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砸缸

砸缸

红色警报:我的世界坍塌了

也许,当年司马光砸缸并未能救下到那孩童,而是用力过猛,将人砸死了。

司马池老爷封锁消息,编了个砸缸救人的美谈,以免他爱子声誉受损。

可那仆童的冤魂却一直纠缠着司马少爷,将他慢慢地、活活地给逼疯了!

1

司马光疯了的消息。

我是在赴任光州的途中得知的。

我叫王安石,抚州临川人,小司马光两岁,他于宝元元年进士及第,我则于四年后的庆历二年及第。

我初识他,乃是在翰林院的高墙深院,作为后进的学生拜会于他,但他的名声我其实早已有所耳闻。

传言他 7 岁熟读左氏,不仅早早学有所成,还曾果敢砸缸,救下落水友人——此事在京城、洛阳流传甚广,甚至有人专门将之制成绘画宣传,当时世人皆言司马光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传言是如此。

而我亲眼所见的司马光,较之传闻则有了些偏差。

与传言中那份勇救友人的果敢形象不同。

他是个孱弱、紧张、多疑敏感,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人,他念念叨叨时口中蹦出的一些晦涩词语,就连院里最博学的欧阳修老师都不明其意。

他的桌案上也总出现一些古怪吊诡的书籍,讲的尽是些妖怪神魔、志怪异闻等不轨不物的东西。

司马光将这些闲书带入书院,本来十分不妥,但书院上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是爱惜其才,懒得多管吧。

我与司马光在翰林院共事数载,交情颇深——但我俩在政见上却并不一致,甚至可谓南辕北辙。

我力推新法:只有变革大宋开国以来的法度,才能实现富国强兵。

而他却坚决拥护旧制,甚至不留情地逐一驳斥我的政见。

我俩常辩至面红耳赤,揎拳捋袖,谁也说服不了谁。

事态的转折,应是那场殿前经筵。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约也是他发疯的起源。

那年秋日,我等一众翰林受召进宫,为皇上讲学。

那是难得的面圣机会,因此在御前讲席上,我将自己政见悉数抛出,慷慨陈词、痛陈利弊,提出变法图强之道,当庭便有多人反对我主张,与我激烈辩论。

但奇怪的是,唯独一直以来与我针锋相对的司马光,竟如痴如聋,整场未发一言。

我在辩论空隙悄悄瞥了司马光一眼,但见他满面惊恐,瞳中尽藏惧色。

见他只是骇惧且畏怯地望着皇上,我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想是目睹圣颜,为天威所慑,临场犯了怯。

那次面圣自然是以我的大获全胜告终,回去之后,我声名渐著,而司马光则遭了不少嘲笑,而古怪的是,自那之后,他便渐渐地患上了怪疾。

起初还好,只是类似平常的失神、恍惚,精神涣散。

但不久后症状便日益加深,变得神魂失常、胡言乱语,口中念叨着「螺舟」、「贯月槎」、「荧惑儿」之类的怪词,开始大喊、大骂、以致口角流涎、昏阙抽搐。

更有一次,竟胆大包天地嚷嚷起「皇帝完了」、「大宋完了」之类的狂言妄语,所幸当时只有我同欧阳修老师在场,老师照他脸上狠狠打了好几个巴掌,这才教他以后不敢再提起这些话。

我们以为他是犯癫症,拖去治了几次,不见好转。

直至发作最严重的那一天,他竟锁住翰林院大门,在院内摆上猪头牛头,神位旗幡,潵鸡血、戴鬼面,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在至高的学府里跳起那敬崇鬼神的傩舞来。

那场大闹后,他在翰林院自然是呆不下了,被免去官职,逐出了京师。

出城那天,除我以外,竟无人相送,我握着司马光的手,喟然叹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本该是摘星揽月的人物,却因那无妄恶疾,销了精魂,更毁了前程。

他却露齿而笑,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介甫(我的字),你也要小心啊。」

他只对我这样说。

小心?小心什么?

——我自然如此追问。

他却只是笑,一句也未答。

那日我送走司马光,回到翰林院,见他的案桌已被撤去,笔砚书卷什么的就随意扔在庭外。

我连忙将那些书籍捡起——

其中一本是那东晋干宝所编纂的《搜神记》。

此书汇集天下神怪妖魔之事,杂糅佛道,荒腔走板,于家中消遣闲读尚可,置于公案则着实怪异;

另一本为《拾遗记》,由东晋人王嘉所著,此书内容与搜神记亦无多大区别,尽载各类志怪异闻,且愈加推崇巫蛊方术、倒乱纲常,实属不堪入目。

除这两本外,还有一本名为《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话本,这本我倒读过,讲的是一铜头铁额猕猴王护送大唐玄奘法师西行取经其事。

这些书籍,倒是同他犯癫症后念叨的那些胡言乱语契合。

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似是他日志的笔录。

我将之尽数带回,暂置于家中,心想着或许有一天,能与司马光再会,再交还于他。

那之后不久,我便离京任鄞县知县,后又迁舒州通判,又升任常州知州,不久又迁光州知州——光州正是司马光老家。

我对于与老友重逢心中颇为期待,便派人前去打听司马光情况,没曾想,得到了他已彻底变为疯子的消息。

我进入光州城,安顿好家眷,交接了印信之后,就准备去见司马光。但还没出衙,就被身后通判叫住。

「大人,可是去拜会司马家司马光少爷?」

我看眼通判。

这人矮矮胖胖,笑容可掬,看上去慈眉善目,又有些贼眉鼠眼。

「有什么问题吗?」

「这……」

「是觉得我刚上任就拜访一个疯子,有损州府威誉?」

「大人可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疯掉的?」

「早先在翰林院时,也请大夫看过,说是因患癫症,失了心疯。」

通判闻言,摇头而笑。

「小的斗胆再问一句,那司马光少爷,可曾跟大人说过他小时候砸缸的事?」

「……此事京洛人人皆知,有什么问题吗,和君实的病又有何相关?」

通判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躬身凑过来。

「大人,那司马家,在咱们光州城也算是世家大户,他家在城南有一座大邸,端的是富丽堂皇、气派非凡。小的有一旧识,就曾在他府里当差。那砸缸之事,不知您可愿听听他的……」

「你且说,休扭捏!」

「那日我听闻旧友说,司马池老爷召集下人,称小少爷当日与众仆童在园中玩耍,其中一童顽劣,不慎跌入了装满水的大缸中,仆童皆惊惶落逃,唯有小少爷果敢沉着,抱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砸破缸壁,将仆童救了出来。」

「没错,我听到的故事也是这样,这有何问题吗?」

通判笑了起来,眯起两道宛如细缝的鼠目。

「大人,我那朋友告诉我,这砸缸救人之事,却并无人实际目击,只是老爷召集他们一众宣讲的,还命他们在城内到处宣扬,这才使得此事人人皆知。」

「你说无人目击?不是有那些仆童……」

「我那朋友事后,也曾私下询问府中仆童,那些娃儿却噤若寒蝉、颤如筛糠,半个字都不敢说。据我友所言,那段时间府内肃杀凝重,全然没有喜庆感,反倒像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坏事。司马光少爷更是一连数月闭门不出,对外只是称病。」

「……」

「最为诡谲之处是,之后不久的某一晚,他在门房值班,半夜被院内声响吵醒,便爬起来挑帘查看,只见那司马池老爷指挥着几个家仆,趁着夜色,将一个血淋淋的麻袋扛出了大门。」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人,小的斗胆猜测,那日司马光少爷砸缸或确有此事。只不过却并未能救到人——而是一时用力过猛,砸破缸壁的同时也正好砸到了里面的仆童,将那小童给砸死。

