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景昱落鸢
景昱落鸢
凤凰蛊:美人无归路
我是亡国公主。
城门被敌军攻破的那刻起,我便成了亡国之人,一朝沦为阶下囚。
连最低等的士兵都可以肆意折辱我。
1
「住手。」
方才还肆意哄笑的士兵此刻皆噤了声,有人小心翼翼地唤来人一声「将军」。
我拢紧被撕扯破的衣领,蜷缩着身子。
黏腻的温热糊在我的脸上,那是我的血,不久前我被人硬生剜伤了眼睛。
即便什么都看不见,我也知道自己眼下定是衣不遮身,狼狈至极的模样。
「将军,听说这女的是个公主,生得也不错,兄弟伙们就想着……」
「刚才谁碰了她?」他的声音并不高,低沉中透着一股压迫。
周围顿时一片寂静,随后站出几个人。
「自己下去领五十军棍。」
「将军!」
那几个士兵忙不迭地求饶,他却不为所动,只冷声说了句,「拖下去。」
他倾身看着我,冷冽的气息逐渐靠近。
我猛然将手挥出去,黑暗中利器刺破肌肤,身前的人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竟没有防备。
意外之余我没有丝毫心软,正欲加力时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手里攥着的东西也掉了到地上。
那是一块不大的甲片,是那几个士兵扑向我时,我从他们身上趁机拽下来,本想了结自己的。
静默中我等着他的怒火降临,谁料他却不吭一声,而是脱下外衣盖在我身上。
随后将我横抱起来,动作很轻,似是顾及着我眼睛的伤。
「公主,别怕。」他的声音脆然清冽,想来还很年轻。
我沉默着没出声,并不信他。
他的力气很大,一路抱着我行至城门口,稳稳放入车内时气息平稳依旧。
「你的眼睛……」他突然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血污,我下意识便警惕地往后一仰。
马车内空间狭小,我这一动不可避免地便要撞在车壁上。
可偏偏没有。
他一只手护着我的头,呼吸近得几乎洒在我的侧脸。
「你不必如此忌惮我,我不会伤你。」
2
我用力推开他的手,「你想要什么?不管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恐怕我都给不了你。」
我虽是公主,可却是最不受宠的一个。
我阿娘身份低微,原不过是个牧羊女,被我父王醉酒后宠幸,这才有了我。
我自小不得势,与阿娘受尽欺凌,若不是得皇兄庇佑,未必能活到今日。
可如今,连皇兄也生死不明。
心头一阵酸涩,眼睛便疼得更厉害了。
他淡淡收回手,轻声道,「我并非想要利用你。」
我疼得攥紧身下的坐垫,再没力气同他说话,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应该是注意到了,因为我察觉到他靠近了些,而后沉声对着车夫低吼了声「快!」。
马车颠簸时我疼得更狠了,面颊上热流不绝,他催促的声音也越发急切。
我疼得将身子委顿下去,紧接着胳膊被人扶住,某种掺杂着松竹的冷香迎面而来,他拿了件貂皮大氅将我兜头裹住。
颠感稍缓,好一会儿后他将我拦腰抱下马车,一面急喊「大夫」匆匆抱着我入帐。
他这般反应是我不曾料到的,似乎关心过切,忧心过度。
可我来不及细想,整个人昏昏沉沉,只听到每隔几步便隐约传来下人问好。
想来他这个将军,必定是尊贵至极,极为得势的身份。
赶来的大夫急忙查看我的伤势。
「可有止痛之药。」他沉声发问,想来是瞧我瑟缩的模样知道我受不住了。
大夫如何回他的话我已听不清了,只觉脑中炸裂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浑身发颤没了意识。
3
模糊中我记起被他带到了覃国,此时听到屋外鸟啼鸣翠,正是新柳抽枝之时,想也知道外头定是莺飞草长,春光大好。
这般光景,北州内却是尸横遍野,血流骸骨的景象。
屋外似有丫鬟窃窃私语,我看不见,抬手便摸到了眼睛上厚厚的纱布。
我刚一动,便立刻有人进来,捧着衣物侍候梳洗。
便是从前我是公主时,也未享过这般待遇,可笑的是我却是身置敌国将军府上。
「你们将军呢?」
我刚开口,便听闻屋内霎时安静,门外轻微的脚步声我便也猜出来人是谁了。
「公主安好。」他屏退下人后走至我身前停下,声音中并无嘲讽不恭。
他先是救了我,又这般养着我,若说无所图我必是不信的。
「公主不必如此戒备。我说过,我不会伤你。」
这一声声公主实在刺耳,无一不在提醒我亡了国。
「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我说。
屋内静了一下,随后我听见他温声唤我:「阿鸢。」
心头猛然一惊。
「你叫我什么?」我瞬间站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我当然看不见他,只能徒劳盯着那个方向。
旁人只知道我叫朝嫄,阿鸢是我的乳名,并不被外人知晓。
他仿佛料到了我的反应,淡笑了声,「我曾见过你的,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
他认识我。却不知是因故,还是因仇,所以把我留了下来。
他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很轻,「我会找人治好你的眼睛,你好好养伤,这里很安全。」
我脑海中匆匆回忆从前可认识什么覃国之人,却愈发看不清他的意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小腿不知碰到了什么,我又看不见,一时失了平衡便要摔下去。
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拖住我,他低下头来,「你怕我?」
我苦笑,「我既不知你是何人,为何救我,更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如何不怕?」
听到我的话,他托住我的手松开了一些,却并未松开。
我总觉得他目光如炬,盯在我的脸上灼灼不放。
「我叫宋峥。」他说得不急不缓,似乎有意让我听清,「你要记住了。」
4
宋峥,我心头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我应该是不认识他的。
「不记得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
临走时他留了这么一句话,我忽然便明白了,他是真的不会伤我,至少不会像杀了我兄弟姊妹那样杀了我。
如此我便也没那么担忧了,左右没了他的庇护我也只有一死,索性就这样,或许还有转机。
「姑娘,今日外头天气好呢,可要去院子转转?」话一出我便听到她猛然噤声,战战兢兢僵在一旁。
毕竟我看不见,她是怕我想起这桩事来迁怒于她。
我忽然便想起来,从前我便是这般谨小慎微活着的。
「去转转吧。」我说,果然听见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听见她们说着那桃花开得多好,樱花如何灿烂簇在枝头,我不免就想起在北州的日子来。
「姑娘还会骑马?」她们听我说起时很是惊奇,满是兴味地追问。
我笑了笑,「若是在草原上,纵马而去一望无际,一国疆土皆在脚下,那才真是肆意快活。」
「想骑马了?」
身后蓦然一道沉稳之声,身侧的阳光便都被人遮住,宋峥的声音带着笑,「等你眼睛好了,我就带你去。」
这段时间他总会来看我,每天或带些北州的点心,或寻些新奇别致的玩意儿,总会自顾着同我说说话,也不管我搭不搭声。
「何须用眼,若是马术精湛,我闭着眼也能辨别八方,骑得比旁人要好。」
「就这么笃信?」
我从小便善骑术,被他这样带着似是质疑的话激起了性子,扬了扬脸,「你若不信,不妨与我比上一场。」
他沉默了一下,随后轻笑了声:「来人,备马,去西场。」
5
我被丫鬟扶着到了门口,刚放开她的手欲上马时,胳膊被人拖住,沉稳有力,巧而不轻。
我便这样就着宋峥的手跨上了马背,刚直起身子,背后便骤然一紧,他紧贴着拥过来,一双手绕到我的前面握住了缰绳。
我顿时一僵。
「这里你不熟,我带你跑上几圈,日后你伤养好了再来不迟。」他的语气很轻,又带着温和,明显顾及着我的情绪。
日后……我心下琢磨着这个词,不冷不淡地道了声,「罢了,左右我不是非骑不可。」
「何况以我今时今日这个身份,实在是得寸进尺了些。」
听出我语中有气,他也不恼,只含笑着说了句「坐稳」便缰绳一握夹紧了马身,良驹得令一纵数里,两颊迎风吹乱了我的头发,驷马嘶鸣,狂奔不止,像极了我从前。
「可尽兴?」
他的喉咙贴着我耳畔,说话时喉结总会轻颤,惹得我总想去躲。
耳侧他的声音散在风声里,我哼了一声,一只手往前伸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听见我笑着道,「若要尽兴,可得我亲自执缰绳。」
