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债

蝉声唱

河流像一条锦缎,或一条围巾,装点、缠绕着村庄。因为这条河流的存在,才使村庄显得有生气,像一个有活力的少年。河流的两岸,是密密匝匝的竹丛,绵延几十里,像河流的卫士。河面上行驶或静止着船、排筏,像是被子上的刺绣。常常有鸟在河上飞翔,都是一群一群的,且颜色分明,白的纯白,黑的全黑,像是以种族为单位的集体,共同劳作捕食,具体到河域则是捕鱼了。每天早上八九点钟这样,鸟群总会从山中飞来,它们穿出云雾,到达河流的上空,像威风凛凛的机群,开始战斗。鸟群骁勇善战,它们分工明确,各负其责,有的侦察,有的进攻,有的接应。每一次进攻,都不会扑空或得而复失。看着鸟笔直地扎进水里,然后出水的时候,嘴里总是叼着动弹却逃脱不掉的鱼,那真是扣人心弦呀…… 

蓝必旺观察这条河,已经有一个来月了。 

从回到上岭落户蓝家的那天,有好几天他都待在家里,准确地说是躺在床上。母亲韦幼香端来饭菜和水,他不吃不喝。父亲蓝保温来跟他说话,他从不答应。他面黄肌瘦,像一个垂死的病人。事实上他有了想死的念头,因为他觉得了活的难受——他住的是原蓝必旺的房间。房间里乱七八糟,异味杂陈,像猪圈充满了恶臭。他睡的也是原蓝必旺睡过的床,虽然他人不在,被褥、蚊帐也洗过换过,但离去的蓝必旺的阴影,总在眼前晃悠,像鬼魂附体。是的,他现在跟鬼有什么区别。他享有的荣华和尊贵,统统交还出去了,仿佛从人间天堂掉进了地狱。上岭村就是地狱,蓝必旺是个鬼。他现在是蓝必旺。 

父亲蓝保温每天都到蓝必旺的床前说话,不管蓝必旺答不答应,他照样说。 

大概是第五天,父亲说:「必旺,因为阴差阳错,你才享受了三十三年幸福生活,不是的话你一天也享受不了。你该知足。其实该抱怨命运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前面的蓝必旺。他从生到死,就应该富贵到底,却冤枉受了三十三年的苦,而且我还没教好他,让他变得那么坏。如果当年没有抱错,变坏的就是你呀!好好想想,是不是?必旺。」 

父亲的这段话,如醍醐灌顶,蓝必旺虽然没有答应,却已经觉悟了。 

然后,蓝必旺起来走动,还吃了东西。 

他在村庄发现了河流。 

这条河流的名字叫红水河。 

父亲说,现在河水是清的,但是到了夏天,河水就会变红,红的时间比清的时间长,所以叫红水河。 

蓝必旺每天都到河边来,像是等待河水变红。 

然后,他就观察到河的壮美和生机。 

这是一条迷人的河流。 

如果不是讨债的人来到,他仍将被这条河迷住。 

讨债的人来自县城,坐着两辆车来。车子直接开到蓝家停下。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人,多数文身,不是光头就是平头。为首的或者说老大,却是一个瘦小和老迈的人,从他被前呼后拥就能看出来。他抽着水烟,像迫击炮一样的水烟筒有人专门为他端着,他只是负责抽。蓝保温一看就知道来的人是干什么的。要是以前来,他肯定吓得要尿裤子。但今天他还算是比较镇定,像是来的人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一样。 

与蓝保温的镇定相比,上岭村的狗却十分慌乱。它们一看来人气势汹汹,连吠都不敢吠,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四散而逃,全跑得无影无踪。 

来人是讨债的。蓝必旺连本带利,一共欠这拨人一百三十五万。有借条,借条上有手印和蓝必旺的签名,借款额和利息都写得很清楚,逾期不还的罚款也一目了然。 

蓝保温对来人说,蓝必旺已经不是我儿子了,你们到南宁找他要去吧。 

一个光头说我们晓得你又有儿子了,他不还叫蓝必旺吗? 

蓝保温说:「我这个儿子蓝必旺,跟另一个蓝必旺,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欠你们钱的蓝必旺,是另一个蓝必旺。他不是我儿子了,他去南宁了。我再说一次,你们到南宁找他要去吧!」一个平头扬着手中的借条,说:「管你这个那个的,我们就是找蓝必旺要钱!你儿子欠我们钱,我们就找你儿子要钱!」 

蓝保温说:「可是,我现在这个……」 

「你儿子现在在哪儿?叫他出来!」又一个光头打断说,他手指着蓝保温的鼻子,手臂上文的青龙张牙舞爪。 

「他不在。」 

「去哪儿了?」 

「不晓得。」 

正说着,蓝必旺跟着母亲韦幼香从河边的方向过来了。蓝保温一看傻了眼,这蠢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溜去叫儿子了。 

儿子蓝必旺来到众人跟前,对陌生人点头问好。他的文雅礼貌,像和风细雨,与暴跳如雷、横眉竖眼的陌生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平头看着蓝必旺,说:「你就是蓝必旺。」 

蓝必旺说:「是。」 

平头将借条递到蓝必旺眼前,给他看。 「是你的名字吗?」 

蓝必旺看了纸条后说:「是。可是这钱不是我借的。上面的签名不是我的字迹,手印肯定也不是我的手印。」 

平头说:「我们就找你还钱,怎么啦?」 

「这没道理,」蓝必旺说,「除非你能证明这张借条是我本人的签名和手印。」 

平头一个巴掌抡过来,抽中蓝必旺的脸。蓝必旺像一个经筒或陀螺,转了一圈回来,又挨了一巴掌。这回,他直接栽了个狗啃泥。平头仍不放过,箭步上去,一脚踏在蓝必旺的脖颈上,逐渐加力,像碾压蛇的七寸,嘴里还振振有词:「你当我们是法院呀?我们是放高利贷的,民间银行,收债游击队,有自己的规矩,按我们的规矩执行!我们今天收上你这个蓝必旺了。收不上钱,就收你的命!你信不信?」 

