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皎如龙
皎如龙
凤凰蛊:美人无归路
白苍岭,紫竹林。
「皎皎,你可知罪?」
竹林中,青衫男人负手而立,一把声音如滚珠玉,如激冰泉。
「弟子何罪之有?」
「陈家娘子已同为师说得明白,你还要抵赖么?」
「弟子心系师父传授的轻功,只是想施展一下,不愿意辜负师父苦心也是错?」
「所以,这就是你三更半夜潜入陈家偷鸡的理由吗!」青衫男子勃然大怒,「偷就算了,还走得不利索,被陈家娘子养的黄狗一路追上山来,你……你简直把为师祖上十八代的脸面丢尽了!」
「师父,这能怪我么?」我委屈不已,「这都几年了,你教我的还是些不入流的微末功夫,说好的教我奇门遁甲,布阵制符呢?再过两日你下山,是不是打算丢我一人在白苍岭自生自灭?」
是的,我平日里除了练功修行,还得替他打杂。
前些日子他收到一封信。
信上分明写着要他不日下山,前往灵山议事,可是我的亲师父竟然瞒得一丝不露,三缄其口,什么也不同我说。
白惜尘道,「你偷看为师的书信?」
「偷看!?」我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师父,容徒儿提醒您一句,大到砍柴烧水生火做饭,小到擦桌抹凳,都是您亲爱的徒儿亲力亲为!」
师父皱眉沉思,似乎在斟酌此番灵山之行带上我的利弊。
半晌,他大发慈悲一挥手,「罢了,带上你也无妨,只是你要仔细,敢惹出乱子,不等仇家上门,为师自行清理门户!」
看他的神色,不大像是真心带着我捉妖除恶,倒似需要一个粗使丫头,继续帮他擦桌抹凳做饭去。
陈家娘子说的不错,我果然是师父路边捡来的。
自打我记事起,就跟随师父住在白苍岭的竹林里,如今第一次下山,便是去了最热闹繁华的燕京,只见商家酒肆,飞檐碧瓦,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我心中十分激动,一个劲儿扯着他的袖子,「师父,你得看紧了我,莫给人拐了去。」
他呵呵干笑,「拐去你并非难事,养活你可就不容易了。贩人也是要成本的。」
一语双关,一骂双雕。
我有理由怀疑,白惜尘躲在深山修行,就是因为毒舌得罪了三界六道四海八荒。
我却要反驳,肚子便叽叽咕咕地应和了起来。
……
「对了,此次下山匆忙,所以……」师父干咳两声、目光闪躲,我忽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所以为师忘了带盘缠。」
「那怎么办?」我问完这话,一瞬间触及他老狐狸一般的目光,霎时如同牛皮糖一样粘在了他,「你休想把我典当出去!」
满街人来人往,皆侧目观望之、窃窃私语议论之,弄得他十分尴尬,「没必要,徒弟,真没必要。你也不值几两银子,松松手吧,为师有法子。」
「什么法子?」
他眼中精光一轮。
「卖艺。」
锣鼓敲得震山响,人群熙熙攘攘,不一时便密密匝匝围了三圈。
这货凑在我耳畔道,「怎样,感受到你师父风华绝代的魅力了么?」
我望天,「是是是,师父您徐郎未老、风韵犹存。」
他瞪我一眼,回首便挂上一副风流勾人的笑,「诸位走过路过且留片刻,我等是青城山第三代传人……」
等一下、等一下。
我们不是天师宗么?不是因为曾经除妖元气大伤高手零落门派分散,而他自成一派吗?
啥时候改名叫青城山了?
等我反应过来他那一肚子坏水,差点没吐血。
人家青城山是同他有什么仇什么怨啊,犯得上这样拉出来替名丢人现眼?
就在我面带微笑等着我的师父献艺时,只听他又补充道,「今日便由我的徒弟,给诸位露上一手绝技——」
周遭掌声雷动,我的笑全僵硬在了脸上。
某人伸出一只爪子,干脆利索又绝情地把我推了出去。
请问现在退出师门还来得及吗?
足足半个时辰,我就在众人的围观之下表演某人教我的一系列杂耍手艺,甚至认真思考我的师父是不是前身曾做过杂技班班主。
更过分的是,他不知道看上了谁家姑娘,还是又遇到了熟人,一转头不见了!
不!见!了!
