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往事不堪,来日灿烂
往事不堪,来日灿烂
复来归
薛辞没有说假话,也很守诺,很快就把窦还恩交到我的手上。
站在地牢里,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被困在刑架上的人,突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郢都里。
「皇姐。」薛辞将手上的马鞭递给我,「我在外面等你。」
低头看看手里的鞭子,又看看被困得结结实实的窦还恩,我仍旧觉得恍惚。
「呵,十三公主手段高明,咱家今日栽了,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窦还恩的一声冷笑把我拉了回来。
粗粝的鞭子摩擦着我的掌心,不同于它落在我背上的感觉,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触感。
学着窦还恩曾经的样子,我朝他重重甩了一鞭。但灵活的鞭身很难控制好方向,窦还恩的脸上留下了一条带血的鞭痕。
我听着他的抽气声,低头默默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幸好马鞭不长,不然恐怕这鞭得歪到墙上去。
「公公,十三手艺不精,您多担待。」
说着,我走近一些,对准他的胸口又抽了一鞭,这次鞭梢终于落在了我想要的位置。
「公公,您说的瀚北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呀?」我隐约记得他想要的东西,忍不住开口问他,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感觉我似乎忘掉了什么人。
不等窦还恩开口嘲讽,我烦躁地把鞭柄捅进他嘴里,用力向两边拉扯,直到他嘴角渗出血丝来:「公公,是这样吗?十三学得对吗?」
不着急,欠我的,一笔一笔都得还。
「咳咳咳…」窦还恩被自己的一口血呛到,可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我抬手就给了他两个巴掌,手指上很快沾了他的血,一阵一阵发麻。
可窦还恩还在笑,粗哑的声音像大牢里生锈的铁门,「你也疯了,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疯了!」
「是你疯了。」我望着他,被他的笑声刺得头昏脑胀,「还有淳帝,他也疯了,由着你祸乱朝纲。」
「你如今报复我又能怎么样?从前的事能忘了吗?皮肤被鞭子撕裂的感觉能忘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窦还恩满嘴是血,笑一会就会被呛到咳嗽,可待他止住咳嗽就又会不依不饶地一边嘲讽我,一边笑:「我做了这么多,薛淳可有将罪于我过?他没疯,他愧疚啊!哈哈哈哈哈…你们所有人都该死!」
他神态癫狂,嘴里胡言乱语着,「你以为薛辞是什么好东西?他比谁都龌龊!我在地下等着看你们的下场,哈哈哈哈哈哈…」
我拾起一旁烧红的烙铁,狠狠压在他的嘴上,把那两瓣发出怪笑的嘴唇焊到一起,企图切断那阵笑声。可声音依旧从他的鼻腔顽强地淌出来…
我听得头疼欲裂,甩开烙铁,转身就往外奔去。
外面清冽的空气冲醒了我,狂跳的脑仁终于不再试图冲破我的脑袋,于是想起来我遗漏了什么,一把抓住跟上来的薛辞,「花间呢!她去哪儿了?」
「谁?」薛辞拍了拍我的手背,「皇姐是不是累了?」
我怔怔地摇摇头,「不是,我记得…」
「地牢里血腥气太重,皇姐不习惯,想惩治恶人,我们下次再来。」薛辞没给我反驳的机会,温柔地横抱起我就走。
「回禀公主,有太医院的人吊着,嘴上的伤虽在溃烂,但那人性命无忧…」
听着眼前宫女的话,我满意地点点头。
自从那日离开地牢回来,薛辞就不让我再去见窦还恩了,我只能吩咐他们吊着窦还恩的命,但要把常用的刑罚在他身上都试一遍,然后听人回禀。
挥退她,我感到有点困。
说来也怪,最近这精神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每天都只想缩在房里睡觉,过得浑浑噩噩的。
强打起精神,我准备在月霞宫里转转,散散心,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门口有小宫女在小声议论:
「诶,前两日来宫里献宝的那位大人生得好生俊俏!」
「你瞧见了?」
「当然!我那日去取新衣的路上,在御花园里瞧见的!皇上也是真宠咱宫里这位主子,隔三差五地做新衣新首饰,听说赶瞎了两位绣娘呢!」
「诶,你先说说,那位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就是,快说说。」
我站在门后听得心头直跳,不知不觉就倚到了门上,发出的声响惊了不远处的宫女们,门外很快就没有声响了。
见状,我干脆把门打开,叫她们都退远一点。其他人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地快步走开,只其中一个脸上有一大块擦伤的宫女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眼,才慢慢退下去。
罢了,都是临时为了伺候我从各宫调来的,有些懒散久了,不懂规矩也是正常。我没太放在心上,又回到房内小憩。
谁知身体仿佛累极,就这么睡熟了,等睁眼就瞧见薛辞坐在我的床头看我,手指正轻轻拂过我的脖子。
「皇姐醒的正好,该用晚膳了。」薛辞自然地收回手,又弯起唇角。他每每见我,都笑得人畜无害。
我支起身子,薛辞正捡起一只鞋替我穿上。门口一小太监低声说了句:「皇上,晚膳已经布好。」
随后那小太监仿佛意识到什么,满脸惶恐地伏跪在地,不敢出声。
薛辞扭头看看我,见我面色如常,便挥挥手,示意那小太监退下。
「皇姐,你尝尝这个,你从前喜欢的,最是爽口开胃。」
我低头看着盘子里那块小小的青瓜,蓦地反应过来,那个小太监称薛辞「皇上」,可宫人们每日只称我「公主」或者「殿下」。这辈分不对!