平头说完,抬了抬脚,像放刹车,让蓝必旺说话。 

蓝必旺脱口而出:「不!」 

平头的脚猛地踩下,像刹车一踩到底。只吐一个字的蓝必旺戛然静止,原来还扭动摇摆的屁股和腿也停顿了,像熄火的汽车。 

「我还!」一个哭丧的声音突然传来,像变天的雷。 

打雷的是蓝保温。他一面喊着一面扑上来,推开平头。怯懦的韦幼香像是有了公羊开路的母羊,紧随其后。她跪伏在儿子身边,抱起儿子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她双手慌忙地擦儿子鼻孔的血、抠儿子嘴里的泥巴,掐完人中,掐太阳穴。 

平头眯着眼睛看蓝保温,「你再说一遍。」 

蓝保温说:「我还。」 

「什么时候还?」 

「现在还。」 

蓝保温说完转身走进房屋。不一会儿,他出来,向平头出示了两张存折。平头看了存折,向蓝保温投来一个赏识的眼光,「两百万,不少嘛。」他拍了拍蓝保温的肩膀,「不过,我们只收一百三十五万。走,现在跟我们去银行取钱去。」 

蓝保温站着不动,说:「我要看着儿子活过来,才跟你去。」 

「放心,你儿子死不了。」平头说。 

「他要是活不过来,你们别想拿到这个钱,」蓝保温指着自己脑袋,「密码在这里,在里面。而且,你要偿命,其他人要坐牢。」 

话音刚落,在母亲怀里的蓝必旺咳了一声,苏醒了。 

平头一乐,像是刚过年就来了送礼的,「好啦。」他说。 

蓝保温说:「那……也不能全还。」 

平头说:「为什么?」 

蓝保温说:「你打了我儿子。他伤了。」 

「你想少多少?」 

蓝保温看了看地面上气若游丝、鼻青脸肿的儿子,咬了咬牙,说:「三十万。」 

平头一听来气,骂道:「妈 x!我就扇两个巴掌,一个巴掌十五万哪?」 

「你还踩了他几脚呢!」蓝保温说。 

「那也不值三十万!」平头说。 

蓝保温坚持说:「不少三十万,我不跟你们去银行。」 

平头为难了,他朝身后的瘦老头望去,像是请他来做主决定。 

瘦老头走到前面来,负责端水烟筒的人亦步亦趋也跟了来。瘦老头抽了一口水烟,像吃了一口奶,然后指指平头,和颜悦色对蓝保温说:「他怎么打你儿子,你怎么打他。」 

蓝保温摇头说:「我不打。」 

「为什么?」 

「我怕脏手。」 

瘦老头笑笑,低头又抽了一口水烟。这回他是把着水烟筒抽的,抽完没有立刻将水烟筒给回去,而是握紧了,突然举起来,一横,将水烟筒的一头戳向平头,像用枪托冲击敌人一样。 

平头当场倒地,鼻孔也很快流出血来,不比蓝必旺流的血少。 

然后瘦老头指着地上也伤得不轻的平头,对蓝保温说:「这是我儿子。打人的事,我们扯平了。」 

蓝保温目瞪口呆,吃惊父亲竟然对儿子下那么狠的手,就算不是儿子,是手下,也是够重了。他明白瘦老头的意思,是三十万兑掉三十万,没了。 「好吧,我跟你们走。」他说,既是无奈,也是心服口服。他走入了收债的队伍里。 

蓝保温眼看父亲向恶势力妥协,奋力坐起,使劲地喊叫:「爸,你不要走!」 

父亲像没听见,还是走了。 

逼债的人挟持着蓝保温扬长而去,像打劫成功的一群匪徒。受伤的平头被他的弟兄左拥右抱着走,当功臣一样对待。在场旁观的上岭村民噤若寒蝉地目送他们离去。 

村里失散而逃的狗又回来了。它们集中到刚刚激烈的打斗现场,摇尾乞怜,平静和肃穆,像是孝顺的后人缅怀先人或慰问长者。 

蓝必旺摸出手机,要打电话报警。他一面摁号码一面扬言,「报警,我要报警!」 

母亲按住他的手。「儿呀,你爸在他们手上,你一报公安,你爸的命就没了呀。这帮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蓝必旺罢手了。他的手机掉落在地,像一只沉默的蛤蟆。 

晚上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摇摇晃晃或者轻飘飘地走进家门,兴高采烈,嗓门很大,像是治好了病出院回到家似的,或者像一个卸掉了巨大包袱的人。总之,他就是高兴。回来之前喝了不少酒,他说话喷出的酒气就是证据。 

蓝必旺不明白,父亲被迫无奈地付出了一百多万,他为什么还这么高兴? 

父亲说,财去人安乐。 

蓝必旺说,这帮人是敲诈勒索,放高利贷也是违法,你不该给。 

父亲说给了就给了。 

蓝必旺说你回来了,我还是要举报他们。 

蓝保温跳起来,双手却往下压,然后握拳,像指挥家指示乐队停止演奏似的。「算了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必旺,你就是青山,大青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帮卵人迟早会有人收割他们的。」 

蓝必旺说:「爸,你真的没有必要向这帮恶势力屈服的。我们应该走法律渠道。我……」 

「但是他们打你呀。」 

蓝必旺说:「他们打我,我都不屈服。你为什么屈服呢?」 

蓝保温久久地看着儿子,「你是我亲儿子,我心疼呀。」 

蓝必旺的心咯噔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感觉得到心脏的感动或异常。他不说话了。 

「你爸做得对。」母亲韦幼香说。 

得到妻子支持和表扬,蓝保温却不买账,他忽然想起什么,瞪着韦幼香,「你说你发什么癫,见这帮卵人来了,你还去把儿子叫回来,要不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真是个癫婆!」 

韦幼香说:「我不是怕嘛,以为儿子见过世面,能做主。」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看儿子被打成这样,还倒赔一百多万,都是你害的!」蓝保温说,他黑红的脸扭曲得很难看,像烤红薯,看出来他除了心疼儿子,不心疼钱是假的。 

