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徒弟难当
徒弟难当
破红尘:女主她单枪匹马闯天下
我有个师父,师父有个仇人,仇人有个徒弟。
师父说,我和他仇人之徒之间,迟早有一场生死决战,我信了。
于是他多了个徒婿。
1
师父三天没回家,我把他的烧鸡腿给了村口的大黑狗。
老头半个月没回家,我把他的烧鸡腿换成了狗都不理的菜粥。
大怨种一个月没回家,我把我的烧鸡腿和他的菜粥都塞进大黑狗嘴里。
反身背起长刀,从老头竹榻底下摸出十几两碎银子,锁好漏风的柴门,我纵身一跃,离开了小桥村这个居住两年的乡间小茅屋。
彼时正是暮春三月,桃花开的正艳,远远望去,如同一团团粉白的云雾浮悬于绿野山间。这般的好时节,用来宅家睡觉再合适不过了,我痛心疾首地略过春色,往小镇上赶。
若不是为了我那一生放荡不羁不靠谱的师父,我是决计不会出门的,谁让这老头远行前夕突然拎了一坛醉春风来,酒过三巡冷不丁跟我说,若是他三个月没回来就当他死了。
我一听酒都撒了,终于不用做他的饭还被老头挑毛病了?当然作为徒弟,当场我是要把他留下顺带问清楚的,毕竟多年相依为命的师徒情不是假的。
但他先将我给撂倒了,药王谷的软筋散升级了,掺在酒里一点药味都不见,我软趴趴脸搁竹桌上,眼睁睁看着老头进我屋搜刮了所有银钱出来。
我眼泪都下来了,那可是我攒了三年的钱!
老头临了还摸着我的头夸下海口:「乖徒儿,我与苏峋终有一决,待为师回来与你说道揍他的英姿,不要太想师父,更别来找师父,师父走了啊。」
要不是我软的没法开口,我可要说他了,苏峋苏峋,十三年前没打赢人家,如今就他那肚子凸的,能打的过霸占正道魁首十年的苏峋?
搞不好这回真要给他收尸了。
若说我师父与苏峋之间有多大仇,以至于他每回提起次次愤恨面目狰狞,问了他也不说,只道此贼为他一生之敌,有他没苏峋,有苏峋没他,作为徒弟,师父不愿说我自是不会多过问。
然私底下盲目猜测,不是被夺所爱,便是爱而不得由此生恨。毕竟我师父这人,真有仇当场报,打不过也必定不会放弃找茬。
但苏峋吧,师父提起他咬牙切齿之余脸色就不大自然,要说正邪不两立,前头那么大一个魔教也没见苏峋喊打喊杀,我师父过气这么久的魔头多不显眼,要说有不共戴天之仇,老头能憋着十余年不去宰他,那也不太可能。
就,很让人意味深长。
我正胡思乱想着,青山镇便到了,小镇地处偏远,不闻江湖事,没见一匹马,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只能买头驴代步,又往药店购置草药。
老头铁了心药倒我,软筋散下完又喂锁元丹禁锢真气,家中的解药一并带走连个药沫子都不留,我只能生生靠着仅存的一点内息磨散药劲,就这还费时良久才恢复三成功力。
2
三日后在最近的宁城落脚,我坐在酒寮听了一肚子新鲜事,什么江湖上又多了哪几个义薄云天的才俊,灵合派又晋级一位大宗师,沉寂已久的魔头朱阳阳元宵夜大开杀戒灭了汴南城赵家满门……
我:放屁!师父元宵那晚还在和我打架抢汤圆!哪能跑到千里之遥的汴南城去?
隔桌的魁梧大汉唾沫横飞,神情激动,仿佛亲眼所见:「那个魔头心狠手辣,修炼的功法亦是十分邪门,明明一刀了结的事,偏生他的刀气打入体后,被击者如受千刀万剐之刑,最后血肉竟片片脱落,受尽折磨哀嚎而死。」说完他还应景的打了个冷颤。
我默然,师父修炼的残虹刀法确实如此,是以当年师父为报家仇屠尽敌人,明明是江湖常见的恩怨相报,未曾残害无辜,却因功法太过邪门而被正道之人非议,判入魔道一方。
「此魔头真是骇人听闻,孙大哥,后面呢后面呢?」魁梧大汉同桌的毛头小子追问。
孙大汉朗笑一声,起身遥向西南一拱手,豪气干云道:「咱们武林盟主灵合派苏峋苏掌教岂能坐视不理,得知此事后苏掌教亲往赵家,调查清楚后,直接以追杀令下战书,约定于二月二十二与朱阳阳决战于无名山!」
我握紧手中杯盏,冷哼一声,原来如此。我就说,老头荒废武艺多时,只养出满肚子肥油,这场决战来的匆忙莫名,没成想是因人故意栽赃陷害而来。
那孙大汉耳目敏锐,似有所闻,他侧身向我拱手,语带不悦:「这位姑娘方才冷哼,可是孙某说的有误?」
我瞧了他一眼,瞥见桌上的醉春风,摇头道:「小女子无意冒犯,只是初入江湖,闻此魔头行事,心下骇然。」
微微一顿,又旋即问道:「不知后来又是如何?」
招呼来小二,「烦劳给孙大侠上一壶醉春风!」
孙大汉哈哈一笑,朝我一拱手,继续道:「那魔头倒是好胆量,前来赴约,二人一刀一剑交手间,衣袖翻飞,光影相随,一开始朱阳阳竟与苏掌教打的不相上下,可到底苏掌教功力深厚,棋高一招占了上风,当胸拍了一掌,打的魔头立时吐血,只无奈那日天公不作美,下了大雨,又突然轰隆一声,不知怎的发了山崩。」
周围惊声一片,皆未料到是这结局,众人急急围着孙大汉,连声催促,孙大汉一拍大腿,长吁一声:「可不是吗,这山崩来的蹊跷,必是那魔头做的手脚,可怜苏掌教多么风光霁月的人物,被山石泥流兜头砸下,自那日灵合派便将无名山翻来覆去地找了大半个月,如今还未闻踪迹,想来是凶多吉少了。」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众人摇头散去,嘴里咒骂着魔头不得好死,我攥紧拳头,忧心不已,吸气平复半晌,抬头看着孙大汉,问道:「那魔头也不见踪迹?」
孙大汉道:「山崩之时,地动山摇,岂是那魔头能抗的?」
我平静道:「所以那魔头自己埋了自己?」
