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土地鬼
土地鬼
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1) 第一夜:怪人
民国十三年,直奉会战,中原一片混乱,匪患由此而生。小股的土匪三五成伙,在官道上打家劫舍,大股的土匪则几十上百,配备有枪支土炮。这些大股的土匪在乡野里杀人放火,毁村灭寨,让一个又一个曾经热闹的村落沦为了废墟。
一到夜里, 孟庄的年轻后生便扛着汉阳造、老套筒,还有红缨枪,点上火把登上孟庄高大的寨墙。亏得孟庄祖上发过迹,把村子的寨墙修得又厚又高。附近有名有姓的土匪来过几次 ,被孟庄高大的寨墙震慑,放过几炮后都只能望庄兴叹。
十里八村的人不是搬光就是给土匪杀光,唯有孟庄岿然不动。孟庄人自称是孟子的后人,讲求仁义,所以孟庄的族长孟正礼乐善好施,有些外庄来投奔的,他查明身份后也一概收留。
他们每晚都把寨墙四个角的望楼火把高高点亮,像是在向那些土匪示威。所以,纵然外面已经千里无鸡鸣,孟庄其他上了年纪的男人依旧要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聚到祠堂前的大榕树下烫壶烧酒,吃点小菜,吹吹乱世的牛逼。
这晚,几个人正喝得眉飞色舞,树上忽然掉下来一个黑黑的影子,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那个黑影站起来拍拍土,冲着离他最近的孟大眼「嘿嘿」傻笑。孟大眼这才看明白,原来这是村里那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小赖子。
孟大眼一巴掌拍到小赖子后脑勺,骂道:「尻恁娘,你个鳖孙想吓死你爹?」
小赖子继续傻笑,他擦了下流到嘴角的口水,指了指桌子上的花生和卤猪下水。
孟大眼明白了,他坐下来把小赖子拉到身边,问:「今天吃饭没?」
小赖子摇摇头,继续傻笑。
孟大眼道:「你亲爹不养你,都是靠俺们这些爷们儿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的,不是亲爹胜似亲爹,记住喽,在座的都是你爹。」
小赖子道:「爹。」
几个人听完哈哈大笑。孟大眼倒了一杯白酒,递到小赖子面前。小赖子慌忙摇头。孟大眼一把抓过小赖子,将满满一杯白酒灌到小赖子嘴里。小赖子吞下白酒,被呛得眼泪鼻涕直冒,没一会儿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
孟大眼站起来一脚踹倒小赖子,骂道:「尻恁娘,就配吃屎。」
小赖子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朝着村里跑去。孟大眼摇摇头,对几个人说:「这小兔崽子,以前还挺机灵,什么时候变傻了?」
村里的鞋匠回他:「怕不是给你玩傻了?」
孟大眼冷哼一声,道:「老子没有走后门的习惯。」
此时月上柳梢,他估摸着再不回去,家里的婆娘便该唠叨了,跟几个人又推杯换盏了两轮,便各自道别。
桌上的烧酒花生还剩了一些,孟大眼将剩下的花生划拉到口袋里,拿起烧酒,最后一个离开。
走出去两步,他又回了回头,却发现树下居然还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他想那多半是小赖子,趁着大家伙走了,又偷偷溜回桌子上捡点剩的。
喝得醉醺醺的孟大眼又低声骂了句娘,他没再管那个忽然出现的身影,而是快步朝家里走。孟大眼的家离祠堂没几步路,他一心想着赶紧回家,家里有他婆娘给他烧好的泡脚的热水。他不知道那个身影正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从祠堂一直跟到家门口。
孟大眼到了家门前,他刚要用力去拍门,却忽然感到后面有人扯他的衣服。
孟大眼回过头,看到自己身后正站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戴着个瓜皮帽,佝偻着身子,身材矮壮,正一脸怪笑地看着自己。
孟大眼努力回想这张脸,却实在想不起来。
「有酒吗?有肉吗?」那个男人问道。
「没有,滚蛋。」孟大眼不耐烦地摆摆手,将男人推开。
「有酒吗?有肉吗?」那个男人不依不饶,「没酒没肉,不好走啊。」
「走你个熊比。」孟大眼咒骂着,门也开了。他婆娘正一脸睡意地站在门后面。孟大眼赶紧进了门,然后将门闩上好,将两道门锁也锁好。他问他婆娘:水烧了没?婆娘摇摇头说,没呢,今儿个不知咋了,一到天昏就犯困。孟大眼又低声骂了一句,接着往院子里走,结果刚走进院子,人就呆住了。
那男人就站在院子里,佝偻着腰,依旧是一脸怪笑。
这下,孟大眼吓得酒彻底醒了。
他婆娘也给吓住了,她拉着孟大眼慌里慌张地说:「当家的,这……俺可没背着你偷汉子啊。俺也不知道这男人哪来的啊。」
孟大眼喝道:「闭嘴!」他想,今晚准是撞见黄大仙之类的妖怪了。如果不赶紧好吃好喝送走,往后的日子准没好过。
「烧酒,快些烧酒去。」孟大眼将怀里的酒瓶递给他的婆娘。他婆娘唯唯诺诺地拿去温,他带着那个男人在小院中间的石桌上坐下,从怀里掏出花生,客客气气地给这个男人递上去。
「有肉吗?没酒没肉,不好走啊。」男人并不动他递上来的花生,反倒收起了脸上的笑,面色变得凝重。
肉……孟大眼犯了难,家里确实没肉了。
「没酒没肉 ,不好走啊。」男人继续重复这八个字,声音带着莫名的寒意。
孟大眼想到家里的那只母鸡,他忙招呼婆娘道:「把鸡杀了,赶紧给大仙炖上。」
婆娘急了,她说:「那可不行,那是咱家下蛋的鸡,就那一只。」
孟大眼道:「不行也得行,你赶紧去。」
婆娘杵在原地不动,孟大眼也急了,拉过婆娘小声说:「这估计是黄皮子仙,今晚吃不到这鸡,他铁定不会走。」
婆娘泪眼汪汪地说:「咱家可就那一只鸡。」
孟大眼回过头看男人,男人脸色铁青,嘴里依旧念叨:「没酒没肉,不好走啊。」
孟大眼心一横,跑进鸡窝,将那唯一一只母鸡一把拎出来,就在院子里杀鸡拔毛。婆娘眼泪汪汪地跟着孟大眼进了灶房,等鸡炖好,又跟着他一起端到院子里。
满满一盆鸡端了上来,男人看着鸡,对孟大眼说:「你吃。」
孟大眼拿起桌上的酒喝了口,然后抓起一根鸡腿就狠狠地吃起来。
男人对站在一旁的婆娘说:「你也吃。」
婆娘继续杵在原地不动。
男人又说了一句:「你也吃。」
孟大眼嚼着鸡肉呵斥道:「你赶紧吃。」
婆娘颤巍巍地夹起一块鸡肉,刚放进嘴里,又想到这是家里唯一的下蛋母鸡,便忍不住呜咽起来。
