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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李琉儿,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

妃。

他在贤君的份内,尽力给我最大的殊宠。皇后将我视作亲姊

妹,温柔娴静;我怕萧予安为难,努力改掉小脾气,学着做一

个温柔懂事的贵妃。

明明一切都这般顺遂,可命运,它半点不由人。

(已完结)

「琉儿,你看这雪,像不像十三年前,我守在你房外,等你瞧

我一眼的那天?」

眼前这个戴着缠金翼善冠,身着玄色礼服的男人叫萧予安,大

周的皇帝,我的夫君。

此刻我所居住的琉璃宫,金香猊吞吐着百合香。

萧予安知我极怕冷,特意赐下椒房,又厚铺波斯毯。

这样的寒冬腊月,宫中赤脚也不觉得冷。此刻外头的雪寂然落着,萧予安揽我入怀,倚靠在榻上,与我

一起瞧着外头的雪。

萧予安眉眼如画,看我的眼中漾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爱意。

「你为我奔丧的那个雪夜?」我才这么说,就被萧予安重重地

敲了下脑袋。

「都是贵妃了,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你且说像不像。」

「不像。」我认真地摇头,「那天的雪比现在要大,还有个少

年站在外头像雪人。」

「不然我现在出去,再为你站一次?」萧予安挑眉。

「在你出去之前,我爹肯定要提刀先来清君侧。」

我娇哼一声,钻进他的怀里,仰起头借着火光看他。

萧予安生的好看,眉眼锋利,潮黑长睫在眼下垂下一片阴翳,

一派温润谦和的君子模样。

我爹说的对,他是个贤君。

他捡起先皇丢给他的内忧外患的大周。

前朝重用能臣,笼络权臣,贤明宽宥,善待手足。

后宫娶了三朝元老林家嫡女,林窈娘为后。林窈娘是京城出了

名的闺秀,贤良淑德,将后宫打理的一派和睦,除了身子弱些总犯咳喘外,叫人一点挑不出错处。

案上灯花结了又落,发出哔剥的细碎声响。

他的下巴轻轻摩挲我的额头:「委屈你了,琉儿。」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李琉儿,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

妃。

我摇摇头,想着方才他在坤宁宫,他不顾皇后在侧,急着要拉

着我离场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

「皇后娘娘才委屈,册封贵妃的仪式可比登基大典简单多了,

你都按耐不住,频频咳嗽,叫皇后娘娘面子都挂不住。」

「那我不管。」他竟然有了一点从前的幼稚,「只是想着……太

委屈你了。」

「谁让我的夫君是最最贤明的君王,偏我又做不来飞燕杨妃那

样的妖妃呢。」

他总说后宫没有哪个妃子像你这般懂事,为我分忧。

那当然,他是我结发十年的夫君,这后宫怎会有人比我还爱

他?还舍不得他为难?

这么说着,他却从袖中掏出个螺钿描金沉香木盒,怂恿我打

开。

那对东珠耳坠,在盈盈烛火下流光溢彩,叫外头雪光都失色。「东珠岂是我这个贵妃能戴的?」

我慌忙把木盒推给他。

却被他捉住手,他低头在我掌心细细吻过,叫我心头酥麻。

「在予安心里,琉儿就是我的妻子。」

外头的雪静静落着,他将头埋在我颈中,温柔地叫我无法招

架:

「琉儿,再给我生个孩子吧,朝云她像你,这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朝云不是你的孩子?」

他又说这般孩子气的话,叫我哭笑不得。

「这次要很像我。」

这么说着,他的手已经滑入我的衣裙之下。

我正起身推脱,却被他自身后拥住,带着我滚到厚厚的波斯毯

上。

「原来你铺毯子是为这个!」我恼羞成怒。

「琉儿难道不喜欢吗?」他坏笑反问,「我若是个昏庸帝王,

也得让你知道酒池肉林,与你日日寻欢作乐。」

他只咬着寻欢作乐四个字,叫我脸热。烛影摇曳,长发纠缠,十指交错。

他吻得热烈,叫我还未出口的呻吟都破碎。

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捉住我的指尖放在他心口:

「萧予安的心只能分成两半,一半写着大周苍生,一半写着李

琉儿。」

不待我反驳,他一个吻又封住了我的唇。

我在心中偷笑:

「那我可不一样,我李琉儿的心,只写着萧予安。」

所以只是个贵妃又如何,我并不在意。

我遇见萧予安的那天,是他最狼狈的时候。

我压根没想到这个偷佛台贡品吃的少年,竟然是皇子。

那年上巳节,我与身为国子监祭酒的父亲一起,去清泉寺参加

三日的祈福。

夜里,娘亲和阿姐们都睡了。

我悄悄溜进观音殿,自右绕着观音像走过三圈,边走边默念心

中所求之事,据京城贵女们所说,非常灵验。

「弟子李琉儿,想问何时能寻到如意郎君。」偌大的观音殿,只回荡着我一个人的声音。

如意郎君……郎君……君……

殿内阴森恐怖,走到第二圈时,我有点害怕了。

不对,怎么观音像底下的贡品少了个尖?

明明……刚刚还有九个啊。

就在我哆嗦着,迈着软似面条的腿要逃时。

自供桌底下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捉住了我的脚。

不待我尖叫出声,就被这手拉到了供桌底下,及地的桌布将我

们遮住,他死死地捂住我的嘴。

「谁!」

是巡逻的沙弥。

底下很大,足够叫我们两个容身,却又很小,叫我们靠得很

近。

这么一挤,就叫我瞧见他的眉眼。

他眉眼如刀裁,偏又有潮黑长睫,遮住少年心事。

他一把嶙峋瘦骨,胳膊抵着我肋下,硌得我痛。「这老鼠也太嚣张了。」小沙弥摇头叹了口气。

我拿开他盖在我嘴上的手掌,冲他挑眉张着口型:偷东西,贼

老鼠。

他掐了掐我的肥脸蛋:小胖脸,你思春,不知羞。

我生平最痛恨旁人说我胖脸,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拧上他的腰。

沙弥走了,我们还蜷缩在供桌底下,你掐我我拧你,斗到半

夜,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重金求子多年不得的尚书之妻王氏,正在跪拜观音:「若能得

一对金童玉女,信女王氏愿一生荤素搭配。」时。

我和萧予安恰好灰头土脸地从底下爬出来。

喜的她以为佛祖显灵,将一脸茫然的我们揽入怀中。

待她看清后,目瞪口呆道:

「三皇子?」

哦,原来他就是那个宫女所生,爹不疼的三皇子萧予安?

「李祭酒家的千金,琉儿?」

萧予安脸色一白。

他在怕什么我知道。因为我爹李仲良是国子监祭酒,又是皇子们的老师,偏偏我李

琉儿大小姐脾气又爱告状,就连最得宠的大皇子萧齐安也不敢

得罪我。

这个掐脸之仇我一定会报。

「爹!三皇子欺负我!」我假哭着跑进爹的书房告状。

我爹听到我抽抽嗒嗒的哭声,连忙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却在看

到我肿起的胖脸时,我爹愣住了:

「你这脸是被他掐的……还是几天没见又吃胖了?」

???

