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遗物整理师

遗物整理师

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01

我叫宁言,24 岁,是一名遗物整理师,从业四年。

遗物整理师在国内不是什么常见的职业,至少不会出现在求职网站上的分类条目。与这个职业接近的,或许是衣物收纳师、家政保洁,但既然说到「遗物」,那或许与殡仪师更为接近。

毕竟,我们都与死亡如影随形,简直就像是盘旋在尸体上的乌鸦。

但也因此,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这份职业所背负的生命的沉重感,甚至投以异样的眼光。

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符号,是逝者对世界无声的宣告。

话归正题,我今天的委托是给宁海市当地一家食品加工企业的前任董事做遗物整理,这位老爷子名叫陈建林,享年 68 岁,曾经也是名噪一时的企业家,退休后就喜欢上了古董收藏,据说他当时白手起家就是靠一件古董发迹,不过没几个人见过这件宝贝。

之所以找我们,一来因为文物和古董比较多,专业人士处理会更加妥善,二来是想我们在整理时找到那件古董。

是的,这件古董不知为何,老爷子并没有交给自己的子女,而是藏了起来。

我此时就站在这栋复式洋楼面前,环顾四周,庭院干净整洁,环境安静,爬山虎爬满了一侧墙,绿意盎然中又有一种悠闲安适的感觉。

我按了门铃,不一会儿门就打开了,一个身穿西装,面容冷肃的年轻男人给我开了门。

「您就是宁小姐吗?」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是我。宁言。」我出示了我的工作证。

他扶了一下眼镜,很谨慎地打量我。

我在很多人脸上都看过类似的表情,质疑我年龄和工作能力不相匹配。

「请进,我是陈老先生的委托代理律师,我叫李科。」他简单自我介绍后,就给我让开了门,「今天将由我和刘伯协助您做遗物的登记。这位刘伯是陈家的花匠,他照顾陈老先生的日常生活,他比较了解情况。」

「辛苦了。」

我并没有打算客套,进屋后,我换上了鞋套,带上了工具箱,然后观察整个屋子的布局,心里划分好区域后,按计划进行整理。

客厅的摆设看着很像是走进了民国的片场,屋子里也几乎随处可见一些小的古董摆件和字画,不过摆放看着有些随意,墙上的中国字画和一些西洋油画错落摆放,种类虽多,但看着也并没有精心打理。

「宁小姐?」李科出声提醒。

「陈老先生生前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收藏品?」我问道,这些特别的收藏品,会优先做标记,以免损毁。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老董事长也只是喜欢收藏,偶尔和朋友赏玩,平时保洁来也只是清理灰尘。」刘伯回答道。

这就奇怪了,既然喜欢古董收藏,为什么对这些古董并不是很重视。

在整理置物架时,我发现了异常。

这些古董有问题,其中大多是赝品。之所以这样笃定,是因为我和师父曾经在博物馆工作过小半年的时间,不说精通,但也能瞧出些门道。

就比如我现在手里拿着的汝窑三足洗,颜色、重量、花纹等都和真品相差很大。

「这些古董是真的吗?」

「这些古董都是老董事长花了大价钱收来的,前些年还专门找了古董鉴定的专家来看过,应该都是真的。」刘伯说道。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找古董鉴定专家上门打脸?

或许是过于招眼,用赝品代替真品充门面也正常。

02

我给这些古董做好标记后,打算换个地方整理,就在我转身的时候,视线被一个糖盒吸引,锈迹斑斑但没有灰尘,上面依稀还能看到两条金鱼嬉戏,印着「金鱼糖」,打开后里面还有五颜六色的糖纸,我拨弄了一下,里面还有几颗发黑的糖果。

「这个盒子……」我看向刘伯,这应该是七八十年代的糖果盒,虽然也有收藏的价值,但价值无法和其他收藏品相提并论,在这些古董中格格不入。

「是二姑娘小时候的。」刘伯看了一眼,笑了笑,「她小时候爱吃糖,但是老董事担心她吃坏牙,就把糖果盒子放得高高的,结果她够的时候摔伤了,后来老董事长就把糖果盒子放在她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他还记着。」

我点了点头,用毛刷掸了掸那个糖果盒的底部,用绒布包好放在了收纳箱里。

李科在一旁看着,问道:「这个也有整理的价值吗?」

「整理并不是字面上的『断舍离』那么简单,有形的东西可以考虑放弃,反过来说,无形的东西也有留存的价值,对于我们来说,遗物在金钱层面的价值并不是很重要,而是它与亲友之间珍贵的联系。」我回答道。

「那陈老和女儿关系很好?」

刘伯笑容一僵,叹了口气。

「老董事长最疼爱的就是二姑娘,不过从她嫁人后也是偶尔回来。」

「那大儿子和小儿子与陈老关系怎么样?」

我没有错过刘伯突然紧皱的眉头,他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还算好吧。」

这算是什么答案?