韦幼香哭了,想找一根绳子上吊。 

「爸、妈,不说了,我没事,很快就好了,」蓝必旺劝解和安慰父母说,「我知道你们做的都是为了我。钱赔了就赔了吧。也确实是蓝必旺借的,蓝必旺不就是你们的儿子吗?我不就是蓝必旺吗?」 

后面的话,蓝必旺是边流着眼泪边说的,仿佛他肉体的伤可以忍受,接受蓝必旺的折磨,那才是真的痛苦,刻骨铭心的痛。 

蓝保温和韦幼香听了,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仿佛很开心。或许是灯光暗淡的缘故,他们没有看到儿子的眼泪。或许是看到了,但他们认为儿子是彻底认同了身份或接纳了父母,这才流的泪水。这个百分之百血亲的儿子,是多么懂父母心,领父母情,当然是要开心的啦。 

这个春末的夜晚,坐落在山脚的蓝家房屋沉闷和干燥。柔弱、稀疏的春风,已经不从这里经过。蚊子开始在周围飞舞,并进入房屋里。最明显的是有蝉在叫了。尖锐的蝉叫声,声声入耳,仿佛夏天最早或者说提前,从这里开始了。 

朋友

马到成功集团增加了两名干将,蓝木村和韦努。 

他们是罗光灯从上岭村调来的。 

这两个从上岭村来的男人,是初来乍到南宁这么大的城市。他们从汽车站一下车,眼睛就没闭过。望着一幢比一幢高的楼,他们的眼睛像探照灯,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恨不得把城市的发达和秘密,探个究竟。纵横交错的路桥,像蜘蛛网一样严密。街道上涌动的人和车,像发洪水的时候河面上滚滚漂流而过的树木和房屋,让人有捞一把的冲动却叹为观止。更奇怪的是这座城市的树,比上岭村的树还多,还大,甚至比山上的树都多,更古老。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树都是从哪儿来的?凭什么活得这么光鲜和滋润?是谁在供养着他们和它们?蓝木村和韦努一面观望一面思考,像两名天外来客。 

罗光灯的司机小吴,专门到汽车站接的蓝木村和韦努,开的正是去过上岭村的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蓝木村和韦努坐上这辆舒服、生动的豪车,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这辆车的价格是一千二百多万,而不是他们想象的最多三十五万。 

司机将蓝木村和韦努带到马到成功集团总部大楼。韦努在楼外从下往上数,刚数到十九层,上面还有好多层没来得及数,就被人带进去了。 

引领蓝木村和韦努进去和上楼的,是个让人眼冒金星的美人。她自我介绍说叫周文婷,现任罗总的秘书。他们跟着周秘书的屁股走。坐电梯的时候,他们也站在周秘书的屁股后面。这秘书的屁股真翘呀,像夏利车 2000 的尾厢,能消受很多货。受不了的只是她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太神奇但是太好闻了,幽幽的、绵绵的,说浓不浓,说淡不淡,恰好地散发在电梯里。被鼻子闻到以后,那真的是一个爽神和亢奋,直接的反应是下面的家伙受不了,唰唰地就鼓起来,像袋子里的蛇昂起了头。还好有布包着,重要的是有理智管制着。这可不是他们这种家伙能动的女人。她说过了是罗总的现任秘书。罗总是谁呀?是他们的拜把子大哥蓝必旺。他们是来见大哥找大哥的,不是来见鬼找死的。 

电梯在两个家伙的冲动和克制中上到二十八层,停了。 

电梯门一打开,西装革履、油光满面的罗光灯就站在电梯的外面。他张开双臂,亲切地等待与弟兄拥抱,像蝙蝠接近蝙蝠。 

一一抱过之后,罗光灯将蓝木村和韦努带去他的办公室。一路地毯,绒绒的、纯纯的地毯,起码用了一千只羊的绒毛。 

让蓝木村和韦努惊叹的则是办公室。毫无疑问他们仿佛走进了宫殿里,是宫殿中最高级和中心的那个殿,是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他们看过无数的电视剧能不知道吗?蓝必旺的办公室就像皇帝的宫殿一样堂皇,他也就是皇帝,集团的皇帝。 

「蓝必旺,你的办公室也太牛 X 了吧?」不知深浅的韦努直呼罗光灯的原名。 

蓝木村当场捶了韦努一拳,「你怎么还叫蓝必旺呢?他是我们哥,蓝哥!」说着转身向着罗光灯,点头哈腰,「蓝哥好!」 

罗光灯笑笑,不生气,像是有了肚量或涵养,「我已经改名换姓叫罗光灯了。不过你们爱叫我蓝必旺也行,弟兄嘛。」 

灵醒的蓝木村和韦努立即异口同声:「罗总好!罗老板好!」 

罗光灯答应:「哎!」 

这时周文婷泡好了茶,端给坐在沙发上的蓝木村和韦努。罗光灯指着周文婷对蓝木村和韦努说:「我现任秘书,你们都见过了哈。」 

蓝木村和韦努刚要站起来,想给周文婷行礼,被罗光灯制止。 「你们不用。坐,坐!」 

蓝木村和韦努屁股又坐在沙发上。 

罗光灯对周文婷说:「周秘书,蓝主任和韦经理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吧?」 

周文婷说:「都安排好了,罗总。等您觉得合适了,我就带他们去。」 

罗光灯说:「好的。」他挥挥手,「目前没你的事了,走吧。」 

周文婷乖巧地退出办公室,像一只温顺的母羊。 

待罗光灯转过眼来,只见蓝木村和韦努一个比一个呆,愣愣地看着他,像两条看见肉的吃惯了屎的狗。 

罗光灯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得我了吗?」 

蓝木村说:「罗老板,刚才你跟周秘书讲,怎么称呼我们……是蓝主任?韦经理?」 

「哦,」罗光灯说,「你,蓝木村,从现在起,就是我们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又指向韦努, 「你,韦努,是我们集团保安部的经理。」 