「爹!你管管啊!」

「好好好……」我爹努力忍着笑意,绷着严父的表情,「咳……

今后可不要招惹皇子们。」

「分明是他先动手的!」我满脸委屈。

「旁的皇子就罢了,萧予安绝不可能。」

哼,我爹就是偏心萧予安。

后来萧予安告诉我,是梳着双丫髻,婴儿肥的我太可爱,才叫

他鬼迷心窍伸出手捏了捏,没收住劲。

从那以后我就跟萧予安不对付,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只是我没想到,萧予安竟然把我告状的手段学了去,我爹向来

对我有求必应,这次竟然罚我半年不许吃零食。

我馋的眼冒绿光,翻来覆去也没想明白:萧予安有什么好?我

爹为啥喜欢他?

从他入学拜师的那天起就喜欢。

入学第一天,众皇子皆送束脩,也就是拜师的见面礼。

从前皇子们的「束脩」叫我大开眼界。

什么金镶玉戒尺,雪浪金银屑宣纸,最夸张的莫过于一个纯金

镇纸,大如板砖,说镇纸实在委屈它了。

金砖是大皇子萧齐安送的。

他母妃是当今最受宠的德妃季云儿,说是德贵妃,但连皇后都

要在她面前忍气吞声,因为皇帝喜欢她。

在后宫恃宠而骄,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大皇子的礼物一骑绝尘。

独萧予安与旁人不同。

他送了几条肉干,不顾一室哄堂嘲讽,只心无旁骛地俯身敬

茶,对我爹行拜师礼。

他不卑不亢,宛如后院那一排新竹,潇然君子风骨。后来我爹告诉我:萧予安,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我还不太明白假以时日是为何意。

我爹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直到后来先皇不顾众议,非要立不成气候的大皇子萧齐安为太

子。

群臣死谏,万民驾前拦路哀哭。

气的季云儿摔了四五个价值连城的花瓶,也没拦住萧予安被立

为太子。

很久以后,萧予安灯下批阅奏折到深夜,我劝他歇息。

他眼中布满血丝,强撑着疲态,说要对得起死谏的群臣和万

民。

父亲说的对,我嫁对了人,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也是大周

最贤明的君主。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反正我十一岁那年,最讨厌的人就是萧

予安。

丫鬟们用鸡蛋为我的脸消肿,说不要耽误端午,宫中贵女们聚

会。

端午聚会这日,旁的贵女带着艾草苍术香囊,独娘亲怕我饿,

给我的香囊里揣了个粽子。宫宴无聊的要死,贵女们都围着林窈娘,她家世煊赫,三朝为

宰,又有人中龙凤的兄长驻守边关,偏偏她又是京城第一美

人。

与我要好的小姐妹说,林窈娘这样看似完美的人,一定有什么

不为人知的阴暗心思。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琉儿,你来了?」那时的林窈娘还没进宫当皇后娘娘,没有

病容,满脸都是少女的朝气。

哼,我不跟比我好看,比我温柔,长得还比我高的林窈娘说

话。

「琉儿,送到你府上的糕点可吃了?」林窈娘笑的如三月春

风,摸了摸我的小脸,「我瞧你没再要,是不喜欢吗?那我下

次不送了。」

「吃了吃了!我可喜欢那个枣泥糕了!」

我恨我的馋嘴。

听我这么说,林窈娘疼惜地捏了捏我的脸颊。

所以我讨厌林窈娘,我这肥嘟嘟的脸颊,一定有她糕点的一份

功劳。

皇子贵胄们在对面水榭,与贵女们隔着一排如烟绿柳。他们都在瞧林窈娘。

唯独萧予安不在其中。

任对面的目光再炙热,林窈娘只侧着脸与众姊妹闲谈。

直到太医院的人来点苍术,熏艾草,一贯端庄娴静的林窈娘竟

然红了脸。

难道她是那蛇精白素贞?害怕端午节的艾草和雄黄酒?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总似有若无地去瞧太医院的方太医。

方太医有什么好看的?

萧予安没来宫宴,我借口上茅房去找他,却在冷宫门口迷了

路,眼见着天色黑了。

我忽然又想到宫里奶嬷嬷和我说的,冷宫里有不受宠,含恨而

死的妃子,会在傍晚阴气最重的时候出来找替身。

这宫殿偏僻,前后无人,隐隐有鬼哭。

我越想越怕,蹲在墙根下哭了起来。

我的身后却站定了一个人,他的影子将我整个笼住。

一定是找替身的女鬼要来杀我了。

「哭什么?」「怕呜呜呜,你别过来呜呜……」

「怕什么?」

「怕……怕死。」

「那你回头看看我。」

「不看不看,我看了你肯定要杀我了。」

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我一回头,就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萧予安。

他强忍着笑意,眼睛盛着漫天星光,和我这个泪眼朦胧的小哭

包。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和解了,坐在偏殿的台阶上,夜凉如水,

我们托着腮静看天上星。

「咕咕咕……」

我们不约而同瞧了瞧对方的肚子,扑哧笑出声。

我忽然想起来香囊里还带着个粽子,连忙掏给萧予安看。

我拍了拍粽子,一脸自豪:「大不大!喜不喜欢!」

萧予安一脸木然,只能说:「大,喜欢。」「但是……你在香囊里装粽子?」

「那你去庙里偷果子吃?」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立储一事,朝中物议沸腾。季贵妃忌惮萧

予安,在他饮食中下了毒,可阴差阳错叫老鼠偷吃了,老鼠当

场毙命。

他又饿又怕,才想起去偷贡品。

毕竟拜佛的贡品,不会有毒。

我美滋滋地剥了粽子,不计前嫌地分给了萧予安一半。

「今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

萧予安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他拿着粽子,垂下眼。

那双睫毛生的可真好,叫他想藏心事就能藏。

「喂,好不好?」我手肘捅了捅他。

天星璀璨,我们的影子一长一短地投在宫墙上,我还矮他一

截。

他低头咬了一口甜粽子,忽地扬起了嘴角:

「……好啊。」他这一笑,叫我脸忽然热了起来。

为什么那个晚上,我会像林窈娘瞧方太医一样,一直偷偷去瞧

他呢?

我不明白。

但是那天以后,我就成了萧予安的跟屁虫。

皇子们都怕我这个哭包,告状精。

每次萧予安被其他皇子欺辱,我如护犊子一般冲上前,叉着

腰,用萧予安的话来说,明明像个糯米团子奶凶奶凶的,却说

着最有震慑力的话:

「你们再这样,我可告老师了!」

皇子们蔫了。

别说他们,就连皇上都怕我爹和那群刻薄史官。

我们两小无猜地过了两年,直到我十三岁那年生了病,高烧了

三日,太医都说可能救不活了。

我烧的迷糊,梦到我走在了一片风雪中,天地皆是白茫茫的一

片。

前头有一处暖融融的隧道,叫我忍不住想走进。

却有一个瘦削的身影,死死拉住我的手,叫我别走。梦里的风雪太大,我看不清他的脸。

只是那人一身如竹风骨,叫我想起父亲说的:

岁寒然后知松柏。

是萧予安。

我回头,却陡然从梦中坠落,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

父亲在灯下沉默,娘亲和姊妹们围坐了一圈,个个眼睛哭的桃

儿一般。

大姐先发现我醒了,她一愣,随即惊喜地叫了出声。

一家子在床前将我团团围住,连烛光都遮的密不透风。

「我要出去。」

娘亲父亲皆拦着我,说我身子弱,受不得风寒了。

「他在外头等我。」

父母姐妹面面相觑:谁?