淳帝已经退位了吗?
我强压下心里的疑惑,吃了薛辞给我夹的菜。
「小辞,皇姐住在这月霞宫,恐怕不妥。」我试探着开口询问。
月霞宫是历代宠妃居住的地方,照道理我是不该住的。
「皇姐,我想把最好的都给皇姐。」薛辞声音轻快,笑容腼腆,看起来很像小时候那个捧着一把野花塞进我怀里的小孩。
他这样说,道叫我无从反驳了。
「嗯,小辞向来心里是有姐姐的。」我也微笑着,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快吃吧,多吃点。」
薛辞的筷子戳住碗里的肉,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皇姐,别想那么多,安安心心住下就好。我们姐弟两人要一直在一起。」
短暂的沉默后,见我不答,薛辞掀起眼皮扫了我的贴身宫女一眼,「若是有人说了什么,惹皇姐不高兴了,皇姐只管告诉我。」
随后,那宫女就人架着胳膊被拖了下去。
「皇上!皇上!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啊!」
可她何错之有呢?
「娘娘!」那宫女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便没了声响。
不消一会,方才处置人的人就也被薛辞处置了,原因只是:「拖个人下去也拖不好,险些吓坏了皇姐。」
我喉头滚动,看着桌子上的菜,再也没了胃口。
「好,一直在一起。」
我轻声答道。
薛辞听后,终于露出快慰的微笑。
晚饭后,薛辞一直缠着我讲话。一会要看月亮,一会要听小曲儿,我被他缠得有些烦了,心里觉得他聒噪,莫名想起某个寡言的人,要是他陪在我身边,应该会更好。
可我记不起这人的脸了…
我最近记性真的好差!
心里生着闷气,手里的梨花酿也不香了。薛辞很敏锐地注意到我的情绪,低声询问我怎么了。
「没有,只是很累。」我避开他的眼睛,强忍住没有把杯子掷到他脸上。
很奇怪,薛辞待我不差,衣食住行上从不短缺我什么,很多事都亲力亲为。再加上从小相处的情谊,我没理由讨厌他。
可我就是很烦他!我不喜欢他靠近,更不喜欢他的触碰。
「皇姐可要尝尝我碗中的佳酿?」薛辞把他手里的酒递到我唇边,「比皇姐的梨花酿好喝。」
我下意识扭头避开后,才后知后觉这举动的不妥,「不…不必了。」
薛辞笑笑不语,把手又收了回去。
方才还在絮絮叨叨的人安静下来,我吃不准他的心思,只得想办法与找话说:「小辞这酒碗倒是别致。」
形状奇怪,并不是一个正圆,而且碗中深浅略有不同。酒碗是淡淡的黄色,捏在薛辞手里,更衬得他手指莹白如玉。
「这酒碗?」薛辞好似很意外地看了眼手里的东西,「这是贺老丞相的头骨啊!」
「皇姐若是喜欢,我叫人把贺今朝的头骨也取了给你做酒碗。」
看着我猛地扶桌而起,薛辞还很好心地问我:「皇姐怎么了?」
随后他便又自问自答:「皇姐累了。」
他靠近,点了点我的鼻尖,甜腻芬芳的味道散开,「那就早些休息吧。」
「我自己可以走。」避不开薛辞的手,我只觉得一阵眩晕。
「皇姐,你身子弱,还是我来抱你吧。」薛辞一靠近,我就又能闻到一股香味,想吐…
这不是我会偏好的味道,每次闻都熏得我脑仁突突跳。但我的身体却不怎么受控制…
「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意识模糊,我很难再掩盖对薛辞的不耐烦,直接下了逐客令。也不等他离开,我侧过身子就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深夜我猛然惊醒,发现床头立着个人。
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因为薛辞经常会在我睡着时出现在我床边,有时站着,有时坐着,有时又搂着我一起躺着。
可那人却在我准备继续入睡时开口叫我:「阿妍,醒醒。」
阿妍是谁…我分明是薛辞的皇姐啊?