蓝木村和韦努瞠目结舌,这,这个…… 

「办公室主任,就是大管家,相当于朝廷的……大太监,但是不用阉哈;」罗光灯解释和说明,「保安部经理就好理解了,就是御林军的统领,警卫局局长,专门负责我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看过太多古装剧、谍战剧的蓝木村和韦努点头,并立即站起来,想想,又扑通跪下,两手拱合,叩谢罗光灯。 

罗光灯说:「总之,你们两个,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他的手果真架在蓝木村的左膀和韦努的右臂上,像是高位者执掌着权杖。他的目光扫视拜把兄弟邋遢、猥琐的身体,突然皱了皱眉。然后他抬起左手,看了看金光闪闪的表。 

周文婷被招了进来。 

「周秘书,」罗光灯对周文婷说,「你现在带他们去,收拾收拾,把他们打扮得跟我一样,跟我差不多。」 

周文婷应允,将蓝木村和韦努带了出去。 

四个小时后,蓝木村和韦努被带了回来。 

旧貌换新颜的蓝木村和韦努让罗光灯惊喜万分,他绕着他们看了两圈,一边走一边摸捏他们笔挺、高档的衣服,以及油亮、时尚的发型。看着蓝木村和韦努光鲜的外表,却都是一副奴才样的姿态,他忍不住冲动地分别给了他们一拳一脚,然后大手一挥,「我们现在喝酒去!」 

宴席设在集团大楼的三楼。这幢楼二十三层以上是办公区,以下是宾馆和饭店。罗光灯在饭店最豪华的包厢,用美酒佳人,招待来自上岭村的两个他最信任的男人。 

罗光灯对蓝木村说:「我被人挑破动脉以后,是你和你爸送我去医院的,我记得。很果断,很及时。不然我这条命肯定没了。」 

蓝木村说:「必须的。」 

罗光灯对高大壮实的韦努说:「可惜那天你不在场,你要在场,我相信你一定替我抵挡,没人敢动我。」 

韦努拍着强硬的胸膛说:「是的。你放心大哥,从今往后,我韦努甘愿为你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你想剁谁的左手,我决不拿右手来见你!」 

罗光灯、蓝木村和韦努的对话,让陪同的三位美女心惊肉跳,也变得更加温柔和殷勤。周文婷照顾已摸透脾性的罗光灯,自然是得心应手。她唤来的两位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地释放女人的味道和魅力,毫无保留地燃烧自己,让自以为还是上岭村农民的蓝木村和韦努,彻底、真切地感受到脱胎换骨、寸寸销魂的滋味。 

这晚,三个男人全部大醉。三个女人分别护送他们,去往各自的住处。 

罗光灯这晚又没有回家,而是住在集团宾馆他专用的套房。自然是周文婷陪着他。这个曾被罗光灯用钱打发走的女人,重新来到了罗光灯的身边。说不清是罗光灯召唤她回来呢,还是她再次主动地投怀送抱。总之两人你情我愿地又搞在一起,明里是总裁和秘书的关系,暗里是肉欲的伙伴。对刚刚纵身欲海的罗光灯来说,太需要轰轰烈烈、乘风破浪的航行体验了。他浸淫在女性的奇特和奥妙中,不知疲倦地求索和奋斗,像比别人晚许多年上学的学生,千方百计、矢志不移地要把必修的课程补回来,把该有的过去不用的指标或作业突击完成。他沉迷色性,已经上瘾。戒掉赌博的罗光灯,陷入比金钱更具诱惑力的色欲深潭,不能自拔也不想上岸。 

今晚罗光灯尽管大醉,但欲念照样有,就像好学的人挑灯夜习已成为习惯。他自然也是本能地扯过周文婷要上,可下面的家伙竟然或突然地不争气,像破了的皮球,无论怎么吹也鼓不起,折腾到半夜都没成功。开始以为是酒精麻痹的原因,但后来酒醒了,还是失败。 

百思不解的罗光灯坐在床上,抽着烟,他看看周文婷依然性感十足的胴体,又看看自己绵软的家伙,说:「难道我老了吗?才三十三岁呀!」 

周文婷说:「你不是老,是腻了。」 

罗光灯说:「我不腻。才不腻呢。」 

「你只是对我腻了而已。」 

「没有的事。腻我还弄你到三更半夜,只是没弄成而已。」 

「换一个人就不一样。」 

罗光灯一愣,看着眯眼的周文婷,「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换一个人上,不是我,你的情况就不是这样。」 

「你迷糊了,说什么胡话呢。」罗光灯说。 

周文婷睁大眼,眸子像灯一样明亮,「不信你试试。」 

罗光灯说:「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为什么?」 

「为了你呀。」 

「你愿意?」 

「愿意。」 

「为什么?」 

「说白了,你现在就像皇上一样,皇上怎么可以仅仅只有一个女人呢?你需要尝试和拥有更多的女人。」 

「我换别的女人,你不吃醋?」 

周文婷说:「我现在就可以腾地方。你想亲自找呢,还是我帮你找?」 

罗光灯看着周文婷,发现她的神情轻盈和达观,跟她的表态一样。不谙女人心的他竟然感动了,他搂住大方大度的女人,往她脸上亲了一个吻,像皇帝赏赐奴婢财宝或特权一样,「今晚就算了,睡觉吧。」 

罗光灯一歪头便睡着了。鼾声从他的嘴巴和鼻子喷薄而出,像一台巨型钩机的轰鸣。恐怖的响声在大厦的房间像鬼哭狼嚎。还有一股恶臭,像井喷的油气在房间弥漫。这个野蛮和强大的男人身上,蕴藏的能源和爆发的力量真是巨大呀。在周文婷的眼里,这台隆重的机器似乎能摧枯拉朽,让整个大厦坍塌。 

苏莲六十岁生日这天,儿子罗光灯竟然记得或懂得回家,真是让罗仕马、苏莲夫妇太高兴了,像当年生产时知道是个儿子一样高兴。果然是父母的心头肉,冷暖、疼痛和需求,能感知和感应得到。 

