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血
血
蝉声唱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鬼使神差的命。
蓝保温养了三十三年的儿子,居然是别人的。
这要感谢给儿子放血的人,感谢老天有眼,感谢医生、医学,感谢儿子蓝必旺。
腊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蓝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赌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现行。愤怒的赌徒一拥而上,对蓝必旺一顿拳打脚踢。混乱中不知是谁,拿刀子捅了蓝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动脉,喷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伤人的人都溜了,赌场的主人吓破了胆,急忙和家人将蓝必旺抬上车,往县医院开。途中车稍拐了个弯,经过蓝必旺家,拉上已得到电话通知的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
父亲蓝保温看着在车上像被生手宰的猪一样半死不活的儿子,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塞进儿子嘴里,像是打止痛针或临终关怀。儿子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夹带着剧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涌得更猛,七八圈的绑带渗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样从腿上滚落,洒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摊血,的确像生手杀猪。母亲韦幼香一上车就哭,号声比猪叫还尖厉。丈夫蓝保温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坏或吸引,忍不住张口大骂:「看看你烂 X 屙的儿子,被你惯成这样的下场,哭,哭你个烂 X!」韦幼香回了一句:「儿子要是没了,你想我这烂 X 再生一个,还生不出来了呢。」然后接着哭。
本来接送赌客的专车,现在成了救护车,拉着伤员奔跑四十公里,进了县医院。医生一看伤情,决定马上输血。蓝保温撸起袖子,说输我的。但一验血,血型与伤者不符。蓝保温是 A 型,儿子却是 B 型。韦幼香挺身而出,也撸起袖子,说输我的,我是他妈。但一验血,又不对。韦幼香还是 A 型。等着手术的医生诧异地看了看自称是伤者双亲却没有血缘关系的蓝保温和韦幼香,心里可能说了一个「丢」字,然后朝护士使了使眼色。
医院走廊蹲伏着一帮卖血的人,一听护士呼要 B 型的,站起来五六个,像是终于有与专业匹配岗位的找工作的大学生一样。但护士只带走了三个。
1200 毫升买卖的血输入蓝必旺的血管,他的体温、血压和心率开始上升,脱离了危险。
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却通体透凉、僵硬,像掉进了冰窟一样。
儿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样,两边都不一样,这还是亲儿子吗?
蓝保温抛开儿子去问医生。医生回答说 A 型-A 型的父母的确生不出 B 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样,肯定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三年前,儿子就在这县医院生的,剖宫产。六斤六两的儿子从胎里出来后则被送去婴儿室,三天后才回到母亲的怀抱。难道是抱回来的时候弄错了?
韦幼香想起护士用大推车送来孩子时,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奶。邻床的一位妈妈建议「吃吃我的看」。儿子吃了那位妈妈的奶,竟然不哭了。当时她也不以为意,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呀,而且儿子当时手上也没有戴辨别身份的手环。问题一定出在医院。