孙大汉一愣,半晌疑惑道:「那些魔头行事乖张肆意,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说不准就是打着同归于尽的念头。」语毕便拎起酒壶对嘴倒。
我看他的不解似是发自真心,颇感有些无奈,起身正欲离去,那孙大汉突然叫住我,说是近来宁城总有独身女子失踪,其中不乏身手高强之人,见我一人需当心些,我拱手谢过,付账离去。
夜半更深,我躺在客栈的床上无聊的数帐上的竹叶纹,突然鼻尖闻见一缕熟悉的香味,立时放松肢体,屏住呼吸,任由香气包裹。不一会儿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察觉有二人轻手轻脚将我扛起跳窗。
狂奔了半盏茶才停下,方听见声音:「大哥,没想到这么个小城还能见到这般好姿色,把她卖了我们可以赚不少钱啊!」
「这小娘子身形滞涩,一看就是三脚猫功夫,不知江湖深浅也不设防,一柱迷魂香就倒了,啧,一壶醉春风六两银子,还以为是个大户,怎么这钱袋子这般空?」
那大哥掏着我的钱袋,我睁眼乐呵呵接话:「当然是等你们来送钱啊。」
两人一脸见鬼,又旋即抽刀扑上来,我怜爱的看了一眼他们,然后将这二人揍了。
盘腿坐在地上,我看着左摸右掏出来的一百来两银子,特别嫌弃,「你们怎么搞的,迷魂香都舍得用新出的,怎的才这么点子钱?」
墙角那大哥趴着鼻青脸肿呜呜道:「就是要买这些药王谷新品,成本才高啊,姑奶奶,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驾,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还请放了我兄弟二人吧,。」
我说好啊,他们神色一喜,我转手就想给这两人来个痛快,没成想斜剌里平平探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来,也不见花样,竟直接捏住了我的手腕。
好快,是个高手,我心下一惊,本能地手腕翻转,那只手就势松开,我顺着手看去,就见一男子静立于窗外投进来的微弱月华之中,他面容清俊,眸光似雪,腰悬青剑,一袭白衣无尘,浑身上下写满了世外高人。
我退后几步,防备着突然出现的人,还未出声,那两个人渣就鬼叫起来:「高人救命啊啊!!」
高人点了两指,两个人渣就被点穴静声了,见此我微微一笑:「此二人作恶多端,看阁下是位正道中人,拦下我为民除害欲意何为?」
高人拱手道:「在下听闻城中失踪女子不少,还请姑娘留下此二人性命,待在下同门查清此事,救出她人,再交由官府定罪。」
长得这般出尘,却原来是个正义使者,我多看了他两眼,随即兴致缺缺道:「既如此,就交由阁下吧,我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不欲多生事端,我草草拱手离去,此人刚刚那两手不凡,出手时我竟一点未能察觉,此等功力,不是大宗师也是接近大宗师了,以现在的我,绝对打不过,那不如退一步。
更何况,也不知此人悄无声息跟了多久,他既要管,不如顺水推舟脱身,感受了下体内运行艰涩的真气,我不由感到烦闷棘手,没有实力,还是要低调做人,今天这一遭,倒是提了个醒,谁能想到芝麻点大的偏僻县城,还能遇见这般高手。
我叹口气,老头待我如亲生,可有时做事实在是坑,这个徒弟当的真艰难。
3
翌日换了匹马出城,我加鞭赶往无名山,白天赶路,入夜便熬药打坐调息,这般风餐露宿了六日,路程行了一半,功力恢复七七八八。
这晚照例起锅熬药倒药,县城偏远,解药也没得买,只能继续东凑西凑配点解药性的草药煮来喝,好在这几日都习惯了。
忽而鼻尖闻到一股焦香的烤肉味,这香味好霸道,似还加了不少香料,我馋的口水直流,我和老头都不是精于厨艺之人,我还好,家常能做,至于我师父,只有个烧鸡可以拿出手,其他就算了,我少时功法未成时,没少去医馆拿治腹痛腹泻的药。
没想到这么个荒山野岭,隔壁林子的仁兄还有这般好手艺,我本不欲多生枝节,各自安好便是,可是闻着自己碗里的古怪药汁,看着手里干巴巴的口粮,就着若有若无的肉味,我干掉碗里的药,狠狠咬了口干粮。
起身往隔壁林子走去,人未见声先去:「兄台手艺当真了得,不知……」
我拂开横生的枝叶,便见一张熟悉的脸,后半截话就拐了个弯:「……可有打扰高人,小女子冒昧了,告辞。」
我拱手向高人打了个招呼,迅速转身,我能察觉到隔壁林子有独身一人,能从脚步听出是男子,但真不能料到还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高人,现在高人都这么闲逛的吗?
高人从容开口:「宋姑娘不若一叙,在下此来,便是为姑娘而来。」
我转回身盯着他,他垂眸,眼尾拉出旖旎弧度。
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你是谁?」
他道:「在下江未眠,此番前往小桥村寻宋姑娘,未曾想在宁城与姑娘错过,实是……」
后半段我没听,注意力全放江未眠这个名字上了,这名字我熟啊,我师父仇人苏峋之徒,灵合派新晋大宗师,老头常常用来激励我的传说中别人家的弟子。
我师父说我和江未眠之间,迟早有一场生死决战,我信了。
于是我抽出身后长刀,运转真气,道:「拔剑吧。」
江未眠无奈抬眼,道:「宋师妹何必如此,其中隐情……」
打断他的是一道雪亮的刀影,明明不是我师父杀的人,却把锅甩老头身上,你师父欺负我师父,我要打爆你的头!