手抱鲜花的儿子走进别墅,像一团洞穴里的火炬,让平日冷清的别墅亮堂和暖和。这幢位于南宁凤岭貌似最旺的房子,其实只有亲人团聚的时候,才感受到它的荣华和富贵。 

与罗光灯同来的还有蓝木村、韦努和周文婷。父母看着儿子带来的伙伴,在这个喜庆的时刻,自然是十分欢迎。蓝木村和韦努,罗仕马和苏莲是第一次见。当儿子介绍说他们来自上岭,现在一个是集团办公室主任,一个是保安部经理,对集团的事从不关心的苏莲自然是一个劲儿地说好,而身为董事长的罗仕马对集团不经过他同意就更换的人选,竟然也表示了首肯。这一定是因为对亲儿子的亏欠所以放任和纵容的缘故。而对周文婷,前面儿子的女友,一看便知已是现在儿子的女友,他们也是顺从地接纳,就像接纳一件易手的礼物一样。只要儿子喜欢高兴,他们就不反对。他们或许不知道正是这位聪颖女友的提醒,儿子才记得回家给母亲庆生,也或许他们知道。苏莲亲热地请周文婷坐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很是慈祥。 

同样表现仁慈的还有罗家的狗。那是一条纯种的藏獒,忠勇、敏锐、健硕,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它今天对走进宅门的四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沉默,甚至是望都不望一眼。它静静地俯卧在厅堂大门一侧,清冷、寡淡,像一个忧郁的病人。 

罗仕马拿出了一瓶 1956 年出产的茅台酒,那是他在拍卖会用一百零八万元拍下的。它如今正好六十年,与苏莲同岁。罗仕马把这珍贵的酒拿出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高兴。总之他决定在妻子六十岁生日这天,把这瓶六十年的酒喝掉,与儿子及其他的陪伴一起。斑驳、陈旧、炫目的酒捧在他的手上,像一枚皇朝的玉玺,他今天要启用这玉玺,印证罗家的荣耀和辉煌。 

瓶盖打开,醇厚、低沉的酒香慢慢地从瓶口发出,像出窍的灵魂,渐渐在房屋里升腾、迷漫。闻着这神圣的香气,全部的人已经陶醉。 

正在大家准备喝起的时候,沉默的藏獒突然叫了起来。它已经站立,头朝着关闭的厅堂门,两眼放光,兴奋地低吠,像是欢迎什么人的到来。餐桌边的人们开始对藏獒的举动并不觉察或不重视,我行我素,直到藏獒发出狂叫,才被吸引过去。只见躁动的藏獒扒着门板,爪子急迫地拍着锁,要开门出去的样子。 

罗光灯见状吼了藏獒一句:「丁力别闹!」 

叫丁力的藏獒不理会他,还闹。藏獒原来的名字不是丁力,是罗光灯后面来了重新命名的。他看了太多遍的《上海滩》,喜欢大哥许文强身边有个忠心耿耿、奋不顾身的丁力。 

「贝多芬,好啦好啦,我来啦!」苏莲说,她叫的是藏獒的原名。 

藏獒听了进去,双爪落地,回望呼叫它的人。 

苏莲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并没有人。 

门外有个院子。院子还有个门,也是关闭着的。藏獒直接冲到了院门边,等待苏莲把门打开。 

苏莲摇摇头。 

藏獒又急迫地吠叫。 

苏莲说:「你在院子里玩就可以了,今天没有空带你出去溜达。」 

藏獒不依,还是叫。它急得团团转。 

苏莲说:「贝多芬,现在不行。乖,哦?」 

这时候房内的人都出来了。罗光灯疾步走到藏獒面前,盯着它,狠狠地说:「丁力!今天是我妈生日你知不知道?再闹我抽你!停!」 

藏獒不惧罗光灯的威胁,它执拗地闹腾,就是想把门打开,想出去。 

苏莲说:「好好好,我带你出去溜达。」 

罗光灯阻止母亲,「妈,这怎么可以?我们是来给你过生日的。你带狗出去溜达,我不是白回来了吗?」 

其他人跟着附和,赞同罗光灯的意见。蓝木村说我倒是愿意带狗出去溜达,但是它不随我。韦努说也不随我。两人嘴上说得超脱磊落,其实心里都舍不得那瓶六十年的茅台。周文婷说要不我带贝……丁力出去遛一遛,就回来。阿姨是今晚的主角,大寿星,不好缺失的。罗仕马说今晚寿宴谁都不要缺,不理它! 

忽然,藏獒不闹腾了。它安静了下来,像是觉悟了过失的小孩。仿佛,它刚才的冲动,只是神经敏感和错乱。或许,它刚才嗅到的什么人的气味,现在已经嗅不到了,因为人已远去。它主动地比人们先回房内去,只是泪眼汪汪。 

藏獒的嗅觉其实一点没错。 

它的的确确嗅到了一个亲密的人的气息——那是它曾经的朝夕相伴的小主人,却不知为何消失了。虽然过去了两个多月,但是它依然想他,等他,相信他还回来。他果然回来了,就在刚才,它嗅到了他的气味,准确无误是它的小主人。他就站在院墙门外,一只手捧着鲜花,一只手提着蛋糕,却没有进来,像是没有了这个家的钥匙,也没有勇气摁门铃。所以它吠叫、闹腾,要出门去迎接他。但是小主人不等门打开就走了,越走越远,远到再也嗅不到他的气息。他再次抛弃了它,抛弃了他的父母。它很难过,眼泪汪汪,想不通是为什么。 

这天夜晚南宁洁净的街道上,流浪着一个男人,与狗同样的眼泪汪汪。他从上岭村来,要为抚养了他三十多年的母亲祝寿。他来到了他曾经的家,却没有了勇气摁响门铃。房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像凶狠的巨浪袭击他。还有曾经与他多么亲密的狗,它的狂吠让他以为是讨厌,是决绝。于是他选择了撤退,在熟悉的街道上流浪。他看似盲目的游走,其实都是城里母亲带他走过的路和到过的地方——学校、医院、火车站和邕江桥。他现在在邕江桥上。这是南宁的第一座大桥。他三岁的时候母亲从县城带他来南宁玩,首先看的就是这座桥。他依附着栏杆,但被母亲紧紧搂着,看桥下流动的江水。江水宽阔、绵长,像天上的虹。母亲给出的理由是毛主席在这条江游过泳,那是 1985 年的冬天,就在这桥下。看,在桥的边上有个亭子,叫冬泳亭,就是为了纪念毛主席建的。三岁的他不大知道毛主席是谁,但是却能领会毛主席一定是个非常重要、伟大的人物,所以母亲带他来南宁的第一站,就是从桥上看江。八岁那年,他和父母举家搬到了南宁,住在江南,而他就读的学校在江北。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这桥上过。每次母亲送他,就送到桥上,就是他现在站着的桥的中心,接也是。母亲接送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却看不见她。今天是她六十岁的生日,他独自站在这个位置,为不能当面表达爱的母亲,默默地送去祝福。 