司马池老爷封锁消息,编了个砸缸救人的美谈,以免他爱子声誉受损,可那仆童的冤魂却一直纠缠着司马少爷,将他慢慢地、活活地给逼疯了!」

2

光州一城,被潢河分为两半,北城多衙门寺庙,南城多商铺住宅。

这里虽不比东京,没有那么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但多少也算是个繁华去处。

街市上行人如织,河道里百舸争流,甚至那长长的镇潢桥上都满是商贩,茶叶、丝绸、药材、吃食,各类商铺绵延逶迤,宛如长龙,其景象蔚为壮观。

我却无心流连。

通判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徘徊,久久无法消散。

我不信鬼神,更不信甚么冤魂报仇的鬼话。然而除却这些怪力乱神的部分,他那番说辞却让我隐隐觉得确有其事。

司马光——大概真是被儿时失手杀人之事给逼疯了吧。

他那与传闻迥异的性格,那逐渐丧失心性的表现,也确实都印合这个猜想。

话虽如此,我也不可能因此就顾忌名声,不去拜访,此等薄情无义之事我可做不出来。

走出府衙后,我便起了个小轿,直奔城南而去。没耗多少时间,日落之前就赶到了司马府。

那果真是座气派豪华的府邸,却也荒废破败得惊人,四处都是断壁颓垣与杂草丛生的景象。

「这家自从老爷夫人病逝后就破落了,亲戚分了家财,下人也各散东西,现只剩一疯癫少爷独自住在这空宅里。」载我来的轿夫禀道。

我点点头,给了两个轿夫一些碎银,让他在门口等待,便独自走进了大宅。

院内自然也是一副破败萧条景象,满目的残花败柳、涸井枯池。

我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喊着「君实(司马光的字)、君实!」同时紧张地左顾右盼——昔日他在翰林院犯病时,曾数次拔刀乱挥,此时我孤身一人,又不知道他人在哪,着实有些危险。

走遍外院内院,也没见他人影,左右厢房更是寂静幽邃,我想了想,没进正房,而是拐了个弯,穿过月门,来到花园。

这里远离街道,更是幽僻,池塘早已干涸,杂草长至一人高,树冠遮了天日,显得荒凉而阴森。

池畔假山下方,两口青黑色大缸掩在荒草之中。

我扒开杂草与乱叶,走近两口缸,仔细观察。

右边大缸完好,只是外壁爬满青苔,长了些菌蕈;而右边那口缸的缸壁上,有一个黑黢黢的破洞。

这想必就是……司马光砸的那口缸了。

我凑到破缸前,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君实?」

无人应答。

我把头慢慢探到缸口,朝内看去,并未看到人——却也未看见缸底,因为缸口往下约寸余的位置浮着一层奇怪的黑雾,缭绕氤氲,遮住了视野。

我试着伸手探进怪雾,在里面往四处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

就连本应摸到的缸壁——都没有摸到。

反应过来这点的瞬间,我霎时冷汗直冒,连忙想抽回手,就在这时,黑雾骤然向内涡旋,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连人带手猛地一扯,整个人直接栽了进去。

「啊啊啊啊——!!」

我尖叫着跌入缸中,后背着地。

晕乎乎起身四望时,发现这缸中甚为宽广,竟比外面所见要大上数倍。

缸的内壁布满金色细线,那细线的纹理样式,我竟从未见过,其精密与细致程度亦不似匠人所凿,只让我想起鬼斧天工四个字。

正惊讶间,那些金线骤然闪射烈日般的强光,瞬间将我刺得神魂恍惚,几近目盲,急忙以手去遮挡时,强光已然散了。

「这、这却是……」

金线开始逐渐泛红,同时一股滚烫的热浪袭来。

我在此时,才猛地觉察不妙,连忙起身欲寻出口逃走。

热浪瞬间将我刮倒,打了两个滚才站稳,抬头看时,四周的金线已灼得通红,几乎有如火炉的内壁,那线条的纹理之间开始燎起熊熊火焰。

我拼尽全力,跑向遮天烈焰中的一小块空白。

那是缸壁上的缺口——是司马光砸开的那个破洞。

我尖叫着扑出缺口,一头扎进了杂草丛中,连连打滚。

天旋地转之间,我只觉自己的身体手脚似乎与什么物体猛地相撞了一下。

由于心神仍陷于刚才的骇人遭遇中,加之视野被杂草所阻,我没看清那物体的面目轮廓,只知其应是个活物。

待定睛细看时,草叶摇曳间窸窣之声远去,那物已不见踪影。

我也慢慢坐起,休息了片刻后,起身就朝外快步跑去。

缸中的惊魂遭遇吓坏了我,饶是故友之情再深,我也不敢再停留。

一口气走到大门外,却不见了那倆轿夫的人影,我亦无暇感慨人心不古,迈开双腿,头也不回地往大街走。

正走时,头顶骤然光芒大盛。

我抬头往上看,见一团皎如日星的巨硕光芒,浮在头顶的夜空中。

那光芒中又有一线奇异的眩光刺过来,正中我额头,我只觉意识猛一沉,晕阙了过去。

3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官舍的床榻上。

身旁的丫鬟见我醒来,连忙小跑着去呼喊夫人。

没多时,妻吴氏抱着她的宠物守宫,快步走了过来,未等我开口,就将一张热帕甩我脸上。

「你倒是逍遥!上任头天,就不知跑去哪花天酒地,把我一弱女子撇在这人地生疏的宅子里!」

「我、我昨晚——」

「你昨晚被两个轿夫载回来的,下轿就瘫倒在地,不省人事,你还记得吗?」

「我、我这是去了……」

「我怎知道你去了哪儿厮混!」

「……」

我坐起身,捂着热帕,努力回忆昨晚的事。

我只记得自己进入司马家的废宅,试图寻找司马光,但不仅没找着他,反被吸入那口破缸中,见到了宛若炼丹炉般的缸内景象。

其余的记忆就变得断续而模糊了。

噢——从缸中爬出来后,似还撞到了什么东西。

那缸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马光究竟又去了哪?

我百思不得其解,同时也无暇多想,草草洗漱更衣后,便匆匆赶去前衙升堂点卯,开始处理起州务来。

期间种种繁杂公事,略过不表,临近退衙时,一条状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纸诉状乃是城郊数十家农户一同呈诉,称今年春秧遭到了大面积毁坏。

但却未写是被何人所毁,只言农田里「每每夜间,皆可清晰闻其音声,其声若百十人喊,若百千犬吠,若百马齐咴,中间脚踩、蹄踏、啸叫、哀嗥声,常彻夜鸣响,小民皆惊惧,皆不敢出门查看,翌日去看时,田皆毁矣。」

我拿着状子细看了一会儿,叫来通判,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几乎看都未看,便道:「此事我知晓,每年都会呈来。」

「每年都会呈诉,即是说,每年农田都会被毁?」

「确是如此。」

「你可知毁田者何物?」

「秉大人,此物光州城上下无人不知,乃一至邪妖物,其名「混沌」。」

「……妖物?」

「正是,其状若烂泥,又百手千足,千口万目,因而得名混沌。」

我盯着通判那笑眯眯的鼠目,不由得冷笑出声。

「既如此,那就遣人去,将那妖物速速捉拿归案!」

这一声吼,吼得通判全身一抖,几乎连眼都快要睁开了。

我看他一脸惊慌,只觉可笑又可恨,他只当我是个有脚书橱、酸腐秀才,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还拿个甚么妖物的名头来搪塞我,那毁田之事,我却早就心中有数!

我历任地方时,这种事早就不知遇到过多少次:

每每春耕插秧时节,那些豪绅大族,便会纠集人马,趁着夜色踩踏秧苗,甚至毁堤淹田。

田毁之后,农户们这一年无粮可收,无力缴租,便只得将田贱卖于他们,从此世代沦为佃农贱户!