「小娘子好俊俏啊,在街头卖艺岂不可惜?不知能否请姑娘到府上喝一杯?」
我耍完了一出又一出,累的直喘气儿,忽然间一只油腻大掌搭在了肩上。
我浑身一抖,道,「好好说话,你动手动脚地做什么?」
那男人附庸文雅地摇着折扇,一颗大金牙闪着光:「鄙人倾慕小娘子,一时唐突,勿怪,勿怪啊~」
「『鄙人』是什么意思?」师父曾教导我要谦虚、不耻下问,于是我很真诚地发问了,「是知道自己长得丑的称呼么?」
那人登时变了脸色,阴恻恻地眯了眼睛,「小丫头,给你三分颜面,你别不识抬举!」
我再不知事,也知道他这不是什么好话,一时有些委屈,「我怎么不识抬举?我已很客气了好不好?若是放在白苍岭,我现在已经动手打人了。」
那男人听我这么说,环视一圈他身后的家仆,嘿嘿冷笑数声,「借你天大的胆子,你还敢打爷们!今儿我杜少爷就站在这里,你动手啊?」
我「呃」了一声,无奈地揉了揉手腕,一拳挥出。
「这可是您说的哈!」
白惜尘回来的时候,已有七八个男人躺在我四周哎哟哎哟地叫唤了,他挤开围观的人群,恨铁不成钢地戳我脑门,「为师才走了一盏茶的时辰!你就惹是生非!你!你!你!」
「不是我惹事的!」我忙着撇清,一把将打的半死不活的杜少爷从地上捞起来,「师父,你问他,是他求着我打来着!我盛情难却,才轻轻地揍了他两下……」
白惜尘大受震撼,「还有这种奇人?」
「你亲自问嘛!」我扯着杜少爷的衣襟左右摇晃,「你说,是不是你要我动手的?」
那杜少爷惊恐地叫了一句,「魔鬼!」双眼一翻白,又晕了。
「惜尘,你这个徒弟,倒是有点意思。」
身后忽然传来一把清朗男声,我这才看到除了师父之外,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子,束墨发,着道冠,生的倒也端秀俊雅,只是那张脸漠无表情,好像一块大冰雕。
被他上上下下一打量,我感觉自己连几根骨头几两肉都要被看穿了。
「这是为师的故交符诛。你可叫一声符前辈,他早年前闭关修道,在阵法符箓上天赋极高,一张符箓千金难求。」
在某家小茶馆,我三人对坐,师父指了指那个冰山美男。
「……腐竹?」我喃喃重复。
「这是劣徒,白皎皎。」师父又一指我。
喂,这介绍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吧?
我手捧热茶,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淌下辛酸泪,那冰山美男冲我略一颔首,「在下青城山第三代关门弟子。此番和我们一同去灵山捉妖。」
我的眼泪瞬间憋回去了。
他说啥来着?
他说他是青城山……第三代弟子?那方才?
脑海中骤然飙过师父刚刚在大街上敲锣打鼓地卖艺词,我一口热茶喷将出来。
滴滴答答的茶水顺着某人优美的下颚往下流淌,我感受到那双本来就不怎么友善的眼神,更冷了。
行路上,我垂头丧气。
「师父,我感觉腐竹前辈可能不大喜欢我。」
「嗯,应该的。」师父淡淡地说,「此人洁癖成性,一天要换三身衣裳,你茶水喷了人家一脸,他不揍你已经格外开恩了。」
我「啊」了一声,「这么可怕?师父您得保护我啊!」
「我打不过他,你自求多福。」身侧的男人闭目养神,丝毫不为所动。
「你——」我压低声音急道,「师父你之前曾告诉我,会护我周全的!」
「现下为师再送你一句真谛,记好了。」
「您说。」
「男人的话通通不要信。」
「……」我气结,怒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打着人家青城山旗号招摇撞骗的事儿抖落出去?!」
白惜尘没吭声,因为前面赶马的冰山美男回头了。
「你嚷的这样大声,是怕我听不见吗?」
行了数十日,我才慢慢明白,此行的目的地是灵山,据说有一个沉睡千年的黑魔蛟要在灵山苏醒,师父、腐竹还有一干修士不辞千里,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就是为了布阵镇压。
灵山山麓有一小镇,我们便在镇上的清辉小筑歇了脚。
白日里,师父和腐竹等修士出去捉一些小妖,时不时神神秘秘聚在一处讨论,可是他们捉妖也不带我,讨论也瞒着我。
可以说,随便什么门派的最低等道童参与感都比我强。
我很郁闷。这郁闷中还夹杂着一点私心,于是变得复杂而微妙。
其实,我很想和白惜尘并肩作战,无论对面的敌手是强是弱,我想证明给他看,他的徒弟不是废物,再不成,他将我护在身前也是好的。
可这念头也只敢盘桓在心间。
师徒之间动情,放在哪个修仙门派都是十恶不赦之罪。
我知道的。
明面上跟不了,暗戳戳地打探总是行的,
我侧耳窃听,只能七零八碎地听到一些,「如今年纪轻轻,自然是看不出来,待凶相毕露,想降服就迟了」 「上了灵山再做图谋」「也未必就是她」 「惜尘天赋异禀,但心慈手软,只怕会误事……」
他,就他,还心慈手软!?