被城市灯火映照的江面,波光潋滟,像是千万支蜡烛,燃着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深情,尽管这位母亲与儿子没有血缘关系。 

蓝必旺举着一把斧子,怒目圆睁,歇斯底里的样子,像一个苦大仇深的人。 

他要砍掉眼前的一棵树。 

这是棵榕树。它枝繁叶茂,干大根深,至少可以容纳几十号人在下面躲雨、乘凉,也至少五个人合抱,才能抱拢它。 

它现在是蓝必旺的仇敌,或者说是仇敌的大本营。 

从春末以来,这棵树便招引来越来越多的蝉虫,它们像顶级赛事蜂拥而至的球迷,或像重大战乱颠沛流离的难民,把这棵树当成娱乐场或避难所,昼夜不停地喧嚣和捣乱。 

这棵属于蓝家、离蓝家数十步之遥的大榕树,它走火入魔或鬼迷心窍了似的,接纳、收养着成千上万只蝉虫,每一根枝条甚至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吸附和驻足。它们肆无忌惮的喊叫,像惊天动地的打杀声和惨绝人寰的哀鸣。 

它们让蓝必旺不得安宁。 

刚刚经历换亲之痛或命运舛迕的蓝必旺,在他认为已经坦然承受和适应的时候,再次面临或遭受新的困扰、袭击,那就是蝉虫危害——夜以继日、无以复加的聒噪,让蓝必旺连续多日无法睡眠,他的脑袋也已多日嗡嗡地响,像一台燃油耗尽或磨损严重已经发出警报的机器。他像一个旧病初愈却添新病的人,而且这新病的袭扰比旧病更不堪忍受和致命。他必须制止或终止蝉虫的侵害。一开始,他敲锅吹哨驱赶树上的蝉虫,但蝉虫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变本加厉,把锅哨声当成奋进拼搏的号角。接着,他放鞭炮。连珠型、火箭型的爆竹,噼噼啪啪定点轰炸、穿射凌空,但烟消雾散,蝉虫们又悉数飞了回来,鼓噪依旧,尽管地上落了一些被吓死或炸死的蝉虫的尸体。 

蓝必旺认为根本办法,是把树砍掉。树没有了,蝉虫也就没有了依附、栖息的场所,聒噪恐怕连同蝉虫也就被消灭了。 

他真的要这么干。 

他举起斧子,毫不犹豫地朝树根砍去,就像历史描述的大刀朝鬼子的头上砍去一样,甚至像电视剧呈现的大刀朝鬼子砍去一样。 

「嘭!」 

树根开了一个口子。 

但蓝必旺付出的代价是,虎口被震得贼疼,斧子也掉在了地上,也许是用力过猛并且刀法不对的缘故。 

蓝必旺捡起斧子,继续砍。树的开口又大了一点点,但那么大的树脚那么小的口子,就像人的腿上被蚊子叮咬的血眼一样,或者像大山被敲开的一块石头。但那又怎么样?只要树上的蝉声不止,他就要砍。 

不远处,亲生父母蓝保温和韦幼香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儿子砍树,尽管他们心如刀绞,却不上前阻止儿子徒劳、愚蠢的行为。他们知道儿子现在心里很痛,一定比他们痛。自从他去了一趟南宁回来,又变得非常烦躁和难过。至于在南宁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但肯定是很伤心的事。他需要发泄,那就让他发泄吧。 

蓝必旺砍树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来到他的跟前。这男人比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要小一点,不到六十。蓝必旺看到他,斧子犹豫了一下,继续砍。 

男人说:「你这个蠢仔。」 

蓝必旺听见有人说他蠢,停下来。他看着质疑他智商的人。 

男人说:「这么大的一棵树,你要砍到什么时候?就算你把这棵树砍倒了,蝉虫不会飞到另一棵树上吗?难道你能把树一棵一棵地砍掉吗?」 

蓝必旺一愣,这男人说得在理。他的确是被蝉虫气晕气糊涂了。 

「你为什么要和这些蝉虫过不去呢?」男人望了望树上说。 

「是它们和我过不去!」蓝必旺回答。 

「这些蝉虫活不过秋天。它们的一生很短,夏天开始,秋天就结束了,甚至都不晓得有冬天这回事。而且,它们在地下,在泥土里,虫卵要孵化很多年,十五年,十七年,才破土出来,还要蜕皮,长出翅膀,好不容易终于飞一飞,唱一唱,不久就死了。它们的命那么短,你就让它们唱吧。」 

男人单腿站在树下,娓娓道来,语重心长。他的一条裤管空空荡荡,像一个彻底泄漏的口袋。 

蓝必旺被这位少了右腿的男人一说,不吭声了。像是受了触动,他拎着斧子,回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蓝必旺突然问:「那男人是谁?」 

父亲蓝保温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说:「樊家宁。」 

「是什么人?」 

「我们村的人呀。」 

「我是说干什么的。」 

「没干什么,就是农民呀。」蓝保温说。 

「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打仗。」 

蓝必旺捏住筷子,纳闷地看着父亲。 

「哦,」父亲说,「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1979 年打的仗,你是 1983 年出生。」 

蓝必旺不再问了,继续吃饭。1979 年那场战争,他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没想到上岭村也有参加那场战争的人,而且这个人今天还与他发生了关系,他被他教育了一番。 