我挣扎着爬下床。

他们实在拗不过我,大姐搀着我,为我撑伞。

我撑着病体,扶着阿姐,咬着牙一步步磨到门外。从我卧房到大门,这短短的路途怎么会这么难走,叫我走三步

便剧烈咳喘。

门开时,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雪停了,一地雪光,将天地照得明亮。

那个少年连伞也没撑,一身风雪,宛如冰雕一般静静站在我李

府门口。

他眉发皆被雪染白,大有程门立雪的样子,垂着头守在我府

外。

他守矩,不越雷池半步。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略动了动手指,抬起眼。

就看见我撑着门,面上带烧,红着眼,大口喘着气,直勾勾地

盯着他。

他愣住了。

天地偌大。

我们眼中各自映着彼此的身影。

我跌跌撞撞跑下去,看看要摔在雪地里,他却先一步将我紧紧

拥住。

「琉儿,琉儿,琉儿……」我咳得厉害,喘着叫他离我远些,怕把病气过给他。

他像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用力将我抱在怀中。

「我们不分开,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什么都是冷的。

独他怀里是热的。

我的脸贴在他的脖颈上,叫他轻轻叹息。

我感觉到脖颈两滴温热。

是雪化了吗?

我不知道。

阿姐羞红了一张脸,忙去遮住幺妹的眼睛。

父亲娘亲先是愣住,我那个严肃古板的父亲才想开口说什么,

娘亲就捏住了他的手,抿嘴摇了摇头。

这婚约就定下了。

那天的雪太大,若是未撑伞,我们便会叫雪染成白头。

后来我们婚宴那天,亲眷站在洞房外,一路撒白果。

白果百果,意味着白头到老,百子千孙。我扶着重重的凤冠跟萧予安抱怨:这百子千孙不对,洞里的老

鼠精也不这么生。

萧予安疼我,用袖子为我遮起,叫我一点也没被白果砸到。

「没喝合卺酒就这么护着了,可怎么得了。」姐姐们取笑。

「琉儿怕疼。」

他轻声解释,末了竟然也红了脸。

一贯君子风骨,克制守礼的萧予安,竟然这般宠妻惧内,叫周

遭人们哄堂大笑。

我羞得满脸通红,幸而有喜帕遮着,无人瞧见。

后来想想,大约那时没淋过百子千福的果子雨,也不该在雪天

撑伞。

才叫我这短短的半生,错过了两次白头。

萧予安当上了皇帝,后宫渐渐丰盈起来。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妻子,如今降为妾室,怎么可能不恼火?

林窈娘封后那日,我心里不快,抄起玻璃灯想了想又放下,拿

起玛瑙碗又觉得肉疼。

都怪萧予安!从前跟着他过惯了穷日子,害得我当了贵妃也小

气吧啦的。所以当我娘走进琉璃殿的时候,我这个恃宠而骄的贵妃正没用

地趴在床上哭。

我娘亲轻轻坐在我身侧,摸了摸我的头:

「他小时候因为季贵妃过的苦日子,旁人不知,你还不知

吗?」

「他吃过很多苦,你若爱他,就不该叫他为难。」

娘亲两句话就叫我愣住。

我想到了那个一身瘦骨,饿着肚子去偷佛饼的萧予安,见面礼

只送得出几条肉干的萧予安,成亲后穷得捉襟见肘却还给我买

零食的萧予安。

他会学着做林窈娘从前为我做的豆沙糕,我爹训斥我为人妻不

可任性妄为时,他连连点头称是,却在我爹转过头时悄悄捏我

的手,冲我眨眼。

他吃过很多苦,却待我如蜜。

我哭得更凶了。

但是这个气一时消不了。

那天大雪,我恶狠狠地把玻璃灯,玛瑙碗塞进包裹,嚷嚷着要

出宫要和离,萧予安匆匆赶来,月光下自背后将我抱了个满

怀。像极了那个雪夜。

我们这般僵持着,鞋袜都叫雪水浸湿。

我试图推开他,他却像个幼稚的孩子,不肯松手:

「琉儿不是答应了我,今后永远不分开吗?」

「我会宠着琉儿,不会叫琉儿受委屈的。」

他语气中的脆弱,叫我心软了。

回了琉璃殿,他为我脚上搓着红姜水,怕我在雪地站久了生冻

疮。

「琉儿,以后不必去和皇后请安。」

他待我这般好,反叫我心里不安。

是啊,他会宠着我,护着我,我也不该叫他为难,既然是贵妃

了,我就要学着改掉从前的大小姐脾气。

所以林窈娘立后不久,我第一次去她宫中为她请安,还提着一

盒糕点。

众妃嫔以为我在糕点中下了毒,忙称身子抱恙,匆匆逃了。

一贯艰苦朴素的楚嫔,绣花鞋都跑飞了,也没敢回头拾。

我正纳闷我名声为何这么差时,林窈娘却告诉我:因为萧予安太宠我,她们怕我这般得宠,会成为下一个季贵妃,在后宫残害皇嗣,虐待嫔妃。

我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放下糕点,一语不发。

「我知道,琉儿你从不是这样的人。」林窈娘坐在我身侧,轻轻地抚上我的侧脸,她一脸歉疚,「对不起,琉儿,我也没办法。」

林窈娘确实没有办法,她家三朝辅宰,出身好又比我端庄大方,还有一个哥哥在北境打仗,能为萧予安分忧。

她没办法,只有嫁给萧予安,才能叫萧予安和林家都安心。

她的歉疚也是真的。

林窈娘进坤宁宫那天,身子就弱了下去。

她总犯咳疾,每日妃嫔们的请安能免则免,甚至连每月份例里,帝后同寝的日子也分给我。

她做好了皇后份内应做的,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无人争宠吃醋,后宫一点脏事都没有。

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关心。若是得了空,只料理她宫中那满墙的蔷薇藤萝,还有葱郁的夹竹桃。

这一次会面,我与林窈娘又像从前小时候一般要好了。

萧予安也觉得亏欠我,所以想着办法弥补。

我们唯一的女儿朝云,不过十岁,已经赐了封号,赏了公主府并着一片富庶封地。

他又不顾我位份,赐我东珠椒房,赏赐像海水一样淌进贵妃宫,叫我最后一点小小的醋意都没了。

他在贤君的份内,尽力给我最大的殊宠。

我读过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以为世上的道理应该是这样的:

我呢,是个恃宠而骄却没什么坏心思的贵妃。

至于萧予安,要么变心再追妻火葬场对我万般补偿,要么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护着我在后宫横行霸道,最后遣散后宫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林窈娘面上温柔娴静,实则贪慕荣华富贵,阴险狠辣,带着后宫一种妃嫔,费尽心机为我泼脏水,最后事情败露灰溜溜退场。

但不是。

萧予安深情不负,尽力给我他能给的恩宠;林窈娘将我视作亲姊妹,温柔娴静;我怕萧予安为难,努力改掉小脾气,学着做一个温柔懂事的贵妃。

明明一切都这般顺遂。以至于后来那个雪天,我缠绵病榻,病成一把瘦骨,也没想明

白:

