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沧浪

沧浪

破红尘:女主她单枪匹马闯天下

我见到南平王之子的那一日,正是风起清江,沧浪濯缨。

血水凝聚而下,落在他白袍一角,红若飞梅,刺如锋芒。

他入楚为囚,我带兵凯旋,平的是他藩地动乱。

这血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兄姊妹,是整个南平王府。

他看着我,清俊的脸上一片淡漠,冲我行了个大礼。

「将军在上,罪臣,见过。」

我同司念是六岁相识,彼时南平王还未曾迁藩的,同我家不过一墙之隔。

后南平王远迁帝京,只留下司念固居府邸,说得是要效忠天子,但其实不然。

司念虽文武双全,但却和老王爷一样,是醉心山水,无意朝堂。

他留下来,只是因为心悦我十余年。

十七岁那年秋,司念同我大吵一架,负剑长去。

他说,「太子有什么好?此人狠辣无情,他接近你,只是因为你是将军府的女儿罢了。不如你嫁我,富贵荣华,南平王府一样给得起。」

那时我问司念,那他接近我,喜欢我,又是因为什么。

司念憋红了一张脸,剑气削断了将军府墨竹,终是同我说两相诀别。

这一诀别,就是六年。

太子成了天子,司念成了死囚,父兄战死,我独自撑起了偌大的将军府,成了朝中一品兵马大元帅。

司念这一礼,将我同他昔日情分,叩入尘泥。

再抬头,他眼角余恨未消,丝丝缕缕都是想要将我拆之入腹。

我状若不见,将长枪撩给身后副将,长鞭一扬,就策马而去。

将军百战,风光凯旋,整个朱雀大街水泄不通,无不恭贺我再定江山。

天子明堂高坐,授我千钧富贵功名,已是封无可封。

他问我,将军想要什么。

我沉默良久,到底是说,就把南平王之子,赐我为夫吧。

他定定看了我半晌,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养虎为患,又不知我为何这样自讨苦吃。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我追随了十年的帝王俊彦,到底是笑了。

「若不然,陛下是也想看我孤独终老吗?」

李玟看了我很久,我跪在地上,等了他很久。

最终,他挥了挥手,让我回将军府等圣旨,择日降恩。

大将军打了胜仗,却将逆贼之子带回府上成亲,无论怎么说都有碍人伦,甚至是大逆不道。

但我知道,李玟会成全我。

因为我为他挡了五次冷箭,七次暗杀,替他驱除鞑虏,平定山河。

他欠我良多,眼下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南平王世子,丢给我既能显出帝王宽厚,又能让我多添一份骂名,自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圣旨在第二天就落了下来,但因着我同司念府上无长亲,他又是入赘,婚事便一切从简。

我亲自去了大牢,给他一件喜服。

司念伤势太重,眼下已经站不起来,他含着恨,宁愿自己爬出牢房,也不愿让我搀扶着。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只是说了一句,「老王爷并非我杀。」

司念身形一顿,他扭过头看我,那一眼几乎将我定在原地。

我杀过很多人,所有人眼中的恨,都不抵这一瞥,扎入我的肝肠肺腑。

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我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

千言万语,最终全都变成了两个字。

「走狗。」

说完那句话之后,司念便倒地不起。

医侍告诉我,他伤势过重,还被刀剑伤了心脉,好在救治得及时,能捡回来一条命。

行军打仗之人,哪有认不出伤势的道理。

他身上有一半的伤,都是审讯常用的酷刑,另外那两处伤及心脉的伤口,却是在我去的半刻钟之前留下的。

有人想要杀了他。

他身上,又有什么需要用极刑逼供出来的秘密呢?

我让医侍退下,亲自给他上了药。

南平王并非我杀,此事司念也知道,但兵临城下的到底是我。

我到的时候,南平王携家眷自刎,说忠心可鉴,唯望天子垂怜,饶司念一命。

血溅在我的长枪上,整个南平王府,就倒在我的跟前。

司念远在崔河,躲过了此时的兵变,却仍旧被府兵押送回京论斩。

因而也就正巧与我在桥头相遇。

此行前去平叛,我本就是领命前往,不得不去。

他骂我一声走狗,倒也是无可厚非。

至于南平王府的兵变,与其说是谋反,不如说是逼反。

可又是什么东西,能够让素来无意朝堂之争的南平王府,谋反自戕呢。

这些答案,就藏在司念那一身刑疤之下。

药粉洒在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上,疼得他眉头抽搐,却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若你能活过来,便亲自为南平王府正名。」

桃红卷帘而入,他躺在锦被之中,脆弱得如风中的玉,兀自生怜。

「若你活不过来,那我便以南平世子妃的身份,替你找到真相。」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眉头皱得越深。

我替他捻好被角,扭头进了宫。

大殿上沉静如水,李玟倚在龙椅上,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当年若非他力排众议,只怕不会有我今日之成就。