刀光纵横弥漫,我刀刀用力刁钻,他只一味防守,我心下冷哼,转换招式,愈发凌厉,他躲闪间失了从容,只能拔出剑来,刀剑相击一划,滋啦出一串火花。
我注入残红真气,刀身泛着红光,江未眠见状也注入剑身青色真气,青红相接,凶悍的红光竟被青光绵软接过一一化去,我大骇,第一次见能把残虹真气制住的功法,那青色真气简直就是天生克我的残红真气。
我退后一跃,瞪着他的真气,怒喝道:「你这是什么功法?」
他更是面露不解,道:「此乃与残虹刀法相生的落青剑诀,朱师叔未同宋师妹说过?」
我……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我能说老头从来都没提过吗?看着江未眠一脸无辜茫然,我突然理解了师父的想法,堂堂一个魔头,一向只有他嚣张的份,说出去自家的功法却被人压制的死死的,他丢不起这个脸,所以这个脸我又丢了一次。
怪不得每回提起苏峋都不自然,感情「仇」是这个。
我抹了把脸,已经被老头坑麻了,捡回脑子,注意到了那些个称呼,直接问出口:「我师父是你哪门子师叔?灵合派可没我师父这号魔头。」
江未眠见我没了戾气,便收剑拂衣坐上石块,娓娓道来:「朱师叔不是灵合派之人,是当年师父与朱师叔前后相继落下乌霭峰悬崖,二人在崖下寒潭相遇相识,又在潭边洞中发现陨落的先辈李青虹留下的残虹刀法与落青剑诀。」
「师父与朱师叔虽未拜师,但均承李师祖衣钵,自然算得上同门,且这两部功法相生相克,一人不能全习,故而两人各自选了功法,修习时二人真气相生相激,进步神速,联系紧密,只是后来朱师叔被世人误解,隐世而居,师父与师叔才多年未见。」
不仅是不见,他还时不时骂你师父,想来这同门情就你师父在惦记。
我艰涩问:「我师父可曾找到?」
江未眠静默摇头,我脱力一屁股坐下,他微微起身伸手欲扶一把,我下意识躲开,回过神尴尬对着他一笑,道:「失礼了,行走江湖,警醒惯了。」
他淡笑看着我,看破不说破。
我也不管他信不信,蓄力后起身坐在他旁边,中间隔得空隙可以再坐两个人,我对着他问:「江师兄,我师父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曾滥杀,元宵那日,我与师父同在小桥村,若是不信,你可找村民对质,只是这赵家之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名其妙扣我师父头上?」
他道:「此事我亦不知情,只有师父留下的书信释疑,那赵家满门确实被人以残虹刀法杀死。」
我沉默不语,他探手拿起木棍,翻转着幸免于难的烤兔,继续道:「只是师父不信,亲自前往查看,确认无疑后察觉谣言四起,似乎是针对朱师叔而来,师父探查许久未查到幕后之人,于是便和朱师叔做戏想引出,未曾想幕后之人竟用火药炸出山崩,师父师叔一同失踪,我是被师弟叫出关后才知晓此事。」
我想了想道:「那功法我师父提过一嘴,当初是被刻于洞壁上,走时并未抹去,可是有人又掉落悬崖习了这功法?」
他道:「师父前去查看过,石洞已被寒潭涨水浸没。」
我目光一寒,道:「寒潭石洞自成一地,不与外界相通,怕是有人故意的吧?」
江未眠点头附和道:「确实,有人挖沟将东边的溪流引入寒潭,师父潜入潭中后发现石壁被毁,只是洞中被潭水浸泡许久,已看不出其他线索。」
我沉思许久,久到一只烤的焦黄滴油的兔子送到眼前,抬头见江未眠微微一笑,「左右没有思绪,不如宋师妹先垫点肚子。」
我一顿,这人当真是好涵养,此前那般冒犯不提,问什么答什么还自动送上口粮。我当然是笑纳了烤的喷香的烤兔,撕下大半给他,咬着肉含含糊糊道:「江师兄不用客气,一起吃吧。」
他彬彬有礼接下自己烤的兔肉,慢条斯理吃起来。
吃罢商量着明日还是先赶路去无名山,我师父这人轻狂时仗着有残虹刀法,被人误会成魔头也不惧,来挑衅追杀他意图名扬江湖的不知凡几,也不知那时树立了多少仇家。
我回忆着老头跟我吹嘘过的刀下败将,数了数,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这要一家家查过去,怕是人都凉了,叹息只望老头机灵点,好留下线索让我找。
数完仇家我就准备打坐调息,江未眠一脸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我耐心等了片刻,这人还是不开口,索性就当没看见。
4
次日启程,我在道上扬鞭策马,他提气一跃,青色袖袍当风飘起,身姿逸然出尘,脚尖不紧不慢点过枝桠,就与我齐头并进,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看他闲庭信步般悠哉,我顿时起了心念,倒要看看他的内力几时用尽。
扬鞭一抽,骏马嘶吟,一气儿跑了大半个时辰,道路拐角后见前方有路匪劫人,骑马冲过去,甩了一路的鞭子,抽了一路的劫匪,头也不回的跑远。
谁都不能给我挡路!
只不过抛在身后的劫匪惨叫未停,身旁早已无并驾齐驱之人。
哼,我身为魔头之徒,最是厌烦这些侠义之士。
不过多时,一道身影又追了上来,我未搭理,只顾赶路,那身影默然也不语。
打马路过一村落,村前池塘有两小儿在里面无力扑腾即将沉没,我还没勒马,一道白影如飞鸿略向池水,白靴一点水面,俯身捞出两只落汤鸡。
他将两小儿平置地上,两手内力一催,两小儿双双吐出池水醒来,赶来的村人对江未眠千恩万谢,他宠辱不惊,只温声嘱咐小心着凉。
我:他管的可真多。
一夹马腹,开始赶路,只是今日到底有些时运不顺,又遇上波村人在路中间打架,我虽不是好人,也无意纵马伤及无辜,只是他们占了路,两边俱是沟渠,我勒马,不耐烦往地上抽了一鞭子,正要威胁他们让道。
江未眠已上前劝说众人,他询问缘由,以理分说,村人见他气度非凡,喏喏不言,只不过苦口婆心劝到最后,人们见他好声好气,脾性温和,那方势众的便仗着人多,不想认错,动手动脚起来,结果自是被打的七零八落,一伙人散个干净。
我抱着马脖子笑得肚里抽筋,马儿无辜的舔了舔我脸,江未眠无奈道:「让宋师妹见笑了。」
他脸上无奈,眼神却无多少怨怒,我问他你就不气这群人好好讲道理不听,非要出手教训,还欺软怕硬。
他道:「我自是尽力劝他一劝,然他们听或不听,亦非我能强迫,只是仗势动手就不大好了。」
听他所言,我不由想起曾经的见闻,据说灵合派最是侠义,弟子以除暴安良、抚幼怜弱为己任,而江未眠一路不负门风,惩恶救善,真真对的起他江大侠的名头。
见他立于乡野土路,眼神清润,容色无双,一颦一笑皆是春光,我鬼使神差问他一个老套的把戏,倘若只能救一人,至亲至爱与挚友所托,你救哪一个。