他的手不松,我便借着他的手掌控了缰绳,仰面迎上那股冷风,「驾!」
两畔柏木匆匆远去,一路被我甩在身后,迎着那股风,当真肆意极了,也自由极了。
「阿鸢,慢些。」
察觉到我控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将要控制不住时,我仍旧不松手。
他反掌将我两手握住,紧接着腰间被紧紧箍上一只手,整个人都被他往怀里按。
马在他的掌控下渐渐慢了下来,开始悠然自得地漫步。
「阿鸢,你骑得太快了。」他的手还没有松开,依旧扣着我的腰身。
我不以为然,「这就快了?从前我骑马,一日便可穿过大半个北州。你们覃国男子未免太柔弱了。」
「柔弱?」宋峥低低笑了一声,半明半昧地道,「阿鸢以后还是轻易不说此话为好。否则……」
「否则如何?」
「恐怕会吃些苦头。」他笑意似乎意有所指,抱着我翻下了马。
6
那日回府后宋峥便出去了,直到晚膳过后我也不曾再见过他。
夜里我将要睡下时,突然听到西侧有一阵声响,想来是宋峥回来了。
我摸索着披上外衣,屋外的人闻声进来,「姑娘,怎么了?」
「我有事想同你们将军谈谈,你带我去见他吧」。我抬手摸了一下眼睛,纱布已经拆下,只是依旧看不见而已。
那婢女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替我收拾一番后扶着我去了。
府里的管事正在吩咐着什么,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慌乱。
府里的人此刻都忙慌慌的,不知出了何事。
无人有暇顾及我,我便让婢女将我引到门口,奇怪的是敲了几声也无人应答,我只好推开门进了去。
「宋峥?」
我还以为他不在房间里,谁料下一刻伴随着疾走间凌厉的疾风从我耳边过去,便听到身后的房门嘭的一声关得死紧,我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来人一只胳膊拦腰锁紧,另一只手扶着我的头凑近我的脸侧。
我这才感到他的呼吸急促滚烫,甚至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意。
我自然意识到他不对劲,连忙用手推他。
然而这一推却似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他猛然低头吻了下来。
我竭尽全力地推开他,他仿佛因为被阻挠而生了一丝不快,径直握住我的手腕提起来按在门板上,五指渐渐收紧,吻得越发狠了。
「宋峥……」我含糊不清地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听到,一只手开始去扯我的衣带。
「宋峥!」
这一声我竭尽全力喊出,他终于停了下来,摸着我的头发不确定地道,「阿鸢?」
7
我用力点点头,见他清醒过来,高悬紧提的心终于缓缓落下,「你怎么了?」
他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立刻松开钳制我的双手,喘着气后退了几步。
没听见他回答,又听见他粗重的呼吸似乎是忍得艰难。
我往前走一步却被他立马止住,声音几乎压制到极点,「阿鸢,别靠我太近。」
我站着不敢再动。
他狠狠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朝着我走过来,我下意识地便往后退去。
可他却只是打开先前被关上的房门,背过身不再看我,「阿鸢,快些走。」
他周身灼热逼人,我不敢耽误,立刻转身出了门,随后听见他大喝,「来人!备冷水!」
候在门外的婢女见我踉跄出门后连忙将我扶住,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回去吧。」
宋峥屋内的动静整整持续了一夜,期间大夫来了又去,换了几波,皆是束手无策,只有下人不断端着水进去更换。
直到天明,那边才终于安静下来。
我想着他昨晚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
一直照顾我的婢女似乎是看出我心中担忧,犹豫几番后才俯在我耳侧说了实情。
昏迷?
见我吃惊的模样,她连忙安慰我,「姑娘不必忧虑,我们将军素来体健,如今不过是染了风寒,过两日便好了。」
时值三月,水寒彻骨,他那样折腾了一夜,免不了便要受寒了。
我点点头,只好静静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院外突然嘈杂起来,我正想让人出去看看,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动静惊了一惊。
身旁婢女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听见了刀剑出鞘之声。
「朝嫄公主,随奴才走一趟吧。」说话都人嗓音尖利,而我从前经常听到这种声音,他是太监。
那么找我的,就只能是覃国皇宫里的人。
我被人推着进了马车,过了很久,又被推着下来,走过好些弯弯绕绕后才停下来。
周围有些静,只能听到窸窣杯盏碗筷交碰的声音。
「朝嫄公主,北州一别,你我经年未见了。」
高座之上,说话之人音色惫懒悠闲,声音一出我便知道他是谁了。
覃国的皇帝,周景昱。
从前被送来我北州做质子,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挤掉前头几个得宠的兄弟,登上了皇位,如今更是一朝攻下北州。
且从他那些铁血手腕的行径便可知,此人心性狠戾,绝非善类。
「孤今日听闻一桩趣事,素来不近女色的宋将军,得娇女,藏之于府。更是为其清西场,亲策马,只为博美人一笑。」
他望着我,随即一声嗤笑,「原以为是何国色天香,能诱得我一能将至此,竟只是这般货色。」
8
他有意羞辱,我便不再多言。
左右进了这皇宫,生与死,不过全凭他一句话而已。
「怎么,孤只知道你瞎了双眼,可不曾听说口不能言。」
我冷冷出声,「你想杀便杀,何故多言。」
他哼笑一声,「自然,杀与不杀皆看孤的心意。不过孤突然想到了个有趣的法子。」
他这般说着,殿外便被推进来几个人,哭着求饶时所说的话,却是我北州独有的语言。
「瞪着孤作何,朝嫄公主,你这双眼睛可不适合再盯着人了。」
他淡淡一声,下令让人蒙住了我的眼睛,然后将我推到大殿中央去。
我按捺住心下的翻涌,听到他说:「孤在北州多年,知道北州女子皆善骑射,今日便亲眼见识一番,是否真如此言。」
他轻声地笑,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朝嫄公主,你的箭可得射准些,那些被绑着的可都是你的国人。」
我恨得咬紧牙关,手指攥得发白,却听见一旁的侍卫催促,「若还不射箭,今夜这里的北州人就都得死。」
在催促中我拿起了箭,弯起弓,松开手的那一瞬方向陡转,朝着周景昱射了出去。
利箭刺穿身体的声音,随后周景昱的声音响起,「公主果真好箭法,若不是有侍卫挡着,恐怕这箭便要刺穿孤的心脏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笑,可切齿间却是噬人的恼怒。
他想杀我。
我今天怕是要葬身于此了,念及至此我反而觉得轻快了很多,丢下手中的弓箭,盯着他的方向,笑,「我北州儿女自幼便可骑射杀敌,不似你这般,弱如蜉蝣虫蚁。」
脚步声起,随后我便被他猛地掐住了脖子,用力将我推到一旁的玉石桌上。
「你惹到孤了。」周景昱咬牙一字一句地道,声音怒极,恨极,又冷又厉。
脖颈上的力道寸寸收紧,我听到他倏地冷笑,「你当真以为孤不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9
我有些窒息地低喘,听见他继续说道,「孤便替你回忆回忆,好叫你知道你那些伎俩,到底有多蠢,也好让你死得明白。」
「宋峥待你不一般,你便虚情假意地哄着他,想方设法地从将军府往外递消息,借机联络北州。孤还以为就凭他的才智断不会容你几日,你倒是有些本事,哄着他信你,容你,便是昨夜着了旁人的道,那般烈药下去他竟也不舍得碰你。而你,故技重施,怕是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怎么愚弄孤吧?可惜了,就凭你,还入不了孤的眼。」
我撇开脸,没有回应分毫。
的确,自宋峥救下我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是谁了,昔日覃国质子周景昱的侍卫,幼时我曾出手救过他。
也是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在他心中不一般。
那不妨就做他心尖上的一滴血,利用他光复我北州。
可在将军府,我联络北州旧人也是力所难及,那时我便想到,若是我换一个人呢?
