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不须归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她拿凤钗划花了宠妃萧氏的脸。
皇后将那沾血的钗子攥在掌心,三尺如瀑的青丝披散着,又哭又笑。
「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怀舟,是你先招惹我的……」
话音才落,太监宫女已纷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娘慎言,娘娘慎言。该称——陛下。」
我捂着侧颊,有血珠从指缝间淌出来。
想来这张脸是不能看了。
一时间,我竟分不出,在场的究竟谁更狼狈。
做奴才的战战兢兢,当主子的疯疯癫癫。
反倒是我这个受了伤的,还能算唯二的两个正常人之一。
另一个是我带来的随身宫女。
红蕖在我身边跟得久了,清楚我的脾气,只是拿了一方帕子帮我捂着伤口。
我捎来的礼,方才早给掀了一地。
瑰艳华丽的云锦在殿中央铺开,层层叠叠,像柔软的帛毯。
当宠妃确实挺惬意,就是太容易招人恨。
后宫的女人怨你独占皇恩,前朝的大臣骂你祸国殃民。
幸亏是我。
若换了别人,兴许不可能这么心安理得。
陆怀舟为此还夸过我。
那时右司谏冯翊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我就当着他的面,直接坐到了陆怀舟腿上。
冯翊铁青着脸,拂袖而走。
然后陆怀舟又把我往他怀里拢了拢,捏着我的下巴,低头在我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沉笑道:
「沁沁,你该做个妖妃。」
「陆怀舟。」我也笑,勾了他的脖子,叫他的名字,「你肯为我做昏君?」
陆怀舟一把横抱起我,转入屏风后的罗帐中,将我压在软榻上,俯身便吻,「乐意之至。」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是——「乐意之至」。
陆怀舟下朝之后就匆匆来看我。
我坐在妆台前,冷眼打量着镜子里脸侧的那道伤,就听他自殿外一路高喊着我的名字。
「沁沁,沁沁。」
我没理他。
他似乎是急了,拔高了音调,喊了一声:「萧云沁!」
这一声喊完,他正好一只脚踏进朝露殿的门。
当然,他第一眼先瞧见的,是镜中我凝着一道血痕的脸。
「沁沁?」
他步子顿了顿,随即小心翼翼地向我走过来。
清朗的眉目偏冷,蹙成一团阴云。
「谁做的?」
我垂眸把玩指甲上艳红的蔻丹,懒懒道:「陛下来之前,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薛瑾年啊,陛下那位青梅竹马的好皇后。」
我勾着手指,敲了敲桌子,半嘲半谑,有样学样,「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怀舟,是你先招惹我的……」
陆怀舟一把拉过我的手攥住,低声道:「沁沁,她说的胡话,你不该往心里去。」
我轻勾着唇角,笑出声来,道:「陛下,妾身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但……」
我一寸寸抚过颊边的伤,「若这张脸毁了,陛下……还会这般纵着我吗?」
陆怀舟待我好,无非是看上我的容貌。
他常夸我是妖魅成了精,一颦一笑间夺人魂魄,教人明知被害不浅,却偏偏割舍不得。
简而言之,没什么深情,全凭见色起意。
我就很好奇,如果我的脸毁了,陆怀舟会怎般反应。
其实陆怀舟只要答「会」或「不会」,就够了。
但他偏偏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罐来,打开,用指尖剜了一点药膏,细致认真地敷在我伤处。
陆怀舟这人,脾气属实不怎么好,偶尔安静一阵子,气质倒是极温柔。
他给我搽药时难得耐心,盯着我的脸时眼神专注,像是在瞧什么稀世珍宝。
我都不由得失神了一瞬,随后才听清,他说的是:「不可能。」
他说我的脸,不可能毁。
我也并非那么不知分寸的人,他不答,我就不问了。
自讨没趣,图什么呢?
正好就有人来报,皇后的疯病又犯了,自己站上了凤阳楼。
陆怀舟落在我脸侧的手一颤,药抹开去了些。
我抬了抬眼皮子,没吭声。
陆怀舟将药罐轻轻放在妆台上,搂着我的腰,低声哄道:「朕去看看。」
我慵倦地缩到他臂弯里,娇声道:「我也去。」
陆怀舟已经站起来,闻言俯下身,在我额间轻轻一吻。
那一吻流连不已,说的话却是不容置喙。
「你晓得她发起疯来什么样,沁沁。留在这,乖乖听话,别再伤了你。」
陆怀舟出了朝露殿,我信手拾起药罐,剜出一小块在指尖。
鲜红的蔻丹,雪白的药膏。
单论颜色,就显得格格不入。
我将那小块药膏在指尖匀开,又皱着眉一寸寸拿绢帕拭净。
最后,将药罐往角落里一抛。
「红蕖!」我拍拍手,哂笑一声,懒洋洋站起身来,「我们也去凤阳楼,瞧瞧热闹。」
其实并没什么热闹可瞧。
陆怀舟不让我来,大抵也是不肯让我看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说一不二的人是他,辜负誓约的人是他,逼得薛瑾年发疯的人也是他。
但当他仰头望着这位不得宠的皇后,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做错了事的家犬。
全无一介帝王的从容。
皇后穿了一件极华贵的大红色凤凰织锦袍,看制式,该是帝后大婚时的礼服。
我入后宫两年,少有的几次碰面,她都是形容憔悴,更没穿过这样艳的颜色。
直到今时今日,我才发觉,薛皇后其实极美。
她坐在凤阳楼上,艳丽夺人,就像一朵欲坠不坠的牡丹。
凤阳楼那么高。
「陆怀舟。」她扬手一指,笑道,「这里能看到整座淮安城。」
陆怀舟在凤阳楼前的空地上,领着一圈侍卫,双臂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又放下。
带动着明灿灿的龙袍袖口,显得有些滑稽。
「朕知道,朕知道。」他哑着声道,「阿年,你先下来,好不好?」
偏偏那女子就在楼上俯下身,美艳而张扬,骄矜又孤高,「小六,你说要给我摘的星星,还作数吗?」
谁都晓得当今皇帝行六,是六殿下,六王爷。
他本人最不愿被提起的也是这件事。
他的皇位是偷来的,抢来的,唯独不是顺理成章继承来的。
薛瑾年没做过太子妃。
她从六王妃,直接晋为了一国的皇后。
陆怀舟却不恼,只是俊秀的一双眉微微蹙起。
「阿年,天上的星星固然很好,可如何摘得?」
高楼上的皇后拍了拍手,点头道:「对啦,摘不得。许不了的事情,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说。」
陆怀舟的脸色一瞬变得惨白。
就听楼上的女子笑吟吟道:「陆怀舟,你既给不起,就万万不该来招惹我。」
她毫不在意似的,眼里还带着笑,向前一倾身。
凤阳楼上那一抹红影翩然坠落下来。
如凤蝶折翼。
千钧一发之际,陆怀舟仓皇地抬臂,生生接住了下坠的人。
他仰面后跌,两人一齐重重摔在地上。
红蕖站在我身边远远望着凤阳楼,原本还有些不满地道:「皇后不会以为,她这样,陛下就会心软,不追究她伤了娘娘的事?」
在瞧见薛瑾年往下跳的瞬间,却只剩了一声惊呼。
「岂止是心软?」
我暗暗冷笑,陆怀舟分明魂都要丢了。
看他摔倒时结结实实地拿自己的后背抵上地面,把薛皇后稳稳护在怀里,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
若今日换作我划伤了皇后,陆怀舟情愿提剑抹了我的脖子。
薛皇后半点没有寻常那些莺莺燕燕受了惊的模样。
她从陆怀舟身上爬起来,反手抽出了匆匆而来的侍卫腰间佩剑。
陆怀舟才从地上半支起身,咽喉间就被冷刃迫住。
「阿年,」他极少如此刻狼狈,「把剑放下,听话。」
薛瑾年眼眶泛红,执剑的右手微微发抖,罔顾周遭兵刃相对的侍卫,冷冷道:「当初我求你收手,你是怎么做的。凭什么要我听话?」
「陆怀舟,你欠薛家的,不如拿命来还!」
语毕,剑尖又逼近半分。
陆怀舟伸出手,徒手握住了剑身。
顷刻间,有血迹自他掌中,顺着剑身淌落。
侍卫的剑锋也已架在了薛皇后颈上,被陆怀舟哑着声挥退。
「阿年,」他蹙眉道,「你我之间,非要如此吗?」
红蕖明明慌得不行,但看我没什么反应,便也不曾表现出来。
她小声对我道:「现在奴觉得娘娘说的对了。帝王心思果真难猜,皇后平日备受冷落,谁又晓得竟会有如今这一幕呢。
「难怪娘娘从不刻意讨好陛下,大抵这就是欲拒还迎,欲擒故纵,以退为进,适得其反罢。」
我哑然:「适得其反不是这么用的,红蕖,而且……」
陆怀舟的心思,有什么不好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愿意,自然可以捧你上云端,他不愿意,也自然可以弃你于深渊。
对这样的人动情,何其可悲。
薛皇后大抵是没料到陆怀舟会徒手去握剑锋,一时怔在当场。
陆怀舟趁她愣神,闪身一避,便去夺她手中长剑。
哪知薛皇后在他松手的刹那,就已将剑向后撤去,他这一夺,反将剑刃送向了薛皇后左臂。
那繁复华贵的凤纹锦袍,被剑锋斩开了一道裂口,须臾便有暗红的血色染深了衣袖。
同时,长剑跌落在地。
陆怀舟匆匆揽住薛皇后,又匆匆传唤太医。
红蕖惊了一跳,随即皱着眉不无惋惜道:「听闻皇后从前不发病的时候,极擅刺绣。可惜,如今却伤了手臂。」
她偷眼打量我几下,大约因为没从我脸上找到分毫的惋惜之色,遂接着又道:「不过她这也是咎由自取,竟敢对陛下如此不敬。」
「这本是万死莫辞的大罪,伤条手臂委实并不算重。何况由此而引得陛下关切非常,实在是……」