诸位前辈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更过分的是那日,我同师父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黑色的蛟龙,在天山之顶逞凶……我这边绘声绘色的话还没说完,他唰地变了脸色,「够了!皎皎,此话你同我说过,心里嘴里统统忘却,再不许同旁人提起,听见没有?」
我本意是暗示他下次捉妖带上我来着,谁知竟然被他无头无脑地凶了一通,不由得十二分委屈,「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听我多言,又拿出罗盘来推衍来推衍去,时不时看我一眼,看得人心里直发慌。
我瘪了瘪嘴,委屈地不再作声。
这人何时如此霸道专断?
是夜,店小二招呼我下楼用晚膳,我磨了半日才姗姗下楼,谁知楼下的圆桌旁只有符诛和三五仙修,不见师父踪影。
在一众大拿面前,自然是要端着的,我有些心虚地整整乱成鸡窝的头发,又悄悄藏好穿反的木屐,坐姿安静乖巧。
「你师父出去降妖了,今晚迟些回来。」其中一位前辈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释道。
「收妖?」我一拍桌,叫道,「师父为何不带上我?说好的见世面呢!」
符诛酒盏停在半空,冷笑,「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快,为何不带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谁说我打不过?谁又说我要跑了?身为前辈未曾亲眼所见便扣帽子,莫非这就是青城山的规矩?」
死腐竹的脸色愈加难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那么前辈您呢?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吗?」
「好了,好了,我看惜尘的这个小徒弟根骨奇佳,若是仔细雕琢,日后未必不是新起之秀啊。」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仙修主动打圆场,「咱们九派聚首,也是百年难得的事了,何必因为口舌之争坏了兴致?不妨痛饮一杯,来,看酒!」
我忙推辞,「对不住前辈,师父不让我饮酒的。」
「为何?」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这个,师父说我一喝醉了就乱发疯……之前砸了他的一个千年法器,从此他就不让我碰酒了……」
符诛道,「此酒乃千年佳酿,休给她糟蹋了去。」
我本来推辞,听他一激,不由气道,「什么?我糟蹋酒?我今日还非喝不可!」
言毕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酒樽,一饮而尽,洋洋得意展示给他看,「你奈我何?」
「我奈何不了,只等你醉酒闹将起来,自有白惜尘回来收拾你。」
那一众仙修看我二人斗嘴,似乎也新鲜,也没人出面阻止了。
我起初还壮着胆子冲撞他,谁知那酒入口芳醇,后劲儿竟然奇大,我的眼前一片花影,脚步也踉跄起来。
「说!我是不是酒量惊人?你为何不说话?……你,你和我师父一样,总当闷葫芦!你们既然不带我捉妖,为何要,要我下山?喂,臭腐竹你别走——」
我一路念念叨叨地跟在他身后,直到后院的竹林。
符诛倏然停了下来。
竹影斑驳、月色朦胧,他长睫如鸦羽般,将高挺的鼻梁投下阴影,一双狭长剔透的黑瞳寒色粼粼,看上去全无半分方才和我斗嘴的醉意。
「白皎皎。」
我喷洒着酒气,「干嘛!」一面凑近了瞧他,「诶,还别说,你这人不声不响的时候,长得还挺好看的,嘶,虽然比惜言不及,但这世间也无人能及他了……」
男人的瞳眯成一线,凝聚了锋锐的寒芒,他冷笑,「果不其然,天生孽种。」
我不乐意了,顶了回去,「你才是孽种!」
「知道方才给你喝的酒,叫做什么吗?」
胸口似乎被一团火点燃,那团火被我以内力囚住,却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破体而出。我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劲了,掐了个静心咒,却收效甚微,一时之间倒退了两步,神色随之凝重。
「是什么?」
「魑魂。」他仿佛宣判一般,逐字逐句地解释道,「常人喝了不过大醉一场,或昏迷十二个时辰,但若鬼怪妖邪饮下此物,便会……原形毕露。」
他忽然咬破中指,在我意识混沌之间,点在了我的眉心。
一霎时,我感受到一股滚烫炽热的血液冲入四肢百骸,烧灼、沸腾,仿佛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我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隐隐金光浮现。
耳畔似乎听到符诛的声音,缥缈而蛊惑,「皎皎,白惜尘捉去捉的妖是上古异兽,他现下很危险……」
「师父有危险!?」
「对,有人想害他……」
「是谁!」我一瞬间暴走,挥掌将面前的石桌拍做齑粉,「告诉我是谁!」
符诛倒退了两步,一袭玄衣在风中猎猎盛开,似要同这浓墨般的黑夜融为一体。
「是清辉小筑的所有人。」
「来吧,不要压抑,无需隐藏,他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吗?你怎可置其危难而不顾呢?让我看看你巅峰的力量,来啊!」
之后的一切,我都感觉恍在梦魇之中。
我是如何回到寝房取出佩剑,杀气腾腾地下楼,如何把桌椅板凳全倾翻、众食客惊慌失措的窜逃,尖叫声和哭声乱成一片。可是我看不到眼前真实的乱象,那些人,还有拦下我的仙修,在我眼中全都身长触角,满口獠牙,庞大无比,形似妖兽,他们全都要加害我师父!