原先司念问我,追随李玟,他能给我什么。

太子能给我的,是能够站在朝堂上的名正言顺。

我追随他,不过如此。

李玟沉默了很久,才道,「爱卿是觉着南平王府谋反一事,另有曲折?」

我低头,「臣愿请陛下,彻查此事。」

李玟没说查,也没说不查,总归是不想接这个话头。

自古君心难测,既然此事不能从明面上查,便只能暗中寻访了。

退下之际,他忽然问我,「他如今身子如何?」

我道,「昏迷不醒,九死一生。」

李玟好像突然松了口气,格外开恩地赏了些千年人参,又命御医跟我一同回了将军府。

马车刚停在府外,我就知道府中出大事了。

有人破了将军府的暗哨。

司念出事了。

我到的时候,刺客的长剑,正戳在司念的肩膀。

我从身后刺穿了刺客的腹部,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砸在司念的脸颊上。

他昂着头看我,我觉着他的眼神陌生至极,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怪物。

我也觉着自己像是一个嗜血为乐的怪物。

他没有理我的打算,我也没有说话的兴致,只是坦然抽回了那柄长剑,命手下的人收拾尸体。

当最后一具尸体从我身侧拖出去之时,司念猛地抽出他肩上的剑。

他死死地盯着我,血从他脸上滴下来,如同泣出的血泪。

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三句话。

他哑声说,「我父王死时,你是不是也这样,高高在上。」

我没说话,看他血流得差不多了,勉强符合九死一生的特征,才让太医进来诊脉。

他们和我说,司念公子伤了身子,若是日后调养好了,还能多活几年。

那段时日我总是在寻各种药材,希望能早日将他的身子调养好。

他除了那三句话,和我再没有交谈。

第一句是断情,第二句是憎恨,第三句便是寻仇了。

将这样一只凶兽放在身边,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总归府上也就我这一条性命,若是他有本事杀了我,我也应当是以死谢罪。

反正这一生,本也是活够了的。

司念养伤的那段时间,为了让他心情好些,我便不时常回府,只是加强了府上的暗哨。

他伤倒是好全了,但他是罪臣,陛下的赐婚圣旨外还写了一句话。

非圣命不得出将军府。

我知道他素来爱游览大好山河,陛下自然也知道。

这番旨意于司念而言,无异于是凌辱之上再加一道诛心。

他出不了府,又有陛下派来的人随时随地盯着他。

我鲜有几次见他,都看见他坐在窗口,凝视着那方枯井,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林花谢了春红,残蝉别过,便入了秋。

枯叶落在他的衣袖上,我惊觉他已经干瘦成一具行尸。

我忧虑他可能会投井自尽,只能命下人将府上的湖井全都给填上。

然,这一举动,算是拨动了司念那最后一根弦,他终于从深仇大恨中醒过神来,看见了我。

那天我下了朝,他就站在我的书房之中。

君子景行行止,那身华服套在他身上,单从背影,也能窥得几分当年小世子的风采。

他转过身,垂下目光,落在我身上。

「将军时常不在府上,管家之事,便交给我如何?」

我昂着头看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全都咽了下去,成了一句,「你开心便好。」

这话说完,他愣了愣,又凉凉一笑。

「不知道将军父兄身死之时,可有人劝你,开心就好?」

那一瞬间,我攥紧了手中的剑。

其实杀他不用刀,我一只手就可以掐死眼下的他。

但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神,无可无不可地说,「若有人这样说,我定然也是欢心的。」

司念动作一顿,我看出来他也是想说些什么。

看出来他想问我,到底是什么让我变成现在这样铁血无情,连心肠都是冷的,硬的。

但最后他自嘲一般地扯了扯嘴角,收拢衣袍,就离开了书房。

直到他走到院前那棵歪脖子树下,才对左右的侍才说,要砍了那棵树。

一众人不明所以,忙来询问我,却被我摆了摆手。

「一切随他去。」

府上的人匆忙砍了树,我就盯着那枝枝叶叶落了一地。

恍惚间,记忆又飘到了少时。

那时候他总爱追在我身后,说让我不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我年岁小,只爱同父兄商讨兵法,全然没有什么男欢女爱,只和他说世上男儿全是歪脖子树,不必去自讨苦吃。

司念不以为然,却反在我屋前种下了这一茬。

爹娘大怒,我却没让他们砍。

如今,倒是被他亲自砍了去。

我心里不知怎么就空了一块,晦涩难忍,但也知道自己这是自讨苦吃,罪有应得。

想必是那天砍树给了他灵感,司念便报复似的,大动草木。

儿时的一切,悉数拆毁焚烧。

我就与他隔着大火,遥遥相望。

他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做这些,自欺欺人的事情。

司念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从那血海深仇中回过神来。

我觉着他应当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能让他肝肠寸断的,是我领兵逼死了他的父兄。

每逢我下朝之时,总能看见他站在望月亭边,眺望着旧南平王府的故居。

落霞漫天,簌簌枯叶下,只能望见他一双清寒的眼。

那双眼再看向我时,却再无少时的情谊,徒留经久难消的恨意。

思前想后,我还是试探性地走上前,解下了披风搭在他肩上。

距离他一寸之距,司念冰凉的指尖,止住了我的动作。

他侧过头看我,讥笑又刻薄。

「将军,这是在可怜我吗?」

我攥紧了衣角,却是用了力,摁回了他拒绝的手。

天光凄凉,凉意乍起。

我替他系紧了披风的锦带,抬头对上他那双夹杂着恨的眼睛。

分明是亲密无间,分明是两小无猜,如今鼻息之距,我和他却只剩下一句话。

我说,「若你想要报仇雪恨,就不要病死在风口。」

司念眸光一顿,嘴角勾起一抹阴寒的笑。

下一刻,他的手却攥紧了我的手腕。

力气很轻,却寒凉如冰。

「莫非白,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大开眼界。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我却从他的眼中读懂了。

曾经他求不得放不下的小娘子,千方百计想要求娶的心上人,如今却恬着血海深仇,眼巴巴地凑上来。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最终一把拽下身上的披风,恶狠狠地砸在地上。