她一边嚼一边呜咽,等到鸡肉全部咽下去,委屈似乎更大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孟大眼不管婆娘,他继续啃着鸡腿,啃了一会儿,抬眼看对面的男人。
男人没动,他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地上号啕大哭的女人。
孟大眼有些紧张,他忙夹起另一根鸡腿,把它放在男人面前的碗里,又给男人倒上酒,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有酒有肉,有酒有肉。」
男人没看面前的酒,也没看碗里的鸡腿,他从桌子上站起来说:「太吵了。」然后他弯下腰,将地上的石凳抓起来,走到正满地撒泼的女人面前,朝着女人的脑袋狠狠砸去。
一下,两下,女人号啕的哭声没了。
孟大眼看傻了,一直到男人已经砸到第二下,他才恍过神,哇哇叫着将男人一把抱住。男人将他推开,力道大得惊人。孟大眼被他推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到了灶房门口,他抬头看到了刚刚杀鸡用的刀,于是爬起来抓起刀。
他的婆娘躺在地上,脑袋上压着那块石凳,而那个男人开始朝着他笑。
孟大眼只觉得血往脑门子上冲,他大喊着「尻恁娘!尻恁娘!尻恁娘!」然后举起刀就奋力朝男人砍过去,可他怎么砍也砍不到男人。再一细看,那些刀居然都砍在了自己婆娘的尸体上。
孟大眼悲愤地哀号着,他的声音惊起了周围的邻居。人们围过来使劲拍着孟大眼的家门,见拍不开,便一个接一个去撞。
但孟大眼的门被他锁了三层,根本撞不开。人们只能在外面听着孟大眼像是要把喉咙喊破的哀号声。
过了一会儿,门里的哀号停下来了。人们听到有声音窸窸窣窣地朝门口走。然后是门锁被一个个慢慢拉开的声音。最后,门开了,孟大眼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后,冲着门外满脸紧张的人们说道:「尻恁娘!」
他说完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背上正插着那把杀过鸡的刀。
(2) 第二夜:灭门
孟大眼一家的尸体被盖上白布,放在家中的院子里。
族长孟正礼,里长孟宗竹,还有村里说得上话的男人们都聚到了宗祠里。
他们因为不知道孟大眼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能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村子守得不说是滴水不漏,但也不可能随便就放进什么外人。孟大眼只能说是死得不明不白,那既然这样,也只好干脆就当他是无缘无故发了疯。
第二天晚上,除了照旧要上寨墙守夜的年轻人,没人再出来聊天纳凉。而凶手的模样,这次被守夜的孟狮子看到了。他那晚闹肚子,从寨墙上下来找地方方便,远远看到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矮个子男人在从祠堂延伸出去的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不一会儿,孟狮子看到那个男人走过孟大眼的家,来到了村里的鞋匠家门前,开始敲他家的门。然后门开了,那个男人不知道和屋里的人说了什么,随后便进了屋。
孟狮子觉得自己从没在村里见过这样装扮的人,但看到男人进了屋,就觉得这个男人想必是鞋匠认识的。
鞋匠当然不认识这个半夜来敲自家门的怪人。他只是老实木讷,听到面前这个男人管自己要吃要喝,就好心将他放了进来。
男人进了堂屋,嘴里还是那句话:「没酒没肉,不好走啊。」
鞋匠的老婆走出来看到男人,一下想到了昨晚孟大眼家发生的怪事,心里责怪自己没把这事儿及时跟一整天没出门的鞋匠讲。眼看得男人要酒要肉,便一脸紧张地下厨张罗。老实木讷的鞋匠想和男人攀谈几句,想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但男人除了之前重复的那几句话,别的什么都不再说。鞋匠这才觉得自己是惹来麻烦了,于是缩在屋子角落里不再吱声。
酒菜端上,男人照例邀请鞋匠两口子喝酒吃肉。鞋匠两口子各吃了一口菜,喝了一口酒,便不再举筷子。男人看着桌上的酒肉,摇摇头,道:「肉不够。」
鞋匠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道男人在说什么。这时,里屋传来婴孩的声音,男人站起来说道:「肉够了。」
他说着就要往屋里走,鞋匠女人大惊失色,忙站起来一把抱住男人。男人扭过头,看到鞋匠缩在墙角不知所措,看到鞋匠女人眼睛通红地看着自己,摇摇头,顺手拿起橱柜上鞋匠修鞋的铁锤,朝女人的脑袋打过去。
女人被打得脑袋立刻凹下去一块,她瞪着凸出来的眼珠,依旧死死地抱着男人。这时候鞋匠从墙角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他不说话,开始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男人将女人敲死后踢到地上,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里屋婴孩的啼哭也停了。男人走出来,看到鞋匠还在一个劲儿地磕头。
男人举起黑漆漆的锤子,将跪在地上的鞋匠也敲死了。
两户人家的惨死终于惊动了整个村子。祠堂前人头攒动,正堂下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桌子前还站着一位。左边坐着的是族长孟正礼,站着的是里长孟宗竹。右边坐的则是一个老妇人。所有人都焦躁不安地交头接耳,只有小赖子一脸得意,他看到这么多人挤在祠堂,还以为又要过年,于是快活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孟宗竹弯着腰,对老妇人毕恭毕敬地说:「童婆,这到底是何方的妖孽啊?」
童婆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神婆,也是为了躲避匪患才来的孟庄。孟宗竹此前瞧不上这类装神弄鬼的人,此刻又庆幸自己当初收留了她。但他还是心虚,童婆来到后只是被安排住在了自家下人的偏房里,所以孟宗竹这会儿的心情又多少有些矛盾。他毕恭毕敬地给童婆递上一杯茶,向她小心翼翼地打听这连杀了两户人家的怪物到底是什么来头。
「大仙,这是黄皮子吗?」孟宗竹问。
童婆低头吹着茶,问:「你们庄上可有人惹过黄皮子?」