没人害我,萧予安也始终没有变心。

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一切,是从萧予安登基后三年,那场春日时疫开始变的。

那一年南方生了瘟疫,方圆千百里,瞧不见一处活人,尸体堆

成了山丘,若不掩埋,又是祸端。

太医院的方谦和,年少有为,最擅医治时疫。

从前林窈娘与母亲回娘家,也染过病,众人都以为活不成了,

却叫方谦和治好了。

萧予安点了方谦和去。

时疫止住了,方谦和却染病死了。

因着天热,尸体只得匆匆葬在南方。

方谦和死讯传来的那天,初夏草木长,坤宁宫窗前花影摇曳。

她叮嘱我和朝云坐在南头的窗户口,离北边那一架夹竹桃远

些。

小气鬼,我不计较你抢了我的萧予安,你却怕我毁了你的夹竹

桃花架。我抱着朝云,吃着林窈娘做的豆沙糕。

就听见太监们奔走相告,传着喜讯:

「南方的时疫治住了!」

「方太医呢?也回来了?」有宫女问。

林窈娘修剪芍药的剪刀忽然停住,她笑了。

「方太医……他、他病死了。」太监的语气耷拉下来。

我手中的糕点顿住了。

林窈娘的笑容僵住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带着朝云从坤宁宫走出来的。

第二日细雨绵密,我撑着伞去萧予安书房。

林窈娘对我太好,叫我心下不忍,我去问萧予安:

「予安,方太医……可有什么交代?」

似乎早知我的意图,萧予安书案上一纸清秀字迹:

「不负所托。」

「只这四个字?」萧予安默然,聪明如他,如何不知林窈娘心事。

他不生气,不过是因为这心事并不龌龊,甚至叫人怜悯。

我和萧予安早明白了: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人有很多,我们能陪

着彼此,已经算是幸运。

萧予安是君子,林窈娘是君子,方谦和是君子,而我大约也算

得上一个心软的君子。

我牵着朝云走在回宫的路上,朝云仰着婴儿肥的脸蛋问我:

「娘亲,皇后娘娘的病,会好起来吗?」

我摸了摸朝云的头:

会的,只是你要多去陪陪皇后娘娘,她待你很好。

后来,她后院那面夹竹桃花架,一夜间焚烧殆尽。

后来,她的病好了起来,一年后生下了大皇子,眼睛像萧予

安,鼻子像她。

多年后,她和我说对不起,只是她那一天本来心灰想死,可朝

云却跌跌撞撞扑进了她的怀里,跟她撒娇,叫她舍不得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善良温柔的人,生怕害我与萧予安离心。

她生产那天,萧予安要来陪我,却被我制住:「予安,一年三百六十四日,你尽可来陪琉儿,独今日不

可。」

萧予安垂下眼,略想了想,吻过我的额头。

他说:你变得懂事了,琉儿。

他第一次夸我懂事,叫我欢喜——他发现了我在为他改变。

然后他匆匆往坤宁宫去了,我牵着朝云的手,目送他的仪仗。

那天阖宫欢庆,足足放了三日的烟火,赏钱也叫宫女太监们笑

得脸酸。

朝云在我怀中,瞧着外头的烟火,忽然,她仰起脸问我:

「娘亲,朝云出生的时候,也放过这样的烟火吗?」

没有。

那时他不过是个穷太子,做不出这般大的阵仗。

见我沉默,朝云反而不安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认认真真

地看着我:

「娘亲,朝云虽然不是男儿身,可会争气,以后也叫他们放烟

花给娘亲看。」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并未当真。朝云还小,她并不懂,我不是在嫉妒林窈娘有烟火看。

我只是觉得,有点落寞。

从前,我和萧予安,是没有烟花看的。

那时他是又穷又不受宠的三皇子。

但我们会依偎着彼此,看天上的星星。

我并未将朝云的话放在心上,日子继续过。

那年朝云十二岁,整天追着林窈娘哥哥的儿子林念,吵着要他

教自己弓术。

林念十七岁,跟着他那个将军老爹学的一手好弓术。

「我讨厌林念,但他射箭的样子还有几分顺眼。」朝云眼中满

是不自知的少女心事。

「真的吗?那父皇把他调的远些。」萧予安冲我眨眨眼。

「别啊父皇!我……我只是不那么……喜欢他,也说不上讨

厌!」朝云逃一般抓起桌上的弓箭,掀了珠帘跑了出去,「不

说了,下午还有骑射,我要去找他了!」

朝云落荒而逃,带着珠帘一阵慌乱的脆响。

我与萧予安相视一笑。林窈娘听我说了,笑的直捂嘴:「我只当林念一人念叨呢,竟

是身居两地,情发一心。」

我与林窈娘商量着朝云和林念的婚事。

可这一年萧予安的日子不好过。

内有南方大旱,赈灾的银子叫国库捉襟见肘,还有逃荒的灾民

勾结着,隐隐有揭竿而起的架势。

外有北境魁摩侵扰,魁摩是北境的部族,不事稼穑,若是冬日

缺了口粮,只管抢掠大周边疆的百姓。

倘若只有一个,咬牙也就对付了。

可内忧外患,叫他前后为难。

南方大旱,从前那些赏赐被我退回,叫他先安定灾民。

他又夸我懂事,然后匆匆往坤宁宫去了。

虽然我也醋,毕竟他连着呆在林窈娘那里不知多少个夜晚了。

但是我不能不懂事,因为林窈娘的父辈们正南下赈灾,她的哥

哥正在前线杀敌,不能叫林家寒心。

我母家本就弱,帮不上什么忙,怎么能再任性,叫他为难呢?

虽然想明白了,还是不免难过。我以为难捱的日子就像冬天,咬咬牙就能过去。

可惜不是。

灾民的事情悬而未决。

不久,林念父亲,林如辉战死北境的消息也传了进来。

好在战败也可以谈条件。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魁摩的使臣多顿来了长安。

萧予安的脸色难看,宫宴上宫人们个个敛声摈气。

「魁摩并不是什么野蛮的部族,咱们也想与大周交好,奈何大

周瞧不上咱们,才兵戎相见,伤了和气。」多顿的眼珠狡黠一

转,「我们魁摩王说了,不想生事,只想求娶一位公主回去,

结两国之好。」

我心头一惊。

那天晚上,萧予安宿在了我的琉璃殿。

他未必是为了和亲一事来的,但是也叫我心中不快。

屋外的雪寂然落着,从前我们总说情话一刻也安静不下,现在

我们两个对坐,竟然无话。

烛光映见他一张疲惫瘦削的脸,他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这一犹豫,就叫我明了。

「一定要和亲吗?」我轻轻开了口,「就不能打仗吗?」

「你怎知……」他诧异。

「不然你会来我琉璃殿?」我话中带刺。

「琉儿,你在怨我?」他皱眉。

「你说朝云长得像我,你舍得我去北境吗?」

「琉儿,我再想想办法……」

他试图去捉我的手,却被我冷冷躲开。

这后宫,敢这般冷脸待他的人,恐怕也只有我。

「不能打仗吗?你读的圣贤书,不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

的道理?然后呢?今天是我的朝云,可明天呢?明天若是要我

这个贵妃,你也拱手送出去?」

我如同一只护犊的母豹,歇斯底里。

「不可以对朕说这样的话!」

他冷下脸来,周身骤然凝上一层威压,宛如一盆冰水兜头将我

浇了透彻。

是啊,他不是来跟我商量的,是来通知我的。我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他从未在我面前自称过朕,我也只唤

他予安,险些叫我忘记了,他也是生杀予夺的大周皇帝。

方才,我说了多么大逆不道,诛九族的话?