此类恶意兼并,不仅丧尽天良之举,于国家也流毒无穷,实属我心头大恨。

通判用细缝般的眼睛细细观察着我的脸,良久,忽然怪异地喃了句:「大人,昨日可是去见了司马家少爷?」

「我见何处,与你有甚相干?我吩咐你去查办毁田之事,你可听命?」

「这……」

「你却是要抗命?」

「不敢,不敢!小的这就……这就去组织人手。」

通判缩头缩脑地退了下去,我坐在座上,感慨着百姓疾苦,生了许久闷气。

起身返回内院时,恰好看见通判召集了一堆捕快、提辖等十来个衙役,围在兵房前的空地上,正小声窃语。

我路过时,顺口喝道:「速去抓了踩苗毁田的犯人,不得阳奉阴违!十日内我要亲自审理!」

那些衙役与通判闻声,齐刷刷转过头望向我。

却无一人回话。

他们以一种难以言表的诡异目光注视着我。

那脸上流露的,绝非抵触、不满之类情绪,而是一种十分呆滞、迟钝、森冷的神态。似是……

似是那陵墓里陪葬的人俑一样。

我之前点卯时,这几个军官都还挺正常的,此时却用全无表情的呆滞视线注视着我,这让我后脊不禁有些发凉。

同时我赫然发现,通判那一直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圆睁着双目,同样在面无表情地瞪视我。

这些寂静无声的瞪视很快耗尽了我的胆魄,我后退两步,转身快步走进内院,用力关上院门。

又匆匆走回内宅,关了宅门,这才松口气,靠着门后怕。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衙役,那个通判,刚才那一刻的状貌,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竟让我觉得……不似人类。

外表看确是活人无疑,但总觉得……

总觉得欠缺了什么东西。

当夜,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地回忆这两日遇见的怪事。

妻则躺在一旁,一边逗弄她的豹纹守宫(壁虎),一边絮絮叨叨抱怨府里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名唤小翠,并非我家的奴婢,乃是前任知州迁走时留在府中的。

我妻不喜她手脚拙笨、又不懂规矩,昨日就欲辞掉,是我见其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便劝说妻将她留了下来。

这一日过去,妻心中愈加不满,抱怨个不停。

「千叮嘱,万叮咛,打扫房间须得是见不着一只虫子,方能休息。你看那梁上偌大蛛网,她可有曾听进去?方才洗漱时,竟见她将我的锦带儿(那只豹纹守宫的名字)抓了欲去扔掉,差点要了我命!你说说,留下她叫我怎么过活!」

「你又叫她不得放过一只虫子,又把你那宝贝爬虫当祖宗供着,你叫她怎生是好嘛?」

「不是爬虫,是锦带儿!」

「……你自跟她多说说,多叮嘱几次规矩,她慢慢自会记得的。」

「多说、多说!我早说要辞了她,你却不允!我看你,却是见她有几分姿色,想纳了这一房,是吧?」

「……休得胡言乱语!」

我被妻念得心里烦躁,便起了身,打算去书房躲躲。

取衣服时衣袖拂过蜡烛,烛火摇曳、光影明灭之间,我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屏风边缘浮着一颗苍白的头。

「啊啊!!」

大叫了一声后,我才认出,那是躲在屏风后的小翠。

「小、小翠!我们已经就寝,你躲在那作甚!」

「夫人吩咐的汤羹,我已经熬好,便来禀报一声……」小翠怯生生地说。

「此时才熬好,叫我怎么喝!」妻在我背后没好气地道,「谁许你不声不吭进来的?这地板才用水冲洗净,又要被你踩脏,快出去!」

小翠诺了一声,把头缩回屏风后消失了,过了一阵,便听到关门声。

妻气不打一处来地骂了声「毫无礼数」,又催我去看地板被踩脏没。

我只得起身,秉着烛台,走到屏风后查看。

妻出身仕宦家,自小娇惯,洁癖甚重,见不得一点儿灰尘,又喜爱爬虫,终日将那只守宫带在身边,似宝贝般养的。

我习惯了她的娇惯乖戾,反是替那小姑娘感慨一句为婢不易。

但提着灯在屋内转了一圈后,却并未发现地面有任何鞋印。

「怪了,这地面干净的很,一个印儿都没……」

「你休骗我!她今日穿着那粗布鞋满院子跑,早沾了一脚泥,怎可能没有印,她是飞进来的不成?」

「……」

我仔细看了看地面,确实一尘不染。

又抬头看了看房门与屏风——两者相隔四五尺距离,不踏进房来,是不可能靠在屏风上的。

猝然寂暗,一阵凉气陡然从背后升起。

方才——

方才她躲在屏风后伸头时,我有看见她屏风后面的身子吗?

方才屏风确是被烛光照得半透的。

她的身子……

我猛打个哆嗦,只觉得那股子凉气慢慢从脊背爬到了后颈。

我把门闩拉紧,快步折返回床边,面对妻疑惑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

「听你的,辞了。」

「哦?」

「嗯,明天就把那丫鬟辞了。」

4

翌日,我叫来那丫鬟,向她讲了决定,她自是低声啼,却也并未哭闹。

我经过一宿,心中惊疑消了不少,见她频频抹泪的样子甚是怜悯,。

身体手脚正常,不像是昨夜我猜疑的甚么落头妖怪,便多少又生出些不忍。

只不过话已出口,妻又在身后监督,便不好再多言,只得问她可有去处,可需我介绍。

「既然老爷夫人不便收留,奴婢自回戏船,重操旧业去便是了,混口饭食总是有的,老爷无需担心。」

我心里羞愧,只得点头,给了她一些银两,亲自将她送出府衙,临行,她施礼向我告别,我连去扶,她释然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猛地骨寒毛竖,差点甩开她的手往后倒退。

她的俏丽五官在脸上排列成了一种异常熟悉的森冷神态。

就像昨日的通判与那几个衙役。

对,就是那种几乎近似于人,却又欠缺某种完整感的诡异状貌。

她显然察觉到我的惊悸,快速转过脸,匆匆走远了。

这日琐碎公务依旧略过不谈,通判领着人查办毁田案去了,只留下主簿帮我批审文书。

约莫酉时,门卫进来禀报,称有人求见,我问是谁,他盯着我支吾了一会儿,说来人自称司马光。

我一愣,随即大喜,连忙叫门外请进来,但那门卫下去之后没多久,又一个人折返回来,说人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了?」

「小的让他在角门等候,我来禀报大人,等回去找他时,人已不见了。」

「……他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长、长相没看清,因他缠了面,许是脸上有伤残。至于衣服,衣服……」

门卫抬眼看着我,又开始支吾,我焦急地命他快说,他这才小声道:

「那人穿着……穿着大人身上的这套衣服。」

「什么?」

我怔在椅上,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门卫又重复了一遍:

「那人穿着大人身上的这套四品云雁官服。」

「你这……简直胡说!」我不由得发笑,「此乃朝廷命官的官服,他司马光怎可能有?」

「小、小的亲眼所见,左右也可作证。」

我愣了会儿,命他带我去查证,他先带我到「司马光」消失的角门看了看,发现一卷弃于角落的汗渍麻布。

又去大门询问,当日值守的另三人都证实确有一缠面官服男子来访,当时他们还以为是哪来的官员。

我询问是否有见那男子从大门离开,三人皆摇头答没见到。

「即是说,那人目前还藏身在府衙里面。」门卫小声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赶紧集结起人手,命他们将那矫称司马光,还涉嫌冒充官员的大胆贼人搜出来。

但三五十个衙役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监牢里的牢房都挨个进去搜了一遍,完全没找着人影。

我想了半天,忽地反应过来,暗叫不好——该不会是躲进内院里去了吧?

便赶忙叫来衙役们,叫他们去内院里头搜索,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

我心知他们顾忌什么,便道:「若是内人阻拦,你们便说是我下令的,怪不到你们身上!——啊不过,你们须得先换上净鞋,内人见不得泥污。」

衙役们这才点头领命,回兵房换鞋去了,我则坐回大堂等候。

不多时,我便听见换好鞋的衙役们走向内院的脚步声,但不到一刻钟,就听见脚步声又返回了兵房。

我心中奇怪,起身去到兵房,对正在脱鞋的衙役们问道:「你们这就搜完了?」

衙役们面面相觑,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大人,不是您突然改换主意,叫我们不用搜了吗?」其中一人禀道。

我闻言,心中更是莫名,有些气恼地喝道:「胡说!我何时叫你们不用搜了?」

「就、就在刚刚,在内宅门口,您亲口跟我们说……」

「胡说八道,本官刚才一直坐在大堂!」

「……」

我看了看那个瞠目结舌的衙役,又扫了一眼沉默的其他人。怔了几秒后,后背再次缓缓升起一阵凉意。

是夜,我叫了十来个卫兵在院内各处看守,命他们见人就抓,这才稍安下心,回屋更衣。

妻见我神色严肃紧张,也没敢抱怨,只在一旁小声低语:「你今日却也是古怪,喜怒无常的。」

我一愣,转头看向她。

「我怎的喜怒无常了?」

「稍早的时候,你不是一脸欢喜地进来吗?那时笑得甚至有些瘆人咧。我还以为你有甚么喜事,进来就要和我行房……你这是什么痴呆表情?像丢了神魂一样,却勿吓我!」

我猛地捉住妻肩膀。

「我……我今日和你行过房?什么时候!」

「你何时和我行房,自己却不知道吗!」

「……」

妻用力甩开我,继续小声嘟囔:「真是乖戾,白天与我在床上时,也一直问我昨日是否和你行房,失心疯了不成?」

——失心疯。

这话让我陡地想起司马光。

我回想起他那副神魂失据、胡言乱语的模样,想起前两天在他家中见到的两口大缸,又想起从缸里爬出来时,在草丛中撞到的物体。

那个物体——

那难道是……

「介甫,你也要小心啊。」

司马光最后的那句话幽幽在我脑中响起。

我心中愈发惊惶,各种各样的猜疑一团乱麻地糅在脑中,正凌乱间,忽觉衣袖被什么东西牵扯。

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豹纹守宫在咬我衣袖,一边咬还在一边发出似婴儿哭泣般的叫声。

