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笼中雀

笼中雀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穿越后,我以为自己拿了女主剧本。

却不想前头就有一个被皇帝捧在心尖上的穿越女,枉死宫中。

而皇帝不计较,竟也不难过。

我不敢暴露自己穿越女的身份,在后宫如履薄冰。

我不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看到我们这些穿越女时,他们在想些什么?

我与那些异域而来的胡姬,在他们眼里,究竟有没有区别?

1

就在高考完准备查成绩选志愿时,我穿越了。

我以为穿越了高低是个公主皇妃,再不济也是个才人女官。

可我偏偏穿成了一个宫女,还是擦地板,倒恭桶,干杂活的那种。

「擦快点!今日殿试,这地上有一点灰当心你的脑袋!」

我幽怨地盯着这一批新科进士走进太和殿,大家都是寒窗苦读十几年,你们高高兴兴做官了,而我在这擦地。

「翠云,赶紧走了。」

我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我,忙答应了一声,「来了。」

哦,我叫翠云。

连名字都难听得要死。

我跟着其他宫女回了长春宫。

这里大概是全后宫最冷清的地方,整个宫里只住了一个不受宠的静妃和她的三个宫女——文鸳,文莹,和我——我简直不想说那个名字,除此之外就是一些负责打扫的小太监。

不过冷清有冷清的好处。

静妃性格温柔,对人也不苛责,规矩差劲成我这样的也只是一笑而过,没人来就没有纷争,没有纷争就意味着我不用时刻担心我的脑袋还在不在原位。

我去给静妃送药的时候,她正倚在窗边望着外面刚生出嫩芽的树枝。她长得真的很美,看到她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不知道这样的神仙人物为什么会门庭冷落至此。

「娘娘,该喝药了。」我过去行了个马马虎虎的礼,她看着我,又笑了。

我不明白,每次静妃看我都会笑一下,我的行礼只是不太标准,远远没有到令人发笑的地步,可是她对我格外好,算了,笑就笑吧,被笑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知道了,你放下吧。」笑过之后,她又转头望向了那棵树。

我把药放在了一边,「娘娘,你在看什么?」

她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翠云,你想过以后的生活吗?」

我鼻子一酸,我不想擦地干杂活,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

我回答道,「我……奴婢愿永远跟在娘娘身边,陪伴娘娘。」

良久,在我以为她快要忘记我这个大活人的时候,终于她摆了摆手,让我下去。

宫女的生活着实有些无聊,但也不像后世一些酸腐诗人说的那样日日盼望皇上垂怜。

且不说我来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过皇帝,我想就算我真的是这里的宫女,也并不想将我这一生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文鸳有时候会叫上文莹和我,再拉上一个小太监,我们一起打叶子牌。

好吧,只能说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叶子牌我是真赢不了。

我应该教他们一种我熟悉的游戏,迟早赢回来,我又输了被罚做奶茶的时候愤愤不平地这么想。

「你在做什么?」

我一回头,安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外。

半年前,她在喝到我搓的珍珠时,含泪与我相认。

而她穿越得比我早,在宫女里头资历也比我深些,对这宫里的八卦人情了如指掌,有她陪着我,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做奶茶,你要来一杯吗?还有珍珠。」我看她的表情似乎觉得我有点呆。

所以我又补了一句,「碧螺春做的,贼好喝。」

2

安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所以你穿越这么一遭,只想给这些古人做奶茶?」

我尝了一口刚煮好的奶茶,暗自咋舌,真不错,可惜没有冰块,不然更好喝。

我其实还默写了一本书,说是默写也不准确,我只是把我记忆下来的知识写了出来,零零碎碎,包含了各个方面,政治,历史,法律,甚至是物理,每一个板块分门别类整理成册。

比不能高考更惨的大概就是已经考完了但是不知道分数。

这一堆的知识点是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把那本书放在我的枕边,一旦想起了什么,就加上去。