「你好好想想吧。」

他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摆驾回宫了。

那天外面的雪下的很大,竟然也留不住他。

他没错,我也没错。

他是大周皇帝,担心百姓受苦,心系苍生。

但是他有林窈娘,有后宫无数妃子。

可我只有朝云了。

我与萧予安冷战了三日。

这三日他一步也没踏入我琉璃殿。

三日后雪停了,我犹豫着服软,再同他商量一番。

我带了些糯米点心,希望他看到能想起来,我们小时那般嫌弃

对方,却因为分吃一个糯米粽子,喜结良缘。

我希望他念旧情。可我到他书房就心软了。

奏折如雪花一般堆在案上,萧予安沉默着坐在奏折里,一言不

发。

他瘦削着脸,满眼血丝,见是我来了,眼中掠过一丝欣喜:

「琉儿……」

我的心一疼,可我没办法,朝云是我们唯一的孩子。

「我再想想办法……」他嗓音嘶哑,「再想想……」

他不是心狠不来我琉璃殿,是在想办法。

可是我们都清楚,没有办法了。

我沉默着把点心端出。

「长公主!长公主!您当心受了风!」外头太监苦口婆心地劝

着,「快起来,进去说话。」

朝云在外面?

我同萧予安忙跑出去,就看见我的朝云在殿外跪着。

朝云跪的笔直,一身鲜红嫁衣如战旗,在北风中猎猎。

她对着我与萧予安深深叩首,抬起头时目光炯然:「朝云生在天家,享万民供奉。若朝云一人可免两处战乱,百

姓受苦,朝云愿意去。」

萧予安说错了,朝云不像我,像他。

她脊梁笔直如炬迎风,满口天下苍生,恍然又是当初拜师的萧

予安,一把铮铮君子风骨。

我忙扶她起身,她不肯起,冲我撒娇:

「娘亲,朝云厌倦了宫墙四四方方的天,想去北境瞧瞧。」

这狡猾撒娇的模样却又像我了。

「好不好,娘亲,朝云想去。」

「……那林念呢?」我心中酸涩。

她略一怔住,旋即面上又是那副长公主的刁蛮情态:

「林念?不过一时新鲜,我早不喜欢他了。」

朝云这般懂事,叫我心中一痛。

我狠心不去理她,她却赖在我怀中:

「让朝云走吧,娘亲。」

「朝云只是嫁人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的朝云出嫁了。

在一个寻常冬日,无风无雪也无晴。

护送她去北境的正是林念。

朝云几次装着若无其事地去瞧他。

自父亲死后,林念更加沉默了,他不回头看她,只兀自盯着天

际的云,满眼心事。

我的朝云看林念的目光,分明与我看萧予安一样。

这个小骗子,还满口不喜欢。

朝云上了马,那片红随着绵延的仪仗队消失在拐角,我的眼泪

落了下来。

风大,众人转身欲走,只有我仍固执地踮脚瞧着。

「回去吧琉儿。」萧予安去牵我的手。

我默然转过身去,悄悄擦去眼泪。

说回去,我却没忍住再回头看一眼。

一回头我就愣住了。

我的朝云一袭大红嫁衣,从拐角处纵马回来,宛如一团跳跃的

火焰。朝云下马,乳燕投林一般扎入我怀中,鬓发散乱,头上钗环叮

咚作响,她不顾周遭人错愕的目光,贴在我耳边低声说:

「父皇舍不得朝云,但是大周只有朝云能去,旁的姊妹太小,

还不懂事。」

「娘亲,不要和父皇离心,你们还会有朝霞,朝露,和无数个

朝夕……」

「唯独,唯独不要记挂朝云。」

我的朝云太懂事,一滴眼泪也不掉。

我心痛的不能呼吸,只哭着死死抱住我的朝云,我知道,这一

别,再见就难了。

「还有!父皇!今天朝云出嫁,你可要放烟花,放四天!」

马背上她笑的张扬,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原来朝云还惦记着,那天林窈娘诞下大皇子的那天,宫里放了

三日的烟花。

「朝云虽然不是男儿身,可会争气,以后也叫他们放烟花给娘

亲看。」,这句话我只当玩笑,原来她一直记得。

那天宫里放了四日的烟花,萧予安揽着我,靠在窗前静静地

看。

他和我道歉,说前几日政务繁重叫他心烦,所以说的重了些。「林窈娘的哥哥战死,父辈又在南方赈灾,我不得不……」

他这般贤明,叫我恨不起来。

「朝云走了,我们也该给朝云一个弟弟妹妹。」他伏在我的颈

窝,不无温柔。

「像我和朝云一样懂事乖巧吗?」我的心仍然是痛的。

他没听出我的意思,仍柔情蜜意:「若是像你这般乖巧懂事,

当然很好。」

我没办法释怀,去讨好他。

两下沉默。

萧予安似乎知我心里难过,只从背后搂着我,轻轻叹息:

「琉儿,来生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好不好,只有你我,我们的

孩子也不用和亲。」

我的眼睛微微酸了,虽然并未原谅他,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下辈子我是个穷酸书生,你不过一般姿色。」

「为什么我是一般姿色?」我疑惑。

「因为你若是太好看了,肯定瞧不上我这个穷书生。」他捉住

我的手,话中是无限憧憬,「然后穷书生去考科举,你为我缝衣衫,后来我中了状元,将你接来享福,我治国齐家,你安心

做你的状元夫人……」

「难道现在不是在享福吗?难道现在不是你萧予安的夫人

吗?」

我嗤笑,他面上浮现一丝尴尬的红。

「好好好,那我做个寻常猎户,每日砍柴打猎,倘若有一日外

敌来犯,你为我绣战袍……」

「你怎么净想着报国?也不为我想想?」

我拉下脸,想将手抽出,却被他先一步紧紧握住,他讨好地瞧

我:

「那……下辈子,我当父皇那样的昏君,像他护着季贵妃一般护

着你?」

那世上又会有个可怜的萧予安,饿着肚子去佛堂偷贡品。

我不忍心的。

这么想着,我嘴上却不服软:

「你若做了昏君,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爱的萧予安,心怀天下,做不得昏君的。

「那……」他为难地挠挠头。末了,我认命地叹了口气:

「算了,来生我们还是当佛堂里的老鼠精,你为了求我嫁给

你,去佛堂偷贡品讨好我。」

知我在说我们初遇,萧予安脸上也漾起了笑意,烛光映出他那

张温柔的脸。

「好呀,老鼠精好。」

「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大周的皇帝就这点出息吗?老鼠精哪里

好?」

「百子千孙,洞里的老鼠精可不就这么生吗?」

他说的是我们成亲那天,意味着百子千孙的白果。

他脸上又是促狭的笑意,叫我脸热。

一室灯火摇曳,外头的雪色太好,太像那年冬夜。

叫我又原谅他了。

后宫的孩子出生了许多。

我的肚子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林窈娘的儿子萧许国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他。朝中林家开始慢慢施压给萧予安,叫他早定国本,立萧许国为

太子。

那年秋末,天气已有了初冬的寒意。

我在宫里散心,忽然觉得身子比往日沉些,便走到假山里坐着

略歇歇。

待我坐的久了,倦意袭上时,就听见一阵挣扎水声和呼救声。

有人落水?