我心中愈加烦躁,一巴掌将那畜生从桌上扫落,也懒得理妻的喊叫,起身出门透气。

推开门,走了几步,见一名卫兵就站在院内,正认真值勤,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我走过去,询问情况,那士兵望着我,眼中现出几分闪烁,但还是回答:「仍无异常。」

「好,继续看着。」

我点了点头,转身正欲走,忽地心中一惊,猛转回身死盯着士兵。

「你刚说什么?」

「我、我说仍无异常,大人。」

「仍无?你为何要说仍无?」

士兵看着我,脸上再度流露出那种古怪的神色。

「您……一刻钟前,不是刚问过?」

我小指微微抽搐,只觉后颈的寒意又慢慢升了起来。

「我当时……往哪边去了?」

士兵想了想,指向花园。

「你跟我来。」

我让士兵跟着我,二人朝花园慢慢走去。

进了园后,我让士兵殿后,自己手持佩剑,走在前面,往草丛、树木、假山、廊亭间搜查,这夜乌云蔽月,我努力睁大眼睛仔细搜索。

搜了半晌,也未见人影,不由得有些疲惫,正欲作罢,忽听背后士兵小声喊了句:「大人?」忙转过身,却发现士兵却并未跟在身后。

他远远地站在廊亭入口,背对着我,似乎正查看廊内的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越过士兵的肩,往廊内探望,一片幽黯中,我只看见廊柱的阴影中,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你、你还不赶快上去拘捕贼人!」

我大叫着用力推了下士兵,他向前一倾,直挺挺倒伏于地。

血从他胸口位置汨汨流出,在地面流淌。

他竟已死了。

凶手是谁,不言自明。

我捡起士兵脚边的梢棒,边提着棒,抵向一步步走出廊亭的黑影,边大声嘶喊着「来人!来人啊!」。

月亮在此时从乌云揭开一个小角,借着微光,我看清了那人的脸。

我眼前一黑,脚一崴,直接坐倒在地。

那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它的五官与须髯我每日都会在镜中见到,何止熟悉——简直是镜像。

我在黑暗中见到了我自己。

此时我的大叫也终于喊来了其他衙役,从花园的门鱼贯而入,朝这边跑来。

另一个「我」见状,转过身跳过廊栏,跑到围墙下,以灵巧到可怖的身手三两步翻上墙,转头看了我一眼后,跳下墙消失了。

5

我彻夜未眠,直至天明。

我知道自己绝未看错,那的确是另一个自己。

死掉的士兵被抬去了殓房,叫仵作验尸,不久殓单便呈了上来,死者胸口有一处贯穿伤,属当场毙命。

那士兵,想必是在黑暗中看见那人,把他当作了我——还喊了声大人,在毫无防备之下,被那个「我」一击毙命。

那个「我」……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想要做什么?

我思来想去,自然又忆起前日在司马家的遭遇,同时亦回想起当年司马光的那些异言怪行。

这时我突然想到:他还有几本书与一本日志遗留在我手中呢。于是连忙走去书房,将行李翻出,把那几本蒙尘的书一一翻找了出来。

一本《拾遗记》、一本《搜神记》、一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以及一本他的随笔日志。

我先拿过那三本书,翻开查看,这一翻,才发现三本书都折了页,我连忙翻、到折页处查看。

《搜神记》所折之处为卷八的末段,其文曰:

孙休永安三年二月,有一异儿,长四尺余,年可六七岁,衣青衣,忽来从群儿戏。诸儿莫之识也,皆问曰:「尔谁家小儿,今日忽来?」

答曰:「见尔群戏乐,故来耳!」详而视之,眼有光芒,爚爚外射。

诸儿畏之重问其故。儿乃答曰:「尔恐我乎?我非人也,乃荧惑星也,将有以告尔。三公归于司马。」

诸儿大惊,或走告大人,大人驰往观之。儿曰:「舍尔去乎!」耸身而跃,即以化矣。仰而视之,若曳一疋练以登天。大人来者,犹及见焉。飘飘渐高,有顷而没。

时吴政峻急,莫敢宣也。后四年而蜀亡,六年而魏废,二十一年而吴平:是归于司马也。

此文不难理解,讲的是三国孙吴永安年间,一奇异青衣儿混入孩童间玩耍之事。

此儿自称荧惑星(火星),眼中光芒炯炯外射,还预言三国归于司马家之事。诸儿告知大人之后,那青衣儿如一匹白绢般飘摇升空消失了。

我忽地想起来,司马光曾说过,他家便是那西晋高祖司马懿的胞弟司马孚之后,不知他折记此页,是否有何他意。

《拾遗记》所折二处,其一为上古唐尧时期传说,文曰:

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查浮于西海,查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查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曰贯月查,亦谓挂星查,羽人栖息其上。

其二为始皇帝在位之事,文曰: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沦波舟」。其国人长十丈,编鸟兽之毛以蔽形。

始皇与之语,及天地初开之时,瞭如亲睹。曰:「臣少时蹑虚却行,日游万里。及其老朽也,坐见天地之外事。臣国在咸池日没之所九万里,以万岁为一日。

这两处分别说的是唐尧时期,西海上浮有巨船,船上光芒灿若星月,夜明昼灭,绕四海而行,名曰贯月查,船上生活有羽人。

到了始皇帝时,又有名为「宛渠国」的国民,称作螺形大舟而至。

其国民长十丈,也披戴羽毛,那宛渠国在日落处的九万里之外,彼处一日,世上万年,因而其国民对天地初开时的事了如指掌。

我看完这几篇怪文,心中不免感慨,司马光似是对这些奇想天外的神话异闻情有独钟——甚至信以为真,因为彼时他口中的确常念叨着「荧惑儿」、「螺舟」、「月查」之类的词。

然则,这些怪闻与我现今的遭遇却没有多大关系,因此我也无暇多想。扔下两本鬼怪书,拿起那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翻看。

这本书说的则是那传奇的唐三藏法师在一铜头铁额猴行者护送之下,历经三十六难,取得西域真经的故事。

此书为一话本,虽也属异闻志怪,写的颇为生动有趣,其中各类绮思异想,烂漫精彩,我颇喜爱。

书中折页之处为第二卷的第十一话,遇六耳猴处第十异,讲的是一六耳猕猴化作猴行者模样,为非作歹、打昏法师,随后双猴相争、难辨真假的故事。

这篇故事的结局我也记得,乃是大日如来分出二猴真假,将那假猴压死在了钵盂之下。

我放下书,怔了半晌,只觉得心中疑惑逐渐明晰。

真假猴王、真假猴王……

这不就是——不就是我现在所遭遇的事吗!

司马光他在此处折页,莫非他也……

我扔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抓起司马光的日志翻开,起头一页,便是段看上去颇为怪异的话:

我是司马光,司马光既是我。

我字君实,光州光山县人,宝元元年进士及第。我在此书中所记之事,便是司马光此人此生所经历之事。

我带着疑虑继续往后翻,前几页平平无奇,记载的是一些生活琐事、读书笔记之类,其间偶尔也会出现我的名字,大多是记述与我的政见辩论。

但翻到第十页左右,语气诡异的记述开始出现。

我知道他仍活着。

这十数载,我无时无刻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即使来到京师,他的存在感依旧如影随形,无处不在。难道他也来到京师了吗?他躲在哪?被谁看到过?

我稳了稳微颤的手,继续往下翻。

那日我就应该下手更狠重一些,将他彻底砸死,也就没了这多年的折磨!我当时在畏缩什么?我敢砸了那缸,却为何不敢砸杀他?只因他□□□□□我么?(此处文字被涂掉)

我父我母,他们又在犹豫什么?他们定然知我是真的,我才是从小长大的那个,可他们却将他放走,徒留祸患!