「阿妍,是我。」那人似乎没打算放过我,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逼迫我睁眼看他。
我接着月色打量眼前的人,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谁?」眼前雾蒙蒙一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我慌了,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依旧看不清。我的眼睛怎么了?
慌乱之下我扭头看向别处,桌子,椅子,梳妆台,都看得清清楚楚,唯独眼前这人,是一片模糊!
「你是谁?」我觉得他很熟悉,「我看不清你!」
这人带给我的安全感是在宫里住了这么久都没有的,情急之下我的声音也带了些哭腔。
他拍拍我的背,拿出一个红色的瓶子递给我,「能看见这个瓶子吗?」
他似乎在确认些什么,见我点头,释然地呼出一口气,「里面的药丸吃三颗,你就能看清我了。」
或许是我这些天浑浑噩噩,已经失去基本的判断力,又或许我太想知道他是谁了,那三颗药丸我吞得毫不犹豫。
腹部忽然一阵绞痛,我哇得吐出一口黑血——头终于不沉了!我欣喜得抬头看向那人,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
「阿和!你来找我了!」说着,我扑向他,脚下一软,就是一个趔趄。
「我在这,来接你了。」他紧紧搂着我,身上的暖融融的,引得我不自觉地把头埋进他怀里蹭了蹭。
「我是怎么了,这些天感觉脑袋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
此刻我如梦初醒般,想起薛辞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恶心得想要把自己身上搓掉一层皮!
景和牵起我的手往外走,我这才发现那个伤了脸的宫女是花间,而那个傍晚失口叫错薛辞的小太监是叶里!
「[碎梦]是蛊,并不是毒。」景和朝他们俩使了个眼色,一边抱起我,一边解释着。
「薛辞藏得太深了,我们所有人都着了他的道。」景和抱着我,在屋顶上飞奔,「你赴约那日我便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幸好花间回来说了你的异常,我们才能猜到你中了蛊。」
景和的步子迈得稳,可要抱着我,还要说话,终究是太耗费力气。
花间适时地接过话头:「瀚北的西边,在靠近与端州交界的玉容关处,有一个部落的女性十分擅蛊。」
「薛辞与端州勾结,不难得到这种东西。」叶里也见缝插针地补充着。
「幸好萧陟身上有他们一族的圣药,不然想要叫你恢复神智恐怕还要费一些心思。」景和抽空低头看看我,后怕似的又抱紧了些。
眼看着宫门近了,我一扭头,发现我们身后的宫殿一间一间,全都亮了起来!