孟宗竹向着围观的人问:「你们有谁惹过黄皮子没?」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一番,接二连三地摇了摇头。
孟宗竹又看向童婆。童婆啜了一口茶,也跟着摇摇头:「怎么会是黄皮子呢?黄皮子你再怎么惹它,它也做不了这么惨无人道的事啊!」
孟宗竹继续弯着腰问:「那大仙,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童婆抬起头,看看孟宗竹,又看看孟正礼,摇了摇头,慢吞吞说道:「不知道。」
孟宗竹脸唰一下就变了。他直起身子,斜眼看了下孟正礼,轻轻咳嗽了一下。孟正礼并不看他,自顾自捋着他那长胡子,神色淡然。
童婆叹了口气,道:「年轻人啊,还是沉不住气。虽然我不知道这妖孽的来头,但不管是妖是鬼,在神佛面前都无处遁形。我选个良辰吉日,将六丁六甲唤出来,它是妖是鬼,又何足为惧?」
孟宗竹听到这,身子又弯了下去,问道:「那大仙,您何日作法?」
童婆道:「明天晌午就是吉日。」
孟宗竹松了口气,他朝着围观的人大喊:「明日晌午,童大仙开坛捉妖!」
人群听完都欢呼雀跃,沸腾的声音掩盖了童婆的轻声叹息。
她放下手里的茶碗,叹道:「这茶怎么没味儿呢?」
(3) 第四夜:屠杀
茶是好茶,用的是村里那眼百年不枯的泉水泡的。
据说,孟庄建庄已经两百年了。过去有风水先生路过这里,都说孟庄这地儿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依山傍泉,土地肥沃。村里那口泉,两百年来任什么天灾人祸就没枯竭过,所以孟庄也没听说遇到过什么天灾人祸。
孟正礼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土地是命」;另一句是「孟庄这块地,是祖宗特意挑出来的宝地,给座金山银山也不换」。
孟庄的人也对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有着强烈的自豪,匪患最凶的时候,常常有村寨为了躲避匪患,举村搬迁,但孟庄人哪都不去。他们不信土匪有多穷凶极恶,他们和孟正礼一样相信土地是命,是脚下这片土地给了他们孟家两百年的兴旺。孟庄人生活上仰赖土地,精神上仰赖祖先,离了这片土地,他们觉得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
但是现在,孟庄有些人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想要逃出去。
外面的土匪当然是可怕的,外村说到被土匪捉去做肉票的人,如何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拉屎屙尿都不准,最后闷得屁股全烂掉;如何一言不和就被吊起来打,身上的肉被打开,都能见着骨头;甚至还有点天灯、串铁丝等等骇人听闻的酷刑。
可未知的恐惧总比已知的恐惧让人害怕,他们怕外面的土匪,但更怕夜里那个不知名的怪物。
夜里,村里分了一半寨墙上守夜的年轻人在村里巡逻,由孟狮子领着。而孟宗竹则挨家挨户地通知全村的人,晚上谁敲门都不准开。
但还是有一户人家被灭了门。
怪人没出现在榕树下,也没出现在村子里,而是直接出现在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哭喊声在屋里响起,邻居们都吓得躲在自己家中瑟瑟发抖。直到巡夜的那几个后生招呼伙伴冲了过来,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撞开门,这时屋里已经起了火,先冲进去的人只看到火光里三个挣扎的身影。三个扭成麻花一样的身影在火光中身姿诡异地舞动着,他们站在院子门口看得惊心动魄,没人敢再往前走一步。
第二天,孟宗竹火急火燎地请童婆开坛作法。童婆在宗祠前的榕树下,拿着一碗符水又喷又泼,然后举着一把剑在地上边走边舞。最后,又将几张黄色符纸扔在空中烧掉,嘴中念念有词了几句后便对孟宗竹说:「六丁六甲已来到,子时随我去捉妖!」
人们战战兢兢地护送着童婆回到孟宗竹漂亮的大宅里。童婆现在是整个孟庄最尊贵的客人了。夜幕缓缓落下,孟狮子带着一半的弟兄等在孟宗竹的宅子里,他们全副武装,时刻准备着六丁六甲来捉妖时助他们一臂之力。
等啊等,等到天渐渐黑了下来。孟宗竹命下人们准备一桌子酒菜,招待孟狮子等人吃喝。吃着吃着 ,孟宗竹忽然问:「你们有没有听到枪声?」
孟狮子等人摇摇头。
孟宗竹又问:「那你们听到哭声了吗?」
孟狮子等人还是摇摇头。
孟宗竹晃晃脑袋,他想,今晚也没喝几口酒,不可能听错啊。
他让孟狮子几个人继续吃喝,自己决定去院子里看看。他到了院子里,管家老吴正靠着影壁抽旱烟。孟宗竹觉得枪声弱了,但哭喊声更明显了,那些声音在空荡荡的夜空中来回撞啊撞。
孟宗竹有些害怕,他问老吴:「老吴,你听到哭喊声了吗?」老吴摇了摇头。孟宗竹说:「你去把童婆叫来,兴许是那妖孽来了。」老吴点了点头,跑进内宅去请童婆。
孟宗竹看着老吴在黑漆漆的院子里走远,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正要走,却听到背后的影壁后面,忽然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
孟宗竹转过头,背后空荡荡的,但敲门声却越来越响,是很多只手杂乱而疯狂地拍打木门的声音,敲门声还掺杂着无比凄厉的哭喊。
那些声音从黑漆漆的影壁后面传来,撞进孟宗竹的耳朵,撞得他一阵晕眩。他知道这些声音都不是真的,因为今晚宅子的大门根本就没关。他觉得自己需要赶紧回到大堂,回到孟狮子身边,再把童婆叫过来。他粗声喘着气,低头整了整衣服,一抬头,却看到那个戴着瓜皮帽的矮个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童婆!童婆!」孟宗竹大声喊道。
男人朝他一步步走过来。
孟宗竹又大喊:「孟狮子,孟狮子!」
孟狮子没过来,只有男人离他越来越近。他听到男人嘴里正念念有词,开始他听不清楚,但等到男人怪笑着将手放到了他的脖子上,死死地掐住他的喉咙时,孟宗竹终于听清了。
他听到男人说:「有酒有肉,可以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
这是孟宗竹的意识彻底消失前,脑子里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晚 ,有些胆大的人围在孟宗竹宅子的外面。大门虚掩,但没有人敢进去。村里最壮实的孟狮子已经带着人和枪在里面了,村里最懂降妖伏魔的童婆也在里面了,他们进去又能怎么样呢?于是他们在门外听着宅子里凄厉的哭喊响了一夜,一直到天蒙蒙亮起来,才有人把寨墙上守夜的人喊下来。