临别时,还当着我的面,踩了两脚。

「将军,若你还要点脸面,就莫要再来我跟前了。」

这话说完,他头也没回,踉跄地迈入萧瑟秋风中,只留我静静地望着。

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罪有应得,可心却还是会疼的。

这些疼,总在夜深人静时,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压在肩上,却越发痛不欲生。

只有沉默接受,或者状若无动于衷。

但府上却从未有一日消停过。

那些想要取司念性命的刺客,却仍旧隔三岔五地来闹事。

并且,一波比一波厉害。

为了不让将军府的暗卫折损,我只能寻一个僻静且离司念近的屋子歇下。

当司念从睡梦中惊醒之时,正看着我拎着人头,站在清晨的寒风中,森然而立。

他愣了很久,终于看清了夜风中的人是我。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八次了。

他刚想开口,却先咳出来一口血,我才惊觉是夜风寒凉,忙走上去关窗。

他就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眼眸沉沉,如欲雪的天色,生冷死寂。

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将军杀了这么多人,可还睡过一日安稳觉?」

我关窗的动作一顿,手上的血,在窗棂上留下一个清晰沉重的掌印。

其实从未有过。

但我却自欺欺人地说,「为国为民,天经地义。」

他的笑很苍凉,甚至是带着疯狂。

那大概是司念第一次冲我发火,甚至是冲我咆哮。

也许是因为他想到了那污名未洗的南平王府,也许是想到了我的铁石心肠。

「为国为民?将军到底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你那求不得的天下之君?」

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用尽生平所有力气,才能让自己继续无情下去。

我说,「司念,南平王府一事,并非我愿。」

他又咳出来一口血,我想上前扶住他,可探手的那一瞬间,他避开了我沾满鲜血的手。

「脏。」

「莫非白,你的手真脏,却妄想用天下大义来粉饰自己。你对得起你的父兄,对得起莫家的列祖列宗吗?」

我攥紧了拳头,刚想说话,身后又传来阵疾风。

手起刀落,那将死未死的刺客溅出来最后一道温热的血,就横在我和他之间。

这是历经生死,才能培养出来的果决。

我看见司念神情一滞,不过片刻,那锋芒又重新汇聚。

他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站起来。

眼中刻骨的恨意,几乎逼得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却像是在夜色匍匐的兽。

可他分明只有一口气,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我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刀,脚下却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不知为何,我的记忆却飘回了很久之前。

两家毗邻,他天资过人,自幼便胜过我几分。

可他总是会笑着说让我两招,若我赢了,他便奖励我一盒糖,若我输了,他便用两盒糖哄我。

而我从来没有胜过他,以至于后来与他比武,我总生了怯意。

儿时那些岁月横亘在眼前,他却成了连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将死之人。

正是这露怯的一步,让他愣了片刻,眼中恨意忽而成了一种至深的迷茫。

身上的血气与他的药味,融为一体。

司念惶然低头,他身形有些颤抖,眼眶红了又红,却死活不愿意落下泪。

他虚虚抬起手,却抹不去我脸上干涸的血迹。

一声叹息,自他的喉咙里,轻轻地溢出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昏了过去。

「分明,你曾是我,最想娶的人啊。」

司念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我的房中。

我盯着他憔悴的面容,胸口沉闷得像是被压着一块重石,我与他遥遥对视良久,到底是别过目光。

月华如水,我说,「司念,刺杀你的人到底是谁?南平王府为何会被逼反?」

他眼睑低垂,不答反问,「将军当真是想要知道吗?」

不管他信不信,我还是要说。

「我无意逼杀南平王,司念——」

「够了!」

他厉声打断了我,却又因着情绪波动,而咳出来一口血。

我心中刺痛难忍,那些辗转想要说出口的疑问,终究被我咽了下去。

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风寒露重,几步之内就跌坐在地上。

「莫非白,你当真以为,你的一句无意,就可以无罪了吗?」

他拧过头,双目猩红。

我袖中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多年尘封如铁的心,却罕见的有一丝弥天的委屈。

这些委屈早在父兄死去的那一瞬间,被我狠狠地压下去。

我很想告诉他,我也痛,我也恨。

但最终我只是折断了手中的笔,从袖中抽出匕首,走到他的跟前。

司念就坐在地上,他神情竟然还有一丝解脱。

他说,「你杀了我吧,总好过我也这样赖活着。」

我只是抠开他紧攥的拳头,将那匕首,塞在他的掌心,抵在我的心口。

烛火颤抖,我声寒如冰,「如果你想要复仇,待在我的身边,我的命就在咫尺,你有胆量就杀了我。」

他攥住了我的匕首,眼中的恨顷刻间压境。

我就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癫狂的眼眸。

我握紧他的手,逼着他,将那刀送进我的躯体。

心上已经有了太多疤痕,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坦然赴死。

可当我握上那刀柄之时,却生了一种莫大的空茫。

我想,也许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只要死了,就可以不去做李玟的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决绝到没有一丝感情。

「司念,你若想杀我,我不会还手。」

他就跪坐在地上,青丝垂地,说不出来的落魄与虚弱。

那一瞬间,仅仅只是一瞬间,我看见他脸上的千头万绪。

有憎恨,有纠结,又迷茫,也有——痛惜。

他在痛些什么呢?

痛惜为何,我们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地抬手,我轻轻地闭上了眼。

手起刀落,那匕首却被他深深地插进木板之中。

南平王府灭门,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大悲无言,所有的痛,在此刻决堤。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司念落泪,亦或者是,嚎啕大哭。

他整个人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跪在地板上低声呜咽。

我想要去安慰他,可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

他趴在地上,我跌坐在他身侧,烛火之下的影子,像极了亲密无间的相拥。

但现实却是血淋淋的真相。

最终,我受不住这无穷无尽地沉重,逃也似地站起来,离开了这里。

他对着我的背影,却说了一句让我肝肠寸断的话。

那声音很小。

「什么时候,你变成了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什么时候?