不可以。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回荡。
我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伤他分毫。
杀。
杀。
全部杀掉!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物犹变定神怡气……」
直到熟悉的声音灌入耳中,我的眼前如惊鸿掠影般闪过一袭道袍,跟着手腕一麻,佩剑落地。
当啷。
幻象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没了妖怪,没了杀戮。
我晃一晃头,立稳了身形。
师父站在我面前三尺之外,安然无恙,我才要欢喜上前,却看见了他的手。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绽开小小的血花,像是落下一枚枚触目惊心的棋。周遭的仙修横七竖八,有的尚在挣扎,有的生死未明。
在清辉小筑要溺死人的血腥气中,我听到符诛冷声道,「白惜尘,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心思恪纯良善的好徒弟,如今眼见她妖性大发,眼见我们一群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你还要袒护她到几时!?」
我不可置信地后退,却踩到了一滩血,伸出手来,掌中也全是血,我擦一把湿漉漉的脸颊,彻底慌了,慌得直发抖。
这些人……
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全是我一人所为?
「好,你下不了手是吧?闪开,我替你清理门户!」
「慢着。」
师父的声音冰冷,他一步一步踏过血滩、朝我走来。
说来可笑,我的大脑飞转,细数跟师父下山游历的日子里,犯过什么罪过,可是我想破脑子也想不出,这些林林总总的小事,哪一桩能让符诛对我恨之入骨。哪一桩能让他苦心布局,甚至不惜以这么多仙修的命做赌注?
可是,我的喉咙似乎被施了咒,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只是仰着脸看他,拼命摇头。
「她的身上有酒气。」师父只是倾身一嗅,神色便陡然凌厉,「符诛,我曾经嘱托过你,皎皎的酒量很差,你明知道,却还是给她灌了酒!若我不曾记错,是『魑魂』!」
「是又如何?她若身无妖力,若真如你所言,九大派这些个仙修谁不能收服她?何至于此!?」
许是骤然惊悟,师父匆匆俯下身,正在试探其中一位仙修的鼻息。
与此同时,符诛的封魔杖出其不意地高举空中,结结实实锤在我的背上。
我感觉五脏六腑都痛的拧在了一起,温热大股的血喷涌而出,然后,我就落在了一个熟悉的胸膛里,不省人事。
沉沉一梦就是三日。
我梦到了自己刚刚拜入师门,不,甚至不能说是拜,那时我被村里几个小痞子追着打,因为我在他们调戏姑娘的时候躲在草垛后扔碎石,其中一人被砸了头,于是他们咆哮着朝我冲来。
「小叫花子找死啊!」
「不是第一次了,抓住她!」
我飞快地跑,论理这群家伙跑不过我的,然而我脚下一空踩进了猎兽的深坑里。
一群人面色森森,围拢在四面,俯视着我。
「不如就活埋了吧?」
咻地一声,开口那人再度被砸。他勃然大怒,怒后发现我还在坑里,不可能是我动手的,于是众人四下寻找那个「同伙」,可是接二连三被砸,人却没找到半个,最终,他们嘟嘟囔囔着「晦气」「小妖女」走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出手的是白惜尘,他现身是在我受了伤,被两匹野狼追赶,慌不择路滚下山坡的时候。
当时大雨瓢泼,我吃了满口的泥沙和草,浑身上下火辣辣一片刺痛,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唯有茫茫雨幕。我趴在地上,似乎流泪了。
我没有家,没有记忆,没有亲人。
什么都没有,在这世间苟活又为什么呢?