医治儿子很快演变成对儿子来龙去脉的追查。医院也重视,其实是慌张,急忙去病案室翻病历。但当年的资料已经找不到了。
当年的护士,大多已经退休。医院把她们全部找来,让她们回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护士都说记不清了。
还是有一个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长办公室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邻床妈妈姓苏,她老公是县矿管局局长。
三十年前的矿管局局长能查出来,叫罗仕马。但罗仕马不在县里,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宁。
医院方面在南宁找到罗仕马,说了罗蓝两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错了,希望双方能做亲子鉴定。家财万贯的罗仕马当然同意。
鉴定结果出来,罗蓝两家现在同龄的儿子均与各自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或者说是错位的关系,亲缘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说蓝保温夫妻的儿子蓝必旺才是罗仕马夫妇的亲儿子,而罗仕马夫妇的儿子罗光灯,真正父母是蓝保温和韦幼香。
罗蓝两家的天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伤情初愈的蓝必旺得知自己真实的身世,从床上蹦起来,对同样高兴、激动的养父母说:「蓝保温韦幼香,我就晓得我这条命不是下贱的命,我这金身银身富贵命,你们给不了。」
蓝保温回应说:「是呀,你这个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
蓝必旺说:「我亲生的父母我决不会反。不过,我会想你们的。」
韦幼香擦着喜悦的眼泪,说:「必旺,到了罗家,一定好好做人,别赌了。」
「不赌。有钱人哪里还用去赌。」蓝必旺说。
而在南宁的罗家,气氛却十分沉重,每个人都很痛苦、难过,心如刀绞。金碧辉煌的别墅第一次感觉像个牢笼甚至地狱。
罗仕马和苏莲看着亲爱了三十三年的儿子,他们看见儿子的整个身体是扭曲的,还有脸。儿子的身材本来就瘦,脸又长,此刻扭曲起来,很像一棵被霜打雷击的树。事实上这突然的变故,对儿子的打击何止于霜打雷击啊,简直是被命运的脚踢下了万丈深渊!他还能活着不死,真是万幸。亲爱的儿子,多么乖巧的儿子,你怎么会不是我们亲生的呢?虽然你和爸妈长得不像,从长个儿开始就越来越不像,爸妈私底下也讨论过,甚至争吵过,但最终还是坚信你就是爸妈的亲儿子。为了你的成长,为了你的幸福,爸妈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事实上或者本来,罗家这亿万财产,未来都属于你,而且你已经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可是现在麻烦来了,亲儿子出现了,这是老天长眼和恩赐,爸妈得接受。麻烦的只是如何把爱平衡给你们,说白了就是财产将来如何分配是好?爸妈的愿望当然是一人一半,两个儿子享有同等的权益。可是能做到吗?首先即将进门的兄弟(是兄还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吗?他能接受你吗?如果你们互相排斥或单方面拒绝,这不是麻烦,而是灾祸的开始。然后是企业的主导权,是保持不变,还是易手?然后农村的父母怎么办?然后……
别墅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得见。心惊肉跳的罗仕马和苏莲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远见的棋手。可是此刻的棋手面对迷离莫测的棋局,是越想越觉得凶险,不敢再想。
父亲罗仕马对儿子说:「光灯,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位置。」
母亲苏莲说:「儿子,别走。把你亲生父母接来,我们一起住。」
罗光灯看着深情的养父母,说:「我该做回我自己了。」