所以我故意让宋峥带我出去,便是要让周景昱知道我的存在,昨夜亦是猜中宋峥出事后故意去见他的。
去之前,我还在身上藏了一味攻性焚心的花,所以他一见到我才那般难以自制。
我便是要他,药性攻身,在今日醒不过来,便也阻止不了周景昱将我带进皇宫了。
「我的确有利用他之心……」我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开口,「可在你身上花心思……周景昱,我恨你入骨,见到你只会让我恶心,如何……如何愿意在你身边,与你周璇……」
「是么。」他收紧了手指,「那孤便成全你,给你一死。」
10
他眼底暗沉一片,指上的力道只增不减。
覆顶的窒息感重重压下来,有那么一瞬,我真的以为自己在濒死边缘。
可我不甘心。
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陛下,宋将军求见……」太监禀报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想来也知道这般情景不便开口。
我攥紧的手心顿然一松。
周景昱低眸凝视着我的神情,骤声一笑,「怎么,以为他能救得了你?」
我平淡地对上他,连脖子上的疼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他是真想杀了我,可临了的那一刻,宋峥闯进来了。
「陛下!」
「还请陛下放了舍妹。」宋峥跪在殿上,声音沉得暗哑。
若非君臣,若非人拦,他恐怕早已冲了过来。
「舍妹?」周景昱盯着我,骤然甩开手,看着我倒在地上不住地大口喘着气。
喉间又痛又腥,我匐在地上生生咳出了泪,狼狈尽显。
周景昱坐回椅上,眸底深深地看向宋峥,「爱卿可知,欺君之罪,累及九族。」
看似面色平常,可话中含有的警告与容忍,都再三提醒着宋峥。
「此乃臣表亲之女栗鸢,此前才至上京。」宋峥眼也不眨一下,呈上手里的东西,「这是舍妹的户籍与引证,其余种种,殿下可派人去查。」
殿上的人静得只余下微弱的呼吸,周景昱只望了一眼那所谓的户籍,视线转至宋峥,「你竟要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宋峥没有应声,便是默认。
「宋峥,你伴孤十余载,亦为孤挡下多少明刀暗箭,便是他日拜侯封爵亦当得。」
周景昱抬眼看向他,「就为了这么一个女子,便要执意违逆孤?」
「臣不敢。」
「不敢。」周景昱低声出笑,陷在高台的寂影里,摸不透神色,气场阴鸷。
他突然起身步至我身边,从架子上抽出一把剑,锋利的剑尖指着我的喉咙。
「陛下!」宋峥起身的瞬间便被拦制。
「你记住了,孤今日不杀你,是不愿散了与他的多年交谊。」他沉声看着我,「可孤也不会让你活多久,下一次见面,孤会取了你的命。」
他突然扔了剑,背身离去,「不必拦了,让他带走。」
我伸手抹了一下脖子上的血,撑着地面无声无息地笑。
到底,还是让我赌赢了。
11
宋峥抱着我走出了皇宫,即便他气息再稳,声调再平,可周身的温度也高得惊人。
他还发着高热,怕是醒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宫里救我。
「你不该救我的。」我扯着疼痛的嗓子开口,「他说得不错,是我骗了你。」
宋峥的脚步微微一顿,只消片刻便恢复正常。
我闭着眼睛,继续说道,「其实我记得你,儿时阿娘带我去摘果子,草堆里那个浑身是伤的男孩儿,便是你。」
「这段时间我往外递消息的事,你也知道吧。」
「……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似是怕惊扰了我一般。
我笑了一声,「初见你时,你尚蛰伏忍辱。如今你我只是换了罢了,再多身不由己也好……我确实是利用了你,要杀要剐,我都随你泄恨。」
「阿鸢,别说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我的伤势,只是轻轻一句便叫人猜到他眉头蹙紧,「疼不疼?」
我突然便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是靠在他的怀里暗暗发笑。
这个人啊,是不是傻。
当初他被人打得偏体鳞伤扔进废院,是我亲眼瞧见的。
其实我可以早早救下他的,可他不过是一个质子的侍卫,不值当我贸然出手。
所以我只是求了阿娘去,偷偷给他留了一瓶药。
我想着,能救他一命,说不定日后会派上用场。
我倒是没有想到,只是那么一点恩惠,竟真让他记挂了这么久,不惜为了我对上周景昱。
真是傻子。
就那点儿好,哪里值得他这样。
12
宋峥把我带回府上的那日便病倒了,原不过两三日便好的病势,因为我硬是生生拖了七天才好。
而我的住处也从原来的厢房,搬至他的隔壁,只一墙之隔。
「阿鸢,陛下不会轻易停手,你离得我近些,我才好护着你。」他从婢女手中接过瓷瓶,冰凉的膏药蓦一碰到脖颈,我便下意识缩了一下。
「若是有事,你便唤我。」他细细地涂抹,药膏化去,便是温热带茧的指腹。
我笑了笑,「无论何时?」
「嗯。无论何时。」
宋峥的担心并非多余,周景昱是真想杀我。
我半夜醒来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屋内平时会有两个婢女守夜,可眼下的呼吸声,明显不止两人。
我摸出枕头下的发钗捏在手里,敛息凝神,却听到他们悄声跪了下来,「公主。」
我立马坐了起来,「皇兄如何?」
「太子安好,接到公主消息后,便让属下前来复命。」
皇兄无事,那便好。
我静了静心神,屋内婢女悄无声息,应是被迷晕了,「这里人守戒备,你们怎么进来的。」
「今夜潜府另有一行人,属下便借机混入。他们应该也快到了,恐对公主不利,可要属下将他们解决?」
还有一伙人,那就是只会是周景昱的人。
「不必。」我望向他,「带刀了吧?」
刀锋开刃,只轻轻一划,血腥味便很快散开,浸在深深的夜里。
我缓缓捂住伤口,「走吧,别让人发现了。」
步履声消了又起,悄然又瑟缩。
我挪到桌边,猛然将杯子瓶罐拂倒在地,撑着力气唤了一声,「宋峥……」
他来得很快,就在那伙人刚一进门时。
刀剑入体之声纷纷不绝,他将倒在地上的我轻轻抱起,语气急促又痛苦,「阿鸢……」
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到他轻颤的双手,不知为何心尖蓦然蹙疼。
13
我伤了足足一月才好。
期间宋峥也找了很多大夫来治我的眼睛,可无一例外,都说医术有限,唯有宫里的御医或许有法。
「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要紧。」我倚在窗边,听着外头淅沥的雨声,伸出手,接了一片冰凉落在手心。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靠近,托起我的手背,随后绵柔的方巾细细擦拭我的手心。
一下一下的,轻轻落下,抬起。宛若窗外的雨,一滴滴落在芭蕉,檐下,耳边,心尖。
他对着我时仿佛做什么都是轻轻地,我甚至想不出,一个上阵杀敌的大将军,柔声细语温柔和煦该是什么模样。
「孤鹜齐鸳,塞外江南,碧海烟雨,阿鸢,你都该看一看的。」
我抬起手摸了一下眼睛,看着他。
我在想,窗外那些或明或暗的光,是否渡在他的身上。光线昏暗时如刃凛然,光线熹微明亮时温润,应是会将他的五官照得细微不同。
他或许生得浓眉俊朗,或许平常温和。
不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可我不一定能看到了。」我笑着抽回手,「周景昱要杀我,你便是护我,也只能护我一时。」
空气突然静得只能听见檐外的雨滴。
「阿鸢,我们成亲吧。」他突然出声。
我侧过头,默不作声。
他的气息在我无寂的沉默中,深深吐出,「成了亲,你便多一重保障。将军夫人的身份一旦昭告天下,陛下便也不会轻易动手了。」
他在解释给我听。可方才他说的第一句,那样珍重,小心,里头的希冀似雨雾般魇得我呼吸发紧。
我的心也跟随着风雨摇曳,在濛濛烟雨中不断摇晃。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一个人呢,珍我,重我,即便我骗他,欺负他。
14
宋峥将婚事办得隆重浩大,早上我刚起来,便被人簇拥着洗漱、更衣、上妆。
「咱们将军心疼姑娘,嘱咐了一定要等姑娘自己睡醒才好,万万不能让姑娘累着了。」
房内丫鬟婆子嘻嘻笑笑,一人一句吉祥话,欢闹的气息挤在一起,我忍不住弯了弯眉。
「姑娘,将军着人送来了早膳。」
吉祥嬷嬷正替我描眉涂脂,见此一笑,「将军爱重姑娘,将来必定福嗣绵延,濡沫白首。」
我摸了一下头上的花冠摇髻,想着自己如今是何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笑声一出口,我便被自己惊了一下。
衣摆上的金丝绣花精致漂亮,却顿时让我的心沉静了下来。
今日的婚事是为了什么,我很清楚。
盖头落下的那一刻,喜娘婢女喜气洋洋地拥着我出门。
雕花喜轿,八人抬杠,鼓乐喜炮震声入耳,街道上满是贺喜观礼的人群。
「阿鸢。」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伸过来扶住我,我垂下眼,就着他的手缓缓落轿。
四周又是一阵嬉闹声,宋峥上马走在前面,轿帘放下,车轿晃动,便正式启程了。
喜轿绕着上京行了整整一圈,最后停回将军府门口。
轿子稳稳落下,宋峥下马过来,笑着将我扶起来。
随后手中不知被什么人塞进团花红绸,我被宋峥轻柔有力地牵引着,踩着喜毯缓缓前行,伴随着耳边的鞭炮恭贺声,一直通往正屋喜堂。
他说,「阿鸢,我很欢喜。」
随后礼官唱和,便是拜堂礼了。
观礼的宾客贺喜交谈,我听到有人说新郎官的腰,折得竟比新娘还低些。
我捏了捏手帕,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索性喜嬷嬷很快扶着我进了内屋,便也感觉不到他那双灼灼烫人的眼了。
内屋不似外堂嘈杂,门外的下人小声说着得了多少喜银,皆是一派喜气。
可这种祥乐的气氛,被突然袭来的人生生斩断了。
