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梅又雪

梅又雪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算命的道长在我幼时就说过,我命薄撑不住破天的富贵,贵人越多越是压着没有活路。

爹爹抱着掩面哭泣的娘亲,塞了一块金子给那个老道,求了破解之法。

然后,我就被送到了京郊的梅园。

爹娘知道我喜梅,就种了一大片的梅花。

他们送我金丝软甲我不懂寓意何在,他们让我好好待在园子里,不出去乱跑,我也不懂原因为何。

直到那天及笄那天,一个紫色的身影,突然翻墙进了园中。

我惊慌地四处找陈管家和陈嬷嬷的身影,莫不是在厨房收拾吗?

「你是谁?」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瞧着年纪比爹爹要小许多,年轻许多。

他走近我几步,我就后退好几步。

「今日来跑马,发现这里的梅花,开得甚好。」

他目光炯炯,盯着我看。

「梅花看得好,你就去看梅花,看我做甚!」

他又贴近了些,我皱着眉,抬头撞进他的胸口。

「自然是人比花娇。」

这人怎么说话有点不礼貌,我家梅花是世上最好看的。

他说,那我带你去看更艳的花。

我咬了咬牙,还能有比我家花更好看的,跟着他去了。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梅又雪。」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今日刚被爹爹提后颈背的诗集。

他抬头看了看天,落日沉幕,这天气也是要下雪了,与姑娘的名字倒是映衬上了。

他拉着我,我担惊受怕地坐在马上。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送我回来了。

偷偷回到房中时,也没有被陈嬷嬷发现。

那次以后,他常常带我出去玩。

我会紧紧关上门,大声对门外要进来的陈嬷嬷说道。

我要好好看书,莫要打扰我。

当然我也不敢告诉爹娘,因为十六岁之前绝不能出门。

但是谁不想做自由的小鸟,困在后院的梅花,日复一日总会看厌。

新岁将至,每年这时候爹娘都会很忙,还要去宫里赴宴,我自然就落下了。

夜里,我刚要吹灯,突然他又翻进来了。

看了眼楼下,陈嬷嬷夫妇应该是睡了。

他们如今年岁大,不喝些安神的药夜里总是头痛得厉害,爹爹找了不少药方都无法根治。

酒气飘到了鼻尖,今夜看来他饮了酒。

他拉着我,有些蛮横。

我不愿意,但是又挣脱不开。

直到亵裤被扯下,他迷恋地看着我的脸。

呼着酒气的唇瓣连绵地落在我的眉眼,脸颊,脖颈。

我反抗着踹他,他大腿一横,压住了我。

左手捂住我的嘴,右手用我的肚兜捆住了我的手。

心中的恐惧,让我发不出声。

他在我耳边,一遍遍轻声地低语道。

爱卿之深,情不自已。

只是不论我怎么咬他的手,怎么哀求,他都置之不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鸡鸣声响起,我猛地睁眼。

昨夜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只是留下了一个打了金丝络的玉佩。

我看着满身的红痕,想挪动腿,却疼得钻心。

比当初爬树摔断了腿还要痛。

一步步挪到衣柜,找到金丝软甲,费劲地穿上身。

爹娘晌午急急地就跑了过来,我刚泡了一个时辰的澡,人还有些眩晕。

却未休息在自己的房中,而是让陈嬷嬷收拾了一间客房。

爹娘进来时,我正要午睡。

娘亲看到我,眼圈都红了,连忙背过身将爹爹推出门,插上了梢。

还叮嘱爹爹不要进来。

原来门可以关着,不让人进来的。

我这满身的伤,比我说再多的话都有用。

支支吾吾说完后,娘亲擦了擦眼角,柔声说道。

「这一切都不是湘儿的错。」

我这时才憋不住眼泪,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

娘亲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道出今日急忙赶来的缘由。

我这才知道,玉佩的主人是秦王元澈。

他上门提亲了。

「湘儿,他若是真的喜欢你,爹娘就舍了脸去傅家请罪。但你若是不愿,我与你爹爹在路上都想好了。放官回乡,大不了开个书塾,也是好的。」

听说,我尚在襁褓之中时,与兵部尚书家的傅二郎定了亲。

我看着娘亲,她眼中还有些泪光,眼神却十分坚毅。

我虽然整天被困在这一方院落之中,但是道理还是懂得。

如今三岁的稚童都知道太子与秦王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他此举就是为了逼着宋家站队。

分明就是死局,氏族百年来从不与皇家通婚,他想要的是我背后商丘宋氏一族的支持。

若是通婚,那么其他的氏族就会与我宋氏割席。若是不通,伤及皇家颜面,那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死路一条。

何况,傅家也不会愿意再迎我入门了。

贵人越多,越没有活路。果然,那老道一语成谶。

想通这一切后,我起身下了床。

跪在娘亲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母亲在上,受湘儿一拜。此后再无宋氏湘儿,只有梅园梅又雪。」

「傻孩子,没有宋家给你撑腰,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我低头不语,偷偷抹泪。

爹爹知道后,大发雷霆。

后来,听说元澈去了一趟宋府。

第二日,宋府就挂了白绸,换了白灯笼。

陈嬷嬷总是跑来房间口,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

陈管家更是把我早就想有的秋千装好了,唤着我下去玩。

我像是变了个人,每日对着铜镜,不知喜悲。

是因为这张脸吗?还是为了权力地位?

一闭眼,就是那夜的情形。

爹娘看我如此难挨,劝我回头,再想法子。

我摇了摇头,对着爹爹冷冷地说道。

以后莫要再来。

说完,我就转过头,不敢看他们的表情。

再见他时。

他说上元节要带我去见他的父皇,为我们赐婚。

我扯了个笑,不过山野村妇,怎么能配得上秦王。

他目光灼灼,紧紧抓住我的手。

唇瓣抚过我的手心,有些痒痒。

看着他这般模样,难道是我猜错了?