在我旁敲侧击下,刘伯才透露了一些陈家的隐秘。

原来大儿子陈峰和二女儿陈虹是原配的儿女,小儿子陈旭是在二十年前带回来的,其生母得肝癌去世,没有人抚养。老爷子接回来小儿子后,原配妻子不接受,连带一家子对小儿子不待见。老爷子因为愧对小儿子,平日里对小儿子多有纵容,反而让原配更加针对。

后来原配八年前心脏病发去世,大儿子和二女儿认为是当晚小儿子出于报复没有及时叫救护车,关系恶化到极点,老爷子为了平息事态,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而小儿子觉得自己没错,不满老爷子和稀泥,变得更加叛逆,和一群混混扎堆。

不过,两年前老爷子过六十六大寿时,三个子女凑在一起给老爷子祝寿,他很少见老爷子那么高兴。

「小儿子一直和老董事长不亲近,在外面搞什么画展,和一帮混混扎堆,把老董事长气得差点住院。两年前老董事长过大寿的时候,他回来过一趟,原本以为是在外吃了苦,回来低个头认错,结果还是和老董事长大吵一架,之后也不见回来,直到老董事长去世,送了一程,三人在葬礼上还差点打起来。」

我还想问仔细一点,李科咳嗽了一声。

「这个有关委托人隐私。」

「李律师,我们既然都是接受了陈老先生的委托,我们可能有几点共识需要达成。首先,我的职业特殊性,我们极其尊重委托人的隐私,委托人对自己的隐私有自由决定权,在他允许范围内,我们有知情权。其次,我们是否侵犯隐私,不应该由您个人来决定,当然您可以提醒。最后,我和刘伯的对话,只是我工作的内容,我们必须要了解清楚委托人的社会关系,才能决定遗物的交还对象。」

他合起了记录本,冷着脸走到一边,我也懒得再搭理。

两年前,或许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对于老爷子来说会有特别的回忆。

03

「这就是大儿子给陈老送的寿礼?」我问道。

那是一尊药王菩萨,造型别致,头戴宝冠,三头六臂,六只手执持各种药植,但是从佛像身体的部分来看,更偏向女性柔美的曲线,不像是我们本土的佛像。

「这尊佛像是两年前大儿子特地从泰国带回来孝敬老董事长的,」刘伯走过来,手里也拿着一块软布,「老董事长的身体也不好,药王菩萨保佑身体健康很灵的。特别是这个,你仔细看,这个佛像的眉心。」

那颗白毫?我看过去,那眉心处有一颗红得发紫的珠子,不同于常见的宝石,这颗珠子黯淡无光,我凑过去闻到一股很特别的香味。

「白毫有来头?」

「识货,这尊菩萨的白毫是檀木打磨的,香味有凝神的作用。」刘伯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檀香?我又凑过去闻了闻,香味不像是放置多年香味醇正浓郁、温和持久的檀木。刚采下的檀木需要放置几年香味稳定后才能加工,而这个味道更冲一点,不够温和。刘伯走上前擦了擦佛像上的灰尘,刚要擦佛龛上的香灰时,我让他停下。

香炉旁边有一些死掉的飞蛾。

檀木没有杀虫的作用。

我用一个纸袋将飞蛾的尸体装起来。

回头看到李科盯着我,有几分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这些虫子也很珍贵,也要当作遗物收起来?」

「尊重生命,无关类别。」我怼了他一句。

刘伯点燃了香,香味渐渐浓郁起来,李科正要继续这种无聊的争辩时,突然咳嗽不止,脸蹭地一下子就红了,扯着自己的领带,喘不上气。

「李律师你怎么了!」刘伯也慌了。

我赶忙和刘伯将他扶到沙发上, 解开了他领口的扣子,往他的西装口袋摸了摸,摸到了一瓶喷雾,给他喷了几下,憋红的脸才缓了过来。

「香味有点呛,还是别点了。」我见他没事,走过去将香掐灭了。

李科在沙发上缓了缓,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药?」

「你对气味很敏感,看着症状像是哮喘,一般都会随身带着药,如果没带,就看运气吧。」

「哮喘?」刘伯念叨了一句,表情有些古怪。

显然他还有事情隐瞒。

04

中午吃过饭后,整理工作继续。

刚刚的药王菩萨和香炉,我做好了标号,隐隐觉得事情可能不简单。

我整理挂在墙上的字画,水墨画保存还算好,部分有一些虫蛀发霉的痕迹,大概是用松油养护过。我取下后,用细绒布擦干净,分门别类收纳起来。

其余就是一些油画,这些油画触仔细看的话,线条、色彩、明暗和叠层手法还是有区别的。其中有一幅风景画,画的是阳光下的午后,和煦的阳光穿透树叶,绿意盎然,让人心境平和,色彩搭配很好,只是明暗透视和其他几幅比起来手法还不够成熟。

这些油画都很用心地用蜂蜡和松节油涂抹过,没有褪色和龟裂,我用棉布沾了一点双氧水轻轻擦拭,并很快用脱脂棉球蘸干水分,用风扇吹干,回车上取来纸筒来包卷油画,纸筒外面再裹上一层塑料布,防止画裂,褪色。

我向刘伯问起那幅特别的画,他像是陷入了回忆,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这幅画不是老董事长拍来的,是小儿子陈旭之前还在老宅时画的,可以交还给他。」刘伯这样说道,「小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就会涂涂画画,他和家里闹掰后很少回来,后来老宅卖掉,他的东西就剩下几幅画,就在仓库里。这幅画是他初三参加美术比赛的获奖作品,原本是要送给老董事长的。」

我倒是有些意外,小儿子看来和陈老的关系在那时也没有那么恶劣。

「原本?」

「这幅画画的是老宅的爬山虎。不过老董事长当时和大儿子刚吵过架,正在气头上,就顺嘴骂了小儿子几句,不好好读书,画画没用。这幅画被小儿子扔在了垃圾桶,我发现后捡了回来,老董事长嘴上那么说,心里还是高兴的,所以这幅画被保存了下来,挂在了这里,只是老董事长脾气犟,也不会说他错了。」

有时候,父母以为这样的方式就是道歉,就好像错怪后,依旧会冷着脸叫你吃饭一样。

但是,能低下头来,坦诚地说出自己错了,不是更好吗?