前来投奔的孟狮子的堂哥关大强踢开屋门,满院子空无一人,只看到了面无表情的童婆。
童婆喃喃地说:「嗐,都死了,都死了……」
那也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童婆。
村里现在只剩下族长孟正礼能主持大局了。大家围着他,等着他出主意,他却一言不发。大家头些日子要捉鬼杀妖的勇气,此刻全都没了,大家聚在一起沉默,最后孟正礼只好挥挥手说:「散了吧。」
宗祠里只剩下孟正礼和他的大儿子孟宗义。
孟正礼问:「死了几个了?」
孟宗义说:「算上昨晚孟宗竹家死的十八口,一共死了二十六口。」
嗯,孟正礼点点头,让他儿子先回家。
等到孟宗义走出宗祠,孟正礼从太师椅上缓缓坐起来,轻声叹道:「还有一百一十口了。」他给宗祠的牌位上了几炷香,低声念叨道,「孟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就杀一百三十六口,一百三十六口。」
(4)第七夜:出不去了
人群从宗祠里退出来,没多久,又挤到了孟正孝的家里。
孟正孝是孟正礼的二弟,是村子里第二年长的人。孟正礼不说话,人们便围着孟正孝问主意。孟正孝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反过头来问大家怎么办。
这时,人群里有人说话了。
那是孟正孝的外甥何海龙,何海龙说:「你们没发现,死的人都有一个共性吗?」
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不多久,他们中不少人也发现了这个共性。
那些意识到共性的人,都齐齐看向那些之前被收留进来的外村人。他们支支吾吾,满脸的有口难言。
孟正孝也明白过来,他看着外甥,有些不知所措。
何海龙颇为扬扬得意地说:「孟大眼的儿子,孟鞋匠的弟弟,还有前晚死的那家人的大儿子,都偷摸送去当了土匪。这事儿,可是孟宗竹亲自操办的。」
何海龙话音刚落,有个声音便高喊道:「操他八辈儿,俺说这十里八乡的村子都给土匪劫过,怎么就你们孟庄好好的没事儿。闹半天,你们庄子里自己干下这死了不进祖坟的勾当!」
说话的是从姚庄逃来的一个铁匠,他合家都给土匪杀掉,因此对土匪恨之入骨。
又有个外村的人应道:「常言道,饿死不做贼,屈死莫告状。你们孟庄的人做了这等子勾当,是对不起上面祖宗的呀。」
一时间,人群吵吵嚷嚷。孟庄有的人自觉理亏,唯唯诺诺。
有的声音说:「这怪物是来替天行道的,专把那些和土匪有勾连的人杀了。」
有的声音回道:「不当匪,哪来这好好的庄子收留你们?」
有的人家里也有亲戚送去当了土匪,这会儿只觉得天塌了下来,愁云满面。而那些外村的人则有的咒骂孟庄不该送自己人去当土匪,有的幸灾乐祸。
孟正孝叹道:「我们也是没办法,这也都是孟宗竹的主意。他说这土匪回头也都会给招安送去当兵。眼下送几个娃去做土匪,跟土匪们打点好交情,也能对庄子有个照应。」
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大家闹哄哄一番后各自散去。
随后,那几户家里有人当过土匪的人家开始回家收拾行李。他们准备离开孟庄了。即便外头兵荒马乱,但总还有个盼头,而留在孟庄,一定是死路一条。
有人推着板车,有人牵着驴马,他们浩浩荡荡从写着孟庄的寨门出发,走向灰蒙蒙的远方。在死亡的威胁前他们背叛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他们商量着去南方,南方是鱼米之乡,讨饭也饿不死。
但到了黄昏,这群人又重新回来了。
为首的一个女人跪在寨门前号啕大哭,她的丈夫此前也去做了土匪。
她哭着说:「完蛋了,出不去了啊!」
傍晚的时候,关大强带着余下的几个后生从四个门出去。他们发现,果然无论从哪个门走,无论走得多远,孟庄高大的寨墙都一直处在视野范围内,他们想尽法子,最后还是筋疲力尽地回到孟庄。
孟正孝说这是遇到了鬼打墙,他说泼点黑狗血能管用。但奇了怪了,村里居然找不到一只黑狗。这下子大家都绝望了。
所以接下来的两晚,没有人再去想着能除掉这妖怪,人们每晚麻木地看着村里的某处宅子升起火光,时隐时现的哭喊声搅得整个村庄彻夜难眠。
连着两晚死掉的都是家里当过土匪的,这让一部分人心慌,另一部分人心稍稍安定下来。然而第七晚,死掉的却是村里的剃头匠。这个男人爹娘去世,又没兄弟姐妹,更没娶妻生子,他无论如何与土匪都扯不上关系。剃头匠的死,让孟庄陷入了更大的惶恐里。
族长孟正礼开始称病不出门,他让儿子孟宗义白天出门,替他统计着每天死掉的人数。
剃头匠死的次日,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喃喃地对着一幅残破的画像,长长叹了口气:「还要杀一百口啊……」
人们再一次聚集到宗祠,聚集在孟正孝的周围,听他拿主意。
孟正孝依旧没有主意。
有人提议,不如晚上大家都聚到宗祠里,这样兴许安全点。他刚说完,孟正孝就拿眼瞪他,孟正孝说:「祖上的规矩,外姓人不能留在宗祠里面过夜,但只让本姓的人进宗祠,未免又太不仁义了。」
关大强这时站出来说:「大家不要慌,好好想想,这邪物一开始是怎么出现的?」
经他提醒,大家想起来,这怪物最初是从宗祠前的榕树下冒出来的。
「榕树啊……」关大强默念着,他说,「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
这当然是孟庄的传说 ,外村人不知道,虽然关大强严格来说也算外村的人,但他毕竟和孟庄沾亲带故,兴许听说过什么。
关大强继续说:「咱们这宗祠,听说此前是拿一座神庙改的吧。」
孟庄的人听到后都议论纷纷,显然,这个传说他们也多少都有所耳闻。据说是过去有风水先生说,现在宗祠在的位置是全村最好的一块地方,堪称是宝地中的宝地。宗祠建在这里能庇护子孙兴旺发达,于是祖上就将这里原来的一座庙给拆了,改成了孟氏宗祠。至于那座庙是什么庙,说法就不一了。
关大强说着看向孟正孝。
孟正孝不说话。
关大强继续说:「你们说,这怪人是不是之前被抢了庙的神仙,这会儿冒出来想报复全村的人了?」
他又看向孟正孝,等着他说话。
孟正孝斜眼看他,说道:「怎么,难道你是要把咱孟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砸了,换上那怪人的牌位吗?」
关大强不说话,心想,反正死的都是你们孟庄的人,跟我们有何关系?