「红蕖,」我打断她,转头笑得淡漠,「我倒是听闻,薛皇后这双手,最擅长的,可不只是刺绣。」
薛家的小姐,安定侯的女儿,一双手提得动长枪,拉得开劲弓。
到头来,困锁深宫,为人熟知的只剩一句「极擅刺绣」。
红蕖摸不准我的用意,便只讪讪道:「那奴就不知道了。但陛下早年常随身带着一件香囊,听说就是出自还是王妃时的薛皇后之手。」
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娘娘全不必为此担心,那香囊早已不在了。
「如今陛下散朝之后都只赶着来见娘娘,却是半年也未必去得一次坤宁宫。此番若不是皇后这样胡闹,陛下此时还在朝露殿陪着娘娘呢……」
她最后总结道:「陛下满心满眼,都是娘娘一人。」
「错了。」我道。
我这个人,平素不大爱说话,但偏偏又喜欢热闹。
最初留红蕖在身边,就是瞧中她能说会道,又总能顺着人心意。
只是今时今日,她所说的这些,却并没以往那么称心合意。
所以我说:「错了。
「于他而言,情爱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他高兴了,便给;不高兴了,自可收回。偏私荣宠,皆为施舍。
「你看,这便是帝王心思。难测,但易懂得很。
「他最爱的,只有自己——任谁也比不得。」
陆怀舟前半夜都守在坤宁宫。
后半夜里,我睡得正熟,他跑来掀我的被子。
他那一身沉郁的怒意和自殿外带来的冷气,激得我打了个哆嗦,一瞬就清醒过来。
猝然被扰了清梦,我开口便凉声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搁谁那儿受了冷落?」
陆怀舟没说话,一只手攥得我腕骨生疼。
他宽大的手掌覆在我腰际,一扯一挑,便将衣带解开。
他欺身上来,声音有些躁郁,「沁沁,别对朕拿这种语气。你要听话,知道吗?」
我知道了。
敢情他是在薛瑾年那儿受了气,就来折腾我。
陆怀舟似乎要将一身的怒火都发泄在我身上,半点没有温柔怜惜。
事后,他却又奖赏似的亲了亲我唇角,温声絮语道:「沁沁,只要你听话,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副样子让我想起金丝笼里的鹦鹉。
那是番国送来的礼物,娇贵得紧,食精粮,饮甘露,一身翠羽柔顺漂亮,能作人语,当真稀奇。
陆怀舟顺手把它赏给了我。
我觉得有趣,时常逗弄。
学得好了,就撒一把吃食给它。
我逗玩那小雀的手段,陆怀舟用在我身上。
玩物自然要听话,才能得恩赐奖赏。至于玩物的心思——
向来是不需考虑的。
陆怀舟予我冠绝六宫的荣宠,无非是因为,作为一个玩物,我足够合格。
我附在他耳边呵气道:「听说今儿个白日里皇后娘娘穿的那身凤纹锦袍好看得很。」
我哧哧笑道:「陆怀舟,我也想要,你给还是不给?」
陆怀舟的眸子沉作一片漆黑。
半晌,我几乎以为真将他惹怒了,正要软下声认错讨好。
却听他低低道:「一件衣服罢了。你若喜欢,朕命人做。」
凤纹,只有皇后能用。
我穿,便是僭越。
我忽然很想知道,若薛瑾年听了这话,会是如何作想。
如果陆怀舟赐给我一身那样的锦袍,我一定穿到坤宁宫去,教她好好瞧上一瞧。
陆怀舟没诓我。
又过几日,一件锦袍送到我的朝露殿时,我才晓得他是真让人去做了。
我把层叠繁复的锦袍往身上穿,指尖轻触那上面金丝线绣的凤纹。
陆怀舟垂眼站在一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对镜自照,不回头地问他:「好看吗?」
陆怀舟这才抬眼,无声地为我整了整领衽,与我一同立在镜前,道:「红色极衬你。」
我抬手抚了抚鬓角,端详片刻,又说:「可惜少了支钗子相配。」
陆怀舟瞧了我半晌,低沉道:「沁沁,别再让朕为难。」
好吧,既然都这么说了……
我就不为难他了。
次日天光明朗,我去找了一趟薛瑾年。
坤宁宫跟我上次来时一样,死气沉沉。
薛皇后不在寝殿,她在小院里,前些天伤了的左臂,正握着一张雕弓。
张弓搭箭。
持弓的那只手却不稳,不住地微微发抖。
坤宁宫的太监宫女又在她旁边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那箭尖瞄准的,是枝头的一只喜鹊。
「这种雀儿,与坤宁宫太不相称。」她偏了偏头,眼底有一种极艳丽的残忍,笑问,「你们说,是吗?」
没人敢说话。
一声弦响,箭矢破空而出,撞在树干上,跌落下来,惊得喜鹊扑棱飞起,转瞬便远了。
薛皇后抬手捂着臂上的伤。
方才那一箭,她左臂一颤,失了准头,箭杆自左手指间擦过,沁出一滴血珠。
我竟有一瞬的恍惚。
吓坏的小宫女这时候才战战兢兢上前,去取她手里的弓箭。
「娘娘,这太危险了。若教陛下瞧见,必定又……」
薛瑾年任由她将手中的弓箭拿去,却不理她的话,那双艳得发狠的眸子,已很是讽刺地转向我。
我整了整袖口,又理了理裙摆。
轻轻地笑。
「姐姐,妾身这件新衣,美吗?」
薛皇后的眼神一寸寸凉下去,极冰,极冷。
「他给你的?」
我讶然,掩口而笑,「是啊。本来配支凤钗更好不过,可是妾身至今还有些怕,陛下便只叫做了衣裳。说来,陛下还真是体贴呢。」
红蕖在旁眼神震惊,用一副「娘娘你也疯了」的表情看着我。
薛皇后红着眼眶,冷漠地瞧了我半晌,将发间的那支凤钗抬手取下。
她垂眸,摸了摸钗头振翅欲飞的凤凰,声线寒凉,倦倦道:「划伤脸,太轻了。我上次,该用它划开你的喉咙。」
她右手一扬,随意地将凤钗一抛。
那金光明灿的凤凰就划出一道弧线,飞出了坤宁宫的院墙。
小宫女脸色煞白,就要去寻。
反被薛皇后拦住。
「不许去。」她冷冷道,「本宫嫌脏。」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入了内殿。
下人们自然躲得极快,对我行了个礼,便退得远远的。
我在中庭又站了片刻,挽着衣袖,躬身拾起落在树下的那支箭。
红蕖凑到近前来。
「娘娘。」她道,「奴去给你找那支凤钗。」
说着,就巴巴地往院门外去。
我一把拽住她,蹙眉道:「别找了。陆怀舟送给皇后的东西,我要来做什么?」
她以为我特意来坤宁宫一趟,是为了那支凤钗。
其实,可不是只有薛瑾年嫌脏。
就连这身凤袍,我也片刻不想穿在身上。
但陆怀舟似乎找到了新乐子。
我从坤宁宫回来,便忙着褪去这身扎眼的凤袍,陆怀舟这时候踏进门来。
他从身后环住我的腰,下巴抵着我发顶,慵懒道:「不许脱。」
他侧过头望着妆台上的镜子,那里面,我和他形影相依,亲昵而暧昧。
我因突然被他抱住,脊背下意识地挺直。
早起描的盛妆还未去,自然透出一种艳而冷的神情。
那一瞬,我几乎从镜中,看到薛瑾年的影子。
陆怀舟对我的过分宠溺、纵容,不过是个幌子。
并非我惑君媚主,而是他想将我养成这样的性子。
他成功了。
我甚至记不起来,是从何时起,我对他的称呼,由恭谨的「陛下」,变成了骄纵的「陆怀舟」。
后宫里没人直呼当今皇帝的名讳,除了薛瑾年。
骄傲、艳丽、张扬又恣意的,薛瑾年。
陆怀舟自那以后极爱看我穿红色。
我也乐得给他看,本来我衣橱里,也是红衣居多。
我连钗环都搭红玛瑙和红宝石的。
陆怀舟每次拆的时候,被那瑰艳的红晃了眼,就叹一句:「沁沁,妖妃就该是你这样。」
我觉得他对妖妃这个词有误解。
至少我的一切殊荣都得益于他刻意的施舍,根本没有祸乱宫闱的本事。
但陆怀舟偏就热衷于此。
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千官同朝,四方共贺。
各地王侯、邻国来使会聚在京城。
朝会之后的国宴上,他在大殿中央架起了一面鼓,要我穿一身红衣站在鼓上,为四方来使跳支舞。
你看,这世间的权、财,包括女子的容色,无一不是拿来炫耀的工具。
或许我该庆幸,在他眼里,我是值得炫耀的那一件。
我轻舒广袖,半遮妆面,移步起舞,却在转身的一瞬,瞥见一个不该见的人。
赫跖的使臣直勾勾盯着我。
用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那支舞,我没能遂陆怀舟所愿,顺利地跳完。
我踩乱了拍子,旋身时,从高高的鼓上跌落下来。
我看到上座持杯饮酒的陆怀舟脸色一变。
然后在谁都不及反应的刹那,贺兰郁飞身过来,接住了我。
陆怀舟在那一瞬蓦地站起身,眸色阴沉。
但他离得太远了,我看不清他。
天旋地转间,贺兰郁身上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浅浅的酒香。
他一贯病态苍白的脸上牵出一个嘲讽般的笑,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萧儿,你太不小心了。」
他也没比我小心。
因为赫跖的王储,不该扮作使臣,出现在汉人的皇都。
更不该当着四方来使的面,将汉人皇帝的宠妃抱在怀里。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我撤身站稳,深深勾起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大方地道谢。
他的确救了我。
那鼓太高了。若没有他这一接,以我方才的姿势掉下来,恐怕要摔断了脚踝。
所以陆怀舟脸色虽难看,却也不得不谢他。
他沉着声道:「沁沁,这位赫跖的使君救了你。去给他敬杯酒吧。」
我走过去,为贺兰郁满斟了一杯,双手执酒盏,递到他面前。
他淡笑着接过酒,抿了一口。
我用眼神问他来这做什么。
贺兰郁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眸底有些暗簇的火焰,语声一字一句传过来:「来看看我的萧儿,是不是……对别的男人动了心。」
挺可笑的,不是吗?