吃完饭,蓝必旺又来到榕树下。他是空着手来的,却很用心地想了一遍那个断腿男人樊家宁说的话。然后听着树上的蝉鸣,竟觉得不那么刺耳聒噪了。换了个想法或心思去听,真的觉得蝉虫是在歌唱。因为出生不易、生命短暂,蝉虫没日没夜、只争朝夕地唱是有道理的。它歌唱它的生活,以歌声取悦和吸引伴侣。它要幸福,决不虚度短暂的生命时光。它值得尊重,而不应该被仇视。 

在手机电筒的照明下,蓝必旺看到一只又一只蝉虫的尸体,散落在地上,乌黑、焦灼,像折戟沉沙的飞机。它们是被他的鞭炮吓死和炸死的。看着连夏天都活不过去的蝉虫,蓝必旺感到了一种罪过。他把死了的蝉虫捡起来,集中在一起。然后他回去拿来铲子,将蝉虫就地掩埋。 

这个夜晚,蓝必旺神奇地睡着了。在蝉虫波澜壮阔的音乐海洋里,一觉到天光。 

再次见到那个断腿的男人樊家宁,纯属意外。 

今天早上起来,蓝必旺感到格外精神。这当然是昨晚睡了一个好觉的缘故,连梦也是美好的。他梦见自己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一路顺畅。还梦见了大海,海浪雪白、温柔,海鸟呈祥。他在海里游泳,仰望云蒸霞蔚的天空。 

蓝必旺找出运动服、运动鞋穿上。他已经数月没有跑步锻炼了,自从得知真实身世之后,他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病病恹恹,像身患绝症并且心存绝望的人。今天早上,他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只是需要恢复体力。 

在村庄运动健身是不常见的新鲜事,村庄早起的人、早出的牲畜,遇见和望见一个白衣、白鞋的人,在曲里拐弯的道路上跑动,像一只发情的白羊。人和牲畜的眼光都是愣怔和奇怪的,敏感的蓝必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眼光。他要回避这些眼光,就不能老在村里跑。他想另辟蹊径。 

他发现一条长草的路。因为长草,应该是没有太多的人和牲畜走的,这点常识他还是懂。于是他沿着这条路跑。跑着跑着,他意识到这条路通往山上。 

山上有树林。上岭村的山都有树林,只是蓝必旺登上进入的这座山的树林,比较特别。全是云杉树。树木间距规整,大小错落有致,一看就知道是人工种植和改造过的。林子不算大,树有千棵左右。 

蓝必旺忽然听到人声,从林深处传来: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一!二!三!四!五!」 

「立正!稍息。」 

林子里怎么会有人军训?难道上岭村有驻军,山上有哨所吗?蓝必旺愣怔地想,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不是军事要地,我岂不是闯入军事禁区了吗? 

蓝必旺慌忙退后,转身离开。边走便觉得刚才那口音有点耳熟,像昨天跟他说话的樊家宁的口音。他不是军人呀,至少现在不是了。这么一觉得,蓝必旺又转了回来。他悄悄地进入林深处。然后,他躲在一棵树后看见—— 

樊家宁拄着拐杖,在一排坟墓前,面对坟墓,正在对其中一个坟墓说话:「黄乃鹏,昨晚睡得好吗?好!」他点点头,再走几步,到另一个墓前,「蓝华为,你呢?好,那我就放心了。」他接着走到下一个墓,「韦小帅,尿没尿裤子?没尿,很好。」正当他依次往下一个墓走,准备说话的时候,忽然警觉地回头转身,「是哪个?」 

躲在树后的蓝必旺现身。他惶惶地对樊家宁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早上起来跑步,不熟路,跑错了,就跑到这里来了。对不起啊,叔叔。」 

樊家宁笑笑,扭了扭头,「你过来。」 

蓝必旺过去,来到樊家宁跟前。两人并列站在一起,共同面对一排坟墓。蓝必旺数了数,一共五座。每座墓都有碑,碑上都刻有姓名和嵌着照片。 

樊家宁介绍说:「这些都是我的战友,我的兵。」 

蓝必旺说:「哦,这个村……我们村,有那么多人参军参战呀。」 

「一共八个。」樊家宁说,他的左手同时出现一个八字。 

「活着三个。」蓝必旺不用计算就说。 

「一个。就我一个。」 

蓝必旺疑惑地看着樊家宁。 

「另外两个还没回来,」樊家宁说,他顿了顿,「正在努力,准备把他们迁回来。」他指了指坟墓一旁的空地, 「那有两个位置。」又指着另一旁,「那有一个。我死了就葬在那儿。」他笑笑,「不过我不会死那么快,不把那两个迁回来,我不会死。」 

「是有什么……问题吗?」蓝必旺说。 

「当然有问题,钱的问题。」樊家宁说,「原来迁这五个回来,一个五万,五五二十五万。现在不得了,一个要十万以上了。」 

「谁出的钱?」 

「当然我出啦。」 

「为什么是你出?」蓝必旺说。 

「他们原来葬在边境的公墓里,是我要把他们迁回来的,钱自然是我出啦。」樊家宁说。 

「为什么要迁回来?」 

樊家宁突然瞪着蓝必旺,像是对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不懂。你娃仔卵,城里人,懂什么?」 