然后,我头顶的雨停了,面前停下一只天青色的靴子。白惜尘蹲下身来,一只修长洁白如玉雕的手点在我眉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雨中无燕,他却仿佛神仙,拯救我于绝境之中。
而后许久,我都忘不了那一幕。
「我是白惜尘,天师宗的散修,你呢,你叫做什么?」
「罢了,你自此以后跟着我。」
……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师父驭着一匹灵兽前行。
凛冽的寒风卷起满天黄沙,四下荒芜,寸草不生,只有奇形怪状的嶙峋山石。
远处的重峦叠嶂被浓云笼罩,压下一片黛青色。
这是,灵山?
我微微挣坐起来,「师父,这是何处?那些仙修呢?我们不去灵山伐妖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他无尽的沉默,我不适应如此寡言的他,不由追问,「师父?」
「别急,」他终于回答了我,声音却还是淡淡,「别急,一切终会有个交代。」
「师父,那一晚——」我鼓足勇气解释,「是符诛要我喝酒,我看众位前辈都喝酒了,便也忍不住……然后……」
「不必说。」
——他不听我解释,也不再信我了。我呆呆地想。
被拖到葫芦形溶洞之前,我满心全是失落迷惘。
为什么,事情会陡转直下,变成这幅光景?为何前些日子那些前辈还对我言笑晏晏,说翻脸顷刻间便翻脸?
当师父趋退灵兽,拖拽着我走向那个溶洞深处,我清楚地感受到光明被一丝一缕隔绝在外时,所有的情绪忽然间贲发了出来。
「白惜尘,我说过我未曾杀生,未曾做过一件恶事,我连林间小道的蚂蚁都不会踩死,遑论那些滔天血债,你为何不信我!?既然不信又何必救我,怎么不干脆让我死在符诛手下!」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像是一只困兽,我对他毫无章法地踢蹬乱咬,他的修为远在我之上,却任由我将那袭白袍踹出泥印、任由我将他的手腕咬出斑驳的血痕来。
「皎皎,」他的眼神如深潭、如寒星,那是我未曾见过的凛然之意,「你,在清辉小筑,为何会突然暴起伤人?『魑魂』虽然能激发妖力,但必然心有挂念才会为之所控,你如实告给师父,我才能为你做主。」
我却忽然不动了。
不咬、不挣扎、不再疯狂反抗。
我垂下头去,恨不得将头埋入膝间,可是他托着我的下颚,逼我与之对望,他的神色那般清冷出尘。
唇瓣开开合合,吐出几个无声的音节,最终噤声。
「你无话可说,便是符诛所言皆为真了?你真的是想杀了那些人,汲取修为?」
我无力地垂头。
不知过了多久,白惜尘眼神中的光渐渐熄灭,终于完全黯然。
他十指虚张,结了一个法印,隔绝了洞口和外面,这似乎消耗了他大半精力,因为他施完法便倒在草席上沉沉睡去了。
我环抱膝盖而坐,溶洞湿寒,连枯草都是一股腐败的味道,后背被符诛击伤的疮口似乎崩裂开了,温热的血浸透衣衫。
可居然麻木得很,甚至不算疼痛。
我怔怔然盯着白惜尘清癯消瘦的背影,一大滴眼泪在眼中转着、迟迟不落。
我不敢说魑魂酒的真相,符诛他亦料定我不敢说。
有关于师父隐秘晦涩的情感,早在九年前,早在白苍岭就扎根在我的心里了,只可惜,它只配在暗处葳蕤攀生。
五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以钝刀寸寸凌迟。
原来并不是麻木了直觉,只是有一处疼痛更深。
我的指尖颤抖,用碎石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分外艰难,写完后又一脚碾上去,碾得面目全非。
是他教我的第一首诗,我只记住了四个字:「但为君故」。
但为君故啊。
在这阴暗湿冷的溶洞没过两日,后背的伤口开始逐渐溃烂,流出一些黄色的脓液,疼痛难耐,我忍着从不开口,直到眉间的异色再也掩饰不住,被他察觉,「怎么回事?」
「小伤,还没好。」我梗着脖子说。
他不由分说地解开我的外裳,我拼命地蜷缩成往后退。
「白皎皎!」他生气时便会喊我的大名,然而终究看我神色凄然,耐着性子道,「不许胡闹,让为师看看伤口,你如今灵力外泄,再拖下去可是连命都保不住,还不过来?」
「不许看我……不许你看我!」我说着说着,声音已不自觉低微下来,「太丑了……不要你看我……」
男人似乎哽住了。
「没关系。」他也有笨拙解释的时候,「你放心,伤会好,不会有疤,你要相信师父。为师这点修为还是能办到的,再说,就算是……算了,我先看看伤势如何。」
他的指尖拂过那触目惊心的疤痕,旋即匆匆离去。
不一时,带了三五味草药回来,支起小炉,点了文火,咕嘟咕嘟一溶洞的药香。
我看着他被火苗温暖的半张玉雕似的面容,目若愁胡,似悲悯世人的神祗。
神自然怜悯世人,甚至怜悯一个杀人犯戒的妖,但若对神心动呢?