爸妈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春天是上岭村一年中最美丽和舒爽的季节,像压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满足或释放的那刻后,气色和神采一定是最滋润光亮一样。就算还有各式各样的苦恼,上岭村的男人女人都喜欢春天。他们觉得春天是老天爷或大自然眷顾和垂青人们的日子,山变绿,水变清,即使不耕耘的田地也野生出可食用的植物,赏心悦目的花朵更是漫山遍野,像不劳而获的意外之财。每个人都期待有好事发生,即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喜闻乐见。
蓝罗两家的换子认亲仪式正在进行。
蓝保温家人头攒动、喜气洋洋。未批灰的房屋坐落在山脚下,像是一艘岸边停泊的弹痕累累的战舰。晒坪像舰艇的甲板,现在摆满宴席和拥挤着油嘴滑舌的食客,仍然有闻讯的人纷至沓来。欢欣和热烈的场面让人觉得像是庆祝战争的结束、和平的来临,敌我双方交换俘虏或人质。
蓝罗两家的儿子,说是人质也不为过,他们在本不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了三十三年,从一出生就离开亲生父母的怀抱,在毫无缘由的异地他乡生存、磨炼和成长,并造成了不同的性格和命运——蓝家的亲儿子在罗家,被培养成温文尔雅的博士,而且是美国学历。而罗家的亲儿子却沦落上岭,初中辍学,粗鲁蛮横,基本上是个职业赌徒。
但这错误的一切就要结束了。蓝必旺和罗光灯的身份已经改变,首先是姓名改了,蓝必旺变成罗光灯,罗光灯变成蓝必旺。起初两家父母商量让儿子改姓就可以了,蓝必旺改成罗必旺,罗光灯改为蓝光灯,可一叫都觉得别扭,干脆就彻底地改。其实是没有改,姓名都是户口簿上的姓名不动,只是肉身换了。原蓝必旺的肉体套上了罗光灯的姓名,蓝必旺这姓名将由原罗光灯使用,就像换了鞋帽穿戴一样,或者像官位,不变的是职位,变换的是人。肉身替换了,父母亲的称谓自然也改变了对象。新罗光灯将认罗仕马和苏莲为父亲、母亲,而初来乍到上岭村的新蓝必旺,面对分离三十三年的亲生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纵使有千般的惆怅和万般的无奈,也得忍受和接受。
此刻,蓝必旺站在上岭村的土地上,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被众多的人议论和围观。这是他陌生的土地和人们,贫瘠、肮脏和丑陋。站在土地上和民众中间,他感觉自己像一棵城市公园名贵的树,被移栽到了深山老林。而根本上说他就是属于这里,眼前的父母与他骨肉相连,像根连根的树,围绕他的也都是同宗同源的乡亲,像同一片山林的鸟兽。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呀,一个人被打回原形成为妖怪,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是事到如今或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错误的幸福已远在天边,血脉的双亲却近在眼前。
蓝必旺跪下,向蓝保温和韦幼香磕头,并唤他们「爸」和「妈」。在亲儿子称呼之前,蓝保温和韦幼香早已经喜极而泣,此刻更是热泪滂沱。他们也给亲儿子跪下。还有嫁到远方特地回来的大女儿——蓝必旺的姐姐,四个至亲的人抱成一团,像一个巨大的粽子。
罗家这边,也在众目睽睽中认父认母认子。但场面或动作显然没有蓝家的大,首先是罗光灯没有给亲生父母下跪,他只是抱拳作揖,看上去像是社会上小的给大的行礼。在上岭村人看来,这已经很难得了。这卵仔在还叫蓝必旺的时候,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打骂父母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或讲过什么礼节呢?亲儿子不跪,亲生父母岂有还跪的道理?只见罗仕马、苏莲夫妇过去,每人抓住儿子一只手,父亲是用力攥,母亲是温柔地抚摸,总之是不撒手,像是不愿再失去一样。
眼泪肯定是有,只是不流出来而已,或许是他们眼中的泪水,都被脸上堆满的笑容掩盖了。