「皇姐这是要去哪里?」
景和停下了脚步,轻轻落地后,把我放下来,护在身后。
薛辞从一盏宫灯的阴影后,提着灯笼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是在这狭窄宫道里埋伏已久的士兵。
「不是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吗?皇姐这般不告而别,叫人好生心寒啊…」薛辞望着我,满脸惋惜。
「谁是你皇姐!」我心里隐隐明白薛辞对我的企图,虽不知晓缘由,可对他再也没有好脸色,「收起你的龌龊心思!」
「我对你,能有什么龌龊心思呢?」薛辞咧开嘴,像一只野兽一样。虽然在笑,但是我感觉他可能随时会冲上来撕我一块血肉。
「你不知道,这十年来,我都是靠想着你对我的好,才有力气一步一步往上爬的。」薛辞扔掉手里的灯笼,捂着心口顿了顿,「我爱你啊,这龌龊吗?」
烛火很快吞噬了灯笼,火光自下而上照亮了薛辞的脸,我胃里忽然一阵翻涌,歪头就干呕了起来。
「我的爱就这么叫你恶心?」
薛辞的直白叫我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就在薛辞发出一阵怪笑的同时,景和拔剑直指薛辞。
「别!」我两只手一起慌张地握住景和垂在身侧的一只拳头,「别,我们人太少了!」
我们三个人,再加上我这么一个累赘,起了正面冲突怕是不妙。
景和鲜少情绪外露,指骨被他握得泛白,「恶心。」他替我回答了薛辞。
「放箭!放箭!放箭!」
薛辞愣了一下,忽然像是受到刺激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尚带着两分稚气的脸庞也变得扭曲。
箭雨纷纷落下,景和一手护着我,一手劈开羽箭,「护好夫人!」
景和大喝一声,将我往花间怀里一推,迎上冲来的箭雨,想要去捉不断后退的薛辞。
可薛辞似乎早有准备,这支身佩盔甲的士兵随着他后退的路线,依次举起盾牌,替他阻挡着景和的攻击。
我尽可能地缩小身体,蹲在墙角处,希望可以替他们减少麻烦。
双手环抱住自己,我现在才理清楚,原来一直一来的幕后推手都是薛辞——想要得到我的不是钱坤,是薛辞;想要端州秘密的也是薛辞;给我种蛊的还是薛辞!他藏得太深了…
一切的一切,他都在借别人的手去完成。
好你个狼子野心的薛辞!
「花间!」叶里突然大喊一声,急急朝我奔来。
还不等我反应,花间已经扑到我身上,用身体盖住我。她的右臂上赫然插着两支箭。
「住手!住手!」我慌了,想要推开她冲出去,「快住手!」
眼见没有用,我伸手想抱住她,「别干傻事!你别干傻事!花间你松开我!」
可花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死死压住我。
听着利刃刺透身体的声音,我流着泪摇头,「你别死,你别死…」
我懵了,恐惧夺走我所有的反应,嘴里只会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此时宫门终于传来闷哼,不消多时,便从外面破开来。
为首的是冷百里,他带人冲进来,一边护住我们三人,一边指挥士兵冲散薛辞的人。
「薛辞跑了。」景和折回来,沉着声通知冷百里。
冷百里颔首,「瀚北主力也已经到了连青平原,随后就到。」
郢都的城门终究是要破了。
「阿和,你救救她,你救救她!」我茫然无措地抱着被扎成刺猬的人,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看着怀里的花间一张嘴就是一口血,我竟伸手去捂她的嘴,似乎这样就能留住她。
「夫人…」花间的声音好小,我只能俯身下去,把耳朵贴近她,「把我…跟,跟齐…」
「好,好,我答应你,都答应你!」我疯狂点头,也顾不上她到底说了什么,「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握着她的手,求她别死。
郢都皇宫内还有部分禁军,他们认出了冷百里,很快带头归降,其余则四散逃开。
冷百里盔甲上沾着的血,早就被风吹干了,应当是一路拼杀进来的。我呆呆地坐在墙角,看他们分头去追捕薛辞。
「夫人,我想带妹妹回瀚北。」叶里半跪在我旁边,垂着头。
我吸吸鼻子,仍旧不愿意撒手,「对不起…」
叶里从怀中掏出我交给他的装着齐天骨灰的小瓷瓶,塞进花间的怀中,「我妹妹很懂事,从小到大就只任性了这么一回,我这个做兄长的没道理不成全她。」
怀里的人已经没了脉搏,我小心翼翼地把她背后的箭一支一支拔出来。可每抽出一支,都有血涌出来,「她还在流血,她没死!」
「阿妍…松手,乖。」景和握住我的手,「别拂了她的意啊…」
听到这话,我终于不闹了。
看着叶里把他的妹妹用衣带捆在背上,朝我跟景和行了一礼便离开了。我心里清楚,花间不能死,也活不了,只能以这种方式,成全她自己。
「你说,他们能走回瀚北吗?」
马上两军交战,光是郢都城门,他们恐怕都难出去。
「会的。」景和没有嫌弃我满身血污,拽起我,「他们一定能回到瀚北的。」