他一怔,良久回道定拼命全救,若是只能救一人,必是至亲至爱。我奇道为何,毕竟这损及声名,又不符合江湖道义。
他笑说声名又如何,在下非圣贤,只能选那个最重要之人,若是有负挚友所托,必是以命相偿。
我愣住,片刻后哦了一声。
赶了片刻路,我觉着有些奇怪,问出心中疑惑:「这般废时救人打架,你就不担心你师父?」
他苦笑,「翻遍无名山,若能找早就找到,何至于此,不过是想另辟蹊径罢了。」我点头赞同。
此后跑到日落,这人轻功一路气也不带喘,天光时奕奕精神,入夜时还是神采充盈,我对他甘拜下风,大宗师就是如此任性,运转消耗内力一天不带虚的。
夜色渐起,我勒马停下赶路,若无其事下马,行走几步准备拾柴生火,他先上前削了几丛嫩茅草,眨眼间便扎了个草垫,温和道:「宋师妹先行歇息调息,这等粗活师兄来做便是。」
我瞄了眼一看就很柔软舒适的草垫子,矜持的点头,「有劳江师兄了,江师兄人真好。」
他失笑,生火起锅煎药,还打了两只山鸡,这会儿正在溪边清洗,我暗地揉揉屁股,还是有些麻,内力虽不能缓解,可行走无异,也不知他怎么发现的。
不多时熟悉的药味混着肉香在暗夜弥散开,这味道实在是怪异,一时勾出谗虫一时又倒尽胃口,我把药渣扔远,仰头干掉药汁,顿时面容有些扭曲,此时一竹筒清水适时递上。
江师兄真贴心,我感动极了,换做我师父,这会儿早就不厚道拿肉大嚼着笑话我了。
我接过水喝下,口里的苦涩去了大半,对上他略显担忧的目光,坦然道:「师父给我喂了锁元丹。」
他一脸复杂难言,多大仇啊喂锁元丹,我心道还有软筋散迷魂香蒙汗药,都是我们师徒的日常,按他的歪话讲,江湖险恶防不胜防,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这些东西多用几回就熟了,轻易不会被人药倒,为了报答师父这份苦心,我回敬了他更多,美名其曰老男孩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江未眠端住了大宗师的风度,面色转复为淡然浅笑,不那么见怪的接话:「难怪昨夜与宋师妹切磋时,见师妹内力运行不畅。」
他犹疑地看了我一眼,见状我直接问道:「江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我眼尖的看见他的耳根红了,只见他握拳干咳一声,才缓慢开口道:「残虹真气和落青真气相生相激,我可助师妹调息早日散尽药力。」
一听还有这好事,我答应都不带停顿,有好人帮忙调理内息不用白不用,大口吃完烤的美味的山鸡腿,我摆好架势,用眼神催促,江师兄捏着鸡架骨,踌躇道:「冒犯了。」
冒犯什么?他盘膝坐于我身后,双手前抵后背,男子清冽的松雪气息从身后袭来,脊背心却是暖融的,我一时岔了思绪。
他的手和气息冷暖相悖,却是意外和谐的在这个人身上并存。
可下一瞬我差点蹦哒起来,这这这这是什么不正经的调息。
死死按捺住起来的欲望,我不敢强行打断,配合他真气运转行走周身,只是,为什么我的残红真气遇到他的落青真气就跟哈巴狗瞧见肉骨头似的扑上去纠缠不休!
且真气运行过处的经脉,滋生了难以忽略的点点酥麻滚烫。
脸涨的通红,气的。
两股内力交结为一股,红缠缠绵绵勾着青,青包容着红,在体内经脉中如大河涛涛,涤荡一切固涩凝滞。
运转三个大周天后,我的内力恢复至鼎盛甚至强上几分,不似之前那般后继乏力,然后就内视见红色真气毫不客气排斥出青色真气。
我……
他收掌温缓道:「冒犯师妹了,此二功法有强弱之别时,共同调息便会出现弱依强而生,二者同量便会相互排斥,只是过程有些……」
我打断道:「师兄言重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若能恢复实力,这等小事亦不足挂齿。」何况冤大头是你,两真气同根同源,我不知吃掉你多少成内力。
饶是我这般冷硬心肠厚脸皮之流,也不免生出羞愧。
5
第二日我便弃了马,与他同道甩轻功,行程快了不少,歇脚时切磋一番,也是彼此颇有进益。
如此星夜兼程三日之后赶到无名山脚下,便有弟子认出江未眠一路呼喊:「大师兄回来了!」
不多时江未眠便被一群灵合派弟子围绕,他神色温和,向一个有着婴儿肥的师弟问道:「我不在这些时日,可有发现?」
我连忙竖起耳朵旁听,只见那弟子无奈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昨日在山脚溪流泥沙处发现被冲刷出的半截长刀,许是当日被泥流带下来的。」
一听是刀,我就激动了,挤过去急声问:「刀在哪儿?」
弟子惊讶地左看着我右看看江未眠,我把他头板过来:「别看,先说刀!」
江未眠拉下我捧头的手,淡声道:「宋师妹随我来,寻到的物事皆放于一处帐篷。」
我反手拉着他欲跑,他带着我一跃而起,不一会儿我便摩挲着熟悉的半截刀,此刀乃天外陨铁所铸,轻易断不了,也难在刀身留下痕迹,我摸着刀身上鬼画符一般的划痕,神色淡淡。
老头还算机灵,那鬼画符正是他的狂草,我认得分明,是一个灵合派的「灵」字。
我抬头看向江未眠,端详片刻,轻声问:「江未眠,我能信你吗?」
他直直看着我道:「但有所托,必不相负。」
我见他神色郑重,不由心头一松,唇角的笑意还未泛开,帐帘便被人拉开,来人急急冲过来,抱着江未眠的腰,埋头嚎道:「大师兄,还是没找到阿爹,人家剑刨卷了都没找到阿爹。」
嘴角拉平,我死死盯着江未眠的劲腰。
他看着来人一愣,先拍拍姑娘的背,然后拉开上下打量完,和煦道:「我怎觉着小师妹丰润了不少?」
小师妹气炸了,冲他吼:「你才胖了,我不吃饭怎么找阿爹。」
吼完才注意到一旁的我,她凑过来上下打量道:「你就是宋容雪?」
我点头,她往四下看了看,我问她:「你找什么?」
「找把合适的剑和你打一架。」
我奇道:「为什么?」江未眠路上与我说过,我师父和他师父做局引蛇出洞的事,无名山上找人的弟子都知道,而我与这姑娘初次见面,也没其他恩仇纠葛。
苏芸霓气道:「你师父把我的小宠给烤了,我找不到正主,不得找你这个徒弟。」
我道:「你的小宠不会是只鸡吧?」
她说:「可不是。」
我拍拍小师妹的肩,道:「别找了,等找到了人,我跟你一起揍他。」
苏芸霓怀疑:「当真揍你师父?」
我睨她:「那是自然,我也有几笔账要与他算。」
见我神色不似作伪,她道:「可不许赖皮。」
我举誓:「不揍我胖三十斤。」
她信了,上前挽着我的手,江未眠见状在一旁含笑道:「宋师妹这几日清减许多,不若换个誓吧。」
我俩齐齐冲他翻了个白眼。
忽而帐外狂风四起,轰隆过了几声雷,便有豆大的雨滴急急砸地,卷起的帘子后涌来大股水汽,透过飞卷的帘幕,眼见外头的弟子纷纷奔跑避雨,而不远处的群山就笼罩于迷蒙汽雾之间。