大概是我父兄死的那一年吧。

那天晚上之后,司念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知道他想杀我,但我也知道,他下不了手。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和我相敬如宾。

将军府的人,在他的暗箱操作之下,已经被他换了一半之多。

心腹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却没放在心上,毕竟将军府就这么大,他就算是闹翻了天,也惹不出来什么浪花。

我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

「你是说,司念仍旧派人手去崔河?」

心腹点头,「确实,只是不知道,崔河到底有什么让司念公子这样心心念念的事情。」

我挥挥手,让他们再探。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总有一些不妙的预感。

崔河。

当年我父兄,就是死在此地。

在等待的时候,派去探查南平王府的人,终于传来了消息。

南平王府叛乱并无征兆,事发当天,老南平王是去在剿山匪的路上,却被误传为叛乱。

就近的大军先撕咬上去,等我赶到藩地之时,老南平王却恰好自尽。

一切看来,都有太多的巧合,巧合到像是谁布下来一局灭门的棋。

能调动大军的,除了我,只有李玟。

李玟无端为什么要传出南平王叛乱的消息?

近年来南平王已经悉数交了兵权,并不至于让李玟忌惮。

那么,只有司念这一个突破口了。

司念做了什么,司念去崔河做了什么?

崔河曾是我父兄镇守的地方,理应很快就找到答案了才是。

但没有。

派出去的人,说父兄的旧部一夜之间,竟已死绝。

我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来,浑身僵硬发冷——

探子说,「刺杀小世子背后的人,和杀害老将军的为同一人。」

也就是说,司念前往崔河,是为了调查我父兄的死因?

却被察觉到了端倪,最后整个南平王府,为这个秘密陪葬?

是这样吗?

一定是这样。

司念总是,为了我的事,不远千里万里的跋涉。

而他最后一无所获,回来之后,却得知我带兵逼死他的父兄。

这样的仇,这样的恨,到了这个地步,他却还是执迷不悟,要将那桩旧事翻个底朝天。

无可避免的,我又想到了那夜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惜。

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部下见我面色憔悴,试探性地问我,「将军不妨休息休息?」

我摇摇头,寂坐了片刻,倏尔起身。

「小世子,现在在何处。」

司念身子好了些,倒不必一直在屋中养病了。

我是在望月亭找到他的,他点了一盏孤灯,坐在湖边,摇摇欲坠。

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神色淡淡,悲喜难辨。

风灌进了他的衣袖,同时也吹起来几张飞灰,他若有所察地转过身,却瞧见了站在夜色里的我。

我原以为他要再讥讽我的时候,他眼神却流露出来些许怜悯。

若说先前的恨让我痛心疾首,那眼下这一抹怜悯,却让我肝肠寸断。

对于我父兄的死,他又知道了多少?

四下无人,我走上前,给那火盆里添了几张祭奠亡魂的黄纸。

他突然问我,「这是给我爹烧的,还是给你爹?」

偌大的宗祠,熙攘的门楣,如今只凋零成我与他,独自困守着。

我说,「司念,我都知道了,你去崔河,是为了我,对吗?」

我无法形容司念的神情。

由呆滞到愣怔,辗转成了震惊和不解,最终成了一种扭曲。

他昂着头,似乎是不敢置信我能这么平静地问出来这么一句话。

当然,接下来我的话,却是逼得他吐了一口血。

那血溅在我的脸上,腥甜发热。

「因为陛下发现,你在查探我父兄的死因,所以才会狠心,灭了南平王府。对不对?」

他连坐都坐不住,就要往湖中仰去。

我双臂如钳,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臂,死死地盯着他。

「对,还是不对?」

他身后是湖,湖上是月,月下倒影出来我的面容。

我也说不好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但司念替我说了出来。

他说,「莫非白,你怎么长成了这样一只冷血无情的怪物?」

他手上的力气陡然变大,却不像是我记忆中,那只剩半口气的病秧子。

我不敢用力,却被他猛地摁在地上。

紧接着,是一道响亮的巴掌,落在我的左脸上。

我愣在原地。

他神情苦涩,语调沙哑,却是掷地有声,敲得我心魂发震。

「你难道不知你莫家一族,是被你效忠的天子的害死的吗?」

「你助纣为虐,去当他李玟的走狗——你当真如此爱他!爱到连你全家的性命,都可以枉顾了吗?」

我咬牙,感觉自己喉头一阵腥甜。

「我原当你是蒙在鼓里,以为你也是可怜人,到底未舍得下手。未曾想到……未曾想到…..」

他痴笑一声,想要掐死我,却是在没有力气。

我说,「司念,若你想要报仇,杀了我,就罢了吧。」

我这一生,到了现在,本就是行尸走肉。

李玟是陛下,纵是有万般错,那也是为国为民。

这是我爹告诉我的。

他说陛下并非善类,但定是明君。

莫家虽死,但不必怨,也不能怨。

我是跪在他身侧,答应了他的遗言,说定以性命护之。

含着恨,为他定这天下与众生。

我又怎能不恨。

司念听懂了我的话,他目光一怔,似乎没想到事到如今,我还能这样执迷不如。

我只看见他手上寒芒乍露,是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他的眸光冷得连最后一丝眷恋都没有,「好,那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也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