我甚至能想象,当他欣喜地想要和这个家里唯一能依靠的父亲成功和荣誉时,却遭到父亲的迁怒,心思细腻敏感的少年是如何一个人感受着午后的阳光消失,被孤独和痛苦侵袭。

我将这幅画从字画收藏的箱子拿出来,放在了另外的收纳箱,又去仓库把其余几幅画拿了出来,仓库的画没有保存好,发霉长了霉菌,很多地方都褪色斑驳。

这些画的色彩用了大色块的暗色,线条也更加凌乱,再也没有那种温暖的感觉。

05

接下来,是老爷子的生活区。

也是整理难度最大的地方,因为这里生活杂物比较多,而只有我能决定是否有留存的价值。

我打开老爷子的卧室房间时,一股有些刺鼻的大蒜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都飚出来了。

「李律师,你最好先别进来。」我好心提醒。

然而就有人偏偏要将好心当作驴肝肺,才说完,他就晃到了门口,立刻捂住了口鼻,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他问道。

「可能房间有段时间没开窗,霉味儿比较重。你一会儿再过来吧。」

我戴上了口罩,走进了房间,走到阳台将窗帘拉开,打开了窗户,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那股味道慢慢消散,喉咙才舒服了些。

光线亮了后,简洁干净的房间一览无余,房间的绿植早已枯死,爬山虎嫩绿的枝条伸到了屋内几乎包住了窗户,怪不得刚刚推开有点费力。

在床头对面的墙上也挂着一张油画。

油画上画的是全家福,画面的背景也是绿荫,老爷子坐在正中央,手牵着一个身穿旗袍面容端庄的女人,想必是过世的陈太太。背后是三个子女,站在中间,手搭在老爷子的肩膀上的应该是大儿子陈峰,大概是青年时期,面容还很年轻,嘴角微微上扬。二女儿亲昵地搂着母亲,笑得也很开心。而小儿子就在老爷子的左侧,手抱着脑袋,笑得很张扬,细看还能看到刘伯的背影在绿荫下。

这幅画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就有点《人间失格》的意思,就好像所有人都带着假笑的面具。

我决定最后处理这幅画,放了那么久,可能有潮气,先通风吹一吹水分。

我从进门的柜子开始整理,里面放了一些信件和旧报纸,还有一些政府的批示文件。

现在已经几乎不写纸质信,也是多年前的。信件中多是和之前老友的叙旧以及早年他借钱创办工厂的回信,从内容上看多被婉拒。

我想起来,陈老爷子发迹据说是因为偶然间得了件古董才时来运转,这种消息事先是调查过的。

既然古董没有卖出,很可能是因为这件古董是无价之宝,以此做了担保才能借到钱办工厂。

我将信件按照时间整理好,翻看起了报纸和政府的批示文件,文件中有土地使用批示和安全标准等信息,看不出什么特别。这间食品加工厂叫「瑞旺丰食品加工产业园区」,建设于 1988 年,距今也有 32 年,当年也算是大工程,一些当地报纸还专门报道了工厂的剪彩仪式,看来这个食品加工厂的建设还引起了市政府的重视。

这应该是老爷子的高光时刻,所以才留存了那么多报纸。

等我翻到抽屉的最下面,却发现了一摞近些年的报纸,确实有一份晚报报道了瑞旺丰食品加工厂老厂区由于忽视消防检查和消防维护,堆放面粉的仓库发生了粉尘爆炸,造成了 3 人死亡,7 人中重度烧伤,11 人轻度烧伤的重大安全事故,直接经济损失近 1.31 亿元,时间是三年前。

也许是负面消息影响巨大, 后面的一些报纸都接二连三曝出瑞旺丰食品加工公司食品安全问题和高层丑闻,三年前的劳工赔偿又被重新翻出,现在公司规模和信誉已经大不如前。

看着自己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老爷子想必也是非常痛心。

这些报纸应该不算是重要的遗物,我给放在纸箱中,准备收拾完带走。

06

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那件古董的线索。

我整理了老爷子的衣柜和鞋柜,衣柜中有一条围巾看着有些破旧,上面沾了一些苍耳倒刺却没有扔掉,我又在鞋柜中发现一双运动鞋上沾着泥浆,其他鞋子很干净,鞋底的磨损程度没有这双鞋严重,看来这双鞋老爷子是最近常穿的。

我掏干净衣袋,发现了一张被洗皱的票据,上面有一个「8」后面还有一个数字,看着有点像「6」或者「8」,看不清。

「刘伯,您能来一下吗?」我喊了一声。

「来了。」刘伯拍了拍手上的灰,李科这回戴上口罩也过来了。

「陈老先生在去世前一个月,有外出过吗?」

「咦?我有点记不清了。」刘伯有点含混不清,「老董事长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

「那他有经常去锻炼的地方吗?我看他的运动鞋沾了一些泥,应该外出散过步吧。」

「你怎么知道是外出过?」李科问道。

「如果是在家,应该会穿更加舒适的棉拖,不会穿运动鞋,但棉拖上很干净。」

「鞋底的泥土没有完全干透,最近还经常下雨,他还外出的话……」

李科秒懂,我把票据交给了李科,让他帮忙联系几个人找找「8」开头的公交车,看看沿途会不会经过一些公园或者景区,重点看「86」和「88」号公交,然后去这些地方找一找有苍耳灌木,泥土湿润的草丛。