我始终抱着一个念想:万一有一天,我回去了呢,到时候功课也不会落下。

但是我没好意思说,我说了她又要说我木头脑袋。

看我不回话,她干脆坐在了我旁边,「你难道不想,来一场跨越时光,轰轰烈烈的恋爱?」

我顺手递了一杯奶茶过去,拒绝地干脆利落,「不想,我还没成年。」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可是这里的女孩子,不是十四五就嫁人了吗?干嘛要用以后的思想看现在啊?」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这里的女孩子十四五嫁人,是因为这里思想落后,医术不发达。」

她不能理解我,我也不能理解她。

看着她脸色越发不好,我岔开话题,「你偷偷跑出来的?当心宋美人知道又责罚你。」

安稚一口气喝光奶茶,抱着我的胳膊,「放心啦,没人发现。还是静妃娘娘好,知道我过来也不会生气,等我再攒攒银子,看能不能调到静妃娘娘这里。」

在不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安稚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的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

她给我讲了不少宫里的八卦,什么林美人打碎了昭仪的琉璃盏被罚跪了,孙答应念着宫外认识的年轻公子不想侍寝……

我让小太监帮我把奶茶送走,我们两个一直在这里呆到日落西山,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夜半,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突然感觉身体被摇了摇。

「侧躺,翠云,嬷嬷快来了。」

戒尺仿佛又一次打在我的身上,我骤然清醒过来,默默地侧过身蜷缩好。

我的睡相并不算好,刚来那两天因为这个吃了不少苦头。

原来宫女连睡相都有各种规矩。

嬷嬷离开后,我爬了起来,嬷嬷不会再回来了,现在我们想干什么都可以。

今天文鸳在静妃娘娘那里守夜,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文莹两个。

反正也清醒了,索性我坐起来,穿鞋到桌子边继续写我的书,文莹就把下巴放在胳膊上趴着看我,刚开始的时候,她发现我写这些还会好奇地凑过来看看,时间长了就没兴趣了。

过了一会儿,文莹问道:「今天安稚又来了?」

我专心提笔写着,「来了。」

直到我写完回到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才听她继续说道,「有件事我和你说,你可别怪我嚼舌根。我也是听打牌的小太监说的,听说宋美人前几天发了好大一顿火,似乎是……安稚有意勾引皇上。」

愣了愣,又听她叹了口气,「她长得漂亮,有这个想法也是正常,若是想要个娘娘的位份也就罢了,可我见她和你很是亲近,想来也不是贪图权贵之人。若是真心那就更糟了,皇上坐拥后宫三千佳丽,最不缺的就是真心,她又没有什么身家背景,一颗真心抛进去和一根针掉进海里有什么区别。」

「想当年,咱们娘娘也是冠宠六宫,何等风光,现在还不是……」

她没有再说,只道,「你可别像她那样,想糊涂了,再熬个几年,等到岁数了,你就和娘娘求个恩典出宫去。」

「到时候你就到西北去,大漠狼烟,关山明月,哪里不比这深宫大院好。想我们当年在西北军的时候……」

3

她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

我睁着眼睛,想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盯出个洞来。

我来的时候,原身还是个刚从掖庭调过来的小宫女,这是第一次听她们说起她们过去的事。

静妃娘娘出身将军府,幼时随爹娘在西北边境生活,文鸳文莹也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听说三人刚刚回京时,行为粗鄙,常为京中闺秀所耻笑。

如今想来,虽说边境苦寒,但那时有家人有朋友,也没有这深宫里处处折磨人的规矩,应当是很美好的时光吧。

可惜我怕是不能去看了,希望在我离开以后,原身还能回来,去看看她们说的那些景色吧。

我总觉得我的消息比起别人来相当不灵通,比如现在。

我走在前往携芳殿的路上,才惊觉这位叫我过去的安贵人,说不定就是安稚。

自那一日告别,确实有段时间不见她来找我,安稚是什么时候封了贵人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一直持续到我站在了携芳殿门外。