孟正孝说:「还有几天就是清明祭祖,无论如何,我不会为这捕风捉影的猜测,把祖先的牌位在清明节请出去!」
回应他的声音了了,看来关大强的说法在众人心里扎了根。
孟正孝看着面前这群不肖子孙,更生了气,他说:「现在本就是兵荒马乱,死些人怎么了?就算这庄子一半的人都死了,咱也不准对祖宗牌位做什么大不敬的事情。」
孟正孝话说得严重,剩下的人便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人在心里默默骂着孟正孝,说这绝了户的老太监,自己没孙子,便不把命当命看。
这时,宗祠外忽然闹哄哄起来。孟正孝面前的人群让开一条道,何海龙提着一个人进来,一下子摔在孟正孝面前。
那个人刚被扔到地上,就爬着到处磕头,边磕头边说:「爹,爹,爹。」
众人一看,原来是小赖子,不由哈哈大笑。
「娘的,」何海龙骂道,「这小子,我已经好几次看到他鬼鬼祟祟溜进那些前晚死了人的宅子。」
孟正孝看看地上满地乱爬的小赖子,说道:「你这小畜生,到人家家里干吗?」
小赖子「嘿嘿」傻笑着爬到孟正孝跟前说:「爹,爹,我去……我去找点吃的,屋里……屋里有酒有肉的,没人动也没人吃,多浪费。」
孟正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这要在平时,小赖子这种行为准要受罚,但眼下他有更头疼的事。他看着小赖子低眉顺眼的滑稽模样,心里一阵恶心,对何海龙说,把他弄走吧。
何海龙冲着小赖子说:「滚!」小赖子便像条狗一样从人群中爬了出去。不少人看了又忍不住笑起来。
孟正孝又叹了口气。他想到当年洋人也看中了这块地,说要建教堂,官府也站在洋人这边。他父亲兄弟几个就当着洋人的面把刀捅进了肚子,这才保住了祠堂。眼下这帮屄崽子怂孬货,才死了几个人,居然就吓得想把祖宗牌位扔了。
他看看天,盘算着清明还有五六天就到了,心想,难怪这天总也不见晴。
(5)第九夜:它是魔鬼
第八夜,孟庄死了五户二十六口。
这里面有孟庄人,也有外姓的人,还有外村的人,彼此之间找不到任何共通。
这下,原本淡定的许多人也不淡定了。
村里拢共有三百多口人,这就等于一下子死掉了近五分之一的人,这个怪人近乎在屠村。
慌乱的人群又来到宗祠,却发现宗祠大门紧闭。孟正礼闭门不出,孟正孝也没了人影。人们等了一会儿后开始争吵,他们分成了两拨,一边是关大强领头的一部分外村人和一部分孟庄人,他们都嚷着要把孟氏宗祠拆掉;一边是孟正礼大儿子孟宗义带领的人,他们守在宗祠门口寸步不让。
两边吵得越来越厉害,却始终没有动手。这些外村人毕竟是借住在孟庄,先动手必然理亏;而孟宗义则认为族人一直以来都是以诗书传家,讲究以理服人,更不会动手。两边一直对峙到黄昏,等到日头西垂,榕树长长的树影映照在沧桑的石板路上,让两边都没来由地开始恐惧,于是各自散去。
第十晚,惨叫声如约降临在孟庄,在浓墨的夜空下不断回旋。火光在漆黑的村庄时隐时现,在惨叫声落幕后的下半夜,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好像忽然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汇聚,它们争相恐后,最后聚成一条火龙。那条火龙朝着宗祠的方向冲了过去。
「砰!」
关大强一脚踢开宗祠的大门,他带领的七八个外村壮汉鱼贯而入。
他们额头上缠着白色的头巾,跨过高大的仪门,跨过平时孟庄讨论重大事情的厅堂,跨过后院的两座古老碑厅,向着供奉着孟氏列祖列宗牌位的后寝大殿冲去。
几百年来,这个地方还没有外姓的人踏足过。此刻,这群外姓人雄赳赳气昂昂,他们要把孟氏列祖列宗的牌位砸烂,把神龛还给那个不知名的牛鬼蛇神。
可他们来到黑漆漆的后殿,看到后殿的景象,脸上却瞬间布满了错愕和惶恐。
因为在大殿的木梁上,挂着一排影子。
那是一些早已死去不知道多久的尸体,瘦长的身子在黑漆漆的大殿上被风一吹,便晃来晃去。
他们被震惊得不敢往前迈步,许久,关大强才举着火把凑上前细细端详这些挂在大殿上的尸体。
他看到了孟正孝,还有其他几个孟庄的老人。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是他们预料到今晚自己会带人来砸牌位,所以便连夜上吊,想以死相逼吗?
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把他们带到这里,逼着他们一个个悬梁自尽?