苏芸霓见此怔怔,许久哑声嘶鸣道:「老天当真不怜,如此何能找到人?」
我遥望帘外雨幕,平静道:「是生是死,总要找出来有个交代,死了手刃仇人,没死揍我师父。」
6
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断了搜寻,雨水冲刷之下,本就难寻的痕迹更近似于无,临时驻扎的营地上空弥漫着萎靡之气。
众人静默收拾着雨后的营地,一个非灵合派服饰的江湖中人收拾着收拾着就忍不住抹眼泪,路过的灵合派弟子见状不免安慰鼓励,最后二人抱头痛哭。
我……
我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和瘦弱的男弟子抱着一团哭成狗样,心里那点惆怅顿时浇没了。
「那是受了掌门恩情,自发来此帮忙寻找的江湖义士。」一道声音传自右侧,我撇头瞧去,那位婴儿肥的弟子对我勉力一笑。
我温声说你不想笑就别笑了,怪难看的。
他低头黯然,我扫过营地,见那些义士占了近三分之一,心里啧啧叹道真不能比,来主动找老头的估摸着就我一个。
打量的目光在右侧若有若无,我偏头道:「怎么?有事?」
他不由腆然一笑,唇边泛起酒窝,道:「我看宋师姐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仔细看了看他会儿,迎着他略带忐忑的目光,淡淡道:「你大师兄过来了。」
他一惊,立时窜出三步远,扭头见到白衣出尘的江未眠,顿时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江未眠走到我身旁,颦眉道:「周师弟做甚跑得这般快?」
我道:「他夸我人美心善,见到你就跑了。」
他神色淡淡,道:「噢~」
气压有点低,我默默为周师弟点蜡,又转了话题问他弟子们可有异常。
他皱眉不语。路上我们曾分析过,水过留痕,雁过留声,灵合派已是江湖正道第一大派,能量不容小觑,然而此番却寻不到半分踪迹,必定是有人先于己手抹去蛛丝马迹,而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若非是可与灵合派相比的大势力,便是此人就在身边,才能抢先一步抹去痕迹,而师父留下的线索已指明方向。
傍晚时分,江未眠一改往日温润君子之行,突然下令戒备整个营地,严令众人不许随意出入,出入需结队,不可落单,给出的理由是,来时得到消息警示,贼人丧心病狂未离去,为防无辜之人被害,营地戒严。
又关起门与我和苏芸霓密谈至深夜,翌日江未眠下山,我在营地阴森森盯着各弟子,苏芸霓不时拉一个同门躲一边旁敲侧击的问,众人惴惴不安。
几日后私下里就有流言悄悄传开,道不是为了大家安全才戒严营地,而是那贼人就潜藏于众人之中,戒严只是为了稳住贼人,给大师兄查清此人的时间,这消息一出,众人看彼此的眼神就不对了,顿时气氛有些紧绷。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信这个消息,彼时我正从当日打斗现场查探归来,前脚刚踏入营地,后脚一个大汉就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妖女,定是你挑拨离间欲加害我等,不然这么久不见贼人,怎么你一来贼人就潜伏于我们之中了,依我看来,就是你不安好心,想要害我们内讧,拖拉时间不去找到苏掌门!」
他目眦欲裂,横刀向前,扑身而来,瞪大的双眼里是满满的厌恶。而此前这双眼睛在我印象中是哭的惨兮兮红肿了的,我脚尖一点,身影轻飘飘往后掠去,随即甩袖一卷刀,内力一震,荡开那大汉的手,反手接住他的刀,横亘在他脖子上,拉出一丝血线。
说来繁琐,于眼前也不过几瞬,他保持着愤怒的面貌惊傻了眼,看上去十分怪诞。大概是没料到生死转瞬之间,性命就悬于我手。
我见他额头泌出细汗,便悠悠叹道:「你有何证据证明我是挑拨离间?你没有,仅凭臆测,你便定了我的罪,我竟不知何时定人罪这般容易了。」
刀身一压,脖子上的伤口便是一深。围观之中一位中年人出众拱手道:「宋姑娘手下留情,李兄鲁莽冒犯姑娘,还请姑娘念在同是为苏大侠朱先生二位往来奔波,绕过李兄这一回。」
我道:「此前这人扑向我之时,你们冷眼相看,如今变换一番,你们倒是来劝告,哼,诸位虽不说,未必不如他所想吧?如此看来,诸位并不信我师无罪,对我师徒二人,还是视作罪魁祸首!」其实别说这些局外人了,便是后面赶来无名山寻人的灵合派弟子,即使是被告知真相,也有不少对此事心存疑虑不满者。
中年人道:「先前宋姑娘口口声声说证据,又不知姑娘有何证据证明朱阳阳的清白?」
我皱眉思忖,便是说出元宵那日师父未出门,我所言这些人也不会信,让他们找村人对证,如今也来不及,要说手上的证据,也只有那半柄残刀,想来也未能取信于人,细细思来,能用来辨明清白仅凭无愧于心和一张嘴了。思及此,我不由一哂。
中年人见我不言,面上露出几分了然,正欲开口。
「证据?我这儿有!」苏芸霓冲我使了个眼色,举着几封书信打断道:「这些年阿爹与朱师叔时有通信,赵家满门被杀之事也有书信讨论。」
书信被查验,确实是苏掌门亲笔,要说我师父奇奇怪怪的毛病真不少,他与苏峋通信,不用空白信纸写,偏爱在信纸反面回信,苏掌教将这些书信保留,没成想竟被我们用来证实二人的关系了。
中年人捏着信纸,一脸逼迫自己,不得不信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可惜模样。
苏芸霓见状笑道:「林叔何必如此表情,阿爹曾言,朱师叔虽随心所欲,却不曾残害无辜,当年恒都武家欲让其子声名更盛,拿刚报了家仇的朱师叔开刀,欺他独身初入江湖,身后无门庭椅仗,又功法诡异,行事随性,捏造了个魔头之名,不少江湖中人被武家造的谣蒙骗,前去挑衅追杀,朱师叔也不是个委屈性子,来了就打,多番垂死之际突破武道,险险胜出,如此边杀边变强,魔头之名坐的瓷实。」
「彼时阿爹正在闭关,出关后知晓此事,多次替朱师叔于人前申辩,可惜人轻名微,无人相信,反而被人唾骂正道弟子为魔头开言,后来武家见朱师叔越打越强,隐约成为江湖心生一代前十之一,哪里还敢去踩着朱师叔扬名,只不过纸包不住火,到底被朱师叔和阿爹知晓,二人打上武家,比斗期间武家使了下毒手段,两人惨烈鏖战多时,才将将灭了武家,没成想当时两人去的,众人却只道武家灭门惨烈,不谈缘由,就只有朱师叔的魔头之名更盛。」
周围惊起一片低语,显然也是头回听说,中年人皱着眉头,思索道:「武家,那就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苏掌教还未成名,其后几年倒是听过几次,只是随着掌教声誉渐隆,大家倒是都不相信此事了。」