李科没有啰嗦,出去打电话找人了,我也给搭档林东打去了电话,盯着别出乱子。

「刘伯你之前说过陈老过六十六岁大寿的时候三个子女都回来过,那之后两年呢?他们有送过什么礼物吗?」

「这两年老董事长过寿,大儿子送的都是一些保健品,没有什么特别,老董事长吃不完还送了我一些。二姑娘两年前送的是一串碧玺手串,因为老董事长属虎,特意定制的,去年送的是按摩椅,今年送的是一个暖脚盆。小儿子这两年没露过面,这幅画就是那年过寿送的。」

「您记得很清楚?」

我倒是有点吃惊,一个月前陈老做了什么他记不清,反倒记得几年前的事情。

「习惯,因为之前也有帮老董事长招呼客人,送礼和还礼总要记清楚的,之前要用本子记,现在都用电脑了,我不会用,还是用本子记了。」

「他们送给陈老的礼物还要记下吗?」

「人老了心中总有一杆秤,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心里都有数。」他无奈地笑了笑,「而且这些礼物贵重,老董事长去世后多半还是会还给他们的。」

我点了点头。

秤,多少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像是秤砣和秤杆,一边重了,秤砣就往轻的一端靠一靠,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做父母的总想要一碗水端平,但是一旦有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就意味着,这碗水或者这杆秤一开始就已经偏了呢。

07

我手头的整理收拾到了床头柜,至此有了新的发现。

在抽屉里,我找到了治疗哮喘和心血管疾病的慢性药。

这事情,怕是不简单了。

治疗哮喘的药、能引发哮喘的佛像、新闻的报道……

如果这个时候陈峰能得到遗产和古董,问题能迎刃而解。

既然老爷子生前不肯将古董给他,那么死后当遗产继承,也没有人能说什么,这也有了作案动机。

难道,陈老的死亡,是非自然死亡?

就在李科差点被箱子绊倒时,我发现了床头柜最下面的一层。有一个抽屉上了锁,我拉不开,和李科对视一眼,看来这个柜子里或许有重要的东西。

我拿出虎头钳,夹断了那把锁。

有新的发现,一份保险单,是一款商业健康险,投的是防癌险,投保金额居然高达一百多万,受益人是小儿子陈旭,如果理赔成功,可以赔付 150 多万。

旁边放着一些健康检查的单据,应该是索赔能用到的证明材料。

最近的一次检查是在半年前,已经是晚期,积重难返。

「陈老先生是死于胃癌?」

我被这份保险单瞬间打脸。

「你不知道?」李科扶了扶眼镜,「我这次来除了协助你登记遗物,还有一项工作是代理委托人去做公证,这份保险单数额比较巨大,保险公司迟迟不做赔付,需要我这边提交证据公证,才能得到赔付。」

我仔细检查过,投保时间的确是在两年前,不过这个投保时间,是在他六十六生日后三个月,也就是 11 月,距离现在刚好两年。

投保前提供的身体检查的复印件显示身体健康良好,甚至心肺、血压、血糖、肝肾这些老年人特别容易引发疾病的器官的检查数值基本都是在正常范围内。

我将这些单据交给了李科,心中却还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老人买健康险是很正常,但是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去买健康险,时间上很巧合。

保额还如此巨大,我重新翻看过,这个不是消费型的防癌险,而是返还型的防癌险,后者有储蓄返还的功能,而且能一次性赔付。

再一个,他不是和小儿子关系不好吗,为什么受益人会是小儿子?

我又拿出那个医药箱,果然有发现,刚刚没有注意到哮喘药和治疗心血管疾病的药生产日期,药已经过期了,但是里面的药量还剩下很多,显然并没有经常在吃。

那说明,他当时身体状况还算健康。

但是,很奇怪的是,没有发现任何治疗胃癌的处方药,都是一些常用药。

「我没看到治疗胃癌的药。」

「发现是胃癌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手术还遭罪,老董事长就拒绝了大儿子带他去国外治疗,采用了保守治疗,他去世后,那些药也没用,我给扔掉了。」

刘伯的话在我看来有点避重就轻。

他有些不耐烦了,也不愿和我们多说,去了外面庭院。

08

除了这些文件,在抽屉的夹层里,还找到了一份古董鉴定书,那个神秘的古董终于揭开了真面目。

「是明代嘉靖时期的五彩鱼藻纹盖罐。」我把鉴定书递给了李科。

从他书桌上遗留的古董品鉴书籍中也能看到他对这件藏品的标记。

这件古董确实会拍出天价,存世稀少,当时是专供皇室,清朝和民国时期就有很多仿品,甚至连清朝和民国的赝品都能拍出高价,曾经佳士得拍卖会上一件真品五彩鱼藻纹盖罐拍出 2.1 亿的天价。

这鉴定书出具的时间是在 1986 年 8 月 31 号,鉴定机构是某艺术品商会,鉴定结果为真。

「李律师,这件古董在遗嘱上有交代吗?在不在遗产名录里?」

「没有登记。」李科摇了摇头,「你不是还接了要找到这件遗物的委托吗?」

「让我去找这件遗物是因为大儿子陈峰的追加委托,陈老生前没有明确要求我们去找。」

「你说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就直接交给自己的子女,反而要绕那么大一圈子?」

「你记不记得,刘叔说过,陈老前些年找鉴定专家来看过,前些年应该是近几年才对,而这张鉴定书,距今 34 年,为什么不用最新的鉴定书呢?」

客厅的文物也有很多赝品,如果没有鉴定的价值的话,只能是为那件神秘古董而来。

李科也沉默了,这的确不合理,除非……

这件古董也许是赝品!不然,两份鉴定书都是真的才更有说服力,但是只要其中一份鉴定结果是假,只要将假的鉴定书处理掉就好,没必要将古董藏起来。

那他将古董藏起来,却留下鉴定结果为真的鉴定书,目的是什么?