可我却看见,更远处的几道漆黑身影。

重剑袭来的那一瞬,我条件反射将司念压在身下,藏在袖中的匕首却不由分说地划破身后那人的喉咙。

可刺客不止一位,而司念方才那一刀,已经捅入我的要害。

我能活多久?我不知道。

但我不能死在此刻。

剧痛之下,我提起刺客的剑,挡在了他的身前。

夜风中,他就躺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

我有时回过头,却见他出神地望着我,望着天上的星星点点。

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像我一样,痛不欲生。

将军百战,最终还是跪倒在苍天之下。

我用长剑挑开了暗卫的面巾。

果不其然,能让我身负重伤的,只有李玟的麒麟卫。

为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他如此折损亲卫,不知道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重那段不可告人的辛密。

倒下的最后一眼,我看见了司念那双,想接住我却又蓦地收回的手。

万千苦涩,尽入肺腑。

是啊。

他最想娶的小娘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只沾满鲜血的怪物。

我这个人,这双手,终究是,太脏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我被送入宫中,和太子公主一同读书的时候。

那时候的李玟才十岁,却是明净如玉,郎朗君子。

诚然,如司念所言,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干净温润的郎君,确实是失神许久。

武将世家,府上的儿郎哪有这样的谦谦君子,便是司念,也是从小在泥堆里长大的。

司念对我说,向太子这样的人,瞧不上咱们武将,让我少同他打交道。

又说帝王家心思复杂,我们何必去凑热闹,最终总是被他们当成博弈的棋子罢了。

可惜,那时我一句都不信。

太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还对我说女儿家不必困在京城,不必成为大家闺秀。

他说,女子也要有用武之地。

现在想来,太子看人倒是很准,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这一句用武之地,我将所有前程,都押在了他的身上。

也是很久之后,至亲死在眼前,他扶持我当上一品兵马元帅,我才知道——不仅是因为女子可以有用武之地,还是因为我是个女子,便没有资本同他夺权。

所以他杀我父,杀我兄,用天下大义骗住我,让我为他出生入死。

我爹说李玟是明君,所以他要当忠臣。

若他真是明君,又岂会看不出来,我莫家从未有过僭越之心。

亦或者是他看见了,可他的帝王权术,却不会让他拿江山做赌。

所以,我啊,就成了他李玟最忠诚的走狗。

梦中落红纷纷,桃花落在我和少年李玟的身上,他躬身看我,说的是,「你想不想成为第一位女将军?」

我说想。

于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父兄死的那一场仗,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春,他们打退了敌人,守住了城池,鲜红的旌旗下是来自南北的暗箭,一左一右射中了我爹和我大哥。

天崩地暗,一刹而已。

我查了整个王朝,甚至渗入敌国,去寻那箭的来源。

我爹吊着一口气,就看着我这样找,他知道,我肯定会找到那箭矢的主人,所以在闭眼的最后一刻,他告诉了我。

是太子。

但太子是守国之才,不可杀,不可怨,不可恨。

他教我不怨,不恨,不杀。

可他是我爹,我怎么能不恨。

世人只知道我大病了一个月,再醒过来便得了失魂症。

我知道,只有铁石心肠,才能够无悲无喜。

我不去找那箭矢的来源,可我忘记了,有人会在我的背后,替我找了六年。

这六年,司念找到了李玟藏起来的爪牙,最后被反咬一口。

我无愧天地,此生,只对不起南平王府。

对不起,司念一人。

这场梦做了足足有一个月。

醒过来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李玟。

我问他,「司念死了吗?」

我若不在,将军府怎么挡得了麒麟卫。

藏在被子中的匕首,几乎已经出鞘,欲起。

李玟却疲倦地摇摇头。

「阿白,若你当真心悦他,何必拒他那么多次?」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

但他既然问了,我也便答了。

「若我不心悦他,他又岂能与我说那么多次?」

李玟哑然,他那双从未杀过人的手,拂开了我额间的碎发。

哪里有一道细小的伤疤,是刺客的剑砍断了我的刀,一寸一寸压下来,刀锋已经划到肌肤,却被我反击,护住了身后的天下之主。

「那朕呢,阿白,世人都说你心悦朕。」

他语气低沉温柔,格外亲昵。

我攥紧了刀刃,才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与陛下,只是君臣,未有情爱。」

「那朕,想杀了司念。」

仍旧是那双清澈温柔的眼,里面装的是天下苍生,唯独没有为他守国的臣。

他在逼我,给他回答。

我唇瓣微张,万语千言,皆咳成淤血,吐在他脸上。

李玟未曾恼,只是用帕子沾了沾我的唇上余血,提醒着我,「若你不杀了他,他会杀了你。你腹上的伤,便是他所为吧?」

「朕想杀他,只是怕他杀你而已。」

原来是来解释麒麟卫的事情。

我闭上眼,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口那些恨意。

「我不怪你,陛下。」

李玟终是松了口气,转头就离开了我眼前,几乎是他离开的一瞬间,门口就立着一消瘦身影。

他挡在了李玟的跟前。

几乎是一瞬间,我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

这动静惊扰了门口的两人,那两道视线落在我身上时,一个是泰然若素,一个却是面寒如冰,唇有讥诮。

李玟知道,有我在,没有人能动得了他,所以他从容有度。

而司念亦知我如此不识好歹。

这两道视线只在我身上停了一刹。

我听见李玟语调温润,「司念公子,难不成,是忘了礼数吗?」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司念抬了抬袖子,李玟就要躲,而我手中握住的匕首,却擦过司念的脸颊,正中一名麒麟卫的胸口。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我面色生寒,李玟更是紧拧长眉。

司念微微偏头,和李玟一同看向,那院中的麒麟卫。

也不过是一瞬间,李玟目光冷了下来,而司念却笑了。

他躬身行礼,「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玟没说平身,只是扭过头看我一眼,那是生了戒备与猜忌。