那是死罪,是亵神。
我打了个哆嗦。
白惜尘观察入微,自然而然地将我的手拉过去握着。
「皎皎,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灵山的旧事么?」
我点点头。他的掌心真是温暖,于是身体也跟着往近前蹭了蹭。
男人平静地告诉我,在灵山,二十年前,曾经有一场大祸,黑魔蛟现世,大杀四方,生灵涂炭,最后请来五位道家高人,齐力召唤出了昆山雪龙,才勉力将其封印。可是昆仑天衍宫的雪龙和黑魔蛟,自那一战之后便再无踪影。
白惜尘是天师宗的散修,过惯了四方云游的日子,一面佛系地寻找着灵兽的下落。
直到,他手中的占星罗盘遇到我,嗡鸣作响,金光四溢。
彼时的我在白苍岭山脚下的小村落里苟着,混的实在有点凄惨。
「也许你是昆山灵兽的宿主,也许是恶蛟,也许这两兽的精魄融为一体,谁也无法分辨。」
我苦笑,「既生疑心,当初何苦来救我?任我自生自灭岂不好?」
「我救你,是因为不能滥杀无辜,哪怕有十中之一的可能也不行。但也希望你明白,酒后暴起伤人也好,积年的业罪孽也罢,」白惜尘有条不紊地盛药,过滤药渣,「错了就是错了。」
我一时气的发怔,大颗眼泪在眼眶打转。
难为他兜兜转转说这么多,最终只是换来一句「错了便是错了」。
一碗苦药端到我的面前,他郑重其事地看向我的眼睛。
「皎皎,不论你犯了什么错,师父陪你一起承担。」
那一颗眼泪,终于如释重负地落入碗中。
「哇,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吧?」白惜尘抬手抹掉我另一颗眼泪,啧啧称奇,「原来你也是会哭的?我还以为你横行霸道惯了,只会让别人哭呢,行了行了,徒儿有泪不轻弹,先把药喝了,再吃点东西,铆足了力气再哭。」
我又气又想笑,神色必然十分滑稽,「你少用浑话敷衍我!」
「我从未想过要敷衍你,」他的语气诚恳而笃定,「皎皎,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的,一定会有,你要等。」
「哪怕……所有人都不信我?」
「为师信你,并非魔蛟。」
完了,我又要被感动了,总是淌眼泪实在丢人。
谁知白惜尘跟着喃喃,「扎马步学了半个月,千字诗背了半年,上古妖兽都笨成你这样,早几百年灭绝干净了。」
「你——为老不尊!为师不慎!」
「你还敢骂师父?」他捏着我的鼻子左右轻晃,「你现在,吃、穿、住、行哪个不得仰仗我?你这是什么求人的态度?」
「我偏不!头可断、血可流,骨气不能没有!想要我屈膝讨吃讨喝,不可能!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向你低头的!」
他淡淡一笑,不予置否,「有你后悔的时候。」
辰时,我亲爱的师父拎着一只不知从何处打来的肥硕野鸡,支起木架,点燃篝火,烤的金黄流油,香气四溢。
我默默吞咽了一口口水,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状,跟着,颇为尴尬地听着肚子叽叽咕咕的叫声。
「你烤就烤,离我这么近做什么!拿开!」
「吧唧吧唧……」
「你你你,你不要太过分了白惜尘!」
「吧唧吧唧吧唧……」
「……呜呜呜师父我错了,您老赏口吃的吧!」
他握着喷香的鸡翅,摇头晃脑,「头可断、血可流,尊严不能没有,你说是不是啊,嗯?」
「还有一句话呢师父!」我涕泗横流,「民以食为天!」
他撇撇嘴,撕下半只鸡给我,眼中带着狡黠笑意。
嗯,真香。
在白惜尘的精心调养之下,我后背上的伤口一日似地渐好了,可是痊愈的过程疼痒交织,分外难耐,我总忍不住要伸手去挠。
若是白日我还可忍得,可是一入睡,人昏昏沉沉,便忍不住绕到后背去,白惜尘吓唬我,「你再这么着,我将你一双爪子绑了,看你挠不挠。」
他虽这样说,却一整夜握着我的手,将十指悉心包裹在他的手掌中,不让我动分毫,直到晨熹破晓,我见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染了倦色,心底忽然泛起无限柔情。
执子之手,原来是这样温暖又安实的感觉。