然后是罗蓝两家互相致谢、问候。蓝家对罗家的感谢是相当真诚的,因为罗家把蓝家的儿子培养得那么优秀,可谓大恩大德。如果不是罗仕马夫妇阻止,蓝保温和韦幼香就给他们跪成了。罗家对蓝家的感谢也不见得不真诚,谢谢你们养育我们儿子这么多年,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罗仕马夫妇只是比蓝保温两公婆缺少一个要下跪的动作。但没有这个动作,一些上岭村人看出问题来了,那就是,蓝家教养的儿子跟罗家教养的儿子差别太大,简直一个天一个地,或一条龙一条虫,罗家不是很满意。但这是可以理解的。环境不一样,能力不一样,成人就有差别,就像瓜果,长在温室大棚的肯定比露天的强。露天风吹日晒少肥,能存活下来就算不错。再说错也不在罗蓝两家,而是医院。医院也认错了,赔偿了罗蓝两家各一百万。说到这赔偿,感人的一幕出现了——蓝家把获得的一百万赔偿,坚决送给罗家。而罗家也把获得的一百万,执意送给蓝家。蓝家的理由是罗家为蓝家培养儿子,肯定不止一百万。罗家的理由是,不差钱。两家人将钱推来推去,像踢球一样。上岭村人见证了这场不图钱只讲情义的比赛。最后的结果是,蓝家被迫接受了罗家的赠予,不仅一百万送不出去,还多了一百万。产生这个结果的关键人物是蓝必旺,现在应该叫罗光灯了。罗光灯见两家为了不要钱推托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他大声一喝,像一名威严的裁判吹了哨子,将钱判给了蓝家。在场的人都为罗光灯这个大方无私的行为感到震惊、佩服和欣慰,毕竟眼前这个公正的裁判,曾经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呀。
上岭村人来不及跟刚刚变身、变好的罗光灯喝上几杯,便只见他走了。他先是跟随然后是引领亲生父母,昂首阔步地走向停在村口的一辆豪华车——劳斯莱斯幻影,但没几个人知道这辆车的名字和价格。有的村民说这辆车好贵,要三十万哦。马上有另外的村民反驳三十万哪里买得?起码三十五万。当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问为养父母和罗光灯送行的蓝必旺,因为这车原本是他的。
蓝必旺将养父母和他们的亲儿子罗光灯送上车。他看着他坐来的车开走,望着优越的生活和富贵的命运远去,像遥望划过天际的流星。他心里非常清楚,他过去拥有的一切,已经有人继承。不说别的,刚刚离去的一千多万的劳斯莱斯车,已经不是他的了。还有曾用三十多年的姓名,也不再属于他。他现在是蓝必旺,是上岭村农民蓝保温和韦幼香的儿子。他的血和他们的血息息相关,情感甚至也和他们有天然的亲密——他对父母的那一跪和那一声呼唤,是情不自禁和发自肺腑的。他们不能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也不能不管亲生的父母。他的命运和人生可以被愚弄,但是骨肉亲情却是根深蒂固。
上岭村春季的这个日子,乍暖还寒。
权
马到成功集团总裁的职位,换人了。新上任的总裁也叫罗光灯,但不是原来那个罗光灯。此罗光灯人高马大,肤色黧黑,像极了董事长罗仕马。而离任的原罗光灯则斯文弱小,白白净净,过去人们都说像他妈,现在肯定连这个都不能说了。
集团高管和部分中层干部,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的总裁罗光灯是董事长的假儿子,新任总裁罗光灯才是董事长的亲儿子。三十多年前,董事长的儿子在县里医院出生,出院的时候其实是喂奶的时候,抱错了别人的儿子,三十多年后才发现,将亲儿子认领了回来,并接替假儿子的职位。
子承父业,无可厚非,何况这回是亲儿子走马上任。家族企业,儿子上有董事长的父亲,担任总裁理所当然或名正言顺。集团的人几乎没人不服,不服的一个也不敢声张。所有参会亲历集团人事重大变动的人,尽管有的人目瞪口呆,但掌声依然强劲和热烈。
董事长罗仕马宣布完决定,并等待掌声减弱消失后,望着身边还在站立挥手的儿子,扯了扯儿子上衣的摆缝,提示他坐下。儿子坐下来了,马上就掏出烟来抽。父亲罗仕马尽管不悦,却居然没有制止,他瞪着儿子的目光很快转向墙边站着的服务员。服务员送来了烟灰缸。
罗光灯努力地抽着烟,从他鼻孔涌出的烟雾就能知道有多使劲,或烟瘾有多大。浓厚的烟雾垂直地喷下,然后才开始分散,像瀑布。
烟雾弥漫,刺激的味道扑向敏感的人。会场开始有人咳嗽。但咳嗽的人不超过两声,马上就停止了,像是意识到了咳嗽的危害性比吸烟还大,在身份或位置没有完全暴露之前,及时噤声。
烟头的烟灰已经很长,但弯曲在烟卷上没有断掉,像人指上腐烂的指甲。
着急的父亲做手势提醒儿子,该弹掉烟灰了。
但是儿子却没有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而是随手弹到地上去,像是习惯了。服务员快速跑过来,跪下,用抹布擦。
下面的人都看在眼里,却都视而不见的样子。