但我感觉这些事情一定会有一条线能穿起来,对于遗物整理师来说,就是时间。

我想起了刘伯的话,两年前的寿礼,还差了一件,二女儿的碧玺手串。

可是抽屉里没有,如果是老爷子经常戴着的,而且价值不菲,会放在哪里?

我整理完床头柜,在我趴下清扫床底时,发现在床头柜和墙角的夹缝里有什么东西。我叫来李科帮把手将柜子挪开。

果然是那串碧玺手串,为什么会扔在这里?

手套蹭脏了,我脱下手套去拿手串,手指却被划了一条口子。

「怎么了?」

「被刮到了,没事。」

我把那串碧玺手串够了出来,碧绿温润,水色不错,发现手串的虎头上沾了血,我拿纸巾擦了擦,却还是被刮了一下,这个虎头虽然栩栩如生,但獠牙太尖锐了,很容易磨破皮。

我正打算放进盒子的时候,这个手串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摇了摇,发现在老虎的嘴里还含着一个珠子,不过这个珠子闻起来有一股药味儿,很特别。介于刚刚整理过药王菩萨,下意识地觉得这手串也有问题, 我不动声色地用纸巾往里面擦了擦,留下了一些浅灰色的污渍,将纸巾塞进了塑料袋里。

「等一下。」

正当李科要帮我将杂物清理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皮鞋上黏上了碎纸屑,我将纸屑拿了下来。

那纸屑是刚刚挪动柜子粘上的,有烧焦的痕迹,依稀能看出有某医院的公章,已经看不清是什么医院了,但下方的日期显示是 2018 年 9 月 17 日,我又重新翻了提交的保险单据,刚好是投保前两个月,那为什么要烧毁呢?

这有太多的时间上的巧合了。

09

整理工作到收尾阶段了。

我在李科的帮助下取下了那幅油画,也发现了一开始打开房间时传来的蒜味就是来自这幅画。

「这幅画都褪色了。」李科说道。

是的,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幅画保存不是很好。

我的手套上也蹭上了很多褪色的颜料,还有一些霉斑,但细看之下,这些霉斑还有被清除过的痕迹。

但比起大厅那些用松节油处理过的画,显然不是很上心保养。

那还为什么要特意挂在自己的卧室呢?

褪色的画、大蒜的臭味、霉菌、胃癌……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现在只需要一件东西,就能印证我的猜想。

于是我找来了刘伯。

「刘伯,我想看看陈老先生的遗照以及他的一些生活照,我打算用这些照片制作成电子相册,然后发给他的三个子女,他虽然不在了,但是电子相册能将他的音容相貌保存下来,就如同生前一样,这也算是我们对他最后的致敬。」

刘伯虽然还因为我的试探保持警觉,但也没有反对,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样啊,我去找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照片摊在了我的面前。

我打开那本相册,里面有陈老爷子和家人各个时期的照片,还滑出了几张照片,是小儿子母亲的照片,一眼就能认出,因为她的样貌和笑容和小儿子很像,这也算是老爷子的遗憾和愧疚,因为那幅油画上都没有她的位置。

刘伯有些为难地说道:「你能不能把这几张照片一起放上,然后交给小儿子。」

我点了点头,一张张翻看着,时间线渐渐将我脑海中的疑惑依次串联。

「你又发现了什么?」李科见我的目光定格在最后的一张照片,他有点好奇。

「没事,真是父慈子孝的一家。」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拨云见雾,真相几乎呼之欲出,不过,我的工作貌似增加了。

我将这幅油画用塑料布遮起来,做完最后的清扫和整理工作,将照片扫描归档后离开了,离开前我让李科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并通知老爷子的三个儿女一周后务必抽空来一趟,我会将老爷子的古董交给他们处理。

「你就那么自信,能找到古董?」李科表示怀疑。

「不来也可以,如果你不担心我把古董掉包的话。」

回到工作室我也没有闲着,将死去的飞蛾、带有污渍的纸巾以及沾了颜料的手套整理好,联系了市内一家资格齐全、专业权威的生化所,打算第二天一早就送过去检测,检测结果一周后才能取。

累了一天,我坐在椅子里,想着白天的一幕幕,也不由想起了师父。

「如果,真的是我想象的那样,师父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我就靠在椅子坐了一夜,等到天亮洗漱后,喝个咖啡提神,接到了搭档林东的电话。

「宁言,我找到几个地方,还不太确定,你要过来吗?」林东打了个哈欠。

「你一会儿把你位置发给我,我一会儿到,先排除老年人不容易上去的地方,别乱来,那个古董容易碎。」

「了解。」

我挂断了电话,驱车将准备好的东西送到了生化所,便赶往林东的位置。

我想了一夜,错误不能一直延续下去,老爷子糊涂了半辈子,这或许是唯一能纠正的机会。生前他没做到,那死后便由我来达成。

经过六个多小时的搜索,我们在石霞山森林公园一处有苍耳灌木的斜坡上找到了古董。

「你怎么知道会在这里?」李科和林东不约而同地问道。

「在这个地方能看到太阳升起和落下,山霞很美。」我将古董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实际上,陈老爷子在这个地方自拍过。