落水那人是萧许国。

我想也没想,慌忙跳下水去救他。

我水性虽好,却被他拉住呛了几口水。

初冬,湖水刺骨的冷。

我强忍着腹痛,竭尽全力拉着昏迷不醒的萧许国上岸。

我蜷缩着身子,颤着牙关喊人。

终于叫我等到萧予安并着一众太医,匆匆赶来。

「予安……」

看到他的身影,莫大的安全感叫我的眼睛湿了。我怕疼,也怕死,从小就怕。

但是他一出现,就能叫我安心。

我以为他会安慰我,拥我入怀,甚至感谢我救了他最出色的儿

子。

可是他没有。

他径自我身旁走开,满心满眼都是萧许国。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我愣住了。

萧许国冻青了一张脸,牙关打颤,神志不清。

林窈娘白了脸,哭着将萧许国揽入怀中:「怎么会这样?好端

端怎么落了水?」

她这么无心一喊,叫周遭看我的眼神都暧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难道他们怀疑我对萧许国下手?

可是肚子好痛,痛得叫我咬着牙冒冷汗,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

白的话。

「送贵妃回宫,好生医治。」他自始至终没有给我一个目光,只丢下这么一句话。

是不是他也怀疑我?

我死死咬住下唇,痛的蜷缩在地上,一袭华美贵妃服此刻沾满

泥土,慢慢氤上血色。

琉璃宫中,与我素不相识的太医急忙去探我的脉搏。

与我结发十余年的他,却不在我身边。

在我痛的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医说的:

「孩子没了……」

是吗?是萧许国没救回来吗?

那林窈娘和他,得多伤心啊。

他们会不会以为是我害死了萧许国?

他们,会不会恨我啊?

一室药香,我幽幽转醒,只觉得眩晕。

萧予安沉默着握着我的手。

他眼中的神色是什么?有亏欠,有懊悔,却没有恨?

我想到方才人群揣测的眼神,慌忙仰头看他:「予安,不是我,我没有害他……」

他仍沉默,叫我慌张。

「予安,你相信我……」

「他与你长得这么像,我怎么舍得伤害他?」

「予安……你相信我……」

求求你……相信我……

我几乎是哀求着,可他只垂着眼,并不与我对视。

沉默叫人心慌。

「我知道不是你,琉儿。」他哑着喉咙,艰难地开口。

我的眼泪一点点蓄上来了:他相信我!

「予安你别难过,怪我救的太晚了,不然他也不会死……」

「他没死。」

「那太医说……」我愣住了。

「是我们的孩子没了……」他绷着背,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肩

膀。

他说什么?我们的孩子?难道方才的腹痛和血……不是我月信来了?

是我们的孩子没了……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腹,根本就没想到这里,朝云的弟弟妹

妹曾经来过。

「……我们以后还会有的。」萧予安安慰我。

因为萧许国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他像予安,性格温润纯良,这

样的人若是当了太子,对大周,对天下都是好的。

萧许国只有一个。

所以他急忙去救他。

而我们的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走了一个朝云,再走一个,还会

再有……

我不敢细想,只问他:

「倘若方才,太医先救我,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不敢看我。

我心下了然,竟然也笑了。

他见我这般,面上为难:「你且好好养身子,我们还有以

后……」甚至不等我回他,他就匆匆起身离开。

他走了,因为太监过来说:皇上,大皇子又起烧了。

初冬的傍晚,天色灰蒙着。

外头的雪开始慢慢落了,像轻薄柳絮。

屋里不冷,炭火都是最好的,烧起来有一点桂树的香气。

他大约觉着亏欠,前脚走了,赏赐后脚便如海水一样淌进琉璃

殿。

我靠着软垫,细细想着我与萧予安这十几年的光景,不觉间滴

下泪来。

从前他惹我不开心,只变着法子慢慢哄我。

他说:琉儿怕鬼,怕死,但是他不一样,他只怕我不高兴。

我知道萧予安仍然爱着我。

只是不知道,他还怕不怕我不高兴。

足足一个冬月,我躺着闭门不出。

醒了便是呆坐着流泪,睡了有时也会梦中哽咽,日子久了,竟

然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我瘦了下去,从前愁着不知怎么减去的婴儿肥,也渐渐褪了。林窈娘内心歉疚,带着萧许国来拜访,被我拒之门外。

萧予安心里不安,试过许多法子来哄我,我一言不发,只盯着

床幔。

「要不要,回家看看?」他讨好地看着我。

「这于理不合……」我垂下眼。

「只要你高兴,琉儿。」他愧疚地吻了吻我的额头,见我不像

前几日一样躲开,他竟然激动。

他察觉出我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准了我回家省亲。

哪怕第二日便是除夕,按规矩,妃嫔们要阖宫团聚,守岁跨

年,从来没有允许妃子过年省亲的旧例,哪怕先皇那么纵着季

贵妃,也没有过。

他还是怕我不高兴。

叫我心底升起一点希冀。

我的心情好了起来,没告诉娘亲他们我要回家了,我想给他们

一个惊喜。

我从萧予安赏赐的宝物中精心挑了些。

南海珍珠项链送给娘亲,千年老参送给父亲,还有些绫罗绸

缎,新奇首饰送给姐妹们。见我左挑右拣犹豫不决,宛如一个冬日屯粮的老鼠,萧予安只

宠溺地笑:

「要不要,我再给你安排些人手?」

我拒绝了他,只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去了。

我还没彻底原谅他呢。

我已经许久没回过家了,不知爹娘会有多想我,我那个古板固

执的爹,会不会激动到当场落泪?娘亲肯定会亲自下厨,到时

候我爹肯定少不了唠叨,说她把我惯坏了。

我还要和他们告状,说萧予安欺负我。

马车上,我只是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偷笑了。

车轮辘辘地碾过新雪,街上除了我这一辆马车,一个行人也没

有。

合家团聚,我也能团聚了。

我咚咚地敲着自家的大门。

「谁呀,这大过年的。」我爹先开了口。

我故意不答,笑的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我要忍住,等我爹先哭。我打定主意,等着门开,看见他们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门打开了。

我看见满脸震惊的父亲娘亲,他们嗫嚅着嘴唇,颤抖着一句话

也说不出。

我娘甚至眯起眼去瞧我,想看我是不是她的琉儿。

我站在灯笼下看的仔细,他们老了,两鬓斑白。

竟然是我绷不住,先红了眼眶,我又是哭又是笑道:

「爹,娘,琉儿回来了。」

娘亲怔住了,犹豫着去看父亲的脸色。

父亲满脸惊愕:「你怎么回来了?」

「萧予安准我回……」

我以为父亲激动过度,才会这般责问我。

「你和皇上闹别扭了?」娘亲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有,是他先……」

「不要任性!快回去认错!」父亲冷下脸来。

「我没有……」我心里委屈。

「回去认错!」父亲的语气满是诘责,「哪怕你没有错,也不可这般恃宠而骄,任性妄为!哪有妃嫔除夕回母家的道理?」

「你为琉儿想想,听琉儿说完……」母亲努力去缓和氛围。

「我为她想,她可为自己,为李家想过?这般任性妄为,如今圣上宠她纵着她,倘若有天这圣宠不再,高处摔下,不是粉身碎骨吗?」

父亲语气严厉,叫我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

是啊,我嫁的不是寻常夫君,是大周的皇帝。

「从前嫁出去时我便叮嘱她,不可像从前在家一般任性,如今……」父亲长叹口气,竟然滴下泪来,「琉儿,回去认错吧……」

「琉儿,快回去!」娘亲也湿了眼眶,忙把我往外推,「不可惹圣上不快。」

娘亲满脸担忧,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叫我无力辩解。

你们都不听我说吗……

我……

我何曾任性过……

从结发十年屈居他人之下为贵妃,到我的朝云换大周一夕安寝,再到我的孩子换了他的孩子一命。我李琉儿何曾任性过?