他要是真怕我变心,就不该千里之遥、费尽心思地把我送进汉人皇帝的后宫,送到陆怀舟的床上。
现在又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整个宴席的后半场,陆怀舟的脸色都不好。
我晓得他生气是为了什么。
他这样的人,自己做过逆贼,就格外敏感,最不喜属于他的东西被旁人觊觎。
无论是他珍视的,还是他厌弃的,都绝不许别人染指,多看一眼都不许。
果然,宴席散后,陆怀舟就急切地把我摔在朝露殿的软榻上。
他较着劲、发着狠地告诉我:「沁沁,今日这样的事,朕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我掐他的后背,故作委屈道:「陆怀舟,你不讲理。」
他扳着我的下巴,哑声道:「朕如何不讲理?」
「那手,和眼睛,都长在赫跖使臣的身上。」我道,「陛下去砍他的手,挖他的眼睛便是。做什么与妾身置气?」
何况,分明是他把我当作炫耀的资本,摆在众人面前展览。
大约陆怀舟也觉得我说的在理。
「沁沁。」他无奈地在我唇上咬了一口,吃去了不少新涂的口脂,「朕真该把你藏起来,舞只跳给朕一人看。」
其实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会那么做。
无论是将我藏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还是为此报复赫跖使臣。
这一点,他不如贺兰郁。
贺兰郁发起狠来,就彻彻底底,从无负担。
不像他这样,做着最差劲的事,还总想去摸一摸良心。
春猎前,陆怀舟派人给我送了一身骑装。
是一贯的红色,能看出是用了心,按着我的尺寸,十分干净利落。
我也极配合,卸去华妆,什么首饰都没戴。
马车上,陆怀舟盯着我出了神。我就知道,他又从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太像了。
像极了当初,安定侯府的薛瑾年。
他似乎陷入了什么渺远的回忆,失神问我:「沁沁,你可曾去过朔州吗?那里的塞上飞雪,长烟落日,很好看。」
我正剥一枚荔枝,汁水染在蔻丹上,闻言垂眸道:「妾身自幼在南方长大,连下雪都不曾见过几回。」
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更是久居皇城内,大抵再无缘得见那般盛景了罢。」
陆怀舟听了,抿着唇不再说话。
他或许觉得,跟我没什么好说。又或许,是我这两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干脆把眼一合,倚在马车里头小憩。
我当然是胡说的。
我在朔州以北的赫跖长大,没见过的,从不是塞北风光。
至少,我很早就识得贺兰郁。
他救过我的命。
我娘是被抢来的汉人女子,生父大约是个赫跖的兵。
有时候我真希望她当初能贞烈一点,拿一把剪刀捅在心口上,并不会很疼。
这样我就不用开始这糟糕透顶的一生。
但谁都想活着,这没有错。
贱奴生下的野种,自然还是贱奴。
我曾以为我什么都可以忍,就像所有被劫掠至此的汉人一样。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逆来顺受才是本能。
如果没有督工的赫跖人伸向我的那只手。
他将我拉进营帐里,一边笑,一边说:「小小年纪,已经这么漂亮。大约就和你娘一样,是个天生的贱种。」
我做了一直都想做的事。
拿一把剪子,捅穿了他的心口。
灼热殷红的血,几乎溅在了我的脸上。
彼时我身形瘦小,在某些疏于修整的角落,还能钻出营地的围栏。我就朝远离贱奴营的地方,拼命地跑。
营里的汉人,总喜欢南望。
他们说,正南的方向,是朔州。
有安定侯府的朔州。
但汉人并不会救一个赫跖人。哪怕只是个穿着赫跖服饰的孩子。
赫跖与朔州的连年交战,使双方边境上的百姓,相互之间,深恶痛绝。
他们害怕不经意间,捡回了祸患。
后来,贺兰郁常给我讲起他见我的第一眼。
他说自己那时听闻有个小孩逃出了贱奴营,还把督工给杀了,很是惊讶。
结果一路找过来,就瞧见我孤零零地坐在地上。
那么小小的一个影子,手里攥着支不知从哪来的流箭,脚边还躺着一只早已经僵死了的野狼。
那场景,教人想忘都忘不了。
其实我也记得他。
他那时也才十五六岁。还不是如今这副阴郁的模样,是个苍白孱弱的少年。
他在马背上伸出手来,眉眼弯弯地一笑,说:「丫头,跟我走吧。以后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那时候,我真以为,他是来救我的。
春猎有不少宗室参加。
我在凉亭里远远地瞧,御前统领严忱奉了陆怀舟的令,便在凉亭外守着。
我随手折了一截亭边的树枝,将新叶一片一片扯下来。
扯完最后一片叶子,我倚着亭阑,对严忱招了招手。
「严统领,」我道,「方才我赌这叶子,若是单数,陛下就一定能赢。」
我偏头而笑,「你猜,这叶子,是单数,还是双数?」
严忱冷峻着一张脸,目光正视,声音肃沉地应道:「卑职相信,陛下会赢。」
就是他这副样子,让我一度以为他特别讨厌我。
毕竟——
自小到大,谁见了我,都总要多瞧两眼。
只有他,从不肯看我。
我甚至觉得,他看自己那匹马的眼神,倒要柔和许多。
那匹乌云盖雪踢着马蹄,甩了甩脑袋,打了个响鼻。
严忱伸出手去,理了理它颈后的鬃毛。
我撑着下巴,盯着他笑道:「严统领宁愿看一只畜生,也不愿看我?」
严忱伸出去的手,蓦地一顿,也不知是羞是恼,脸色一阵红白。
半晌,他憋出一句:「卑职以为,娘娘不该以此为据,妄议陛下的输赢胜负。」
我顿觉无趣,坐直了身子,弯了弯眸,「我可没说。」
「我赌这叶子,若是单数,陛下就一定能赢;若是双数,陛下也一定能赢。严统领以为,并非此意?」
严忱不再说话,我干脆扔了手里的枝条,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
那匹乌云盖雪,毛色漂亮,双目炯炯有神,是关外草原上才有的良驹。
此刻却在严忱身边,温顺地垂下头。
我轻轻抬手,摸了摸它的前额。那马儿就有些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掌心。
严忱难得咧嘴一笑,一改平时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露出了两颗虎牙。
「娘娘,」他说,「看起来,飞光很喜欢你。」
飞光是马的名字。
我一向觉得,给畜生起名字,是件很蠢的事。尤其是一匹战马。
贺兰郁就从不这么做。
他说,一匹马若是没有名字,那它就没什么特殊,和千千万万的畜生一样。
那些把畜生当作战友的人,死掉一匹马,便要折去自己大半士气,荒唐得可笑。
我弯着眸瞧着严忱,道:「那不知道飞光愿不愿意载我一程,我想学骑马很久了。」
严忱有片刻的犹豫,我已经去解了缰绳,翻身上马。
许久没有挨过马背,我在半空里晃了一下身子。于是严忱本该拦我,却匆匆间只顾得上扶我一把。
待坐稳在马上,我回头冲着他一笑,驱马直闯进林深处。
严忱性子太直。这样好诓的一个人,真不适合做御前统领。
我骗陆怀舟时,尚且坦然。利用严忱,却要心怀愧疚。
可又有什么办法?