白惜尘醒了,见我目不转睛,嫌弃扔掉我的爪子,煞有介事道,「仔细留疤,是要嫁不出去的。」
这一句不知怎地,如绵针般戳进了心底柔软处,我含着酸涩强颜欢笑,「你管我?又不巴望着你来娶!」
他正低头缠纱布换药,闻言有一霎那的失神。
在那短短一瞬,我心跳如鼓,思绪已是百转千回。
兀地,他笑着捏捏我的脸颊,「皎皎值得被这世间最好的男儿,珍重以待。谁若嫌弃你、欺负你,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为师打断他的腿。」
被我不着声色地避开了。
我只顾自己的怀春之心如何遇冷,却不见他眸底隐隐沉淀的痛色。
如果,我能再聪明一点,我就会追问,为何我二人要一直呆在溶洞里,为何不去灵山之巅伐妖,为何那些仙修知道我没死,却不曾再度追来。
为何他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是赴死的决绝。
可是我通通没有察觉。
还是在某个夜里,我靠在石壁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白惜尘也被我聒噪了起来,问道,「觉得冷么?还是伤口作痛了?」
我道,「师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微微蹙眉,「我睡得总是沉——你听见什么了?」
我有些犹疑,「似乎隐隐的马蹄声,还有人声,还有……叮叮当当铁器碰撞的声音。」
他一霎时坐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白惜尘从怀中掏出一个青铜罗盘,闭目凝神了好一阵,才冲我微微笑道,「不妨事,你睡你的,夜间露重,我的外衫你盖着罢。」
我乖乖点了点头,他的衣衫上有药草的苦香,盖在身上,那一夜便分外安稳,好似回到了白苍岭。
该怎么说,我想家了。想念在白苍岭无忧无虑的日子。
就在我告诉他夜里睡不安稳的第二日,灵山下了大雨。
我窝在溶洞百无聊赖地拔草根听雨声,闷了许久,忽然间肚子叽叽咕咕叫了起来,我喊了一声,「师父!」
本以为溶洞寂静,他必然出去了,谁知石岩屏之后传来一声低微的「嗯」。
「你管不管啊,你的徒弟要生生饿死啦!」
他不作答,我心中隐隐起了异样,翻身而起,急急走过石屏,他盘膝而坐,正在运功调息,忽而修眉攒紧,血从口齿之间缓缓洇出。
「师父!」我大惊,忙上前扶住他,白惜尘的面色如雪,连唇也褪去了大半血色,整个人仿佛玉之将倾,他何时竟这样憔悴?
就算是耗了灵力救我,也不至于此啊?他可是天师宗首屈一指的修仙者……
白惜尘五指虚张,在空中拂过。
于是我看到了密密匝匝的人群,皆配仙器,从四面八方涌上山来。
「有人破了我的禁制。」男人取来腰间佩剑,那雪亮锋锐的剑刃倒影着他如古潭一般的墨瞳。
他的神色淡定从容,全无山雨欲来的惶恐,好像一切早早就被预见了,「皎皎,呆在这儿等我。」
「是谁?」相熟多年,他愈平静,我愈是害怕,一瞬间翻身而起,「是符诛?还是那些仙修?师父,你带上我一起去。我的伤已经好了!真的!」
白惜尘说,「谁来,我都不惧。只要你好好的。」他的目光从未如此柔软,他嘴角的笑意温和缱绻,「皎皎,答应师父,嗯?」
言毕,他的身影化作一缕青烟,翩然飞出洞去。
我惊慌失措地拾起自己的佩剑,才冲到洞口,便被一道金色符文逼了回来。我以身体再次撞了上去,整个人因冲力跌倒在地。
白惜尘是布阵鬼才,我破不了他的一个小小的遁世符,那些破了他禁制的仙修……
我不敢想下去了。
不行。
冷静。
我必须冷静下来。
盘膝而坐,我运用刚恢复的灵力,开启联觉。视觉受限,但听觉和嗅觉被发挥到了极致。
我听到了嘈杂人声。
「白天师,你枉为正道仙修,怎能任那上古妖兽逞凶作恶,还将它藏匿于此?!」
「逞凶作恶?」师父轻轻笑了一声,「究竟是劣徒本性暴虐,还是有人在后推波助澜?诸位铁了心要除她,究竟是为了天下安宁,还是为了上古妖丹?」
我困在溶洞之内,只能朦胧所见外面重重人影,隐隐听到他的话,眼眶再一次濡湿。
白惜尘,不要。
就算你天赋异禀,点石成金,又怎么可能同这么多人斗法?
