他⾛。

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