贺兰郁身为赫跖的少主,会来中原的京城,自然不是来看我的。
他等不及了。
我驰马入林,直到看见前方的人影,才径自放了手,从马上摔落下来。
声响惊动了不远处的人。
那人一提缰绳,转到我面前来,在高高的马背上俯身打量我。
长广王陆元澈年纪尚轻,气质已有几分冷沉。
谁在幼时经历过那般变故,都不会长到十几岁仍有赤子心性。
可我这次却并非演戏。
从马上摔下来,当真摔断了我的右腿,痛得撕心裂骨。
我抬头,泪水盈在眼眶里,凄声道:「救我。」
少年好整以暇地低头看我,把猎弓握在手里,取出一支箭。
弓如满月,箭锋相对。
「萧云沁,你不是应该安分地跟在六叔身边,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在这做什么?」
他一扬眉,「围场里,受了伤的猎物,都没有命活的。」
我按着右腿,不避不闪地仰头瞧着他,重复道:「小王爷,救我。」
许是我那将坠未坠的眼泪起了效,陆元澈皱了皱眉头,收去弓箭下马,迈步到我身前蹲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受伤的右腿上,眸色凝了凝,冷声道:「能走吗?」
他垂头扣住我的脚踝,微有些用力,痛得我轻轻「嘶」了一声。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少年郎墨色的睫羽翕动,神情竟有些许认真。
我哑着声道:「腿好像摔断了,没办法走路。」
陆元澈拧着眉心,似乎并不耐烦碰我,便向前一俯身,递出一条手臂在我面前,淡漠道:「先试着站起来。」
他往前这么一靠,就将后背一半露给了我。
我在那顷刻间扬手,抽出了他肩后箭袋中的一支羽箭。
然后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反手划伤了自己的胳膊。
「你干什么!」陆元澈恼怒地抓着我的手腕,那箭尖还是沾了殷红,溅出一道血弧。
严忱就是这时候找了过来。
我算好了的。
算好他脾气温厚,拦不住我,算好他恪尽职守,定要寻来。
算好他是个正直的性子,不肯同我在这深林里独处,落人口实,所以来时,必不会是一个人。
我没算错。
陆元澈身为先太子遗孤。
这样尴尬的身份,使得随随便便的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是把安稳假象烧作灰烬的一点火星。
何况,何况是伤及今上最宠爱的萧贵妃。
陆怀舟当然知道了。
他来时,脸色又是沉的。
我垂着眸子,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脆弱之态,衣袖上仍洇开一片血色。
陆元澈在一旁冷冷盯着我。
他方才是有几分信了我的,少年郎终究是少年郎,不够心硬,不够冷。
陆怀舟自然是不待见他的。
没有哪个篡位夺权的皇帝,会容让一个祸根。
尤其是还与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先太子遗孤。
当年先太子势重,陆怀舟兵行险招,以雷霆手段逼宫夺位,软禁先帝,鸩杀长兄,踩着累累白骨坐上这把龙椅。
其时位高权重的老安定侯,对先帝、对太子忠心耿耿,为此变故,以身家性命,殉主明节。
这方是薛瑾年深恨着陆怀舟的缘由。
本来陆元澈那时年幼,也是不该留的。奈何陆怀舟虽做事不择手段,却到底是个人。
是人就有愧疚之心。
那点可怜的愧疚,对薛家的,对先太子的,叠加在一起,让他放了这孩子一条生路。
这么些年了,陆元澈一直藏得很好。
掩去刻骨恨意,藏尽自己尖利的爪牙。
如果不是我偏来招惹他,他该还隐在角落里,演好自己一介闲散王爷的戏。
可我才不管他身世如何,冤不冤枉。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我是赫跖少主安插在汉人皇帝身边的细作。
是贺兰郁手中随意摆布的棋子,是陆怀舟身边摇尾乞怜的玩物,是群臣百官争相唾骂的妖妃。
我得尽自己的本分。
陆怀舟的目光扫过来,我惊魂未定地抬了抬眼,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就低着声扮柔弱。
「不过是意外罢了,想必小王爷也并非有心而为。」
春猎用的箭有定数,每人的都不一样。
而此刻陆元澈的一支箭,箭尖沾了我的血,被人呈给陆怀舟看。
陆怀舟的脾气可没那么好。
大抵坐上帝王之位的人,脾气都不会好。
他自然是恼了。
陆元澈本就是一只随时可能反扑的狼崽子,陆怀舟肯留着他一条命,已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平时派人看紧了他,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又怎能容他,将事情惹到眼前来。
在有些情况下——
真相,反而没那么重要。
有那么一瞬,陆怀舟眼里是起了杀意的。但也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将怒火压下去。
这事以陆元澈被禁足在王府中收场。
没说期限,就是没有期限。
倘若陆怀舟心情不好,他将一直被人看押在长广王府里,别想离开半步。
陆怀舟竟还对我生出了些愧疚。
大抵是觉得我伤了胳膊,又摔断了腿,陆元澈却只是被禁足而已,相比之下还是我受了委屈。
但其实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当年先太子身死,故旧凋敝,陆怀舟再有手段,却也不可能将余党连根拔除。
有一部分人的确从此安分下来,但亦有一部分,蛰伏暗处,伺机而动。
无论真正忠诚与否,这效忠的对象,便从先太子,转移到陆元澈身上。
陆怀舟忽然对旧主发难,这些余党必定要在暗处搅起些波澜。
以一颗落子,拨乱一盘棋。
这才是最初,贺兰郁送我来此的目的。
而且,我借着伤,在陆怀舟面前装可怜,他便心软不碰我。
能避一时是一时,我求之不得。
我索性整日窝在朝露殿中,哪儿也不去。
其实陆怀舟早就免了我到坤宁宫的例行请安,他让我不想去就不必去。
但我真没有不想去。
我每次都去,从未落下过一回。
当然,薛瑾年见到我,总是没有好脸色。
最开始她还冷言冷语地赶我,后来直接沉着脸不搭理我。
我带的那些礼,金银玉器总要被摔烂,锦绣帛缎又总会被撕坏。
到后来薛瑾年也不再有闲心打发我,干脆任由它们搁在那落灰。
这下我摔伤了腿,不能常常到坤宁宫去叨扰。
薛瑾年居然破天荒地,亲自来找了我。
那时候我正倚在美人榻里头,连鞋都没穿,摇着小团扇,看红蕖给我剥荔枝。
薛瑾年就在这时候出现在殿门外。
她还是老样子,极美的眉目间有冷冷的厌色,视朝露殿的门槛为洪水猛兽。
像是迈步过来就要脏了绣鞋。
我摇团扇的动作停了一停,单手支颐,弯着眸子对她笑,「姐姐,怎么不进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薛瑾年能来找我,我还挺高兴。
但她进门之后,就拿一把短匕架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又令人有些不快了。
红蕖手中正剥着的一枚荔枝滚落到地上。
她一向胆子小,大约是真被吓坏了,白着脸、颤着声道:「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薛瑾年偏了偏头,冷冷地笑,「倒不如问问你家贵妃娘娘,是要做什么?」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给红蕖使了个眼色。
她果真不曾辜负我的好意,撇下我便匆匆退却下去,倒属实惜命得紧。
薛瑾年这才把目光落回我身上。
「萧云沁,」她瞧着我,「你万万不该,把主意打到长广王的头上。」
如果说,先前她对我说过的那些狠话不过是威胁,那么如今,我就毫不怀疑她是真想拿匕首划开我的喉咙。
薛家和先太子的关系,我可当真清楚极了。
老安定侯当年拿命来护先太子,薛瑾年如今就也肯拿命护着陆元澈。
陆怀舟明面上虽不曾表露出来,但我有什么不明白?