皇上的仪仗走出去不远,我跪在一边,只能偷偷瞄到一个背影。

直到仪仗远去看不见,我起身进了殿,正要行礼,前方伸出来一只细白的手,将我扶住了。

「哎呀,别跪了,我就算成了贵人我们还是好姐妹不是?」安稚亲昵地拉着我像以前一样往里走,顺便和其他人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

我看着她,手腕上带了一只冰种水蓝的镯子,环佩珠翠,锦衣华服,是我们当宫女的时候攒一辈子的月钱都买不到的。

没了别人安稚看起来放松了很多,她眼睛亮晶晶地斜倚在软榻上,拍了拍身边示意我坐下。

「你不要担心啦,皇上对我可好了,他还说我活泼娇美,不同于寻常女子。」她从梳妆台上又拿出一只镯子,和她手上那个一样水蓝透亮,「诺,这个给你,我们一人一个。」

我看着她,有些不忍心破坏她此刻的开心,但是我还是问了,「不同于寻常女子,安稚,你告诉他你是穿越来的了,对吗?」

她沉默了一会,终于点点头,「你放心,我没有说你,他不会在意这个的,我……」

我问道,「你爱上他了?」

安稚的脸刷的变得通红,她没有回答,我一阵无言,我觉得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你才认识他多久?你就这么相信他?他若是骗你呢?他若是觉得你是妖孽要处死你呢?」

安稚羞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咳咳……一开始不知道他是皇帝,本来想着这么诡异的事,就算告诉他,他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又神神秘秘地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前几天我和你说的对我很好,每次我受罚都来看我,给我带吃的的侍卫哥哥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我现在的心情,艺术果然是来源于生活,「所以,他就是皇帝?」

我看着她害羞甜蜜地点头。

槽多无口。

我被迫听她和皇帝的甜蜜恋爱经历听了一个时辰,终于木着脸走出了携芳殿。

临走的时候,她塞给我一张纸,上面记录了她打听到的所有和我们一样在某个时间段行为反常的人,甚至还包括了冷宫的妃子,我哭笑不得,「这冷宫的妃子真不是被逼疯了吗?」

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这不是先都写下来,有用没用的交给你分析嘛,我脑子又没你好使。」

我抓着那张纸,「安稚,你想回去吗?」

她静静地看着我,想了想才认真的开口,「阿云,你不要管我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孤儿,我没有家人,可能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呢,我想一直陪着他。」

我反问道:「哪怕他还有其他女人?」

她点点头,「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经常能看到他,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一个恋爱上头的人恋爱不靠谱。

我拒绝了她调来携芳殿的提议,也没有拿走那只镯子。

后来我再想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或许我在这个时候是心存侥幸的,说不定安稚真的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真爱。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幸运儿。

4

静妃娘娘的病越发严重了。

到了秋天的时候,她只能终日躺在床上。

太医说,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在她少有的清醒的时间里,她经常拉着我讲她们还未进宫的事,讲她扮成小兵偷偷摸摸上战场把她爹娘吓得半死,讲她一枪将敌国将领挑于马下,讲她在草原上遇到狼群的惊险,讲她看到明月照于山川的悲悯……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武艺高强,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她心地善良,这些年存下的钱都被寄到了边关或是救济流民,或是充作军饷。

我想,如果她能和我去现代就好了,她就不用女扮男装,她不用困在一方宅院,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她想看的所有景色,帮助她想帮助的任何人。

她从来没说过她和皇帝的事,我也没有问过她。

是在一个午后,文莹告诉我的。

我问她,「你说这个,娘娘不会介意吗?」

她摇摇头,说京城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娘娘不在意。

静妃娘娘认识皇帝的时候,她十八岁,放在京城,这已经是一个老姑娘了。

她是在一场赏花宴上认识他的,她精于武艺,却不通文墨,在一片讥笑的窘迫中,俊朗的少年替少女解了围。

两人从此熟络起来,少年教少女吟诗作画,少女帮少年铲除异己。少年要出征,少女就不顾世俗的眼光,陪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