我只觉得心口压抑的喘不过气,竟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合家团聚,寂静无声。

我坐在马车上,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马车到了宫门口。

「你去过节吧,我下来走走。」

「贵妃娘娘,这……」

「这宫中我呆惯了,无碍。」

我赏了驾车的太监们些酒钱。我这个任性的贵妃,害得他们也

不能好生过节。

我慢慢地走,竟然走到了当初我和萧予安坐着分食粽子的冷宫

前。

他是个好皇帝,从未苛待后宫妃嫔,所以这冷宫真的荒废了。

我坐在冷宫门口,仰头看漫天星辰,听风穿宫墙而过。

现在想想,从前我那么怕死,那么怕冷宫会有鬼魂。

如今竟然不怕了。「这阖宫团聚,贵妃娘娘却回家了?」

「可不能在宫中乱讲贵妃娘娘的事,皇上听见可会重罚。」

冷宫有值守的嬷嬷们,也在除夕夜偷闲饮酒。

原来萧予安这般护着我,也不许宫人议论我。

我轻轻笑了,准备起身回宫,明日同萧予安和好。

娘亲和父亲的担忧是有道理,我还是要一个孩子傍身。

毕竟从前朝云在的时候,我从不怕与萧予安冷战,朝云总会向

着我。

「贵妃娘娘也真是可怜,朝云公主死了,她又有了,谁知也没

保住……」

「贵妃娘娘这般心善又好性子,为何上天这般苛待她?」

「阖宫瞒着娘娘呢,可不要乱说,要掉脑袋的。」

我怔住了。

她们说什么?

朝云死了?

「朝云公主也真可怜,才去魁摩,魁摩儿子逼宫把爹杀了,连

着公主也……」我贴着墙急切地听。

这时宫里却放烟花了,除了耳边的轰鸣,我什么也没听清。

我闯入冷宫,两三个老嬷嬷战栗着跪趴在地上,满口的娘娘饶

命。

「你起来,慢慢说。」

「朝云公主死在贼子刀下。」

「奴婢们也就知道这么些了,娘娘饶命啊。」

是我的朝云吗?

我恍惚着走出冷宫。

身后哭声磕头求饶声,我一概听不见。

朝云公主死在贼子刀下。

这句话一遍遍剜着我的心,叫我痛的喘不过气。

是我的朝云吗?

是那个伏在我膝头冲我撒娇的朝云吗?

是叫我不要难过,她会争气的朝云吗?是那个自己深陷泥沼还惦记着,叫我不要和萧予安离心的朝云

吗?

天上的烟火一朵朵炸开,将皇城照的璀璨又明亮。

阖宫欢庆,宫宴开了,嬉笑声,奏乐声悠悠飘到耳边。

宫外合家团圆,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一串火光,这两处的热闹全

都将我拒之门外,与我无关。

我木然站在冷宫外,发现自己心痛地迈不出一步。

我靠着冷宫的墙,慢慢滑落下去。

「娘亲,朝云也会争气,叫他们放烟花给娘亲看。」

「朝云生在天家,享万民供奉。若朝云一人可免两处战乱,百

姓受苦,朝云愿意去。」

「让朝云走吧,娘亲。」

「娘亲,不要和父皇离心,你们还会有朝霞,朝露,和无数个

朝夕……」

「唯独,唯独不要记挂朝云。」

「朝云只是嫁人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说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个小骗子。

朝云……我会哭会笑的朝云……分明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了。

原来悲痛到极致,连眼泪也掉不下来。

萧予安,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还是你也和旁人一样,以为我会恨你。

我何时恨过你?

我只是难过,我们竟然不能和一对寻常夫妻一样,依偎着彼

此,捱过丧子之痛。

我甚至怀疑,朝云死时,你痛过吗?

你不会痛,你是大周的皇帝萧予安,你有萧许国,有许多公主

皇子,他们像朝云一样敬畏你,爱戴你。

可我李琉儿只有朝云了。

现在朝云也不在了。

我那么相信你,那么见不得你为难。

你说皇后不可能是我,没关系,我母家弱,本就帮不上你什么

忙。你说只能和亲,没关系,我的朝云她也懂事,我们还会再有别

的孩子。

你说你萧予安的心分成了两份,一份是我,一份是大周的苍

生,没关系,谁让我嫁的不是寻常男儿,是心系天下的皇帝

呢。

你给我荣华富贵,给我独一份的殊宠,给我一切我不想要的。

你从前夸我灵动俏皮,心思纯良,如今只夸我懂事乖巧,难道

我不想做一个恃宠而骄的贵妃,仗着你的宠爱肆意妄为?

我想,可是我舍不得。

因为我见过少年吃苦的萧予安,见过灯下为国事操劳的萧予

安,见过无可奈何的萧予安,所以我舍不得。

从华服加身,到椒房专宠,再到东珠殊荣。

我竟然还是怀念,和你坐在这里,分吃一个粽子的时光。

那样的少年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我在冷宫外头枯坐,一夜的北风将我的心一点点吹冷。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隐隐听见各宫开了门,嬉笑着祝贺新禧。

我木然起身,强撑着,慢慢走回我琉璃宫。

远处太阳一点点升起,绚烂的朝霞一点点散了。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是这样了。

我病了,病得很重,总吐血。

太医日夜不离地值守,琉璃殿终日药香不散。

他们在为我的病情争执不断。

「娘娘这是受了冷风,邪气入体。」

「娘娘这是上次落水惊风,旧疾未愈。」

随他们说吧,药总会熬好递给我。

我只呆呆地看着床幔。

吃药也张嘴,吃饭也张嘴,可我依旧肉眼可见地瘦削下去。

萧予安来过几次,屏退众人,只握住我的手哽咽。

「琉儿,我们不是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是啊,我们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他告诉我,当初推萧许国下水的人,是他派去的,因为林家势

力在朝中根深蒂固,对他施压。为了不叫林家生疑,所以落水

那天故意冷落了我,却不想害了我们的孩子。他告诉我,瞒着朝云的死讯,也是怕我郁郁不欢。

我这么爱他,不叫他为难,乖巧懂事。

他也这么爱我,事事为我考虑,赏赐堆成了小山,生了灰。

我们明明尽力去爱着对方了,为何会这样?