关大强回过头看向他带来的这群人,这群人也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宗祠外出现了声音,那是闻声赶来的孟庄人。他们也陆陆续续来到后殿,并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撼。
关大强等人举着火把尴尬地站在大殿前,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操你妈!」只见孟正孝的外甥何海龙拨开人群,拿着一把斧头向着关大强等人冲来。关大强等人立刻举着火把朝何海龙挥去。
「住手!」孟宗义走出来喊道。
他看了一眼何海龙,又看了一眼殿前的关大强,说道:「都住手吧。二叔父他们悬梁,不过是以死相谏,劝我们不要内斗,外敌未除就先乱了自己阵脚。」
关大强自知现在理亏,但依旧大喝道:「现在我们出又出不去,那邪物除又除不得,就为了你们几个破牌位,你要我们所有人都给你们孟庄陪葬吗?」
孟宗义冷哼道:「要你们陪葬又如何?若不是孟庄收留你们,你们怕是早就曝尸荒野了。」
孟宗义话音刚落,不想惹来更多人不满 。一时间人群又乱作一团,互相推搡谩骂。
就在局面难分难解时,孟宗义看到一个人挤过人群,将那些枯枝般的尸体放下来,然后跪在尸体面前挨个做着奇怪的动作,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他大喝道:「孟二狗,你在干什么?」
那个人影一愣,站起来说道:「我?我在给他们做祷告。」
孟二狗是孟庄唯一的基督徒,他名叫孟二狗,但他不允许别人这么叫他,他要人家喊他孟约翰。但没人这么喊他,人们依旧喊他孟二狗。后来孟二狗发了几次怒,于是大家只好当面改叫他孟约翰,但背地依旧喊他孟二狗。
孟宗义说:「荒唐,你赶紧走开。」
孟约翰说:「荒唐的是你们,你们连那个邪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大打出手。」
关大强喝道:「那不是被你们孟庄的人移走牌位的神灵吗?」
孟约翰冷笑道:「你几时见过人们供奉这么凶神恶煞的邪物在庙里了?」
关大强道:「那你倒说说,这是个什么!」
孟约翰道:「我且问你们,那些被邪物杀了的人,你们注意过他们的尸体去哪里了吗?」
孟约翰这句话,好像一下子点醒了众人。
确实,从最早的孟大眼,到昨晚死掉的二十六口,人们只看到他们死后不久倒地的样子。但后来尸体去哪里了呢?
孟约翰说:「孟宗义,你有派人去收尸吗?」
孟宗义摇摇头,这事儿本就不该他管,何况他被这邪物害得心神不宁,因为后来不知道院子里的那些尸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所以压根忘记收尸这一说了。
孟约翰说:「所以,那不是你们知道的邪物。那个男人,是魔鬼!」
人们又议论纷纷,不知道孟约翰说的魔鬼是个什么鬼。
孟宗义问:「什么是魔鬼?」
孟约翰说:「你这种异教徒,我怎么跟你说得清楚?说实话吧,你们以为那魔鬼是来杀土匪的,又以为那魔鬼是专来杀姓孟的,你们猜来猜去都猜不到, 他其实是专来杀你们这些异教徒的,来杀你们这些不信上帝,不皈依上帝的人。他直接带着你们这些异教徒去了地狱,所以你们连尸体也瞅不到。」
关大强问:「我们凭什么信你?」
孟约翰说:「我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这话一说,孟宗义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孟约翰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有五个十字架,这十字架能保佑你们逃脱魔鬼的杀戮,你们有谁想要?」
没有人说话,他们将信将疑,只有小赖子探出脑袋,颤巍巍地说:「爹,爹,给我一个呗。」
孟约翰鄙夷地看了一眼小赖子,又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人群,将一个十字架递到了小赖子手里,呵斥道:「我又没玩过你娘,我当不起你爹。」他说完又问,「还有谁?」
「给我!」关大强也要了一个。
有个妇人也拿了一个。
「哼,欺师灭祖的东西!都忘了义和团那会儿,那群假洋鬼子怎么欺负我们了吗?」何海龙怒斥道。
孟宗义也摆了摆手。
余下的众人便都不再出声,孟约翰见再也没有人拿,摇了摇头。
此时,太阳快出来了,孟宗义命人先给大殿上的五具尸首铺上白布。然后带人将宗祠的大门郑重锁上。
微弱的光透过弥漫在全村的浓浓雾气,一点点照进了古老的大殿,照到了那些横躺在大殿上的尸首上。
那些尸首就在白布下,一点点消失了。
(6)第十二夜:孽债
哭声开始在孟庄不分昼夜地响。有些是夜里被怪人屠杀时的哭喊,有些则是因为恐惧,他们不分昼夜地哭叫着,仿佛这样就能逃开怪人的屠戮。
第十一夜,当最后一声惨叫落下后约莫半个时辰,天还没亮,人们便听到关大强的声音。他兴奋而激动地大喊着:「爷没死!爷没死!」
有些人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关大强手里举着那个十字架,在村庄的石板路上欢快地踩出声音。不久,关大强的身后跟上了一个人影,那是小赖子,小赖子也欢快地跟在关大强后面喊:「爷没死!爷没死!」关大强看到小赖子跟在他后面,扭头踹了他一脚,骂道:「滚开。」
孟宗义也出了门,他在村里转了一圈,发现关大强、小赖子,还有那个拿过十字架的妇人,还有孟约翰都活着。他心里犯嘀咕,忙回家,在他父亲孟正礼的屋外说了他看到的事情。
孟正礼已经连着六天没出房间,他知道孟庄晚上死的人越来越多,也知道他二弟孟正孝,还有村里其他几个老人都在昨晚悬梁自尽了。但他依旧无动于衷。他不关心孟约翰的事情,只是问孟宗义:「昨晚死了几个?」孟宗义把他数到的数告诉孟正礼,孟正礼已经连着快一礼拜没走出房间了,孟宗义不知道他父亲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孟庄的人开始相信,那个怪人真的是所谓的魔鬼。这群一辈子敬天敬地敬祖宗的人,一夜之间变了信仰,开始争抢着要入教。孟约翰说:晚了,我手里只剩下两个十字架,我要留一个,只剩下一个了。
这下子,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巴结孟约翰。孟约翰搂着庄里最好看的寡妇,对自己的首席信徒关大强讲起当年同样信仰上帝的太平天国的故事,他说,信仰上帝真好啊,估计洪秀全当年就是自己这待遇。
孟宗义隔着门窗说:「爹,出来管管吧,庄里已经乱了套了。那个背弃祖宗信什么鬼上帝的孟二狗都成了庄里的土皇帝了。」
孟正礼不说话。
到了快黄昏的时候,孟宗义又跑来叩窗说道:「爹,要不您出面,找孟约翰把他最后那个十字架要过来吧?您是族长,这孟庄都得听您的,这十字架也合该是您用。」