文莹说:「那个没用的废物,他只是想利用她,利用将军府。」

在无人处,文莹一向大胆。

最后,他成了太子,她成了太子妃,两人的故事也成了京城广为流传的佳话。

文莹又叹了一口气:「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个时候就好了,我永远都记得她刚当上太子妃的时候有多高兴。」

可是后来的故事就像无数个男人会在婚后出轨变心一样,他爱她是因为她的桀骜不驯,他不爱她也是因此,两人的感情就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被消磨殆尽。

他又喜欢上了一个温婉柔美的女子,那个女子永远都不会忤逆他,永远都不会比他强,于是他封了那个女子当皇后。

到了最后,爱情,地位,权势一样都不是她的,她成了他为了威胁将军府而放在宫中的人质。

文莹说:「那个蠢货想不明白,将军府世世代代守卫边疆,想反早反了。」

文莹说着说着笑出声来,「那个废物,那个废物……竟然还给了她一个静字当封号,他在恶心谁?!」

她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

后来有几日静妃娘娘身体突然有了些起色,我当时只以为是太医的药终于起了作用。

我握着静妃娘娘的手,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翠云啊,你若是有一日能出宫,就出去吧,我这里还剩了些银两,你们三个分一分,足够你们下半辈子吃用,若是你喜欢,还能养个俊俏的小郎君。」说着她自己都笑起来,「多好啊。」

「别像我一样,一辈子一事无成,活成个笑话。」

「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还连累了我爹娘,活不敢活,死不能死。如今这般,也算是解脱。」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半年,她就从一个只是有些病弱的大美人成了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就像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曾经那般明媚张扬的女子,会像如今这般整日素衣,困死宫中。

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仿佛一碰就会碎。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当时的静妃已经没力气在和我说什么了,只能我读话本给她听,可她听得不专心,总是看向窗外的树。

我读完一段再看向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永远都不会回应我了。

她连死都如此安静。

宫妃自杀是大罪,会问罪其父母,一直以来,她都只能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看着自己的父母日日为自己担惊受怕,看着自己曾经的爱人和别人伉俪情深,希望下辈子,她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能遇到一个不再辜负她的人。

可惜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5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当一个来自异世看客,可是静妃的死好像一根线,终究还是把我拉进了这个时代。

文鸳和文莹哭得快要晕过去。

文莹躺在床上,像一个死人,不吃不喝,一动不动,我和文鸳在她身边陪着。

半晌,才听她幽幽地开口,「我和娘娘一同长大,她上战场我也跟着她上战场,她受罚我也陪着她受罚,现在她一个人去了那边,可怎么办呢?」

文鸢靠在我身边抽泣。

我的喉咙里仿佛噎住了什么东西,迟迟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干巴巴地劝慰她,要好好活下去,静妃娘娘也希望你们活着,再替她出宫去看看。

她捏了捏我的脸,没说话。

第二天,我们发现文莹吊死在了静妃的房间里。

文莹只是个小宫女,没有家人,将军府的人都在边关,没人来领她的尸体。我偷偷给来处理尸体的小太监塞了点银子,求他找个好地方把文莹葬了。

又过了几天,文鸳说静妃娘娘死前去皇后那里求了恩典,让我们可以提前出宫,问我走不走,我拒绝了,安稚还在这里,而且我还想留在这里找回家的办法。

最后文鸳独自离开了,她说静妃娘娘的遗体要葬在妃陵,她带不走,至少要把她的遗物带回西北,带回将军府去。

我把静妃娘娘留下的大部分的银两都给了她,我告诉她,我一个人在宫里用不上什么钱,她远去西北,一切以安全为先。

文鸢抱着我哭了许久,她们三个人最终就剩她自己,我希望她能好好的生活。

我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被巨大的宫门遮蔽。

又过了几天,我被分配到新的宫殿干活,临走时我拿走了那副叶子牌。

安稚怕我在别处受委屈,特地把我要了过去。

至此,长春宫只剩下了几个偶尔前去打扫的宫女。

而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快一年了,按着安稚纸上的记录,我私下里寻访了无数人,甚至偷着去了冷宫,尝试了很多种可能,始终没有找到回去的方法。