主席台上的父亲,悄悄对身边儿子说,下面该你讲话了。然后,他正视台下的部属,大声说:「下面,请总裁罗光灯讲话!」
罗光灯在掌声中把烟一拔,再次站起。就在他准备将烟塞进嘴里抽的时候,停住了,像是脑子的理智占了上风。这回他把余下的小截烟,放进了烟缸里,还摁了摁,将烟掐灭。
罗光灯的就职讲话十分简短,他说:「我刚上来,什么都还不懂,但是我决心很快去学懂,搞懂。希望各位配合我,不要骗我。如果我发现哪个骗我,我就把他当作赌场出老千的人,把他废啰!」
新总裁言简意赅,句句让人胆战心惊。总裁的话讲完了,听的人都忘了鼓掌,或者说沉默了很长时间,掌声才响起来。而且掌声这一起来,还特别响亮,特别长,像是用心的观众看了一部戏后,还沉浸在戏里,等缓过气或回过神来的时候,回报给舞台上的掌声是最生动和最中听的。
董事长最后表态,他说:「各位高管,各部门主任、经理,先前你们都知道,我们集团,是总裁全权负责制,从今往后,也是这样的制度,不改。现任总裁是我儿子,前任也是。希望各位像支持我前面的儿子一样,支持我现在的儿子。他们都叫罗光灯。我现在的儿子罗光灯,从一出生就受苦,受了很多很多人都无法忍受的苦难。但是他熬过来了,挺过来了。他刚刚开始新的生活,没有在生意场上受过历练,没有管理的经验。他是性情中人,直来直去,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希望大家理解、谅解。拜托各位,谢谢各位!」
台下的人一面听着董事长的讲话,一面望着集团这位最高的长官,像聆听从峰顶上吹来的风声,感受风的能量和寒意。多数的人是心生敬佩地望着他,并服从他的教导——这一定是在集团追随董事长多年的人,他们在他的领导指挥下打拼,忠心耿耿。当然也获得了回报,除了职务得到晋升,财富更是滚雪球一般增加,如果谁只拥有两套以下房产,则会被人笑话。跟随这样的经济达人,真是一种福气。但这种福气以后应该是薄了,甚至没有了。一年前,六十五岁的董事长已经把权力交给了他前面的儿子,如今换了亲儿子掌权,出于对亲儿子的愧疚和信任,绝对的放手更是毫无疑问。前面的儿子还好,知书达礼,见人都是笑容可掬。对老员工和父亲重用的人,一如既往地对待使用,或者妥善安置。现在亲儿子来了,一看细节和势头,真是粗野和霸气呀,像是一个暴戾的军阀。可是,这新总裁再怎么不让人喜欢,那也得服从呀,绝对地听他指挥呀。不然要么是主动离职,要么是等待开除。然而话又说回来,这么好的企业和福利,一年经济总量三百多亿,又是上市公司,高管年薪六十万,中层四十万,普通员工也月工资过万,在南宁这个中等城市,有这样待遇的企业单位寥寥无几,谁又愿意离职或被开除呢?除非是有病。有病倒好了,马到成功集团对有病的人一贯慈悲为怀,医药费全额报销,上班不上班,旱涝保收。
在场的人一个个满面红光,看上去都没病。他们对新官上任呈现出来的欢迎神态,要么是一味忠诚的拥护者,要么是表演艺术家。
集团二百多号中层以上管理者,按以前开会惯例,早到晚退,就是说,开会前要比上级先到,散会时要等上级走后才离场。
他们以为今天和往后也一样。所以董事长宣布散会后,大家都不走。所有人眼巴巴地望着董事长和总裁,等着目送他们离开。
罗光灯见大家都不走,大手一挥,「你们走啊!」
仿佛军令如山,大家这才逐渐散去,还三步一回望,像是旅行的人留恋最美的风景。
会场只剩下罗仕马罗光灯父子。
罗光灯对纳闷的父亲说:「我们不能先走。要走也是他们走在我们前面。我们集团要像长城永不倒,爸爸,你要寿比南山,就要做留在最后面的人!」
父亲似乎听懂了儿子的话的奥妙,会心一笑,说:「光灯,其实你很懂事呀。」
欲
罗光灯对一个既不通过秘书报告又不敲门就进来的女人是大为欣赏。
她像一只不用围捕便自动飞来的漂亮野鸡,让罗光灯喜出望外又有些措手不及。她径直走到办公桌的前面,鞠了一个躬,说:「罗总好!」
罗光灯说:「你是哪个?」他语气、姿态轻缓和谨慎,像是怕把她吓跑了似的。
「周文婷,」自称周文婷的女人说,「周文王的周,周文王的文,娉婷的婷。」
周文婷的姓名,音,罗光灯是记住了,但文字,罗光灯还不知道该怎么写,因为他不知道周文王是谁,也没见过娉婷这个词。但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因为是从一个好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她的嘴也特别生动,唇红像火,厚得像馍。而且嘴边有两个对称的酒窝,像装有好酒一样,让人恨不得一口干了。
「那……你来有什么事呢?」罗光灯委婉地说。
「我来上班呀。」周文婷说。
「上班?」罗光灯一愣。
「对呀,」周文婷说,「我想上班了。」