五彩鱼藻纹盖罐打开后,里面是一份鉴定书,显示这件古董是赝品,旁边还埋着一个铁盒。

铁盒中是一支胎毛笔、一串干花手串、一幅蜡笔画、一只珍珠胸针和一双旧手套。

在我看来,这才是陈老想要留下的遗物。

10

一周后,我拿到了检测报告,李科帮我联系到了陈老的三个子女。

我进门后,三道目光几乎同时落在我身上。

「宁小姐是吧,听说你找到了我父亲的古董。」

首先开口的是老大陈峰,和陈老长得最像,西装革履,比较斯文。

此刻他面容严肃,语气有几分不满,但还算沉得住气。

也是,我本应该直接将古董交给他,但多此一举地将他的弟弟和妹妹也叫了过来和他争夺古董。

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紧接着沙发上拨弄指甲的女人瞟了我一眼,这个女人不用说也知道就是陈老的女儿陈虹,她穿着时髦,一头卷发,体态有点偏胖,神色倨傲。

「我可先说了,老爷子说过这屋子里的古董都是交给我的,谁都别想多拿。」她语气嚣张,说完还剜了一眼斜对面的男人。

她斜对面的那个人,是陈老的小儿子,看着比较年轻,像是没骨头一般靠着椅子里,手里还把玩着一个木刻核桃,露出的胳膊和脖子都有刺青,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老爷子死了,家产人人有份儿,某些人都快把老头子的家底搬空了,还有脸站在这里。」

「你个杂种你说谁呢!老爷子的家产你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到,你滚出去!」陈虹恼羞成怒。

砰地一声,那个木核桃就砸碎在地上,小儿子蹭地站起来,就想要动手,被李科叫住。

「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你老公知道你在外面养小白脸吗?和死老头一个臭德行。」

林东私下有调查过这个女人,她嫁给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后出轨了,还挪用了资金,怕被发现,就倒换了客厅的古董,对此陈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在场面就要失控的时候,刚刚一直冷眼看戏的老大陈峰发话了。

「够了!在爸的灵前吵什么!」他站了起来,制止了要动手的两人,「还有外人在,给我安分点。」

姐弟两人怒目而视,又坐了回去。

「你以为你是老头子的好儿子,要不是你个废物经营不善,老头子也不会变卖家产给你擦屁股。」

「你住口!」陈峰也气得不轻。

「怎么还说不得了?」小儿子还不依不饶。

陈虹见自己大哥被怼,站到了陈峰这边,说道:「你又好到哪里去?在外面和一群混混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开画展没钱还不是回来死乞白赖地要钱,老头子多半就是被你气死的。」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我和李科出声制止了,不过听完他们争吵,也清楚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我先把收纳箱拿了出来,他们安分多了,很期待地等着我把古董拿出来。

首先,从谁开始呢?

就先从女儿陈虹吧。

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个糖盒,还有两个被绒布包起来的物件,没让她看是什么。

「这是什么?古董?」她问道。

「陈女士,这个糖盒还眼熟吗?」我问道,观察着她的脸色。

她看着那个糖盒,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我赶时间,你有什么事快说,不要拿这些垃圾来糊弄我。」

「刘伯说,这个糖盒是你小时候的,陈老一直保存着。」我当着她的面打开了盒子,露出给她看,「里面还有几颗糖,是陈老放进去的。他担心你会摔倒,放在那边的架子上,你和我差不多高,你抬手就能够到。」

她有些惊讶地接过了糖盒,看着里面的糖,安静了片刻,开口了。

「你想说什么?」

「他一直很疼爱你,记得你爱吃糖,但是他也忘记了,什么时候他乖巧懂事的女儿已经变了,他把糖盒留在那个位置,可能也是希望你做事多考虑,有的事情适可而止。」我很平静地说道。

我翻开了第二块绒布,是她送的碧玺手串。

「这手串是两年前你送给陈老的礼物。」我注意到她神色有点紧张,趁热打铁,「可是这手串却差点要了陈老的命。」

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你胡说什么!」陈虹出声打断我,转向了同样震惊的李科,「李律师,你在场,我要告她诽谤的!」

「先别急着告我,等我说完。」我摆了摆手,让李科别出声,「我既然敢这样说,就不会空口无凭。」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检测报告的复印件,放在了手串旁边。

「检测显示,这手串里的珠子,成分有洋地黄,这种药物通常用来治疗心力衰竭,有强心的作用,但是如果用量不当或者和治疗心血管疾病的药混用,很可能引起心律失常、心动过速,对老年人来说可能致死。」

我说完后,她面如死灰,手紧紧地扣着沙发。

「我……我不知道的,手串没问题的,你胡说!」她情绪激动,撕毁了桌上的报告。

一旁的小儿子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大儿子开口稳定她的情绪。

「宁小姐,你未免管的太宽了。」陈峰说道,「我父亲是死于胃癌,不是心脏病,你要为你说出的话负责。」

「的确,他确实是死于胃癌,但是不能排除你们有蓄意谋杀的可能。」我扫过他们三人,三人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但此刻他们倒是无比团结,枪口一致对外。

「喂,我没听错吧,你说『你们』,我们都要杀了老爷子?」小儿子陈旭冷笑一声,「那你是站在什么立场来指控我们杀人?还有,说说,我们是怎么杀人的?」

「别着急,总会轮到你的。」我无视他的挑衅。

11

李科也表情凝重,出声提醒我,说:「宁小姐,我想提醒你的立场,你只需要将遗物转送给陈先生他们,后面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

「李律师,我的委托人是陈建林老先生,我自然站在他立场,但是有些事情他生前没机会说,就由我来说,有些真相隐瞒下去只会事与愿违。李律师,身为法律人应该秉持法律,维护公平正义,我也希望你认清立场。」

屋内的火药味弥漫,但我也没有吓倒,接着打开了最后一块绒布。

「这串干花手串,是我从埋古董的盒子里找到的,应该是你的。」我放在她面前,有一张照片,大概是陈虹七八岁的样子,老爷子牵着她的手,手里就有这个手串,「这是你母亲袁女士的,是一枚珍珠胸针,一并交给你。陈老先生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你的用心,只是他没有拆穿也拒绝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利用他的回忆和愧疚来伤害他,他取下了手串,也没舍得处理掉。」

她似乎愣住了,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陈峰和陈旭此时也面容严肃,沉默不语。

接下来,到谁了?