携芳殿的日子不算难过,我也渐渐的习惯了每天和安稚聊天八卦的生活,仿佛回到了从前我们当宫女时候的日子。

直到那天皇上的脚步停在了我面前。

我被封了美人,我觉得那一刻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的余光看到旁边安稚一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挂在她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珠。

我不知道是哪里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是在至高的权力面前,我和安稚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晚上,我战战兢兢地等在寝殿。

我幻想过很多次结婚的场景,从没有想过居然会是这个样子的,狼狈又充满怨恨。

我猛然间想起那个病弱却温柔的女人,她在临死前还在为别人打算。

对不起啊,静妃娘娘,我出不了宫,也养不了俊俏的小郎君了。

「你是在生气吗?」

有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急忙起身,是皇上,我居然没有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臣妾只是有些紧张。」

头顶上传来些笑声,我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剑眉星目,俊秀儒雅,难怪引得安稚倾心。

「别紧张,」他只是坐下了,再没有旁的动作,也让我松了一口气,「你今年多大了?」

这一夜,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听他讲了一夜有的没的。

我有了自己的宫殿,但是我还是喜欢往安稚那里跑,尽管我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却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我问她,「安稚,你会恨我吗?」

她摇摇头。

我和皇帝就这样成了一对名义上的君王和宠妃。

他总是喜欢和我说这说那,有时候是朝堂里的党派林立,有时候是官员贪欲无极,有时候是边塞小国的多番挑衅……

我有时候会回答他,但是更多的时候,我都是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我也从他那里听说了将军府的消息,将军告老还乡了,一家人回了江南老家。

我想这样也好,静妃娘娘的哥哥早年战死,将军这些年也受了不少伤,早已经不适合征战沙场,如果静妃娘娘知道这个消息也一定会高兴的。

夜半,我刚刚合上书躺下。

携芳殿的宫女来找我说,安稚喝多了,一直嚷嚷着来找我。

我匆匆忙忙披了衣服赶过去。

我还没进门,就听到安稚吵吵嚷嚷的声音,可她看到我的时候却安静了下来。

她静静的站在月光下,整个人苍白又消瘦,明明醉的站都站不稳了,却依旧昂着脑袋倔强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

我走过去,「听说你找我,就过来了。」

她甩开我的手,这么瞪着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逐渐红了,整个人扑进我怀里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把你调到携芳殿,你也不会被皇帝注意到。」

我有些惊讶,原以为她是在纠结我抢了她的爱人,没想到是在纠结这个,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是你的错,就算我不来携芳殿,我在别的地方也会遇到皇上的,不怪你。」

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你这下想出宫也出不去了,怎么办?」

我笑了笑,宽慰道,「那就不出去了,我在这陪着你。」

6

皇上有时候会盯着我的眼睛发呆,我觉得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从前在长春宫的时候,文莹常说我的眼睛和静妃娘娘很像,不是形似,而是神似。进宫之前的她眼睛明亮的像是存有一团燃烧的火,仿佛什么都难不倒她,便如同现在的我一样。

皇上和我说的那些话想来也曾经和静妃娘娘说过类似的,不过想来当年的她并不会像现在的我一样看着他独自痛苦沉默不语。

毕竟我不爱他。

我看着他那副惺惺作态的假模样只想冷笑。

安稚经常说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能俘获我的真心。

我回她,「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姐是还要回去学习的女人。」

她听了就笑倒在一边。

安稚怀孕了,这也算是这支离破碎的半年里难得的好消息,皇上登基不久,后妃无所出,这个孩子如果平安生下来,就是长子或者长女。

皇帝经常来看她,那时我会偷偷躲出去,我并不喜欢他,可是安稚却因为他的到来而脸上常挂了笑容。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除夕那天,我们两个抱着被子在携芳殿里守岁。