「天师掌教好伶俐的口齿!如今无非是被那妖女蛊惑了心智,倘若她真是黑蛟,倘若她有朝一日真走火入魔,教生灵涂炭呢?」
血,逐渐滚烫沸腾的血从心口窜流而出,汹汹奔向四肢百骸。
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想要破体而出。
「她堕入魔道,我必手刃之。」师父字字珠玑,落地有声,「她禀奉善心,我这个做师父的,自当全力护之。」
似乎言语交涉已经到了尽头,我听到了兵刃相见的声音,每一下都如地裂山崩般牵扯出数丈法器的光芒,头顶的岩壁摇摇欲坠,不时震落下碎石。
轰!
一声巨响,我整个人被掀倒在岩壁上,左脸霎时被擦出一道寸长血痕,可我却感知不到一丝痛楚,我展开手掌,看到十指逐渐透明,取而代之的是隐隐银白鳞片。
额头因充血而肿胀起来。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骨血,都受到了某种召唤,在酝酿着异变。也许符诛说的没错,我确是妖类。
可是此时此刻,于我而言,除了师父的生死安危,一切都举无轻重了。
任凭源源不断的力量占据身体的每一寸角落,任凭浑身上下飞快变化。
终于,我一掌将结界冲破。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清越而雄浑的长啸,携裹着细碎的金色光芒飞出溶洞,振翅之间,便召来四方骤雨狂风,而扶摇而上于山巅,只需要俯仰一瞬。
我看见了那一袭白衣,茕茕孑立于万人中间,孤独一身,气势却犹如千万。
以他为心的法阵告破的一霎时,流光四溢,所有人如同贪婪的巨兽一般蜂拥而上。而他释然闭目,坦荡地承受欲来的死亡。
他救我于水火,千千万万次。
这一次,该换我救他了。
展巨翼,召惊雷。
轰隆隆——
骤然间一道闪电从滚滚墨云中劈下,如同狰狞的兽的爪牙,撕裂蛰伏在黑暗中的群山,一瞬间天地尽明朗,恍若白昼。
那种明亮,足以让我看清每一个仙修脸上的惊诧、恐惧、敬畏、臣服。
是神灵之威,是真龙一怒。
有人跪我、有人拜我、有人五体投地哭告于我。
遥远的仿佛亘古时期的记忆源源而生。
我不是妖兽,不是符诛口中的黑魔蛟。
我来自昆仑天衍宫。
二十年前,我受召而出,将自身的灵体为容器封印了黑魔蛟。
也就是说,雪龙是我,黑魔蛟亦是我。亦善亦恶,不过转念之间。
那一战身受重伤,连带着失去了全部修为和记忆,然后,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将我带到了白苍岭,供我衣食,授我道法,告诉我,要一心向善。他是我师父,天师宗散修白惜尘。
我俯瞰众生,那样的高度,人命不过是指尖微尘,心底却百感交集。
一饮一啄,莫非天命?
若这些人真的苦苦相逼,或者我没能及时冲破结界,白惜尘死在九大派手下,那时的我,必然彻底堕魔,大开杀戒,而这究竟是我的罪,还是众人之罪呢?
然而,师父说过——「众生有灵。」
就算天下要他失望,可白皎皎不会的。
于是我只带走了他。
雷止之后风停,骤雨歇时天晴。
灵山的一切都将归于沉寂,所有人只会发现,那个本该在乱战中死去的白道长,凭空消失了。
白苍岭的山花又开了一度,是金秋九月。
小屋仍绿意森然,在空置了几个月后,不过多了一对缱绻在梁间的鸟儿。
山下支了个豆花铺子,老板生的斯文俊秀,只是老板娘裹得像个小粽子,两人手艺颇好,在附近的村寨都有几分名气。
「客官久等!您的红糖花生酥豆花!」
「皎皎,小心一点。」少女被扯了扯衣角拽到一侧,男人悉心整理着斗笠,「别再露出角来了啊。」
(全文完)
作者:蓝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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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2-09 14:40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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