上元节那日,我将梅园的地契和陈嬷嬷夫妇的户籍都交给他们。

听闻嬷嬷的儿子与儿媳妇也要来京城讨生活,这个院子虽然偏远了些。

但是总归有个落脚点。

酉时,他的马车就在梅园门口。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陈嬷嬷,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

咬了口陈嬷嬷塞过来的糕点,眼泪就掉个不停。

他大手温润,对我说不会辜负我。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秦王样貌出众,也算是良配。

我们一起去看了灯会,最后回宫赴宴。

那是我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

之前的几次戴着帷帽,生怕被爹娘抓到。

看着来往的行人,对我投来的目光。

有欣赏,有殷羡,有嫉妒,有贪婪。

我不知如何,只是冷漠着脸,看着前方。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看着眼前的皇宫,心中有些震撼。

领头的公公笑眯眯地和秦王聊着,时不时地回头提醒我小心脚下。

不惑之年的皇上虽然比爹爹大了些,言谈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秦王拉着我跪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声情并茂讲述着我与他的故事。

好在掩去了我是宋氏女的事。

我低着头看着漆黑的砖面,一副做低附小的模样。

沉默许久的帝王,让我抬起头看他。

我垂着眉眼,微微抬起头。

龙椅上的他先是愣了,继而关心地让我们起来。

家中爹娘在否?

祖母祖父养我长大。

今年多大了?

刚及笄。

去洗梧宫,让皇后瞧瞧吧。

是。

接着笑眯眯的公公来为我领路。

元澈趁我转身时,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像是给我鼓励。

我仍旧不卑不亢,问一句答一句。

皇后并非元澈生母。

在如今太子与亲王相斗的形势之下,元澈娶一个毫无助力的女人。

对她和太子而言,就是送上门的大礼。

纵然如此,皇后依然像个关心孩子的母亲一样与我交谈,见我衣着单薄,还拿了件披风给我。

坐了半个时辰,公公就过来了。

回去的路上,和来时不同。

似乎没什么人,灯火都少了许多。

再等眼前一黑时,我才意识到,这与来时不是一条路。

「醒了?」

睁眼时,明黄色的身影坐在床边。

这不是我的小院,瞧着更富丽堂皇些。

我起身就要下跪,皇上连忙阻止我:「孤许你免了所有礼!」

我低着头,贵人越多越没有活路。

是因为这张脸吗?

情爱滋长,罔顾人伦?

看着妆匣中金光闪闪的簪子,我拿着往脸上刺。

水盆掉地,一个绿衣的宫女夺下簪子。

「姑娘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呢?」

我怔怔地看着她,鹅蛋脸,细长的眉眼,细腻的皮肤还能看到金色的绒毛。

皇上知道后并未说什么,只是送来了许多赏赐,每日在我睡前来坐一会。

讲一些宫中的趣事,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不言不语。

要走时,会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

而秦王,再也没出现过。

我就像又回到了梅园,整日在殿中转悠。

看着窗外的翠鸟,看着园中的光秃秃的枝丫,而殿门外都是看守的公公和嬷嬷。

绿瑶说,皇上很在乎姑娘,只是为了姑娘的安全,不能让外人知道此事。

绿瑶就是那日夺下簪子的宫女。

院中的树抽了新芽,而我忽然开始呕吐,原本就不太吃得下,如今更没了胃口。

太医诊脉后,就欢喜地告诉了皇上。

大殿内,静得异常。

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低头细细地摩挲着我的掌纹。

继而抬头,嘴角勾起冷笑,眯起的眼中满是阴冷。

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起伏,平静地看着他,手却不自然地护着肚子。

他倏然放声大笑,转身离开。

「赏!」

我出宫了,去了护国寺。

那次之后,皇上再也没来过。

依旧笑眯眯的孙公公来了殿中,说。

「姑娘,出宫吧。」

我枯井一般的眼中有了光亮,我能回梅园了!

「皇上让姑娘去护国寺安心养胎,特地派了人一路护着您呢。」

他为何?我皱着眉不解地看着孙公公。

总归,比待在宫中好些。

撩起珠帘,白日的京城喧闹异常。

繁忙的商贩大声吆喝自家的物件,酒楼的小二扯着嗓子报菜名。

举着糖葫芦的稚童,被自家爹娘牵着。

我摸着平坦的小腹,心中有了一丝波澜。

奇怪的是,那个领头的男子,为何左臂绑着白绸。

绿瑶伸出头看了看,放下左侧的珠帘。

「那是禁军统领傅大人,听说是未过门的媳妇去了。」

我看着那男子背影,身着黑衣玄铁甲,骑着一匹黑马。

他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回头看我。

我像是鬼鬼祟祟的小偷,立刻缩头躲进马车中。

路越走行人越少,我侧着头透过隐隐绰绰的珠帘看着外面的一切。

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整个身体都侧着。

这条巷子与幼时记忆中十分相似,或许能看到呢。

是家!

挂着白绸的匾额,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宋府

这是爹爹的字。

「姑娘,你怎么哭了?」

我低头不说话,重新戴上帷帽。

「大人,已经晌午了。」

绿瑶对着前头的兵马,大声道。

马车的速度慢,这一路走了快两个时辰。

不知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缘故,憋了一路,难受得紧。

等我出来时,他们已经整装待发。

「能否饮盏清茶再走?」

我踌躇着,声音不大不小,他应该能听到。

这时一个小兵走了过来,抱拳行礼。

「统领已经备了茶水点心在马车中,还有三分之一的脚程,还请姑娘上车。」

我抬头看着已经翻身上马的男子。

刚毅的侧脸平视前方,自然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原想上前两步,说声谢谢。

又想到道长的判词,扶着帷帽,对着小兵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还没走多远,马车就停了下来。

刀剑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知道是元澈。

绿瑶不清楚状况,只是挡在我面前,抵住马车门。

我拍了拍她发抖的肩膀,示意她不用如此。

不出一炷香,马车又恢复了行驶。

绿瑶长长吁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我知道,他带不走我。

螳臂当车而已。

他若有这个本事,又怎么会做梁上君子潜入梅园。

何况,他面对的是大元皇帝。

天色渐暗,我靠在车窗旁,看着渐渐远去的村户。

不知是谁喊了到了,瘫坐在一侧的绿瑶立刻来了精神。

我靠着绿瑶伸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这里是一处院落,不远处就是护国寺,还能看到被钟鸣声惊醒的鸟儿。