混合着药味的帕子紧紧捂住我的口鼻,我没有挣扎,任由意识弥散。
15
醒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朝嫄。」
周景昱动了下身,看着我身上的喜服冷哼一声,随即唤了宫人进来,「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了,孤看着碍眼。」
宫女闻言立刻过来按住我的手。
「等等。」周景昱突然出声,漫不经心的笑意掺杂着明显的冷劣,「把她带去刑场。」
我被人推搡着过去,倒是像极了我上一次进宫的情景。
「孤近日抓获一批北州余孽,其中一人还是旧识───北州太子。」他低笑出声,透着一丝玩味,「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竟苟且偷生活至今日。」
周景昱淡淡抬手,行刑的惨叫声绵绵不绝地涌进我的耳中。
他悠悠落座,果然说道,「不过可惜,让他逃了,否则今日合该让你兄妹团聚的。」
所以,他才没有立刻杀了我。
他想用我,让皇兄自投罗网。
「朝嫄公主,着喜服,送同族,你可欢喜?」
我不知为何,便想到了宋峥今日同我说的那句话。
「阿鸢,我很欢喜。」
而眼前这个人,只会押着我亲耳临闻我族人是如何受尽酷刑,又是如何死不瞑目的。
他百般折磨,说到底还不是报曾经北州之辱。
当真是睚眦必报的人。
而我淡薄的神情,似乎惹怒了他。
「族人受刑惨死,你竟还能面不改色。」
我微瞥了脸,「食君禄方才担君忧,我在北州并不受宠,生存尚且艰难,从未受过旁人恩惠,为何痛心。」
他看了我半晌,骤然一笑,「你这个女人,当真是心狠。」
我微微勾唇,朝着他笑了笑,「不及你,手刃手足,残害血亲。」
「放肆!」押着我的侍卫出声呵斥,推搡时我头上的步摇歪斜在发间。
我淡然地伸手扶了扶,猛然将步摇拔下反手插进侍卫的脖子。
抹了,擦了擦指尖的黏腻,退了两步,免得让血脏了我的衣裙。
这喜服还是宋峥找了十几位绣娘精心制作的。
我陡然出手,顿时让刑场上的侍卫拔剑相向。
「陛下尚未说话,哪有让一个小小侍卫就妄言的道理。」
我面色如常地理了下发髻,「我替你杀了这以下犯上的罪人,你该谢我才是。」
16
「谢你?」
高台上座的人舌尖碾磨着这两个字,声音渐敛,最后一个字的尾调他道得含糊不清,可其中的阴测之意分外清晰。
心里难免突了下。我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近来的种种,一个打算被我舍去又捻住。
沉冷的暗香猛然靠近,我被人握住胳膊一个用力将我从原地拽起,提着我凑近刑架前。
周景昱俯身握住我的下巴,凑近我的耳畔,道,「好好听,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在喊什么……他们在喊痛,在求饶,在叫爹娘,在说自己还不想死……
声声凄厉,惨叫不绝。
「你早知他们被擒了吧,也依旧披霓戴玉,嫁给了攻灭你北州的宋峥。」
「朝嫄,做戏能做到你这般地步,孤很佩服。」
我慢慢从那种绝望沉痛中回过神来,撇过脸看他。
「不论是敌国将军宋峥,还是半百的鳏夫,路边的乞丐,于我来说都无甚紧要,只要我能活下去。」
「可唯独你,周景昱,便是你即刻杀了我,我也不会摇尾乞怜来讨好你。」
他盯着我冷笑,「无甚紧要,好,好。」
「既然绝不会讨好孤,那孤便看看,你这身傲骨能撑到几时才会求饶。」
他随手便指了一个侍卫,后槽牙磨得发紧,「带她下去,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只要还有口气在。」
话音方落,我便被人拖进了一旁的营帐,按住四肢。
而周景昱就坐在外面,气定神闲地冷眼旁观。
17
惨叫声响起的那一刻,营帐的帘子被人用力掀开。
方才的侍卫倒在一边哀嚎,想来脖子上还汩汩流着鲜血。
「当真是好本事。」周景昱一把将我提起来按在木桌上,「孤还真是低估了你。」
我被他拽得微微仰头,神情没有丝毫恐惧,「周景昱,你大可直接杀了我,何必折腾这些。」
我勾了勾唇,如挑衅一般一点点朝他逼近,手指紧紧揪住他衣领的那一刻,猛然踮起脚尖堵上他的唇。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了一下,然后用力将我扯开,向后搡去。
我摔到地上低声发笑,嘲弄地看他,「如何,那个侍卫的滋味如何?」
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怒意迅速酝酿。
「想死,是吗?」
「是啊……」我用力擦了一下嘴唇,「我如今在这世上孤立无援,难道还怕死么。」
「不怕死。」他怒极而笑,忽地伸手拽着我的胳膊,将我往另一个方向拖去。
紧接着踹开一道房门,摔门关上后折身将我扔到床边。
我试图挣扎,可那点力道在他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手腕被死死捏住,后背抵在床沿,抵得我生疼。
纵然是我预料到的,也是我计算之中的,可临到关头,我却有些后悔了。
若是我没有筹谋这些,若是今日我便那样嫁给了宋峥,对拜高堂,对燃喜烛……
若是这样,我的心里,是不是也会欢喜。
周景昱按在我眼角的拇指微捻,头一次露出尚且愉悦的语调,「哭了?」
他慢条斯理地抽掉衣带,落手没有半点心软,一字一句地道,「是哭你族人,还是哭你自己,或者……你在哭宋峥?」
我的身子明显一颤,果然听见他冷笑一声,宣告近乎残忍: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你与他,都不可能了。」
18
黑暗中,耳边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愈发清晰,伴随着还有落在皮肤上的热度。
折磨人的法子有千百种,他偏偏选了这种方式,不过是想折了我的腰骨。
窗缝的风兀自钻进,簌簌落在身上,顿时寒意遍生。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覆掌捂住我的嘴。
随后袭来的痛意和他的动作同样剧烈。
我难捱地直起腰,却被他一手按了下去。
「你不是骨头硬么,宁死也不肯向我求饶,我等着。」
他摆明了要折磨我,可我心里却突然好受了些。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忘了自称孤。
自制与体面一旦被情绪左右,便注定了我不会轻易就输。
而他,为了羞辱我,临走时特意封我为嫄贵仪。
赐居锦珑阁,无诏不得出。
贵仪……当真比折磨还要令人难堪。
宫女陆续进来替我洗漱,其中一个端了碗浓稠刺鼻的药过来。
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药,接过后随意用汤匙搅了搅,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至整个口腔,却冲淡了几许我心底的那股涩意。
「听闻昨夜宋将军府上,突逢大火,新夫人也在那场大火中香消玉殒。」
搁下碗,便听到有宫人低声说了这一句。
葬身火海……竟是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我捂着眼低声发笑,眼泪从指缝中渗出,早已覆水难收。
19
此后的好几日,我都再未见过周景昱。
「贵仪快些回去吧,眼下日头正毒,不妨晚些再来。」
身后的宫女急匆匆劝我,到底是宫里的人,便是心中再不满,也顶多是语气中带了点不耐。
这几日我闲来无事便喜欢坐在那棵绿槐底下,一坐便是半日。
「你们回去吧。」我抬头看了看天色,纵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也能听到夏意初绽的绿荫之上,寥寥上空偶尔飞过几只鹁鸽,叫声欢快又洪亮。
宫人们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个寻常失了宠的宫妃,再加上我眼睛看不见,除了不让我出去,也懒得费功夫时时盯着我。
不多时,便只剩下我一人。
鹁鸽在绿槐上缘盘旋而飞,振翅之声落在枝桠,最后,跳到我面前的石桌上。
我伸出手抚了抚它的羽毛,它也不躲,手心底下的小脑袋歪了歪后对着我,伸出爪子够了够嘴,乖巧地站在桌子上,任由我从它后腿的羽翼下,取出那卷信纸。
粗糙的砂纸上刻着几行字,是皇兄的信。
销毁信纸后,我定了定心神。
该见周景昱了。
周景昱来的那晚踩着夜色,我睡得朦胧之际,听到宫门突然被打开,沉静的夜里唯有一道步履声起。
仿佛脚畔都带着冷风,暴戾地推开我的房门。
宫人全然退下,他进来时带着浓重的酒意,不顾一切地、似乎要将我撕碎。
没等压抑的无声在房间蔓延过久,周景昱沉缓的声音便在我上方响起。
「你们北州女子,都这般不怕死么。」
他抬手抚过我的脸侧,缓缓下滑,最后停在我的脖颈,似有似无地摩挲。
我挣扎着起来,被他用力按下,掐在肩膀的五指倏地收紧。
我闭了闭眼,冷声道,「怎么,在旁人那里受了气,就要撒在我身上吗。」
眼泪从眼角溢出,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哭腔。
「纵然我生在北州,可我有的选吗?即便是公主,也要被兄弟姊妹们欺负,就连最下等的奴才也可以肆意打骂欺凌。」
「便是成了亡国的阶下囚,也要受你百般折辱。周景昱,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就因为我是北州人,就因为你曾在北州受了辱,你就要将那些屈辱和痛苦,统统百倍加到我身上吗?可我从未伤害过你,你又为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
20
我哭得难以自持,声嘶力竭地一句句质问他。
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腕上,他似是被灼伤一般,顿了一下,默默看着我。
「朝嫄,别耍花样。」