若非薛瑾年勉力相护,陆元澈岂能活到今日。
陆怀舟在盛怒之下依然压着脾气,无非不愿撕破同薛瑾年的最后一层颜面。
他有所顾忌,我偏要从旁推上一把。
于是我扬着脸对薛瑾年笑,任由那匕首的锋刃紧贴在颈间。
「妾身得陛下宠爱,以至有祸国的言论。陛下不过被规劝二三,我却要背负妖妃之名,受尽唾骂。
「陛下视长广王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我只是从旁递了一把刀,如今声讨的利刃却架在我的脖子上。
「姐姐恐怕比我更清楚。」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眸子,「任人拿捏的棋子,怎就成了罪人?」
我没说假话,薛瑾年的确比我更清楚。
更清楚陆怀舟的为人。
所以,无论陆怀舟于此事上,究竟是真心或者假意,这短短三两句话,已足使她再不能、再不敢信他。
薛瑾年果真缓缓撤了短匕,我顺势站起身,赤足踏在地上。
我身量与她相仿,站起来便能平视她的眼睛。
从那里面看到纷杂莫辨的动摇,我就晓得,我成功了。
陆元澈这枚筹码太重了,足以压过她心底对陆怀舟尚存的一点顾念。
贺兰郁要等一个契机。
而此时,才真正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在贺兰郁身边的那些年,他教给了我许多道理。
比如任何时候都该收起无用的善心,再比如,不要轻易对外人动情。
我跟着贺兰郁十年,做赫跖少主唯一的贴身侍女。
他什么都肯教我,却从不肯正面回应我一次又一次的示好。
直到后来,我走在贺兰郁身边,都并不能阻绝频频看向我的目光……
于是当夜我挑了一身自以为最漂亮的衣裳,钻进他的营帐,站在他面前,自解罗衫。
然后我如愿得到了答案。
贺兰郁将目光从我身上避开,把他的外袍披在我肩头,又替我拢紧了领口。
他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眸色是冷的。
他对我说:「萧儿,有件重要的事,我要你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恍然明白,或许从初遇起,他就算好了,我会是一件极好的礼物。
任凭推给谁,都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当他安排好一切,要将我送给陆怀舟时,我走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是以,其实我并不知晓,我离去时,他是怎般神情。
反正我也不再关心了。
陆怀舟下朝之后又照常来看我。
他委实不能算作一个昏君。
我没见过哪个昏君,能在名不正言不顺地篡位之后,稳坐这位子这么多年。
我原本仍缩在美人榻上,有些出神,见他来了才倦倦抬头。
陆怀舟倒是极自然,在一旁坐了,随手拣出一枚荔枝剥给我。
我好意提醒他:「今日初一,陛下不去坤宁宫,来我这朝露殿做什么?」
陆怀舟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暗,随即颇有些无奈,只道:「沁沁,你是知道的,朕……不会去的。」
他的确不会去。
薛瑾年是如此别扭的一个人,一面割舍不下昨日的种种情分,一面又从不掩藏心底的恨意。
她那样的人,合该一辈子都不可能向谁低头。
陆怀舟即便去了,也进不得坤宁宫的殿门。
他同我说起时,向来是:「自前朝到朝露殿的路,朕每天都走,早在心里记熟了。」
我却晓得,到坤宁宫的路,他只怕是每块砖都记得清楚,唯独不敢走罢了。
任凭看在谁眼里,总归是皇后失宠,被冷落到如此境地。
其实,恰恰弄反了。
从来不是陆怀舟冷落薛皇后,而是他心心念念的阿年,再不肯要他了。
前朝的那群老顽固,总要担心一些多余的事情。
他们写了堆积成山的折子来弹劾我,满纸忠君之心,护国之切,仿佛如此就能将我这祸国的妖孽淹死在笔墨间。
在我看来,陆怀舟本人,反而比他们中的哪一个,都要更清醒。
为免自己落得太难看,我只好——比他再清醒一点。
贺兰郁当年从外头捡了我回去,我握着手中的那支箭,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温声地哄了我好久,才劝得我放下戒备。
后来他跟我说,女子虽生来柔弱,却未必要学舞刀弄剑这样的手段。
我不能领会。
他便道,世间有的是比刀剑更伤人之物,日后你总会明白。
然而等到我似有所悟的时候,却早养成了一副冷心肠,这些东西,已然伤不了我分毫了。
算算日子,我开始给陆怀舟下毒。
贺兰郁狼子野心,不甘囿居朔州以北,他自手握到实权起,无一日不在为南下图谋。
而失了安定侯府的朔州,在他眼中,是一道随时可以打开的大门。
他已准备了数年,就要按捺不住昭彰的野心。
所以年初,他借着大朝会,亲自扮作使臣,来探一探虚实。
顺带着,不忘提点我。
提点我什么?自然是帮他搅乱中州局势。
他将我安排在陆怀舟身边,不过是为了能有这一天。
世间有的是比刀剑更伤人之物,比如慢性的毒。
它在无形之际,散入骨髓,侵入肺腑,直至积重难返,药石罔效。
我把毒混在熏香间,溶在酒水中,掺在自己新涂的口脂里。
贺兰郁叮嘱我事先服解药。
可是陆怀舟那样聪明的人,要想骗过他的眼睛,如何能侥幸?
拨弄熏香时,我忽然想到,有时候情之一字,未尝不是一种毒。
它伤人也伤己,而且,没有解药。
入夏后的天气,到底还是有几分沉闷。
我来淮安两年有余,仍习惯不了这气候,在寝殿时,就偏爱赤足踩在地上,图个清凉。
陆怀舟见了总要蹙一蹙眉。
他抱我到床边坐下,帮我将罗袜穿好,再低低道一声:「小心别受了凉。」
我既不抗拒,也并不往心里去,下次如旧。
如是反复数次,陆怀舟便命人在朝露殿铺遍了番国进贡的薄毯,由着我随意走动。
倘若我真是寻常出身的女子,一朝得了入宫的机会,又遇着陆怀舟这样的皇帝,或许就会无可避免地爱上他。
可惜我不是。
幸好,我不是。
大多时候我在朝露殿内,偶尔也会到宫中的池塘边乘凉。
陆怀舟对我明目张胆的偏宠,使得后宫中没有谁敢靠我太近。
若我在太华池畔的树荫下小憩,就从没人会来扰我的清静。
所以这日,我在太华池上瞧见一叶小舟时,未免有些诧异。
那小舟中的人远远望见了我,却并没有躲藏的意思,反倒热络地冲我招了招手。
我便想起,在坤宁宫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御史中丞魏况家的小姑娘,今年才只十四岁,入宫被封了婕妤,就闲在宫中做摆设。
她倒与常人不同,短短两月间,就在后宫中混开了一副好人缘。
就连薛瑾年那样的脾气,在她面前,都能染上三分笑意。
小魏婕妤遥遥唤了我一声「贵妃娘娘」,小舟就缓缓从太华池中央靠过来。
待驶近岸旁,她从舟中轻轻一跃,跳到岸上。
她生了一双极讨人喜欢的眼睛,笑起来看人的时候,像两弯月牙,很是澄澈干净。
我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偏偏她能同谁都处好关系。
至少在她笑着向我招手的那刻,我几乎卸下了所有防备之心。
然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我眼睁睁看她抓着我的衣袖,仰面跌下了太华池。
甚至,连眼底的笑意都还未散。
我鲜少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却偏偏怕水。所以下意识地,我撤身后退,将衣袖从她掌心挣开。
那一瞬间,我心下近乎是空白的。
我习惯了算计旁人,却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人算计,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魏棠被救上来时,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着,气息微弱。
她自己并不会水,却要赌着生死,将我推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不是严忱恰好带着人从太华池边经过,她都未必能保下这条性命。
陆怀舟尚在前朝,此事便惊动了皇后。
薛瑾年从坤宁宫来时,魏婕妤的情况才平稳下来,仍旧十分虚弱。
后宫里赶来探看魏棠的很多。
陆怀舟不在,没人站在我这边。
薛瑾年沉着脸色,瞥了小魏婕妤一眼,冷冷道:「萧云沁,你总能让本宫刮目相看。」
说来奇怪,我蓄意害人的时候,很能拉得下颜面,仿佛根本没有良心这东西。
此时,却心里并不好受,竟然想着解释。
我才张了张口,想说句「我没有」,在旁守着魏棠的李美人已抢先道:「魏婕妤年纪小,她平日是怎样的人,大家都看在眼里。
「况且魏大人在前朝亦官居要职,不须争什么抢什么,她有什么理由拿自己的命来陷害你?
「贵妃娘娘,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如何下得去手……」
我便识趣地咽下到口边的话,再不做辩解。
我做下的坏事何其多,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差别?