孟正礼还是没说话,不一会儿,门忽然开了。
孟正礼走出来,说:「由那个兔崽子闹去吧。那玩意儿才不是什么恶魔。」
孟宗义明显感觉到孟正礼话里有话,忙说:「爹,那关大强、小赖子,还有外庄的一个妇人都拿了那个十字架,他们昨晚可都平安无事啊。」
孟正礼说:「哼,那不过是巧合。」
孟宗义趁机搀着父亲进了屋,问:「爹,您说,那到底是什么邪物?」
孟正礼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好,问道:「现在,全庄死了多少了?」
孟宗义道:「上午说过了,算上外庄的,一共是一百一十二口。」
孟正礼叹了口气,道:「还有二十四口,今晚大约就能结束了。」
孟宗义有些吃惊地看着父亲,他这下确定,父亲一定是知道什么的,他忙等着父亲继续说。
孟正礼让孟宗义进屋,他点起一盏油灯,照亮了墙上的一幅画。
孟宗义看到那幅画,倒吸一口冷气,因为画上是个戴着瓜皮帽、佝偻着身子的男人,正一脸怪笑地看着自己。
孟宗义指着画像哆哆嗦嗦地说:「爹,爹,这是……」
孟正礼道:「土地鬼。」
孟宗义又要问,孟正礼摆摆手,道:「你别问,让我慢慢说,这些我本想等入土再告诉你,但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现在对你说了。你知道了后,万万不可对别人提起,就将这些事烂到自己肚子里。
「你可知道孟庄是怎么来的吗?你以为孟庄风水这么好的一块地,在我们孟家来的两百年前,就没有人住吗?告诉你吧,这地方两百年前叫洪庄,住的都是洪姓的人。两百年前也是天下大乱,中原群盗蜂起,而我们孟氏的祖宗,就是两百年前流窜到这里的一群土匪。
「你惊讶吧?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们家是从曲阜迁过来的亚圣后裔?哎,那都是骗你们的。
「我们敬拜了两百年的列祖列宗,其实就是一群土匪,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咱们领头的老祖宗,就是我们宗庙里拜的那位汝真公,当年就是他相中了洪庄这块风水宝地。他知道天下虽乱,但早晚会定下来,土匪这行当做不了一辈子,总得有个地方落脚,所以一不做二不休,领着手下把洪庄一百三十六口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从此鸠占鹊巢,在这里娶妻生子。等天下安定后,洪庄就变成了孟庄。
「对,说到这邪物了。汝真公当年杀红了眼,一直杀到洪庄的宗祠里,也就是咱们宗祠现在在的地方。他杀到后殿时,遇到一个老头子。他进去时,那老头子正对着一个画像磕头呢。就是这个画像。他听到那老头子说,土地鬼啊土地鬼,我们拜了你两百年,你守了我们两百年,两百年太平无事,子嗣繁盛啊,现在,你是要都收回去了啊。咱们汝真公哪听他废话,拎起刀就朝那老头子砍过去。那老头子临死前说,一百三十六口,还两百年的债,够了,够了。后来杀完全村一数,除掉逃走的,这刚好是一百三十六具尸体。
「后来,汝真公就带领群盗安居在这里了。宗祠里那些洪氏祖先的牌位,他全带人烧了,唯独不放心后寝那幅画像。那幅画像下面还带着一个坛子,他就把坛子埋到自己住的屋后面,把画像带回家继续一边供奉,一边打听这土地鬼是什么。后来总算了解到,原来这是活人献祭后变成的一种鬼,将这种鬼供奉起来,这片土地就不会再有别的妖邪鬼魅作祟,而且可保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衣食无忧,年年丰收。
「所以这土地鬼的坛子和画像,就一直供奉在孟氏的嫡长子家里,这是全族的秘密,每代只能有一个人知道。从汝真公到咱们,这土地鬼也守了咱们两百年了,我想到当年汝真公听到的话,觉得这土地鬼现在怕也是来讨债了。」
「所以,」 孟宗义面色铁青地问父亲,「您是觉得,这土地鬼,也要和当年一样,杀够一百三十六人?」
孟正礼道:「许是这样吧。你不知道,我每晚都抱着土地鬼那坛子和画像守在屋里。他要是敢来咱们家,我就把他那坛子砸了,画像烧了!」
孟正礼咬牙切齿地说道。
夜色来临,杀戮又起。孟正礼抱着坛子走到院子里坐下,听着全村不时发出的惨叫,辨识着那些惨叫来自哪家哪户,喃喃低语:「老屠户家,六口;刘大脚家,三口……」
孟宗义守在父亲旁边,他听到了关大强的惨叫,凄然一笑,庆幸自己还好没觍着脸就跪那个假洋鬼子。
「第一百三十六口!」孟宗义听到父亲数完,重重地叹了口气,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连忙上前扶起父亲,父亲轻轻咳嗽了几声,将身子转过来,说:「备些酒菜,咱爷俩好好喝点。」
孟宗义点了点头,从屋里拿出些酒肉。两个人搬了张小桌子,为这场屠戮的落幕碰了个杯。
然后,孟宗义看到父亲身后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那个矮小的身影慢慢靠近父亲,悄无声息,月光照出一张满是笑容的怪脸。
接着,那个身影走到正自斟自饮的父亲背后,举起一把斧头,说道:「有酒有肉,可以走了。」
(7)第十六夜:落幕
孟庄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们蓬头垢面,不分白天黑夜地疯叫着、哭喊着。
唯一精神还正常的,大概就是孟约翰。
没有想到,他的信徒们都被杀了,可他却偏偏还活着。
他起初闭门不出,假装自己也被那怪物给杀了,后来见庄里已经没多少声音,便又悄悄从家里溜了出来。
这时,他撞见了在街上闲逛的小赖子。
他吃了一惊,实在想不通这个小畜生怎么还活着。
他喊道:「小赖子,你怎么还活着?」
小赖子回头瞥见他,嘿嘿一笑,道:「老畜生,你喊谁呢?」
孟约翰听他这么说自己,不由来了气,说道:「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喊你爹什么呢?」
小赖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字架,随手扔到旁边的臭水沟里。他笑道:「老畜生,你怎么还不死?你马上就要死了,就跟他们一样!」
孟约翰说:「放你的狗屁,恶魔伤不了我!」
小赖子说:「狗屁,那才不是什么恶魔,那是专来杀你们的,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何海龙也走了出来,他也是孟庄的幸存者。何海龙问孟约翰怎么回事,孟约翰说,这王八犊子,咒我们呢。何海龙听完猛地扇了小赖子一巴掌。他说:「去你妈的,要死也是你先死!」
小赖子捂着脸开始呜呜地哭,他哭了一会儿又开始笑,他说:「我不会死,我怎么会死呢?那是我爹,我爹怎么会杀我呢?他只会杀了你们,把你们都杀了,替我娘报仇!」
何海龙又扇了小赖子一巴掌,说道:「狗日的,你疯了,管谁都叫爹?怎么滴,那鬼东西是把你在阴曹地府的死娘给日了,你也管他叫爹?」