没能捉到薛辞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他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冲出来给人致命一击。
冷百里和秦笑之带着人在宫里搜寻了许久也不见薛辞踪影,最终只得放弃。
「应该是跑了。」景和带着我,站在明华堂内,神情看不出焦急。
「奔狼册不在这里,应该是被他带出宫了。」
我此时才反应过来,那日听说的献宝的大人,说的大概就是景和了。
「你找到瀚北的秘密了?还把它给了薛辞!」
「奔狼册本身倒算不上是秘密本身,只能说是这个秘密的容器。」景和看着我,无比耐心。
正当他准备继续解释,外面的士兵突然拎着个人扔进来。
景和下意识地又把我护在身后。看清地上的人是谁,景和才稍微松了口气。
「还恩呢?」淳帝爬起来,见是我,原本浑浊的眸子迸射出欣喜的亮光。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不问苍生,不问江山,唯独问了窦还恩。
「你把朕的还恩怎么了?」淳帝见我不答,冲上来想要抓我,却被侍卫拦在我身前。他伸着手,红着眼,不死心地向着我挣扎往前。
「死了。」我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最终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冷冰冰的字。
那人关在牢里受了这么多折磨,没死也差不多只剩得一口气了。我在心里想了想他那张被我烙起来的嘴,觉得活着真不如死了。
刚刚还在挣扎的人,似乎是被这两个轻飘飘的音符瞬间压垮了,他垂下手臂,站着不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行眼泪顺着他的下巴滴在明华堂的青瓷地砖上。
「阿衡…」淳帝呆呆地,呢喃出一个名字。
蓦地,他又像是发了疯一样朝我扑过来,侍卫一时不查,叫他冲过来一些,可又旋即被按倒在地。
他也不动,红着眼抬头看我:「十三…让我见见他,让我见见阿衡…」
见我面无表情,他又低低唤了我一声:「十三…求你了…」
我歪了歪头,目光扫过明华堂上首的那把龙椅,又瞥了眼地上趴着的人,忽然就觉得很好笑。最后我还是抬了抬手,放他出去了。
淳帝被侍卫押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好几次都差点被他自己不稳的步子绊倒,他却好像并不在意——淳帝最后一丝帝王的威仪也消失殆尽了。
「走吧。」淳帝与窦还恩之间的纠葛,若有心想知道,我现下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但我不想知道。
扭头出了明华堂,抬眼望向头顶那方天空,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没有出去多远,淳帝颤颤巍巍的身影依旧可见。却突然见一满头白发的女子冲出来,挣脱开士兵的桎梏,猛撞向淳帝。
「薛淳!你这自私自利的小人!阿衡哥哥本来仕途大好的,是你害了他!」那女子一边喊着,一边撕咬着淳帝的手,「你把淮叶哥哥还给我!」
士兵强行将两人分开,那女子挣扎无果,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二小姐?」冷百里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林二小姐竟还活着…」
我望向他,想来这林二小姐是他的旧识了。
「她曾是窦还恩…不,应该说是窦衡的未婚妻。」冷百里望着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林二小姐,神色怔怔,「传说是早就投井死了的…想当年也是名满都城的大家闺秀啊…」
我挑挑眉:这宫里到底藏了多少污糟事啊…
「我想,我大概知道窦还恩为什么这么厌恶我们了。」厌恶我们这些淳帝的孩子。
其实很难想象,「淮叶」这样舒朗的表字,曾经会用在窦还恩这样阴鸷的人身上。
这样的热闹,我不爱看。
「啪!」天空中绽放了一朵红色烟火。
「冷将军,该走了。」景和出声提醒,顺便低头揽住我解释道:「萧蒙他们到了,应当是正在攻城。」
没走出去两步,景和又轻声嘱咐我:「一会跟紧我,不要离开我半步。」
我主动握紧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重重点头,「好。」
「原本想着等折磨死了窦还恩,就把他的尸骨摆成跪姿,长跪在莹雪姐姐的衣冠冢前赎罪的。」坐在马背上往外赶,我心里紧张,只能自顾自地同景和说话。
「但想想又觉得不妥。莹雪姐姐怕是不想见到他的。」
景和安静地听我讲话,时不时「嗯」一声当做回应。
看着越来越近的城墙,我一眼就看到了薛辞那抹明黄色的身影,「他在那儿!」
景和无视身边冲过来厮杀的士兵,抱着我轻点马背,踩着戳来的刀枪剑戟,一路带着杀意登上城头。
我不明白他对窦还恩都没有如此浓烈的杀意,为何对薛辞这般容不得?