「陈先生,其实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你。」

我看向了陈峰,他脸色冷沉。

「您刚刚说,陈老是死于胃癌,但是这只是你没有成功而已。」

我随后将收纳箱中装有飞蛾和燃香的袋子放在他面前,从包里拿出检测报告。

「客厅的那尊药王菩萨是您送的吧。那尊药王菩萨想要保佑陈老身体健康,但它如果知道自己会被用来害人,可能菩萨也要哭的吧。」

「你想说什么?」

「菩萨的白毫并不是檀木珠,而是酸枝木,配合这款燃香,香味挥发更快,还能掩盖燃香的味道,挥发时空气中每小时一氧化碳量达百万分之三十五,远超国际健康标准,而且其中还有苯和甲醛等致癌物,此外还有一些对人体有毒害反应的成分。」

「哥,你怎么……」陈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陈旭换了个姿势坐着,冷嘲道:「你们兄妹俩还用同样的把戏,还真是一家人。」

「那又怎样?」陈峰没有理会。

「怎样?李律师,我记得蓄意谋杀如果有主观动机、作案手段可能致人死亡,哪怕最后不成功是不影响定罪,只会影响量刑是吧。」

李科移开了目光,拒绝被我点名。

我从箱子中拿出了那些过期的药品,放在他面前。

「你但凡多关心一下自己的父亲,就应该知道,他的哮喘已经很久没有复发过了,里面的药量还有很多,你送的燃香估计就只是你过来的时候,他才会点上,柜子里还有很多。你以为只是他想让你以为,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我说我没必要杀我爸,他百年之后,大部分家产照样是我的。」他还是不松口,「如果你是想说这些废话,我觉得可以到此为止。」

他起身要走。

「不想知道,他给你留下什么吗?」

他果然顿住了,又坐了回去。

我把长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毛笔。

「这是一只胎毛笔,笔杆上写的是『壮志未可陈,傲骨寄凌峰』,是你的名字。你是他的长子,他对你寄予厚望,就连第一家工厂的名字『瑞旺丰』都是你名字的谐音。他早年白手起家,也有潦倒困苦,你陪他吃过很多苦,他都记在心里。所以在你没有妥善处理三年前的事故,他才会如此痛心,才会想着变卖家产给你填上窟窿,可你却因为他的训斥心生怨恨,厌恶他指手画脚,而且担心他对你失望,将家产分给小儿子,所以你希望他突然死亡,名正言顺继承家产。」

我将故事补充完整了,将那些新闻放在桌上,他拿着那支毛笔,指节发白。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以为他真的不知道,没想到他看得明明白白。他偏心、自私、独断专行,临死了倒还伟大起来了。」

或许,人到终点才能回顾自己的遗憾,来感叹一句「要是我当初」。

可惜,哪有那么多当初。

12

「怎么,又想对我说什么感人的亲情故事?」陈旭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翘着二郎腿,笑着说道。

「很好,看来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将保险单据和检查单都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死于胃癌,他生前很有远见地买了防癌险,受益人是你。」我将检查单据按照时间都排列开,「现在你只需要签字,这笔巨额保险金就归你。」

「就这么简单?」他笑了笑,「我看看,谁给我借根笔?」

李科给他递了一支,就在他要签字的时候,我挡住了他的手。

「你最好听我说完。签上字,牢饭可能五年起步。」我也笑了,看着他脑门上青筋凸起。

他把签字笔一扔,往后一靠,「你耍我?」

「他的投保时间是 2018 年 11 月 16 日,距离他六十六岁生日后的三个月,而此前两年的检查单显示身体状况良好,他为什么会突然买保险?而且买完保险后,他没有去医院就诊过,直到半年前他去检查,发现已经得了胃癌?」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医生,或许他不想活了呢。」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你说得对,他确实是不想活了,所以他决定要用自己的死为你做一件事。」

我拿起了最近的一份检查单,说道:「这检查单里的有一项数值异常,当尿液中的砷含量超过 0.2mg/L 时,是过量摄入,血液中的砷含量也远超标准。忘了说,砒霜的主要成分就有砷。人体的新陈代谢水平是有限的,尤其是老人的新陈代谢本来就慢,更不好排除体外,时间一久,就会损伤肝、肾、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

在场的人都震惊了,看着我手里的检查单。

「我是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发现的。」我拿出了陈老生前的照片,「他坐在庭院里的爬山虎山墙下,手搭在膝盖上,仔细看指甲上有一条竖白线,这是砷中毒的特点之一,米氏线。」

「那他是中毒死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就不会是他们两个干的?」陈旭心理素质很强大,将陈峰和陈虹拖下水。

「你这疯狗你又想咬谁呢!」陈虹恶狠狠地骂道。

我抬手让她停下。

「砷中毒的来源确实不好调查,保险公司只看检查单据无法确定病源病因,所以通常只能赔付。」

我让林东帮忙将画拿过来,我撕开塑料布的时候,那股蒜味还没完全消散。

「但这个就是证明。」我将这幅全家福展示在众人眼前,陈旭的脸色终于变了。

「一股蒜味,呛死了,拿远一点。」陈虹捂着鼻子嫌弃地说道。

「砷反应物的来源就是这幅画。」我平静地说完。

「拿走!」陈虹显然被吓到了。

我无视她的反应,对陈旭说道:「你把类似砒石的矿物磨成粉末混入了颜料中,很难察觉,油画如果不好好保存,在阴暗的环境中容易受潮发霉,你们看这幅画上这种霉菌,学名叫做『短帚菌』,这种霉菌和砷会发生反应,产生有毒物质漂浮在空中,就有一股类似大蒜的味道。如果吸入,对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都会有破坏作用甚至致癌。当然,如果在空气流通,阳光充足的情况下,反应不充分,对人体的损害很微弱。」