外面天空看不到星星月亮,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照着夜空恍若白昼。

「我好害怕。」我听到安稚说。

「别怕,这里是皇宫,有御医,皇上也不会让你出事的」,我回答道,「还有我陪着你。」

她轻轻笑了笑,摇摇头,「听说他前几天又封了个西域舞姬。」

我点点头,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又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继续说,「你说,他来看我,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这个孩子。」

「他看着我的时候,和看那个舞姬,究竟有没有分别?」

又听到她小声喃喃着,「应该是没有吧,我们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女人,我们的所思所想并不重要。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恐怕也不会想起我来。」

「我知道的,我其实都知道。我只是没办法承认。」

「阿云,你说,我们这样的,和那些被拐卖进深山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不想再继续说下去,所以我说,「如果我找到回去的方法,就告诉你,你什么时候呆腻了,你就回家。」

后来她再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有时候我回想起来会觉得这一切的不安与惶恐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天我照常去她那里陪她聊天,她正坐在桌子前。

看见我进来她笑着朝我招手,「快来,三缺一,就差你了。」

我的牌技依然没有进步,以前被贴满脸条,现在是几乎输光了我的首饰。

她炫耀的扬了扬手上的筹码,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你可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啊。」

「再来再来,再来一局,我肯定赢回来。」我压上最后一个簪子。

「行啊,你……」

话还没说完,她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一般的从椅子上倒了下来,黑色的血液从唇边溢出。

「安稚!」

我冲过去抱住她。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请太医!快去啊!」我狠狠推了旁边已经傻掉的小宫女一把。

小宫女趔趄了一步,差点摔倒,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安稚,安稚你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来了。」

「我……我……」

安稚的口鼻处不停地有血流出来,下身也被血液浸透。

我颤抖着手试图给她擦干净,却猛然被她抓住了。

「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眶,我只能拼命地点头,「回家,我们回家。」

太医还是没有到。

她的气息一点点消失,我的身上沾满了她的鲜血,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听到那一声声回家。

一尸两命。

最后这件事以处死了一个御膳房的小宫女为结尾,可我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一个小宫女,从哪弄来这样的毒药。

我从前只知道深宫寂寞,现在才知道那只是这吃人的后宫里的冰山一角,一直以来,我躲在静妃身后,躲在安稚身后,我才是那个最愚蠢无知的人。

7、

安稚下葬的那天,我在我自己宫里喝了很多酒。

手上的水蓝色的镯子膈的我手腕生疼,另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在安稚手上,和她一起被放进了陵墓里。

一年了,能不能回去,我实际上也没什么信心,可那个遥远的家就像一场美梦一样,死死地吊住我的念想,让我独自一人在这深宫里苟活下来。

我紧紧地攥着酒杯,就像那天安稚紧紧攥着我的手一样。

现实的生活远远没有手机里的宫斗游戏简单又轻松。

尤其是当你下决心要杀什么人的时候。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本没有资格审判任何人,可是权力在偏袒恶人。

每一个深夜里,我茫然地看着这片荒寂的宫殿,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安稚死后,皇帝对我更好了。

短短两个月,我从从七品的美人,到正四品婕妤,蜀中的锦缎,北国的玛瑙,各种赏赐流水一样被抬进我的临华殿。

我也用这两个月摸清了这后宫里繁琐交错的人际关系。

我等了许久,契机终于出现了。

在从皇后宫里请安出来的时候,王昭仪突然拉住我,和我东拉西扯今天天气不错,妹妹气色也好。

我微笑着附和了两句

我和后宫里的人都不怎么熟悉,我就静静地看她想作什么妖。

果然,在走到一处僻静小路时,她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安妹妹走得不安稳,你若是心里难过,可以来景和宫找我说说。」