沉缓的声音中不乏探究之意,我恶狠狠地对望着他,猛地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周景昱,你滚蛋!」
他吃痛闷哼一声,很快捏住我的下颌,强劲的力道迫使我松了口仰起头。
黑暗中我听到他沉冷一笑,随后便被强力推身下去,报复的力道一重接一重。
说不清是惩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总要将我逼得哭出声才肯罢休,可偏偏,我不愿让他称心。
翌日他临走时被我拉住了衣袖。
「朝嫄,不要以为孤幸了你,你便从此不同,可以肆无忌惮了。」
我没放手,忍着不适开口,「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见见她。」
他没再说话,我却能感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冰冷地落在我的身上。
「你后宫里北州的女子,除了我,便只有我曾嫁与覃国和亲的四皇姐,淳妃。」
身上实在有些无力,我便半倚着床头,就这么拥着衾被看他,「我那位四皇姐向来骄纵惯了,小时候便总是闯了祸就让我担责受罚,就连你也因为她来折磨我,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何独特,即便到了覃国也过得这般顺心如意。」
「我还道你是念着姐妹之情,原不过是虚情假意。」周景昱笑了笑,笑声颇为嘲讽。
「她惹了孤,就该被罚,你最好也乖些,别做出什么找死的事来。」他警告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便转身离开。
我慢慢坐起来,侍奉的宫女也进来了。
我接过一旁的汤药喝下,擦了擦嘴角,「带我去见淳妃。」
21
听闻淳妃德行有失,被罚除去妃制,禁足在自己的宫里。
我去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木椅上,陪我去的宫女告诉我,她穿着一身素衣,散着发,头无点饰,正恍恍地望着窗外。
身边有两个宫人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说是禁足,其实便是囚禁。
见来人是我,她似乎很是惊讶,「是你?竟然是你?!」
「从记事起我便不喜欢你,瘦小又慢吞的模样,哪里像北州的人,更不像个公主。尤其是你那副总是风轻云淡的样子,惺惺作态给谁看?」
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颠三倒四地说起往事,「父皇不喜欢你,大家也都看不上你……偏偏就是你……」
「四皇姐。」我叫住了她,淡淡道,「可你我都是北州儿女。」
我并没有顾及在场的宫人,左右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们都会一一告知周景昱。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安静下来。半晌,才喃喃自语,「是啊,你我都是北州的人。」
我摸着木椅的扶手缓缓坐下,轻声笑着问她,「四皇姐,原来你在北州是何等风光,我又是何等低微。怎么如今,你竟落到了这般境地。」
她愤恨的目光直直射向我,看着我冷笑,「小人得志,今日你来看我的笑话,下回便会轮到旁人看你的下场。」
宫人们似乎怕她做什么,便挡在了我的身前。
「没事,你们下去吧。」
她们自然不会听我的话,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抗我,只好退远了几步。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四皇姐,今时不同往日,你若能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还能帮帮你。」
尾音刚落,我便被一股蛮力扑倒在地,茶杯摔成碎片的声音掺杂着宫人的急呼。
下一刻,我的脖子上骤然一痛,带着钝器割开皮肤的灼痛感瞬间涌上来。
「都是死的吗!叫侍卫进来拦住她啊!」我痛呼一声,捂着脖子的手很快被鲜血浸染。
侍卫很快闻声进来,将她按在地上。
「朝嫄,你别得意,日后你的下场未必好过我今日!」
我气得浑身发抖,「把剑给我。」
「贵仪,这样不妥……」
「给我!」我恨得咬牙,一把从侍卫身上夺过剑刺向她。
她没有挣扎,甚至有些安静,和方才发了狂要杀我的样子全然不同。
我听见她的呼吸一点点变弱,最后归于沉寂。
宫人近乎惊恐地告诉我,「贵仪,她死了……」
「我知道。」我丢了剑,淡声道,「回去吧。」
周景昱来的时候,太医正在包扎我脖子上的伤口。
「都滚出去。」
他怒气冲冲地进来,斥退了所有人,叫我的名字时简直咬牙切齿,「朝嫄!」
「你杀了她。」怒气被他压在喉间,「你想做什么?」
「我为何不能杀她。」我站了起来,朝他靠近,「是她想杀了我,难道不管她如何欺我害我,我都该受着不成!我偏不!我就是要杀了她!我就是要让她对我的伤害都百倍奉还,拿命来还!」
伤口被我剧烈的动作崩出了血,他被我的声音震得语塞。
「周景昱,不是你说的么,我心狠。如今我也不过是杀个人罢了。」
他周身的气压沉得骇人,随手便将东西摔碎在地,最后拂袖而去。
人一走,我便停止了那副张狂模样,抬手拂去脸上的眼泪,静静坐下。
22
变故来得很快。
那日我刚要睡下,突然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嘈杂一片,隐约听到了「遇刺」二字。
周景昱遇刺,宫内的兵卫便大半都去护驾,看守我的人也瞬间少了大半。
趁着这个关头,我被接应了出去。
我被人一路护着出了宫,直到城门之外向西行了一夜,才看到了皇兄。
「朝嫄,你的眼睛。」
他望着我叹了口气,「我一定找人治好你的眼睛。」
我摇了摇头,「无妨,这样也好,我看不见,周景昱对我的防心也低些,我才得以联络北州。」
我拿出了一直贴身藏着的玉符,交给了他。
「四皇姐为了这块玉符,被周景昱发现,前几日我去见她时,她亲手将玉符交给了我。」
皇兄接过玉符捏在手中,半晌,才出声,「她……」
我低下头,「我送了她最后一程。」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过了很久,皇兄苦涩的声音才继续响起,「在你手里……也好,也好,总比落在周景昱手中,受尽酷刑折磨要好。」
心头顿时酸涩无比,四皇姐生来那样要强的一个人,最后却走得那样不体面。
况且,还是我亲手杀的她。
「我北州皇室惨遭劫难,如今也只剩下你我二人了。」皇兄低声道,「朝嫄,今后皇兄会护好你。」
「不,皇兄,我得回去。」
我抬起头,语气坚定,「回到周景昱的身边,助皇兄光复我北州。」
四皇姐已经枉死,我北州那么多的皇室,百姓……那么多条人命,不能说没就没了。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看着我。
「好……你还需要什么,倾尽全力,皇兄也会助你。」
23
再次遇到宋峥,我竟恍惚觉得过了很久。
我浑身是伤地被扔在他巡视的护城河边,奄奄一息地念了一句,「宋峥……」
只这两个字,便足够了。
意识坠入黑暗之前,我感到了自头顶淌落在脸上的水珠,宋峥一手抱着我,一手扬鞭,「开城门,快!」
他双腿发狠地击打马腹,不断叫着我的名字:「阿鸢,别睡,阿鸢……」
身下的马匹飓风一般的呼啸着进了城门,他一声声地唤我,唯恐我闭上眼睛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
身上的伤口无一不疼,可见我下手够狠。
我靠在他怀里,意识摇摇欲坠,很快就湮灭在奔腾的嘶鸣声中。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
总归在我的眼里,黑白都是一个样。
轻轻一动,我才发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握着,温热的手掌包裹着我的一只手,似乎怕抓不住,又怕太用力会将我弄疼。
那般小心翼翼,呵护备至。
带着熟悉的松竹的冷香,令我当即就落了泪。
「阿鸢……」他轻轻叫着我的名字,震惊又不可置信,颤声中浮过各种情绪,最后统统化作一声轻唤。
区区两个字,仿佛解开了我心头的某种枷锁,长久以来压抑的心骤然汹涌倾泻。
「宋峥……」
他伸手将我揽在怀里,「阿鸢,别哭。」
我并没有哭,而是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宋峥,你知不知道,如今,我已经是他的贵仪了。」
他安抚着我的手瞬间一僵。
「就在你我成婚那日,他差人将我掳至宫中……」
「阿鸢,别说了。」
我直起了身,「为何不说。」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旁,可我却知他是定隐忍至极。
「他是君,你为臣。宋峥,你早该知道,我终究都会落到他手里,无论是折磨……还是凌辱。」
有什么东西被他捏碎了,血腥味很快蔓延开。
门口下人来禀,「将军,医女来了。」
「进来。」他缓缓道。
医女很快查看我的伤势,搭脉。
可到了后面,她却迟迟没有说话。
我不由觉得古怪,按理说我伤的地方并不在五脏六腑,只是瞧着吓人罢了,她为何吞吞吐吐。
宋峥有心顾及我,便想着让医女先下去,待会儿他自会去问话。
可我的伤势皆是我自己下的手,不该有什么蹊跷才是。
我拦住了宋峥,「医女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宋峥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对她道,「说吧。」
医女这才开了口,「夫人身上的伤倒无大碍,只需用药将养月余便可恢复……棘手之处便在,夫人已有身孕,轻易用不得伤药。」
我猛然将脸转向她,「你刚才说什么?!」
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一碗碗凉药我从未断过,怎么可能怀孕?!