最近我翻阅古籍,方知我司马家与那荧惑人的联系,我恍然大悟。

我先祖……却是受助于他们,才取了这天下的,不是吗?那缸想来也是他们所造、所赐,我父母自不敢违逆!说不定,说不定,连我父我母,都早已被□□过……

那些荧惑人,或许还有那宛渠民,他们既有如此神通,想必视我等若草芥。却为何总要遮掩耳目,不轻易示人?他们所求究竟为何?难不成只是将我们当成玩物?

这半年来,我的所见所感愈发清晰,走在街上,我已经常能见到那些带着异样神态的人,他们混匿人群,与常人无异,如正常人一般生活!

其他人辨不出这些异状,只当我是发疯,介甫亦这样想。

我却万分清楚,这绝非我错觉,因为我在那日之后,已逐渐学会了如何分辨出寻常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是神态。

□□之人,许是精魄不全、神魂有缺,面部神态常会失控。

表现为须臾间的无神与失语,五官虽无异位,却互相抵牾,显露出一副似人非人之貌。

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在他的脸上,便见到过那副愚痴模样!

我知道这世上已经有许多□人,可我却从未设想,这诡诞竟已祸及国本!

这日我与众翰林入宫面圣讲学,我无意间瞥向殿上宝座,窥探圣颜,竟见座上那人、那本该是我大宋天子的人……脸上正显露出无比熟悉的痴钝神态!

我该如何面对这荒诞浊世!

我看向旁边的介甫,他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晓,依旧慷慨陈词,做着他那更弦易辙、变法强国的美梦。

我竟有些羡慕他。

我只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这些。

6

我放下日志,这才发现额头已被冷汗浸透。

司马光他……原来他早在那时便早已经历过我现在经历的一切。

他日志中的某些关键处被涂抹划掉,要猜出其意却并不困难。

那涂抹掉的地方,必定就是出现另一个「我」的关键,且那秘密,与他家的两口大缸绝对有莫大关系。

他现在究竟在哪?

我必须要……必须要找到他。

我把日志小心放好,转身便匆匆出门,走出了府衙。也顾不得起轿,徒步朝南城走去。

日暮时分,光州城依然热闹繁华,游人商贩漫街漫巷。我却不再有上次的闲情惬意。

我借着暮晖,不断打量路边商贩、街上游人、楼上酒客、桥下艄公。

我惊恐地发现,他们中许多人,竟真的频频露出那副熟悉的神态与状貌。

森冷的、呆滞的,似人非人的面孔。

当他们发现我正注视他们时,便会停下手中活计,齐齐用那种令人恐惧的痴滞面庞看向我。

我神魂俱颤、冷汗横流,加快脚步奔向镇潢桥,那桥上的商贩与行人我甚至已不敢再看。

即使擦肩而过,似乎都能瞄见他们正用愚痴无神的目光监视我,只能低着头,匆匆穿过桥,朝司马家府邸的方向跑去,跑至大门前时,已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我迈进门,一边大喊着「君实——君实!」一边朝深处跑去。

我知道司马光必定就在这宅里,他不愿与我相见,许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可我现在也已陷入与他相同的境地,我必须找到他,向他问清楚一切。

我跑到正房前,见房门依旧紧闭,怎么推也推不开,拍门也无人应。

正苦恼间,背后传来响动,我回头看去,见一人穿过了院门,正缓步朝我走来,昏沉暮色下,我定睛细看,霎时几乎魂飞魄散。

是另一个「我」。

他竟一路跟踪,跟着我来到了这里!

这荒凉无人之地,他若杀了我,掩埋尸体。便可名正言顺继承我的身份,回到光州府,成为真正的王安石!

我拔腿就跑,绕过正房,沿着回廊,慌不择路,穿过一道眼熟的月门——

又跑进了那片熟悉的花园。

这里荒草萋萋,树冠繁茂,于躲藏来说倒很有利,我猫着腰,捂紧嘴,缩进草与灌木间,仔细聆听门那边的动静。

未多时,那边果然还是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跪身在草丛间,缘着池塘悄悄爬行,想趁他搜过来的时间差,沿着池塘绕到另一侧,跑出门悄悄脱身。

可爬到假山旁时,昨晚就已崴了一下的左脚踩到一根枯枝,再次朝外一扭,我忍不住痛叫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

远处的脚步声瞬间停顿,然后立即加快速度朝我这边跑来。

我知道他已发现我,急忙撑着左腿想要站起,但脚踝却传来一阵剧痛,再次跌倒。

另一个「我」的脚步越来越近,我冷汗直流地握着左脚踝,试了几次,都因钻心剐骨的痛没能站起——即使能站稳,想必也无法跑动。

几近绝望的境地下,我的视线瞥向不远处的假山。

看向那两口掩在杂草间的大缸。

已无时间犹豫。

我拖着左腿爬到假山下,摸到左边的破缸前,从那个破洞爬了进去,缩进缸中。

一阵震动过后,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只见眼前——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

鬼斧神工的细密金线,遍布整个缸内,与上次进来时所见景象完全一致。

俄而,相同的事情又再次发生了——金线骤然闪射出刺目强光,将我照射得目眩眼花,睁不开眼。等到强光熄灭,我好不容易缓缓睁眼时,异相陡生。

那些金线开始迅速泛红,同时热浪卷来,灼灼烈焰在金线纹理间燎起。

我心内大骇,方知自己刚脱虎口,又入狼穴,连欲从不远处的破洞爬出缸去,从这火海脱身,可左脚踝一阵剧痛,再也挪不动分毫。

滔天的烈焰向我扑来。

7

我使劲吃奶的力,从缸口爬了出来,摔倒在地,大口大口地激烈喘气。

又是这样。

又是那一阵炫目白光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待再有意识时,便发现自己正从缸里爬出来。

爬出来的位置也变了——我看向身后的缸,这口缸是完好的。

我从旁边的那口破缸爬入,却又从身后这口好缸中爬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亦无暇细想,因为面前站立着一人,遮了星月。

是另一个「我」。

他盯着我,神色无比地古怪复杂,既有幸灾乐祸,又有惊悸与悚栗,甚至有一丝怜悯。

「你这蠢货!」他嘶哑地笑,「你竟又主动爬进了那缸中!对了,你却不知道,所以你肯定已……不对,应该说是他——」

「你……你想怎样!」我打断他,鼓足勇气大喝,「我不知你是人是鬼,但你若敢杀我,便是杀害朝廷命官,自有那天罗地网等着你!你就算披着我这身衣,装成我这副样貌也没用,总会有人识破你伪装的!」

另一个「我」闻言,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啊!!也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也罢、也罢,杀了你也一样,只需将你这余毒除掉,我就能重新——」

他整个人忽然一颤,话音停在那重新二字上,余下的话再也未能说出口。

他的胸口缓缓刺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

血顺着剑锋缓缓滴落,在地面迸开一团团朱红。

另一个「我」张大嘴,用逐渐扩散的瞳孔怔怔盯着我,脸上的无尽惊恐也慢慢凝结,剑刃抽出,他倒在地上,血泊漫开。

他死了。

我顺着剑,抬头望去,有一人执剑站立在「我」的尸体旁,他的脸被月色映得十分清晰。

是司马光。

我不会认错,眼前的人确是司马光无疑,其相貌与我记忆中的君实几乎完全吻合,只是因为年长几岁后,脸上刻了些风霜而已。

我欣喜若狂,正欲起身相迎,忽地又陡然觉得不对,猛向后退了退。

「司马光」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没有来拉我,亦没有言语,只是望着我。

他的脸上慢慢流露出那种我已经极为熟悉的,呆滞又森冷的神情。

就像一只披了层人皮的傀儡。

像模拟着人形的山精野怪。

我很快反应了过来。

这是另一个「司马光」。

是司马光在日志中提到过的——另一个「他」。

我肝胆俱裂,用右腿耙着地,拼尽往后挪,死命想从面前的人身边爬开。而他亦不追,只是仗剑冷冷看着。

左脚的脚踝此时已完全失去知觉,许是筋脉都已经彻底断掉了吧。

因此我尝试着撑了几下后,竟成功站了起来,定睛看时,「司马光」仍仗剑杵在原地,用难以捉摸的无神目光盯着我。

我也无心细究,转过头,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花园。

头也不回地逃出司马府,跑到镇潢桥,靠着白玉石栏小憩了一会儿后,我彷徨四望。

这夜的月色是如此清朗,将河面照得波光潋滟,鳞浪层层;桥上也一片通明,亮如白昼。

可无论桥上还是桥下,此时却幽澹死寂,竟不见一个人影。

我回想来时所见到的热闹场面,那时车马人流络绎不绝,两旁商贩吆喝震天。

这才过了一个时辰不到,这些人竟已尽数消失无踪,难觅一人。

连河面上漂泊着的戏船,也清冷死寂,竟无一艘亮有灯光,也不见艄公撑船。

我本能地觉得不对,这半个时辰前还热闹非凡的街市,又不是军营,怎可能这么快就撤干净?