我心中一凛,开始了。

我挤出两滴眼泪,「安稚她命苦,居然误食了那样要命的东西。」

果然她沉不住气了,又安慰了我两句,说道,「前几天我宫里有人看到皇后宫里的翡翠在太医院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是皇后病了吗?」

她说完便回去了

皇后没病,她只是想告诉我毒是皇后下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颇有些愉悦地笑了笑,如果她不说我自己查可能还要查一段时间,现在事情变得简单多了。

我和王昭仪逐渐走的近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细柳居士,我当年给静妃娘娘念的话本子也是出自她手。她的脑子里好像拥有无穷无尽奇妙的想法。

熟悉之后,我时常从她那里顺走一些话本子,她也没有责怪过我,甚至还会主动把最新写的给我送一份。

晚上,我坐在桌子前,面前放着的是我写的那本书,零零散散的,居然也写成四册,叠起来有我半个手掌高。

我已经很久没写了,上一次写还是在安稚宫里,她吵吵嚷嚷地给我默写了一篇《温疫论》让我加上去,没想到她那样坐不住的人居然还会背这个。《温疫论》一共有两卷,她说要默写完给我的书再加一册,可惜如今上卷未完,人却不在了。

我和她笔迹不同,从前想着等我离开再拿出来,自然就没有考虑过那么多,现在也只能把她写的那几张撕下来,再由我抄一份加上去。

第二天,我拿着那几册书去了御书房。

我从来没有主动来找过他,他看到我时,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我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我告诉他,这是安稚写的,让我在她死后交给陛下。

我告诉他,安稚说她一个小女子帮不了陛下什么,只希望借用些未来的技术,为陛下分忧。

他看着那些书沉默了许久,最终叹着气说:「是朕对不住她。」

我们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王昭仪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皇后谋害皇嗣的证据。

皇后杀了安稚,成了一幢板上钉钉的铁案。

我把这件事捅到了陛下面前。

我把证据端上去时,他没有震惊,也没有发怒,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他问我,「你觉得,是皇后谋害皇嗣?」

鬼神差使的,我抬起了头,和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王昭仪搜集到的证据那么快,那么齐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这天底下最大的主子帮忙,想要什么样的证据没有。

我,王昭仪,静妃,皇后,全不过是面前之人的棋子罢了。

我稳住心神,冷静地朝他笑道,「陛下,此事证据确凿。」

于是,皇后被废为庶人。

棋子又怎么样,我只想要给安稚报仇。

这件事后,他又在我宫里呆了很久,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和安稚很像。」

我一惊,他发现了什么?

我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大概是相处得久了的缘故。」

他点点头,没再追究这个问题。

我跪在地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

8

后位空悬,后宫中人几乎都默认,下一任的皇后,会是王贵妃。

可是我知道,不会。

贵妃出身琅琊王氏,朝堂上士族权力过大,多数官职被士族垄断,皇上有意扶植寒门与之对抗,决计不可能再封一位出身出身士族的皇后来膈应自己。

况且,我也不会让她再这么顺利的当这个贵妃。

那天王昭仪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安稚的死和她背后的王贵妃脱不了干系。

果然,在我多方查证下,御膳房的那个小宫女生前常与贵妃宫里的宫人往来,她的家人在贵妃手上,她只能为贵妃做事。

王昭仪和王贵妃是堂姐妹,两人为了家族利益做出这种事来也不奇怪。

至于皇后,她没动手,但是当了一个悉知全局的沉默者。

这半年里,我经常在皇上面前无意间提起安稚的好,偶尔也会对朝堂的局势发表一些看法。

皇上说:「各姓世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下手。」

我说:「贵妃性格招摇,常叫各位姐妹前去训诫。」

帝王多疑,我不能直接和他说赶紧动手,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王家势大,已经到了无视皇权的地步。