宋峥只愣了片刻,便立刻握住我攥紧了床沿的手。
怪不得医女唤我夫人,原是因为这层缘故。
「身孕……」我伸手便要去抓小腹,却被宋峥一手拦住。
「宋峥,我不能怀他的孩子,不能……」
我临近崩溃地大哭出声,突然想到什么,「药,用药……你给我开副药!」
我冲着医女喊,声音带着惊颤。
「阿鸢,你冷静些。」
宋峥握着我的手腕,开口已是艰难。
「你不明白……」我哭得声嘶力竭,「我怎能替他孕育子嗣,宋峥,我恨他!何况就算我不自己动手,他也照样不会让这个孩子出世!」
宋峥的手陡然一松。
而医女的话也击溃了我最后一根绷着的弦:
「夫人如今的身体,已然是经不住用那等烈性的药了,若是强用了,恐怕……性命难保。即便日后伤势痊愈,月份已大,也再难用药了。」
24
我对宋峥说,我是因为周景昱,让我的族人以为我背叛了北州,这才进宫行刺时将我抓了回去。
若不是当时覃国的人对他们猛追不舍,他们也不会嫌我累赘将我扔在路上。
我告诉他,经了这么一遭,周景昱也定然会更忌惮我,即便我怀有身孕,他也定然不会放过我,包括这个流有北州血脉的孩子。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冷静下来,甚至权衡利弊之后已然做出了决断。
这个孩子断然是不能生下来的,但我可以再留他一些时日,日后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你别怕,阿鸢。」
宋峥将我护在怀里,语气决断坚定。
这时我便知道,他会成为我最大的助力。
也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
我被宋峥送往临城的一座庄院,那里住着一户人家,年迈的老妪以及她八岁的孙女。
我被精细地养着,被他的精兵强将护着,身上的伤一日日见好,小腹那里也一日日隆起。
「阿婶,这个给你。」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被我身边的使女上前拦住。
「无事,让她过来。」我招了招手,笑着问她,「你要给我什么?」
手里被塞进一团软绵的布料,我展开摸了摸,愣了一下,「是衣服吗?」
「嗯,奶奶做的,送给阿婶肚子里的弟弟。」
小姑娘的奶奶很快过来,轻笑着嗔怪她一句,「奶奶告诉你多少次了,叫夫人。」
又对我笑着说,「夫人莫嫌弃,老婆子手艺不佳,只能做些粗布衣裳来。」
我捏着手里的那件小衣,笑了笑,「多谢阿婆的心意了。」
「谢什么?」宋峥走了过来,笑着问我。
这段时日他经常来看我,连阿婆都以为我是他娇养不便露面的外室。
阿婆笑着道,「大人这样疼爱夫人,日后小公子出世也定是福泽深厚的。」
我的脸色立刻一僵,还是宋峥笑着回了她几句,然后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了院子里。
「下人说近几日你不爱吃饭,这是西城铺子有名的酸杏……」
「宋峥。」我打断了他,「你心中便无半点不虞吗?」
他顿了顿,笑意温和,「阿鸢,我只愿你安好,旁的都不重要。」
「不重要么。」
院子里的海棠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其中一片落在我的发间。
他伸过手,轻轻将其摘落,末了,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步摇,「阿鸢,只要你愿意,你的孩子,我也会将他视为己出。」
「阿鸢,你记住,他只是你的孩子。而你我,早就已经拜了堂,结为夫妻。」
我垂下头,手里还拿着那件阿婆做的小衣,右手不自觉地落在隆起的小腹,第一次不那么厌恶这个生命。
可我知道,我还是不能留下他。
25
皇兄说,有了那玉符,他便可以很快召集大量兵力。
细细算来,已有五个月了。
而近来我更是极少见到宋峥,期间便是寥寥来过几次,也是日暮西沉,光是听他说话也可听出难掩的倦意。
我便知道,是时候了。
我用手背摸了一下熬好的安胎药,对使女说道,「放着吧,凉些我自会喝,你们也都去歇着吧。」
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表现得很好,她们听了也就都退出去了。
我安静地坐在树下,药凉了,便端起来倒进身后的花坛。
我这一胎因为之前落下的伤,来得并不安健,大夫说,需得日日一碗安胎药,才可保我与胎儿安康。
我在心里默默算着,手轻轻抚摸着肚子。
不出五日,我与你的母子缘分也便到头了。
若是成了,娘亲会感谢你,永远记着你。
若是不成,那娘亲就陪着你,黄泉路上有我陪着,你也莫怕。
如今已是九月之末,树上的叶子已经稀疏,可枝头结的果子却丰硕无比。
失去与收获同存的时节,或许也是生命轮转的契机。
午后用了膳后,小腹便隐隐坠痛。
阿婆说今日城中巡城的兵官比寻常多了三倍不止,城门上的士兵个个架弩摆箭,定是有战事要发生。
直到日暮黄昏,小腹已经转为绞痛,我脸色煞白地往地上委顿而去,「疼……」
使女急忙忙将我搀扶住,一直备着的大夫也赶了过来。
「夫人只怕是……不好了……」
此话一落,便立刻有人大喊,「来人!快去寻将军!」
我疼得身子不住地颤栗,冷汗堆满了额头。
宋峥赶到的时候,身上正穿着甲胄,一身的肃杀之气到了我这里便被生生收了回去。
我伸出手抓住他的一片甲衣,流着泪唤他,「宋峥,我疼……」
我想,周景昱说得不错,我果然是个心狠的女人。
26
两军交战,覃国最大的主力宋峥,却在开战的前一刻消失不见。
纵使覃国兵强马壮,临时换了主将,军心不齐,将不配兵,最后却也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可是对覃国来说,这场仗无疑是惨败。
出了这样大的差错,周景昱震怒,很快便着大量人手去查,自然也查出了我。
他带着将士出现的时候,我正奄奄一息,身旁躺着个哭声微弱的男婴。
「朝嫄,我还道你回去做你的公主去了,竟然在这里。」
周景昱一步步踏进屋内,与我只一道屏风隔着。
宋峥拦了上去,「陛下。」
他站在屏风外,高大的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甚至有一截影子都到了我的床前。
周景昱冷声笑着,「宋将军,你可知今日我覃国损失了多少将士,又有多少人家因为你家破人亡?」
周景昱这个人,说话从来句句戳心,他当然知道,这些话对宋峥来说无异于绞心之刑。
我无力地喘息着,困意袭来,渐渐便要阖上了眼。
「将军!夫人怕是要血崩了!」稳婆的呼声瞬间打破了这种沉郁的气氛。
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我听到周景昱说:
「若你想看着她死,尽管拦着孤。」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却已全然不记得梦到了何人,何物,何事。
只觉心中一片怅然,四肢疲乏得紧。
「孩子呢?」我问。
他出生时那样小,声音那般细微……
心头酸涩涌上眼眶,我又问了一声,「孩子呢?」
「你还记挂着孩子?」
周景昱的声音从我身旁响起,我便瞬间怔住。
「你既然不惜用性命拖住宋峥,竟还会忧心孩子如何了?」
我强打起精神开口,到底还是虚弱气微,「周景昱,若孩子不在了,你便直接告诉我,用不着这样阴阳怪气的讥讽。」
他猛然抬手箍住我的下巴迫使我面向他,俯身朝我逼近,「朝嫄,别给孤装聋作哑。」
「什么叫不惜用性命拖住宋峥?你以为我的心是什么做的?」我不禁冷笑,「周景昱,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觉得什么都是我故意的是吗?」
「在你眼里,我便是故意被他们抓去,故意受刑,故意伤了身子,以至于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证他能否降生!」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划过,出口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那玉符也是你被迫拿的了?」
心口猛然一窒,果然,他知道了。
我暗自掐了掐手心,让自己稳住了心神。
「那你杀了我吧。」我仿若认命般地妥协,「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他盯着我,无声冷笑,「是不想说,还是无话可说。」
27
闻言,我使劲仰起脸。
饶是眼前一片黑暗,亦努力睁大了双眼,直直对着身前的人一字一句道:
「我为什么不惜丢了性命,也要拿到那枚玉符?周景昱,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如你说的一样装聋作哑假作糊涂? 」
我仰着脸,语调带了些锋利,「因为我的阿娘和奶嬷嬷都在他们手里!就因为我从来受欺,唯一的亲人也护不住才会被人威胁!就因为你们一个个全都不把我朝嫄当人看,除了利用便从不会顾及我的性命!」
我用尽力气挣扎着起身,全然不顾身上的疼痛,「你杀了我,杀了我啊!最好给我一个痛快!」
他收了手,无声无息地望着我。
他在斟酌我这些话的真假,自然也会派人去证实。
想到这里,我倒反而轻松了一些,软身倒下,近乎乞求一般哭着对他开口,「即便你要杀了我,周景昱,好歹让我知道,我的孩子,他如何了,是否……还活着?」
「还活着。」他冷冷说着,「太医院在竭力救下。」
还活着……