正猜疑间,其中一艘戏船中飘出拨弦般断断续续的女子唱戏声。

那女子的声音悲凉阴幽,在一片寂静中回荡萦绕,竟三分如人声,七分似鬼泣。

况且,那船中依然没亮半盏灯光。

俄而,其他船中也飘出几乎相同的唱戏声,都是同一个声音,同一段曲子。

无数幽凉凄歌互相交织,层叠回响,如三途阴风、奈何鬼泣,听得我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这不是小翠的声音吗?

猛然出现在脑中的这个念头让我几乎神魂失据,勉力支起左腿,仓皇跑下了桥。

下桥之后,周围街巷依然寂静无声,空旷无人,如一座死城。走过了两条街,我忽地在路旁一条小巷深处听到隐约的声音,还看见篝火的火光。

我犹豫了几秒,拖着腿往那小巷里走去,走没多远,声音在前方拐角处逐渐清晰。

是阵阵凄厉惨叫,与夹在叫声间的沉重剁砍声。

我拖着几乎已经有些发软的腿,走到拐角,趴着墙向内看。

熊熊篝火前,一名壮汉背对着我,高高扬起被染红的剁肉刀,朝身前的案板重重剁下。

咚!!

案板一个震颤,血星与肉沫飞溅。

他的身体挡住了案板,让我看清板上那东西的全貌,但是——

在没有被他身体挡住的部分,我分明看见两条人腿。

那两条腿还在动。

每一次剁肉刀落下,它们都会在案板上一阵挣扎搔耙,并夹杂越来越微弱低沉的凄叫。

「赝人、赝人!到处都有,满处都是!杀也杀不尽,烧也烧不完!」

那汉子一边剁,一边用不满的语气低声嘀咕,仿佛自己正在剁砍的是什么牲畜一样。

少倾,他侧过身,抓起案板上的染血抹布擦汗,这动作终于让我清晰看到了案板上那具开膛破肚、鲜血淋漓、骨断肉连的东西。

那「东西」和那汉子——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我转过身,发疯似地跑出小巷,没命地朝府衙逃去。

到底怎么回事。

这光州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心惊胆战,惶惶然跑回光州府。见大门有人看守,府内亦亮着灯光,这才稍微松口气。

走回内院,把门用力关紧后,见屋内无灯,喊了两声,妻也未应答,想是已睡。

我却无心就寝,直接奔向书房,翻出司马光的日志来,继续往下翻看,想从中找到更多线索。

但后面日志却又变成风花雪月,日常琐事,再无任何有用的内容。

我失望地翻到最后一页,是一篇奇怪的杂文,草草读了遍,讲的是什么猴行者、取西经之类,也无心细想,将之扔回书架,走出书房,这时院门外传来喊声。

「大人,那毁田的妖物「混沌」已经捉拿归案了!」

是通判的声音。

8

我打开院门,见通判领着两名衙役,手持火把,正站在门外。

「你说……毁田的妖物?」

「正是,那妖犯现正关在州府牢狱内,大人可要去审问?」

「……」

我怔了半晌,心中尽是疑惑。

那所谓妖物「混沌」,不是他拿来搪塞我的借口吗?他却说已抓到,这是何意?

我盯着通判笑眯眯的脸,不知他葫芦内卖什么药。

「既如此,你且领我去看看那……妖犯。」

我跟着通判,走向牢狱。

牢内灯火通明,十数个衙役手持火把列队把守,人影被火光映在墙壁上,火焰随风摇曳,影子随火跃动。

左右牢房空空荡荡,其他犯人似乎都被转移到了别处,但牢内却回荡着凄厉嘈杂的可怖嘶吼。

那声音似百十人哭喊、百千兽嗥叫,还间杂着踩跺、撞击、呜鸣、狂笑,从最深处的大狱内阵阵传来。

「你……你这抓了多少人?」我转头问通判。

通判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左右转头看了看左右衙役,他们脸上也是一般样的冷漠无神,仿佛带着铁铸面具。

我想起他们曾经对我露出的那种森冷面目,不由得后退一步,但却被通判伸手挡住。

「大人,提审吧。」

他用冷硬的声音说道。

「……」

我只得在他与一众衙役裹挟下,一步一步迈进深处,声音随着深入,变得愈加瘆人聒耳,惨烈烈如鬼哭神嚎,阴森森似炼狱呼啸。

火把的火光逐渐在身后黯淡,我停在最深处的大狱前,看到了一滩蠕颤、流淌着的黑色淤泥。

那淤泥状的物体是如此旁大,几乎把整个都牢房给占满——或者说,淌满了,其边缘正缓缓漫出牢房的木栅栏。

混沌恐怖的声音就是从这黑泥身上发出来的。

身后通判从衙役手中拿过一个火把,走上前,火把的光映亮了那滩「黑泥」,我一个趔趄,瘫软在地。

那是一滩蠕动着的黑亮肉泥。

从那滩肉泥是由布满血丝的菌膜与糜烂肿胀的瘤疱组成的。

其表面遍布着人脸、眼球、耳鼻、口舌、层叠的肉褶……还有如杂草般丛生簇拥,纷乱狂舞的人手、人足,乱挠乱蹬的狗爪、马蹄,以及更多根本不可言状的畸异肢体与异形器官。

这些器官却完全无法定型,在那肉膜上飞速地溶解、再生,简直就如一锅煮沸的脓液。

尚未溶解的手足抓挠着栅栏,四处流淌的无数嘴口——人的、牲畜的、异形的,此起彼伏地啸叫,地面上已经有眼球伴随着恶臭的脓液慢慢渗出了栅栏。

我双腿剧颤,魂飞魄散地看着眼前这至阴至邪的丑恶妖物,突然,从我眼前的肉褶中翻出一张尚且完整的人脸。

那是——小翠的脸。

她的脸嵌在臃肿的肉褶与蠕颤的肿瘤间,竟还保存着相对完好的状貌,只是整个面皮已龟裂溃烂,戳出细小的肉芽,那张脸随着肉褶的翻滚流淌,很快淌至坐倒在地的我面前。

「老……老爷。」

她竟用那双流脓的双目看到了我。

「奴婢……翠儿这厢给您请安了。」

她盈盈笑着,用妖媚的声音对我说。

「您想听翠儿唱戏吗?翠儿这就给您……唱一段。」

两只洁白胜雪的纤手从肉褶中颤巍巍伸出来,在狂舞乱蹬的畸异肢体间,掐了个曼妙的兰花指。

然后她慢慢张开嘴——却未发出一丝声音。

无数肉芽从她张开的嘴中喷出。

那张脸在顷刻间被吞没、绞碎,融进了翻滚的肉褶中。

我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自制。

转过身,尖叫着、哭喊着,跑出了光影摇曳的大牢。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府衙里,这光州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跑回内院,关上大门,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收拾东西,带着妻子,赶紧逃出这城,再也不回来。

「阿琼(妻的名字)、阿琼!」

我大喊了几声,见妻仍未应答,心内恐惧,冲进卧房,跑到床边,却未见她人。

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我悚然回头,见通判领着一个生物进了屋。

那生物穿着妻的衣服、戴着妻的发髻与首饰,有一张与妻毫无二致的脸。

我后退一步。

「大人,不是在找夫人吗?这就是你夫人啊,何故退后?」通判眯着鼠目笑道。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惨笑着摇头,再后退一步。