蓝必旺被樊家宁嘲讽,便不再问了。 「我走了。」 

走了十步远,蓝必旺听到樊家宁在后面说:「你想晓得是怎么回事,去问你阿爸!」 

蓝必旺沿路返回家,看见父亲在做木工,刨一块板。母亲在切猪菜。他不想影响他们干活,回自己屋去了。想想,忍不住又从屋里出来,像火烧屁股似的。他到父亲跟前。 

「爸,我问你一个事。」 

父亲放下刨子。 

「那些烈士,迁坟要樊家宁个人出钱。不应该呀?」 

父亲看着儿子:「你去见樊家宁了?」 

蓝必旺点头。 

父亲蓝保温拿过旁边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说:「那场仗,我们村死了七个人。全是民兵。民兵不算正规军是吧?我们乡去了一个民兵连,我们村去了八个,编成一个班,樊家宁是班长。兵都死光了,只有班长活着回来。肯定有问题,起码指挥有问题,不会带兵。所以啊,樊家宁有罪过,他觉得自己有罪过,很多年睡不着觉,睡着一回做一回噩梦。有一年,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吧,他跳河了,没死。上吊,也没死。都被人救了。上吊那次是我救的。你今天是在南山的树林里见他的吧?就在那片树林里,他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天我刚好去南山采药,经过树林碰上。救活他后,我对他讲,你想法把他们的尸骨都迁回来,让他们回家,而且还要葬在好地方,也许你就能原谅自己。我这么说本来只是想吓唬他,难住他,不让他再寻死。想不到他当真了。从那以后,他先是给战死的七个上岭人选墓地,就是南山。他把南山的树林都做了改造,把杂树都砍掉,只留云杉。又补种了很多云杉。他一面种树一面卖树,攒钱。人有两条腿他只有一条,不容易。可他做到了,五年前迁回了五个人,造了五座墓。还有两个人没回来,他说是生辰八字不对,流年不利。其实我们晓得是钱不够。现在要迁更难了,因为更贵了。」 

蓝必旺听着父亲的讲述,顿时对樊家宁肃然起敬。「我们该怎么帮他?」他说。 

父亲蓝保温说:「他不给帮。他是头倔驴。哪个要是可怜他,羞辱他,他又死给你看。」 

这人有意思。蓝必旺听了后觉得。 

第二天,蓝必旺跑步。他下意识或自然而然,跑到南山树林里去了。 

樊家宁和他的战友们在操练。他发号施令和检阅后,对他的士兵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大成乡民兵连一排二班的两位战友,樊刚和樊忠,很快就要归队了。有多快呢?这主要是看我的准备充不充分。我的确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要时机和条件一成熟,我就去接他们回来,隆重地为他们搞安葬仪式。请你们稍等,反正你们已经等那么久了,再多等些天也没关系,对不对?对,是吧。好。谢谢你们相信我。」 

樊家宁对五座坟墓鞠躬,然后转身。他看见了也正向着坟茔鞠躬的蓝必旺。 

这回樊家宁主动向蓝必旺走去。到蓝必旺跟前时,他朝这懂事的后生颔首,表示谢意。然后他邀请蓝必旺跟着他走。 

他们登上坟墓后边的山坡。从山坡往前看,往下看,村庄的田畴、房屋和道路尽收眼底。流经村子的河流也一览无余,它如今已经变红了,成了真正的红水河。河水涨了许多,浸到两岸的竹林。竹林长在水里,像是田里郁郁葱葱的稻子。水到渠成,风吹稻浪。 

「这里风水很好。」樊家宁洋洋得意地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蓝必旺说。 

樊家宁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这关你什么事?」他说。 

「对不起。」蓝必旺说,他意识到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触碰了樊家宁敏感的神经。 

樊家宁掏出烟来抽。是非常劣质的烟,从浓黑的烟雾和刺鼻难闻的味道便能判断。 

蓝必旺看着一团迷雾,忍不住又问:「当年打仗,上岭村去了那么多人,我爸为什么没有参加?」 

「参加了还有你吗?」樊家宁说。他转头看着蓝必旺的脸,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蓝必旺头部的各个部位,并不停地点头,「像,真像,是蓝保温的真种。他前面那个儿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他也怀疑不是亲生的,因为那儿子老是造孽作孽。他好几次跟我说,当年还不如跟我上战场,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有后面的孽种了。你这个样子,跟蓝保温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眼对眼,鼻子对鼻子,都对上了。肯定是真的,不会再错了。」 

蓝必旺没想到樊家宁这么回答,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后不后悔是我爸亲生的?」 

樊家宁愣了一会儿,说:「你肯定后悔!长在有钱人家,当少爷,娇生惯养几十年,突然间天上掉地上,凤凰变成鸡,富变穷,城里人变……」 

「我不后悔。」蓝必旺打断说,「至少我现在,不后悔了。」 

「为什么?」 

蓝必旺看着眼皮下的坟墓,「因为我活着。」 

樊家宁也看看坟墓,又看看蓝必旺,「我不晓得,以后你怎么活?靠什么活?」 

蓝必旺说:「你能活我就能活。我还比你多一条腿。」 

樊家宁听了就笑,他指着树林的树,「这些是什么树?」 

蓝必旺说:「云杉。」 

樊家宁看了看两边,去摘了一朵蘑菇过来,「这是什么?」 

「蘑菇。」 

「能吃吗?」 

蓝必旺说:「当然能吃。」 

「这是毒蘑菇!」樊家宁说,他举着褐鳞小伞状的蘑菇,「闻一闻都会晕倒,吃了必死无疑!不晓得吧?」 

蓝必旺心服口不服,说:「我现在不是晓得了吗?」 

樊家宁说:「我再问你。你晓得耕地耙田吗?你晓得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吗?你晓得公鸭和母鸭的区分吗?五谷是哪五谷,是怎么种出来的?」 

「这重要吗?」蓝必旺回嘴说。 

「怎么不重要?农民不懂这些怎么当农民?你现在是农民哎,你以为你还是公子少爷。」樊家宁说,他的口气像老兵教训新兵。 

蓝必旺说:「我现在是农民,我承认。可我做个不一样的农民,不行吗?」 

樊家宁一个冷笑,「行呀,刚被你替换的那个蓝必旺,好赌,以赌为业,他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农民。你学他呗。」 

「请不要把我和那个蓝必旺相提并论!」蓝必旺气恼地说,他朝空气踢了一脚,显然是被激怒了,「他是他,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也是你。那个蓝必旺就不算了。我爸,你,我,我蓝必旺,我们都是农民,都当农民。但是我不想和你们一样。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何况你和我爸走的农民的路子,我以为并不见得是阳光道。因为那么多年,你们仍然被苦难压迫,被钱折磨,甚至,生不如死!」 

樊家宁被蓝必旺这么反驳,傻了。他傻傻地笑,然后傻傻地说:「蓝必旺,蓝必旺哪,我以为你跟你爸蓝保温一样,其实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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