我听着翻了个白眼,江湖之事,左右说起来,也不过弱肉强食,强者才有话语权。
我用刀面拍了拍李大汉懵逼的脸,道:「现在说说,是谁撺掇你来挑衅我的?」
李大汉闻言,迷茫之色未退却下意识看向人群中一人。
我看过去,便见一瘦弱男弟子熟悉中透着震惊的脸,他身旁的周师弟紧紧攥着拳头一脸暗色,众人纷纷避退,男弟子更显眼了,他震惊之余便带了几分慌张。
我狞笑着走过去,男弟子被吓的下意识要逃,我冲上去一拳打倒,他身上便掉了半块玉佩,捡来一看我脸色一变,掐着他脖子,厉声道:「说,你把我师父他们藏哪儿了?」
男弟子被我打的口齿不清,蹦出几个含糊字眼,我拎起他,提进营帐要仔细审问,苏芸霓猩红着眼睛,嗷的扑过来拳打脚踢,边打边哭喊:「张奇,我阿爹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要如此害他!」
7
拿下张奇后,这人倒是嘴硬,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是幕后之人,用刑逼着他开口说出下落,他流着泪摇头直喊冤枉,直到在他床榻下发现火药粉末,他见着粉末才一脸死寂。
夜幕时分,苏芸霓端了壶茶和糕点进来,道:「已经四个时辰了,你吃点喝点休息会儿吧,我来问他。」
我不觉疲惫,也不愿弗了她的好意,吃过之后,许是累了,便觉得昏沉起来。
等我醒来时,只觉胃顶的生疼,景物飞快倒掠而过,勉力抬首见银河悬于黑绒般的天幕之中,璀璨生辉,自己却浑身乏力,真气禁锢,这状态简直不要太熟,我深深吸了口气,使劲看向另一边的苏芸霓,只见她半睁着眼,似醒非醒。
扛着我两的那个人纵身飞点枝干,笑道:「宋师姐倒是醒的挺快。」
认出声音,我有气无力道:「周师弟这轻功不俗,也是深藏不露啊!」
他道:「过奖了,说起来还是宋师姐的功劳,现今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张师弟吸引过去了,不然我这轻功也没机会使出来。」
我声若蚊蝇:「哪里哪里,这不是你栽赃的好么?」
他含着笑意道:「你还是像以前那般聪明,奖励一下。」然后他点了我睡穴,睡过去前我努力把鼻子凑近右侧衣领。
不多时我便被手腕上的剧痛痛醒,随即便是脚踝一痛,睁开眼一看,只见手脚筋俱被挑断,加上中的软筋散锁元丹,这便是有再大的功夫也使不出来。
我叹口气,提前备的解药算是白废了,周陵沅也当真是狠辣阴险。
撇过他站立之处,我转头搜寻着周边,只见四下皆是土墙,看上去像是个地窖,我细细思索,无名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山脉也绵延五百余里,是以主力多是在山上寻,少有往山脚有人烟的村落细想。
正打量着,周凌沅却道:「故人相见,原是极好,可如今你我对立,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敛了眉目,冲淡颊上婴儿肥带来的稚气,噙着微淡笑意转着手中匕首,转头又利落地挑断苏芸霓的手脚筋,苏芸霓眉头紧颦,却还是没睁眼。
我道:「废话少说,我师父他们呢?」
他难掩可惜,「过会儿你便能见到了。」
闻言我闭目养神,彼此皆心知肚明,折腾那一番,不过是要逼他现身,无论如何,怀疑已生,信任不复,有些事便不经查了,苏峋带在身边查探赵家灭门之案的弟子只有那些,迟早会查到周陵沅头上,而他灭口也好,栽赃也罢,总要去藏人之处的,这也是我们所求的。
师父他们失踪许久,遍寻无踪,就怕越是日久越是生机难测,心焦之下,已然顾不得许多。
可如今看来,此遭怕是凶多吉少。
突然感觉自己被横腰抱起,睁眼就见他小心细致地扶了扶我的簪子,我不由得露出讥讽。
他顿了顿,面色不变道:「当年你就不待见我,可最后救我于死生之际,我欠你良多,如今时移世易,造化弄人,我虽不欲伤你防你,但到底桩桩件件都做尽了,若有来世,我再来还你。」
我悚然一惊,这分明是存了死志,正想开口劝劝他,大好年华别作死,他又点了我睡穴,我微不可见地挣扎了几下,不甘的闭上了眼。
睡意昏沉之下,往事如浮光掠影,少时母亲温柔给我擦拭脸上的泥点,父亲威严高大,却会把我扛在肩头,可惜最后一切都变了,父亲枪法高绝,狭义心肠,好济世人,自己清贫不要紧,却一定会救济所谓的兄弟,他逐渐有了大侠名头,被众人追捧,捧得找不着北,一心要经营自己的名声,母亲说他变了,他说母亲不懂,两人不欢而散,最后母亲抑郁而终,父亲仍不知悔改。
某日带回一小童,说是挚友有事,将人托付于他,嘱咐我多加照看,那小童时常沉默,却乖的很,偶尔笑起来唇边有深深的酒窝,甜蜜蜜的,我看他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直没给好脸色,他也不介怀,不时颠颠跟在我身后喊姐姐。
后来父亲的仇家找上门,那人武功更高,又是个好玩弄人心的,老套的两个孩子二选一只能救一个,我被勒得眼泪花直冒,可怜巴巴看着父亲,他却毫不犹豫地救下另一个孩子,当时我就明白,我没有父亲了。
他们大战一番,父亲不敌只能夹着男孩仓惶逃走,我梗着脖子敌视仇家,那仇家却意味深长的撂下句你该恨的不是我便离开了。
我蹲在原地等了三天三夜,也不见人来找,最后还被秃鹫盯上,后来到底年幼体力不支倒了,被一家农户救醒,可转眼又要被他们卖进青楼,我用自小习得的一点拳脚逃了出来,跌跌撞撞在江湖流浪。
某年某月某城,又碰见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小乞儿,他巴巴看着我嘴里喊着姐姐,我没管也没问,仍由他跟着,走着走着人就倒了,我走远了又蠢得跑回来,把他拖到城中某户无子却素有善名的人家门口,眼瞧着他被那对夫妻接进门,才兀自走了,不久后便碰见了师父,他纠缠我一年,最后被他用一个烧鸡腿给拐走,自此不得安宁。
想到老头我就头疼,耳边好似还听见他的吼叫,吵的我头更痛了,迷蒙睁开眼,就见老头红彤彤的眼睛,不由得一愣,他激动凑上前,嘴里囔着没事吧没事吧。
我愣愣看着他,良久才笑开,道没事。
老头说你这笑的像死了爹,可千万别是我。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见他头尾虽俱全,脸上却有不少被砸出的淤青血渍,手腕也垂着,气息紊乱,料想是被断了手脚筋脉,受了内伤,大抵是一个废人了。
旁边还有一人笑吟吟看着我们师徒,我乖巧向他一笑,打招呼:「苏师伯!」