我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他们搬来搬去不过都是皇上赏赐的物件。

院落里似乎已经生火做饭,袅袅炊烟升了起来。

我仿佛回到了梅园,欣喜地丢掉帷帽朝屋内走去。

是两个低眉顺眼的姑子。

皇上或许是政务繁忙,从未来过。

我每日和绿瑶侍弄花草,两个姑子做饭洗衣,还会说着外面发生的事情。

「听说秦王殿下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被贵人禁足在府中。」

静姑姑一边择菜一边说着,眼神不放在菜上,总是往我这儿瞧。

兰姑姑拿着扫帚,站在院门口。

「肯定是犯事啦,贵人从不冤枉人。」

我就像什么都没听到,和绿瑶聊着刚刚种下的官春梅。

如今开春,等到年末就能开花了。

只是还未等到花开,院中就来了不想见的人。

明黄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驻足院中,仰头看着那棵参天大树。

「这棵枫树长得甚好。」

我低着头,生怕他把树给挖走。

毕竟,有些人喜欢什么就要夺走。

他叫来了傅大人,低语了几句。

接着几个小兵脱了甲胄,环抱着大树。

我笑了出声,惊得皇上和傅大人都转头看向我。

这时我才发现,傅大人左臂上的白绸不在了。

「有趣?」

皇上挑眉看着我,语气带着一丝欣喜。

而冰冷的傅统领迅速回过头,想来我这张脸也不是在哪儿都吃得开。

我迅速恢复往昔冷漠的模样,点了点头。

皇上是用了晚膳才走,听说是为了秋收来护国寺祈福。

他也不过问我肚中的孩子,只是说了两句在我原先住的宫中栽种了不同品种的梅花。

我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静姑姑,她低头不语。

入秋了才种梅花,能养活吗?

笑眯眯的孙公公说原先姑娘照顾的桃树已经开花结了果,可甜了。

皇上炙热的目光,看得我有些不适。

第二日,傅大人和孙公公又来了。

带来了两个稳婆,还有个胡子花白的大夫。

「姑娘甭担心,有她们在,孩子肯定顺顺利利地落地。」

我看着五步之遥的那个男子,依旧是铁甲玄衣沉默不语。

「长途跋涉,公公和大人不若进来喝盏茶吧。」

孙公公摆了摆手,再耽搁太阳就要落山了。

枫叶落满院中,顿感腹部一阵疼痛,经书从手上滑落在秋千上。

再等我醒来发现,孩子已经睡在我旁边。

绿瑶扶着我靠在背枕上,一口口喂我鱼汤。

我发呆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有些不解。

我虽然不辨美丑,但也是长了眼睛的。

这孩子好像是有些不得体?

又黄又红的。

哭的时候还很吵。

听到哭声的奶妈迅速过来抱走了孩子,我从未想过抱着哄哄他。

哪怕后来他睡着了,奶妈想让我抱抱。

我都推辞,说累了。

夜里,我又梦到了被元澈压在身下的情形。

再醒来时,身上都是虚汗。

看着酣睡的孩子,我默默地转过身,眼泪浸透了枕头。

绿瑶问我,起什么名字。

我不假思索道:「宋则安。」

既来之,则安之。

我既不想他姓梅,更不想他姓元。

存了私心,希望他能回到宋家,快乐地长大就好。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好在梅花开得很好。

嫩黄色的官春梅与赤红的胭脂梅,相映成趣。

我一直在房中养身子,绿瑶怕我落下病,一拦着不让我去院中赏花。

好在我聪明,鸡鸣时分偷偷披了件披风,举着蜡烛,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天刚有些微光,地面上厚厚的雪衬着天色又亮了几分。

看着雪中怒放的梅花,心口闷闷的感觉就一下子没了。

在漫天的飞雪中,我就像回到了梅园,回到了爹娘身边。

陈嬷嬷在厨房做糕点,管家在修刚被我弄坏的木马。

爹爹坐在院中,提着我后脖颈听我背诗。

娘亲笑语晏晏地看着我,弟弟妹妹拿着拨浪鼓在院中追赶。

我踩着雪,一步一个脚印,蹦蹦跳跳地念着诗。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好像是有些冷,冻得我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怎么都止不住。

院中有了烛光,我急忙擦了擦脸。

一回头,好像看到了黑影闪过,想了想可能是寺中的小和尚下山打水吧。

终于开了春,我虽不能离开院子。

但绿瑶好说歹说,静姑姑才同意我们去寺中拜一拜。

护国寺主持盘坐在佛堂一侧,轻轻敲着木鱼。

我斟酌了几次,最终还是忍着没有开口。

对着慈悲的佛,深深地叩了三次。

唯愿,家人平安。

绿瑶问我,怎么不替自己求一求。

我苦涩地笑了,摇了摇头,不多言。

我这一生,无所求无所得才是最好的日子。

就像现在这样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再等我回到院中时,院外来了不少禁军。

静姑姑抱着则安在院中晒太阳,看到我时有些惊慌失措。

我原以为是皇上来了,没想到只有傅大人。

他们似乎是要走了。

「大人要不饮盏清茶再走?」

玄衣男子转头看向我,漆黑的瞳孔静得就像湖水。

我被他看得脸有些红,手足无措,低垂了眉,这时我才看到他似乎是受了伤。

甲胄上有刀剑的划痕。

「路途遥远,多些美意。」

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断。

这是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看着他翻身上马,我产生了送丈夫出门远征的错觉。

拍了拍脑袋,转头看着静姑姑,她已经进屋了。

我这才发现被换下的襁褓上沾了一滴血。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在乎这个孩子,他就会是好好的。