又不会有谁当我是个好人。
后来我去找过魏棠。
我没指望从她那儿问出为什么,我自己也清楚,她必不肯说。
小魏婕妤垂头把玩着衣上的纹绣,语声浅浅道:「贵妃娘娘,你有自己所图的东西,不会轻易告诉旁人。我,也是如此。」
那时我也以为,我与她当真无冤无仇。
我不会为这个记恨魏棠。做惯了坏事的人,就该有报应到自己身上的觉悟。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魏棠会有胆量行刺陆怀舟。
本来出了这桩事,陆怀舟要偏护着我,已经很头疼,加之魏况在前朝亦是个举足轻重的官,他不好将此事含混过去。
终究是魏棠受了苦,陆怀舟不得不去探看她。
「沁沁,」他道,「朕自然是向着你的。但此事,确是你不占理……朕不可能……」
「我知道。」我截住他的话,温婉地笑,「陛下若要去探望魏婕妤,还请允许妾身同去,向妹妹赔礼道歉。」
我自然不是去赔礼道歉。
我又不曾推过她,赔什么礼,道什么歉。不过假作姿态罢了。
魏棠见到陆怀舟,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匆匆忙忙相迎,端茶递水很是殷勤。
这些举动若在旁人做来,未免就显得谄媚,在她做来,却全然一副天真纯粹的模样,任谁都无从苛责。
即便是她奉茶时,将茶水不小心洒在了陆怀舟身上,陆怀舟竟也十分好脾气地没有怪她。
魏棠自己反倒慌张,在陆怀舟脚边跪下来,连声请罪。
陆怀舟难得温和,倾了倾身,一抬手道:「无妨。」
就在他倾身的刹那,魏棠从袖中抽出一支打磨锋利的短簪,扬手向他刺去。
变故陡生,我几乎完全未及反应,陆怀舟却似乎早有准备,稳稳攥住了她持簪的腕子。
那簪子脱了手,跌落下去。陆怀舟狠狠一推,便将魏棠挥退两步,摔在地上。
「魏婕妤,」陆怀舟一拂袖,站起身,换了一副冷冷神色,「行刺天子,是诛九族的大罪。」
魏棠心知无望,反倒豁出去了,仰起脸啐道:「呸,昧着良心抢别人的东西,还以为真成了自己的!你是什么天子,恬不知耻的强盗罢了!」
她还想爬起来,严忱却已赶来制住了她。
陆怀舟蹙了蹙眉,「朕早怀疑魏况并非诚心归附。他当年与长兄走得那般近……果然……」
魏棠挣扎三番,恨恨道:「我想杀你,跟我爹没关系。」
她诚然有几分聪明,却到底年纪轻了些。
这点小心思,岂能算得过陆怀舟。
或许陆怀舟正想找个由头,将魏况从前朝拉下来,只等一个合适的错处,好陷其于不复之境。
魏棠挣脱不开,又听严忱道:「魏婕妤,那天在太华池边,为何要假作被推下水,诬陷萧贵妃?」
这话一出,我陡然心惊。
魏棠更是直直怔住。半晌,她才回过神似的,「原来那日……严统领瞧见了?」
她又呆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仰头看向陆怀舟,「你也早就知道,装作不知,不过是想引我出错?」
我冷眼旁观,瞧向严忱。
我晓得严忱对陆怀舟忠心耿耿,竟不知忠心到这地步。
那日太华池边,他带人路过,救了人便未发一言。
谁能想到,他分明知悉真相,却只报给了陆怀舟一人。
严忱不说话,陆怀舟略一颔首,算是默认。
魏棠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眼睛都红了,转头恨恨骂道:「严忱,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陆怀舟身边的一条狗!」
严忱的脸色白了白,却仍是冷峻着脸,目光正视,一声不响。
事情至此,已没什么分辩的必要。
魏棠输得太彻底,反给了陆怀舟降罪魏家的理由。
然而,说到底,谁都料不到结局。
其实我每一回看到薛瑾年时,都在想,她那样的人,本该是一簇火。
永远光鲜,永远炽热,要么灼伤别人,要么焚尽自己。
而不是蹉跎年华,在深宫里蒙尘。
可是在陆怀舟面前,她把自己变成了寻常的牡丹,雍容华美,艳色夺人,却没有了温度,也丢了那种灼灼的气魄。
但那是沉沦,是压抑,陆怀舟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令这种经年累月的克制,支离瓦解。
直到如今,彻底决堤。
薛瑾年向来情绪不稳,偏偏这次出奇平静。
她站在陆怀舟对面,只淡淡道:「陆怀舟,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
这样的平静似乎更令陆怀舟不安,他皱起眉头低声唤道:「阿年。」
薛瑾年根本不理会,接着道:「从先帝,太子,安定侯,到如今的长广王,然后是魏家……你要杀多少人?」
她一抬头,轻轻地笑起来,「陆怀舟,你永远不可能收手。因为,你永远不会知足。」
「阿年。」陆怀舟上前两步,急切地伸手去抓她的衣袖,「不是这样的,朕……我……你听我解释……」
太近了。
近到薛瑾年掩在锦袍之下的短匕,轻易就可以又准又狠地捅在他的心口。
近到严忱在那一瞬间,已经把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
然而还是晚了。
殷红的血从陆怀舟的心口漫出来,一滴泪滑过薛皇后的眼角。
「我不想听你解释了,陆怀舟。」她哑着声道,「我甚至不会为你哭了。因为我的眼泪,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这条命,早该向你讨。你欠了五年。」
先帝,先太子,老安定侯,都死在五年前。
严忱的佩刀出鞘,却已不知该对着谁。
陆怀舟用了最后的力气,摆了摆手,要他退开。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
魏棠站在一边,双目失神,整个人好似已经傻了。
在场的人里,最冷静的,偏偏是陆怀舟自己。
薛瑾年说完那番话,好像耗尽了所有气力。她语气淡无波澜,却浑身都在发抖。
许是大片血色刺伤了她的眼睛,她几乎站立不稳,而后更是直接白着脸色昏了过去,又被陆怀舟揽在怀里。
陆怀舟点了几位前朝的重臣,急召进宫。
他抬眼扫过殿内其他人,沉沉道:「都给朕出去。」
到这样最后的关头,任是其他什么人,都再无关紧要。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我身上停留一瞬。
我想,其实我还是错估了陆怀舟。
那最后一点时间里,他传下遗诏,将皇位托付给了长广王。
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长广王陆元澈。
魏棠的反应极大,她似乎完全难以置信,却禁不住且惊且喜,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他一定是最后良心发现,才……」
我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
她的确跟我没有仇。
但能使人拼尽一腔孤勇的,可不只是仇恨。
严忱紧紧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一只有力的手隐隐看得到其下的青筋。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仍不多一句话,站得端直,双目远望着前方。
我移步到他近前去。
还不等我开口,严忱先沉声道:「若我是贵妃娘娘,就趁着此时出宫去,远离这皇城。」
他说的不错。
如果等到陆元澈即位,我还在这宫里,下场如何,便可想而知。
无论这话是劝是讽,都实在是一句忠告。
陆怀舟此举,根本没为身边亲近的人考虑。
比如跟他整日厮混、被骂作祸国妖妃的我,比如对他唯命是从、忠心不二的严忱。
他大抵只给一人留了退路。
薛瑾年与陆元澈关系极好,若陆元澈即位,绝不会向她追责。
陆怀舟最后这一步棋,谁也没有猜到,但细细一想,又绝妙至极,聪明至极。
我曾以为他即便死,都宁愿拉上陆元澈陪葬。
与他朝夕相处,我自以为看透了他,其实却并不真正了解他。
何止是我。
与他青梅竹马的薛瑾年,视他为仇的陆元澈,以至远在赫跖的贺兰郁,都没看明白。
他是真的以天下作局,下了这盘棋。到最后一步,他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他在时,笃定自己能压住先太子旧党;他遭不测,先太子余党未除,势必又添波澜。
只有这皇位由他亲自下诏传给陆元澈,才能镇住所有心怀不轨之辈,使朝堂上下,再无人能找出兴风作浪的借口。
甚而,也不给外敌以可伺之机。
我毫不怀疑,若他多活些年岁,有机会将先太子余党一寸寸拔除殆尽,他就当真会向陆元澈下杀手。
这才是他。
罔顾孝悌,薄情寡义,但作为一个皇帝,他合格了。
我没想到,以严忱的性子,会真的肯放我出宫。
他肯放我,我就敢走。
等我踏在长长的宫道上回头看时,忽然又想,其实薛瑾年救了我一命。
我本已打定主意死在这儿。
或许永远再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给陆怀舟下毒。
我问过严忱,为什么放我走,他不作答。
我便又带了些无措,故作柔弱姿态,低声道:「我入宫两年多,即便是走,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严忱冷峻着一张脸,语气肃沉:「贵妃娘娘,我严忱性子直,却不傻,不会被人骗第二次。
「江南水乡里长大的女子,驯得了关外的良驹,却竟然怕水吗?
「去到什么地方,你自己该比我更清楚!」他右手按上腰间的佩刀,握紧,「不会有下次了……
「别再让我看到你。」
他这话又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幸好他不知道。若他晓得我都做过些什么,或许那把刀就已经取了我的性命。
终究我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装模作样,就直截了当地应了声「好」。
严忱转过身,我最后扬声说了句:「严统领,如果我是你,就趁着此时挂印远走,这辈子都不回淮安城!」
严忱步子顿了顿,又继续往回走。
将沉未沉的斜晖投下宫墙,把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就这样迎着暮色,一步步走回去。
即使明知道结局。
或许事实如此。有的人知其不可为,便能独善其身,而有的人,知其不可为,却偏要一意孤行。
其实最后我问严忱的那一个问题,虽是作态,却并非假话。
因为我的确别无选择,无处可去。
他放我走,也不过是将我从一个牢笼,放回另一个牢笼。
出淮安城门不过十里,我就被贺兰郁的人拦下。
时隔两年有余,我终归还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灯下贺兰郁的眼底投下一抹暗色,该是听人说了我逃走的事,他沉着嗓子问我:「既然任务结束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我还背着从皇宫里收拾出的细软,风尘仆仆,实在是有些狼狈逃窜的意思。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失败了,自然没脸回来,向少主复命。」
正因为我失败了,导致中州最乱的时候,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贺兰郁听了我这个回答,倒似乎心情好了些。
他提过我背上的包袱,放在案边,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他看着我的眼睛,「萧儿要记得,别想从我这儿离开。除非你死,否则——」
「你这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我张了张口,想问他,那这两年呢,这两年又算什么?