不久,齐鲁一带爆出卖爵鬻官的丑闻。

皇帝终于要动手了。

果然,王家上下都搅进了这趟浑水,被罢官的罢官,被流放的流放。

消息传进宫里的时候,王贵妃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整天,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皇上大怒,被打入冷宫。

再后来,听说她怒骂皇帝一通,然后自尽了。

我没再去过王昭仪那里,再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撑着一把伞走在雨中。

宫里的下人最会审时度势,王家倒了,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看到我,只是平静地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与我擦肩而过。

她对我格外的纵容是因为愧疚,她把对安稚的愧疚转移到了我身上。

这件事,她要为她的家族打算,而我要为安稚报仇。

或许我们都错了,或许我们都没有错,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只能这样走下去。

我们从来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们再也无法面对彼此。

工部拿到那书还真研究出了点什么,皇上大悦,追封安稚了一个不知道具体叫什么的封号。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从长春宫回来,也没怎么仔细听,左右人都死了,再封这封那有什么用。

我经常喜欢往长春宫和携芳殿走一走,那两处无人居住,也没人管我在里面干嘛。

我坐在静妃娘娘经常坐的窗边,发现她经常看的那棵树下不知道埋着什么东西,被雨水冲出了一角,这里没什么人来,也没人管它。

我把它挖出来,发现是一个老旧的盒子,里面放了一对金腕钏,还有一张字条,写了一行小字,「何以至契阔,绕腕双跳脱。」

是静妃的字迹,大概是旧年里她和皇上的定情信物。

我把它放回原处,小心地掩埋好,不知道昔年静妃娘娘看着它们的时候,究竟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还是在哀悼死去的爱情。

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坐在我自己宫里发呆。

我到底不是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妃子,我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也不喜欢约束我宫里的宫人。

我看着那些笑笑闹闹,打叶子牌输了被贴了满脸纸条的小宫女,仿佛又看到了从前屡战屡败,做了无数杯奶茶却依然时不时赌性大发的自己。

时至今日,我好像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我作为现代人的思想不允许我麻木地融入这个时代,可我的灵魂却在这深宫里日渐腐朽。

我不知道皇帝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小心思,或许知不知道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我要做的事正好也合他的心意,那么顺水推舟帮我一把倒也无可厚非。

这样的人,或许曾经爱过谁,或许内心对谁充满了愧疚和怀念,可是归根到底,他最爱他自己,和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9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又一年春天,又有新的秀女进宫。

她们鲜艳明媚,像是早春开放的花。

我恍然间想起来我刚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些身着红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们走在上朝的路上,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是夜。

我坐在皇宫最高处的亭子里,料峭的春风撕扯着我的面容。

今天是十五,月亮亮堂堂照着大地,就像我来的那天,我躺在床上,睁开眼,就看到了月光似霜一般落在我的窗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之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以为自己理解得很透彻,原来并没有。

我看着空荡荡的皇宫,月光驱不散黑暗,四周安静无比像一座埋葬着无数人的坟墓,有罪的人都死了,无辜的人也没有几个活下来,一时间,我分不清杀死她们的究竟是封建的皇权还是不得不依附于皇权的我。

或者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撕掉了安稚留给我的那一份写着宫中怪事的纸,抛了下去,四散的纸片像是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又像是四处纷飞的纸钱,祭奠那些死去的人,也祭奠我自己。

真真假假,便如同迷雾一般,让我再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想回家去,可我真的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回家吗?

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的时候,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呼啸的风声缠绕在我耳边,坠落的晕眩让我只能看清那片虚无的夜空。

在我即将触地的那一刻,刺眼的白光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堆满书的小书桌,蓬松温暖的被子还团在床上没有叠起来,时隔两年,我又看到了我的卧室。

那团白光笼罩了我。

我终于自由了。

(全文完)

作者: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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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奴复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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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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