那不是我妻。

因为那生物四肢着地,用宛如爬虫般的姿势贴伏在地面上,嘴里还咬着一只死老鼠,正在缓缓囫囵吞咽。

通判阴幽地笑了笑。

「哎,看来这副样子,自是不可能骗过大人您。可是也没办法,只怪夫人昨日见到了另一个您,心中已渐渐起疑,我等别无他法,只得将她带去稍微处理一下,以防那万一……」

「处理?!你们把阿琼带去了哪?你们将她怎样了!」

「大人,这就是您夫人无误啊。」

通判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只不过,许是『复制』时,缸中混了些鳞虫进去,与您夫人相混合,导致变成了这幅模样……您且放心,我明日就将夫人带去处理一下,包管还您一个一模一样的——」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打断他的话,声嘶力竭地吼道。

「是荧惑人,还是宛渠民?!你们到底想要做甚?!」

通判怔怔盯着我,脸上再度流露出那副熟悉无比的森冷神态。

这时,那个状若妻的生物沿着墙根缓缓爬上墙,如同壁虎一样趴在了数米高的墙面上。

「我等自然也是人,」通判慢条斯理地答道,「是和您一样的大宋子民,怎的,您不相信?就连您刚刚在牢狱里见到的那物,他们也曾是大宋的子民、大宋的战马、大宋的牲畜啊。

就算我等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却也一样是人,一样有三魂七魄,一般的外貌,一致的记忆,不是吗?

大人您却非要打破砂锅,对我等刨根究底,这就是大人您的错了。更何况您——」

我趁通判说话间,猛扑过去,将猝不及防的他撞倒在地,跨过他跑出了房间。

几名衙役站在院子里,冷冷注视着我,但我冲过去时,他们却没有阻止我逃跑。

我就这样在无数森冷的目光注视下,一瘸一拐,一路畅通无阻地逃出了光州府衙。

9

我该去哪?

我彷徨行走在哑暗幽邃的光州街头。

妻八成已遭他们所害。

司马光亦不见踪影。

我在这座城里已举目无亲,没有任何可依靠的人。

这座光州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座光州城里又正在发生些什么?

我甚至已无心去追究。

走没多远,两旁巷道里逐渐又见火光,嘈杂的人声也从各巷深处传来。火光将那些癫狂乱舞的身影投映在巷道墙壁上。

东南边巷道里,一群人正高举着草叉、木桩之类的锐器,那叉齿与桩尖上串刺着碎尸、残肢与死婴,围着熊熊篝火,正跳着邪祟的舞蹈,那些被穿刺的残肢与死婴——有些还在微微搐动。

西边的巷道里,数人正在火堆旁蹴鞠,他们脚踢头颠、闪躲腾挪,玩得欢呼喝彩、不亦乐乎,只不过,他们拿来玩乐的「气毬」——乃是被烧得焦黑的人头。

西北边的巷道里,许多人正在大肆肢解尸体,然后投进火中焚烧,浓稠的血漫了满地,里面的碎肉与脂膏被火映得闪闪发亮。

到处都是让人窒息的癫狂景象

前方路旁的戏台上,有一女子正跳水袖舞,她长袖蹁跹,莺歌曼舞。

只不过,那飞旋的「水袖」,并不是什么绫纱或彩绸,而是从她大敞的腹部流出来的肠子。

她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一边大笑,一边忘情地回旋。

我亦已麻木,只是漠然走过。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该躲到哪,只得任由自己的脚自作主张,又走回了那镇潢桥上。

站在桥上,听着下方戏船里传来的幽冷戏声,看着远方的群魔乱舞与火光滔天,我感觉自己现在只剩一处去处了。

或许只要纵身一跃,我就能从这场窒息噩梦中醒来。

正犹豫间,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桥另一端疾走来一个提着剑的人影。

定睛一看,几乎魂飞魄散——那是另一个司马光。

他仗剑向我走来,不用说也知道是要干什么。我拔腿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跑下镇潢桥,却因脚伤越跑越慢。

眼见身后的司马光越来越近,极度惶恐间,再一次脚一崴,摔倒在地。

「司马光」提着剑,伸手来抓我,我绝望地闭眼引颈,却听见「咚」一声闷响,紧接着便见他扑倒在我身前的地面上。

我抬头向上往,只见月光下一人高举着石块。

那人也有着一张司马光的脸。

只不过他面容清朗,神态正常,全无痴滞和森冷感。

他是……是真正的司马光!

地上的假司马光抽搐着身子,竭力爬起身,他后脑被石头砸击,面部七窍流血,显然是遭了重创,几乎连剑都握不稳了。

我以为他会扑过来拉我做人质,但没想到他做了个无比诡异的动作。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张开双臂。

「快、快——」

真司马光又是一石头砸下,正中他面部。

假死马光倒在地上,手脚痉挛了几下后,再也不动了。

真司马光见状,这才放下石头,放声长叹。

「终于——终于将这赝货给除掉矣!」

接着他拉起怔在地上的我,把我的手臂搭在他肩上。

「走,介甫,此处不安全,我带你去安全处躲藏!」

说完,搀扶着我,往他家府邸的方向走去。

「介甫,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疯了吧?」

「君实,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光州城里、那些疯癫的人……还有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你和我,还、还有那邪祟的妖物……」

司马光笑着拍了拍我的肩,似是安抚我不用紧张急切。

接着,他一边扶着我走,一边用平缓的语气娓娓述说起来。

「这光州城里,怕是已被『赝人』们占据了四五成。他们白昼正常营生过活,于常人无异。到了夜晚,便会与我们组织的义军彻夜作战,每日都互有死伤。但这数年来,他们人数愈发增长,我等迫不得已,只能逐渐转入地下,白日不再活动。」

「「赝人」到底是……」

「便是由我等正常人复制而成的伪赝之人,你既已见过自己的赝人,想必也已进过那『缸』了吧?

没错,便是那两口大缸搞的鬼,我等寻常人是由父精母血化生,须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才能诞生于世。而那赝人,则是以我等为模为印,直接从缸中赝造出来的。」

「我被赝造,便是你所听闻过的,在京洛流传甚广的『砸缸救人』一事。

那日我与家中仆童玩耍,躲进了假山旁的那两口大缸之中,起初那只是一口普通的缸,但我也不知误触了哪处机关,那缸中空间骤然变大,且出现亿万细密金纹。介甫,你应该也——」

「对、对!」

我连忙使劲点头,回忆我两次在缸中的所见。

「随后便是一阵炫目白光闪过,对吧?」

司马光点点头。

「那道白光,既是将我等复制的讯号,那荧惑人拥有你根本想象不了的无上神通,移星换斗、起死延生都不在话下,只需那白光一照,便能将另外一个你给瞬时复制出来。」

「复、复制……」

「此后便是将本体焚毁——只因那荧惑人的初衷,并不是想放出二个一模一样的人来,而是以赝品来取代本体,毕竟这世上若是充满了模样相同的人,便想瞒也瞒不住嘛,是吧?

因此那两口缸中,其中一口设有焚毁机关,待白光将本体照得眩晕,难以视物时,便会喷出烈火,将之焚烧成灰,于是世上只剩下另一个缸中的赝品。」

「咦……?」

「只可惜——」

司马光得意地晃了晃一直抱在手中的那块石头。

「那日我进入缸中时,手中也恰好抱了这么一块大顽石。

因此,见火喷出,我当机立断,抱起石头便朝那金线砸去,哈哈!竟砸出了一个大口,由此才逃出生天!」

他说着,哈哈大笑。

「因此,那砸缸救人的鬼话虽是我爹编来糊弄下人的,但我也确实砸了缸!而且现在想来,你既然也能从那缸中逃出生天,想必也是从我砸开的大口逃出来的,对吧?