「那……你是在哪个部门呢?」罗光灯说,他脑里迅速闪过一个月来见过的各部门的人,肯定没有眼前的她。
「对外联络部。」周文婷说。
「哦,我去过。」罗光灯说,他言外之意,是怎么没见过她。
「我请假,」周文婷说,「前罗总批的,一个月零十天。本来还可以更长,但想想,还是回来吧。」
「噢?」罗光灯说,他的脑里生疑,像举了一把要挖地的锄头,「那……是婚假呢,还是产假?」
「都不是。」
「什么假能休这么长?」
「霸王假。」
罗光灯眼睛一瞪,看着来头不小的周文婷。
「或许你听说了,或许还没听说,我就直说了吧,」周文婷说,她开始走动,像一个从容不迫的老师,「我是前任总裁罗光灯的女朋友。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回国,我跟他回国。他回农村了,我们便分手了。」她停下,看着也叫罗光灯的现任总裁,等待他反应。
罗光灯居然没有反应。他沉住气,把自己控制得像一块稳健的大石头。
周文婷继续说:「我是个势利的女人,我看上他,主要是因为他是马到成功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可是没料到,他实际是农民的儿子。他回农村去了,可是我是不可能跟他去农村生活的。那么继续在集团工作,我觉得又没有必要了。所以我走了,说是休假,其实是辞职。那么,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因为我想来想去,我还是个势利的女人。现在的总裁还是董事长的儿子,而且也叫罗光灯。我追求的条件没变,向往的目标和符号不变。那么,我为什么不回来试试呢?」
听了眼前女人赤裸裸的一番话,罗光灯的心里喜滋滋的,火花喷溅,像是盼望的导火索终于被点燃,他这块所谓稳健的石头其实埋有炸药。他压抑多年、欲壑难填的身体,决定为这个女人爆破。
「这就对了,」罗光灯说, 「你抛弃的那个人,他现在叫蓝必旺。」
周文婷忽然哭了,像是豁出去孤注一掷结果获胜的悲欣交集的哭,也像是进一步勾引男人同情和可怜的哭。
罗光灯上钩了。这个刚从农村来的对女人一向懵懂甚至无知的男人,像一条饥饿又愚蠢的鱼,怎么可能不上钩呢?
罗光灯被周文婷闪闪发光的视线拉扯过去,然后被捞起来,其实是他一跃而起。他奋力地和捕获他的人搏斗,将她掀翻,反过来拉她下水。办公室松软的地毯像大海。水中的罗光灯如一条蛟龙,将周文婷折腾一遍又一遍,哭喊声震耳欲聋。
罗光灯说:「你不爽吗?」
周文婷摇头。
「那为什么哭呢?」
周文婷要笑出来,知道这个勇猛的男人其实是个新手。「你赌过吗?」她说。
「当然赌过。」罗光灯说。
「赢钱高兴还是输钱高兴,嗯?」
「当然是赢钱高兴,」罗光灯说,他忽然觉悟什么,「哦,我晓得啦,我赢钱的时候哭过,输钱反而不哭,因为太难赢钱了!」
「你真聪明,」周文婷说,「你还好棒!」
「有前面那个罗光灯棒吗?」
周文婷说:「你说他叫蓝必旺了。」
「对,」罗光灯说,「他现在不配 X 你。」
「你会娶我吗?」
罗光灯想了想,说:「不会。」
周文婷的舌头和脸上表情顿时生硬,像被强冻的一坨肉。
「但是我可以给你钱,」罗光灯说,「你想要多少?」
周文婷说:「你想给多少?」
「五千,顶多一万。」
周文婷生硬的表情忽然解冻了,哈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但却只是笑,不说话。
「多了还是少了?」
周文婷这才收敛笑容,板起面孔说:「多了!」
罗光灯说:「多了算是打赏你。」
周文婷说: 「不要!」她一口唾沫吐向罗光灯, 「这是退你的!」
罗光灯看着愤怒的周文婷摔门而去,有些狼狈和尴尬地摇摇头。然后,他用座机打电话:「财务吗?有一个叫周文婷的,文字怎么写我不晓得,反正是这个音。她原来工资是怎么发放的?好,现在往她卡里打二十万,不,五十万吧。就这样。」
挂了电话,罗光灯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像是劳累过度,又像是养精蓄锐。过了一会儿,他眼睛睁开,往前面看,说:「蓝必旺,你弄过的女人,我可不能娶。一嘛,心里有疙瘩;二嘛,这女人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唯利是图。只要是有钱的男人,就奋不顾身地上,不要脸地上。讲点感情得不得?」
没有回答。
办公室里除了罗光灯,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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