方才那一刀,我本该,护着李玟才对。

可若我护住李玟,那麒麟卫的暗箭,就会先一步落在司念身上。

我抬头,望向司念那略带嘲讽的眼角,心却是一寸一寸凝结成冰。

他是用自身做赌,击垮李玟对我的信任。

依照李玟的猜忌,只怕,我这条走狗,也要被戴上犬链。

果不其然,李玟淡淡转身,「将军重伤,还是在将军府,卧床休养三月吧。」

我攥紧了手中那狰狞的刀伤,轻声谢恩,祝他万岁无恙。

直到李玟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司念才抬起头,略有些凉薄的笑笑。

「我倒是不知道,将军对我竟然如此深情。」

我沉下声,「司念,我奉劝你一句,莫要螳臂当车。」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转而又去了院中的麒麟卫,最终给我留下来两道讥诮的笑声。

「将军,三个月,可太长了。」

三个月的时间确实很长。

将军身负重伤,又是一位女子,朝中的风向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自然就变得如燎原野火。

其中自然是李玟主导,而司念在旁煽风点火。

倒是奇怪。

素来不问朝政的司念,侍弄起来权谋之术,竟也如此得心应手。

不过是一个半月,我这兵马大元帅便隐隐有些坐不稳了。

想来可笑。

李玟同司念第一次这样志同道合,却是为了对付我。

也许是他们都势在必得,也许是司念可怜我,那几日他也便会来探望探望我。

不知道是想看我能活几日,还是想要趁我病要我命。

他只是坐在床头,沉甸甸地望着我,对我说一句,「值得吗?」

我偏过头,就看见他那嶙峋瘦骨上,日渐厚重的衣。

四月春深,他却是病骨压身,却还问我值不值得。

我勉强笑笑,「那你呢,给我下了这一剂药,又打算拖住我多久?」

麒麟卫虽将我重伤,但我自幼习武,总不至于到了眼下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唯一能够拖住我的,只有面前这个沉静如水的男人。

司念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最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夜华如水,他同我目光相碰,竟有那么一丝阔别已久的柔软。

可李玟欠他司家太多,这些柔软,敌不过恨意绵长。

他从袖中掏出我藏在书房中的兵符,依照此令,山河易主也并非难事。

「既然陛下总认为我等意欲谋反,那换了江山,又何妨?」

能号令我麾下万千将士的,从不是帝王,也不是军令。

是我,莫非白六年出生入死,是我莫家铁骨铮铮的威名。

「你虽有令,但心腹未必信你。」

他垂眸,柔柔地看向我。

「那就拖到,我掌控整个将军府为止。」

古有挟天子令诸侯,今有挟将军命万兵。

我难得笑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如既然的冷硬。

「你当真以为,凭你可以?」

司念没说话,他替我捻了捻被角,分明是无心之举,可抬手之余,我和他都愣了两分。

这些少时的熟稔,在今日的我们之间,只有不合时宜。

司念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低喃道,「还望将军,能够活到我大仇得报之时。」

这话他说的太早,比起我能不能活到,他还是担心自己要好。

我抬眼,在他手中的药碗顿了一霎,终是忍不住摇摇头。

这世间夫妻,应当鲜少有像我与他这般,分明两情相悦,却又要拼个你死我活。

分明是相互残杀,却又因为那几分情谊,而做不到心狠手辣。

我和他,何时走到这样的地步?

是因为我的一意孤行?还是,有人暗中筹谋呢。

满朝能将,李玟唯独派了我去平叛南平王,不就是要我与他斗个两败俱伤吗?

我扯了扯唇角,只是说,「你不能杀了他。」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

司念给我下的药劲起来了,我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眯半醒的那一眼,是司念冷漠凛冽的侧脸。

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无情,无意。

十一

后来回想,那些时日应当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太平日子。

至少司念还时常来看看我。

我所幸将错就错,给他一场镜花水月的大梦。

但我既答应了我爹,就绝不能让司念有机可乘。

即便我恨李玟,我也必须要让他坐稳这天下之主的位置。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司念将我推到祠堂,里面全是我莫家战死的英魂。

也许是我真给了他几分病重的错觉,他便也对我和气了几分。

至少,他都开始替我考虑身后事了。

他垂眸看我,「莫非白,你死了,还有人给你立碑吗?」

若我死了,莫说是石碑,恐怕连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我轻声道,「若你决定杀了我,就把我葬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天涯海角吧。」

明月当空,他衣袍胜雪,却死死地盯着皇宫的方向,久久失神。

「会的,阿白,我会亲手杀了你。」

我原以为自己听见这句话会很痛心,可时到今日,却只剩下了释然。

我知道他恨,若我死了他能够不恨,也当是全了我的亏欠。

可他的目标,是李玟。

我拽住了他的衣袖,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到了现在,只剩下了一句。

「如果你要杀他,我会杀了你。」

司念垂下目光看我,眼中仍是那寡淡的嘲讽。

「将军以为,你还有何胜算?你已经是李玟的弃子了。」

最后那『弃子』,他说的格外用力。

那目光一寸一寸的凌迟着我,他骂过我忘恩负义,也骂过不辩忠良,更说我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但到了这一天,他的眼神只有一种不理解。

他不理解我的坚守,事实上,当年我也不理解我爹的夙愿。

可时至今日,我却隐约明白了几分。

站在将军府的角楼上,不单能够看见一轮皓月,还有那浩浩荡荡的万家灯火。

若是李玟死,天下又该由谁执掌?

皇子年幼,宗室子昏庸,群龙无首下,百姓安何在?