小赖子带着哭腔愤怒地喊道:「那是我亲爹!那是我亲爹!」
何海龙说:「你见过你亲爹吗?你娘带着你来投奔孟庄的时候就说过,你亲爹早他妈死了。」
小赖子继续捂着脸哭骂道:「尻恁娘,我爹死了,但我爹知道你们欺负我娘,欺负我,所以他变成厉鬼也要来杀了你们!」
何海龙生了气,提起小赖子开始揍。小赖子边哭边脏话连连:「尻恁娘,尻恁娘,我日求夜求,求我爹来杀光你们!我爹来了!我爹果然来了!」
何海龙揍了一会儿便停了手,他听到小赖子继续「尻恁娘尻恁娘」地喊,不由笑道:「你尻过我娘吗?没。但老子尻过你娘,兔崽子。」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孟约翰看了一会儿躺在地上继续骂娘的小赖子,忽然跑上去抓住何海龙说:「这兔崽子也许真和那晚上的邪物有关系。不然,他怎么就一直没事?」
何海龙说:「操,你个假洋鬼子,你真觉得晚上那怪物是小赖子的爹变成的厉鬼?」
孟约翰摇摇头:「我可没说那是厉鬼,但我以前听一个教士说,这魔鬼是可以交易的,具体我也不记得,但似乎是可以用童子来献祭。把小赖子献祭给魔鬼,说不定魔鬼就饶了咱们了。」
何海龙说:「去你妈的,还给我魔鬼魔鬼,你那些信徒一个个不都他娘死了?」
孟约翰说:「那是他们不虔诚,魔鬼才会找上门。那你看看我,我不就还一直活着?」
何海龙看了看地上的小赖子,愤愤地说:「我不信那是什么魔鬼,但我觉得,如果那玩意儿真是小赖子亲爹变成的厉鬼,那咱们就把他儿子绑了,要挟他!」
小赖子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宗祠后寝大殿前的一根木桩上。
他想起是何海龙和孟约翰将自己打晕的,他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但睁开眼,只觉得面前雾蒙蒙的,太阳好像正在一点点落山,黑暗在浓雾中攀上了宗祠的墙壁。
他抬起头,隐隐约约看到大殿上还悬挂着几个瘦长的黑影,那是死掉的孟正孝和那些老人吗?
他眯了眯眼,那些悬挂在房梁上的黑影不见了,面前又多了一些身影。他迷迷糊糊地说:「都死了啊。」
他看到面前是何海龙,是孟约翰,是十七八个孟庄仅剩的人。
何海龙说:「小赖子啊小赖子,你别怪我啊,你这条命说起来也是咱们庄救的。没咱们庄,你和你那逃荒的娘早就死啦。」
何海龙抱着一些柴火堆到小赖子脚下,而孟约翰念念有词,在小赖子脚下拿朱砂开始画圆,然后在圆里又画着一些横横竖竖。还有些人搬来些酒肉,当作祭品一样摆在小赖子周围。
小赖子意识到,这帮人想活活烧死自己!
他开始拼命挣扎,嘴里大喊大叫。他一天没吃没喝,喉咙嘶哑,喊出来的声音就像是拉锯一样。孟庄仅剩的人举着火把,冷漠地看着他。
喊着喊着,他不说话了。他开始笑,没了命地笑,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人群中的一个角落。
是的,那个怪人出现了。
他就像是早就混在围观的人群里一样,好像就等着众人没有防备的时候,慢慢举起了他手里的杀人利器。
有人看到他举的是斧头,有人看到他举的是刀,有人看到他举的是一个扎满铁钉的棒子。但不管是什么,人们开始推搡,哭喊,断肢和残躯在怪人的屠戮下撒了一地。
怪人边杀边念念有词。
还是那八个字:有酒有肉,可以走了。
仿佛经咒一般,那八个字越来越响,越来越沉。它们重重地落在孟庄人的心口,终于让他们想起了这八个字的来由。
在这一带,如果人死了而魂魄却迟迟不走,那么活人就会为死人摆上一桌酒肉作祭品,一边拜祭一边说:有酒有肉,可以走了。
是的,他们都死了,早就死了。十八天前,一伙土匪终于破了孟庄高大的寨墙,杀光了庄里的所有人,将这个土匪们的眼中钉夷为平地!
孟大眼全家是第一个被土匪冲进来杀死的,然后是鞋匠…..人们逃到孟宗竹高大的宅院前,拼了命地拍门,可孟宗竹带着孟狮子死死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但孟宗竹高大的宅子实在太招摇,土匪一进来就被这宅子吸住了眼睛,所以很快,孟宗竹的宅子也被土匪们攻破了。
孟正孝在宗祠里上了吊,孟正礼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被土匪砍了脑袋,死了,最后全村都死了。
只是他们不愿意相信孟庄会被土匪攻破,更不愿意离开他们赖以为生的土地,他们对外面的恐惧,对留在孟庄里的执念让自己死后依旧留在孟庄的土地上,他们麻痹了自己的记忆,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
小赖子看到滚到脚边的何海龙的头颅,哑然失笑。那些迷失的记忆也涌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想起娘说过,他的父亲曾经也是孟庄的人,但做了背离祖训的事情,被从孟庄赶了出去。后来,父亲在外面认识了娘,再后来,父亲生了大病,他临死前带着娘和刚出生的自己回到孟庄,央求孟庄人能收留他们。孟庄是收留了他们,可他原谅不了孟庄人对自己和娘做过的那些事情。
他是带着对孟庄人的恨长大的,所以,是他悄悄勾结了一伙土匪,用蒙汗药迷倒了守在寨墙上的孟狮子等人,把土匪放了进来。他带着复仇的快感看着土匪杀光了全庄的人,又惊讶地看到第二天,这些死去的人从庄里一个个冒了出来。
他知道,他成了庄里唯一的活人,神志有些混沌的他开始分不清他们是人是鬼,记不起土匪到底杀没杀进来,他开始和这些亡灵在孟庄继续生活。
那个怪人走到小赖子面前。他怪笑地看着小赖子,小赖子哭着说:「爹,你是爹吗?你来替我和娘报仇了。」
怪人不说话,他当然不是小赖子的爹,他是土地鬼,是守护一方土地、驱鬼辟邪的神灵。在他守护的土地上,只能有活人,其他任何鬼祟,他都会亲自杀掉。
所以他没有动小赖子,他转过身消失了,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终会归为沉寂,但这片土地还会继续存在,而这片土地,总会迎来新的活人…….
(完)
□ 火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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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头伥
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千雅墨痕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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