他大约是猜到了,目光有些沉,冷声道:「这两年间的事,你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怎么能当作从未发生呢?太容易出错了。
当我第二次在贺兰郁杯中误斟了陆怀舟惯饮的茶,他终于眯着眼睛,显出几分怒色。
他手握着杯盏,缓缓道:「萧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过两年时间,便忘了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挺想解释一句,我只是习惯了。
贺兰郁已经将杯中的茶慢慢浇在地上,阴沉沉道:「没关系。死人留下的习惯,总会改过来的。」
是会改过来的。
好在贺兰郁很忙,他并不是总有闲心留意到我的错处。
他要筹备南下的战事。
陆元澈新即位,虽然比他预期的时间早了很多,但朝野上下的动荡,仍然造就了数倍于平日的可乘之机。
秋风才起的时候,贺兰郁陈兵于朔州城下。
这座阻挡了赫跖人数十年的关隘,此刻却在贺兰郁的大军面前不堪一击。
如果说安定侯镇守下的朔州是一块铁板,那么如今的朔州不过是轻易摧折的朽木,只余了一副空壳。
有使节自淮安千里加急赶赴边关,以求和议,被贺兰郁一句话轻飘飘挡了回去。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中州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却无良将。自朔州至淮安城,不过坦途,又有何可谈呢?」
贺兰郁似乎笃定自己有十足的胜算。
他陈兵于朔州外,引得朔州戒备森严,却又佯攻不取,转而绕路突袭朔州侧后方的边邑。
驰援的军队疲于奔命,行至半途被迎面截住,打了个措手不及。
朔州由此孤立,苦等援军不至,终于投下一纸降书。
贺兰郁将那降书反复端详,沉沉道:「朔州没有了安定侯,看来再无人能领兵。这样的国家,拿什么抵御外敌。」
但决断如贺兰郁,也有失算的时候。
朔州没有降,城门大开时,从城中涌出的是全副甲胄的军兵。
这样的负隅顽抗惹恼了贺兰郁,自然落不到好下场。
这一战从日中打到日渐西沉,着实惨烈。
可到了薄暮时分,传令兵却来报,有一支汉人军队忽然从侧翼突围,冲破了防线,一路向南,直迎着援军的方位而去。
贺兰郁眯起狼一样的眼睛,似乎是气极了,语声沉怒,「可看清了,是哪路的人?」
那传令兵打了个哆嗦,小心应道:「没……没看清楚。只是那领头的,似乎、似乎是个女子。」
我愣了片刻,随即就明白了,虽晓得不合时宜,却忍不住轻笑出声。
「少主你看,你错了呀。」我笑看向贺兰郁,「你说中州再无人能领兵,可——」
「安定侯是不在了,但薛家,也并非后继无人。」
贺兰郁沉着眸子瞧了我一阵儿,「援军甚众,尚且被拦截在路上,纵使去求援,又有什么用?」
他冷冷下了定论:「女子生来柔弱,战场这样的地方,本就不适合她。」
我不应声,也不反驳。
只是,若他晓得薛瑾年是怎样的人,或许就不会说这番话了。
领兵的人确是薛瑾年,却并不如贺兰郁所料,是去求援的。
她亲自带兵,突围之后,从侧方兜了个圈子,折向北面,轻骑简从,一夜之间,奔袭六百里,直捣赫跖王帐。
然后趁天还没亮,顺着西风,放起了一把明火,又在赫跖忙乱之际,乘势突袭。
这法子几乎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但起了实效。
等贺兰郁觉出不对来,已经不得不分散兵力,将大军陈于朔州城外,暂围不攻,自己则率兵,远路回援。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晚了一步。
在淮安皇宫的那两年多,我从未见过薛瑾年这副模样。
她一身戎装,眉间的英气压过了容色的绝艳,有一种灼然的气质,把所有精心装扮的美都比下去。
从前在宫里,我犹且肖似她几分。
但此刻我蓦然发觉,我已再不可能像她。
赫跖王帐仓促间遭袭,损伤甚重,混乱中,就连赫跖王亦负了伤。
以贺兰郁的手段,还不曾尝过这样的败绩。
我没看过贺兰郁发这么大的火。
他动怒时向来冷静克制,不显在表面,只是眸色一点点沉下去。
贺兰郁的兵拥上去,薛瑾年带着人且战且退。
在就要撤出重围的时候,贺兰郁阴沉着声,一字一句发令:「今日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着走。」
他一侧眸,觑着手底下的赫跖统领,「若多活下一个,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抵。」
从没有人敢把贺兰郁的话当玩笑。他这么说,便真就会这么做。
所以那统领丝毫不敢怠慢,当即点人随他去追。
我想着这气氛委实有些僵,便打算缓和一下,就在贺兰郁身边离着他又近了稍许。
「少主。」我在他身侧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总吵着要看江南的雨……」
贺兰郁当是没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提这个,但亦有片刻的分神。
就在他分神的工夫,我将一把短匕贴上了他的颈侧。
大抵是看过薛瑾年做这个动作,我倒没觉得有多生疏,反而是贺兰郁蹙紧了眉,似乎怎么也料想不到。
他说:「萧儿,你从前……从不碰这些东西。」
他大约是忘了,最初相遇时,我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才跑出贱奴营。
我没回他的话,只道:「谁敢去追,就别怪我动手。」
那统领果真定住,不敢妄动。
那一小支汉人军队便去得远了。
这般僵持着,我不动,贺兰郁也不动。
只是他言语间难得有几分躁郁,冷沉地开口:「萧儿,你再不住手,是不想活命了吗!」
他对一切的划分,有时候太过简单直接,比如人,似乎只谈生死就够了。
我终于能当着他的面,淡笑着反驳他:「我是不想活了,少主。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
我清楚得很,在赫跖王帐,对赫跖的少主兵刃相向,必定是死路一条。
但活着,难道就真有出路吗?
我这样的人啊。
贺兰郁少见地有几分慌乱,我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我都不害怕。
一支弩箭从身后贯透了我的心口,我身形一晃,回头看,是老赫跖王自王帐出来,持弩立在帐口。
我其实要多谢他。
我身体里流着汉人和赫跖人的血,可无论是中州或赫跖,都不是我的归处。
贺兰郁伸手将我揽在怀里,我见惯了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不晓得原来他也有无助的时候。
「贺兰郁。」我贴在他耳边说,「我还没有看过江南的雨。」
他似乎有些失神,迭声道:「能看到的,萧儿。总能看到的……」
「你知道吗?」我轻轻地笑,「其实出淮安城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逃走。」
他蓦地一僵。
我接着道:「我想,如果侥幸没被你找到,我就一个人到江南去。我有钱,我会过得很好,山高水远的,过完这一辈子。」
「一辈子都不再见到你。」
贺兰郁终于不能接受,他的手紧紧扣在我肩头,「可是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这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你也说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除非我死。」
「那么如今呢?」我大抵是疯了,笑得竟有些开怀,「我要死了,贺兰郁。我可以离开你了。」
「还有——」我盯着他,「我还要告诉你,你错了。没有谁的命会是别人的。哪怕你眼里最下贱的奴隶,他的命,也只是他自己的。」
「哪怕一条狗,它的命,也是自己的!」
贺兰郁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似的,他该是觉得我彻底疯了。
我索性就都说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你救过我的命?」我静了一静,复低声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就连我这条命,都不是你救的呢?」
有生之年,我竟也能欣赏到他近乎情绪失控的一面。
我笑着把话说完,「贺兰郁,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顺从了他一辈子,临死,也不想把这些话带到九泉之下。
我八岁那年,遇到贺兰郁。
他一直都以为是他救了我,我也从未跟他提起过——
其实就在他捡到我的地方,我差一点就死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死亡离我很近。
我碰到了野狼。
一个弱小的孩子,饥寒交迫,绝望无助下,怎么会有力气与狼搏斗?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是有人路过。
那是个很清朗的女子声音,在马蹄声里甚是动听。她应是在和同行的人说话,语声里有明显的亲昵。
「小六,你看。」她似乎有些诧异,「那里是不是……有个孩子啊?」
马蹄声近了几步,我一抬头,便看清了来人。
那是个一身红衣的少女,大约十五六的年纪,不施脂粉,打扮干净利落,很是好看。
她身旁的少年就要谨慎得多,抬手轻轻拉了她一下,犹疑道:「可你瞧,她穿着赫跖人的衣服呢!」
「阿年,」他略摇了摇头,「我们还是不要多事了。」
那少女果真被说动了,便也驻马不前。
我本以为她会和那些赶我走的汉人一样,置我于不顾。
毕竟,汉人与赫跖早结下了不可抹去的深仇。
可她没走。她抽出了鞍侧的箭,张弓搭箭。
箭矢没入了狼颈,她才收了弓箭,策马赶上前头的少年,与他并髻而行。
薛瑾年可能早已经忘了。
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也永远不会记起自己曾随手救过我一命。
不重要吧。
反正她救我的命,我也还给她。
我这一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不过终究是——不欠谁的了。
(完)
贺兰郁番外
赫跖的新王是个病秧子。
关外的赫跖人肤色往往偏沉些,他却生得好看,只是身子孱弱,有些常年不见日头的苍白。