这一层又一层的天下大道压下来,总是仁善的人,先弯下了脊骨。

司念顺着我的目光落在远处,他没有和我争吵,也没有撕破脸,只是低笑一声。

然后,从我手中,抽出了那衣角。

他的身影没入夜色中,留给了我一句话。

「你的大义,与我何干。」

十二

也许是我伤势好转,让司念和李玟都开始忧虑。

他们的部署显然是加快了许多。

李玟想要制衡我,顺带杀了司念。而司念的目标,只是李玟。

中秋之后便是庆国大典,宫中设宴,下了圣令。

那是司念回到京城第一次出将军府,上马车的时候是我搀着他,他坐定后,掀开了轿帘。

整个朱雀大街仍旧繁茂如昨日,万朝来贺,四海升平。

那时年少无知,司念曾说过,若我与他成婚,当是十里红妆,万人空巷的盛状。

可终究,是他爬出监牢,裹着一身染血的喜服,入赘到了我将军府。

世事无常,谁都料不准。

离宫城的门越近,司念眼中恨意越重。

我心里放不下,只在和他进宫的那一刻,对他说,「若你杀了他,我会杀了你。」

他很决绝地笑了。

「那就拭目以待了,将军。」

整个宴席上,我的眼神从来没敢离开过他。

座上的人都认识司念,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潦倒的司念。

有人举酒来贺,「小世——司念公子,多年一别,倒真是…..」

我心中抽痛,可他却斟茶无言,笑得从容有节,一时让人挑不出来是非。

司念喝不了酒,他们也便只能来灌我。

饶是我多番拒绝,却还是架不住人多,起先司念还在斟茶看我,但当我回过神来,却见他已经从席上消失不见。

李玟身侧有麒麟卫,他若是想去刺杀李玟,只有死路一条。

我领着宫中禁卫,忙不迭地往勤政殿前去。

这样的庆国大典上,李玟只是来露个脸,又去书房批阅奏折。

离近几步,却未曾听见勤政殿有兵戈之声。

难道,司念已经被不动声色地解决了?

我独自上前,刚一靠近,就听见李玟那阴冷发沉的语调。

「你知道了又如何,你以为非白会信你这些话么?更何况,你能撑到她来救你的时候吗?」

再然后,是司念的冷笑。

「陛下以为,我这一身病骨,敢赤手空拳前来?」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宫外有一队人马,正准备接引着司念——

但若他一人,怎么可能是李玟的对手?

沉思间,李玟暴怒,「你竟然用迷香…..该死!」

我心神一颤,冲进去,就看见司念提着剑,直指李玟。

他和李玟同时看向我。

其实我进来的这一刹那,胜局就已经定了。

聪明如司念,又岂会不知道我一直纵容着他暗中筹谋。

他和我赌的,只是这么一次机会。

若是借着这点浪花翻个身,若能杀了李玟,自是稳赚不赔。

所以看见我,他格外气定神闲,好像只是一个坦然认输的赌徒,心甘情愿地交上了性命。

他歪头,「将军,果然还是愿意,当李家的走狗么?」

那眼中的冷淡,憎恨,全都成为一种嘲弄。

李玟如蒙大赦地冲我大吼,「阿白,快杀了他!朕早就知道他南平王有不臣之心!」

偌大的勤政殿却是终日见不得光,烛火幽暗,如鬼魅肆行。

司念的剑越来越近。

「莫非白,你在等什么!给朕杀了他!」

剑锋划过地板,刺耳又凌厉。

我走过去的那一瞬间,脑袋里闪过了很多张脸。

爹娘,兄姊,南平王府上下,最终却又汇成了李玟那张求救的面容。

他逼我,一直都在逼我。

这天下每一个人都在逼我,逼我在黑白之间,做出一个抉择。

是黑是白,是大道还是自身,是小家还是大国。

这把剑拿在手上,剑上是陈年的血,和这辉煌王朝。

李玟嘶吼,「你还等什么!」

长剑扬起,剑气逼人,他们却是同时闭上了眼。

大殿里沉静如水,想象中的血腥,始终没有来临。

几乎是一瞬间,他们的眼中竟全都划过希冀,可却在看清眼下的时候,成了一种僵冷。

我那把剑代替了司念,横在李玟的脖颈上。

一刹那,整个勤政殿的烛火,都颤了两分,岌岌欲灭。

司念盯着我,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和李玟一模一样。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青年帝王惊慌失措的眉眼,望着他一瞬间做贼心虚。

「阿白,你这又是何苦!放了朕,朕不会怪罪于你。只要,只要你杀了这逆贼!」

烛火将我和他三人的影子,描在屏风之上。

李玟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我看见身后的影子,举起了长剑。

司念的剑锋,距我也不过,一寸之距。

我心中钝痛难忍,却是对李玟苦笑一声。

「日后你我两不相欠。」

语罢,我先一步躲过身后的长剑,以一个轻巧的转身,卸了司念的力。

那把剑就落在李玟身侧,差一步割喉而亡。

我说不好的司念的表情,只记得那时他在我耳边,用毕生的心力冲我嘶吼。

「莫非白!你就不想替你死去的父兄报仇吗!」

我感觉自己像是坠入冰湖,银甲功名,刺我如万箭穿心。

四目相对,我同他的目光,都猩红如兽。

可最终,我还是打晕了李玟,扶着已经精疲力尽的司念,面无表情地走出了这空中楼阁。

司念的挣扎,不过是螳臂当车,像是为了维护最后的体面,最终,他只是怜悯地笑笑。

「那药效极短,过不了多久,他定会追来,届时你也是难逃一死。不过便是他不来,我也会找机会杀了他。」

语罢,他眯着眼,回望了一眼那座宫殿,只一世难解的死仇。

「我和他,非死不休。」

十三

非死不休。

我攥着他的手,情不自禁用了很大的力。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

药效一过,身后果然是浩渺的追兵。

李玟一马当先,看样子,果真是连我都不放过了。

兵马顷刻间围住,弓箭无一不对准了我。

李玟下了死令,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放箭的指令下了下来,烈烈兵马,却纹丝不动。