我把颜料和霉菌的检测报告放在他面前。

陈旭拿起来看了一眼,丢在了一边。

「我还是那句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让他去死,他如果死了还赖我?一幅破画就能杀人?他一向看不起我,可以不接呀,总不是我逼他挂在屋子里的。」

我拿出了那幅《午后的爬山虎》,放在他面前,说道:「他是可以不接,但他出于愧疚就一定会接。」

他看清楚这幅画是他初中比赛的那幅,陷入了沉默。

13

「他把这幅画挂在了客厅,但是你没注意过,这幅画他保养的很好,没有一点霉菌。你是他最为愧疚的人,他伤害了你母亲,还让你流落在外,最后让你们母子分离。不然作为古董收藏家的他,不可能发现不了画的异常,却想办法为你遮掩,他曾经去除过画上的短帚霉。而且,上了年纪的人,对色彩不敏感,尤其是这种饱和度比较高的绿色,他确实没必要把这幅画挂在卧室。」

他知道老爷子烦心工厂的事件,他只要诱导陈老看着这幅画心情会好一些,陈老一定不会拒绝。但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对绿色其实不敏感,陈老身体不舒服时其实就注意到这幅画了。

陈旭像是被点醒了一般,愤怒地将桌子上的单据扫在地上。

「凭什么你这么说,我就要相信?」

我拿出了被烧毁的那份检查单,说道:「2018 年 9 月 17 日,他做了一次检查,是在投保前两个月。他应该是察觉到身体不舒服,结果肯定不是像投保前的那份检查单显示那么健康。而且这个医院不是他常去的一家,从那时起,他大概就猜到你的意图,等身体内的砷代谢差不多后,才投保,之后的事情也就顺利成章了。」

我看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刘伯,说道:「刘伯,陈老先生骗保的事情,你是知情的对吧?而您就是在一旁打掩护,陈老烧毁了病情诊断书,但是你的就诊记录,应该没有消除吧。而且,你还误导我们同情陈旭的遭遇,还把律师请来代理公证就是为了保险单和证明更加可信对吧。」

我从包里拿出了他的挂号单,是我在仓库的除草机下找到的,是最近的日期,挂的是某医院的神经科,抱着试试的态度,林东也去那家医院就诊了,得到的单据上的公章和烧毁的那张单子十分相似。

陈旭吼道:「要是为我好,为什么还要那么分家产?」。

「我猜测,他将家产和能动用的资金大部分都给了陈峰先生,目的是要保住公司,把古董文物留给陈虹女士,可能是担心她以后的生活。而作为父亲也要给他们补偿。至于你,他打算以购买巨额保险的形式,骗保将钱给你,让你开画展。」

客厅内气氛凝滞,他们一时间还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量。

我把收纳箱里的两件物品交给了陈旭。

「这是一幅蜡笔画和一双手套,我们找到古董的时候,和刚刚那几样物品放在铁盒里。我觉得交给你比较合适。」

蜡笔画不用说是陈旭的,那双手套多半是他母亲送给陈老的,他也一直保存到现在。

因为他一时的错误,却造成了两个家庭的痛苦。

有些事,不是靠忏悔和弥补,就能纠正错误。

14

我让林东将箱子搬了过来,放在桌上。

「最后,很遗憾地告诉你们,这件五彩鱼藻纹盖罐其实是赝品,这就是陈老选择要将真相连同这些东西一起埋葬的原因。」我看向了陈峰,「陈先生,您的父亲是想让你找不到这件古董,就只能靠自己去拼搏努力。而陈虹女士,他希望你能安稳的生活,放下对陈旭先生的怨恨。陈旭先生,你父亲希望你能完成你的梦想,不要活在痛苦和仇恨里。话已至此,希望你们好自为之,我的工作完成了。」

我将这些物品再次装箱,送给他们。

「你就不怕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毁掉?」陈旭看着面前的盒子说道,「反正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如果你所谓的证据不存在,对我们没有丝毫的影响。」

「你尽可以把我的话当作胡说八道,这种掩耳盗铃的欺骗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你随便。」我并没有要干预他们的决定,「我的工作是遗物整理,并不是侦探,更不是法官,将委托人的故事讲得精彩,将他的想法告知你们,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走出庭院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栋被爬山虎占据的房子。

有时候,人的贪婪就像是这爬山虎,如果不好好修剪,只会不断疯长。就如同父母对孩子的纵容,要是花些时间去陪伴,去修正,也不至于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宁小姐,你也来看画展?」李科和我在市内的艺术馆展区遇到,互相打了个招呼。从他口中得知这三人去自首了,视情节轻重,老大和老二并没有造成陈老直接死亡,从轻处罚,按照故意伤害未遂不予刑事处罚。老三主动和保险公司坦诚事实,获得了谅解支付了部分赔偿金,解除了合同。同时法院基于事实证据,认为其认罪态度良好,且受害人及家属对其谅解,从轻处罚,判处一年有期徒刑,缓刑两年。

这件事情也告一段落,对我来说,工作仍旧继续。

从遗物中探寻人生,联结逝者尘封的羁绊,这是铁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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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千雅墨痕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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