我怔怔地流着泪,「能否,让我……」
「不能。」他充耳不闻我的哭求,只冷声让人进来看着我便举步离去。
我匐在床上默默饮泣,心头钝钝的痛感说不清是真心更多,还是假意残留。
却是真的庆幸,孩子还活着,那便好,那便好。
这几个月来我与他同呼吸,共命运,心底对他的芥蒂与恨意早已消弭。
我是真心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也是第一次希望周景昱这样狠戾无情的人,能顾念几分舐犊之情。
我不知道周景昱对我那天的话信了多少,但从宫人御医对我的态度来看,他应是让人查了,也发现果然如我所说,我的阿娘和嬷嬷都在北州人手里。
御医说,用了这么久的药,想来我的眼睛也快复明了。
我便想着,等我的眼睛好了,我便去求周景昱,让我看一眼我的孩子。
一眼,就一眼也好。
可我的眼睛还没能看见,便得到了小皇子薨的消息。
我发了疯般跌跌撞撞地跑去宫门,被过来的周景昱箍腰拦下。
「放手!你放手!让我去看看他!」我哭得声嘶力竭,「我还没来得及抱一抱他啊……」
周景昱一言不发地拦着我,任由我胡乱伸手拍打在他身上。
最后我哭得失了声,猛然的眩晕便要倒下去。
霎时间天旋地转,却是我被他骤然打横抱了起来。
随后抬手按着我的脑袋强令我埋首于他胸前, 随即便抱着我转身疾步入了内殿,「宣御医。」
悲伤被我强制压了下去,转而细细想着他的举动。
我想,他大概不那么厌恶我了。
28
我养了很久身子才见好,可御医说,我此前亏损太过,今后怕是很难再有子嗣了。
不会再有孩子了吗?
想来这便就叫罪有应得吧。
我闻言只是淡淡地敛了眸,倒是周景昱,沉默地坐在那里很久,待他起身时,案上的玉牒被扫落在地上。
走时他沉声吩咐御医,「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给她调养好身子。」
我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但眼前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过不了多久,我的眼睛便能彻底痊愈了。
宫女扶着我坐下,端来汤药只待我饮下。
我伸手接过,一勺一勺地小口喝着,脑中迅速思量。
他的举动实在太反常,我很难不去怀疑他这些举动背后的目的。
一碗药慢慢见了底,思绪也在苦涩中逐渐清晰,明朗。
不管他的作为是出自真心还是试探,我都要打消他的疑虑。
我只需要他能信我四分。
眼睛痊愈的那日,我拿上了一盒亲手做的点心,去了周景昱时常处理朝务的御书房。
寒风料峭呼朔,我便安静地站在殿门前,在冷风中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听到太监让我进去。
脚步迈出去的那一瞬,我差点踉跄了一下,幸好身后的宫女手快将我扶住。
我挺直了背慢慢走进去,而周景昱正坐在桌案前,听到脚步声后,将手中的奏折合上随意地丢在一旁。
「听人说你执意要见孤?」他挑了眉,抬头看向我。
我淡淡颔首,走过去将点心取出来放在他的面前。
他看着我的动作,身子往后一靠,「眼睛能看见了?」
我点了点头。
他望着我,突然道,「过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在他无声的催促中缓缓靠近。
他扫了我一眼,嘴角勾了勾,突然伸手将我拉下来按在怀里,「怎么,眼睛好了,嗓子却哑了?」
我顿时一僵,只低声道,「我有事想同你说。」
他的情绪明显淡了些,似是百无聊赖的低头看起我的手。
目光定在我手指上那道做点心弄出来的伤口时,我听见他几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说吧,什么事。」
「我想求你,去救我的阿娘和嬷嬷。」
「哦?」他再次扫向我,眼底多了一丝讶异。
「你让我去救你阿娘?」
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突然挑了眉慵意懒懒地道,「你就这么放心让她们落在我手里?」
我没再说话,只是淡淡地撇开了脸。
「孤可以答应你。」他沉声说话,目光对上我的眼睛,「可你又能那什么来跟孤交换呢?」
我垂眸苦笑了一下,「拿什么交换……」
抬眼望去时,却恰与他探来的眸光相触,声音不免顿了一下,「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突然看向了桌案上的那盘点心,眼神示意着。
我只得弯腰取了一块,再将其递到他的嘴边。
却听到他突然嗤笑了一声,笑意意味深长,「当真不懂孤的意思?」
我拿着点心愣了一下,少顷,轻轻咬下一口,猛然俯身朝他而去。
却突然看到他诧异的目光,我便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我想岔了,立马直起身。
起身的瞬间却被他一手按了回去,直到点心落到他的嘴里,喉间滚动了一下。
「可以。」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瞬间便松了口气,可也只是那一瞬间罢了。
29
没过多久,周景昱便告诉我,阿娘和嬷嬷已经到了覃国。
「你还不能见她们。」
我刚一转身,便冷不丁被他揽了腰身,强行搂入怀中。
动作是亲昵的,可我很清楚,他到底还是提防着我。
他搂我的动作带了几分粗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我被箍得难受得想要躲,却又寻不到任何可以躲避的间隙,只能任由他。
蛮狠的力道一歇,我便顿时觉得手脚酸软,侧着脸无力地呼吸。
汗腻的额头抚上一只手,他的声音从我耳后传来,「你为何会信孤。」
我缓了片刻,慢声道,「我不是信你。只是也信不过他们。」
他冷笑了一声,手掌下移,「你倒是敢说真话。」
「有何不敢,我人都在你手里了……」
最后一个字,被他撞碎在含糊不清的声调里。
就这样过了十几日,很快便到了除夕。
寒灯短烬方烧腊,画角残声已报春。
宫里的喜宴随令而开,竹箫笙歌之声不曾间断,或近或远地传进我的宫里。
烟火绚烂照亮了半个夜空,一时惊星彩散,四色的光或霁或暗地照进我的眼睛。
欢乐的气氛洋溢着整个皇宫,殿外的宫女小太监喜滋滋地数着赏银,当真是喜庆极了。
可我,却是厌恶极了。
不论是我失去不久的孩子,还是北州,甚至是几乎被我亲手送到周景昱手里的阿娘,都让我生不出半分欢喜。
就连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令我倍感窒息。
「你们都下去吧,好好儿地过个节。」我恹恹地摆了摆手,起身进屋睡下。
宫女们不明所以地对望一眼,只好讷讷退了下去。
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是何时,我睡得惺忪困顿之时,身边骤然覆来一个带着寒意的身子。
我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
30
周景昱的目光紧紧落在我的眼睛上,抬手屈指拭过我的眼尾。
「哭了?」
我愣了一下,继而摇头,「没有……」
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扯入怀中。
我失神地盯着烛台,突然出声,「我能不能把孩子的遗骨葬在北州?」
他冷声打断了我的话,「不能。」
我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道:「这辈子我是不可能再回北州了,他生下来我也没抱过他,没对他说过一句话……北州疆土辽阔,草原上四季都是翠绿青葱的,在那里纵马极好,他若是长大了,也定然会喜欢那里的。」
「周景昱。」我轻轻叫了他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一根小指,「让他去那儿吧,余生,也能替我看一看北州。」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许是也觉得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便也应了。
我主动攀上他的肩头,轻轻落下一个吻,诚挚地对他说:「谢谢你,周景昱。」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沉声看我。
「朝嫄,你自己勾的。」
「嗯。」我点头。
翌日醒来时,身旁的位置早已冷却。
我看了看窗外,嘲讽地勾了勾唇。
我还想着他醒来会不会反悔时,他已经让人备好了车撵。
马车后面的轿撵内,工工整整地放置着一个墨玉盒子。
我瞬时便知道那是什么了,当即便落了泪。
周景昱带着我,一路驱车直至北州,在那片生养我的土地,安葬了我的孩子。
落葬之前,我求了他让我最后再与孩子告个别。
「下辈子,找个好一些的娘亲吧,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我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小的棺木,最后哭着起身让人安葬了他。
好孩子,谢谢你帮了娘亲这几次。
周景昱静静地看着,神色间难得带了一缕动容。
可他如何也不会想到,那幅记录了覃国至关重要的军机图,此刻正躺在我孩儿的棺木之中,只等着我们离开便被人取出。