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心口总是惴惴不安。

天光大亮,我坐在秋千上发呆。

看着静姑姑抱着则安从屋内走了出来。

我接过孩子,静姑姑一脸哑然,毕竟我从不主动抱他。

看着怀中安静沉睡的孩子,鼻子却有些酸涩。

「昨日主持说可以给孩子求个平安符,我今日带着则安去,顺便谢谢主持这么久的照顾。」

我抱着则安找到了护国寺主持,他只一眼就明白我来的缘由,问道:「施主可想好了?」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主持轻柔地抱着他,小则安也不哭不闹,只是就这样看着我。

「这个拿走吧。」

我接过玉佩,原本这个是放在则安的襁褓中的。

也是,人都死了。

原本是想给则安留条后路,如今留着只是徒增烦恼。

我这辈子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他才刚出生,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当年爹娘将我送到梅园,就是想让我好好地活着。

原来这就是为人父母最卑微的祈愿。

绿瑶跟在后面,看着主持抱着孩子越走越远。

「姑娘,我不明白。」

我擦了擦侧脸,收回视线。

「没什么明不明白,只希望他不被旧事所累。」

我随手把玉佩扔给绿瑶,让她以后有时间找个当铺当了。

他是元澈的孩子,皇帝若是因为我才手下留情的话,那我一定要给他个交代。

怪不得是安排在护国寺后山,一切他都给了我方向。

只是若诞下女婴呢?

我自嘲地低下头,他怎么会看得起女子。

下山时,突然下起了雨。

山间下雨原本就稀松平常,只是脚下的石阶有些容易打滑。

脚一歪,就摔了下去。

再醒来时,身上的衣物有几处刮破了,手臂处也流了血。

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中有一处篝火,这里是个山洞?

旁边还躺着一个男人。

我披着脚,站了起来。

是他!

忽明忽暗的篝火中,印在他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山峦般的侧影。

只是脸颊似乎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我看他穿着黑甲躺着地上,而不远处的我所躺的地方却铺潦草。

他衣物似乎都湿透了,摸着额头也烫得吓人,我猜应该是风寒。

我正踌躇要不要解开他的盔甲,烘干他的衣衫时。

他梦魇似的开了口。

「湘儿,湘儿!」

我连退几步,没注意摔倒在地。

他知道我是谁?

那皇上也知道?

那爹娘和弟弟妹妹怎么办!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蜷缩着抱紧自己,连喘息都不会了。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和呼喊声,我发现他醒了。

我抓住他的衣角,制止他要出去。

「统领刚刚梦中唤的湘儿还是仙儿,是统领的妻子?」

他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我,慢慢蹲了下来。

他的身上有我很熟悉的味道。

明明脸上的红晕就像喝醉了一般,眼睛却亮得灼人。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宋湘儿。」

原本紧紧抓住他衣角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见我一直不说话,他径直走出山洞。

只是临走前,说了一句。

「只是幼年见过,可惜已经亡故了。」

这句话,就像是故意说的一般。

回去的路上,他又恢复成那个沉默寡言的傅统领。

笑眯眯的孙公公告诉我,皇上听到消息立刻从宫里赶了回来。

若不是被阻拦着,定要一同上山来寻姑娘的。

孙公公虽然在和我说话,眼神却一直在我和身后的傅统领来回打量。

我低着头,生怕自己再给旁人惹上事。

下山的路有些难走,孙公公怕我无聊,说是要讲个故事。

当年皇上潜龙在渊时,十分喜爱番邦进贡的一只御猫。

那只猫生得好看极了,圆润的眼珠子蓝得透彻。

雪白的长毛,摸起来就像绸缎一般光滑。

而且性子高冷,见到人也不叫唤,只是轻轻地看你一眼,让人抓心挠肝。

只是先皇把这只猫送给了大皇子元豫,为此皇上惋惜了许久。

后来数月后,大皇子叛变。

皇上领兵冲进皇宫,将大皇子斩于马下。

而先皇被皇上救下后,当即退位做了潇洒的太上皇。

聪明的大皇子残党,奉上了那只御猫。

皇上龙颜大悦,免了他们的死罪。

那只猫后来日日陪在皇上身边,就连早朝,皇上都要抱着它去。

宫中上下,都把它当最尊贵的主子照顾,皇上还特地命人为她盖了座小宫殿呢。

我听故事听入了迷,再抬头时,就看到小院子中,灯火通明。

这时才明白,孙公公所讲故事的深意。

眼圈通红的绿瑶急忙跑来扶着我,一低头瞧见她裤子上绣鞋上都是泥泞。

想来是找我没找到,然后回来搬救兵的。

静姑姑给我使眼色,低声在耳边说。

「姑娘身上落了尘,怕是不便见贵人。不若沐浴换件衣裳,再去也来得及。」

孙公公似乎也认同这个主意,看了看我。

「应当先去谢谢皇上的。」

听了我的话,孙公公愣了一愣。

「姑娘说得对,不能让皇上等着急了。」

绿瑶不解地看着我们,虽然不理解其中深意,但也没多问。

抬脚进屋,就看到端坐在上桌的皇上,作势就要跪了下去。

「无须多礼。」

皇上扶着我坐在一旁,孙公公也屏退了所有人。

他从饮食起居到护国寺周遭,一切都聊了个遍。

我时不时地迎合几句,后知后觉才发现,所有和则安有关的物件都不见了。

果然我猜的是对的。

「今日多亏了傅大人。」

我忐忑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不惑之年的君王。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听闻傅大人还未娶妻,为何陛下不给傅大人赐婚?」

我无意卷入纷争,只是怕被人嚼舌根。

「此事孤提及过,只是傅卿早有婚配,孤也就作罢了。」

说完,他拿出帕子擦拭我手上的污垢。

我装作不懂他眼中的深意,不着痕迹地抽离了手。

过了许久,孙公公在门外轻声地咳嗽。

皇上这才站起身,作势要离开。

孙公公和原先救我的傅大人一行人一直守在门外。

我看着他,唇干、面颊泛红、鼻息加重,不由得敬佩他的意志力。

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好好地守着。

送他们至门外时,那位傅大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惊,莫不是听到了我与皇帝的对话?