李玟慌了神。

「给朕放箭!射死这两个逆贼!」

仍旧是静默无声。

司念微微抬眼,他望着我肃穆的面容,神情微微一滞。

禁卫军中,有人推了一辆轮椅,从我手中接过司念。

我顺手接过弓箭,对着那天下之君的腿,是百步穿杨。

他捂着腿坐在地上,却没有人敢上前搀扶。

李玟痛得癫狂,只能怒骂,「逆贼!莫非白,你疯了吗!朕是皇帝!你想让莫家背上逆贼的骂名吗?」

我突然就笑了。

「李玟,你的皇位,不是我给你的吗?」

我一步一步逼近他,声音冷硬艰苦。

我说,若不是我,他能安坐这江山多年?若不是我父兄的遗愿,他有命活到现在?

我将这么多年的愤恨,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

我告诉李玟,他拼命想守住的秘密,对我而言,是一根埋了六年的刺。

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他。

「你以为那些刺杀从何而来?」我淡笑一声,「那是我,每一次都想置你于死地。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而是为这苍生黎民。」

那柄染血的剑,就横在他脖子上。

他动弹不得。

我贴近他,气息洒在他颤抖的眼睫上。

「陛下,你该知道,这江山,是我莫家打下来的。」

宫道辽阔,却是静如死水,能听见我的每一句清寒低语。

我说,「这是莫家的山河,你,不过是看山的狗。」

刀刺入他的掌心,将他牢牢定在地上。

「若你看不好,本将,随时会取你的性命。」

李玟疼的面色抽搐,又已经吓到失语,支吾了很久,连一句放肆都不敢憋出来。

青天朗日,我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

「来人!送陛下回宫。」

禁卫军低头应是,我就推着瞠目结舌的司念,平平安安地走出了这座宫城。

我对司念说。

「父愿在前不可忤逆。不是不报,只是不能。」

只是不能。

这四个字,定住了我六年的痛不欲生。

司念没说话,他一时间没回过神,只有满脸怔然。

很久很久,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便再也无言。

谁都不知道,这些年,我已经将这天下,这江山,这王朝,牢牢攥到手里。

若非李玟狗急跳墙,我自不会同他短兵相接。

我不杀他,我要将他踩入尘泥,终不可逆。

十四

司念经此一役,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子又回到先前,连走路都苦难。

当年那伤及心脉的两剑,让他只剩下一口气,凭着恨吊在人间。

若他想要复仇,只有先杀了我,可杀了我,他便没有了倚靠,掌不了整个将军府。

那枚兵符在他指尖,却成了一个精致又可笑的玩具。

可他只是固执地望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目光有时候落在窗外,有时候又去角楼,固执地望着那万家灯火。

我觉着他是想要说服自己,可终究是无能为力。

谁又能真正放下血海深仇,去成全千万人呢?

毕竟,南平的土地上,洒得是他爹娘姊妹的血。

在他病下的时候,我给李玟写了辞官书,他不敢不签。

我将刀夹在他脖子上,逼着他,给南平王府一个清白的真相。

可人死,却永不能再生。

这一切清白正名,对司念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司念在病好转的那一日,就来同我辞别。

他问我,要守着这个国,还是守着这位君。

我摇了摇头,其实想和他一起走,但我和他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知道,他一日不死,报仇的心,便一日不会歇下去。

到了今日,所有的儿女情长在仇恨面前,都不足而论。

临走前,他上前一步,却又止在了一步之外。

他看我的眼神,深沉发苦,像是有太多的话要说,但每一句都夹着血肉,无法宣之于口。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司念和我说,若是十年后,沧浪洗去刀尖血,若我与他情意未变,就在少时打马的山谷再聚一面。

到时候恩仇两清,重头来过。

我笑着答应了他,就看着他和心腹,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他走之后,我也没有留下来。

我去了很多地方,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记不过来。

李玟有了我的鞭策,倒是越发勤勉,盛世如旧,太平万载。

听说他今岁又遇到了几次刺杀,但命大福大,到底是保住了性命。

我在人间游荡了十年,看遍了春花秋月,心中却越发寂寥。

但我知道,有人还在等我。

十五

第十年春,草木渐深,我涉水而过,终是到了那记忆中的山谷。

那里仍旧是荒无人烟,记忆中的歪脖子树,却是大限已至。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他没有来,来的只是一块早到了十年的碑,上面写着是司念二字。

背身古旧,碑文上刻的是永安四十年春,五月初九。

他离开将军府的第三日,病死成冢。

司念没有等到第十年,谁也洗不了,他心上仇血。

这世上哪有什么恩仇两清,只有不死不休。

我静默地看了一会儿,将那碑上空尘拂去,却蓦地看见一行小字。

风吹日晒,依稀可辨。

「若无处可去,静安寺,慧通。」

我去了静安寺,找到了慧通。

他看见我的第一眼,就领着我往后山走去,小路崎岖,越发无人问津。

我在那里看见了一处古寨,两棵梧桐已成连理,周围犹有一塘,锦鲤三尾。

越过此屋,是陡峭山壁。

临崖悬海,沧浪滔滔,近处唯有石碑拙作,上书天涯二字。

慧通不知道何时离开,我盯着那滔滔江水,忽而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逝水东流,沧浪茫茫,终是一别,一生。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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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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