那人含笑应了,形容狼狈,笑容却温煦暖如春风,让人无端生了好感。
老头有点不乐意也没多说什么,我看他一眼,对视一番,勉力举起袖子,他低头一咬开夹层,将数粒浑圆米粒大小的药丸吞吃入腹,又将另一侧袖子咬了,给苏峋送去。
我低头咬了衣领内侧,吞了解药,闭目运行起来,不多时周凌沅将苏芸霓抱来,苏芸霓满脸是泪,连声质问:「周陵沅,灵合派有何对不住你的,竟让你犯下如此欺师灭祖之罪?是什么仇什么怨,让你枉顾良知?」
周凌沅一怔,面色一白,平静道:「为我武家满门惨死之魂。」
这话一出,四周俱是一静,苏芸霓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她撇过脸,挨着苏峋沉默不语。
周陵沅缓缓抽出腰间长剑,平静道:「二十年前,朱阳阳苏峋杀我全家满门七口,我父我母我叔我大兄大嫂我二兄我姐,令他们生前受尽折磨,残尸难全,死后难安,此仇不报,我枉为武家子,今日,便是血债血尝之日,用你二人之命,至亲至爱之血,安我武家在天之灵!」
我师父不屑道:「就武家那藏污纳垢的肮脏地,去了还脏我的脚,还在天之灵,怕是在十八层地狱吧?」
要说老头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周陵沅听完眼睛都红了,一脸狰狞冲过来。
剑如秋水破空而来,急急刺向我师父,我蓄力想踹过去,没成想有人先一步踹向他,老头被踹个正着,偏向一侧,他腰腹使力,竟直接如蛇一般在地上游行,缠上周陵沅,如跗骨之疽,与其打斗起来。
踹人的苏掌门收回垂着脚腕的腿,眉目一派淡定,还不忘温声嘱咐我二人找个地方躲起来,便直接真气鼓荡,悬于地面,加入打斗,一时之间,不小的地室里剑光真气四溢,墙面的土被震的簌簌落下。
苏芸霓也顾不得背叛之痛,挪了个角落窝着,紧张的看着打斗场面,周陵沅实力最多算二流中上,本不该与两位配合默契的大宗师打得有来有往,可惜师父他们手脚筋脉俱断,实力便大打折扣,解药虽然吃了,气息还是滞涩,看来内伤也不轻,如今虽然不显颓势,但继续下去,必败无疑。
果不其然,场中打斗出了变化,只见老头身形慢了一拍,剑已穿透左肩,衣服上顿时洇湿一团血色,苏掌门前臂拨开长剑,却被反手一划,在手臂上拉开一道深长的口子。
不过几息,两人身上就带了不少伤,我暗骂江未眠的不靠谱,心里急得不行,瞅准时机,想学着老头的方式缠住周陵沅,被老头一个眼神给瞪了。
可我是谁?岂能被他一个眼神吓住,将那恢复五成的气力用于腰腹,一运真气,迅速插入战场。
一头顶开老头的胸口,避开斜里刺来的剑尖,扭腰欺至周陵沅身后,挡住他退后的身形,苏掌门凌空一臂拍去,立时周陵沅唇角便溢出血渍。
他受伤了,不复之前的凶悍,然而不幸的是,场上能和他斗得只有我了,我将内力耗竭的两人挤至一旁,小心谨慎起来。
周陵沅笑了笑,擦掉唇边的血,提剑冲了过来,我硬着头皮迎上,连刀都没有,实力又大打折扣,斗不过拿剑还手脚俱全的周陵沅,只是撑着运行内力不肯倒下。
我不记得身上有多少口子,只觉得时间很慢,我的身形也越来越滞缓,又是一剑刺来,躲不开,右肩多了个窟窿,苏芸霓哭着拿后脑勺撞墙,老头苏掌门急了眼要上来,被我瞪回去。
还嫌我力气有多能踢开你们是不是?
周陵沅身形一闪,截了我的后路,将剑尖抵住我的心窝,我低头看剑心想真是讽刺,我一个一流高手也能被二流抵住心窝,传出去怕是要笑死人。
正当以为要在老头的怒吼中挂掉,一道雪色插进来挡住,一挑剑便轻轻巧巧隔开了我二人。
来人接住我,将我紧紧抱住,略显无措的想要捂住我流血的伤口,口中喃喃道:「没事没事,我来了,别怕,别怕。」
我朝他笑笑,心说你总算来了,想骂他几句,可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忍不住眼一热,轻轻抽气,「好疼。」
江未眠抿了抿苍白唇瓣,点我几处大穴止血,又将我小心放下,随后剑尖对着周陵沅,面容冷竣。
周陵沅看着昔日的大师兄,却是眉眼舒展笑道:「不愧是大师兄,那些粗陋机关果然拦不住你多久。」
江未眠神情冷漠,一言不发,举剑向江未眠,彼时我心下松懈,缓过一口气,觉得又能支棱起来了,在江未眠回头顾看大家之际,故意现出大片伤口,露出一副气若游丝之态。
一旁的老头无语凝噎。
江未眠见了却心疼不已,转头脸上便结了冰,周陵沅笑了笑,二人同时动手,十几招后,不出意料周陵沅被杀得很惨,他痿糜倚靠在墙边,身上全是深可见骨的剑痕,鲜血淅淅沥沥洒了个遍地。
江未眠没留情,招招杀机毕现,周陵沅也没留力,只不过实力差距摆在那里,再怎么拼命也是徒劳。
此事已成定局,苏峋望着往日的弟子,长长叹了一声,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又何必自苦?」
周陵沅缄默许久,开口声音飘零得要散掉,「我四处皆是苦海,便是回头,也无寸土令我栖身。」
就在此时,我突然心生不妙。
只见周陵沅从怀里一掏,掏出一管形物事,有段引线从一头探出,众人一惊,认出此物,江未眠反应很快掷剑击穿炸药和他的手,钉于墙面。
一口气刚要放下,周陵沅却笑了,笑的释然不带苦味,他呕出大口血脏了胸襟,眉眼一弯,「娘,孩儿尽力了,马上就来找你们啦。」
背后惊起一片寒意,一阵恐慌袭上心头,霎时墙面颤动,我只来得及看见扑向我面色焦急的江未眠,便被暴炸的气流冲倒,土块当头砸下,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我紧紧抱住跟前之人,心想要是这次活下来,就不跟你计较来晚的事了。
8
我醒来未睁眼时便听见我师父颐指气使的声音:「那个谁,快给本尊倒个茶水。」
一会儿过后,「哎呀,怎的这般苦?」
一会儿又道:「怪哉,老头子我喝口服贴的茶水怎么这么不容易……」
听了会儿乐子,我睁开眼,侧首便见老头大爷模样躺在竹椅上,一旁的苏掌门支颐笑看热闹,江未眠站在身侧执晚辈礼,身姿潇落,面色淡然。
见我醒了,老头啧啧个没停,道好在雨水浸湿了近半炸药,弟子们又来的快,把埋土里的我们及时刨出来,这才捡回小命,这三天来一波人全醒了,手脚筋都叫药王谷的医者续上了,就我还在赖着不醒。
我呵呵,反手从病榻上摸出个软枕砸过去,还别说,这续筋的手艺真不错,我甩出去时手贼有力。
老头躲的快,没砸到,可也不敢挑衅我了,我浑身都疼,脸都白了。
江未眠见状温柔的把我摁在榻上,又给我喂了口水,动作细致熟练。
老头有点不高兴了,阴阳怪气道:「呦,你小子故意的吧,给我喂水就落一下巴,给你喂水就干净利落。」
江未眠面带无奈,这表情我熟,都是跟老头找茬聊不下去的通用款。