一转眼,入了秋。

原先孙公公说皇上会来接我,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来。

静姑姑她们越发的不愿意干活,犯懒。

后来傅大人送赏赐过来,她们才重新抖擞起来。

我看着满屋的赏赐,说不出一句感恩的话。

穷人赠金,富人舍命,这才是最珍贵的。

这些奇珍异宝对皇上而言不过是寻常之物,我又离不了这一方院落,要这些黄白之物毫无用处。

左不过是他养在此处的物件,高兴时来逗逗,不高兴时就冷在一边。

我倒是希望一直这样,不卷入其他的是非,就这样静静地最好是忘记有我这个人。

冬至那天,傅大人又来了。

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眼神凝重,没有一丝喜悦的朗读圣旨。

听他念完后,我惊得饺子都掉在地上。

之后就是两个姑姑,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着溢美之词。

不若就是些,恭喜梅妃娘娘,贺喜梅妃娘娘。

我怔怔地跪在一旁,努力地消化着这泼天富贵。

傅大人宣完圣旨就要退到院外等候,我看着手上金色的圣旨。

喃喃地开口道:「如今天冷,大人饮盏茶吧。」

这次他没有拒绝,坐在院中。

见我端着茶出来,他急忙迎了上去,蹙着眉,似乎是觉得我没规矩。

只是他接过茶盏时,我却不体面地触到了他的手掌。

常年举剑的手上,果然是有许多老茧,粗粝得很。

他诚惶诚恐,低着头不敢看我,耳尖却红了。

是淡淡的冷木香,和梅园后山上的雪松很像,怪不得总觉得熟悉。

虽然是武将,却举止儒雅。

普通的龙井都被他喝出了金贵感。

绿瑶开心地替我盘发髻,静姑姑和兰姑姑欢喜地收拾着物件。

临出门前,我把静、兰姑姑两位姑姑叫到里屋。

「时常听姑姑们说起原先在宫中的故事,姑姑们可知道皇上早年间养的那只御猫如今在何处啊?」

她两人对视了一眼,古怪地蹙起了眉。

我拿出袖中的两锭金子,放在桌子上。

她二人立刻眉开眼笑地塞进腰封中。

「那只猫没过几年就开始咳血掉毛,还总是在夜里呜咽,扰贵人睡不着。」

「然后就没见贵人带它了,不过后来听永巷的人说,这猫儿死在枯井里了。」

「被发现的时候,周围都是绕着飞的苍蝇。」

映入眼帘的又是马车,想来已经快两年了。

回头看了看这座小院子,那棵郁郁葱葱的枫树已经凋零得差不多。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院中一株参天树,不就是「困」字吗。

咽下苦涩的情绪,上了马车。

一路上顺利得很,到了下榻的驿站,只是两个姑子不知道为什么没看到她们的身影。

这里就在皇宫边上,恭候在此的孙公公急忙迎了上来。

「皇上让老奴在此等候娘娘的,这两年委屈娘娘。皇上为了能让娘娘正大光明地从崇礼门走进去,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呢。」

我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

绿瑶摸出一个金锭子塞进孙公公的袖中。

「娘娘今夜就好生休息在此,明日巳时皇上携群臣宫妃迎您入主瑶光宫。」

夜里,我辗转反侧地睡不好。

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动静。

一睁开眼就是冷冽的刀光,不知何处窜出来的黑衣人举着刀就要刺向我。

我当下被吓得失声。

一刀下去,被子刺破的声音和冷铁的声音。

黑衣人一愣,看向我的眼神狠毒中带着疑惑,正要拔刀换姿势。

还未刺到我时,黑衣人突然一歪,脖子上喷出热血溅得我满脸。

刀重重地砸在我的左臂上,很痛。

黑衣人随即滚落在地,甚至都没多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我坐起看着地上的尸体,颤抖地举着黑衣人的刀。

我知道,是爹爹送我的那件金丝软甲救了我。

我也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只能咬牙抓着刀缩在床上,紧紧贴着墙。

一炷香左右,我看到有人闯进了房中。

黑暗之中我听到了剑鞘触碰铁甲的响声,接着就是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我,傅郁台。」

桌上的蜡烛,被点燃烛芯。

他举着烛台走进来,带来了光亮的世界。

直到这一刻,我悬着的心才放下。

他似乎也看到了坐在床上,浑身是血的我和手上的刀。

并未说话,只是把烛台放在一旁。

接着一声不吭地将地上的尸体拖到门外,并关上了门。

门外还有些嘈杂,不时有几声痛苦的尖叫。

他走到床边,从怀中拿出帕子要给我擦脸上的血渍。

我放下了长刀,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前。

冰冷的铁甲原来抱起来也能捂暖,原来他的心跳得这么快。

他用手捏灭了烛光,静静地任我这样抱着,听着我无声地哭泣。

月光印在他的脸上,就像时间暂停了一般,

许多年后,我仍然会梦到这一夜。

然后就会莫名的胸口一阵坠痛,再也睡不着。

满头的金钗,压得脖颈都要抬不起来。

身旁的嬷嬷却只是笑语晏晏地说着:「这是梅妃娘娘的福气,我们可是一大早就从宫里被孙公公送过来给娘娘装扮呢。」

当我问起静、兰两位姑姑时,她们只是摇头说不知。

绿瑶显然是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开心地在我旁边吃着点心。

「这会儿外面聚满了来看娘娘的百姓呢,这排场我还真第一次见呢。」

我急急地起了身,让嬷嬷们出去吃茶点先歇会儿。

支起了窗,看着窗外,果然娘亲和弟弟妹妹都在外面。

娘亲果然是美人,这么多人中我都能一眼就看到她。

弟弟长高了好多,也该到了快娶妻的年纪了。

装模作样地穿着月白长衫,还把手背身后,那张脸一看就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妹妹手上还拿着吃食,发髻是幼时娘亲最爱给我扎的样式。