可即便如此,也从没有谁敢轻视他半分。
人们将他比作草原上的狼,有狼的狠厉,狼的血性。
他永远冷静,永远镇定,杀伐果决,稳操胜券。
近卫赴律叹了口气。
他想起来从前。
老赫跖王去得早,五年前那场汉人的突袭,让他受了伤,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临死前,浑浊的眼里淌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他说:「郁儿恨我。我知道,他会恨我一辈子。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不能、也不会,把那样一个致命的弱点,留在他身边。」
谁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是对。
但贺兰郁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彻底死去了。
他这一生冷漠到了极点,细数来,在意过的不过两件事。
其中之一,自然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亲手把她推开,却又割舍不下。其实告诫她的那些话,更多是说给自己听。
不要动情。
他这样的身份,不该、亦不配去沾惹情爱。
案上的灯盏落了一个灯花,发出轻轻的一声响,赴律掀开帘子,钻进王帐,垂首站在他身旁,低声道:「今年,您还是不肯去……看他吗?」
贺兰郁晃了晃神。
又到父王的祭日了啊。
算起来,五年了,五年过去,他依然不知该以何种心态面对自己的父亲。
但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裹紧了身上的裘衣,道:「我去。」
朔州以北的草原上,正值冬季,塞外的飞雪层层盖住了枯黄的草地。
贺兰郁是徒步走的,没有骑马。
赴律隔了两步之遥,慢慢跟在后头。
他年纪大了,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颇有些吃力。
发昏的眼睛让他看不清楚,再没办法挽弓搭箭,射下天穹上的雄鹰。
他年轻的时候,给赫跖的先王做近卫,老了,便给先王的儿子继续做近卫。
到如今,已有几十年了吧。
说是近卫,其实已卫不了什么了。只是贺兰郁没赶他,端茶递水也好,不算是全无用处。
老赫跖王与王妃情意甚笃,可惜王妃死于难产,只留下这么一个独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赴律不止一次地劝过先王放弃。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孩子能活到几岁。
老赫跖王那个时候也还年轻,沉着脸色,半晌不言语,最后道:
「我要把他培养成才。」
他请来最好的医者为自己的独子治病,费心费力地保下他的命,然后一天天把他养大。
只是小王子却并不如他的意。
他渐渐长大,学会了走,学会了跑,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读书,偏偏从不碰刀剑,不碰弓弩。
他天生对这些不感兴趣。
后来有一天,他在马栏里捡到了一只小马驹。
那马驹同他一样,先天不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整整半个月才能从地上站起来。
老赫跖王皱了皱眉,就想,也行吧,草原上的民族,总要先学会骑马。
可是很快,他就觉出事情的不对了。
小王子根本不骑那匹马驹,他将马当作了朋友,天天牵着马驹散步,陪它说话,甚至给马起了名字,叫作乌兰。
用了他自己姓氏里的一个字。
赫跖王族姓氏里的字。
贺兰郁如今,已记不起自己那第一匹马的名字了。
乌兰,乌云,还是乌云?无所谓了。
反正它也早就死了。
死在很多年前,也是个冬天。
草原上的狼在冬天会集结成群。他们遇到了狼群。
乌兰那时候已长大了一些,能走,走得尚且蹒跚,踩在雪里,每一步都艰难。
老赫跖王一把将小王子提上自己的马背。
「你必须丢下它。」
赴律张弓搭箭,眯起一只眼睛,一箭射穿了雪坡上一只野狼的颈窝,然后转头对赫跖王说:「我们要走了。」
小王子怔怔地,紧抿着嘴不说话,脸色也极白,默默地回头看。
乌兰还在原地。
它已经站不起来了,跪卧在雪地里,白茫茫的雪埋了它半身。
赴律垂着眸子,低低叹了一口气。
「走吧。」赫跖王一驳缰绳,沉沉下了令。
就在此时,马背上的小王子忽然挣扎了一下,从赫跖王怀里滑脱出去,跳下了马,几乎栽倒在雪里。
他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赴律看着赫跖王,摇了摇头,想,小王子终究没担得起王的期望,他这样的性子,显然做不了赫跖的继承人。
「乌兰……」小王子跪在雪地里,抱住了马的脖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赫跖王沉着脸色瞧了片刻,冷声道:「赴律,去带他回来。」
赴律才应了声「是」,再看过去,却愣在当场。
因着白雪上溅落的一泓血色,小王子手里紧握的匕首。
那是赫跖王在他生辰时赠予他的。
赫跖王说:「总有一天,你会用得到它。」
而今,他找到了那匕首的用途。
他用那把短匕,割断了马的喉咙。
魏棠番外
我一生过得顺遂,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年纪尚小的时候,我是官家的大小姐,后来如愿嫁给了心上人,做他的皇后,等到老了,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后。
细细数来,我这辈子唯一的波折,只在十四岁那年。
十四岁,我不顾父亲的阻拦,执意进了宫,成了那狗皇帝陆怀舟宫里的婕妤。
陆怀舟是澈哥哥的六叔,若不是他,先太子会继位做皇帝,澈哥哥会成为太子,而我,也自然要嫁进东宫做太子妃。
这一切,都被陆怀舟的逼宫谋反打破了。
我当然恨透了他。
那时候年纪轻,总以为自己忍了这般的委屈,必要做成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后来再想,大约不会有人比我更傻了。
满打满算,我在陆怀舟后宫里不过两个月。
因着年纪小,宫里的姐姐都对我多有照顾,我并没受着半点欺负。
陆怀舟没碰过我,他甚至没来看过我。大多时候,他下了早朝就直奔朝露殿,去找那位萧贵妃。
我见过萧妃。
就在薛皇后的坤宁宫里。
平心而论,萧云沁生得极好看。她也才只双十年岁,一颦一笑,一驻足,一回首,都要夺去满殿辉光。
难怪任谁提起,都要骂她一句祸水。
那时我至多是为皇后娘娘抱不平,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厌憎。直到我知晓,春猎时,便是她害了澈哥哥。
她将自己摆在弱势的一方,拿血淋淋的伤,激起了陆怀舟的怒意。
于是我起了念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导了一出戏。
凭着自己的身份,凭着自己年纪小,在众人面前博同情,让她也尝一尝有口难辩的滋味。
我没料到的是,她根本懒作辩解,甚至事后也没来找我的麻烦。
我将此归结为:她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知道自己没做什么好事,便没那个脸面来与我对质。
你晓得罢,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有那么一段辰光,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便觉得世间万物大抵如此,非黑即白。
除了好人,便是坏人,断然没有居于二者之间的道理。
就如我看萧云沁,我看陆怀舟,包括陆怀舟身边的侍卫统领,严忱,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就连我的父亲,御史中丞魏况,他当年倒戈投敌,我亦深以为耻,全然没想过一贯正直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多年以后忆起来,才蓦然发觉,很多事情,并不似我所想的那般。
比如萧云沁。
我落水那天,她明明挣开了我的手,却又下意识地扑过来想要抓住我。
薛皇后早已不肯再收陆怀舟的东西,好好一座坤宁宫,生生穷得像冷宫,她便隔三岔五地带着礼,跑去讨嫌。
比如陆怀舟。
他大逆不道,逼宫篡位,害死了先太子全家,却偏偏留了澈哥哥一命,最后关头,又将皇位相付。
他背信弃义,寡廉鲜耻,负了薛皇后不假。可直到死前,他也为她谋好了退路,并没想过拉她一同赴死。
他明知道薛瑾年是什么身份,明知道与她隔着血海深仇,却从没收去她珍爱的弓箭和匕首。
那把匕首,取了他的命。而那副弓箭,后来又将赫跖的铁蹄挡在了国门之外。
再比如严忱。
我从前最瞧不起他。
他好像从不管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对陆怀舟唯命是从。他就是陆怀舟手里的一把刀,是陆怀舟脚边的一条狗。
他的主子死了,他就真成了丧家之犬。
澈哥哥也与他结下过梁子,没多久便寻了个由头,将他下了狱。
大理寺的人用尽了手段,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半句话。他的确是条忠心的狗,至死都不曾背主。
等我坐到太后的位子上,这普天之下再没有谁能压过我一头,就连皇帝都得对我恭恭敬敬,我才渐渐理解了居上位者的处境。
这天下都是一杆秤,有时候衡量的准则,早已超过了是非对错。
后来的小辈里,奉承我的人很多。
他们说,我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一生谨慎,挑不出错处,将我与历史上的几位贤后相提并论。
我便默然笑一笑,只道:没什么,是命好罢了。
我见过世上最特别的两个女子,便实在觉不出自己有什么好。
萧云沁在陆怀舟身边,做了两年众人口中的妖妃,受尽了骂名。
薛瑾年埋没深宫五载有余,最后回到她的朔北,守着朔州城一辈子。
我难道比她们更出色吗?没有。
可偏偏是我,一生圆满,凡有所求,都得偿所愿。
不是命好,又是什么呢?
□ 你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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