如此说来,我倒也确实救了一人,这砸缸救人一事,却也没说错嘛,哈哈哈哈!」

「……」

许是见我未笑,司马光笑了两声后,也停止了笑,脸上神色复归凝重。

「至于逃出来后,想必你也清楚了——我便见到了从另一口缸中爬出来的另一个我。」

「……」

「……介甫?」

「于是你便用石头砸了他,对吧?」

司马光有些讶异地点点头。

「的确如此,介甫你是如何——」

「我翻看过了你留在翰林院的日志。」

「原来如此。」

司马光再点头。

「既如此,看来我也无须向你解释那荧惑人,以及我家祖上与他们的——」

「你并未将他砸死,对吧?」

司马光缓缓摇头。

「毕竟年幼,终究欠了几分胆魄——以致留了多年后患,让我夜夜担惊受怕!」

他叹了一声,继续讲述。

「我父亲与母上亦未将他除掉,而是藏于府中,养了几日伤后,便悄悄送至不知何处去了。

如我在日志中所记,我在那时便已心生怀疑——怀疑我父我母恐怕都已经不是『原初』的那个了。

我自那时起,便惶惶终日,生活在恐惧与猜疑之中,从未得一刻安宁、一夕安寝。

直到考取功名,进了翰林院,入宫面圣,看见那玉座上的大宋天子,竟也……」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无尽的怅罔。

「此后的事,你也清楚了,我彻底崩溃,作出了那等癫疯愚昧之举,被逐出京师。就在回乡的路上,我遭荧惑人劫掳,被带至了它们的贯月查上。」

「咦?!」

「他们先用一道巨光笼罩住我,随后又在那巨光中刺来一道奇异的眩光,将我刺晕,醒来时,便已置身他们的巨船。」

司马光说着看向我。

「介甫,你未被他们掳走过吗?」

「我……」

「奇怪了,我本以为所有未被焚灭的本体,都会被他们带上船去查清原因。」司马光小声说。

「他们掳走你……都干了些甚?」

「倒也未伤我分毫,只是将我置于各种奇异机关中观察摆弄,他们称之为实……对了,『实验』。」

「……」

「我在那巨查上,见到了无数光怪陆离、异想天外之物,介甫,我甚至……甚至难以向你言语描述,」司马光眼中闪烁着深沉的恐惧,「我也在巨查上见到了『缸』,无数的缸。他们不仅用缸赝造人,还赝造鸟兽、鳞虫、奇花异蕈,乃至我见都未见过的仙兽、妖兽。」

「你、你最后——」

「我被他们放了。」

「放、放了?!」

司马光点点头。

「我被放回地面,回到了光州,就此隐居在这废宅中。

白日装疯卖傻,降低他们警惕,夜晚就暗中联络那些与我一样,察觉与知晓赝人存在的人,建起义军,阻止赝人的扩张,就这样勉力抵抗到今天。」

「……」

我们走进了司马府邸,进入花园。他搀扶着我,在假山旁的废弃凉亭中坐下,随手将石头扔在一旁。

「我不知道那些披羽的巨人——亦即那些荧惑人,做这些事所想为何,所为为何。兴许是想靠着这偷梁换柱、偷天换日之法,暗中渗透,夺了这天下?」

司马光笑着摇摇头。

「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放任这种事继续,至少不能让这光州城、这大宋朝……变成了赝人横行的世界!介甫。」

他用炯炯的双目看向我。

「你既已知晓一切,不如就加入我的义军,随我一起——」

我打断他的话。

「君实,我有一事相问。」

「哦?」

「我问了……你却不要生气。」

「这是甚么话!」司马光笑道,「你但问无妨,我绝不生气!」

我盯着那张神采奕奕的脸,犹豫几秒后,问道:

「你是如何确定……确定你是那个『正体』的?」

「你如何确信,自己并非一个……赝人?」

司马光愣了一瞬。

随即,哈哈大笑。

「我便隐约猜到,你会问我这个!你有此问,却也十分正常!

这种经历之后,你对我产生怀疑,对所见的每一个人都产生怀疑,亦是十分谨慎正确的事!至于我如何判断自己是正体……」

他老神在在地坐下。

「首先,我在日志中亦曾记述过分辨赝人的方法,你可还记得?是神态上的差异——赝人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非人的愚痴、迟钝神态。

我还在贯月查上时,荧惑人曾对我解释,那是因为赝人体内的……叫甚么来着,对了,遗传物质。」

「对,既是掌管我们生老病死、延续后代之物。荧惑人的机关术虽然神妙,却并非完美。

那缸复制出来的赝人,在遗传物质上较之我们本体会有所损毁——亦可以说是精魄不全、神魂有缺吧,这才导致他们总不受控制地现出那似人非人的神态。

且如果再继续赝造——也就是把赝人放入缸中,再二次复制,那损毁便会继续加剧,这样二次、三次、乃至四次复制之后……

造出来的赝人便会形销神毁,骨烂肉融,基本失了人样,只能像那蜗牛蚰蜒一般瘫在地上,甚至互相融在一起,变成一滩……」

我的小指猛烈搐动。

我想起那哑暗大牢中所见之物。

那蠕颤流淌的噩梦。

「你想必已见过那物了。」

司马光沉声道。

「那便是赝人最终的模样,亦是那些荧惑人不循天道、破坏人伦所遭的报应……据之后逃下来的人说,他们的贯月查,已被那漫延的人脓与人泥给毁了。」

「……」

「至于另一种辨别我是正体的方法,」司马光笑着继续道,「我不是说过,自己当年是砸破缸壁后,逃出生天的吗?这既是我——真正的司马光所独有的记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介甫?」

「……」

「因为另一个我,是在那道光一闪而过之后,才凭空复制出来的,他虽拥有与我一致的面貌体态,甚至也许连神魂精魄都一样。

他却唯独没有那份砸破缸壁,逃出生天的记忆,因为我们二人的记忆自那白光闪过之后,便出现了分歧。

他那边的缸中从未燃起烈焰,他亦未曾砸缸,而是安然无虞地从另一口缸中爬出来的,这便是我与那个赝人,最大的区别!

介甫,你既然亦是从缸中逃出来的,便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那滔天的烈焰,那火炉般的内壁,即是我们正体才拥有的记忆,你肯定也还记——」

司马光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

他盯着我,眼中慢慢流露出无尽惊恐,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我的脸。

「介甫,你、你——」

他看到了什么?

在他的瞳中,我的脸上——露出了怎样的神态?

我无暇去想。

我以最快的速度,捡起地上的石块,砸向尚未回过神来的司马光。

咚!

司马光被砸倒在地。

我高高举起石头。

咚!!

咚!!!

咚!!!!

……

……

月光清明,照在司马光凹陷的脸上。

他死了。

他……死了。

我抱着石块,气喘吁吁地坐回石椅。

这里没有镜子,塘中也早已干涸,让我无法看见自己脸上此时的神态。

滔天的烈焰,火炉般的内壁。

哈哈、哈哈哈哈!!

我仰头大笑。

我是——

我是从另一侧缸中——

第一次也、第二次也——

我仰望辉煌的明月,思绪逐渐漫散,飘啊、飘啊,不知怎的,竟飘回不久之前,在书房中的那一刻。

那一刻,我正草草阅读着司马光日志上的那篇古怪杂文:

那猴行者与法师龃龉不合,一气之下,召来筋斗云,说声去,无踪无影,不消半个时辰,已回了花果山。

漫天神佛都来劝,皆言大圣法力通天,无你相护,那唐僧怎生取得真经。行者道,不去、不去!今日就是杀了老孙,也不再受那和尚鸟气!

释迦如来见状,合掌念「善哉、善哉。」便施无上佛法,降下两钵盂,一只扣住行者,一只空扣在地。

须臾间,一边天火焚烧,一边地灵显圣,将那左边钵内行者瞬间焚灭;又在那右边钵内生出一新行者。

新行者走出钵盂,这猴子,尖嘴缩腮、金睛火眼、黄发金箍,一身黄毛,与那旧行者殊无二致、整个一般。

他自此心念通达、再无顽性,念声谢,起了筋斗云,回到唐僧身边,与他重新启程,历经险艰,达西方极乐,取了大乘真经。就此立地成圣,封斗战胜佛。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我抱着石头,慢慢走到那两口缸前。

——我是谁?

这还用问。

我自然是王安石,王安石便是我。

我还能是谁?

我是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正任这光州知府,我有一妻,名为吴琼,我俩自小同窗,俩小无猜。

我记得这一切,自然也经历了这一切。

我还有好多的事要做。

我要推行新政、更制变法、革除积弊。

我要驱除契丹、光复幽云、涤清这浊世。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做一件极其关键的事。

我看向眼前的大缸。

这世上不需要再有另一个王安石。

这世上怎会有其他的我?

没错。

我即是我。

我还能是谁呢?

我高高举起石块。

砸缸!

砸缸!!

(全文完)

作者:玄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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