弟弟先看到了我,低头对母亲说了后,指给娘亲看。

我捂着嘴,眼中的人影却模糊了起来。

娘亲微微举起了手,对我招手。

就像每次她们要回府时,在马车上对我招手一样。

这个时候,爹爹应该还在朝上。

「娘娘,吉时要到了,换好衣服可以准备出去了。」

皱眉看着绛紫色的百花曳地裙,伸开双臂让她们摆弄。

绿瑶扶着我走出驿站,四周是围观的百姓和维护秩序的禁军。

微微抬眼,他不在。

周围是一阵阵的惊叹,倾国倾城这样的溢美之词,从我出了驿站耳边就没断过。

「这就是皇上在护国寺遇到梅妃娘娘吗?真像个仙子。」

「可不是嘛,要不能立刻封妃呢。」

「我听说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庇佑我们大元的。」

皇上就站在崇礼门等我。

这一路不过就像是在炫耀自己得了个精美的物件,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珍宝。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喜悦,此时的自己与他当年抢来的御猫,毫无区别。

唯一庆幸的就是,能看到家人。

娘亲旁边的老人家是陈嬷嬷夫妇,陈管家佝偻了好多,陈嬷嬷的头上白发也多了好多。

我继续往前走,看到了他。

傅郁台并没有看我,低头在和身边的禁军说些什么。

皇上拉着我的手进了瑶光宫。

我看着他因喝多了酒而涨红的脸,兴奋地和我介绍宫殿种种。

上飞闼而远眺,正睹瑶光与玉绳。

因此取名瑶光宫。

「梅妃,孤让他们把天南海北所有的梅树都移植了过来,你想看什么梅花都有。」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他见我不冷不热,握住我的双手。

「孤知你性子冷淡,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的性子再冷,也干不出弑子的事情。

看着皇上有些细纹的眉眼中闪烁的热烈,恍惚间就像是看到了元澈。

这对父子真像!

我闭上眼,任由他褪去衣衫,俯身亲了起来。

与元澈不同的是,他温柔很多。

纵然如此,第二日起床,身上也是酸痛不已。

绿瑶一边给我摁着额头,一边说着。

「德妃被罚到冷宫了。」

德妃,元澈的娘。那晚的凶手是她?

算了,除了我自己逃出去找死以外。

谁来杀我,不过都是为了解脱我吗?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七年,皇上每月至少有半个月宿在瑶光宫。

他说,同我在一起时,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

我是没想到都过去了七年,他还会对我这么上心。

「娘娘,那株宫春梅开花了!」

绿瑶都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去看。

那日入宫后,我向皇帝求了个恩典,让绿瑶跟着禁军一起学武,今日不知怎的回来这么早。

「这株梅花长得不是一般的好,花枝都伸出窗外了。」

我踏出宫门,就看到了花枝下站着的人。

一身铁甲玄色斗篷上,是薄薄的一层雪。

那夜过后,我进了后宫,他就自请去了北漠战场。

此后只偶尔从皇帝口中,听到他的消息。

我虽然面上装作不在意,心里却仔细地听着消息。

当然,无非就是立了战功,在军中晋升了云云。

如今回来,许是商议最近的镇压江南百姓的事情吧。

听说皇上要再修行宫,要从各地运木材,还增收了赋税,民间非议颇多。

皇上这些年,越发多疑专横,不少大臣受到打压,就连皇后也因此和他闹得有些不愉快。

可笑的是,居然传言是我魅惑皇上。

一下子把我从天上仙子骂成是祸国殃民的妖精。

「将军,这些年可好?」

我喜静,懂事的宫人都不会从瑶光宫的宫道走过。

他好像是晒黑了些,人看上去成熟了很多。

眉眼间,多了很多我看不懂的变化。

「娘娘呢?」

他的声音似乎比七年前更低沉了,如果说七年前是冰冷的玄铁,现在的他却多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也有偷偷书信让爹娘去帮我看看则安。

也曾看着满天繁星时,想着北漠是什么样的星空。

他思索着,看着梅花。

「北漠的雪开不出这么美的花,所以我回来了。」

说完,他轻笑地看了我一眼,朝着紫宸宫走去,退朝了。

「娘娘,枝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一个布包?

打开一看,是一把精巧的匕首。

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把手上刻了「水」字。

脑子里突然想起封妃前夜,自己一直搂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傅郁台,郁孤台下清江水。」

「傅郁台,傅二郎,二郎。」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一摸脸,发现有些烫,心也跳快得有些恼人。

孙公公来报,皇上今日就宿在太极殿,与傅大人商议要事。

我点了点头,招了招手让绿瑶坐下陪我吃点。

早已习惯的孙公公笑着退下了。

今日心情莫名的好,往日都不太吃的羹汤都喝了好几口。

夜里,一股热气混着酒气窜入鼻尖。

「孤已经轻手轻脚,没想到还是吵醒了爱妃。」

「皇上与傅大人聊到现在?」

皇帝翻了个身,头枕在软枕上,闭上眼沉声道:「嗯,这次江南就让傅卿领兵。」

黑暗中,我不说话,朝堂的事不是我能插嘴的。

见我一直不语,皇上长臂一伸抱住了我。

「给孤身个孩子吧。」

我有些心虚,还有些厌恶。

这几年,每次承恩后,我都会悄悄喝一碗避子汤。

江南大捷,傅郁台领军回京。

皇上很高兴,我们在京城门的城墙上迎他。

绣了「元」字的红色旌旗,由远及近。

最前面的将军疾驰到城下,一抬头。

与我的视线对上了,雀跃的情绪,无法掩藏。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只是话不能说出口。

黑色的披风,玄色的铁甲,高高束起的长发,让他冷峻的脸上平白多了几分意气风发。

皇帝缓缓举起了手,一声令下。

城墙上突然多了弓箭兵,千万支白羽箭向他而来。

挥舞的长剑还在撑着,而被射中马,已经缓缓倒下。

我失声痛哭,大喊道:「二郎!」

「你们快停下,不要!」

看向身旁冷漠的皇帝,我重重地跪了下去。

「求皇上不要杀傅大人,求皇上!」

皇帝蔑视着我,右手攀上我的脖颈,一点点地勒紧。

「你最后再看他一眼吧。」

看着他身中数十箭,跪坐在倒地的战马旁。

他抬着头,看着我。眼神中弥漫的伤感和绝望,将我吞噬。

我奋力甩开皇帝的手,纵身一跃。

「娘娘,您醒醒。」

猛地睁开眼,已经天亮了。

「娘娘,今日是将军回京的日子,皇上在太极殿设了晚宴,我们还要起来梳洗打扮呢。」

大殿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间,我忍不住地打量坐在右下方的傅郁台。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挑着眉对上了我的视线。