贤明如他,竟然学昏君,叫锦衣卫为我去搜罗新奇玩意儿,悬

赏逗趣的戏班子,只为叫我展颜,给他一点目光。

他羽翼渐丰,叫前朝对我不敢多置一词。

他在前朝何等手腕,如今只哀求我多看他一眼。

他瘦削着脸,眼下淡淡乌青,皆因这几日不眠不休守在我身

边。

我终究对他狠不下心,却也没办法爱他了。

爱他太苦了。

「予安……」

听我唤他的名字,萧予安的眼中染上一丝希冀:

「你说!琉儿,你要什么,我在听!」

我忽然觉得我们都有些可悲,他总以为我要什么,可我什么也

不要。外头的雪簌簌落着,恍然又叫我想起十多年前。

「……我好像要死了。」我静静看着外头的雪。

「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我们还会有许多朝夕,许多以

后!」他红着眼将我揽入怀中,哽咽着。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了,别说朝夕,我也不要来生了。」

「会有的……会有的!来生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做个漂亮的耗

子精,我为了求你嫁给我,去偷佛台贡品……琉儿,会有来

生……」

他眼中满是哀求,我只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世太苦了,来生我也不要了。

他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艰难地开口:

「……我会废后,遣散后宫,与你一生一世……」

原来我从前妄想过的事情,他其实知道。

只是他是贤君,我也算得上懂事,所以做不出这种荒唐事。

「林姐姐和姐妹们并未做错什么,她们为你生儿育女,困守深

宫,予安不要说这样的话叫她们寒心。」

「不要为难她们,要好好待她们。」萧予安怔住了,兀自握着我的手,低头沉默。

良久,两滴温热,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哭了,还是我哭了?都不重要了。

萧予安守了我三日,后来泰山震颤,他不得不去祭天,忏悔罪

行。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从前想不通的道理:

为何我们尽力去爱对方,还会落得如此下场?

大约白头到老,除了深情,还要一点运气。

我的运气不太好。

他才走,林窈娘来了。

她红肿着眼睛,一个侍女也没带,只身过来瞧我。

林窈娘试图握住我的手,却在摸到我一把瘦骨时,忍不住抽

泣:

「妹妹从前,馋我做的枣泥糕,吃得脸蛋圆起来,不知多可

爱。」

是吗,我有过这样的从前吗?「妹妹,我对不起你。」林窈娘不住地用手帕拭去眼泪,「我

不想梗在你们中间,可我也身不由己。」

外头天色暗了,雪光莹莹,将琉璃殿照的明亮。

她握着我的手,慢慢说我们的从前。

「我从小被教导端庄沉稳,从来做不得主,只任性了一回,就

害死了他。」

她说的是方谦和,我知道。

「我坤宁宫种的夹竹桃,是我私心种下的,夹竹桃花粉叫我总

犯咳喘。」

难怪她叫我离夹竹桃花架远些。

「我们从未逾越,甚至不曾多说一句话,可我的心思还是害死

了他。」

「他不是死于时疫,是我父亲杀了他。」

「我本想寻死,可朝云闯了进来,她那么懂事那么可爱……我便

想着若是我也有个孩子陪伴,这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林窈娘喃喃着滴下泪来。

一身华贵非常的绸缎,妆裹了一颗早已枯死的心事。

「你……可曾怪过我?」我只觉得疲惫的很,累的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他一直爱着你。」林窈娘满脸愧疚,「琉儿,你要好起

来……」

我好不起来了,我知道。

外头的雪慢慢落着,叫我恍惚间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雪夜。

那时我高烧了三日,梦中迷迷糊糊要死了,那感觉和现在无比

相似。

我大约要死了,又歪头咳出一大口血。

「琉儿?琉儿?」林窈娘慌了,忙起身呼唤太医,「太医!太

医呢!」

我尽力捉住她的衣袖,努力开口:

「姐姐……萧予安什么时候回来。」

「他三日内就可以回来了,琉儿,你会见到他的!会的!」

是吗,三日后啊,那么今晚他不会来了。

我勉强支撑着,朝林窈娘一笑:

「姐姐,我没事,只是想吃你做的枣泥糕。」

「好好好,姐姐回宫给你拿,你且等着姐姐。」林窈娘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手上,她努力擦干泪,慌忙

起身。

她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瞧着她离开了,我才放下心,任由自己的身子沉下去。

外面大雪呼啸,天地间银白一片。

像极了十三岁那年的雪夜。

只是再不会有一个少年,站在那一片风雪外,等我醒来了。

后记:

萧家的名号是按照国泰民安为次序。

父皇这辈叫萧予安,我叫萧许国。

大周宏启元年,我接过父皇留给我的,一个国泰民安的大周。

父皇登基时,大周民生凋敝,内忧外患,他费尽了心力,才叫

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在我的记忆里,父皇贤明儒雅,向来处变不惊。

可父皇从泰山祭天回来的那日,就变了。

那天我母后哭的像个泪人。她从来端庄娴静,未曾如此失态过。

她叫我出去,我以为父皇欺负了母后,就坐在门外静静听。

「她有没有只言片语留给我?」父皇颤抖着声音。

娘亲只是沉默,压抑着抽泣。

母后口中的她,是谁?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一个温柔孤单的身影,但是始终想不起她

的样貌。

大概是因为她总生病,闭门不出。

父皇从母妃宫中出来,像是一天之间苍老了许多。

父皇从前勤政,如今更是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整夜地扑在政事

上,叫母后担忧。

后来我当了太子,也到了选妃的年纪。

如花一般的贵女们站在我面前,她们含羞带怯,不敢抬眼瞧

我。

唯独刘尚书家的小女儿刘妘,睁大那双水眸,好奇地打量我,

举手投足间带着头顶的流苏步摇都颤抖,叫我心一动。

我想选她。父皇却轻轻制住了我,他告诉我:

「最喜欢的,不要选入宫中。」

我不解:「为何?我会疼她宠她,为她在这宫中遮风挡雨。」

父皇只摇头:说遮风挡雨,可这风雨都是你带给她的。

父皇说的不对,他与我母后不是恩爱白头,一辈子相敬如宾

吗?我怎不见什么风雨?

我没听父皇的,还是选了尚书家的小女儿。

我会照顾好她的,会给她后宫独有的殊宠,怎么会叫她面对风

雨,香消玉殒呢?

父皇糊涂了,这世上哪有两情相悦,深爱对方,却落得凄凉下

场的故事?

我会保护好她。

父皇退位了,将大周交给了我。

他老了,也渐渐记不得许多事情。

照顾他的宫人都知道,父皇他爱吃粽子,爱吃供佛的福饼。

「琉儿。」

父皇常常念这个名字。新来的宫人不知道,那是从前贵妃娘娘的名字。

父皇驾崩在一个雪夜,宫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冷宫门口。

一肩风雪,须发皆白,神态安详。

父皇驾崩后,史官整理了前朝的史书,交由我翻阅。

父皇他生前仁慈、宽宥、悯下、善纳。

苛刻如史官们,竟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处,这本史书前半生看

去,花团锦簇。

唯独退位后的后半生,父皇终日沉迷烧符炼丹,求仙问药,史

官说他「昏聩」。

史书里还提到舅舅家中的长子林念,作了将军,守着北境终身

未娶。

这个叫魁摩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却有个缱绻的名号:朝念将

军。

有人说他是念着为前朝而死的父亲;有人说他是一心为国,不

改朝夕;还有人生了一点桃色心思,说将军从前喜欢一个姑

娘,名字里就有个「朝」字。

不过林念已死,这些说法都已不可考。

又因他性格狠戾,魁摩降兵不论老弱,一律坑杀,不留活口。史书下笔太狠,说他:「实狠决,性孤戾,不加悯。」

最后,关于父皇前半生勤政为民,后半生却沉迷神佛之道一

事,众说纷纭。

有人说父皇怕死,有人说父皇怕大权旁落,有人说父皇怕百姓

受苦。

他们都猜错了。

父皇他是怕没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