31
事发的那一日,覃国已经连连战败了,周景昱很快便回过神,察觉出了异样。
他冲进我宫里时双眼阴沉得似要沁出墨来,一字一句都恨不得把我咬碎了嚼烂,再吞进肚子里。
「朝嫄!枉费孤信你一场!」他用力钳住我的胳膊,将我狠狠推倒。
「孤在这皇宫之中摸爬滚打的十数年,哪一次不是踩着刀尖利刃走过来的?孤从小便知,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信不得,一直以来孤从未信过任何人,亦是从未手软……唯独是你,唯独你!让我松懈了片刻真心,便是被你这般践踏踩烂在脚底下!」
我暗自发笑,「真心?周景昱,你扪心自问,你对我可有过真心?」
「便是去北州安葬那次,你又何尝不是让人里里外外、丝毫不漏地看着我?只不过是我用了些障眼法这才得逞。你竟也说得出真心二字。」
「周景昱,你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真心假意呢?不觉得可笑吗?」
他盯着我不由脸色愈发地沉,倾身逼近我,目光灼灼逼视。
「可笑……」
他凝视着我,最后冷冷一笑,派了士兵看守住我后便迅速离开。
直到第二日,我看到了两截断指。
「一个是你的嬷嬷,还有一个是你的阿娘。」
他淡漠地让人把装有那两截断指的锦盒打开,送到我的面前,掀起眼皮看我,「如何,想好怎么同孤换取她们的性命了吗。」
我闭了闭眼,暗恨咬牙。
自打让他把阿娘和嬷嬷带至覃国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最后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嬷嬷会死,阿娘也会死。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休想从我的嘴里得到半点消息。
他冷眼看着我不肯吐露半个字的模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怒气和恨意提剑杀了我。
可最后,他却只是砸了一屋子的瓷器便甩袖离开了。
他不杀我,当然不是于心不忍,而是留着我对他来说还有别的用处罢了。
32
北州的攻势很猛烈,不过短短数日,便已攻下四座城。
因为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唯一一次可翻云为雨的机会,成王败寇一旦定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被囚禁在宫阁中,周景昱时不时便会让我来刺激我一场。
第一日是断指,第二日便是十八个血淋淋完完整整的指甲……
直到第六日,什么也没有送过来,我便知道,我再也没有娘亲了。
我被人严严实实地看守着,哭不得,笑不得,便是动上一步也会被人瞬间按住手脚。
有那么一瞬,我仿佛以为我也死去了。
直到那日,覃国的城门次第而开,战靴踏地伴随着马蹄之声,犹如洪流般骤然激涌而来,原本沉静的皇宫陡然爆发出巨大的交战声。
傍晚时分,周景昱破门而进,掐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出去,我被强大的力道拽着,一路踉跄地被迫跟随着他。
「就算是死,孤也要拉你垫背。」他将我推上马,蒙上了我的眼睛,捆住我的双手将我绑在马背上,不知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
「周景昱,认命吧。」我说。
黑暗中他后槽牙磨得作响,「认命?孤生来便不会认命,便是穷途末路,孤也会杀出一条血路来。」
可他不知道,带上我便是他最大的错误。
皇兄的人马追随着我留下的特殊印记,一路追赶,不过五日便追上了周景昱。
刀影箭流中,周景昱的死侍一个个倒下,为他拼出了一条生路,「陛下!快走!」
随着又一个死侍被箭流击中,周景昱很快登上马狠力一抽马身。
最后那一刻,他突然回头死死地盯着我。
那道目光太过狠烈,我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33
皇兄说,周景昱如今已是弹尽粮绝,穷途末路,只不过在垂死挣扎苟活罢了。
「覃国的将军宋峥呢?」
「他?」皇兄似乎很奇怪我会问起这个人,道,「被他逃了。这个人,还有几分魄力。」
便是那么一瞬间,只那一瞬间,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也什么都不想管了。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再听他唤我一声阿鸢。
我不顾皇兄的阻拦独自驱马前去,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个念头如此强烈。
是因为他当初救下了我,或是因为他的真心相待,又或者是因为我利用了他而心怀愧疚……
总而言之,我迫切地想见他一面。
我策马赶了整整一夜,最后终于停下。
在覃国西城,城墙之上,一个身穿黑色盔甲的人死死守着。
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这一定就是他。
果然,他看见了我,怔怔地愣了好久,最后才缓声唤了我一声,「阿鸢。」
我曾试想过很多次他会长着怎样一张脸,或浓眉俊目,或温润如玉。
但偏偏,不该是这张脸。
这张脸,在我国破那日伤了我的眼睛。
犹如浑身血液凝住,我的手也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何要救下我?
还未等我细想,他身后的城墙顶上走出的人便足以令我惊目。
他早便知道我会奋不顾身而来,所以让周景昱埋伏在这里,好将我一举拿下。
「朝嫄,好久不见。」
一如我在覃国初次见到周景昱时,他说的那句话。
也是在这一瞬间,我便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往事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也许,在我被宋峥的「真心」触动的时候,他是否便是冷眼笑着看我丑态百出?
他是否也暗笑着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洋洋得意又厌恶地看着我如何做戏,如何巧言令色。
他是不是觉得,这样自以为是瞒过一切的我好笑又有趣,所以才陪着我演了这么久。
宋峥平静地看着我,若不是他手里的剑已经刺进我的肩膀,我都还以为他是曾经温声对我笑的那个人。
他说,「我杀了你母亲与嬷嬷,不想再亲自动手杀了你。」
我抬眼看着他,「是你杀了她们?」
「是。」他点下头。
我一点点弯唇,直到笑声突破唇边,眼泪混着冷汗一起留下。
「宋峥,你不该骗我的。」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下一秒,便被我刺穿整个身体。
亲眼看着他在我的面前倒下,我吹了一声口哨,城门之下瞬间袭来整支军队。
我抽出剑,没有去管兀自疼痛的心口,「周景昱,降了吧。」
他看着眼前这副景象,陡然低声大笑:「我还以为你转了性,竟也想放下这隔着血海的国仇家恨来和他在一起。」
「朝嫄,你说得对,像你我这般从血污里来的人,便不该妄想拥有真心。」
「是我输了,竟然以为你也有一丝真情。」他笑得张狂放纵,「是我输了!你这么狠的女人,从来就是没有心的!」
我冷眼看着他,抬手下了令,「把他带回去。」
可随后寒光一闪的利刃,鲜红而不断涌出的血液,以及肉体重重砸到地上的声音,我都不想再去看。
左手抬起置于胸口,我在想,我没有心吗?
可那里为何这样疼,疼得我快要窒息一般。
尾
雍国九年,已经是皇兄光复北州,登上皇位的第十三年。
这十三年里,前几年还偶尔会有覃国的遗将妄想谋划复国。
而今,却已是天下太平的偌大盛世。
「朝嫄,如今我的血亲,也只有你一个了。」
皇兄带着我登上了护城河的楼台,看着底下的大好河山。
「我尚且年幼时,父皇便告诉我,他在众多儿女中选中了一人,将她培育为北州最锋利的一把剑。也是那时起,我便知道那个人是你。」
「这么多年,你受累了。若不是你,北州或许不会有今日的盛况。」
皇兄同我说了很久的话,到最后他有事先行离开,只剩下我一人在楼台上。
如今我是北州的唯一的大公主。尊贵,荣耀,地位,权利。
这些我如今都有了。
可夜阑人静时,我时常会想起两个故人。
亦会想起周景昱临死前对我说的那些话。
他说,「朝嫄,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你骗得了别人,难道也能骗得过自己?这次是我败了,可往后余生,你是否还能欢喜?」
三月的午后春意初绽,天边万霞云烟,水光也被映得温柔潋滟。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欢不欢喜,又有什么要紧。
宋峥到底是不是刺伤我眼睛的那个人,又或者是不是真是他杀了我阿娘。
这些都不要紧。
总归,我不过是父皇培育出的一把剑,剑锋指向,只能是为了国。
一把剑,难道还会有心,难道还有悲欢么?
(全文完)
作者: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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