吓得我匆忙回避,躲到了御花园。

月亮圆的就像中秋一般,听说则安在护国寺带发修行。

我私心还是希望他束发之后能够入世,见识外面的世界。

去看看我没见过的山川大河,不受约束地谈情说爱。

只是这两年的世道并不好,等他学多些本领,做个游侠也未尝不可。

当然这都是我的想法,他的人生,他自己决定。

这时,一个帕子递到了面前。

「娘娘坐在栏杆上,怎么还月色溅到脸上。」

月色如水,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他饮了些酒,瞧人的眼神,都让我醉了几分。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转身就要走。

梦的预示很明显,靠近我只会害了他。

见我要走,他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怎么都挣脱不开。

我担忧地环顾四周,好在没人。

「将军醉了!」

「我醉了好些年了。」

说完,他低垂了头,许是我的话重了些,他眼中尽是失落,松开了我的手,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咣当」一声,我袖中的匕首掉了出来。

他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蹲下身半跪着捡起匕首,双手朝上将匕首奉给我。

草丛中微动,窜出一只黑猫。

江南大捷后没几日,那些被夷平的起义军突然又聚集十多万人。

文臣却一夜之间都开始攻击他,更有甚者直接在朝堂之上指着他的鼻子骂谎报军情,辜负皇恩。

只有我知道,他根本没有真的大捷,只是做的一场戏。

如今兵符在握,他就在等,等起义军攻破京城后,带我走。

他说,你不该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

他说,你本就是我的妻。

我惊得连忙捂住他的嘴,只能手忙脚乱地让他快走,不要被人发现。

是夜,多日不来瑶光宫的皇上突然到访,还带来了一壶酒。

年约半百的皇帝,第一次对我露出了阴狠的表情。

醒来时,发现已经被绑了起来,嘴里塞着布条,说不出一句话。

绿瑶也被绑着扔在一旁,一直未醒。

酒里有迷药,头一直昏昏沉沉的。

恍惚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穿着玄铁黑甲的男子向我奔来。

我大喊:「这是陷阱!不要过来!」

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摇着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再醒来时,我完好的盖着被子躺在瑶光宫,若不是手上的红痕和哭泣的绿瑶,我还以为这只是一场梦。

绿瑶偷偷递了封信给我。

「吾妻亲启」

泪水在眼圈打转,我颤抖地打开了信。

「吾妻湘儿,见字如晤。

若是看到这封信,我已不在。

其实我骗了你,我早就认出了你,所以故意路过宋府,故意对你冷淡。

起先我误会了你贪慕虚荣,后来我查了许久,知道了梅园种种,知道了你的不得已。

那夜,我庆幸自己带了飞镖。

只是你靠在我肩头哭泣时,我却在自责为何不早点将这些污垢杀净。

但我却又很开心,你唤我二郎。

我筹谋七年,扶持起义军。

大厦将倾,我却在黎明前离你而去。

未能见你穿嫁衣,未能挑开你的红盖头,未能喝上交杯酒。

但是我不悔,从不悔。

二郎绝笔」

他死了。

在上元节这天,我第一次进宫就是上元节。

皇帝就是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提醒我的不堪。

最可笑的是,他还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来瑶光宫找我。

满眼爱意地看着我,缱绻地睡在我的身边。

我抽出他赠的匕首,紧紧地握住。

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为他报仇。

寒光冷冽,皇帝死死地抓住刀刃,血缓缓地流了下来,顺着衣袖。

他手一扭,匕首掉落在地。

我急忙去拿匕首,就要往自己的脖颈去。

很可惜,被冲进来的侍卫救了下来。

「先看看她的伤吧。」

到了这种时候还演什么深情,能弑子的皇帝就是不一样。

太医仔细地包扎后,还不放心地诊脉。

接着就欣喜地跑到皇帝身旁。

我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衣衫上的血渍,刺眼地红。

皇帝很高兴,不顾自己的伤口跑到床前。

半蹲在我面前,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嘴巴一开一合在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耳中嗡嗡地嘈杂一片。

孩子?

我怎么又有孩子了,不是喝药了吗?

他见我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怒得甩袖就要走。

半晌后,又折返。

见我还是那副样子坐在床边,大声对着绿瑶呵斥。

「天寒地冻,为何不给她披件衣服。」

说着就凑上来解下斗篷披在我身上。

他低声耳语道:「莫要寻死,宋湘儿。」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地多,我站在宫道上,微微仰头看着这株伸出宫墙的宫春梅。

「娘娘,回去吧。」

绿瑶哽咽地看着我,看着我一身的白衣,似乎与这雪,这梅分外的相配。

他走后,我就一直穿着白衣。

就像他当初系在左臂的白绸。

皇帝像是与我撕破脸一般,将元澈之死告知于我。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告知我,以他的雷霆手段,我若是自刎,宋氏全族没有好下场。

可笑,不愧是流着一样血的人,和元澈一模一样的令人恶心。

只是本以为元澈之死是他的主意,没想到是幕后之人是太子,而他也默许了。

封妃前夜派来杀我的人,就是元澈的母亲德妃。

而静兰两位姑姑则早就死在护国寺后山的小院中,若不是我时时刻刻与绿瑶不分开,怕她也早就身首异处。

绿瑶知道后,则是担忧我腹中孩子会不会遭人下手。

我宽慰道,我这孩子对已成气候的太子,没有丝毫威胁,何况我在朝中也没有母族的支持。

春去秋来,皇帝来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

原本只是在江南的起义军,因他死后,更是势如破竹,颇有逐鹿中原之势。

朝堂上吵吵闹闹的,还有人直指我腹中孩子乃是灾星,更有甚者说我是妖妃。

皇帝勃然大怒,午门外血流成河。

我看着日渐隆起的肚皮,浑浑噩噩地在这牢笼一般的宫中消耗着。

那把匕首和信被我收了起来,与晒干的梅花一起收在妆匣中。

战事越发的紧张,太子挂帅出征,最后是重伤昏迷回宫。

听说是不少将士临阵倒戈,气得皇帝当场晕了过去。

宫中人心惶惶,甚至有宫人偷偷逃出宫被当场抓住杖毙。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的肚子突然发动。