薛辞刚砍杀一个攀上城墙的瀚北士兵,扭头就对上了景和的长剑。可他并不在意,只直勾勾地盯着我,「十三,你来了!」
我痛恨这句「十三」。
景和提剑便朝着他的咽喉划去,薛辞并不举刀格挡,反倒是挥刀朝我砍来。景和无奈只能反手护我。
「你松开我,我只会拖累你。」
景和摇头,不肯撒手,「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
紧接着,薛辞明白了我这个破绽的存在,开始主动对着我猛攻。
「你们赢不了,惠帝的信物已经到了我手上,萧陟登不了基!」眼见无法破开景和的防守,薛辞转而试图从心理上破开景和的防线。
谁知道景和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只低头对我说:「谁对你没有敌意,我便帮谁。」
「至于最后谁会坐上那个位置,与我何干?」景和抬头看向薛辞,挥手挡下一招。
薛辞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他的刀刃离我的手臂只几寸远。
「奔狼册只是惠帝私印罢了,可惠帝诏书,我早就拿出来了。」景和稍微用力,震开薛辞的刀,「萧陟是薛淳兄长,诏书里写得清清楚楚。」
「到底谁才是名正言顺,你心里明白。」
「那又如何!知道我身份的人都死了!」薛辞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死死盯住我。
我大惊,原来这就是瀚北的秘密!萧陟是薛家的血脉。这宫中的关系,当真是一团乱麻!
「可名正言顺,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不理解。
薛辞听见我的话,也愣住了。
「不重要。」景和轻笑出声,「这天下究竟是姓薛还是姓萧,姓窦抑或是姓贺,都无所谓。谁能赢了所有竞争者,谁就能坐拥天下。」
薛辞目眦欲裂,大喊着:「歪理邪说!」
「可怜你为了这么个不值钱的秘密,大费周折,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景和面上嘲讽的神色更甚,「呵,不知是蠢笨,还是太年轻。」
薛辞的头发被景和一剑挑松,散得满面都是。他拨开头发,茫然地环顾四周,才发觉端州军已经颓势尽显,而益州精锐又远在瀚北,根本来不及支援。
「嗤!」薛辞笑了一下,接着猛地冲景和砍来,也不管景和是否刺中他的身体,他只拼了命地靠近,然后一把将我从景和怀里扯出来。
景和一下捞了个空。
强大的冲击力撞得我胸口一闷,手上脱力,再也拉不住景和的衣袖,顺着薛辞的方向倒了过去——薛辞这是要拉我一起死!
「罢了,那个位置,不要也行。」薛辞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皇姐你待我那样好,黄泉路上又黑又冷,给我做个伴吧!」
我被他扑出城墙,整个人腾在空中,我失去了所有反应,只能怔怔地望着上方。
「阿妍!」
景和也朝我飞扑过来。
刹那间,他翻飞的白色外袍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叠起来,我伸出手想要拉住他递过来的手,「君上!」
尾声:
时间静止,所有人都不动了,只有景和与我还在继续下坠。
终于,景和拉住了我!将我从薛辞身下抽了出来,力道之大,生生将薛辞带得翻转过来,仰面朝上。
千万年前神魔大战时没能拉住的手,如今终于碰到了一起。
随着我们的触碰,时间又流动起来——薛辞重重砸在地上,身下的泥地里逐渐洇出一片深红。
不知是谁大喝一声:「薛辞死了!」
寂静以薛辞为心,浪潮般扩散出去,直至所有人都停下动作。
景和抱着我,轻点足尖,立足不远处一棵树尖之上,没人看得见我们,这片大陆将重新回到没有我们的秩序——当我认出景和,他便可使用神力了,我们也将跳脱尘世之外。
现在的我也目力极佳,我看见贺今朝奔向薛辞的尸身,我看见萧蒙擦拭溅到脸上的鲜血,我看见老张给小张拔出插入肩膀的羽箭,我甚至能看到萧陟唇角得意的微笑。
景和拥我入怀,周身迸发出金光,直通琼霄,「曦妍。」
这声呼唤带着哽咽,我被他揉在怀里,只觉得脖颈处一片濡湿,此刻世间万般于我而言都不再重要。
「嗯,是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回来了,阿和。」
此后万万年,岁月无涯,都不会再离开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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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4-25 12:41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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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来归
鹿青崖