苏掌门大约是看够了,笑呵呵出声劝我师父,悠悠吐出一大段话都不带歇的,于是我神奇的看见老头一脸生无可恋,终于念的受不了起身走了,苏掌门也跟着出去,临走时贴心关上房门。
我戳戳江未眠,眼睛闪着想听八卦的光,他无奈不减,顺手理了理我的长发,小声附耳说起这几天我师父苏掌门的逸事。
大抵这世上一物降一物,我师父天不怕地不怕,嚣张肆意,偏偏对上苏掌门,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苏掌门念起来恨不得捂着耳朵绕道走。
我可惜的咂摸嘴,心想知道的也不算太晚,心满意足之时发觉两人的姿势太过亲密,亲密到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尖上,我默默将被子拉上鼻尖,瞅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温柔,目中含着盈盈情意,仿佛眼里只我一人。
我不由心上发颤,瞅着他不放,正当他低头时,门被哐当撞开,苏芸霓闯进来很没眼色的挤开她大师兄,抱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阿容,你吓死人了,躺在师兄怀里一动不动,现在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呜呜……」
我:「……」
江未眠:「……」
我还能怎么办,只是个被吓坏的小可爱而已,于是拍拍她的头,示意自己没事好的很,她赖在我身边,不顾她大师兄越来越沉的脸,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
我顿了顿,捏了捏她清瘦下去的脸颊,道:「下次你厉害点,就能帮上忙了。」
她眼泪珠子掉了一地,重重点了点头。
在灵合派养了一月,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本是来帮忙找人的药王谷医者收了大笔钱财之后,包袱款款的离开了。
我和苏芸霓找个机会药倒了老头,用从医者那里花大价钱得到的独家不传秘药,于是老头被揍得很结实,又把苏掌门忽悠来,请他帮忙念念,不是,是教导下他那不靠谱的师弟。
此后我恢复了以往的懒散生活,过的不要太安逸,搬了张躺椅在稍稍长成浓荫的桃树下,躺平就着初夏睡上一天。
老头是看不惯我这样的,道我离大宗师只差临门一脚,努把力就过了,动不动就要拉我去练功。
可拉到吧,我这个境界卡了一年多,一时半会儿突破不了,我看他就是觊觎我的躺椅,那是江未眠给我手工制的,一张黄花梨木躺椅打磨的光滑,上了油漆后更是莹润透亮的喜人。
被烦的紧了,就溜去江未眠练功的地方躲清闲,他正在打坐,我随意找了颗树靠着打盹,醒来时却发现头枕在他大腿上,他一下一下理着青丝,用根桃木簪子挑起为我挽了发。
彼时绿衣渐浓,他在惠风暖阳中,莹白生辉,一向清冷的脸色柔和下来,专注于手上,我大概是被当前美色迷了眼,搂了脖子在他唇上亲了好大一口,不顾他瞬间僵硬的身躯,又兀自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埋头闭眼睡觉。
过了许久脸枕着的肌肉柔软下来,他轻轻在我耳边道:「亲了我,收了我的桃木簪,可不能逃反悔了,夫人。」
我暗笑不已。
某日闲聊,苏掌门说漏了嘴,道原是打算我二人婚时为我师父正名的,我惊讶掌门还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更惊讶,反问道:「难道你不知道你师父于十三年前就定下你和阿眠的婚约,只不过你师父说,你一直不舍得他,阿眠也总是闭关,才拖到今日。」
我:「……」
我找出剩下的半包药,一股脑给师父献爱心去了。
9
后来为了寻求突破,我还是要出门闯荡一番,与江宗师同行,倒也一路快意江湖,纵马驰骋,当然也看了一路江宗师行侠仗义。
某日路过个民风淳朴的村落,村子里有一疯癫的老汉,嘴里叨叨,手上比划着招式,我一眼就看出是残虹刀法和落青剑诀的招式。
察觉有异,便在村上停了脚步,打听一番,村民只道年前有个年轻的公子付了银钱托人照看,此后一直不见人影。
我们去了照看老汉的人家,这家妇人一边给老汉擦脸一边道:「那公子仁善,以往我家不过是村中最穷的一户,不过是帮他照顾个人,便给了不少银钱,还替我那几个儿子个个寻了门好差事,如今日子过的越发红火了。」
她带着喜色,一脸感激。
停留了几日,我们慢慢从老汉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得知事情始末,周陵沅是武家老来子,可惜出生时体弱,自小养于后院,不怎么见人,时人便淡忘了这个孩子。
那日老汉也就是武家忠仆周叔带他出去游玩,难得出门,归家时便晚了,就见满堂血红,昔日言笑晏晏之人俱在标志性的残虹刀法之下,横死当场,血肉模糊,只有武夫人撑着口气,抓着周陵沅的手要他报仇。
老汉惨叫,「好烫好烫,脸上掉下来的肉好烫,小少爷好痛啊。嘻嘻,还是我心疼小人儿。」
周叔比划着招式,哈哈笑:「我找到绝学了,我练成高手了,我要报仇啦啦啦啦,小人儿别怕,周叔马上让你睡个安稳觉诶哈哈哈。」
仇没报成,人先走火入魔疯了,经脉自断,武功尽失,他太贪心了,剑法和刀诀本就不能同练。
「呜呜呜,我的小阿沅,苦黄连水里泡大的孩子,为什么活不久了啊呜呜呜……」
妇人尴尬的将又哭又笑的老汉拉走,给他嘴里塞了块饴糖,又放了个布娃娃在怀中,问他还苦不苦。
老汉抓着娃娃嘻嘻笑不苦啦不苦啦。
我和江未眠对视一眼,与妇人告辞,无论周陵沅有何苦心不易,如今人已死,多说无益。
比如说他心思缜密,为何不直接废了老头他们武功,反而留下隐患,又比如说为何机关术用的杀人之器全是木头制的,又为何他机关精巧,记得设置炸药自爆时间,却忘了半数炸药没裹油包已被淋湿,再比如说,明明能一剑了结我,为何偏偏与我缠斗许久。
可他有再多难言的心思都埋于黄土,忘于江湖,一如江湖之事纷纷扰扰,恩怨相报,永不止息。
作者:好闲非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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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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