多日未见的皇帝也来了,他紧张地握着我的手。

我看着他染白的双鬓,恍惚间想到了那个穿着玄铁黑甲意气风发的将军。

这时,孙公公急急忙忙跑进来,对着皇上耳语几句。

见他脸色大变,压低声说了什么。

只听到了,守住,一起走,这几个字他就被稳婆推出了殿。

孩子的啼哭声传入耳中,太医稳婆跪地叩恩。

是公主。

他抱着孩子,说赏。

接着就让人收拾东西,扶起我就说要走。

窗外,火光一片,不时有尖叫声传来。

起义军打进皇宫了。

我在绿瑶搀扶下,和抱着孩子的皇帝躲进马车。

马车总归是慢了些,侍卫提议换骑马。

我看着手足无措的皇帝,心底不禁冷笑。

是啊,抱着孩子怎么骑马。

这时,绿瑶挺身而出,抱着孩子。

我抓住她的袖子,轻声说道。

「回宫,把孩子交给起义军首领夫人楼如玉。」

我在赌,这个起义军原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建立新的王朝,那么临阵倒戈的将士就是他们最棘手要安置的存在。

而对待前朝皇室公主,他们若是杀了刚出生的小公主,那些归顺的将士,不由得担心这就是自己的下场,进而军心不稳。

何况,楼如玉贤名在外,这步棋虽然险,但却是最稳妥的。

沈木黄袍加身,楼如玉坐稳中宫。

听闻,我的孩子赐名楼若,视如己出。

「若」,顺从也。不弱于道者,天绝之也。

外界传沈木夫妇生于草莽,看来也不尽然。

我们被困在京郊的成县十几日,每日就只有些馒头和咸菜。

我看着在屋外巡查的士兵,问身旁的孙公公,领头此人是谁?

得到答案后,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晚上甚至多吃了一个馒头。

果然,夜里就嘈杂了起来。

皇帝一脸铁青地和那个人吵了起来,那人虽然半跪着,但眼神却充满不屑。

甚至怨毒地看了我一眼。

只是隐约间,好像看到了爹娘跪在一旁。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皇帝进了我的屋子。

似乎是觉得很难开口,一直说不出所以然。

也是,他是皇上,让我自缢这件事本身,就是在打他的脸。

只是,如今困兽之斗,全权依仗那位兵部尚书傅大人。

那人,应该就是二郎的爹。

所以才那么恨我吧。

「皇上,可是想让我死?」

我微笑着说出了他难以启齿的话。

他拉着我,抱住我。

「孤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是你害死了他儿子,要你偿命。」

我不语。

「不过就是死了个儿子,孤的儿子也死了,孤都没让人偿命。」

他说的应该是撤离皇宫时,奋力抵抗到最后的太子。

可怜的皇后没有走,抱着自己儿子的尸体,疯了。

我推开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位装作深情模样的帝王,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头发几乎全白了。

「你的儿子,不是你送上去的刀子吗?」

他想到了元澈,脸色变得很难看。

最后只是摔下一句话,就出去了。

「你只要听话,我保宋家无虞。」

我对着一面残破的铜镜,仔细地看着。

这段时间缺衣少食,蓬头垢面,可不能这样下去见他。

不过他向来脾气好,不会说什么的。

傅郁台走后,我习惯了素衣见人,脸上更是寡淡。

今日不知怎的想穿件红衣,只是找来找去,只有一块红色的粗布。

这里不是瑶光宫,能上脸的,也就只有红色的口脂。

我仔细地润了润唇,点了艳红的口脂。

披上了那件红色粗布,配白色绸衣应该也不丑吧。

推开破败的木门,他们站在外面,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深秋的夜,一片漆黑。

士兵举着火把,点燃了为我准备的篝火。

那些常年驻外的士兵,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我。

仿佛我赤身裸体一般。

更有甚者,低声地嘀咕。

粗鄙的言语,不堪入耳。

我想,若是他手下的兵,定然不会这般下作。

一步一步,赤脚朝火堆走去。

人群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尽头我看到了眼中含泪的爹娘。

爹爹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只是岁月终究是饶了娘亲,完全瞧不出是半百的模样。

哪像我,二十出头的年纪,居然长了白发。

弟弟早已须起了髯,身旁大着肚子应该就是我未蒙面的弟妹吧,一对璧人,瞧着就让人欢喜。

妹妹应该也是嫁人了,所以没看到吧。

嘴角蠕动,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在心里默默地喊了「爹娘」。

爹娘,我真的坚持不下去。

是女儿不孝。

收回了视线,一步步踏上台阶,袖中紧握着那把匕首。

接着,纵身一跃飞入火中。

火光中,隐约看到了他的身影,他微笑着对我伸出手。

我放声大笑,淹没在火舌中。

我知道自己胆小怕事,所以寡言少语,与人疏离

我这一生,未曾穿过嫁衣,就有了两个孩子

世人眼中,红颜祸水

可我从头至尾不过是被推着走的物件

稍不小心,就是尸骨满地

活着真的好累

生来死去,皆是一人

但我生怕因为我的死

而连累他人

需要时,是天朝最美的花

背弃时,是人人唾弃的草

我就像幽魂一般在皇权和黄泉之间游离

短短二十五载,尝尽生离死别

我,恨极了将爱情当借口的人

不,是违背人伦的畜生

二郎,此生我唯欠你一盏清茶

现在,我来了

你莫要走得太快

我怕我跟不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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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雀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今天你点赞了嘛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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